「啊,还能看得见呢,彗星」
在中元节典礼前一日的夜里。
被动员去筹备到很晚的文昴,在雏宫的走廊下探出身子,无意间说道,辰宇也因此顺著他抬头望向天空。
深蓝色的夜空之中散布著白色的星光,而在遥远的上方,彗星正拖著长长的尾巴悠然前行。
虽然比乞巧节那时相比看著要小许多,却依然散发著存在感,然而辰宇对此却无丝毫感想,仅仅只是眺望著。
「这次的彗星比当初更亮了不少。若是在百年前,国内会因恐惧灾祸而引发巨大骚动吧」
露出些许恶趣味的部下,眯起那如狐狸般的演技坏笑著。
没错,约莫百年前,突然在上空显现的彗星,被认为是会将国家卷入混乱与崩溃的凶兆。
可是如今,甚至为了观赏而筑起高楼,将其视为与流星一样的许愿对象,这全都是当时的皇帝当机立断地下旨将彗星作为吉兆的缘故。
而那也是,当时在位的御用学者兼道士预言说彗星显现时王朝便会覆灭,然而结果那个预言并未成真,道士也被砍了头,到了这个时候,下旨所带来的的恩惠才显现出来。
历经百年已成祥瑞之兆的彗星,如今,举国上下都能心平气和地仰望彗星合掌祈愿了。
「毕竟我乃陈旧农家出身,现在看到彗星都还会有些心惊肉跳的,但在京城的人眼中,如今也只会觉得是非常美丽的事物了呢。让人觉得,只要是对自己不利,那即便是黑的都能给说成白的。哎呀哎呀,统治大陆的至尊那强有力的姿态真是让人为之叹服哦」
「太过不敬了」
或许是因结束工作所带来的解放感的缘故,文昴随意妄言起来,因此被耿直的鹫官长低声责备。
但辰宇并非是对这个国家的皇族抱有深厚的忠诚心。单单只是因为职责所在才制止文昴。
顺带一提,无论彗星是吉兆或是凶兆,对他而言都无所谓。
「不慎重的发言到此打住。星星就是星星」
在辰宇看来,世间之物大多如此。
星星便是星星。
吉兆也好凶兆也罢,即便随自己喜欢去赋予意义,彗星的光辉既不会增添亦不会削减。
然而,不知是否是对这样淡然讲述的上司感到不服气,文昴耸了耸肩。
「哎呀哎呀,就是因为您这样的态度,所以才会被鹫官们暗地里说不通情理呀」
「……喂,那是怎么回事。我被这么说了?」
「所谓星星,说白了只是在夜空滚动的石块罢了。爱情归根到底便是出于幻想。但是啊,所谓人不就是会在这些无谓的事物中寻求意义的吗」
「喂,等会。我被说了?」
辰宇压低了声音再次问道,此时文昴才终于糊弄著回了一句「不是」。
「要说是否有被说……嘛,是有的」
「…………」
可以看到他冷冰冰的美貌上,眉间明显皱起。
或许是感觉到不妙了吧,文昴嘿嘿地露出不好对付的笑容开始辩解。这种情况下将其带入到难以反驳的自虐氛围之中,是太监常用的手法。
「不、这是吧,这也代表他们仰慕长官啊。换言之,他们是想被长官关心啦。就如同女人寻求喜欢的男性那目光一个道理。但是吧,长官却一直只顾公务,后宫的女官们自不必说,对鹫官送的秋波也完全不为所动对吧? 因此啊,才会被人夹带著嫉妒情绪,当做无情男被说『不通情理』呀。哎呀呀,果然,失去了阳具,心境容易变得阴暗呢」
「什么叫『他们』啊。反正说不通情理的人就是你吧。你以为只要拿难以反驳的自虐当藉口,就能蒙混过去吗?」
但是,意外敏锐的上司,轻易地看穿了文昴的欺诈。顺带一提,他还若无其事地叮嘱说别拿太监自己的抑郁当挡箭牌。
保留著男性机能就任的官员,与失去性别才得以进入后宫的太监有著难以克服的鸿沟,但是,仅对辰宇与文昴之间的关系而言,这点并不适用。因为文昴是将贫困与性别放在天平上后,毫不犹豫地选择踏上太监之路的人,而同样的辰宇也是一个对他人内心微妙之处毫不关心的人。
虽然哪一边都无法否认性格有些扭曲,但也正因如此,这两人才会很奇妙地合得来。
「欸——,为何您会知道」
「要是除你以外还有厚著脸皮贬低长官之人哪还受得了」
「我岂敢贬低长官呀。倒不如说是不会输给诱惑,有著清廉精神的人呢,我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呀,嗯嗯」
对于怎么听都是毫无诚意的赞美,辰宇冷漠地瞥了他一眼。
感觉到形势严峻的文昴,决定更换战术,将过错推给对方。
「说到底,长官也有责任的吧。无论何时都是如铁壁般的面无表情,虽然对求爱的女人不为所动是件好事,但即便是对部下的陈情与抱怨也还是面无表情。这位真的有人心吗,就算会这么担心,哎呀呀,我觉得这并非不可思议的事吧。」
对于这番指摘,辰宇也有些苦于反驳。
事实上,他也清楚自己日常淡然的言行会被觉得「不招人爱」,而且先前的职场上会遭到上司的排斥也是这个原因。
过于工整的样貌,搭配感受不到温度的硬质蓝色眼眸,仅仅站在那里都会让对方十分紧张。
「……也并非是毫无情感。我是这么认为的」
自己的主张之所以会说得含糊,是因为自己也多少有些没自信。
被皇帝这般至尊无上的掌权者出手的母亲,一生下辰宇后就像逃跑了一样消失了踪迹。而周围也是小心翼翼地跟辰宇接触,而且还将之视为麻烦像踢皮球一样在各家辗转,令他根本无暇去感到寂寞与悲伤。更进一步说,他所属的玄家原本便是缺少情感起伏之人居多的家族,因此自己面无表情与沉默寡言这点,别说矫正,甚至连被指出来的情况都不可能有。
反倒是踏上社会后,看到那些夸张地笑著,或是泪流满面的人,辰宇静静地感受到了冲击。话虽如此,但对上女人的情况,基本都是一个感想。
当他稀稀疏疏地将这样的事情讲出来后,文昴捂住眼睛低下头去,不久轻轻拍了下辰宇的背部。
「长官……请坚强地活下去」
「等会。你那充满怜悯的眼神是怎样?」
「别看我这样好歹是长男哦……总觉得,像是看到笨拙的弟弟一样无法放任不管呢……啊,并不是指长官啦。虽然并不是指长官啦……嗯,不介意的话下次给您准备花街的打折券吧。就先从和女性说话的练习开始吧」
「不需要」
对变得饱含温情的眼神与手,辰宇不快地将之甩开。
「很不巧,我并不缺女人」
「欸欸!?」
「你这纯粹的惊讶是怎样啊」
对于露出并非演技而是真的惊讶模样的文昴,辰宇怒上心头。
「欸……欸欸,但是,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长官,能就这样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去向女人求爱的吗? 啊,那么果然还是去的花街吧! 支付贵到吓人的金额,让对方把一切都交给您——」
「真是个越发无礼的家伙」
辰宇不快地皱起眉梢,而后又感到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
「即便不支付金钱,只要注视著对方,基本上女人都会娇媚地依偎上来的吧?」
「…………」
文昴用双手悄悄地捂住胸口,嘴上抹起淡淡的笑容。
「……活到这个岁数我才第一次明白所谓杀意是什么呢」
「闹事的家伙」
「不,说来也是呢……虽说是异母,但长官也是那位殿下的弟弟来著……」
「拿我跟殿下相比太过失礼了。若是殿下,别说注视了,单单处于同一空间里,女人们便会像发情期的猫一样兴奋起来」
兴奋的女人当中也包括雏女,但此时的辰宇并未注意到自己做出了在贬低雏女的同时还将尧明比作木天蓼这等不敬之事。
「不过、唉,就是这么回事,并非对男女之事感到不如意」
文昴眺望著眼前上司的眼神渐渐地变成像是在看著某种让人遗憾的生物一样。
「……长官。我话先说在前头,您这经历和女人们的『那个』才不是什么恋爱。所谓的恋爱啊,是更让人心潮澎湃,为此烦恼不已的东西啊。说到底『那个』,就不是长官这边主动去追求自己抱有好感的对象吧?」
辰宇以下巴示意,回顾起以往的经历。
确实,并没有追求过。不如说,就根本没心潮澎湃过。
看著忽然沉默下来的上司,文昴沉重地叹了口气。
「您看吧,在不通情理的同时还是恋爱的外行人。太糟了呀,就是这种人才往往会因迟来的爱情而失控,作为下属的我实在担心不已啊」
「……也并非、外行人吧」
「就是啊。比方说,若是有位您非常在意的女性。是恋情的开始呢。那么,这种时候,您认为男性会有怎样的反应,该采取怎样的行动呢?」
聊到这时竟发展成意外的恋爱讲座了。
意外的很会照顾人,又或是该说喜欢这个话题吗,面对这样的部下,辰宇虽然感到很麻烦,但还是回答出自己所想到的答案。
「推倒?」
「出局!」
但是,立刻被露出獠牙的对方给呵斥了。
辰宇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只知道皇帝单因喜欢这种理由,就抱了身为奴隶的母亲这一案例的他,并不明白为何会因这个答案被训斥。
赐予珠宝。保障其人身安全。而后抱了。这就是他所认知到的「爱情表现」的全部。再加上他所持有的,从未被女性拒绝过的美貌,使得他的这番臆想变得根深蒂固。
「为何?喜欢的话,抱了不就行?」
「您啊,明明心灵的成长犹如婴儿一般,为何言行却跟身经百战的好色男子一样呢? 还是说您是熊之类的什么吗?」
光是将重心放在情绪表达上的文昴,其双手却也已抖个不停。
「首先啊,要说恋爱的男性会有什么反应。会变得坐立不安哦。仿佛自己不再是自己了一样啊。听好了,这才是恋爱的初期症状。还请记住了」
「还真是个棘手的现象呢,这是……」
「而后,坠入爱河的男人会做出什么呢。会去追求啊! 在抱之前,无数次靠言语追求啊! 而在更之前,应当累积思念啊。 所谓思念便是想著对方的事。为对方的状况费尽心思,贴近心境,对对方的事情会像自己的事一样去考虑。听好了,做到这点才终于算是踏上实现恋爱的第一步啊。」
「好生麻烦」
看到辰宇露骨地嫌麻烦那样子,文昴终究是只能远目发出乾笑。
「长官的绰号,今日起就从『不通情理』升·级·为·『木头人』好了」
「你供认自己是犯人了是吧? 竟敢在当事人面前说要更加贬低,好大的胆子」
辰宇的眉间终究是皱得更厉害了,他向文昴伸出手掌。
「把今日的『赏赐品』还来」
「诶诶! 那可不成! 真的是,先前的话肯定全都是在开玩笑的啦!」
文昴马上慌了神,迅速捂住了自己的腰包。
「我是真的很尊敬长官的! 其他的鹫官们,今日一事后也会迷上长官的吧。嗯,肯给钱的上司真的很棒呢」
突然哗啦哗啦地编制出称赞言语的他,腰包中正收著今日收下的上等玉石。
这是因为在中元节典礼前一日的这天,主办方的金家会利用这一立场,在雏宫邀请化妆师与行商来进行最终「洽谈」。
当然,都到了前一日,不可能事到如此才真的开始探讨服装与珠宝首饰的事,她们会进行这样的「洽谈」,是为了款待自己关照的行商。招待至装饰好的雏宫,展示事先收纳好的物品,可说是典礼的预祝。
在这样一个庆祝的场合里,行商们都恭恭敬敬地向鹫官们献上一系列的财物。而另一方面,作为唯一取缔雏宫风纪之职,若是无偿收受财物,无疑是自承受贿。因此有著历代的鹫官长一脸苦闷地支付与这些财物「相当」的金额这一不成文的规定。而且这是鹫官长自行判断之事,因此必须由鹫官长本人自费支付。
庆幸的是,辰宇勉强也算是个原皇子,有著相应的俸禄,还是个没什么地方要花钱的无趣男子。作为一个好男人被行商的女人们舔著舌头看著他也觉得麻烦,甚至都没问价钱便直接给了一大笔钱将女人们赶跑。
而收下的大量绸缎及珠宝首饰、化妆品等,便推给文昴,指示他酌情分派给鹫官们。就这样,文昴机灵地给自己分配了最上级的宝玉。虽说是女用之物,但珠宝首饰可以变卖换钱,也可以用作交易物品。
事实上,虽说多少有些顽固,但在各种各样的地方上并不讲究的辰宇,作为上司而言确实是位落落大方的人物。
就连乍一看是个爽朗轻浮之人但实则好恶分明的文昴,也对辰宇有著很高评价。
「长官,不一起稍微拿点什么吗? 看起来,绸缎也是最先进的样式,发簪类也是一级品。化妆品也是本身就如同珠宝首饰一样,光看著都让人喜不自胜」
「不需要。又不是女人」
「又来了。与我们不同,长官可以赠送给女性的吧。你看,春天来临了哦、春天!」
「没什么人好送的。现在也是夏天、马上便是秋天了」
文昴巴结似的「您瞧您瞧啊」地将财物递过来,辰宇则不耐烦地甩开。
然而,当看到文昴递过来的一只鲜亮的朱红色口红时,他突然停下了动作。
让人联想到燃烧的火焰一般的口红,好好地收纳在镶金的贝壳中。
(……她)
此时,他的脑海里所浮现的,是身著朱红色衣服的女人的身影。
(参加中元节典礼的准备有做好吗)
完成兽寻之仪的她——朱慧月,虽然身为雏女,但那之后在仓库见到的时候却身穿著简陋的衣服。
——虽然很抱歉,但能否请大人允许我就此失礼呢。
想起了笔直看向这边的那清澈的眼眸。
那副身姿明明礼数周到,却带著连精通武艺的辰宇都感觉不到破绽的威势。
——想在大人不在的地方整理下仪容。
她的语气似乎是发自真心地在关心著女官。事实上,那个时候的她,连指尖都打理得很美。虽然衣服很简陋,但那副身姿与表情却让人感到难以言喻的端庄整洁。
(对于女人这种生物而言,化妆与衣服不正是攸关生死的大问题吗?)
对于自己一向毫不关心的领域,辰宇拼命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
就今日所见的金家女子来看,在典礼上穿著显眼华丽的衣裳,给自己的脸化上最美的妆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吧。毕竟她们都是为了争夺皇太子宠爱而聚集起来的雏女们啊。
但是,如今被朱贵妃拋弃的朱慧月,恐怕是无法在打扮上做好充分准备的吧。
在辰宇看来,雏女只要能孕育出健康的孩子就行,并不觉得外貌有多大关系,但难道会是这样的吗,要以一副寒碜样参加典礼,是一件非常不安的事情吗?
(就好比赤手空拳上战场一样)
像是被这番想象所推动一样,辰宇慢慢地拿起文昴递过来的口红。
只是将武器交给赤手空拳上战场的女性,对于维护雏宫内公正的鹫官长而言,也还称得上是妥当的行为。
「哦? 长官,莫非您是想起要送给谁了吗?」
「不……与其说是赠送……不如说是分配吧」
在含糊回应的同时,辰宇脑海里浮现出涂抹口红的朱慧月的身影。
若是在那浮现出凛然笑容的嘴唇上抹上口红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呢。
若是在那流露出强势的眼角处涂上朱红,又或是,在那紧致的脸颊上抹上淡淡朱红的话。
那一定会是——
「不不不! 您在说什么呢! 送口红不正是求爱行为的经典行动吗」
但是,文昴气势磅礴的话语,令辰宇陷入了沉思。
「……你说什么?」
「不是,毕竟啊。男人送的都是自己想脱掉的东西,这是世间普遍的说法吧? 会送衣服就代表想脱去人家的衣服。按这说法,送口红就是想擦去口红……换言之,就是想跟人家亲嘴。就是这么个意思哦」
被这般乾脆地断言后,辰宇面露苦涩。
「意义」。又是这个。
「……果然还是、不需要了」
「欸? 可以吗?」
「给你了。随你便吧」
「欸」
辰宇将难得拿到手中的口红推回给对方,结果文昴像是慌了一样。
但辰宇毫不理会这点,迅速地走回雏宫回廊。差不多该结束工作了,不保证好万无一失的身体状况去应对明天的典礼可不行。
(什么求爱啊。无聊透顶)
这无法言喻的愤慨,到底是因何而起的呢?
一方面断言说吉兆也好凶兆也罢星星就是星星,在另一方面却因知道求爱的意思后无法将口红赠与对方。
一方面毫无疑问地认定喜欢的女人就直接推倒,在另一方面却不熟练地去想象身处困境的女人的心境。
这个男人,还未注意到自身的矛盾。
「难道说长官……对、对我的嘴唇……?」
顺带一提,对于背后的文昴害怕得捂住自己的嘴唇一事,不知该说是幸与不幸,辰宇并没有注意到。
***
看著寝室窗外拖著长长尾巴的彗星,尧明悄悄叹了口气。
通过悠然地在夜空中前行的彗星而在脑海中唤起的人物,并非有著彗星一部分名字的朱慧月。尧明想到的,是即便没有百年前的旨意,也一定会将彗星视为「吉兆」,同时也是自己最爱的少女。
即便看到骯脏浑浊的淤泥,也会联想到从中盛开的莲花之美,即便看到在天空中驰骋的灾祸之星,也会因其纯粹的美丽而看入迷吧,黄玲琳就是这样的人。
(……近来玲琳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
坐到卧铺上的尧明,不知不觉间望向了旁边的架子。
在月光所照耀下的漆黑架子上,放著用小贝壳收纳著的口红。这是不久前,在与母后·绢秀熟识的行商那买来的商品。尧明认为那犹如淡色花朵的颜色,一定很适合玲琳。
但是,自乞巧节事件以来,她一直卧床不起,因此尧明并没能将之赠与她。那如淡雪般极为纤细的肌肤,要使用并非她自己调配的化妆品,至少得在身体万全的时候,这是来自女官们的强烈恳求。
(自与玲琳相遇以来,已经过了五年有余了吗)
看著那本身就犹如珠宝首饰的上等口红,尧明的记忆被拉回到了与聪慧的表妹初次相遇的时候。
他们的相遇,是这样的。
在年满十五的那年清明节,尧明跟随著母后造访黄家。前一年绢秀父亲的亲戚不幸离世,加之要祭祀先祖进行扫墓,因此特别应允其回乡。
「恰好侄女玲琳也过来玩了。据本宫所知她是最美丽也是最聪慧的女子。你也好生期待著吧」
不顾久违回到娘家而心情很好的绢秀,尧明只是回应了一句「是」。
此时的他早已知晓,女人所说的「美女」基本是夸大其词,而「聪慧」更是会卖弄小聪明的意思,最重要的是,由于自身与生俱来的龙气,不论自己是否有意,所有人都会向自己献媚,这种状况令他感到厌烦。
到尧明这个年纪的男性,若那只是来自美丽异性的保守视线倒也不至于感觉不好。但是,自懂事以来,被奶妈拐走,被武官推倒,更有甚者是被太监投以那种视线,这就另当别论了。进一步说,女人在物理层面上往往是无害的,但其深厚的执念,会在背地里相互争斗这点更为棘手。一言以蔽之,当时的尧明对女人这一生物可谓厌烦透顶。
(罢了,这次也适当谈下话便行了吧)
在借房室内准备的围棋排解无趣的同时,尧明这么想著。
虽说周围被龙气所影响如飞蛾般被吸引很是麻烦,但那也只需靠龙气将之踢开便是,小事一桩。总之先来一句「很可爱呢」并投以微笑,下至幼女上至高龄女子都会马上安静下来,若实在纠缠不放,那也只需轻轻一瞪,也会脸色苍白地退下。
听说黄玲琳才刚满十岁。好不容易才降生于世的黄家女儿,早早便失去了母亲,是在父亲与兄长们的溺爱下长大的,要搔弄对方的自尊心,应该比拧断婴儿手腕要更为简单得多吧。
然而在那晚为绢秀等人设立的宴席上,这番判断马上就被推翻了。
「初次见面。我是玲琳」
在以清晨所取之新火所点亮的烛台下静静登场的她,实可谓拥有如天女般美貌之人。
光滑的白皙肌肤,柔和而色泽丰富的艳丽头发。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映下淡淡的影子,而其脸颊也如同沐浴朝露的花朵般微微泛红。
虽然容貌上还残留有稚气,但其凛然的眼神,令人感觉到难以想象是十岁的知性与文雅。
没错。她笔直地注视著尧明。
既不包含献媚亦没有为之著迷的神色,仅仅只是射穿自己的视线,令尧明感到纯粹的惊讶。
(难道,龙气对她不起作用吗)
虽然说出来像是自夸,但在此之前,除了母亲之外从未见过有一个女人在看到自己时能保持平静。
但玲琳保守地应对著尧明,虽然对之微笑,却丝毫看不见为之著迷的模样。
「那么作为余兴,就披露下我家舞姬的舞蹈吧」
不久,酒到酣处心情愉悦的叔父、也正是玲琳之父,自豪地将玲琳招到自己席位旁。他命佣人将席位挪动空出中央,令女儿于此跳舞。就在此时,黄家的侍女们,甚至连被传成粗犷之人的黄家子嗣们也都满脸期待之色,起初尧明是稍微有些无语地注视著。确实玲琳是位美丽又雅致的少女,但周围的反应未免太过夸张了。
比方说,玲琳只是优美地坐在那里,侍女们便感动得噙住泪水,只是津津有味地吃了一顿饭,男人们便眼睛湿润得擦拭起来。若玲琳念一手赞颂月亮之美的诗句,他们便会喊著「马上刻到石碑上」,若是露出害羞的可爱模样,多数人都会按住胸口倒下。什么事都是这个样。
虽然据闻她的身子有些虚弱,也因此每当众人看到她平静地笑著,才能切身感受到这份幸运,对始祖神的感激之情也自然地涌现出来,但也实在夸张了些,这便是尧明真实的感想。
然而——
「那么,祈愿伯母大人与表兄大人身体健康与大显身手」
以留有些许稚嫩的语气宣告后缓缓舞动起来的玲琳,即便是尧明也为之失去言语。
因为那副身姿实在太过神圣了。
纤细的手足如紧绷的线条般伸展著。然而刚这么想时,又忽然变换成如同委身于空中的放松姿态,那副身姿实在婀娜,就如同在风中戏耍著的蝴蝶一般优美。
最为重要的是,那眺望远方的目光。
沉郁地压低著头,在那目光之中,就连尧明都犹如过往云烟,只是一心在寻求著不在此处的某物,这让尧明不由得心生一股想伸出手抱住她的冲动。
让人觉得若不将她困于怀中,她的灵魂便会唰地一下离开尘世就此消失一样。
到舞蹈结束的时候,尧明也与含泪颤抖著的黄家人一样,著迷地拍打著双手。
「真是太美妙了。过来,玲琳。到本宫身边来。伯母要赐予你奖赏。只要是你喜欢的,拿去便是」
绢秀也感动得双颊通红,她用兴奋的语气唤了玲琳过去。平日里对化妆品毫无兴致的她摆到桌上的,是不知从哪弄来有著夸张数量的上等化妆品。
见此,尧明不由得感到扫兴。
因为他认为这般毫无污秽如天女一般的少女,想必是不会对装点矫饰之美的道具感兴趣的吧。
然而,与他这一预想相反的,玲琳很明显的露出满面笑容。
「哎呀,伯母大人。十分感谢。我好高兴」
她兴冲冲地来到桌旁,热心地仔细端详著。
那个模样,看著跟平日里热心于摆弄自己面容,朝自己投来献媚目光的女人们别无二致,尧明突然感觉到因舞蹈而扬起的兴奋感在渐渐退去。
「吶,尧明呀。玲琳是个好女孩吧?」
「是的。很可爱」
对满意地笑著的母后,尧明应付式地回应道。
就在这时,玲琳突然扬起目光,目不转睛地盯著尧明看,但那既非高兴地染红双颊,亦非兴奋地忘乎所以,而后又返回到赏赐的挑选中去了。
(怎么……?)
虽然对此有些挂怀,但邻座的母后却「喂,你作为宫城的男人,再怎么说对化妆也算精通的吧。与玲琳相称的腮红,你也来斟酌考虑下吧。你看这个如何?」这般催促他,他只能一边压制住想叹气的冲动一边回应。
「不错」
换言之,是怎样都无所谓的意思。
但是,听到这句话的绢秀「嗯哼」地抬起一边的眉梢。
她像是在思索些什么似的沉默不语,不久后扬起团扇这么说道。
「玲琳呀。既然这样乾脆慢慢挑吧? 让本宫儿子陪你,到其他房室中花上充分的时间挑选便好。尧明,你去陪下人家」
「母后?」
没想到会在此时让两人独处的尧明皱起眉头。
然而绢秀对此佯装不知。
「你最好再跟玲琳好好聊聊哦。要是能从至多十岁的女孩子那得到人生的启蒙就再好不过了」
虽说是母后,但这话也够侮辱人了。
尧明感到生气,但他判断这是能在离开宴席的藉口后选择遵从母后之言。
虽说多少会有些劳累,但对方是十岁的幼女,就无需担心自己会被推倒,在面前裸露身体这种事。
他与玲琳一同转移到其他房室,在那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带著假笑无可非议地进行附和,但到此,尧明注意到了。
明明在密室之中,还是这么近的距离之下,玲琳却无丝毫对尧明的顾虑,也不会痴迷地盯著他看。倒不如说,她衷心于注视化妆品——不,那是在「观察」。
「哎呀。这个接触肌肤的话颜色会变得很深呢。这么看来很难以涂抹到整体……与之相反的,一开始的这一个颜色虽然深,但能在皮肤上抹开。若是跟水溶……不,若是跟油进行混合能更好地舒展开吗」
玲琳呢喃著,不时在手背上涂上红色,又或是与其他颜色混合。
在实际试用某一款化妆品时,也不是在镜子前得意地微笑著,而是仔细端详著其颜色以及对肌肤的负荷,那个样子与其说是沉浸在矫饰之美的女人,不如说是在挑选草药的药师,如若不然也是在鉴定武器的武官一样。
「……总感觉,看著不像是个面对化妆品的少女呢」
「欸」
不经意的呢喃,令玲琳慌张地抬起头来眨了眨眼。
「是有什么舛·错·吗? 我是以我的方式在认真挑选来著」
「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不过,以面对化妆品的少女而言,这个态度看著与一般人不同」
「是、这样吗……?」
当事人似乎并没有这份自觉。看到那留有孩子气的眼神中流露出的困惑与不安,尧明也不禁感到尴尬立马将发言收回。
「但说到底,身为男人的我也不清楚化妆的事。对与己无缘的领域开口也确实不解风情了些。忘了吧」
「哎呀」
然而,听了这句话的玲琳却越发感到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
「大人您……该说是,表兄大人也、挺熟练的吧,对化妆一事」
「你说什么?」
对此尧明不禁茫然。
到了这个年纪已拥有能引以为傲的精悍美貌,这样的皇太子自然未曾在脸上抹过白粉,更没有像太监那般玩闹著抹上腮红。
你在说什么呢?尧明无语地将带有这般意思的目光投向对方,玲琳有些苦恼地「那个呀」斟酌著要说的话。
「那个呀,所谓『化妆』,就是装扮得美丽,这点没错吧?」
「不错」
「而后,表兄大人所说的『可爱』便是『愚昧』的意思对吧?」
面对突如其来的发言,尧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若是我弄错了那十分抱歉。先前听到的时候我是这么认为的。还有,比方说『不错』那便是『无所谓』的意思吧?」
「…………」
并非责难,亦非挑衅。那语气只是纯粹地像是在确认「太阳会从东方升起对吧?」这样的事实罢了,而这反而令尧明失去言语。
被这个少女看穿了。尧明所抱有的冷漠以及郁闷。
而玲琳继续说出来的话语,更令他倒吸了一口气。
「然而,表兄大人会将之完美地隐藏起来。并不表露出来,而是装饰为令听者愉快的言语。真厉害呀,我也要效仿才行,这便是我的想法」
看到那清澈的眼睛,便知这并非嘲弄也非讽刺,而是发自真心。而这更是深深刺痛尧明的心。
她看穿了尧明掩饰坏心眼的言行,却将之理解为是不想让周围人感到不快的体贴。
到了这个时候,尧明才意识到。
玲琳热心地拿在手中的,并非为了展现成熟风貌的眉黛,也非为了表现出华丽的金粉,而是自然的颜色——不错,那就如同带著血气的脸颊一个颜色,皆是红色与白色。
「……你是、为何而打扮」
不知不觉间发出了提问。不,虽然问了,但感觉脑子里的某处已经知晓了答案。
不出所料,美丽的少女文雅地轻抚脸颊,静静地笑著说道。
「因为只要我的脸色看著很好,大家都会露出高兴的样子」
尧明无法忘记,在看到那个为难而又羞涩的微笑时,自己心中奔腾的激昂。
还留有些许稚嫩,比自己小五岁的少女。话虽如此她却是如此的耀眼。想要将她紧紧锁在怀中保护著,不,还是说,想要静静注视著她到忘记呼吸,被这般难以想象的心情所袭的他,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么,下次见面的时候,便为你准备如山般成堆的,你所喜欢的浅红色化妆品吧」
好不容易说得出话来后,总算是立下了这般约定。
自那之后又花了半个时辰陪玲琳一起挑选红色化妆品,回到宴席的时候,尧明已经牵起玲琳纤细的手,扶著她前行了。
「尧明,如何呀? 玲琳是个好女孩吧?」
看著有些忘乎所以的儿子,绢秀自团扇后扬起嘴角。
尧明并未对此感到排斥,而是点了点头回答「是的」。
他的目光,追逐著高兴地向兄长们展示得到的赏赐的玲琳。
「她、是蝴蝶」
对浮露出轻飘飘犹如春风般摇曳笑容的她,尧明继续投以热烈的目光。
「无论如何都想将她留在手中保护著的——我的蝴蝶」
于是从这一日起,黄玲琳便被称之为「殿下的蝴蝶」了。
(像玲琳这般擅长「化妆」的女人,不会再有了吧)
看著因怀念而拿在手中的口红,尧明突然露出苦笑。
他的蝴蝶——玲琳,自那以后过了五年的岁月,穿著也更为美丽。并非那种华丽的装饰,而是从内而外渗透出的清廉光辉。然而,要是将浮现在脸上的笑容也理解为「化妆」的话,那毫无疑问她才是当代「化妆」第一人。
但是——
尧明紧紧握住贝壳。
(希望看到这样的你的真实面貌,是我的错吗)
看著从窗外窥探到的彗星,他想到了这件事。
随著一同度过的时间不断增长,尧明感到自己的欲望也越发强烈。
想要看到她的笑容。想看到她高兴的样子。但仅有这些还是不够,其实连因悲伤而流泪,因愤怒而扭曲的样子,全部,希望她能只让自己知晓。
尧明确信自己爱著一直稳重又露出惹人怜爱微笑的玲琳。但还是,希望能允许自己的心更加深入吧,他这么想著,因此,在乞巧节的那个晚上,他像是玩闹般地这样祈愿了。
——还请,让玲琳还隐藏著的那一面,也能允许自己去触碰吧。
不知是否是彗星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自那夜以来,她对自己的轻声耳语会难为情地回应,会将手贴在自己胸前,也不再隐藏不安的表情与焦躁的情感。
对自己连日来的慰问会以撒娇的声音相迎的她,比方说辰宇对此会以近乎责难的表情看著吧,但即便从尧明这边看来,她这样子也是出乎意料的,但是,他对连自己都抱有如此感想一事感到踌躇。而看到弱势模样之时却觉得困惑这种事,作为男儿而言也太过卑劣了。每当想到这种不安的时候对朱慧月的愤怒便会再度燃起,而且说到底,想接触她的真实面貌——弱势那一面的,并非别人正是自己。
(但是……)
即便如此,还是有些微的那么一丝违和感在自己心中拂过。
尧明将目光从夜空中移开,甩开了思绪。
明日便是中元节的典礼了。作为与金清佳一同执行典礼之人,必须以完全的身体状态去面对。还是该早点就寝好好睡吧。对了,若是在天亮前便起身提前处理完政务,应该能在典礼前挤出去探望玲琳的时间。
在躺下强行闭上眼睛的尧明旁边,收纳于贝壳中的口红,静静地倒映著月光。
***
每当通过回廊之时,黄家的女官们,都会抬头望著在夜空中璀璨的彗星献上祈愿。
「希望玲琳大人的玉体能早日康复」
众人口中所诉皆为此事。虽与流星不同,但彗星也是,悠然翱翔于天空的星星。为了哪怕多少有点效果也好而向星星许愿,已经彻底成为她们的习惯了。而这完全是因为她们最爱的主子自乞巧节那一夜以来一直卧病在床。
「没法赶上明日中元节的典礼呢……只能缺席实在遗憾。明明是让玲琳大人隆重打扮的机会,我还一直在磨炼化妆技巧的」
「这也没办法。比起典礼上的活跃,身体才是第一位。啊啊,但是,为了典礼而化上华丽的妆,那样的玲琳大人肯定美得如天女一般吧……果然,我还是再祈祷一下吧」
「没错没错,到明日还有半日时间。从这时起突然恢复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呢」
「那倒也是。鼓起干劲来吧。我也想看玲琳大人装扮起来的样子呢」
身著藤黄的女官们,乃是在黄家之中也有著相应地位人物的女儿。必然的,其本质亦同玲琳般热血而顽固。从不放弃的她们,停下了手头的事务嘟囔著向星星许愿。
「你们站在那是在做什么」
但就在此时,传来了如冬日雪原般冰冷的声音。
她们回头一看,以一副毫无破绽的姿态站在那的人,正是玲琳的头号女官——冬雪。
「十分抱歉,冬雪大人。我们在向星星许愿希望玲琳大人的病情能够有所好转」
「这份心意值得认可。但这并非能停下手头事务的理由。祈愿玲琳大人的健康是身为女官理所当然之事。平日里便该将这番心意铭记于心默默做事才是。你们三人应该去厨房为玲琳大人取来冰凉的水与毛巾才是吧」
「是、是的」
对于无情的斥责,女官们缩著脖子应答。
她们慌慌张张地离开现场,直到看不见冬雪的身影后,才交头接耳说起来。
「啊啊,真可怕。不愧是冰之头号女官大人。虽说是远亲,但玄家之血真不是盖的」
「我就从未见到那位情感动摇过的样子」
「因为有玄家之血所以血都变冷了吧。肯定也没有什么害怕的事。自然不会明白我们因玲琳大人的身体状况而忽好忽坏的心情」
也有著对斥责的顶嘴在其中,女官们以闹别扭的语气说著。
但在她们看来,冬雪有多能干以及对主子有著极深的忠诚心这点毋庸置疑。
虽然多少有些难以相处,但由于对这类人都能大方接受的黄家这一独特品性,她们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便了结此事。
「真是位靠得住的头号女官大人」
(……哼)
至于留在回廊的冬雪,则是一脸冰冷地哼了一声。
流在她体内的玄家之血,要比女官们所想的还要浓。身体能力优越的这份血脉,赋予了她敏锐的嗅觉与听觉。因此冬雪的听力要比常人好上一些。
(背地里说人无所事事。有那工夫还不如去为玲琳大人多采来一根草药)
虽然表情毫无变化,但比别人更为忠义的她很自然地这么想著。
突然,她抬头仰望著在夜空中悠然行进的彗星,呢喃道。
「……彗星啊。你到底是吉兆还是凶兆」
如今彗星甚至同流星一样被世人用于许愿。然而,承自古老家系的她现在抬头看著这颗彗星最先在心头闪过的仍是不安。
「竟说没有害怕的事? 别惹我发笑了……」
冬雪想起女官背地里说的话,微微垂下眼眸。修长的睫毛,在月光下于细长的眼眸上映下淡淡的影子。
被称为沉著冷静的冰之头号女官的她,也有害怕之事。
那当然是失去最爱的主子一事。
当玲琳在卧铺上一直昏昏沉睡的时候,她到底有多频繁地去确认呼吸与脉搏?而当玲琳恢复过来向她投以笑容时,她又有多安心,又向上苍致以何等的感谢之意呢?而对这样的冬雪,她的内心活动却无人知晓。
不,若有唯一一位知情人的话,那便是皇后·绢秀了吧。
曾经为皇后随从的冬雪,是在「扩展见闻」之言下,被命为随侍玲琳的头号女官的。
若是绢秀,无论是冬雪如今对玲琳的深深崇拜,又或是相遇之处对玲琳的轻视,全部都一清二楚的吧。
「……自与玲琳大人相遇,已经过了一年了吗」
冬雪心不在焉地追寻著落在回廊下的月影,回想起被命令在雏女——玲琳的身边侍奉的那一日。
「让我去、侍奉雏女、吗?」
那一日,冬雪对皇后第一次以加强语气表现出不敬。当然,是对那命令感到不服的缘故。
二十三岁这年纪,成为雏女的、而且还是成为最大势力的黄家雏女的头号女官——一般来想这都能被认为是破格的荣誉。事实上,至今为止的冬雪,虽然勉强身著藤黄之衣,但在侍奉皇后的女官之中却属于后生的那一辈。因此能够获得头号女官这头衔,是大可为之兴奋的事情,然而冬雪却是这么认为的。
「……是我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吗?」
「何出此言?先前说过了。本宫对你评价很高。玲琳乃本宫掌上明珠。更是妹妹所留下的重要的女儿,因此才会将其托付于值得信任的你」
看著面无表情微微垂下目光的冬雪,绢秀轻叹了口气。
「真是的……虽说被一部分人称为『冰之女官』,但你基本上也是个热情过头的女人呢」
「因为是陛下您。若要我进一步说,继承黄家之血的人们,大部分都热情过头」
对于不动声色地强调自己是黄家之人的冬雪,皇后只是轻轻耸了耸肩。恐怕是因为清楚眼前的这女官玄家之血要更浓吧。
冬雪自己也清楚自己那激烈的性情。与其说平日里很冷淡,倒不如说是所有的事都毫无兴趣。然而,不,该说正因如此吗,当遇到值得倾心侍奉的对象时,便会全心全意地为对方效劳。
而对此时的冬雪而言,那个应当为之效劳的对象,便是皇后·绢秀。与国母一衔相称的庄严气质。知性而大度。能感觉到自己无论如何都抵达不到的境界。一想到能侍奉这至高无上的存在,在其麾下效力,冬雪都觉得心醉。
因此,即便好不容易有这样出人头地的机会摆在眼前也毫不心动。倒不如说,她只感受到被该效力的主子所拋弃的绝望。
虽然有听闻黄玲琳出色的美貌与才能,但归根到底不过是个还不到十五岁的少女。冬雪从绢秀身上感觉到的,伟大统治者的一鳞半爪,以及能让人觉得将人生的全部都交予她的那番了得,对玲琳抱有这种期待也太不讲理了。
「不过……既然是陛下的命令,我会尽最大努力的」
挤出的这番回答,已经是冬雪的最大努力了。
而后,冬雪勉为其难地接下头号女官一职,但既然被绢秀委以重任,那便不能懈怠职务。她付诸了所有努力创造出最好的环境等待著玲琳的到来。
「你就是冬雪大人吧。小女不才还请多多指教」
并且,她所迎来的,确实是位让人联想到由编织他人相貌的丽笔神费尽心力所勾画出来的美丽少女。
宛如初开之花般的面容上透露出品位与知性,虽然手足纤细却不会给人留下令人担心的贫寒相与憔悴的印象。
但是,那羞涩的笑容与温柔的声线,对于冬雪而言并不满意。
「……我不过是个女官。还请唤我冬雪即可」
「哎呀。十分抱歉」
「轻易向下属致歉我认为不太妥当」
冬雪所尊敬的始终是皇后·绢秀。唯有她才可谓是能镇压汹涌骇浪的沉重大地。那番威严,以及王者般光明正大的身姿,才能令冬雪拜服。
与其相比,眼前的少女虽然善良,但看起来却并无才干。
被以冰冷的声音指摘的玲琳「十分抱……啊」这么说著又捂住了嘴,看到这一幕的冬雪移开了目光。
「请不要致谢,雏女大人。对方是浅黄的女官」
「但是呀冬雪。都特意为了我摘来了一朵花」
「化妆就交由我们来吧」
「谢谢你,冬雪。但是我想自己试下这个红粉」
「怎么对太监们都请这么贵重的茶」
「即便让我一个人收著,也只会放坏的吧。趁著风味最佳之时给众人喝,茶叶也会更高兴的。请吧,鹫官大人们,一直以来感谢关照」
自那时以来又发生了多少次同样的事情呢?
玲琳很聪慧。想必是天选之才吧,公主所需的舞蹈、书法及刺绣等资质无需指导便足够优秀了,而其内心也美丽。但是,对下级女官都一直投以笑颜,无论何事都给予赏赐,那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在献媚,无论何事都亲力亲为的姿态,对于身居上位者而言也是不妥,冬雪是这么认为的。
玲琳是这座黄麒宫、并且也是应当成为雏宫之主的女人。她的笑颜与致谢之言,以及赏赐都不该轻易施与。
而且玲琳在晚膳过后马上便让冬雪等人退下了。若是绢秀,就会和有修养的女官一同下围棋或研讨经典,不断钻研才是。
在不到十日的这段时间里,冬雪心中的「黄玲琳并非值得奉献一生的对象」这一结论正在逐渐稳固。
但是,冬雪深知头号女官在短时间内便离任会伤害到玲琳甚至是绢秀的颜面。因此冬雪为了得到非正式的应允,要求与绢秀会面,但是——
「吶,冬雪呀。你、申时之后在做什么?」
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意料之外的话语。
「申时之后、吗?」
「不错。你可有随侍玲琳直到深夜?」
「那是……并没有」
说到申时,那便是晚膳之后的时间。玲琳在那时辰之后都是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度过,因此冬雪也只是觉得「她是个就寝很早的人吧」并无多想。
看著支支吾吾的冬雪,绢秀静静地笑著。
而后,这般告知。
「去看看吧。那之后再得出结论也不迟」
虽然没能得到全部说明,但既然绢秀这么说了。冬雪便在日落之后,遵从命令,悄悄来到玲琳的房室前。她很擅长消除脚步声。
而从门扉的间隙中所窥见的玲琳,已经换上了就寝用的白衣。床榻也已整理好,随时可以躺下。
可是——在理解到在唯有月光照入的房室之中,站于床榻旁的玲琳所做为何之时,冬雪失去了言语。
「…………!」
她在练舞。而且,非常的缓慢。
抬起手,再放下。又将脚抬起到水平状态,再放下。
而后呼吸了五六次,又再低下腰继续练著。作为有著玄家血统喜好武艺的冬雪很清楚,支撑她腰腿的肌肉都承担著相当大的负荷。
「——……唔」
有时玲琳像是要忍住犯恶心似的掩住嘴巴。
但那也只是无言地低下头,在调整好呼吸之后,紧接著又继续练起舞蹈。
仔细一看,在她身后的小架子上,堆放著无数的经典。围棋也混杂在其中,甚至于香料与香炉、刺绣工具、茶具、所有让人感受到锻炼余音的事物,全在那里。
(这是怎么……回事)
冬雪愕然地对眼前光景看得出神。
一直露出惹人怜爱微笑的黄玲琳。看起来像是上苍毫不吝惜地赋予其才能,仅仅只是优雅地伫立于此的少女,但那却是无稽之谈。那副姿态,是通过惊人的努力才装点出来的。
「……嗯」
玲琳这次又再发出小小的呻吟开始深蹲。当想著她是否会暂时维持这样子时,她又像鼓足干劲似进行了一次深呼吸,并藉著这个势头站了起来。迅速地收好架子周围的锻炼道具,一股脑倒到床铺上。再设法将被褥拉到身边,最终变成看上去像是在睡觉的状态。
但是,很明显她的身体不适。
「……雏女大人」
下定决心的冬雪,在门外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雏女大人……玲琳大人。我是冬雪。还请允许我入室的无礼」
果然还是没有回应,但冬雪做好了觉悟,擅自走进房室中。
进入房中,窥探躺在床上的少女。将房中的灯火全都点亮再确认了一遍,脸色并没有多差。但是,即便房内变得如此通亮,却也没有醒来,一时冲动的冬雪抓住了沉睡著的玲琳的手腕。
「…………!」
好烫。而且脉搏快得惊人。
毫无疑问是生病了,而且得的是很严重的疾病。为了慎重起见也触碰下额头,烫得犹如火烧一般。她并非是睡著而是昏过去了。
(为何没能看出来……!)
因自己的不中用而咂舌的冬雪突然注意到。
因为触碰额头的手指前端,有种碰到乾爽的白粉一样的感触。
不会吧?她这么想著,用角落里的水壶沾湿了手巾,擦了擦那柔软的脸颊。
于是,那极其自然而红润的淡桃色转移到了手巾上。
取而代之露出的,是被热量侵袭的苍白肌肤。
「玲琳大人……您这样,肯定注意不到的呀」
没能知晓,冬雪像是走投无路一般这么嘟囔著。
无论告诫过多少次玲琳还是要自己化妆,并非是因为她直爽。而是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察觉到她的病情。
冬雪压制住涌上心头的某物,摇了摇沉睡中的玲琳。
「玲琳大人、玲琳大人! 怎么样了。没事吧! 我马上唤药师过来!」
「……冬雪……?」
或许是声音传达到了吧,玲琳忽然抬起目光。
可是她却露出再自然不过的微笑,「啊啊」地温柔地点了点头。
「没事哦,冬雪。我已经把药煎好喝下了。到了明日烧也会退的。一累就马上会发烧,真让人困扰呢……」
到句尾时好像很困似的,但语气却很平静。
玲琳仅仅移动目光看向冬雪,加深了笑容。
「让你担心了。抱歉……啊啊,我又说了」
「无妨。已经够了。不用在意这种事了」
「是吗……」
冬雪以无可奈何的声音诉说著,但对此玲琳只是缓缓地呢喃著。
而后,在意识再次融化之前,她只补充了一句话。
「谢谢你」
那句话语,令冬雪犹如被打了耳光似的沉默下来。
即便闭上眼睛的玲琳开始发出熟睡中的呼吸声时,冬雪仍就这样像个傻瓜一样,跪坐在床榻旁许久。
冬雪她明白了。
自己给自己化妆并非出于自立心,而是为了避免周围担心。
然后,
(这个人说的「谢谢」是「再见」的意思)
从不吝惜感谢的话语,是为了能和对方不抱留恋地分别。
「玲琳大人……您是……」
这位少女的体弱恐怕远超冬雪想象。一定经历过无数次濒死的危机,都习惯了这样昏厥过去的状况。或许早已无数次怀揣著夜里就寝后迎不来隔日朝阳的恐惧入睡。
所以,她在致谢。将财物分配出去,感谢的话语会在当日传达,为了无论何时死去都不会留下遗憾。还未到十五岁的少女,至今为止都是这么活过来的。
不顾后果地锻炼著被病魔侵蚀的身体,并将之隐藏于微笑之下。
「您是……」
冬雪的眼中溢出泪水。油然而生的思绪如汹涌的骇浪般冲垮堤坝,扩散至全身。如今已然明了,她承认黄玲琳才是自己的主子。
这位主子格外擅长化妆。拍打著伪装色彩的白粉,抹上名为谎言的红,以感谢之言诉说著离别的话语。
如此毫不动摇而又孤高的主子,据冬雪所知再无他人。
「玲琳大人。我、不才冬雪,愿侍奉于您。还请将我留在身边。还请……让我看到、您的真实面貌吧」
不久后,冬雪吐出了这番言语。她重新拿好紧握的手巾,洗去玲琳化著的妆。一整日都化著妆的话不可能对身体有好处。
就是在这一瞬间开始,冬雪成为了将玲琳放在第一位的忠实女官。
(看到真实面貌、吗)
再次仰望著彗星,冬雪恍惚地沉浸在思绪之中。
只要跟玲琳亲近的人,心中都会寄宿著这个愿望。
冬雪也是在乞巧节那一夜,在夜空翱翔的星辰前,在心中如此呢喃。
还请允许我这不隐晦的心意。若是能展现出真实面貌给我看的话,无论那有多笨拙,我都会竭尽所能去守护——
冬雪无言地仰望著彗星。
那颗星星,到底是吉兆还是凶兆呢。冬雪的愿望,既可以认为是实现了,亦可认为是未能实现。
(近来的玲琳大人,情感流露得厉害……)
被推落高楼后,玲琳就变了。情绪变得不稳定,不顾体面便就寝了。当然,经历了那样的事件之后有一段时间样子变得奇怪也是理所当然的,开始直率地表露出情感,这应该也正是自己一直渴望的事情。
(但又……为何?)
冬雪十分恐惧著去深究这一点。
因为若是走错一步,便会演变成认为「暴露出弱势的主子不值得尊敬」而拋弃这至高无上的存在。尽管那是出于自己所愿。
「……竟说没有害怕的事,别惹我发笑了」
冬雪再次呢喃著,为了切换意识而轻轻摇了摇头。
明明斥责了女官们,自己却一直站在回廊这仰望星星,这可做不了表率。
离中元节的典礼还有半日。若是冬雪所熟识的玲琳的话,就有可能在这时起急速恢复过来,而后笑容满面地去参加典礼。没错,藉助那化上淡妆这手艺的力量。
「必须准备好卓越的化妆道具才行」
冬雪呢喃著,离开了现场。
虽然隐约明白,这准备明日大概是不会用到的。
***
「雏女大人,时候到了」
「哎呀,谢谢你,莉莉」
在被阳光照入的仓库之中,将盛满水的水桶替代镜子使用的玲琳,松开了涂抹嘴唇的小指,笑容满面地转过身来。
「正好我也化完妆了」
「啊……」
当莉莉的眼睛捕捉到玲琳的全身时,发出了犹如叹息,又或是呻吟一般的声音。
「怎么了?啊,红抹多了?」
「不,不是那样……」
玲琳不解地微微歪头,对此莉莉歪著嘴感慨地摇了摇头。
「那个……非常、漂亮……不,化得还不错」
「哎呀。呼呼,谢谢」
明明是很别扭的称赞,但玲琳也不会觉得不舒服,而是开心地笑出声。
你也很可爱哦,对于玲琳这番发自真心的回应,莉莉一副难以信服的样子别过脸去。
「话说还真的,很厉害吧? 印象变了好多……这手艺,得有那些化妆名手花十年左右才能练就的水准了吧」
「哎呀,这真是谬赞了」
对女官投来的正如她这年纪的女孩子对化妆技术的热切目光,玲琳微笑著回忆著。
「不过……说的也是呢。我也为此付出相应的努力了呢」
「欸?」
「不,没什么」
对没听清的莉莉,玲琳笑著避开话题,并「走吧」打开了仓库的大门。
本该荒废的梨园,如今到处都是锄好的垄,不知不觉形成了一条小道。
玲琳踏上一根杂草都不生的泥土小道,并向身后的女官说道。
「我们走吧,到久违的雏宫去」
天空明亮得令人窒息,原本此时也仍拖著苍白尾巴在天上前行的彗星,如今却被耀眼的太阳所遮蔽。
就如同彗星在述说著,像是想看到在意的女人化妆的样子,又或是想接触重要之人的真实面貌——对这些人的愿望他根本没听见似的。
事实上,玲琳也对前方等待自己的人们,以及他们将受到的冲击毫不知情,只是心情愉快的,踏上了前往雏宫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