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竞斗宫外环层的四楼——
足以容纳十名孩童并排走过的大走道一角,在紧急照明的昏暗光线下,可见两位手持金属长枪的男女伫立于此。
「涅西利斯与公主的决斗吗?真浪费。那么惊人的决斗居然会没有观众。」
高大消瘦的男人转头望向决斗舞台方向的窗户。那是名身穿亚麻色长裤及黑兽皮背心的祓名民——阿尔维尔·海尔威伦多。
「决斗……涅西利斯吗?」
依然将枪尖对准阿尔维尔的艾达反刍他所说的话。
与高大的阿尔维尔形成对照,她是名娇小的少女。就算光线昏暗,也能辨识出她那小麦色的皮肤及男孩子气的长相。
……涅西利斯在与阿尔维尔的同伴战斗?
「啊,可是不行。我不认为那位会给人添麻烦的公主,能在考虑到观众的情况下进行名咏,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口中的『公主』,是你们的同伴吗?」
「没错,就缺乏女人味这点来说,是位跟你有得比的干金小姐。她是个不懂世事、怕寂寞的人。不过也因为这样,所以才和爱管闲事的大姊感情很好吧。」
千金小姐?听来是与艾达年纪相仿的少女。
「阿尔维尔,你打算怎么做?」
「嗯?」
「就是涅西利斯对付的那个女人啊。涅西利斯不会因为对方是女人就手下留情,这点你也知道吧!」
只要观赏过涅西利斯的战斗,无人会怀疑他的强劲。就算在竞斗宫绵延长久的历史当中,也不知是否曾出现过足以与那个男人对抗的名咏士。
「我知道。可是,别说手下留情了,他或许会被逼退也说不定喔?」
「……不可能!」
「世上有许多我们平常看不见的东西。就好的意义上来说,从匪夷所思的事物到因为不想看,所以甚至想把眼睛移开的事物都有。这点只要旅行大陆一周就能充分了解。」
嘶!
阿尔维尔的枪尖指向艾达。
「你到名咏学校去的期间,我一个人在大陆各地游荡。见到了令人毕生难忘、极为壮观的瀑布和峭壁等等。不过相反地,也见到了极为贫穷的村子及萧条的城镇。我在各地都见到这样的景象……跟我想看的东西相比,我见到了更多不想看到的东西。所以,逼得脑筋不好的我产生了许多想法。」
脑筋不好——
那是阿尔维尔的口头禅,专门用来形容他自己。
「在做那些事的期间,我碰巧认识了一个与众不同、也在做同样事情的家伙——那就是萧。他突然对初次见面的我攀谈,在当天介绍我认识的人就是大姊。后来萧带我到费伦地区,在那里遇见的则是现在正和涅西利斯激烈交手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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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美的光。」
在竞斗宫的决斗舞台上,响起缠满绷带的少女——法乌玛的声音。
就时间来说,已超过深夜两点。开放式天井型的舞台被闪耀的灯火照亮。
那是身穿蓝色披肩大衣的名咏士——涅西利斯咏唤出的一只光妖精。
在蓝白色光辉的照耀下,决斗舞台被有如白夜般的幻想气氛包围。
「呐,虽然我不在意,不过你们有两个人呢!打算要观战还是担任对手,请你们说个清楚。」
戴着遮阳帽、身穿白色礼服的少女伸手指向对方。
赌上舞台一隅不停发光的巨大触媒——米克瓦鳞片所进行的决斗。香缇瞥了一眼有如寻求对手般指着这端的法乌玛,以手拨开落在肩上的头发。
「我不擅长战斗。」
她无言地朝同样默不吭声的涅西利斯背后移动。
那是两人之间用不着开口的默契。
涅西利斯战斗时,香缇在二芳守护。香缇唱歌时,涅西利斯在二芳观看。
没错,所以这次我会是观众。
和那个时候正好相反——
在唯一的观众面前。
为了这位唯一的观众。
竞斗宫的霸者朝决斗舞台中央走去。
「我是初次来到竞斗宫,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缠满绷带的少女歪着头对依然无言的涅西利斯问道:
「平常是用什么作为开始的信号?是由裁判出声当作信号吗?」
「也有这样的做法。不过很可惜,现场并没有裁判。」
「那么就用这个好了,很美吧?」
法乌玛发出开心的声音,张开原本握住的拳头朝前方送去。在她小小手掌上滚动的,是直径数公分的玻璃球。
法乌玛将它朝头顶上方抛去。
上升至数公尺的高度,不到数秒的时间便划出抛物线落下。
——喀叽!
玻璃球撞上地面,那就是信号。
几乎发生在同时——涅西利斯的蓝宝石发出名咏光前所需的时间,距离信号不到一秒钟的间隔。
那是蓝色的第二音阶冰狼,淡蓝色名咏生物拥有结冻的体表、与令一切冻结的利牙。
「……好厉害,好快!」
在遮阳帽下,少女口中发出微微的惊叹声。
在名咏士的决斗中,一般惯例是在确认过对方的名咏后,才决定自己名咏的「后攻型」战术。若对方咏唱出代表第二首阶名咏的长篇赞来歌,便用小技巧加以瓦解。如果对方为了牵制而发出火焰,红色名咏士便可反过来将其作为触媒使用。
在这样的情况下,涅西利斯却无视这种惯例。事实上,被占了先机的法乌玛别说名咏,手中甚至就连触媒也没有。
香缇因扫兴而发出叹息,法乌玛像是看穿了其中的意义般——
「你讨厌拖泥带水吧?我跟你或许真的很像。」
她轻轻举起原本疲软垂下的右手。
「可是,对不起,我的名咏比你要早了两个阶段。」
在香缇理解这句话的意义前——
眼前涌现出有如鲜血般鲜明的火焰海啸。
不到一次呼吸的时间,火焰已扑向涅西利斯。
「——涅西利斯?」
香缇反射性地呼喊他的名字。就连在身后观战的她,也看不见火焰被名咏出来的瞬间。
怎么可能,法乌玛何时名咏出火焰?
察觉到时名咏已结束,火焰逼近。在竞斗宫里曾多次观赏过涅西利斯的战斗,但以往从未见过这种事。真要说起来,那名少女手中应该就连触媒也没有。
……不,可是应该没事才对,她认识的他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就——
在火焰的漩涡中,浮现出熟悉的男人身影。
叽咿咿……咿咿咿……嗯……
「咦?」
火焰发出悲鸣,这次轮到法乌玛惊呼出声。
火焰冻结,发出尖锐的声音后破裂。踩过散落一地的碎冰,涅西利斯与冰狼若无其事地昂然挺立。
「刚才那招……你挡下来了。」
「火焰……红色名咏吗?揭晓了一个谜底。」
在反应若慢了一秒,便不知会演变成如何的状况下,竞斗宫霸者的口吻依旧平淡。
「那么,这招如何?」
有如手持指挥棒的指挥,法乌玛雪白的指尖在空中描绘了些什么。
那个动作也一样,在香缇认知到的同时,两道巨大的火墙早已自决斗舞台墙边,以包夹涅西利斯的形式朝他逼近。
——又来了?
法乌玛到底在何时名咏出火焰?
「很奇特的名咏。」
涅西利斯以流畅的动作洒出烧瓶内的触媒。
在他的身侧,耸立着两道阻隔火焰热浪的冰壁。重量足以轻易压垮成人的冰块,挡下即将吞噬他的火墙。
「居然能在亲眼见到我的名咏之后才做反应!」
少女唇中流泄出惊愕的呼气,接着渐渐转为叹息:
「伤脑筋,你似乎是个比我所想的更难应付的人。」
「你错在不该两次都用相同的手法。」
竞斗宫的霸者眺望在空中飞舞的火星,接着——
「……难不成已经穿帮了?」
「你说呢?」
在帽子底下,少女露出腼腆的笑容。在此同时,虽然是与笑容相去甚远的面无表情,不过那名男子也略微扬起嘴角。
……你就是这种男人。
不管面对怎么样的对手,态度都不会改变;不管面对怎么样的对手,还是贯彻自己的本色。
「和我第一次见面时也是如此。」
回溯在内心打转的回忆,香缇朝依然背对她的对象悄然低语。
你真的都没有变。
从那天晚上,你现身在我献唱的酒吧那一天开始。
2
那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我——香缇·伊·索马,曾有过目空一切的时期。
鄙视台下的观众、对于同行的歌姬们不屑一顾。
在一波波拥上前来的歌迷面前保持彬彬有礼的态度,私底下却是瞧不起、对他们嗤之以鼻。认为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是无能、愚蠢、可悲的丧家之犬。
因为不就是这样吗?
我拥有比世上的任何人都还要优美的嗓音。
只要稍微认真一点朗读诗歌,就能让老师沉默下来。一旦唱起歌来,身边的大人们就会落泪鼓掌。只要装模作样地试着说些话,身旁的男人就会一一成为我的囊中物。
不管是父母、周围的大人们、学生时代的同学,在我面前任何人都显得平庸。
十五岁开始成为歌姬巡回大陆,一年后就被吹捧为天生的歌姬。姓名及长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也是当然的,因为我和身边的凡人不同。
……没错,我沉醉在那样的幻想中。
察觉到那是幻想的契机,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吧。在正巧路过的城市中的某个酒馆里,被要求唱歌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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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什么玩笑!」
小酒馆里响起明显包含怒气的吼叫。
酒馆中央设置了比旁边的地板要高出一层的舞台,一名女性站在上面。说是女性,也才十八、九岁,虽然因为化妆而显得成熟,不过就长相来看,称她为少女也不为过。
那是位有着鲜艳的碧色头发,闪烁着金色光泽的眼眸令人联想起女豹,给人深刻印象的歌姬。
「我说的就是你!那边那个家伙……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演奏停止,气氛热烈的酒馆在一瞬间变得寂静。
那也是当然的事。上一刻还以「有如不属于尘世般的清亮歌声」献唱的歌姬,下一刻却停止唱歌走下舞台。不只如此,甚至高声怒斥。
「是我——歌姬香缇好心献唱耶!你却完全置若罔闻……就像我不在一样,净是喝酒,最后还在我唱到一半时起身离开?开什么玩笑!」
在酒馆的出口处,原本背对她的男人慢慢转过身来。
高跟鞋的声音刺耳地响起,香缇逼近他的眼前。
「你找我有事吗?」
那是个身穿蓝色披肩大衣的高大男子。眼神锐利,那严峻的面容像是在说他除了瞪人以外,没有其他表情。个子较周围的男性要高了半个头,比女性的香缇则足足高了一个头。
「你以为自己是谁?真要说起来,从我开始唱歌以来都是这样。既不像是在听歌,还一脸无聊地猛喝酒。」
「我只是到这家店来喝酒罢了,有问题吗?」
香缇正面仰望这个高大男子——就连成熟的大人,在他面前似乎也会感到畏缩。
「居然在别人唱歌时离席,年纪这么大了,就连这点礼貌也不懂吗?真要说起来,我可不是会在这种寒酸小店里唱歌的小歌手。平常的我,是在你这种人就算砸下全部财产,也无法入场的大型演奏会里担任主秀的人。因为被哭着恳求我无论如何都要献唱一曲,所以才好心地特别为大家演唱。你懂吗?若没有这样的机会,我才不会为你唱出你一辈子都无法听到的歌曲!」
正巧来到这个都市——凯旋都市安裘进行公演,因此香缇现在会在这家店里,纯粹是服务乐迷,换句话说是慈善活动的一环。
但他却不领情。
「听众会在中途离席,就表示你也只有那点程度。」
「……什么!」
在那一瞬间,怒气超越了理性。
香缇揪住男子胸口的衣服,无言地从下方瞪视他。
「——像你这种人又知道什么了!」
「我只知道你是个胆小鬼。」
随着「咯叽」一声,右手同时传来一阵剧痛。
「好……好痛!放、放开我!」
男人伸手捉住香缇揪住他胸口衣服的手,而且还足以「就连男人也不禁发出悲鸣」的巨大力气将手拉开。
「真是再差劲不过了……明明是男人却对女人使用暴力?你真的好差劲!」
香缇揉着好不容易获得解放的手腕,自男人身旁退开一步。
「到目前为止,似乎没有男人不买你的帐吧。」
「不可能会有吧?而且,你凭什么说我是胆小鬼!」
「你说呢?」
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的男子转过身去。
就此推开店门,定入街灯照亮的人行道。
「……什么嘛,那个男人简直莫名其妙!」
咬紧牙关制止在口中漫延开来的那份苦涩。
虽然是小酒馆,她却还是第一次在大众面前尝到这般屈辱。
「为什么?那家伙算哪根葱!」
在酒馆后方的员工更衣室里。
表演结束后,香缇随即以拳头捶墙。
「我的声音和歌喉应该不会输给任何人才对,可是……为什么非得被那种陌生的男人瞧不起不可!」
脱下舞台装,身着内衣的她发出怒骂,怎么能忍受这种……这种屈辱!所谓的气愤难平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过来一下,那家伙是店里的常客吗?」
唤来胆怯地偷偷望着她的女店员。虽然她显然较香缇年长,不过此时已顾不得这些。
「咦……啊,呃啊……」
「随便什么消息都好。总之,那个男的会到这家店来吧?除了我以外的歌手到店里来的时候,那个男人也是那种态度?」
「不、不是……涅西利斯大人他平常……会到这家店里来听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除了我以外的歌手唱歌时,他会安静地听到最后?
愈来愈不懂了。这表示他喜欢一无是处的业余歌手?不,理由应该没有那么单纯才对。
「不,等一下……涅西利斯?你刚才叫他涅西利斯!难不成……是那个涅西利斯?」
「是、是的,是在本市竞斗宫里的那位。」
蓝色的大特异点涅西利斯——就连不是名咏士的香缇也听过这个名字。
突然现身在凯旋都市安裘引以为傲的竞斗宫当中的名咏士。不就是那位连膝盖都不曾落地,便登上霸者地位的男人吗?
「骗人,那样的男人会……」
既然是竞斗宫的霸者,那么应该也曾以来宾的身分,获邀参加符合他地位的公开场合才是。既然也曾参与过重量级演出的演奏会,那么应该有…定的鉴赏力。
这么一来就更说不通了。
「呐,那个男人明天也会到这家店来?」
「大、大概会……除了在竞斗宫里有比赛的日子以外,他经常到这里来。」
「是吗,我知道了。」
——他一定对自己是竞斗宫的霸者引以为傲吧。
若是如此就太好了,我要将他的自尊心踩个粉碎。让我丢脸的这个仇,我要彻底回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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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坐这里吗?」
靠近酒馆角落,香缇将手放在灯光照射不到的椅背上露出微笑。
坐在桌子对面的男人——身穿蓝色披肩大衣的名咏士突然抬高视线。
「空位多得是。」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没有同伴吧?」
没有回答。
并非以沉默代替回答,涅西利斯的视线早已不在香缇身上。
……这表示你对我不感兴趣?
「你似乎是这里的常客,是不是有你喜欢的歌手?」
香缇用她的手臂揽住对方握住酒杯的手腕。
娇媚诱惑的嗓音,眼神稳稳地朝上瞟。就连服装也特意选择挖低领口,裸露度高的服装。
「呐,告诉我嘛!」
——来吧,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男人不就是这种生物?
只要一项就好,只要能掌握他的弱点就好。
因为这个男人是集众人注目于一身的竞斗宫霸者,只要放出一项传闻,立刻就会引爆成为话题。我要加倍奉还你对我的愚弄。
「你妨碍到我了。」
这项计划,随着原本揽住他的手臂一同被轻易挥开。
「——呜!」
为什么、为什么就只有他!
到目前为止,不管是怎么样的观众分明都会成为我声音的俘虏。男人也一样,我用不着这么做,只要别有深意地凝视,对方就会主动靠过来。
不可能就只有这家伙例外……
甚至忘了要伪装表情瞪着他,结果——
「今天不唱歌了吗?」
那名男子突然这么问道。
怎么,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啊,原来如此。说了半天,他还是非常欣赏我的歌嘛!
「是啊,我跟这家酒馆的约定是只唱一天,也只拿了一天的酬劳,所以没有道理要唱歌。不过,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我唱,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你对金钱真是毫不让步。」
涅西利斯凝视着玻璃杯的液面,自言自语般的低语。
「若是没有钱或委托,你就不唱歌吗?」
「因为我是职业歌手,所以这是当然的。你也一样吧,备受推崇、伟大的竞斗宫霸者先生?」
这句话当然是讽刺,这名男子应该也能从音调的抑扬顿挫中轻易察觉到才对。
「这不是很棒吗?你是这块大陆上所向无敌的名咏士,我也是无人可及的歌姬。同样是得天独厚的人,我们就好好相处吧?」
来吧,对我敞开心扉。
对我展现你的弱点,我会以此作为把柄,狠狠地修理你一顿。
「真是如此吗?」
「咦……」
霸者的话,超乎香缇所预想得到的任何一个答案。
「我真的是大陆上所向无敌的名咏士吗?为什么你能如此肯定?」
「因为,你在竞斗宫里从没输过吧?还是你知道有比你更强的名咏士?」
「很可惜,这我倒是还没见过。」
「什么?可是你却感到不安?哈!这正是你说的胆小不是吗?」
光是凝视就足以令小孩大哭的严峻面容,此时竟毫无霸气。一再愚弄我,说我是胆小鬼,结果他才是最胆小的人不是吗!
「我对胜负没兴趣,漫无目的,除了竞斗宫之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等我察觉到时,已经在那里作战,而身边的人也起哄、擅自称我为『霸者』罢了。」
「哎呀,我们果然很像不是吗?」
香缇也一样。只能从事活用她声音的工作,等察觉到时,已经踏上舞台唱歌、功成名就,身边的人更赞扬她为「歌姬」。
「那么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的声音真是世上最杰出的吗?」
「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还是你心中另有答案?」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有位一整年都在大陆各地旅行,名叫『凯因兹』的怪人。我曾经听他说过在大陆北方有个叫做气费伦』的城镇,住在那个城镇附近城堡里的女孩…,拥有不属于这个尘世、超凡脱俗的声音。」
……原来如此,来这一招吗?
说到底,这个男人就是不承认我的声音。
「怎么?你要我到那里去?别开玩笑。公演的时刻表排得很紧,而且更重要的是世上根本不可能会有超越我的声音。」
「是吗?」
随你高兴——他像是如此表示般的凝视玻璃杯。
「……我被看扁了嘛。」
忍住随着怒火高涨而吼叫的冲动,香缇自座椅上起身。
「一个月后,和今天同样的时间,在这个地方等我。我会把在费伦的那个女孩带来,直接在你面前一较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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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的外围城镇费伦。
虽然才是初秋,不过位在这个城镇对面的山顶上、香缇即将前往的城堡已被白雪覆盖。
「喔,这样的城堡也不错嘛,好美。」
一边笔直地在走道上前进,一边对城内的气氛发出苦笑。
城里燃烧柴火作为暖气,温暖到不需要穿着外套。此外,室内的装饰也十分出色。装饰头顶上方的是缤纷的吊灯,直接画在天花板上的大型壁画。至于脚底下,则是光可监人,仔细打磨过的石材地板。地板上铺着红白相间的棋盘状图案地毯,上头连一粒灰尘都没有。
「似乎不完全是谎言。」
事先也收集了情报,法乌玛·费利·佛希鲁贝鲁皇女被费伦的居民称为「公主」,她清澈的嗓音令居民引以为傲。
「那么,公主本人就在前面吗?」
专心朝笔直伸展的走道前进。厚厚的地毯消除了脚步声,周围一片悄然,静谧的城内虽然豪华,却也显得寂寞。
脑中正转着这样的念头时——
突然听见那个「声音」。
「这是……什么……」
远方的某处传来类似笛声与铃声交错的旋律。
在这座古城的某处有人正在演奏?不,感觉不太对劲,这声音与以往参加过的任何一场演奏会上使用的乐器均不相同。
较笛声更为细致、优美,而且舒畅。淡淡的音色有如陶笛一般,可是比陶笛更清澈,这是——
「难不成……骗人……」
唯一……就只想得出一个可能性。
除了我以外,大概不会有任何人察觉到吧。正因为是我,所以才会察觉到。
这是——人类的声音!
不,称为声音并不正确……这是呼吸声。
吸入空气送往肺部,从肺部回到气管、喉咙时,声带会发出极为轻微的振动。这样的动作居然能制造出此般若有似无的声音。
「骗……骗人,那是不可能的事……!」
就连被誉为拥有全大陆最美嗓音的她也无法做到这种地步。经过特意训练后或许有可能,不过端坐在前方、名叫「法乌玛」的女孩……大概根本就没意识到这件事。
「难道我不如法乌玛?」
真如那个名叫涅西利斯的讨厌男子所言?
不要,那种事我绝不承认。
「呜……这不是很好吗,这样才有一较高低的价值!」
斥责微微颤抖的膝盖,伸手推开就在眼前的谒见室大门。
就在此时。
——谁?是来谒见的人?
透过依然紧闭的大门,那个声音有如渗透般传来。
伸出的手,在碰触到大门前的几厘米冻结。
那是比这个世上所有的乐器,不,就连鸟类的啁啾声也相形失色的奇迹音色。
这种事……
香缇理解了一切。
因为她平常总刻意想要发出这样声音,换句话说是她心中理想的声音。
——对不起,我人不舒服,请一个小时后再来——
「……呜!」
在察觉到滑落脸颊的眼泪之前,香缇已捂着嘴奔过走道。
那是她人生当中首次、同时也是最大的败北。
眼前的景象因泪水而扭曲,好几次差点就要跌倒。
家人、老师、同学、观众——以往曾持续在内心咒骂的人二在脑海中浮现、消失。唯一可以依赖、她最信任的声音,有如玻璃般粉碎散落。
……我是……笨蛋!
发出不知针对何人的呜咽,香缇奔出城堡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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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歌姬这项职业,就不可能久居一地。
在有如遭到钝器殴打,记忆及意识均一片空白的状态下,香缇搭上从费伦开往凯旋都市的火车,纯粹只能称为反射动作。
「说只要喝下这种液体就会醉……根本是骗人的,不是吗!」
趴在桌上,茫然地凝视在眼前玻璃杯里摇晃的酒精。
「无能……全部全部全部,全都是没用的垃圾!」
以往赚到的巨额公演酬劳、眼前的酒精、在无人知晓的可疑店铺中买到的镇定剂及安眠药,不管再怎么服用其中任何一项,仍旧无法遗忘在费伦听到的那个声音。
「不如……全都忘掉算了……把自己的事和所有的一切都忘掉!」
若能就此在酒馆的地板上躺成大字型睡着,将一切全都忘掉不知会有多轻松。
「那、那个……客人……」
「啰唆,我说过不要管我!」
在前来关心的店员视线注视的前方,酒馆入口处蓦然出现人影。
「是谁?不好意思啊,今天这里被我一个人包下了,快点给我离开!」
以令人咋耳的价格包下酒馆一整天。
店员也一样,除了负责锁门的人以外,全都让他们回去了。今晚实质上是为香缇一个人开店。
「我说了!今天禁止无关的人——」
自座位上起身的姿势就此冻结。
身穿蓝色披肩大衣的男子,可说是一切元凶的男子就站在那里。
「……涅西利斯?」
怎么会有这种蠢事?和这名男子约定的时间是在一个月后,应该有一个星期才对。
「我听说有个名叫香缇的歌姬,缺席了每一场原本预定的公演。」
「……呵呵,这不是很巧吗?」
步履蹒跚地走近依然站在门前的男人。
「我也叫香缇,职业原本是歌姬。」
「嘻嘻。」无来由的笑意自内心深处涌出。愤怒的火焰已经燃尽,剩下的仅是些许的灰烬——便是如此干涩的笑意。
「你到费伦去了吗?」
「嗯嗯,就如你所期望的,我也见到了你说的那个女孩。」
那是谎话。
其实尚未见面前,在门口就已逃走。
「公演呢?」
「那种事全部取消、取消!」
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你已经明白了吧?我只不过是只丧家之犬,连自己本身也是我瞧不起的平凡人类。怎么样,很好笑吧?」
握在手中的玻璃杯由指尖滑落,在地板上摔个粉碎。
在玻璃尖锐的悲鸣消失前——
「笑啊!来吧,大声地笑我吧!」
仰头望向天花板的香缇尽情狂吼:
「我叫你笑!一切的一切,都照你的期望在进行不是吗!快啊,别闷不吭声,说句话怎么样!我叫你说话!」
足以毁掉喉咙的吼叫持续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之后剩下的,只有难以排遣的痛苦以及灼烫的呜咽。
「全都……全都是你的错……」
断断续续溢出诅咒的呜咽,有如爬行般的前进。
「如果没见到你……我、我就依然是我……」
在因眼泪而朦胧的视线那一头、就连桌椅也看不见的模糊视野中,只追寻着身穿蓝色披肩大衣的男人身影。
「也不会知道那个女孩的事,自认为是最棒的歌姬……就能够这样欺骗自己了……」
握住拳头、举起手臂,不过——
……啊……啊咧?
挥下的拳头只是划过空中。
在碰到对方身体前,膝盖落地、一筹莫展地在原地倒下——朦胧的意识中,香缇有如事不关己般注视一切。
咚沙!
在倒下前,有人接住她的身体。
是酒馆的女店员?不对,是更高大、更有包容力,也更温暖——
「涅西……利斯?」
在理解接住她的对象是谁的瞬间,香缇瞪大眼睛。
「笨、笨蛋!你想做什么!」
他没有回答。
「……滚开,不要事到如今才表现出绅士风度!」
虽然身形不稳,还是推开涅西利斯的胸口站了起来。
——我在做什么啊!
虽说是一瞬间,但这样的男人怀中居然令我感到安心。
「你曾经身为歌姬,你是这么说的吧?」
「我是说过。但现在已经不是了,不过这跟你没有关系!」
「那么,你就现场唱最后一首歌来听听吧!」
「——啊?」
唱首歌来听听?
总是在我唱歌途中离席的男人,事到如今居然提出这么恬不知耻的要求。
「随便什么歌都好。」
「你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耶?为什么我非得为你唱歌不可!你根本就不够资格在一个人包场的地方听我唱歌!如果你那么想听,就在这张桌子上堆起像山一样高的钱吧!」
就算他真的那么做,香缇也会拒绝。
「你应该说过,你已经不当职业歌手了。」
「……呜!」
并非专业、而是业余的身分,既然如此就不能收钱——他是这个意思?
接二连三,一再触碰香缇的痛处。
「出自流浪诗人尤米耶尔的诗集《礼地祝诞》,最终章第七节悲哀少女。」
尤米耶尔的悲哀少女?
「……你的喜好还真是奇特。」
那是只留下姓名及诗集,记载在史书中古老诗人的诗句。在以故事形式歌颂寻找新天地的人们希望当中,唯一充满悲哀思绪的一节。
以哀怜及后悔的意念编织而成的歌词,与心痛欲裂般旋律的组合。是在香缇的公演中,难得被要求演唱的歌曲。
「绝对不接受我的点歌吗?」
「……不,我改变、心意了。」
在露出微微苦笑的同时摇了摇头,怒气已自全身褪去。
——真像傻瓜一样,没想到就只有音乐上的喜好完全吻合。
在公演结束后,独自漫步的夜路上……
口中总是哼着这首歌。
「要是你中途离席,这次我可不会善罢千休的。」
「那就要看你了。」
「很好,你就在那里默默地听着吧!」
如果我退出歌坛的最后一个观众就是这家伙,那也无所谓。不如说他像以往一样中途离席,更能彻底斩断我的眷恋。
走向酒馆中央,仅仅高出一层的简单舞台。
「那、那个……由我来做钢琴伴奏吧,我记得应该也有乐谱才对。」
香缇对机灵地想要上前帮忙的店员送上带有拒绝含意的目光。
「不需要,这首歌我已经习惯没有伴奏了。」
在回家的路上,总是这样地唱着这首歌,并没有伴奏。
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
脑中浮现出歌词,接下来——
在唯一的观众面前,
为了这位唯一的观众,
歌唱皇后展现她清澈的歌声。
仅仅是数分钟的简短歌词。
就连「唱歌」的感觉都还来不及浮现,这首歌便已结束。
……一切……都结束了。就连我也被哀伤的歌词感动了吗,虽然是最后的公演,内心出奇地澄澈。
蓦然抬起头,眼前是身穿蓝色披肩大衣的男人。
「哎呀,涅西利斯,你没有中途离席——」
无法把接下去的话说完。
「涅西利斯……你做什么……」
听到的,是手与手重叠的声音。
无可质疑,那是货真价实的鼓掌。
是来自唯一的一名观众的鼓掌。
「——很棒的歌。」
「你……你在说什么啊!你是在讽刺我吗?别太过分!」
涅西利斯无言地指着。
手指向香缇身后,在那里站着以指尖拭泪的女性工作人员。
我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那、那个……对不起,我有些感动……不管是歌词还是声音,都太动人了。」
「怎么回事……」
「就如你所见到的。」
回答的是竞斗宫的霸者。
「你初次毫不骄矜地唱出来的歌,结果就彰显于此。」
——这个男人在说什么?
「我总是看着观众,为了观众——」
「你过去看到的,是映照在观众眼中的自己。」
「……我、我是!」
身体有如触电般颤抖,接着僵硬。
「你为映照在观众眼中的自己感到陶醉,为了自己的声音迷倒观众而陶醉,不过是个酪酊大醉的人罢了——那就是我那天晚上见到的你。」
无法……否定。
鄙视观众的事打从一开始就有自觉,认定自己才是优秀的人类这点也是事实。
「……思思,没错。」
咬住嘴唇,在挤出声音的同时也尝到了鲜血的滋味。
「没错!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因为我生来就具备这样的声音,所以从生下来开始就和其他孩子们不一样!听好了,一开始给我特别待遇的是我的父母,接下来是学校老师,然后是声乐界的大人物们。你要我……怎么办才好!」
从儿时起就沉浸在喝采声中。「香缇好厉害!」「真了不起!」她是在充斥着这些话语的…环境中长大的。
——从没有机会培养出疼惜别人的心情。
「现在,我最无法原谅的人是我自己,可是第二个人是你,涅西利斯。」
留下些许的余韵,转身背对涅西利斯。
如果这个男人能早点出现在我眼前……在无可挽回的时刻来临前,对我说了现在这句话,那么我……
「你打算去哪里?」
「这个嘛,至少我还有钱,就提早过退休生活好了。可能会有多余的时间,所以也得培养个兴趣才行。」
「就选名咏式吧!」
「……啊?」
提到的分明是跟兴趣有关的话题,为什么会冒出名咏式来?像是瑟拉菲诺音语这种特殊语言啦、还有五色的理论,就兴趣来说门槛过高,这点连小孩都知道。
「我拒绝,为什么要做那么麻烦的事!」
「据说名咏式的由来是出自『咏唤其名』。对于不当歌姬的你,要继续保有自己的特色,这是最好的方法。」
「Keinez」/红、「Ruguz」/蓝、「Surisuz」/黄、「Beorc」/绿、「Arzus」/白。
存在名咏式当中的五种音色及其赞美歌。
「你说的咏唤是指赞来歌?」
「首先是理论,一旦到了实战,应该就是你擅长的范围才对。」
「开玩笑!你要本小姐我和那些小男生、小女生一起念书?」
「自学就行了,我也是如此。就算付出比别人多两倍的努力,也要花上十年以上的时间。」
「十年?啊哈,你还真是个不中用的男人。」
……
……咦?
刚才我笑了?
将手贴在胸口上,可以听到「怦通怦通」的稳定心跳声。大概没错,刚刚那瞬间没有任何恶意,我是真正打从心底笑了出来。
从遇见这个男人开始到现在,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无邪地笑出来。
「……你说要花上十年的时间吧。」
扬起嘴角,无邪的笑容不知何时变了模样,成了有种促狭意味的亲切笑容。
「好吧,你等着瞧。我会用五年的时间自学,接着我会拿到名咏士的资格。」
「那是不可能的。」
香缇伸出食指,戳向一如所料、斩钉截铁否定的涅西利斯。
「那么我们来打赌。如果我赢了,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如何?」
「随你高兴。」
……赌注的结果,是只属于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那就是开端。
与涅西利斯这个顽固、冷漠又迟钝的名咏士结识的开端。
3
涅西利斯……
透过披肩大衣,凝视他那宽阔的背部,香缇的嘴抿成一条线。
在决斗舞台上依然维持面对面的姿势,他与法乌玛像是在找寻机会般的对峙。
虽有股想要呼喊他名字的冲动,还是将之压抑在心中。
并非担心呼喊名字会破坏涅西利斯的集中力,而是一旦站上决斗舞台便是场比赛——涅西利斯最不喜欢比赛时受到打扰。
就连竞斗宫观众的欢呼声其实也是妨碍。他并没有这么说,不过,只要在比任何人都接近的地方看着他,就能清楚察觉到这一点。
「我们一起工作的时间也不算短。」
他在决斗舞台上战斗的期间,绝不叫他的名字——这是香缇对自己订下的规矩。
当她唱歌时,观众们静静聆听。所以当他战斗时,自己也会秉持信赖、静静地在一旁守候。
不管对手是那个女孩/法乌玛或任何人都一样。
涅西利斯绝对不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