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狂欢节的实行委员长设乐正浩正在晨跑。
夜间早睡,日出而起,上街晨跑三十分钟左右,然后吃早饭,学习。他一贯主张人体生物钟应该与自然规律同一步调。他特别喜欢晨间,因为在这时能最敏锐地感受到季节交替的气息,能感受自己体内原始的能量。
九月马上就要结束,清晨,户外的空气已经有刺肤的微寒,季节已渐渐地向秋冬更替。
今天早上也刚好跑了三十分钟,面色红润地回来后,借着晨熙,看到一个很大的信封插在自家的信箱口。
拔出一看,上面没有邮戳,只用记号笔大大地写着“学校狂欢节实行委员长设乐正浩先生收”,连落款都没有。
——终于来了!邮寄的话,来不及赶在九月之前收到,所以昨晚特地送来了。
在九月一日,也就是下半学期开学那天,他听说三年十班的教室里出现了红玫瑰之后,就和一些委员会成员一起,按照前几年的惯例,双管齐下地安排了电影放映会。到目前为止,各项准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过临到九月就要结束,还是没有任何剧本寄来。差点就失去耐心了,好在期盼的东西终于来了。
他如获至宝,捧着信封进了家。
这剧本还得读了以后才知道是否适合在狂欢节上演,心里才能够踏实啊。
他快速地冲了个澡,顶着块毛巾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拆开信封,露出了打印的厚厚一叠剧本。
剧名《第六个小夜子》
果然是一针见血的标题!他有些怀疑,这标题能用吗?
随着深入的阅读,他的脸色越来越严峻。
“喂,都给我认真点,快点把集体活动项目决定下来。”
秋在讲台上大吼。
学校狂欢节期间最隆重的集体演出节目,磨蹭到现在还没决定。黑板上横七竖八地列着电影制作、模拟商店等等的主题,一看就是老套的节目,根本提不起大伙的兴趣。其实,学习任务繁重的毕业生谁都不想担此重任,避免自找麻烦。但是,由于三年级基本都淡出了课外活动组,如果不以班级的名义参加活动的话到时就无处可待了。虽然会有那种早上报到后就偷偷溜回家的老油条,可真要是在高中生涯最后一次的学校活动里无所事事的话,无疑会感到缺憾。
本身就抱有这种矛盾想法的秋,对大家的心情了如指掌,但是僵持了二十多分钟还是一无所获,让他忍不住心头起火。
“不管了,也不指望能有好提议了,只好矮中拔高,在已有的提案里面定吧。”
唉?没劲!底下唉声叹气嚷嚷起来。
“没办法,没有时间折腾了。决定了节目之后还要写报告提交给委员会,要不然就失去参与资格了!”
秋“砰、砰”地拍打着黑板。
“我有一个主意!”
一个男生兴奋地举起了手。
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是沟口。他的小拇指上仍旧缠着红丝线,看来还没有找到命中注定的人。
“请听我酝酿了三年的想法——”
教室里一阵爆笑,秋无奈地抱起了脑袋。
“啊,你们再笑,我就不说了!”
沟口骄傲地把抬起的屁股又挪回到了椅子上。
“听听,认真听。”
秋抬起脑袋。沟口站起身四下环视。这家伙,很有煽动力嘛,也很会抓时机,好像等着这二十多分钟懒散后的最佳机会。
“让我们搞个‘歌声咖啡吧’吧。”
“啊?”
学生们都不明所以。
“什么东东?卡拉OK咖啡店?”
秋反问道。
“不是那么回事——说来话长,那时为了庆祝我考上高中,叔叔带我去东京玩,那儿有各式各样的玩意儿,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乐町天桥下面的啤酒餐厅(什么叔叔呀!——在教室角落里昕着的黑川骂了一句)。那是一家德式啤酒馆,店长和店员们都有一副好嗓子,和客人们一起边喝啤酒边合唱,有风琴和手风琴伴奏,桌上还放着印有歌词的菜单,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曲子。在这种热烈的气氛感染下,客人们也会情不自禁地放声唱起来。有些人一开始觉得无聊,可是一旦哼哼起来倒也感觉舒服,也就跟着唱了。卡拉OK只是自我陶醉的东西,一点没有意思。学校狂欢节嘛,不就是共同参与的一体感吗?如果不能全体加入,狂欢节的本质精神就会欠缺。”
眼看着沟口越来越激动的情绪,秋忍不住双手抱在胸前冷静发问。
“那不是因为灌了酒以后,大家情绪高涨才能够唱吗?没酒喝,光天化曰,再加上邻校的高中生和附近的大嫂们,一句‘喂,咱们唱吧’,那能够唱得起来吗?大家只会觉得尴尬吧。”
“才不会咧!关键要看营造气氛和捧场的技巧,你看——让我们去森林吧,姑娘。”
沟口突然自顾自地唱起来。体格强壮的他,拥有一副非常漂亮的男高音嗓子。
“好,大家一起唱!”
他很有技巧地带动,配上他那丰富的肢体语言,一边的女生不由自主地跟着唱了起来。
“就是这种感觉!好!男同学们也一起吧!”
大家都纷纷合了上来,于是变成了有趣的大合唱——啷啦啦啦、啷啦啦啦——秋环顾教室里面继续大合唱的同学们,自言自语道。
“这个班级,真的被诅咒了。”
“‘歌声咖啡吧·沟口’是啥?”
看着秋拿来的申请表,实行委员会长设乐忍俊不禁。
“我怎么知道,问沟口去。”
狂欢节实行委员会的房间在活动中心一角。狭窄的房间里面,乱七八糟地塞满了前来交报名表的学生。
“沟口?啊,就是那个圆滚滚的家伙呀。‘歌声咖啡吧·沟口’呀。”
设乐又读了一遍那标题,笑嘻嘻地。
“倒是很有创意嘛,我会去看的。”
“哎?真的吗?”
“——哎,秋。”
设乐突然压低嗓子,拽住秋的手腕。
“来了,小夜子。”
“哎!”
秋死死地盯住设乐的脸。少年的鹅蛋脸乍一看给人以纤细的印象,但他实在是一个坚韧的男生。设乐的哥哥也曾经担任过狂欢节的实行委员长,对“小夜子”了解得比较多。
“什么时候?”
“前天,大概是怕邮寄耽误时间,就在半夜直接把剧本塞进了我家信箱。”
“前天……”
前天晚上,秋在津村沙世子的家作客,吃了晚餐,再回家时已经快十点了,难道说在那之后…
“那剧本怎么样?”
秋寻问道,但设乐摆了个“O”型手势。
“就算是你,我也不能泄露那个内容。总之,今年的很精彩,你就拭目以待吧。”
设乐自信满满的表情,反倒让秋惴惴不安起来。离开活动中心,那种不安的心情仍持续着。
那天——
如果可以,真的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那时的残酷画面,可是那实在很难抹去。
看到浑身是血,痛苦地满地蠕动的少年们,警察一时间也没了头绪。少年们已经恐惧地说不出话了,好不容易从其中一个伤势稍轻的男孩口中得知,是几条巨大的野狗突然从草丛中跳了出来,扑到他们身上,他们被野狗的突袭弄得神经错乱,大家都负了重伤,特别是那个老大,一只手几乎被咬断了,最后不用截肢,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那个时候,秋他们拖绝望、疲惫的心在寻找着沙世子。在暴虐血腥的现场找不到她的身影,过了好半天,才在河岸旁陡峭的悬崖下发现了昏迷的沙世子。后来据她说,自己被逼到了河岸后,没有注意到背后被茂盛密实的山白竹掩盖着的悬崖,一脚踩空便滑落下去。在跌落时头被什么东西击打失去了知觉,对野狗袭击少年们的事情一点都不清楚。也算是因祸得福,虽然身上有多处擦伤,但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碍,真是躲过了一劫。
比起沙世子的镇静勇敢,雅子可是扑到沙世子的身上大哭了起来。听到那个惊心动魄的哭声,秋和由纪夫才仿佛从噩梦中清醒,肩膀上的力气陡然松脱了下来。
第二天的报纸登载了高中生被野狗袭击撕咬的事件,不过隐去了沙世子。
之后,卫生站的工作人员曾到那一带追剿野狗,但踪迹全无,只是在距离发现受伤少年们约数百米的前方,找到一条被少年用刀刺死的野狗(秋等人那时才知道那伙人竟然带着凶器,不禁后怕)。
八月三十日,星期天,秋和父亲一起来到沙世子家赔礼。
沙世子的家地处黄金地段,在一幢高级公寓的三楼。
秋对于赔礼不感兴趣,倒是对津村沙世子的家庭成员充满好奇。
摁下门铃,屋里传来精力充沛的回应。
“我叫关根。”
父亲弯下他高大的身躯(真搞不懂父亲干吗要穿和服来),彬彬有礼地对着门上对讲器介绍。
“哎呀——”
好像是沙世子的声音。
打开门,沙世子穿着蓝色的薄毛衣,下面一条黑格百褶裙,活泼地迎了出来,手腕上缠着绷带,看来楚楚可怜。
“你好!”
秋微微地行了礼,父亲把帽子取下点了点头。
“您就是秋的父亲?”
“初次见面,我是秋的爸爸,这次因为他的疏忽……”
沙世子仿佛看见传奇人物一样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秋的父亲。
也难怪,突然一个一身和服,带着帽子的巨汉出现在面前,不怀疑时空错乱才怪呢。秋斜眼瞥了一下父亲。
“哎呀,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您先请进屋吧——妈妈,同班的关根来了,还特地带来了他的父亲。”
沙世子对着屋子里嚷道。
“哎?”
屋里传来了惊讶声,两个人拖着脚赶了出来。这,是沙世子的父母吗?
秋心中犯疑。
——怎么回事呀,不会那么普通吧?
一脸不敢相信的秋甚至忘记了问候。
两个人都挺年轻的,沙世子是独生女,算起来应该刚过四十吧。
她的父亲不胖不瘦,中等个子,稍稍有点中年发福,带着眼镜显得温厚而平凡,五官端正,但算不上美男子,看起来也不像是特立独行的人。
母亲与其说漂亮不如说是可爱更恰当,苗条的身段小巧玲珑,和沙世子站在一起说是姐妹花都不为过,身上还保有天真无邪的少女样。
滓村沙世子会是这两个人的结晶?
秋下意识地看向沙世子。和双亲站在一起的她,沉着冷静的神情和美丽的容貌,特别是由内而外散发的强烈生命力,远远超过了两位家长。
——哎呀,就是在津村家,她也该是个中流砥柱呀。
秋那么推测着。
另一边,沙世子的双亲完全被秋的父亲那无与伦比的气势所压倒,对他的道歉感到很过意不去,这一来,真不知道是哪一方在道歉。
“这次让您家的宝贝千金受到了很大的不幸,实在是对不起,虽说赔礼也于事无补,但起因是我提议让您千金到弊宅来玩,真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实在是对不起。”
秋的父亲深深地低下了头。
秋也一起低下头。
“您说到哪里去了。”
沙世子的父亲慌忙回礼。
“哪儿的事,女儿有多倔强冒失我们完全清楚,这是我们娇宠放纵的结果,真是不好意思。嗨,这次的事情对她来说也不失为一个教训。比起对她的担心,我们更为那么多人为她操心而感到惶恐不安,应该是我们来赔礼才是呢。”
他的声音温和并带着诚意,低着脑袋的秋和父亲像是被赦免了,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
“您这么一说,我也略微宽了点心。”
秋的父亲如释重负。
接下来,大家坐在干净整洁的客厅里面吃着秋他们带来的蛋糕(什么嘛,父亲就是按着自己的喜好选的这蛋糕),气氛融洽,谈笑风生。
秋的触角都集中到大人们谈论沙世子一家为何来到此地的相关话题上,最后确定只是由于她父亲的工作调动,不禁大失所望。
秋的父亲与众不同的样貌,初见时让人感觉难以相处,一旦面对面聊开后,他就是有本事让人松弛下来,是个绝佳的聊天伙伴。沙世子的双亲也不例外,谈话刚进行了五分钟,就已经像是对自己的亲人那样,开始说心里话了,工作不顺心、搬家后的烦恼等等,两个人相互争着诉说个不停,甚至有让人感觉那种事情是否应该说的疑惑。
两个孩子在一边看着,沙世子还“嘿”地发出赞叹声。
“什么?”秋问道。
沙世子耳语道:“我爸妈可是很认生的,搬到这里后,还是第一次那样畅快地和人交谈呀。”
“不过,你和你爸妈一点都不像,津村,你到底像谁呀?”
“别人也这么说哟。”
秋目光落到沙世子手腕的绷带上。
“说真的,是我太大意了,竟然让女孩子受伤。现在伤怎么样了?头呢?已经都检查过了吗?”
“嗯,完全没事了。都只是些擦伤,头上也只是肿了个大包——刚才看到你带着那样奇妙的表情进来,我差点笑出来。你的习惯吧,眼睛里面因好奇心而散发着炯炯光芒呢。不过,你老爸真是很有魅力哟,不愧是秋的父亲。”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啊?要知道,做那个人的孩子也是相当辛苦的。”
“啊哈哈,我想像得出来。”
一阵闲聊之后,两个人听到秋的父亲说,今后还请不计前嫌,多多关照之类的问候话。五个人起身朝门口走去,沙世子的父母已经把秋的父亲看做至交好友,完全恋恋不舍地送他们出来。
秋看着还在道别的父亲想,对初来乍到且无亲无故的一家三口而言,这样豪爽又通晓世故的当地人,也许是值得依赖的呀。
“话说回来,这么漂亮的姑娘没被咬伤,真是太幸运了。平时只看到驯养的狗,容易掉以轻心,其实动物身上仍是隐藏未知的野性呀。”
正向外走的时候,秋的父亲看着沙世子感慨道。
“没有关系,我是‘哈麦伦的吹笛者’,就算当时我在那里,我想应该也会平安无事的。”
“啊?”
秋的父亲惊讶地看着沙世子。
“说出来可能难以置信——”一旁沙世子的父亲苦笑着补充
“这个孩子很有动物缘,小时候,在家附近散步,小狗小猫还有小鸟都会聚到她跟前。要是去动物园就更加了不得,只要这个孩子往笼子跟前一站,所有动物都会靠过来,还很亲热,我们都百思不解呢。”
“好神奇……”
秋和父亲异口同声地发出赞叹。
“那下次请务必让我看看你家池子里的鲤鱼哟。”
沙世子嫣然一笑,挥挥手,关上了门。
“——那就是‘客人’吗?”
回家的路上,父亲唐突地问道。
“对,是不是很厉害?”
“好像秋君的担子很重呀。”
父亲夹杂着叹息小声地说。
九月一日那天,沙世子到医院去做了彻底的头部检查,以感冒为由没去学校参加开学典礼。
而秋几乎忘了那件事——不,是故意忘了那件事。
今年,应该不会再有吧?他的心里那么想着,那把钥匙依旧放在自家桌子的抽屉里面。
但是当他来到了学校,却再一次看到自己班级的讲台上摆放着插着红玫瑰的那个花瓶。
既然不是沙世子,那到底是谁呢?
秋看着空空的沙世子的课桌,又转眼看看铁定会留级的加藤的空空课桌。看样子游戏仍在继续——有人要继续。这样的话,也只能袖手旁观了。至少,“游戏继续”这个信号对学校来说是好兆头——秋那样推理着。
九月中旬,秋的父亲再次邀请了沙世子、雅子和由纪夫三人到家里做客,这一次是热情款待。接着,沙世子作为答谢,就在前天把秋叫到自己家里。沙世子的父母双亲也许是因为家里没有男孩,所以非常喜欢秋。
“——还是有个男孩好呀,踏实的感觉可完全不一样。有这样出息的儿子,做母亲的也一定也会感到很骄傲吧。”
沙世子的母亲露出天真羡慕的表情。
“关根啊,要是你中意的话,讨我们家沙世子做老婆怎么样?虽然这丫头脾气有点倔,会让你有些吃不消,可是她身体很健康,将来就是随你到海外工作也能挺得住哟。”
沙世子的父亲也带着一脸的认真。
“那太好了,要是那样的话,就能和关根的父亲成为亲戚了。”
“拜托,两位请正经一点好吗?”
两个人不予理会沙世子不高兴的严厉声音,继续兴奋地讨论着女儿的婚事。这对年轻的父母在大学是同一个班,毕业后马上就结了婚,第二年便生下沙世子,现在看来,完全是透着孩子气的家长。
“别管这吃饱饭没事干的两人,不如去我的房间吧。”
“这行吗?女孩子的闺房……”
沙世子不由分说地拖着秋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是间丝毫没有少女情趣的屋子,只有书架、大书桌和音响电器,跟一般男生的房间没两样。
“你的房间好乱呀,一点也没女人味,我的梦破碎了。”
床上堆满了书和CD。
“明明就是乱中有序嘛。”
沙世子撅着嘴反驳。
“咦,这是你以前学校的教科书?让我看看。”
“给,已经很脏了。”
“这是什么?都是全部看过的记号吗?”
“嗯,到二年级为止已经全部听了一遍。”
“哎呀呀,不愧是N高。这样说来,现在的课对你来说岂不是很枯燥?”
“也不算,以前的老师上得很没有意思,没办法让学生生出继续钻研的念头,挺没意思的。还是这个学校里的老师棒,不仅有个性,上的课也风趣动人。”
“说得没错,在日本,对学历的重视大大超过了对学问的追求呀!”
“能够把话说得这么绝对,也是你秋君的过人之处呀。因为你自己有自信才会这么说哟。”
“我可没你说的那么厉害。”
像这样的斗嘴让秋感受到津村沙世子直来直往的性格和敏锐快速的反应,聪慧的性格也有张有弛,有时觉得不像是和一个女生在说话。
秋对沙世子是普通家庭里的普通女孩感到惊讶。虽然并没有妄想她会住在神秘莫测的城外旧屋,或是有高不可攀的双亲,但是当展现在他面前确实是普普通通,甚至连私密的闺阁也极其一般时,心情变得沮丧也是事实。
确实有津村沙世子这个人存在,她和自己一样作为普通的人,也经历了十八年的风雨——这么说来,那块石碑上的名字只是纯属巧合?加藤费尽心思转达给秋的信息,只是他的想入非非吗?
绞尽脑汁也没个结论。
——呵,你就拭目以待吧。
设乐那充满自信的面孔浮现在眼前。
还真是,现在也只有等着看的份了。
秋放弃了思考。
由纪夫有点郁闷。
第二学期的期中考试也结束了,可是成绩依旧不理想。他和雅子都把目标对准了本地的国立大学,可是他的学年平均分数不理想,当然,升学指导老师黑川的评价也是毫不留情的。雅子的成绩虽然不冒失,不过够用功,孜孜不倦地学习应该能够保持一定的水准,好像已经确保合格了。
由纪夫对学习从不认真,高中三年从来都是临考前才突击复习,熬夜硬抗才能过关。如今开始高考复习,周围的同学变本加厉地拼命学习,本来就基础差的他玩着命地死记硬背,可是提高学习成绩比他预计的要困难。更何况,他已和雅子有个约定,就是“进同一所大学”。压力真是前所未有的大啊!
“啊啊,秋,把你的脑细胞分给我一点好吗?”
午休时,意志消沉的由纪夫忽然抱着脑袋哇哇叫嚷。之前做的习题,校对了答案之后竟然全错,因此发起脾气来。
“好啊——”
在旁边做课外英语作文的秋,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一会之后,他又迅速地把脑袋凑近耷拉在课桌上的由纪夫,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你这家伙呀,知道五班的饭岛向花宫表白了吗?”
“什么?”
由纪夫跳了起来。
“‘我一直喜欢你,上大学后请和我交往吧。’”
“那花宫呢?”
“拒绝了。”
由纪夫摸了摸胸口才坐了下来。
“好像饭岛知道花宫喜欢你,表示挺恨你的。”
秋又把视线转到英语字典上。
“花宫不是说了想和你进同一所大学吗?你这家伙有空发牢骚的话,还不如多解一道题呢,你的长处就在于动物一样的爆发力和集中力呀。”
很奇怪,这种嘲弄的话从秋的嘴里说出来,一点也不觉得反感。
“要是花宫合格而我落榜的话,那结果会怎样呀?”
“首先,花宫一定会说‘由纪夫君可不要泄气哟,为了明年再努力呀’。然后,花宫进入缤纷多彩的大学校园,最后被大她两岁的帅哥学长抢走。”
“啊!我绝不允许那种事发生。”
由纪夫又开始死啃起习题集来。
这一次好像并不觉得勉强,而是认认真真地在做。
可是没有一会,由纪夫又开口说道。
“可是……”
“‘可是’什么呀?”
“我觉得你和津村也很配唉。”
“是吗?”
“我感觉津村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势和你属于同一国的。”
“那可不行。”
“为什么?”
“爸妈要是太优秀了,物极必反,生出的孩子会变成傻瓜的。”
“不会,不会,肯定聪明伶俐的。”
生活中每天都上演着悲欢离合,时间在不经意间流逝着,校园一天天地被染上秋天的颜色。
大家既像是小心翼翼,又似乎满怀期待,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歌声咖啡吧·沟口”很快就在校园中出名了,放学后,大家排练的时候,别班的学生络绎不绝地来探头探脑。
反正灵感也来自那家德国酒馆,不如就模仿彻底。女孩们开始动手制作巴伐利亚民族的衣裳、窗帘、桌布等等的,附带歌词的菜单也印好了,并开始置办厨房用具。
其实早在两周前,沟口指挥那新奇古怪的歌唱练习就开始了。他甚至把那些看热闹的别班学生也一起拖进来唱。
“《到森林里去吧》这首歌已经烙在我脑子里了,翻来覆去地响起。”
由纪夫差不多要哭了。
“没事没事,又不是你一个人这样。”
秋无力地支慰着他。实际上,这三天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嗡嗡回荡的《O Vreneli》(※《O Verneli》,瑞士民歌,在日本很流行。)。
不过,有件事他有些在意——
“——今年的保密工作很成功呀,一点都不知道那演出在什么地方排练呢。”
秋在递交登在狂欢节宣传册上的定稿时,对设乐表示佩服。
一般来说,再怎么保密,到了这个阶段,主要角色、主要演员,总是会有蛛丝马迹可寻的。
设乐笑而不语。
“今年可是特别企划。”
“非常胸有成竹呀。”
“马上就能真相大白了。”
秋已经不再担心费神了,反正马上就会揭晓了,不是吗?当面纱被撩开,见到了真面目,一切也将会结束了。现在唯有等待而已。
一星期前的一天。雅子带着惺忪睡眼地走进校园。
昨晚学习结束后,本来打算缝制一会儿狂欢节的服装当作调节,可一开始就入迷地停不住手,等发现时,时钟也已经过了凌晨三点。
“雅子,你干嘛摇摇晃晃地走呀?”
雅子的肩膀被人从后面“啪”地拍打后,打了个趔趄。
“哎呀呀呀,这可是重伤,太用力了吧。”
为什么早上的沙世子总是这么精力充沛呀!对早晨不太适应的雅子,觉得沙世子真是头小怪物。
“哎,难道我眼睛出问题了?那是啥东西?”
沙世子指着校门的上方。
那里吊着一个红色的东西。
学校入口处那棵巨大樱花古树的枝丫上,吊着一个红色灯芯绒布做的晴天娃娃。
过往的同学都看着上面,异口同声地嘟囔:那是什么?
“是学校狂欢节的晴天祈祷吗?”
沙世子歪着脑袋思考。
雅子一个激灵,全醒了。
啊啊,那些事都不是梦——插着红花的花瓶,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教室——那事还没完结呢!从春天开学典礼以来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情,一一在脑海里浮现。
看来,这娃娃已经决定今年有演出了,那结果会是什么呢——雅子目不转瞬地盯着那只拙笨的晴天娃娃。
“红色的晴天娃娃挂出现啦,是从你哥那次之后九年来的头一回呀。”
“嗯。”
面对放下书包就兴冲冲跑来报告的由纪夫,秋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
究竟是谁写的剧本呢?
第六个“小夜子”是加藤,那么这剧本就不是由今年的小夜子所写。这算是“吉”是“凶”呢?秋觉得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并心生寒意。
这时,校园广播开始了。
“一一各位同学,这里是学校狂欢节实行委员会在向你们通知,今天临时通过广播进行统一的课外活动宣传,请各位认真听。同学们,请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并认真听以下说明。”
好奇怪的广播呀,由纪夫枕着自己的胳膊自言自语,是要让我们做什么?
“咣”的一声,是手触到麦克风的声音。
“早上好!我是学校狂欢节实行委员长设乐,今年的狂欢节下个星期就开始了,这些天为了准备节日大家都搞得很晚,辛苦各位了!已经能够看到曙光了,不过请注意安全,请带着热情闯过去。
和往年一样,学校狂欢节的第一天仅限于在校生举行活动,今年将上演由我校学生自己创作的舞台剧。不过并不是由我们实行委员或者戏剧组的成员来上演。”
说到这里,设乐停顿了下,教室里面问号不断。
那家伙,到底想要说什么呀?
秋一边看着黑板上方的喇叭,莫名感到一阵紧张。
“——就是说,今年的这个舞台剧要全校学生共同参加。每年的狂欢节,特别是这几年,总有部分学生对这样的活动生厌,缺席或中途早退时有发生。但是,今年无论如何也要请这些人参加。如果不这样的话,今年的这个舞台剧将无法进行,具体说明将在当天发表。总之,今年舞台剧的成功与否,和全校每一个学生息息相关。一旦大家轻视它,不全心投入的话,这个舞台剧将无法挽救。因为是全新的设定,整出戏由头至尾几乎都是即兴发挥,所以,我们实行委员也非常紧张。再一次重复,今年的活动的的确确是需要全体成员的参加才能够完成。因此,真心恳请大家从现在起,以认真的态度帮助协同完成戏的上演,直到活动结束。我的话完了。接下来,由副委员长宣读有关活动期间别的注意事项……”
教室里面已是一片哗然。
“什么意思呀?”
“我们也要参加演出吗?”
“这种拐弯抹角的说法……”
“这不成威胁了吗?”
大家都觉得新鲜还有不公平,众口纷纭说明学生们已经被这个安排勾起了兴趣。设乐果然有一套,秋这么想。
原来如此,原来是要让全体学生参加,怪不得没有以往排戏时的动静呀——话又说回来,这到底要干什么呀?
看来设乐广播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学生们对狂欢节的关心和密切注视的程度前所未有地浓厚。全校学生有种强烈的意识,狂欢节近在咫尺了。对,在狂欢节期间允许做与平时不同的事情,会发生和平时不同的事情,那样的日子就要到来了。
——大家都知道那件事,大家都在想着那件事,大家都意识到一直以来藏在心底不敢说出口的一些事情就要发生了。尽管如此,还是没有人将这件事说破。忌讳的力量真是强大,成百上千的莘莘学子,照理说应该远离迷信,究竟是什么力量促使他们一直守护着不说出那事呢?仿佛人们一踏进这个领域,就拥有了某种力量,能够从中感受到某种奇妙的压力。也许在日常生活中完全忘却了,可一回到学校就会马上感受到那事。为什么会这么奇异呢?更不能理解的是,那件事为何会在今年被公开化呢?
秋紧张地关注着校园内漩涡似的躁动不安,欢闹但又夹杂着胆怯。
一时间,校园内充满了极其紧张的气氛。
随着日子的临近,学生们最初模糊不清的企划,还有马虎粗略的预算都暴露了出来,糟糕的现实摧毁了原本空中花园似的侥幸预想,设想很简单的工作,实际上却难以对付,疲于应付的学生们变得脸色苍白,情绪急躁,还时不时地吵架斗嘴。
不过,“歌声咖啡吧·沟口”在慢慢地显露出它的全貌。
从附近小学借了风琴和手风琴,以红色为基调的店内布饰也备齐了,男女服务生的工作服也陆续地缝制完成,店长沟口的服装也终于完成了。女孩们为了量尺寸费了不少功夫,最后决定,男生的上身是敞领长袖衬衫配红色蝴蝶结领带,女生则是花格子的无扣短上衣,下身都是黑色长裤。其他班的看后都赞不绝口。
“嗯,真合适啊!”
“不可思议呀,沟口大概是德国人吧。”
更厉害的是,有个学生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到了假胡子,沟口粘上后,简直就和德国餐厅店长一模一样了。
在正式开始的前一天,沟口店长还对员工们进行了最后的“职业培训”。
学校狂欢节的前一天,校园内到处是忙碌地四下奔走的学生,片刻不停地指挥声,还有榔头“咣咣”敲打的声音,一派热闹、兴奋、煞有其事的蓬勃气象。
“一天之内就完全变成了狂欢节了,真是了不起呀。”
由纪夫和秋并排坐在操场的草坪上,看着教学楼窗户上贴出的标语,发出这样的感叹。
“不过三天以后就是一堆垃圾了,学校这种个地方,真是完全为了无聊事释放出能量,浪费精力啊。”
秋盘着腿,把玩着心爱的照相机。
由纪夫不等他回应,继续发表不满。
“——要说无聊,没有比为那个‘小夜子’花费精力更可笑的了!真是不敢想像,竟然还能持续十五年。”
“是啊,不过十五年的‘小夜子’有趣在于,它总是让没见过或者没做过的不知底细的人来参与。”
“怎么说?”
“比方说,今年是我们轮到‘小夜子之年’了,而下一次就是现在初中三年级的那群家伙,都是不可能看过今年这个活动的学生。这就是‘小夜子’独特的地方。并不是看了今年‘小夜子’之后依样画萌的全本模仿。他们能参考的就只是一册在实行委员会那里传下来的活动手册,和给小夜子的信而已。所以,没办法照单全收,即使打算重复同样的《小夜子》,每次也会是全然不同的——每一次都是一种摸索,凭借传说和想像完成,完全是个奇怪的活动——既像要抵抗上行下效的校园作风,又像是一出翻演的搞笑剧——在总是挑战未知事情的行为中,就算再重演第一部《小夜子》,也与当初的意义完全不同哟。”
“说来说去,还是不明白《小夜子》这个活动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那可是永恒的主题吧。”
秋发现自己说了和父亲同样的话。
“客人”——说不定,这个不合常理的“小夜子”本身就是“客人”。倘若这样,我们,包括津村沙世子,到底谁试探了谁呢?这个问题会有答案吗?
“说得也是呀——从各个版本不同的传闻中可以感受到,这个荒唐的活动持续了如此之久,里面果真是蕴含着某种顽强的意志。中途不是出现过消失的危机吗?不干的,死人的,还有‘递交角色的SAYOKO’没有递送剧本呀,转交钥匙的时候不知给了谁,等等,但它不还在继续上演吗?当发生意外的时候,执拗地,执拗地,仿佛有谁在暗中使力,在不断修补着错误似的。”
“对你来说,这可是少见的富有逻辑的说明呀。”
“哎呀,是直觉啦。——到底是谁的意志呢?”
两个人望着搬运照明器材的实行委员们,陷入了沉默。
秋决定不说了,关于“那个答案也许在明天就能够揭晓”的结论。
“今年还拍照吗?”
由纪夫突然问。拍照是秋的兴趣。学校狂欢节期间,抓拍同学们生动的形象,第二天就会在摄影组展示出来,节日结束后,抢拍的照片会送给被拍的人,这是他从一年级就保持的习惯。
“嗯,今年打算重点追踪一个人。”
“哈,真是少见。”
“已经厌倦了普通对象的平均主义,今年要大拍特拍津村的照片,然后高价卖出!”
“啊,我也要买。”
秋发现,说到“重点追踪一个人”时,脑子里还残留着八月在海边和津村沙世子对话。那时的沙世子一针见血地刺破了自己的冷静,尽管用“不管什么都是一点点”搪塞了过去,实际上什么并不是“都是一点点”。明明就是害怕别人踏入自己的内心,也害怕踏入别人的内心——自己和很多人是不一样的,秋知道,只要稍微挖掘一下自己的内心,那样的感情会像塌方的山石一杆滚落而来。他最担心通过自己拍的照片,让别人察觉到自己的傲慢、薄情、胆小。
——但是,今年的狂欢节结尾时,要拍津村、花宫和由纪夫的照片。
秋决定,要从正面,用特写来记录那些家伙。
终于,这一天到来了。
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完全是个普普通通的日子。
硬要说出点不同的话,也许是较平常稍稍有点暖和。
这天早晨,秋早早地就拿起相机,上学途中、校门口、教学楼前、教室门口……一个地方也不放过,尽情地拍着早起上学的学生们。
来到自己班也没闲着,同班同学生动自然的日常形象都被拍下来了,等到校园广播通知大家到礼堂里集合时,已经用光了三卷胶片。
一番忙碌之后,全校学生都集中到了礼堂。
一进入礼堂,秋就被里面浓郁的紧张气氛吓了一跳,统一着装的实行委员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用毛孔都感觉得到大家的压抑。开着玩笑进来的学弟学妹们也被这种异样的气氛所震慑,没一会儿就收敛了兴奋,变得老实起来。
设乐已经站在舞台边的发言区开始指挥。
“——大家请按班级坐成一排。请根据左侧标明的班级号,先请二年级各班按顺序从前面入座,二年级的后面是三年级,之后是一年级。坐第一排的是二年级一班,坐最后面是一年级十班。再重复一遍……”
透过麦克风可以微微地感觉到,一贯沉着冷静的设乐,有着少见的紧张和兴奋。
礼堂里所有的窗户都被黑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室内灯火通明。舞台的帷幕静静地落在那里,气派的深红色鲜亮夺目。
秋环顾四周,学生们都已经集合着坐下,手拿一叠纸头的实行委员们站在一边,每个人的腰间还挂着一根链子,上面系着一支笔型电筒。在礼堂的一角,老师们面向学生并排坐下,轻松自在地闲聊着,完全是局外人的态度。
再仔细一看,发现礼堂的左右两边和后方还有二楼各处竟然都有负责照明的人在待命。
“——坐下来后,尽量不要让身边留出空隙,请一定要挨紧了坐。——接下来要进行十分钟新生教育,然后是回答大家的问题,之后再休息十分钟,这个戏在十点准时开始。”
设乐简洁明了地说明一结束,大家便开始窸窸窣窣地行动起来。
“现在每人发一张纸上面有号码,请拿到纸后确认与两边的人是否连号,最后一位请和前面的人确认。靠我最近的二年级一班的学生是1号,旁边是2号,接着是3号,排到最边上是40号的话,那他后一排的同学就该是二年级二班的41号,以此类推除去实行委员会的全体人员,因为和今天的两名缺席者,算下来,最后一位同学应该是1296号。请大家确认一下。”
实行委员们迅速地在队伍中移动起来,将写着大红粗体数字的纸对折后发给学生。
秋、由纪夫、雅子和沙世子并排而坐,四个人的号码依次是830号、831号、832号和833号。
“——大家都知道自己的号码了吗?现在我要作重要说明了,也许大家都心中有数了吧——在小学都玩过‘接龙’游戏吗?也许有同学不清楚,现在我简略说明一下,以前小学毕业的时候,学生们为了感谢老师的辛勤教育,会在毕业典礼上挨个儿轮流朗诵一句,感激或想念的话表达心情,轮到最后一个发言的时候,全体学生要齐声说‘谢谢老师您辛苦了’。那么,作为高中生的我们现在也来参与一下这个‘接龙’游戏吧!”
礼堂里嘁嘁喳喳地议论四起。
“——我们没功夫事先排练,只有靠大家临场发挥,随机应变。现在我们发一个小道具——是工作人员用胶带粘连固定的手电麦克风,一头是笔状电筒一头是话筒——把这个麦克风像接力棒一样依次往下传递,拿到同学就用手电筒对着纸,用另一头朝向自己的话筒读纸上的句子。大家打开纸看一下,都是很短的句子。比方说,接生前一位同学的麦克风读‘我是设乐正浩’,之后马上递给下一位。假设这需要3秒钟,那么——(他取出计算器),一人3秒,这里共有学生1296名,那就总计3888秒;换算成分钟的话,就是64分钟多一点。当然,这只是大概,实际会花多少时间不是很清楚,不过应该差不多吧。为什么要用手电筒?啊,那正是这个戏的特别之处——演出时全场要保持黑暗——(‘啊?!’底下一片哀鸣)。注意,精彩的还在后头,请认真听!从大家现在的座位上能看到这两盏警示灯吗?看不见或是不容易看见的都请举手。”
设乐手指着一边警车上常见到的闪光警示灯。
“正如所见,这是红灯和……黄灯。”
设乐分别展示了一下两盏警示灯的颜色。
“红灯示意‘停止’——”
设乐也适当停了一下。
“——比方说,如果当学生A朗读的时候红灯亮了,下一位接到麦克风的学生B在这盏灯暗之前不能读自己的台词……”
啊?这要怎么念?底下有人不满。
“……还有黄灯,那表示快速地念,大声地念。一旦黄灯亮,读的人就要加快速度。这个要求有些难度,我们也担心没有排练会跟不上。但还是希望大家能做到快而不乱,吐字清晰。毕竟如果念的台词都听不到,这演出也就砸了。大家不用讲究抑扬顿挫或语气表情,只要清清楚楚地把台词读出来就行。”
学生们议论纷纷。
“好了,规则就这些,不论合不合理,就算是冷场或者没高潮,也请全力配合到最后。再重申一次,这出戏精彩与否,就靠在座的各位携手努力了。一句话来概括今天的剧情,就是一个人的独白。应该是一个人念完全部台词的独角戏,现在由1296个人以接龙的形式共同完成。大家有什么问题吗?(场内鸦雀无声)没有的话,就休息十分钟。十分钟之后全场熄灯,实行委员会把麦克风交给1号学生,1号同学请注意,当实行委员拍了一下你的肩膀之后,就开始念台词。好,那么让我们为演出加油!”
设乐话音刚落,场内顿时骚动起来。每个人都打开自己手中的纸读了起来,一时间,礼堂里塞满了嗡嗡声,简直是没有比这更吵闹的地方了。
雅子她们四人把台词拼在一起后发现,真的都是很短的句子,甚至不能表达完整的意思。
“莫明其妙的台词,这戏也太奇怪了吧。”
由纪夫皱着眉不满地看着自己的台词。
“我最不喜欢待在一片黑暗的地方了,瞌睡虫都快爬上来了。”
沙世子大声说道。
“我肯定会怯场的,万一搞错了黄灯红灯的意思,那就糟糕了。红灯停黄灯快,没错吧?”
雅子忐忑不安地看着远处的警示灯。
秋则想起了传说中的鬼故事接龙:一群人围坐在一间屋子里面,点上一百根蜡烛,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讲鬼故事,每说完一个鬼故事,就有一根蜡烛熄灭,当最后一根蜡烛也熄灭之后,就会出来一个真正的魔鬼。我们现在,不正要开始一个不可思议的游戏吗?
“滴铃铃”——一阵刺耳的铃声将大家吓得,跳。
刚才还鸡飞狗跳的哗闹戛然而止,让人疑心先前的嘈杂是否只是幻像,全场陷入一种叫人难以忍受的寂静。
千百个人沉默地端坐在空旷的礼堂,这情形透着怪异。雅子不觉有点胸闷,好像要喘不过气来。更多人为了抵抗这种压抑开始“咳咳”地清着喉咙。还是无人说话。最后,那些干咳声也停止了,场内再一次变得悄无声息。
酝酿片刻之后,设乐拿起话筒平静地开口。
“——我本来不准备公布这一次的剧名,对我们而言,那是一种忌讳。但是,刚才休息时我又重新考虑了一下,还是应该有个名字比较好吗。所以,现在我想说——已经到了十点,是时候为这出戏拉开序幕了。这次舞台剧的剧名就是——《第六个小夜子》。”
话音未落,灯光随即暗去,礼堂里面顿时如黑夜降临。
同学之间出现了瞬间慌乱,但也只有刹那,马上便又恢复了平静。
当眼前变得黑不可见,雅子本能地焦虑起来,但两边的人都保持着冷静,让她羞愧于自己的大惊小怪,于是静下心来调整了情绪。
“嘎叽”“嘎叽”,传来厚重的幕帘往上升的声音。
轻柔的音乐流淌而出,那是Eric Satie(※(1866-1925),法国作曲家、钢琴家。)著名的《Gymnopédies》(※中文翻译为《裸体歌舞》。),令人怀念的旋律,不论听多少次,都深深地坠入尘封已久的记忆之中。
等待,仿佛过了很长时间,终于,黑暗中亮起了手电筒的光束,可以看到那点光迅速地朝1号同学移动。
大家不约而同地收敛了呼吸声,戏终于开场了——
“大家有没有见过这只花瓶?”
男生有力的嗓音虽然紧张,却能听得很清楚。这时候,红灯突然在黑暗中“啪”一下亮了,暂停。
舞台上,聚光灯“唰”地全亮了,光芒交集之下,插着红玫瑰的花瓶像是炫耀着自己的存在,醒目地占据着桌面。美丽的玫瑰花自由怒放的姿态仿佛带有意识的鲜活生命,散发出灿烂夺目的光辉。由纪夫感到时间一下子退回到四月开学典礼的早晨,耳边仍旧能听到当时三年级二班的喧嚣声。而津村沙世子,这个引人注目的转校生也像在下一刻就会面无表情地进入教室似的。
红灯暗下去。
“这是一只很有意思的花瓶,”麦克风里传来摊开纸张的声音。
“至今为止已经有好几个人,”
“把这个花瓶当做某种暗号,”
“放在教室里面。”
“为什么要这样做,大家知道吗?”——红灯亮。
伸手不见五指的礼堂里像是拉起了一根绷紧的丝线。
人的声音真是太有趣了,秋心里想着,高低不均、粗细各异、变化多端。听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似乎就能从中描绘出那个声音主人的样子,这种官能在黑暗中更为敏锐,你甚至可以将声音想像成动物或者石头,具有无限可能。
“这只花瓶从某种意义上说,”
“就是这个学校的象征。”(大家似乎已经习惯了现场的气氛,声音明显放松了,渐渐形成了一定的节奏,一会儿是男声,一会儿又成了女声,忽高忽低,时粗时细,就像念经一样缓缓地继续着。)“话说大家都已经度过了十年以上的校园生活了,”“已经上学超过十几年了,”“学校是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地方呀!”“没有人想过为什么吗?”“为什么要有学校呢?”“你的回答可能理所当然”“没错,是为了学习。”(念到这里,声音突然变得滑稽,有人笑了起来。)“可是如果仅仅为了学习,”“也没必要非到这里不可。”“不觉得奇怪吗?”“让我们来看一看那边的教室,”“你看到什么?”“摆放得整齐划一的课桌椅,”“一整排方形的空房间。”“这些房间是做什么用的?”“是用来放置东西的容器。”“放什么东西?”
红灯,停顿时间稍微有点长。
“是的,这容器里装的是人。”
这声音干巴巴的没有活力,念到最后的“人”带着寒意,听得雅子心头一颤。“——对,就是用来装你们的。”“学校这地方就是要将你们所有人都集中到一起。”“为了骗大家来这里”“他们制作了款式相同的制服,”“还让你们一起学习。”“这么狭小的地方要容纳四十个人,”“有时甚至五十几个。”“如果真要在这里生活的话,”“像这种四十甚至五十个人,”“共挤一间小房间的状况,”“真是叫人难以置信。”“但现实就是这样。”“大家都朝前而坐,”“在那里一坐就好几个小时,”“每个人都看着前面,”“听老师讲课。”“大家都待在一起,”“在这个地方。”
雅子恍恍惚惚地仿佛陷入梦境——这是一个不见光线的空间,我安静地坐在里面。听着声音一点一点地移动,犹如微波荡漾。这个礼堂就像是一架钢琴,有人还在弹奏着它,而我们也许就是那人手中的键盘。有个巨大的、我们看不见的人正在弹奏我们。
“四十个人同时上一堂课的话,”“四十个人就会想同样的问题吗?”“那可未必。”
这时候,台词又停了,原以为是红灯亮了,其实是麦克风向后传到了第二排。
“大家待在一块儿安静地听讲,”“但心里在想什么呢?”“今晚上吃什么?”“放学之后去哪里玩呢?”“好困啊!”“可是在这里打瞌睡容易被发现。”“肚子好痛怎么办?”“这题太难了,搞不懂。”“同桌这次考试几分?”“成绩好像比我好嘛!”“不过那人脾气不好。”“他呀,”“在班级里很有人气,”“个子又高。”“在意别人的人是傻瓜!”“那家伙真讨厌!”“在课本上乱涂乱写。”“没劲!”“还有几分钟”“那女孩到底喜欢谁?”“在意谁?”(黄灯亮了)“为什么那女孩会选择他,”“而不是我?”“为什么和那样的家伙交往?”“换作是我的话,”“反正我,”“要是我努力点的话,”不知不觉地,大家的声音大了起来。“我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的?”“别人是怎么看我的?”“讨人喜欢吗?”“要是有人在我背后说闲话,”“也许大家都很怕我。”“我是,”“我呀,”“我的,”
一句接一句,不同的声音急促地蹦出来,眼看就要控制不住这速度,红灯亮了。
场内再一次平静下来,就像正烧得沸滚的水壶被突然关了火,紧张的气氛急速缓解,只听到音乐继续低声流淌。
刚才是怎么回事?由纪夫有些疑惑。传递麦克风的速度也太快了吧!一想到黑暗之中,大家竟能如此迅速地传接麦克风,那场面真是既好笑又诡异啊。
“这么多,”“相同年龄的孩子,”“在同一个地方,”“大家海阔天空地任思绪翱翔。”“所谓学校,”“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你放书包的课桌,”“你现在双手托腮正支着你胳膊的课桌,”“你喜欢趴着打瞌睡的课桌,”“那张课桌始终放在同一个地方。”“你坐在这里有一年了。”“曾经,”“有个和你一般大的孩子,”“也坐在同样的位置,”“在那里双手捧脸,”“或垂头瞌睡。”
红灯亮了。
“送走一个又迎来一个,”“做同样的事,”“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红灯亮了。
“虽然我一直在那里,”“虽然我一直注视着大家。”
红灯亮了。
“于是,”“我要找个人代替,”“传递我的心声。”“我选中了那个女孩,”“将她送到你们面前。”
红灯亮了。
这……是在说什么?!
不妙!秋感到这出戏非常不妙,似乎在慢慢地走向危险。有一些不能说的事,这家伙(他到底是谁?)打算公之于众。大家也开始注意到,这出戏正准备撬开潘多拉之盒。
设乐这个笨蛋!干嘛要准备这样荒唐的演出?
但是,列车已经开始疾驶了——谁也没办法停止它。
“那个女孩的名字,”“叫SAYOKO。”
雅子猛地挺直了脊背——什么SAYOKO,SAYOKO明明就坐在自己身边,依旧一脸从容。要是我的话,在这种时候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出来,一定会哭的。
“首先,”“我准备了这个美丽的花瓶。”
聚光灯再次照在那个花瓶上。
“我很喜欢漂亮的花,”“特别是漂亮的红花。”“漂亮的花插在美丽的花瓶中,”“这与我的少女们是多么相得益彰啊!”
从后排传来了细细的啜泣。原来有个一年级的女生由于受不了这种异常紧张的气氛吓得哭了,接着又传来其他同学低低的劝慰声,哭声渐渐止住了,最终又被轻柔的《Gymnopédies》音乐抹消了。
“第一个小夜子,”“干得非常出色。”
“啊!”大家克制地发出叫声,舞台上,在那花瓶的后面,赫然出现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少女。灯光聚焦在花瓶上,让人看不清站在后面那人的面容。
“她把我所想的事,”“充分地传达给了大家。”“就这样,”“站在这花瓶之后的,”“第一个小夜子,”“成了我的代言人。”——停顿。
“我,”“非常满意。”“大家因为这个,”“可能了解了我想说的事情,”“知道了我这个人,”“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但是,”“两年后,”“我又,”“开始思考。”“我觉得还有没完全说清楚的事情,”“还有很多需要补充。”
停顿。
雅子感到有一阵凉意爬上后背——好可怕!这戏怎么这样恐怖。是什么?那不是秋他们说的故事吗?演这样一出戏,大家的心里不觉得疹得慌吗?
“第二个小夜子,”“我很喜欢。”“她远道而来,”“十分漂亮,”“和我想像中的人选非常吻合。”
聚光灯“啪”地射向二楼,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因为光束完全照在那人头部以下,只能知道是个女孩。
“但是,”“遗憾的是,”“她,”“没有来得及将我想说的,”“告诉给大家,”“就发生了车祸。”
“嘎——砰!”二楼处逼真地响起了车辆撞击声,大家都被冷不防地吓着了,这时,打向二楼的聚光灯又突然地消失了。
——喂,这可是玩得太过火了啊!
秋仿佛看见了那辆燃起熊熊火焰的车子就在眼前,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脸。
无论是谁都好,快来停止这出戏吧!
这时候,他似乎听到从远处传来几不可闻的奇妙轰鸣,是什么声音?既不像是舞台上的音效,也不像是扩音器的杂音。
学生们已经陷入了恐慌氛围,又似乎被摄去了神志,只顾一个劲儿地继续往下念阅台词。
“我很遗憾,”“非常不甘心,”“垂头丧气,”“也想过立刻再寻找另一位代替,”“但还是算了,”“再等一等,”“今年运气不好,”“再忍耐一会儿,”“在找到下一个人选之前,”“把我想说的话,”“理个头绪出来。”“就这样,”“又过了两年。”
红灯再次亮起,像深海怪鱼发出的迷离之光。
那警示灯真的是设乐在控制吗?不会是它自行明灭吧?
“转眼,”“已是两年之后,”“这一次让我大吃一惊,”“第三个小夜子,”“是个男孩。”
舞台上“咔”地一下,突然亮了。在那舞台上正站着一个人,用微型手电照向自己的双脚,于是,穿着黑色学生裤的下半身出现了。
“小夜子是男孩,”“要紧吗?”“我有些担心。”“可没多久,”“我的担心就消除了。”“完全没必要多虑,”“这男生,”“非常理解我,”“以前没说清楚的事情,”“包括第二个小夜子的份,”“全都考虑得周密细致,”“淋漓尽致地表达了我的心思。”“我是多么高兴,”“无比,”“满足。”
住嘴!快别说了!照这样顺序,马上要说到今年,说到第六个小夜子了!秋在心里绝望地呐喊道:拜托,快停下!
雅子已经捂住了耳朵,没来由地感到害怕,简直不敢再往下听了。由纪夫也紧张得一身冷汗,他双手抱胸一动不动地盯着舞台,紧绷的身体像是僵住了,想侧过脸移开视线,却无能为力。
“接下来的两年,”“我就像做梦一样。”“我的少女们,”“是多么精彩地,”“完成了我的任务。”“多么了不起的,”“好孩子呀。”“我,”“回味着,”“过去的小夜子们,”“带给我的,”“和我共同创造的,”“非常幸福美好的时刻,”“反复咀嚼着,”“就这么又过了两年。”
“但是,”(突然黄灯亮了。)
“但是!”(黄灯又灭了。)
停顿。
“我,”“非常讨厌,”“第四个小夜子。”“她任性,”“傲慢,”“一点儿也不听我的想法。”“我想说的话,”“想告诉大家的事,”“半句都没有,”“没有,”“帮我,”“传达。”——亮起了长时间的红灯。
“然而,”“她,”“那样,”“也许还算好的吧。”“第五个小夜子,”“不见了,”“竟然消失,”“无影无踪。”“我,”“什么也没有,”“来得及,”“传达,”“在我还没有拜托她之前,”“她就走了,”“走掉了”,“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呀?”“第五个小夜子,”“她,”“不曾,”“抛头露面,”“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索性,”“销声匿迹了。”
雅子听到自己“怦怦怦怦”的剧烈心跳,她怀疑周围的人是否也听到了那个夸张的声音。然后,她察觉远处似乎有“轰”——更为奇怪的声音传来。
舞台上悄然并立着五个人,都用微型手电照着自己的脚,静静地站在那里。前面两个后面三个站成两排,共有四个女孩一个男孩。由纪夫努力地伸长脖子想看清那些人的上半身,特别是他们的脸。当然,他想那必定是由实行委员们扮演的,可是仍然想知道他们究竟长什么样。但是,那五个人的脸像与黑暗融为了一体,怎么也看不到。
“——今年”
轮到念台词的女孩费劲地咽了一口唾沫后,开口时已带着哭腔。
“精彩极了。”“到现在为止,”“像是在填补,”“之前的空白,”“一下子,”“出现了,”“几个小夜子。”“他们,”“来到我的面前,”“我很感激,”“大家,”“那么多人,”“愿意,”“听我说话,”“想了解,”“我的想法。”“谢谢,”“我真的太高兴了!”“也一直很努力,”“想把信息传达给你们。”“可是,”(黄灯亮了,像发疯似的旋转起来。)“我,”“已经,”“无法满足,”“只依靠,”“几个小夜子的出现,”“充当我的信使。”“我再也,”“等不及了,”“我,”“认为,”“还是,”“必须,”“由自己,”“亲口说。”“于是,”“我决定,”“亲自,”“担任,”“第六个小夜子。”“对,”“就是我。”“我是小夜子。”“我,”“就在,”“大家面前,”“和大家在一起。”“没错,”“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现在,”“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对!”“在这里!”
突然,“咣”的一声巨响,夹杂着撕裂般强烈的哀叫声。大家一起朝着后面响起声音的方向转过身,只见几根聚光灯的光柱直刺刺地扫向后面,在空中疯狂飞舞。坐在后面的一年级学生纷纷站起身,弹起的坐椅发出“咣当咣当”的刺耳响声。终于,一直紧绷的弦断了,礼堂里顿时一片混乱,大家仿佛是被巨浪推动一样,成排成排地直起身来。
后面只有刺眼的灯光打在平板单调的白墙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是谁?”
“谁?”
“谁在哪儿?!”
惊恐万状的学生异口同声地尖叫着,在黑暗中四处逃窜。一时间,整个礼堂都充斥着既恐怖又兴奋的高喊声,还有钢管坐椅拖动撞击引起的尖锐刺耳的金属声。
“开灯!”
“赶快把灯打开!”
老师们慌忙提醒道。
没等有所反应,“轰隆”——巨大的声响一下子把所有的喧哗叫嚷都覆盖住,整个礼堂开始激烈晃动起来。
“啊!”
所有人都停住了先前的失控暴走,顺着摇晃全都一屁股坐了下来。
接着,地面也开始震动。
设乐忽然在此时回过头看了舞台一眼,事后回想,他也不明白是什么促使他在那一刻回头看。
只一眼,他便惊惧交加地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舞台之上原本的五个小夜子中间,赫然多出了一双脚,修长的腿,是女孩子。
是的,台上像保龄球瓶一样整齐排列的,除了事先安排的五个演员,设乐确信,他看到了计划之外的第六个少女。
容不得设乐继续细想,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摄人心魄,是礼堂的大铁门轰然倒塌,地面沉闷地颤抖了几下。原本封闭黑暗的空间突然闯进了刺目的光芒,已经在暗不见光的室内停留过久的人们全都忙不迭地闭上眼睛。仓皇失措间,挟着骇人气势的狂风冲了进来,把写着台词的纸“哗啦哗啦”地卷上半空,就连一旁闲置的钢椅也被粗暴地甩到角落里。铁门倒下后形成的空白,变成了正方形的取景框,肆虐的风从那里呼呼地直灌进来。
“我的天呐!”
“那是——”
风吹得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死死抱紧雅子的由纪夫激动地叫了起来,紧紧偎依在一起的两人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
如梦似幻的场景——在这之后,每当由纪夫回想起那时,总是这么感慨。
在那样一个奇异的取景框内,出现了孩提时观看的《绿野仙踪》式的魔幻映象:水墨画般的黯淡辽远的天空尽头,有一个沙漏状的物体,就像神经质的生物微微地摇晃着身体,站立着,移动着。
他竟然觉得那很美(事后向雅子说起,她也这么认为)。“瞧,那不是很漂亮吗?”——是不是有人出于那样的念头,故意推倒了那扇门,独独预留出那一方空白,正是为了展示无与伦比的奇景?那个景象不带任何现实意味。
“是龙卷风。”
有人大叫。大家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无法动弹,继续呆滞地眯缝着眼睛眺望着超现实的方形风景。
那时的表情并不是恐惧——秋后来总结道,大家带着天真梦幻般的表情,欣赏那道超出想像空间的风景,恍如看一场精彩绝伦的魔术,或是一部美妙动人的电影。之后,就如同慢镜头放映,那个生物一点点地移动着,慢慢地从大家的视野里消失。后来,关于那个时间长度,是一分钟、五分钟、还是二十分钟,众说纷纭。
轰隆隆隆,声响渐渐向远方逝去。
于是,寂静再一次降临。
当地发生了罕见的龙卷风,时间是在卜午十点二十分左右。据报道,龙卷风从市区西南部斜劈过东北部,近两百户房屋被强风刮倒,造成玻璃破碎等被损住户约摸有两千家以上,负伤者超过了三十名。万幸的是,没有出现死难者。学生们从操场往下面的市街眺望,能够看到直直一条龙卷风呼啸过后残留的轨迹。
都是被刮倒的树木、电线杆还有翻个底朝天的车辆等等,绵延不断,放肆地炫耀了它骇人的力量。在那以后的数天里,拍摄到的龙卷风影像好几次在新闻报道中播放,大家都异口同声地争辩着“明明比这个还要大”、“还要厉害(还要美)”。
这场龙卷风虽然声势浩大,但基本上没给学校造成什么损失,除了礼堂北侧的门倒了,北侧的窗户玻璃几乎一半被刮碎了(因为钉上了黑窗帘没有四下飞溅),另外,操场有几棵树木也被掀倒了。于是,学校商议只封锁礼堂,狂欢节在下午重新开始。
“秋,你看那个。”
正在搬椅子的秋顺着由纪夫指的方向望去。
几乎所有的樱花树都安然无恙,只有黑色石碑旁边的那棵樱花树干被劈裂了,像是单单选中它受难似的,显得凄惨无比。
两个人一声不吭地盯着那棵树。
重返旧地的小夜子,算是赢还是输呢?
秋沉吟着不得其解。
经过龙卷风那么一闹,倒像是甩掉了阴魂不散的邪魔,校园变得十分明亮。
舞台剧之前那种紧张不安,仿佛等待着命运宣判似的脱力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雅子觉得大家就像是束缚已久终得自由,开始任性妄为地欢闹开了。要说麻烦也不是没有,譬如“沟口歌声咖啡吧”,连着几天盛况空前,简直让大家疲于应付,就要失去了享受欢愉的清闲。听说三天来入场人数已经超过了四百,别班的学生和老师觉得有意思甚至多次光临,搞得一整天大合唱不断,身为店长的沟口更是拼着命唱,到最后一天嗓子都哑了,服务生们就算是轮班制,也都被络绎不绝的客人们搞得筋疲力尽。
“呼——累死我了!雅子,我们找个地方喝点东西吧。”
好不容易捱到了换班时间,沙世子和雅子两人逃离了热气腾腾的“沟口歌声咖啡吧”。
真是老天保佑,尽管学校狂欢节的参与人数众多,那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在作为展览室的教室倒还清静。于是,两个人边吃着冷饮,边逛到美术、书法各兴趣组的展览室里参观。
“嗨,到这里来。”
“咦,是秋——”
只见秋正坐在摄影展览室的门口招揽生意呢。
“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可以拿走哟。”
秋指着教室里的黑板,上面贴满了他使出浑身解数到处抓拍的这次狂欢节大伙儿的掠影。
“哇,挑哪张好呢?”
两个人目不斜视地来回巡查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照片,其中有很多十班同学的身影,像是如和老师勾肩搭背唱歌的沟口,还有手忙脚乱做招待的姑娘们等等。
“讨厌,别拍这种样子的呀。”
雅子小声地抗议道。
沙世子一声不响地撕下一张照片递给雅子,是小孩般皱着脸惊惶失措的由纪夫,雅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好可爱啊!”
“哟,两个人相亲相爱的真令人羡慕呀!我可看见了,大家被那个龙卷风吓傻的时候,你们两个还小手牵小手呢,我要是也坐在秋的旁边就好了呀,对不对,秋?”
“就是嘛,我真是恨死那个座位排序了。”
秋跟着一唱一和。
可是——雅子微笑着回想。
——那个时候,沙世子不在身边。当大家纷纷站起来往后看的时候,就在地面开始震动的时候……那个时候,我的身旁已经不见了沙世子。
但不知为什么,雅子并未向沙世子打听这些。
“啊,各位员工们,终于到了最后时刻了,最后半天的工作加油吧!”
沟口店长已经声嘶力竭了。
同学们也几乎是自暴自弃地放开了嗓了——“喔”。
“说是那么说,但我真是快不行了。”
沟口按着喉咙,偷偷地塞了一片清凉糖。
“沟口学长!”
两个低年级的柔道队成员抱着纸箱走进来。
“这是校友的慰劳品。”
打开纸箱,三个人面面相觑地看着里面的东西。
狂欢节的最后一天,日头西沉,也到扫尾时间。余下的饮料还有零食都得处理掉,于是学生们降价促销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五点开始有集体舞和轻音乐表演,这是狂欢节最后的活动。
校外的客人陆陆续续地回去了,校园开始渐渐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折叠塑料看板的“咔咔”声,废弃的易拉罐被丢进垃圾箱的“哐当”声,还有“刷刷”的清扫声。
秋把摄影组的整理工作交给了学弟们,回到自己班时都快四点半了。原以为该收拾得差不多了,哪里想到里面手风琴和着一个个近似鬼哭狼嚎的歌声还在响个不停呢。
一踏进门,秋就感到气氛奇怪。
“秋——”
“秋回来了!”
显得特别高兴的男生们马上围了上来,对着不知所措的秋,由纪夫过分大声地嚷起来。
“喂,也给秋来一杯红茶!”
“来喽——”
不大一会工夫,一杯倒得满满的红茶递到面前。
“秋,快喝了这个!能把疲劳都赶走!”
秋照他说的“咕嘟”一大口,紧接着,“噗”——起雾似的喷了出来。
“笨蛋!”“搞什么——”“脏死了!”“真浪费”……
围过来的男生们咋咋呼呼地四处躲闪。
“这是什么东西?”
秋擦着嘴叫道。
“不就是掺了点白兰地嘛!”
明明不是一般的量,估计一杯里有一半都是白兰地。秋无奈地看看周围,不仅是男生,连女生也都满脸酡然地在唱着歌.领头的沟口已经是酩酊大醉了。
终于收拾完毕,同学们趁着夕阳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校园。
无论什么时候听到都会引起感伤的《MAYIM MAYIM》(※以色列民歌,中文名为《水呀水》。),在盛宴之后的校因内飘荡。
秋按计划准备开拍三人的大头照,反而与大家反方向地走,拍照的地点他早想好了,就在校门口那棵大樱花树下。
“臭小子,我特地为你拍相亲照呢,好好把你那个章鱼脸收拾一下,洗个脸再跑上一圈,给我把酒气抖干净了。”
脸红红头晕晕的由纪夫“啪啪”地拍打着自己的脸颊,晃晃悠悠地跑开了。
“吹的什么风呀?突然要给我们拍照片,怎么啦,改变风格了?”
沙世子笑嘻嘻地挖苦道。
“没错,我转性了。——老实说,有件事要恳请两位原谅。”
秋“咳咳”地清了清嗓子。
“两位一定要原谅我。”
面对神秘兮兮看着她们的秋,沙世子和雅子一头雾水。
“原谅什么?”
秋一本正经地拿出纸开始读起来。
“其实,这次狂欢节不管是摄影组还是我个人都陷入了严重财政危机,特别是今年比往年拍了更多活动,不断增加的胶卷用着实让我们头疼。基于这个窘况,尽管知道不好,我和由纪还是擅自做主出售了两位的玉照。一张两百日圆,哎呀,真是不应求让我们大感意外,真没想到会这么畅销抢手!他妈的,早知道的话——呀,失礼了!花富雅子小姐的照片卖了31张,想把底片给由纪夫行吗?——更让人料想不到的是,津村沙世子小姐的照片在三天里竟然卖出了139张!厉害吧?更惊讶的是,购买的基本上都是女孩!真了不起,不愧是津村!对同性也这么有吸引力!”
“哈?不像话,你怎么能做那样的事!”
雅子的脸涨得通红。
“什么叫不愧是津村,你还好意思说!”
一直抿着嘴听秋侃侃而谈的沙世子,双手交叉在胸前瞪着他低声呵斥道。
“为什么不在卖之前和我们打声招呼?”
面对气势汹汹的沙世子,秋不由得理屈词穷,低声下气起来。
“告诉你们不就等于泡汤了嘛……”
“废话,你这可是侵害肖像权,我要跟你老爸告状!”
沙世子火冒三丈,像只被激疯的小牛,随时都可能扑上来掐住秋的脖子。
“对不起对不起嘛!这次的收入,我通通用来请你们客怎么样?别发这么大的火呀,拜托拜托了。”
秋低三下四地安抚着两人,此时醒酒回来的由纪夫一辩解也立刻撞上沙世子愤怒的枪口,变成只有赔罪的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频频作揖之后秋总算幸运地被准许拍照片了。
集体舞的音乐懒洋洋地从远处飘来,在放的旋律是《Turkey in the Strau》(※美国民谣,中文名为《稻草里的火鸡》。)。
沙世子的照片在最后拍,秋说尽了花言巧语,她的情绪还是一点不见好转,与平时如沐春风的微笑模样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都是我不好,待会儿我把挣的钱都给你,帮帮忙呀,笑一下吧!”
秋急得都快哭了,大小姐你就笑一下吧——
但是,秋的努力还是化为了泡影,最后拍到的沙世子完全是一副怄气不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