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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在紧绷的早晨空气中,真绪打了一个嗝,冒出了刚刚吃的烤鲑鱼味。

「抱歉。」和话语一同吐出的气息凝结成白雾。

真绪的脸颊红红的,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酷寒所致呢?或许两者皆有吧。

此外,她心中的娇羞也有影响,她的大衣下穿着我的毛衣。

也就是说,我们走到那一步了。

昨晚,我们一如往常约见面,一如往常吃了晚餐,本来也应该要一如往常挥手道别的。但电车到达真绪要换车的车站时,我拉住她的手,将她留在车内,想到我们又有一阵子会见不到面,就忍不住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停车时间只有数十秒,感觉起来却久得要命,发车音响完,门关上了,她一语不发地握紧我牵住她的那只手。

「我没赶上野田线的末班电车,所以我会去住公司同事家喔。思,住武藏小山那个同事。还有,明天是休假,所以我大概下午才会回家。」真绪打电话回家报备。

我第一次看到她说谎。真绪并不是在东急目黑线的武藏小山,而是在西武新宿线的上井草下车,也就是离我公寓套房最近的车站。

真绪在讲电话的时候,我想到她的爸妈,心中涌起一股罪恶感,于是拼命憋气不让电话收到我的声音。

我们在站前路上的便利商店买了饮料、牙刷、卫生用品等等的东西,走在回我家的路上没说什么话,在公寓入口附近差点踢到台阶跌倒——这些都是昨夜发生的事,现在却觉得好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今天早上,我们在家庭餐厅吃完没配几句话的早餐,走在星期六早晨住宅区的路上,也还是几近无言。我们走在阴影处,结果寒意从鞋底直升而上,让我们的脚都开始发抖了。

罪孽深重的我们畏畏缩缩地横越井草八幡宫境内,来到善福寺池的池畔。

天空非常开阔。

微风无声地在水面上掀起波纹,散步中的初老夫妇与我们擦身而过的那一刻,对我们说了一声「早安」。

不习惯与陌生人打招呼的我们,也以沙哑的声音回了他们一句「早安」。

停在树上的雀鸟啾啾叫个没完,仿佛在催促我们「讲点什么吧」。

「好冷噢,哎,毕竟是一月,当然冷嘛。」我不怎么用心地望着前方,同时低声说了一句不怎么重要的话。今天早上醒来后,我一直不太能盯着她的眼睛看。

「但是走着走着,身体就暖和了。」真绪对着捧在嘴边的双手吹气,视线一下飘向晴朗的青空,一下又追着池塘里的花嘴鸭跑,忙个没完,但总是巧妙地避开我的脸。

「我们走满远的耶,你还好吗?」

「嗯,我很好。」

听到她越说越小声,语调僵硬,我又更慌了。在昨晚之前,我并非对女性毫无了解,但心情跟着对方动摇、紧张的经验还是第一次。

大学时代,我曾经有一个短暂交往的对象,她是在我打工的家庭餐厅工作的打工族。我们约会了好几次,交换过圣诞礼物,一起过夜一次。

虽然听起来很不负责任,但如果有人问我:「真的喜欢她吗?」我只能回答:「不知道。」或许不是因为喜欢才在一起,而是想要沉浸在「我和别人一样有个女朋友」的心情中也说不定。

我工作的那间店有张员工用的确认表。我们要确认的项目有好几个,从用餐座位调味料的更换到厕所洗手乳剩余量等等都有,确认过后就要在方框内做个记号。

我和当时那个女朋友过的生活就有点像打工流程。

在「第一次约会」的方框打勾,在「第三次约会就接吻」的方框打勾,在「圣诞节」和「新年参拜」的方框打勾。

最后一个项目也打勾后,我们就无事可做了。

「我有其他喜欢的人了,我想要过忠于内心想法的人生。」某天,她突然对我这么说。接着她就开始和同一间店的另一个打工小弟开始交往了,而我辞职走人。回想起来还真是乏味啊!

另一方面,真绪却完全没有用过那张确认表,证据现在就在公寓的洗衣机里,旋转着。

我很惊讶。但从另一个角度想,这似乎也很符合真绪的作风。

在二十五岁的今天之前,她如果有那个意思的话,多的是机会吧。国中时代不提,在那之后应该会有不少人追求她。她并没有选择他们之中的谁,而是选择了我——一直到天亮后,我还是有一种「想不透」的感觉。

绕了池塘半圈后,我们坐到日光下的长椅上,池塘水面十分炫目,反射着不规则的早晨阳光。

「这边很温暖耶。」她眯起眼睛,低声说。真绪实在很适合待在阳光下。

她的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我将我的手叠上去,悄悄让我们的手指交扣。她的肩膀稍微抖了一下。我们两个昨晚都非常紧张,而那余韵似乎还残留着。她内心的动摇透过手指传了过来,让我的心跳加速。

真绪的手很柔软又温暖,手指非常细,仿佛一折就会断掉。

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要说什么比较好,想到什么就先说出口:「你不困吗?」

「不困,浩介呢?」

「不困。」

「这样啊。」

对话又中断了,真绪平常说起话来就像刚挖好的温泉一样,话声不断涌现,今天早上却非常沉默寡言。

「开始工作后我搬到这里,已经住了将近两年了。」沉默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开始说些有的没的。「忙东忙西的,结果大概只来过这公园三次左右吧。听说运气好的话,可以在这里看到翠鸟喔。」

真绪飞快地抬起头来:「啊,我看过喔。」

「在哪看到的?」

「在这里。」

「咦?」

「我没跟你说吗?我读的大学就在这附近,所以偶尔会来善福寺公园散步。」

我知道真绪是女子大学毕业的,但这么一说,我确实没问过她学校的名字。到今天,我才终于知道真绪读的是这附近的名门女子大学。

「这么说来,我们之前说不定曾在这里擦身而过呢。」我觉得这些小小的巧合也证明了我们之间的羁绊很强烈,说话的声音中便透出了一股得意之气。

「不会吧,浩介是在我大学毕业的隔年才进那间公司的耶。」

她说得对,我是在情绪高昂个什么劲啊。

「该怎么说,我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被真绪追赶过去了呢。」

「咦?是这样吗?」

「因为你是名门女子大学毕业,又早我一年出社会,工作能力又很强,像刚刚那样跟你说话,你也比我冷静,国中的时候明明是颠倒的呀!」

闹脾气又有什么用?

「怎么这么说啊,我只是一直想要追上浩介罢了!浩介很会念书,所以我也要读很多书,才能追上你。」

听她这么说,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我从来都没像真绪说的那么会念书喔,就连一秒钟都没有。」

「对当时的我来说很厉害呀!因为你英语也懂、国语也懂、数学也懂,什么都懂嘛。」

「我退个一百步,就当作你说的话都是事实好了,你又是为什么要念女子大学?」

「因为我东大落榜了。」

「东……」我说不出话来了。

东大?你到底要成长到什么地步才甘心啊?话说回来,放眼东大代表你根本就完全搞错追赶的方向了。

真绪紧盯着水上的小鷿鷈,继续说:「我报考了几所名字里头有『东京』的大学,不过东大果然就是等级不同,读完考试题目也不知道它在问什么。最后考上的最好的学校就是那所女子大学。我本来也考虑要重考,不过还是在爸妈的说服下入学了。」

「为什么对东京这么执著?」

真绪耸耸肩:「浩介,你国中的时候常常说『我要去东京读大学』,对吧?所以我也订下了同样的目标,最后进了女子大学,真是本末倒置呢。」

如果我们不在公园,而是在我房间里的话,我一定已经冲上前去抱住真绪了吧。不只是想抱住她的身体.也想拥抱她那几乎令人傻眼的单纯性格、她的坚毅、她的思虑不周。

喜悦和心虚同时在我胸中膨胀。当年真绪挂在嘴边的「我也要去东京的大学」并不只是随便说说,而是和我订下的约定。因为这个约定,高中时代的真绪不得不每天念四小时的书,如果将读书时间的几成拿去做其他开心的事,她的青春岁月肯定会更充实的。我无谓的咳声叹气害真绪的人生道路变窄了——想到这点,我就没办法单纯地为她感到开心。

我无法用语言表达出现在的心情,因此默不作声,结果真绪先开口了:「我做事的方法好像都脱离常轨。国中的时候,浩介搬去的新家是在搭电车二十分钟就能到的地方,对吧?问老师的话,至少能问到住址,很容易就可以去找你了,但我总是想着『我还要跟浩介一起读同一所学校』,努力到最后,手段就变成了我的目的,真的是本末倒置呢!」

我还记得真绪哭得唏哩哗啦的样子。

国三夏天,我们家搬进了松户市外围的新建成屋。

就快毕业了,所以我也可以从新家搭电车上下学就好,但我还是选择了转学。我已经受不了学校里的人把我当成「爱抓狂的孩子」看待了,转到新的国中就像是为了逃避孤独感和闭塞感。

我对真绪当然有些挂念,但当时的我们之间已产生了未曾有过的距离感。

真绪没有改变。升上三年级后,我们被编到不同班,但她在放学后之类的时间看到我依旧会大喊:「啊,浩介!」然后跑过来。

改变的人是我。

明明是我突然在银杏公园硬亲她一下,之后自己却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胆小鬼。我害怕让自己以外的人在心中占据越来越大的范围,再说,「那个人」还有令人在意的传言缠身,家庭环境似乎也很复杂。

她找我教她功课的话,我还是会答应,不过我不会再和她闲聊到天黑了。不仅如此,当她在走廊或玄关找寻我的身影时,我甚至还会躲开。

被我当成陌生人对待的真绪,到底会做何感想呢?我不敢问她。

真绪在暑假开始没多久的某个大热天,跑来我家。

隔天我们就要搬到新家了,所以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访。

结果她大哭特哭,眼睛肿得像绳文土偶,汗水、泪水、鼻水混成一团的脸蛋,真是惨不忍睹。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和她一直呆呆站在玄关。不知为何看起来很开心的妈妈拉着我们两个人的手进门,把我们和装在玻璃杯里的麦茶一起送到我房间里。

我的房间空荡荡的,只剩几个瓦楞纸箱和上下铺床。我们在里头面对面坐着,没说什么话,一直待到天色变暗。

这段时间内从头哭到尾的真绪喝了好几杯麦茶,还不断擤鼻涕,擤到我的垃圾桶里都塞满卫生纸了。

借完厕所的不久后,她就说:「我要回家了。」

妈妈随手抓了一些葡萄和玛德琳蛋糕塞进塑胶袋里递给真绪。真绪一面说「要保重喔,要保重喔」,一面猛力挥手挥到都快断掉了,在夕阳余晖中踏上归途。

明明是想见面就能见面的距离,为什么要哭成那样?我有点惊讶地目送她离去。

当时的我实在笨得可以。为什么连告诉她新家住址的工夫都要省掉?应该要在暑假期间约她再见一次面才对。如果约成了,之后的事态发展说不定也会有所改变呀。

搬进新家后,我不用再和弟弟共用一个房间,新学校的同学也很快就接受我了。但没有真绪在的日子,真是乏味至极。

就算真绪是笨蛋,是被人欺负的孩子,她依旧是我当时唯一的心灵寄托。只不过因为爱面子的心理和隐约的不安在作祟,我就放开了她的手。要是十年后没有这次偶然的重逢,我和她可能到死都不会再见面了。

「真绪。」

「嗯?」

「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

令人害羞的对话结束后,我们尴尬地笑了,肩膀跟着抖个不停。

有个小学四、五年级左右的小女生手握遛狗绳牵着柯基犬,不安分地偷看我们两个。我被看得很不好意思,交缠的指间也汗湿了,但我还是不想放开真绪的手。

「我转学后,你还有被欺负吗?」

「其实,我又被整得更惨了一点。」

「啊?」

「说是这么说,也只有一部分的人会这么对待我,成绩快被我超过的人尤其过分。其他人看到他们的模样,好像反而觉得很扫兴,所以欺负我的人其实变少了唷。」

「你说的一部分的人,就是乳玛琳事件的潮田她们吗?」

「对,就是那票人。」

「抱歉,要是我这个『爱抓狂的孩子』在你身边的话,说不定还能稍微抑制这种状况,而我却不在。」

我认真到了极点的模样似乎很怪,真绪看了又再次笑到肩膀抖个不停。

「不要紧的,她们的成绩被我超过后就都变得很老实了,每个人好像都怀抱着难以抹灭的挫败感直到毕业喔。」真绪以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说出非常冰冷的话。

我觉得自己好像窥见了她恐怖的一面,背脊都凉了。还是换个话题吧。

「话说啊,真绪有那么多不愉快的回忆,竟然还能变成这么正直的人呢。」

「因为成长的环境很棒呀,国三秋天,正式被爸妈领养了,开始觉得不能老是仰赖他们。」

「这样啊,就是有那样的经验,你才会看得比我远吧?国一、国二的时候,我实在无法想像变成『大姐姐』的真绪。」

「我是大姐姐?」

她可能很开心吧,牵着我的手摇来摇去,表达她的喜悦。

「你也还保留着孩子气到不行的部分就是了,就像这样。」

我一指,她晃动的手立刻就停住了。

「那,我要变成个性更稳重的人。」

「不用啦。我喜欢真绪,你的孩子气和慌慌张张的性格也包含在内。」

真绪露出佣懒的笑容,抬头看着我。这是今天早上,我们第一次对上眼。

「被人称赞的感觉真好耶!」

真想亲你,我心想,想要感受你嘴唇的触感。

但是呢,那个小学生还一直在偷看我们。快走开啦!

按捺住瞬间高涨的欲望后,苦恼到极点的我忍不住闹起别扭:「真绪这十年大幅成长,我却一点也没长进。」

真绪又开始挥动我们牵起的手了。

「没那回事呀,我认为浩介也成长了很多,你有很多优点喔!」

「比如说?」

我这么一问,真绪突然就别开了视线。「……」

「太过分了!」

「骗你的、骗你的。」真绪悄悄加大了握我手的力道。「国中的时候也好,现在也好,浩介对我的重视,我都充分感觉到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了。国中时代的我,明明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冷淡态度回应她呀!

「那时候总是对你很冷淡,真是抱歉。我总是在意旁人目光,没办法好好面对真绪,彻底是个胆小鬼啊!」

我为十年前的行动感到悔恨,真绪便用满怀慈爱的温暖嗓音包裹住我:「虽然如此,你最后也还是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啊。放学回家的时候,我硬是要跟你走,你也没生气,对吧?我那时候很讨厌学校,但和浩介相处的时光是很幸福的,因为浩介是个温柔的人。」

「才不温柔呢!我是个过分的家伙,那时候还躲真绪。」

「因为我很烦人嘛!」真绪露出微笑。「如果浩介真的是个过分的人,现在就不会像这样待在我身边了。」

真绪笑着原谅了我,她才是真正温柔的人。

「我绝对不会再让真绪觉得寂寞了,我要黏在你身边,黏到你想说『稍微离远一点吧』。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但这次和你重逢,我已经了解你对我有多么重要了。」

「嗯,嗯。」

「我爱你。」我突然说出这句话,彻底表达出内心的感受。

「咦?什么?」

「我爱你,真绪。虽然话语与行动的顺序有一部分弄反了,但我还是要说我爱你。有你在,我才有办法这么努力地处理『Lala Aurore』的相关工作。我不过是入社两年的菜鸟,就算案子被抽走,交由其他人负责也不奇怪,现在公司却会分派一定程度的工作给我,这都是因为我不想让真绪看到我笨拙的一面,我才硬撑过来了。」

真绪端正的脸庞垮成了柔和的表情。「嘿嘿嘿嘿。」

「别笑嘛。」

「我很开心才笑的呀!不过我刚刚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好吗?」

「我——呃,那个……」我想重说一遍,却反而紧张起来了。「那个,我『歪』你……吃螺丝了。」天气明明冷到令人发抖,我说完这句话时背部却汗湿了。

「我也爱浩介,包括你的这一面……哇,说出来真的会心跳加速呢!」

真绪紧握住我的手,我也握回去。

看着她脸颊红红的害羞侧脸,我深信一件事:除了真绪,我什么也没有,真绪以外的人,我都不放在眼里。如果是和真绪在一起,不需要那无聊的确认表,我们也可以走下去。

正当我想要抱住她的时候,耳边传来「哈,哈,哈」的急促喘气声。那只柯基犬不知何时跑到了我们脚边,一面吐出大片大片的白色气息,一面抬头望着我们两个。

我们用眼角偷瞄,发现刚刚那个小女孩已经完全转头面向我们,观望着事情的发展,连自己已经松开遛狗绳了都没发现。

「呃,好像有观众在耶。」真绪露出哭笑不得、伤透脑筋的表情向我求救。

「那我们回房间继续如何?」哇,就连我都觉得这样说很厚颜无耻了。

「……呃,那,就照你说的吧。」

我只是顺势抛出一句话,真绪却乖乖答应了。

我们从长椅上起身,将遛狗绳交还给发呆的小女孩,便离开池畔。

我们牵手走在依旧沉睡的街道上。

真绪一面用呢喃般的声音哼着歌,一面吐出白色的气息。是我没听过的歌,但我认为它十分适合星期天早晨。

真绪反反复覆、匆快匆慢地哼唱开朗弹跳般的曲调,假音的音准偶尔会跑掉,但那撩人心弦的声音很醉人。我安静地听着。

·

我实在无法理解,真绪父亲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不是什么难懂的话,真要说来算是简单明了:「和真绪交往前再多考虑一下,是不是比较好?」

为什么他要这么说?又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番话?我怎么想都想不通。

那是星期日的下午,将近傍晚的时候,蕾丝窗帘的另一头有棵梅树,花朵在西方斜射而来的日光下随风摇曳。

原本应该会成为一个很棒的假日才对啊!我们计划再走一遍从前上下学走的路,在围墙外面仰望校舍,然后在真绪老家待到傍晚。

计划的前半部的确实现了,接着,我先绕回自己的老家,向爸妈介绍真绪,气氛好得不得了。我妈似乎还记得真绪,兴致高昂地说:「哎呀,是我们要搬家时来找我们的那个小女孩?变得这么漂亮呀!」我爸一直在找插话的时机,当他得知真绪公司位于惠比寿后,突然就说起当年啤酒工厂还在时的惠比寿一带是怎样又怎样,让在座的人困惑不已。

我妈说附近的老牌寿司店倒了,于是便叫了专门外送的寿司,接着又打开啤酒,说干一杯就好。打工到天亮后跑到某个地方玩的弟弟也像是闻到寿司味似的回家了,他发现自家出现了一个年轻女性,眼珠转啊转的,视线飘忽不定。或许是害羞吧?他没和真绪对上几次眼,一直默默吃着寿司。

我妈和真绪很合得来,还操之过急地在那里担心:「你住富山的育代姑姑不知道能不能来参加婚礼呢?」我和弟弟都指责她:「不要随便给人家压力!」家里的欢笑声小曾中断,所有的人都精神振奋。

喝了两大瓶酒、身心舒畅的爸爸倒在电毯上小憩,妈妈对他视若无睹,坚持要真绪留下来吃过晚餐再走。我们好不容易才让我妈打消念头,兵荒马乱地逃出家中。

然而,来到渡来家后,状况完全变了。

「不好意思,我喝口茶。」我用自己听了也觉得没劲的可悲嗓音打断对话,喝了一口红茶。「你要加吧?」真绪已经擅自帮我加了牛奶和砂糖,但茶还是很涩,我第一次觉得红茶是这么涩的饮料。

「爸爸太过分了吧?他是哪里不好了?你不喜欢我突然带他过来吗?」真绪坐在我隔壁沙发上,嗓音颤抖着。父亲出乎意料的回答,对她造成的打击似乎比我还要大,她在路上时的热切激昂已经消失了。

不久前她才活力十足地说:「我想,我爸妈一定也会开开心心地接受浩介的,国中的时候,我可是一天到晚都在家里讲着浩介的事喔。」如今她的侧脸却扭曲了,上面写满不解和不平。看着看着,我的嘴唇也开始发抖,我赶紧别开视线。

真绪的父亲摸摸他皱纹很深的额头,以谆谆教诲的语气对女儿说:「真绪,我不是说奥田这个人不好,我只是说要花多一点时间好好考虑,你们两个人都还年轻……」

「不年轻了!」真绪露出极为凶狠的表情大吼:「已经不年轻了啦!喜欢的人我自己会选!爸爸到现在还是把我当作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吧?」

「不是,不是这样的。」真绪的父亲摇摇头,额头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不然是哪样?我还以为你比较了解我了。妈,爸很过分吧?」

然而,真绪的母亲只是垂着眼说:「爸爸并不是要你们分手,听听他的话吧。」

难道他们是在担心真绪的养女身分吗?如果真是如此,他们顾忌的方向也错得太离谱了。这一点我完全不在乎,也不觉得真绪本人有什么自卑心理。

还是说,原因是出在我身上?说不定是因为我没穿西装,穿灯芯绒外套加牛仔裤的打扮太随便了?

这种反省的方式已经近乎妄想了,但问题大概也不是出在打扮上吧!我又不是要他们同意把真绪嫁给我才来拜访的,真绪的爸妈也不像是看服仪不顺眼就找碴的人。

我没问他们的年纪,不过他们看起来比我的父母还要年长。真绪的爸爸留着一头短发,白发几乎可说是比黑发还多了。坐在他旁边的真绪的妈妈颇有福态,但手背和脖子后方都已浮现岁月的痕迹。

「浩介也说点话嘛!」

真绪抓住我的手,我便吞吞吐吐、口齿不清地说:「不是的,是说,我们不是要拜托你们马上让我们结婚,那个……我们今天确实是突然来访,但不代表我们是一时心血来潮才交往的。我和真绪一直以来都很认真地交往,之后也会好好走下去。是不是能请你们接纳我呢?」

我说完话后,真绪的父亲一语不发地从沙发起身,走到一个柜子前,打开抽屉。

他到底会拿出什么惊人的东西?我和真绪绷紧神经看着,结果拿出来的不过是国产香烟和便宜的打火机。

「孩子的妈,我要烟灰缸。」

真绪的父亲叹了一口气,再度坐回沙发上,递了一根烟给我。我说我不抽烟,他便低声说一句「失礼了」,然后衔起烟。

真绪问他:「你不是在戒烟吗?」

「从现在起不戒了。」

他点燃香烟前端,深吸一口,朝自己的膝盖吐气。他每做一个动作,表情就变得更纠结。他吸了一段时间,不发一语。

去拿烟灰缸的真绪的妈妈顺手打开厨房的抽风机、暖气还有电灯。

厚重低沉的螺旋桨声横过屋顶上方,大概是下总基地自卫队的飞机吧。

真是令人难以承受的气氛啊!

我原本是想要不失礼数地向真绪的爸爸妈打个招呼,之后就到她房间看看书架、读读高中、大学时代的相簿,度过愉快的时光。如今却坐在黯淡灯光的客厅里,身陷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我不知道该将视线投向什么地方,就看着那个放了香烟的柜子,立式相框里头放着一张照片,大概是新年去温泉旅行时拍的吧?背景是在雪中不断冒出大股水气的温泉源泉,前方是冷得缩紧身子、挤身在镜头内的家族三人,真绪站中央、爸妈站左右两边的构图仿佛是在诉说渡来家的羁绊有多牢固。

「奥田,」真绪的爸爸缓缓开口了:「你对真绪的……她的状况了解多少?」

我偷偷观察身旁真绪的反应,发现她也忧心忡忡地察看我的神色。我用眼神告诉她别担心,然后转向正前方。

「我十几年前就知道她是被寄养在渡来家的孩子了,我也知道她后来正式成为养女。」我是想强调我们不是认识一、两天而已,但听起来说不定有点没大没小。

「这样啊,那更早之前的事呢?」

「不知道。」

「你知道真绪为什么会被寄养在我们家吗?」

「……这我也不知道。」我被真绪的爸爸那不洪亮但魄力十足的嗓音震慑了,回答的音量越缩越小。

「爸,你不是要改掉咄咄逼人的习惯吗?」

真绪的爸爸听到女儿的建言,低声说了句「不好意思」。

「真绪,你没告诉奥田吗?」发问的人,是真绪的母亲。真绪安静地摇摇头,真绪的妈妈便再度发问:「记忆的事也没说?」

记忆?

真绪露出不服气的表情,再度摇摇头。

「呃,所谓的『记忆的事』是什么?」我提出这个问题之后,轮到真绪的爸爸妈面面相觑了。

真绪的爸爸深吸一口烟,吸到烟都发出啪擦啪擦声了,然后才呼出一个陌生的语汇:「广泛性失忆症。」

「什么?」

「真绪有广泛性失忆症,也就是所谓的丧失记忆。」

「孩子的爸!」真绪的妈妈立刻插嘴:「医生是说『可能性很高』,但真绪一定没有失忆症的,她得的是比较轻微的病!」

「你也差不多一点,别再逃避现实了!不然还有什么病名可以符合她的状况?」

我的耳朵仿佛覆上了一层厚膜,真绪双亲的你一言我一语,好像发生在很遥远的地方。

广泛性失忆症!

这几个音无法在我心中形成语义。

不对,我听过广泛性失忆症这个病名。先前在电视上看过纪录片之类的节目,里头就有出现。可是,真绪真的有失忆症吗?她明明这么有精神呀。

「浩介,我爸说的话,你不要想都没想就照单全收喔。我才没有生病呢。」真绪低声碎碎念。

我没有点头回应,而是先问了她一个问题。到了这个关头,我已经没有余力思考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体贴了。「你,没有过去的记忆吗?」

真绪的嘴唇稍微动了一下,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真绪的妈妈大概没看到她的模样,连忙说了一些缓和场面的话:「她当然有记忆罗,当然有。学校成绩越来越好,后来也找到自己想做的工作,能够赚钱糊口了,她当然有记忆罗。只不过是小时候的事情不记得了,其他部分都很正常的。」

「呃,不记得的是哪个部分呢?」

真绪的爸爸回答了我的疑问:「出生后,一直到接受安置前。」

「安置?」

「十二年前的五月二日,真绪一个人在街上徘徊,是我带她到相关单位安置的。」

真绪看我无法理解状况,困惑不已,于是向我说明:「我爸是警官,警部补③。不过明年春天就要退休了。」

这样啊,所以他头发才剪那么短,讲话又咄咄逼人啊。

明知今天的行程和工作没有关系,背还是自然地挺直了。

「啊,原来您是警察啊。那么,真绪——小姐的亲人呢?」

「毫无线索,真绪这个名字是我安置她时取的,年龄也只不过是听了真绪自己的说法以及帮她做智力测验和问诊的医师的推测后,所订下的参考数字。她在大约十三岁那年接受安置,之前她到底在哪里、都在做些什么,没人知道。」真绪的爸爸如此回答,接着将变短的香烟放到玻璃烟灰缸捻熄。

我以前就知道真绪是被寄养在这个家中的,但只知道这点跟一无所知并没有两样。我擅自认定:不管当初是生离也好、死别也好,真绪亲生父母的身分都是清楚的。

更别提真绪没有过去记忆这件事了,我连想都没想过。

名字和年龄这两个定义真绪的条件消失了,仿佛从指间滑落的细沙,她可能和我不是同年,也可能叫别的名字。

我该相信她的什么呢?

在我身旁的真绪开始向双亲吐苦水:「你们很久以前不就做出结论了吗?说我就算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也没关系。说出『真绪就是真绪,这样想不就好了』这句话的人,不就是爸爸吗?我之前一直没把这个秘密告诉他,是我不对,但你们为什么到现在还要拿这件事出来反对我们交往?」

「不是反对你们交往。」真绪的妈妈一面思考用字遗词,一面回答:「看到真绪带喜欢的人回家,我们真的很高兴。我们也知道奥田对真绪很好。你们的心情我们都清楚地感觉到了,清楚得叫人心痛。」

「那给我们一点祝福也无妨吧?为什么气氛会变成这样呢?」

真绪的妈妈的圆脸痛苦地扭曲了。「是担心你们呀。」

「又把我当成小孩子了,就算我没有小时候的记忆,又会有什么问题呢?我不是十五岁的小孩了,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他也是——」

真绪来势汹汹地吐露心声,说到这里突然止住,

是不是担心我知道她秘密后会变心呢?

沉默再度笼罩客厅,只有厨房抽风机的声音不断传来,稳定到令人觉得它是不是有点格格不入,听了更加心乱如麻。

我所知的真绪的身分背景有了改变,不对,是彻底消失了。年龄、姓名、生日,我知道的事几乎都三两下就随风消散了。

「浩介……」真绪偷偷看着我的侧脸。就算当年被人欺负的时候,我也没看过她如此无助的眼神。

我的胸口一痛。

光是看到被不安挟持的真绪,我就难过得无法自拔。我想要立刻消去她的不安,帮她找回笑容。

没错,我爱真绪!

事情很简单,我不是因为真绪的经历或名字才喜欢上她的,我是喜欢她随兴但懂得努力、有些笨拙但内心温柔的个性。她的名字和过去像砂一样从指间滑落了,但爱情还稳当地留在手心之中。

「老实说,这件事给我的打击很大。」我一开口,在场的另外三个人全都把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克制自己,不让声调随着内心激动越升越高,继续说:「我无法想像『没有记忆』的状态,但我对真绪的心情还是没有改变。我吃了一惊,但没有退却。就像伯父说的,真绪对我来说就是真绪。」

我感觉到真绪松了一口气,我想握住她的手,但她的养父母在前,总觉得这么做不太对劲。

我自认为我已经把我的内心想法全都表达出来了,中间不掺杂一点谎言,不过真绪的双亲面不改色,又互看了一眼。

真绪看到他们的模样,眼神中再度流露出不安的影子。「那,你们可以理解对吧?你们不需要担心什么的。」

真绪的爸爸看着烟灰缸中的烟蒂,以低沉又平静的嗓音回答:「但是啊,真绪,造成他人困扰是不行的喔。」

我越来越搞不懂他在说什么了,不能造成别人困扰?到底是真绪的哪个部分让他们如此不安?真绪的妈妈不也说「只不过是小时候的事情不记得了,其他部分都很正常」吗?再说,根本不可能有完全不造成彼此困扰的恋爱关系啊。和真绪交往时,我很清楚这一点。

真绪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但回过神后立刻展开反击:「那是什么话?爸,不要把我当成你的所有物。」

「我没有。」

「你有。」

真绪的爸爸猛然将身体往前一采:「真绪,我们把你看得比亲生女儿还要亲,扶养你长大的过程中,爸妈从来没有对你采取那种自以为是的态度,一次都没有!」

真绪的气势被他强而有力的嗓音和魄力十足的眼神压制了,但她还是回了一句:「我知道你们把我当成宝贝女儿养大,也知道你们为我劳心伤神,但我不打算连喜欢的人都让你们费心打点。」

听完女儿的话,父亲以哀叹一声回应,双手紧紧盘在胸前。这次不管再怎么等,他都没再说话了。

「这么说来,就是谈判破局罗。」真绪突然起身,拉住我的手。「不管谁反对,我都要和浩介在一起。再见罗,我送你到车站。」

「真绪……」

真绪的妈妈想叫住她,但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只丢下一句「我不会回来吃晚餐」,就勾起我的手朝玄关快步前进。

「那个,打扰了,改天我会再——」

真绪使力拉上门,所以我的问候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哇,胃要着火啦!」真绪一口气灌下微带酸味的红酒后,将玻璃杯朝杯垫一扣,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它钉在桌上。

我煞住不断伸向鲔鱼冷盘的手,帮自己和真绪的杯子注入透明液体。酒瓶一下子就快空了。

「可恶,我真是不甘心啊!」我咂咂嘴,将最后一块鱼肉放进口中。

「喝吧、喝吧,喝完再吃吧,年轻人。」单手手肘撑在桌上的真绪,露出像是在笑又像是在不爽的奇妙表情,向我劝酒。

我们走到镰谷车站附近,一路上都无法摆脱遭逢重大打击的心情。为了振作精神,我们走进了一家义大利餐厅,结果醉倒在里头。

餐厅是在我搬离这一带后才开的,因此这次是第一次来。

店面很小,只放得下六张桌子;除了披萨和义大利面之外,菜色称不上多,这点也很有偏乡店家的风格。

女服务生大约是高中生的年纪,她在厚围裙下方穿的是牛仔裤,应该就是她自己的吧。还有,保留水泥抹刀痕迹的地中海风墙面上隐约浮现青绿色的霉斑,东一点西一点的。一言以蔽之,就是间不起眼的店。

不过我们不在乎,只要能喝酒就行了。

「我还以为他们铁定会开开心心接受我呢!」

「哇,好久没有听到有人在日常对话中用『铁定』这个字了。」

「啊,是个没人用的字呢。」醉意渐浓的我胡乱回话:「以为他们铁定会开开心心接受我,结果狠狠赏了我一顿闭门羹。」

「啊哈哈哈哈。」真绪似乎也醉了。

店内播放着小编制爵士乐团演奏的歌曲,大概是付费频道的音源吧。我和爵士乐不熟,所以不知道曲名。

七点过后,来客越来越多了,这间店虽然位于郊外,但有许多家庭来用餐。

「我爸妈啊,现在还是把我当成小孩。」真绪噘起嘴。「他们只有我这个女儿,所以还想把我养在家里吧。哎,看准他们有这种心理就一直住在老家的我也有问题,但他们的态度还是很奇怪啊。」

「的确很奇怪……但又不能跟他们说什么。」

服务生送菜上桌了。「这是您的炭烤黑猪肉。」

我们趁这机会向服务生加点一瓶酒,点的种类和刚刚喝完的不同。明天早上大概会惨兮兮吧。在那之前,就连回不回得去上井草的公寓都是个问题。住我老家也不是不行,但明天就没有西装可以穿了。

我在脑海中追溯着漫长的回家之路,真绪则开始碎碎念:「我有在工作,虽然金额不大,但每个月也是会拿钱回家,我也能像现在这样喝酒,就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嘛。」她一面吐苦水,一面把微焦的猪肉送入口中。「啊,这个好好吃喔,浩介,你快吃。然后啊,我们新年的时候去了草津温泉,我觉得订房间很麻烦就交给他们去弄,结果他们订三人房,如果我才十六岁就算了,我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耶!如果是跟妈妈两个一起旅行订两人房的话,我可以理解,为什么我到了这个年纪还得和爸爸一起睡啊?差额我可以出,让我睡别间房间嘛。」

「咦?你是真绪吗?」听到那粗哑、没什么格调的说话声,我便转头去看我斜后方的座位。

一个顶着红褐色头发的女人从位子上起身,朝我们走来。她穿着松垮垮的黑色棉衣棉裤,没化妆,脸颊肉下垂,眉毛好像被她忘在什么地方了,没装在该装的位置,受损严重的头发只有发根是黑的。谁啊?

「果然是真绪嘛,哇,好怀念啊!」女人毫不客气地盯着我看。「咦,你是那个……那个奥田吗?啊?你们是怎样?在交往?」

我想起来了,听这惹人嫌的语气、看这把人当白痴的眼神,我便知道她是潮田,也就是在真绪头发上涂乳玛琳的那个女生。真绪似乎也想起了来者的身分,立刻露出不悦的表情,拿起叉子「唰」一声使劲刺入猪肉,无言地送进口中。

「请小心后方。」送菜到其他桌的女服务生瞥了潮田一眼,完全不掩饰心中的嫌恶。我们和她大概会合得来吧。

真绪大概连和潮田说话都不想吧,于是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潮田……小船一?」

「我现在改夫姓山本了。然后啊,那个就是我的小孩,叫亚吕霸④,很可爱吧!」

她手指的方向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发色和母亲相同,放在眼前的披萨瞧也不瞧一眼,热中于手机游戏,要笑不笑的表情和妈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鞋子也没脱就将脚踩在椅缘上,由此可窥见山本家的教育方针有多棒。

「好啦,你们是怎样?」潮田将棉衣袖子里伸出来的那只手指头放到桌上,不死心地再问一次:「在交往吗?你们两个。」

我直截了当地点点头,潮田原本说话就已经很刺耳了,此时说话的音量又变得更大:「耶?惹人嫌二人组搭上线啦?笑破我肚子啦!」

再拿乳玛琳涂她一次好了,我心想,爱抓狂的孩子复活了,然而真绪用眼神制止了我。国中时代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投出愤慨无比的视线。

「我说真绪啊,」令人联想到三流炖菜的狞笑,在潮田脸上绽开。「你现在也还会全裸在街上走来走去吗?」

「我说你……」正当我想要谴责潮田时,她棉衣口袋里的手机爆出极大音量的铃声,四周的客人纷纷惊慌张望。

潮田没招呼我们就直接掀开手机盖,开始讲电话:「喂?」她将闪闪发光的粉红色耳机拿到耳边,屁股坐上我们的桌面。

「呃,这位客人。」一位女服务生站到潮田面前,端出与她年纪不相符的凛然态度说:「很抱歉,如果您要讲电话,麻烦到店外去。」

潮田挥挥手一面朝出口前进,一面继续讲电话,甚至没有正眼看那个女服务生。「啊?嗯,嗯。不知道为什么被人骂了。耶?没有啦,没事嘛。」

开口说话的方式也好,结束话题的方式也好,都显示出她完全是个没礼貌、神经大条的家伙。

「臭女人。」我气呼呼地将猪肉送进口中,直到塞满整个腮帮子为止,果然和真绪说的一样,甜甜的油花搭上适量的黄芥末酱,好吃极了!不对啊,现在不是佩服的时候。

「碰上一个讨厌的家伙了。」真绪倾斜酒杯,细瘦苍白的喉头动了起来。

「换一间店吧?」

「不用了,我们不该逃跑,要走的人是她才对。」真绪说完话便拿起放在桌缘的橄榄油,目光落在潮田儿子身上。

「呵呵呵呵。」她发出愉快的笑声,假装将瓶盖拿掉,再巧妙地盖住瓶口,做出倒油在另一只手上的动作。

我看出真绪想做什么了。「我也要!」我伸出手,假装要她把橄榄油也倒给我。

「啊哈哈!」

「呵呵呵!」

我们笑得像是在紫云英花田中奔跑的情侣,各自做出将橄榄油涂到头上的动作。由此可见酒后的冲动是多么可怕啊!

我们暗自估算时间,等到我们觉得「差不多足以抹完一整罐橄榄油」的时候才偷看他,正好看到他将手伸向自己桌上橄榄油的那一刻。真不愧是国中时代成绩就输给真绪的笨女人生下的儿子。

三分钟后,讲完电话回到店内的潮田发出尖叫:「咿——呀——」睽违十二年的怪鸟叫声传人我们酒后发红的耳朵中,感觉十分舒畅。

「亚吕霸,那个不是洗发精啦!哎唷,这下回家不洗头不行了。剩下的麻烦打包。啊啊,这件运动上衣很贵的。好啦,站起来,不要再玩游戏了。走啦,喂。」

女服务生把披萨装进纸袋并结帐时笑得很灿烂,那可不只是营业用的礼貌性微笑而已,她送潮田母子走出店门后,转向我们这一边,表情兴奋地比了个赞,我们也举杯回应。店内原有的沉稳而热络的气氛又回来了,先前被粗哑嗓音盖过的爵士乐再度流泄而出。

「这就是所谓的『母种恶因,祸殃其子』。」真绪用说相声的语气说:「不知道潮田会不会发现我是在以牙还牙呢?不过啊,那种人就算对别人做什么坏事,转个身就忘了。整起乳玛琳事件中,她大概只会记得自己受害的部分吧,还真是好记性。下次要是又遇到那家伙,我要在她儿子头上挤美乃滋。」

真绪似乎意外地会记仇,我要小心了。

运用自己的机智驱除过去回忆中宛如亡灵的不快成分后,她微弯身躯,开始漫无边际地畅所欲言、抱怨连连。

「在今天之前,我都以为爸妈是站在我这边的。结果呢?他们说的是什么话?我是那种烂货吗?」

「他们那样实在不妥啊。」

「我可以想像他们看到独生女带男人回家、大吃一惊的心情,但他们今天的态度简直是要把你赶出门嘛。」

「他们那样实在不妥啊!」

「除了『他们那样实在不妥啊』,你就无话可说了吗?」

「对不起。」

我低头致歉的同时,感觉到内心深处有股反抗的冲动正在逐渐加温。我不知道真绪的爸妈到底是多小心谨慎的人,但他们话也不讲清楚就要我和真绪改变心意,这种做法我无法接受。话又说回来,就算他们仔细说明原因,我的心意也是不会动摇的。

「浩介。」真绪的表情突然认真了起来。

「嗯?」

「对不起,我把接受安置前的事情当作秘密,没告诉你。」

一时之间,我无法回应。

真绪在十年前还不多虑,但自己没有记忆的事她还是说不出口,可见这对她的内心来说是相当重的负担。既然如此,我能做的就只有尽量减轻她的负担了,不是吗?哪怕只能减轻一点点。

「哎,说真的,我吓了一大跳呢!吓得连我自己都要丧失记忆了。」

「才不会咧!」真绪听了我无聊的玩笑话还笑了。

我趁势继续耍幽默:「如果还有什么想要早点告诉我的秘密,就趁现在说罗。」

「嗯……我没有喔!」她露出微笑,煞有介事地别开视线。

「真的?」

「谁知道呢?不过每个人都会有『不希望让喜欢的人知道的事』,不是吗?」

「是吗?」

「是啊。比方说,有人在『新天堂乐园』的DVD盒里放了某某DVD,他也一定会把这当成秘密吧?」

真是一针见血、令人服气的观点。

真绪死盯着我的眼睛,继续说下去:「我不会叫你丢掉啦,但我是怀着『就不能藏在更好的地方吗?』的心情放回架上的喔,我还想说:『喔!你喜欢托纳多雷啊。』就把手伸向DVD盒了。可以的话,真想请你把我那一瞬间的纯情还给我!」

「不,我是真的喜欢那部电影啊,喜欢到手上有普通版DVD还去买特别版耶!现在特别版在我老家……」

「不用再辩解了,喝吧。」真绪拿起酒瓶,我二话不说就递出我的酒杯。

她的手好像变得怪不灵活的,倾斜酒瓶时瓶口撞到酒杯,发出「锵」的一声。

「还好吧?真绪真格地醉成这样,我遗是第一次看到呢。」

「爸妈给我脸色看,我能不喝吗?哎,今天原本应该会是个好日子啊。」

我也有同感。

「你要适可而止啊!如果你醉倒了,我哪有脸送你回家呢?如果你爸爸觉得我把他的宝贝独生女灌得醉醺醺的,之后拍拍屁股就逃,那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

「我没醉啊,我没有醉醺醺,顶多只是茫茫的。」果然是醉了,连乡下地方的粗鲁口气都跑出来了。「还有啊,我爸如果知道你一天到晚对未婚的我做出比『灌我酒』还超过的事情,他就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了。」

我被踩到痛处,屁股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可……可是,我们是情投意合啊!」

「浩介,你说话太大声了。」

「不好意思……」我坐回椅子上。「真糟啊,我非得……怎么说,一点一点展现正直的一面给他看,改善他对我的印象才行啊。」

「你要是那样龟速前进,等到他答应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变成老太婆了。他可是不排斥和二十五岁的女儿睡同一间房间的溺爱型老爹耶。」

「那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真绪放下酒杯,屈身屈得更厉害了。看她好像要说什么秘密似的,我便把耳朵靠过去。她悄声呢喃的气息好炽热:「干脆私奔吧?」

「私、私奔吗?」

「仔细想想,日本的公所根本不需要什么父母的同意就能受理结婚登记申请书了。他们看似一板一眼,搞不好实际上还满通晓人情的呢,真教人意外。」

我不知道公所到底算不算通晓人情,但我此刻有种「眼前关上的门再度打开了」的感觉。

「私奔吗?先前根本没想到有这种选项。」

「还不错吧?浩介现在住的套房太窄了,所以我们要租更大一点的房间一起住。我们两个人都有工作,所以家事要一起分担。」

「洗衣服和扫地就给我来吧,别看我这样,我还满会用熨斗的。」

「做饭基本上就交给我吧,不过我下班晚的日子,只能请浩介自己想办法了。」

「嗯,那种状况就要互相通融了。」

说着说着,不禁心想:明天干脆真的私奔好了。做这种重大决定之前,或许要先花一、两年时间好好观察对方的态度才合理,但今天当场作决定和两年后作决定,结果不都是一样的吗?

真绪露出狞笑,仿佛在策划什么坏勾当:「喔,我开始期待了,我爸妈大概会吓一跳吧。」

真绪老家那张草津之旅拍的照片从我眼前闪过。

「可是,这样对真绪的爸妈很不好耶。」

「不要想那些,我也像是从浩介爸妈手上偷走儿子的小偷啊,知道了吗?」

「知道了。」

我把那张照片踢到脑海中的角落,开始想像和真绪生活的每一天。

夜晚时分,我一个人走在人烟稀少的住宅区马路上,身体当然已经疲软无力。

不久后,我到家了,那是绝对称不上高级,但小巧恬静、气氛很好的公寓。

就这样设定吧!我走出电梯,按下玄关的门铃,透过对讲机和家里的人进行简短的对话。很快地,门内侧传来开锁的声音,门也打开了。在我眼前的是真绪,她正用围裙擦拭湿掉的手。食物的味道飘散家中,闻起来就觉得很好吃。

太棒了,这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啊!

或者把整个模式颠倒过来也说得通吧。我拖着下班后累垮的身体清洗浴缸,收进来的衣服还丢在客厅,扫完厕所之后才要去折。放在更衣室的手机响了,我接起来,一如往常是她的声音:「我现在在站前的超市,今晚想吃什么?」

「番茄奶油长臂虾义大利面。」真绪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嗯?」

摊开菜单的真绪盯着我看,眼神带着谴责的意味。「你没在听我说话吗?我刚刚说我想点个义大利面,你觉得番茄奶油长臂虾口味如何啊?我自己吃不完一盘,所以你要和我一人一半喔。你这样吃应该不够吧?啊,加一百五十元就能加大份量,这样分着吃就刚刚好吧?」

「嗯,就那样点吧。」我若无其事地回答,但内心觉得自己就快为了这小小的契机豁出去了。

私奔后,每天都能见到真绪。一直以来,我们下班见面都得注意真绪的末班电车时间,她才能踏上遥远的归途,安全到家。以后再也不用担这个心了,我们可以搭同一班电车,回到同一个房间。

我多少有些在意真绪的爸爸说的那句「造成他人困扰是不行的」,但那又如何呢?使点劲就能压制心中的迷惘,我还有很多和记忆有关的问题想问真绪,但她才刚和爸妈吵架,我不该急于一时,在她伤口上撒盐。和她一起生活,应该就能渐渐掌握我需要知道的部分了。

没错,私奔或许是偏离了「互有好感的两人原本该走的程序」,但谁管它啊?如果有所谓的「缔造众人祝福的姻缘」确认表,现在就把它扔掉吧!再怎么说,我的对象可是第一次约会就选牛排馆的勇猛角色啊!那种确认表不可能帮得上什么忙的。

「好,我要丢掉。」我不小心将内心的决定说溜嘴了。

「你要丢掉什么?人生?」

「是确认表啦。」

「确认表?那是什么?哎,算了,丢吧丢吧,尽管丢吧。」真绪用高高在上的语气说,喝了一口红酒。

总之,我有预感比国中时代还要热闹、欢乐的日子就要展开了。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将真绪平安送回家才行。

·

我们踩着狭窄的阶梯回到地面,柔和的风拂过脸颊。

春天来了。

「负责承办的大姐对我们说『恭喜恭喜』耶,刚好碰上这样的好人真是太棒了。」真绪的声音比平时还要活泼。

就在刚刚,我们来到练马区公所石神井厅舍的假日窗口,提出结婚登记申请书。手续比我想的还要简单,让昨晚开始一直绷紧神经的我松了一口气。

「我们真的结婚了耶!」我抬头望着春天特有的浅蓝天空低声说。

「嗯,我们真的结婚了喔,今天开始我就是奥田真绪了。」真绪的语气比我亢奋了一级。

说得对。

站在我身边的人不再是渡来家的女儿了,而是我的妻子。我扛起了重责大任。

我们一面喝红酒一面拟定的私奔计划,并没有流于酒席间的玩笑。

隔天我们继续讨论细节,之后很快地就开始找一家又一家的房仲业者看房子,也去拿了结婚登记申请书。

接着我们再度挺进真绪老家,又被她爸妈摆脸色,到后来连我爸妈也好言相劝。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充满锐气,拿出各自的存款簿,数到三一起秀给对方看,结果真绪的存款之多,让我陷入沉默。

我们拜托大学时代各自的朋友以证人身分签名、盖印章,结果见面时听到他们谈起真绪大学时代的轶事,胆子都被吓破了。

我向上司报告我已结婚的事,结果他们瞪大眼睛、不敢置信。接下来开始打包,为搬家做各种准备事宜。

这一个月来,我不是在工作,就是和真绪在商量事情,不然就是向人低头求情,完全不记得自己有好好休息过。正因此,我没什么机会思考这一路是怎么走来的,未来又会走到哪里去,就这样迎接了登记结婚日的到来。

「我们真的结婚了耶!」我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

我以为把话说出口就会再浮现一点真实感,但话说完了也没什么感觉。果然还是要花时间准备、好好举办结婚典礼比较好吧?置身在饭店的宴客厅,当着亲友的面切下蛋糕,大概就会有一定程度的真实感了。

真绪说:「结婚准备要花钱又耗时,结婚典礼不办也没关系,戒指也没必要。」她的心意令人感动,但我不相信那是她的真心话。以春装夹克搭长裙的朴素装扮来到公所提出结婚登记申请书就了事,她应该会觉得不满足的。她还是会想穿婚纱看看吧。

几个礼拜前的某天晚上,真绪拿着一个提袋来到我房间,从里头拿出一件又一件色彩缤纷的内衣,向我炫耀她的战利品:「公司内部贩售会上用三折的价格买到的!你看,这轻飘飘的感觉很可爱吧。」我看了都傻眼了。真绪本人就体现了「轻飘飘又可爱」这句话,她不可能对婚纱没有任何懂憬。

就目前状况而言,我老家那里是不会给我什么金援了。为了私奔又花掉不少存款,眼下不可能举办婚宴,不过婚戒我还是想趁早准备。

我在心底悄悄发誓的同时,身旁的真绪正在操作手机。

「你要打到哪里?」

「嗯,我老家,基本上还是要报告一下才行。」电话似乎一下子就接通了,真绪的声音顿时拔尖:「喂?啊,是爸吗?嗯,是我。咦?我听不到。嗯,对,我现在在区公所。我已经送出去罗……不行,不可能的,变更无效。要是那样做的话,我的户籍上会被打一个大大的叉喔,这样好吗?」

不太安稳的气氛传了过来,我屏息以待。

今天是星期日,所以结婚登记申请书可能要到礼拜一才会正式受理,岳父大人如果要我们暂缓的话,我还是跑回公所取回申请书好了——我老是被这种软弱的想法绑手绑脚,但真绪和我不同,一路走来都很强势。

「所以啦,从今天起我就是『奥田浩介』夫人了。住哪里?妈妈知道啊,冰箱上也贴着住址吧?还有,我要拿剩下的行李,所以说不定还会回去住几天,不过我主要的生活据点已经在这边了。不管谁要说什么,我们都是夫妇。话说,我已经是Mrs.奥田了,要叫我Madam奥田也可以。好啦,我『老公』要跟你打声招呼。」真绪说完话,将手机往前递。

「耶?」

我顿时狼狈起来,但真绪还是把手机推向我,我只好拿到耳边。

「呜、喂?」

「啊,奥田啊。」那低沉的嗓音,在我眼底勾勒出一张苦瓜脸。

「那个,对不起,我们刚刚提出结婚登记申请书了。」

「……」

哇,他生气了。

「对不起,那个,虽然顺序反了,但我真的会……真的会好好照顾真绪。我会认真……认真生活,保险、储蓄我都会好好……」我开始语焉不详了,回过神来还发现自己不断鞠躬。路过此地、看似要去参加社团活动的高中生纷纷对着我窃笑。你们能体会这种紧张感吗!

「……」

他还是默不作声。

算我求你了,说点话吧。

「那个……」

「你真的要和真绪走下去吗?」他以一个平静的问句回应我。

「当、当然了,我一定会让真绪幸福!」我又再度鞠躬哈腰。明知这样很难看,但我就是无法克制自己。

「这样啊。」经过短暂的沉默后,他继续说:「如果碰到什么头痛的状况,请来和我们谈谈。还有,我认为真绪将来会造成你的困扰,盼你见谅。」

「啊,是,是。哎呀,真是的,我才是一直造成真绪的困扰呢。不好意思,我们近期内会登门拜访的,到时候我们再好好聊。」我鞠躬鞠了总共二十次才讲完电话,大衣里头都汗湿了。

真绪笑到肩膀抖个不停。「辛苦啦!虽然难堪,但很帅喔!」

到底是难堪,还是帅啊?

我们坐进停在停车场的出租车,沿着目白通开,随便找了一家拉面店吃中餐。在短时间内完成私奔计划后,我们两人的钱包处于缩水状态,光凭我也无力回天。如今真绪连叉烧拉面都不准我随便吃了。

「小气鬼。」

「好、好,我的叉烧给你,忍耐一下。」

一块叉烧被放进我的碗里了。

我们再度上车,前往大泉交流道旁边的家庭用品卖店。

真绪昨天在搬家过程中制作了一张清单,从脱衣间的脚踏垫一直列到浴室刷、洗衣篮、电线压条、阳台拖鞋、花盆、花的种子,共有二十多项。

结帐后,我们推着载满商品的推车走出电梯,发现左手边角落有一群小孩。

那里盈满了独特的气味,还有小鸟的叫声,可见是宠物区。展示箱像集合住宅那样分成上下两层,当中的小狗小猫的睡脸惹人怜爱。

「喔—有狗,我们看一下吧。」

有只柯基犬,体型大约只有上次在善福寺公园打扰我们的那只狗的一半,此时正玩着玩具,尾巴摇得像是要断了。我的视线紧追着它那颤颤巍巍的动作。

「啊,真的是小狗耶。」真绪的回答冷冰冰的。她从刚刚开始就心情不好,因为「没有可爱的脚踏垫」。

「嘿,你会不会有点想要养宠物?」

「不会。」她即刻回答。

总觉得,我好像碰上了既视现象——我们好像在很久以前就有过类似的对话了。我歪着头思考,结果真绪的话消除了我的疑惑:「浩介很喜欢动物,对吧?国中的时候也差点把银杏公园里头的狗捡回家。」

对,我想起来了,是国二那年梅雨季的事。在回家的路上,我听到被人装在瓦楞纸箱里的两只小狗,不断发出尖细的叫声,记得它们是混了哈士奇血统的米克斯犬,长相很丑。

就在我打算将它们抱起来的时候,真绪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好像很扫兴的样子。到那一刻为止她都还有说有笑的,几乎可以用「烦人」来形容了。

「不要捡嘛,感觉身上会有跳蚤,懂得照顾它们的人应该会来捡走,而且它们也不可爱。」

没错,现在的状况和当年如出一辙。在碰上那两只小狗前,我捡过小猫回家养,结果没养成。听到真绪的话,我便哀怨地放弃了那两只米克斯犬。不知道它们后来怎么了,如果真的像真绪说的那样,有懂得照顾狗的人捡走就好了。

我想起那只小猫的样子,随口念了一句:「话说回来,那只俄罗斯蓝猫不知道去哪里了呢。」

「什么?」

「我捡过一只猫喔,那时候好像已经上国中了,也搞不好还在读国小,总之就是那阵子的事。它是长得像俄罗斯蓝猫的米克斯猫,记得眼睛好像是咖啡色的。如果是纯种俄罗斯蓝猫,眼睛会是绿色才对。我养了它几天,所以它的事我记得很清楚。

「喔——然后呢?」真绪侧着脸问,也不知道她是有兴趣还是没兴趣。

「它是很可爱的小猫喔!尾巴有淡淡的条纹,整体毛色是灰中带蓝,摸起来比天鹅绒还要软。它也是被人丢在银杏公园,抬头对我咪咪叫的时候,还会露出红色嘴巴里的小小牙齿。我真的是在零点几秒内就爱上它了。」

「耶——感觉像是命中注定的邂逅呢,然后呢?」真绪好像有点兴趣了,转头盯着我的眼睛看。

「那只猫在我捡到它之前,好像就已经相当虚弱了。我带它去给兽医看,也拿了药,卯足全力照顾它,但大约一个礼拜后它就不见了,我现在才敢说,我为它还哭了。你知道嘛,不是有人说,猫得知自己死期将近就会不见?我想到它可能已经死掉了,就哭得唏哩哗啦。」

「浩介真是温柔呢。」真绪把脸凑过来。「嘿,我可以说一件很害羞的事吗?」

我看看四周,确定小孩子的心思都放在动物上,才点点头。「小声说就可以。」

真绪把嘴巴凑向我的耳边,抛下一句「就是啊」,然后就退开了.好像真的很害羞的样子。

「什么嘛。」

真绪露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笑容,再度把脸凑过来,轻声呢哺:「就是啊,我可以和你结婚真是太好了。」

鸡皮疙瘩都跑出来了!那是多么害羞又撩人心弦的台词啊!让我开心得想把店里所有东西都买下来了。兴奋过头的我拼命说话,掩饰自己的羞怯:「哎,但是啊,那个为小猫哭泣的纯真少年不久后就被大家当成『爱抓狂的孩子』,只能和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学生讲话,人生还真是无法预测啊!嗯,真不可思议。呃,如何啊?听了这件轶事有没有稍微觉得想养宠物了?」

「完全不想。」

真是铜墙铁壁般的防御啊,但我还是要再纠缠下去。

「可是,我们刚好搬进了可以养宠物的房子耶!狗和猫不行的话,起码养只小鸟吧?」

「不行。」

「为什么要那么坚持啊?」

「因为养宠物要花钱。」真绪点出现实的理由后,突然别开视线。「还有,如果养了宠物,总觉得浩介的注意力都会转移到它身上,我不想要那样。」

又一句搔得我心痒痒的话,我在心中升天了。接下来的每一天,我们都会这样交谈吗?我的身体应该会承受不了吧?

「那,不要养猫狗,养个仓鼠或乌龟呢?」

我也真是纠缠不清。

最后我们达成协议,说改天要到宠物店看看热带鱼。

「嘿咻!」

「你的喊声听起来也太吃力了吧。」我迎着近距离投过来的抗议视线,站稳脚步,小心不让真绪掉下来。她比表面上看来还要重。

右边房间的门开了一小缝,我感觉到里头有人在偷瞄我们。不妙,被人看到害羞的一幕了。明明没那个斤两,还想装模作样地公主抱真绪进房间,我真是白痴。

「啊!」从门内侧跑出来的是个小男孩,满三岁了没都还不知道呢。他转向室内大喊:「妈妈,有个姐姐感冒了!」

「啊,没有喔,姐姐很健康的。」真绪打完圆场没多久,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便从玄关探出头来。她一看到我和真绪反常的模样立刻穿上拖鞋,来到走廊上。

「没事吧?我来帮忙。」看这情形,她是误以为我们碰上什么紧急状况了。

被我抱在手中的真绪依旧把双手环在我的脖子上,客气地笑笑:「啊,不用了,没关系的。呃,我只是有点贫血,这是常有的状况。啊,对了,我们姓奥田,是你们隔壁的新住户,请多多指教。我们会再登门向您打声招呼的!」

「啊,你们好,我姓平岩。」

出租公寓的玄关门很小,我将真绪抱进室内的过程中不时将门框撞得喀喀响。接着我又退回走廊上拿东西。刚才那位女性还傻在原地,我只说了声「你好」就逃命似的进门去了。

傍晚时分,真绪待在光线昏暗的厨房兼餐厅里面,两手托着脸颊,连电灯都忘记要开了。

「哇!被人看见了……好丢脸喔!公主抱果然还是不普遍的行为啊……怎么办?那个人好像觉得我们是笨蛋夫妇。」

「哎呀,这误会就慢慢地化解吧,她看起来也不像坏人。」

我打开电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泡了杯咖啡,试着让动摇的内心平静下来。

「好烫!」真绪把咖啡放到嘴边,随即抖了一下身体。她开始像平常一样对着杯子吹气,吹成了斗鸡眼。

包含这个厨房兼餐厅在内的三个房间里,都放满了搬家公司的瓦楞纸箱,想要直线前进都没办法。明天还要上班,所以实在不知道何时才能整理。

「啊——累死我了。」咖啡喝了大约三分之一杯后,我便将杯子放到桌上,望向和室的玻璃窗。天空被夕阳染成了桃红色。「去完公所、吃完中餐再逛两间店就这么晚啦。最近的休假都像这样呢。」

「嗯,不过接下来的生活会一点一点平静下来的,天空真漂亮啊!」

真绪从椅子上起身,动作灵巧地钻过地上的瓦楞纸箱,打开和室的窗子。若竖耳倾听还是会听到远方街上的喧嚣,但以东京都内来说,这里已经算很安静了。

我们两个穿上价格标签都还没拆掉的拖鞋,走到阳台上。真绪双手托住残有白昼余温的扶手,西郊暮色尽收眼底。

「再往北一点就会到琦玉了,但这里毕竟还是东京呢,房子盖得满满的。」

四楼望出去的景色的确和真绪说的一样,挤满了住宅,房屋与房屋的缝隙中似乎还留有极少数的田地。从这里也看得到一些树木,不过那大概不是杂木林或居民种在自家四周的小树林,而是公园里种的吧,镰谷的农地还很多,因此这两个地方的景致大异其趣。

我们跟房仲一起看了一间又一间房子,最后决定租下现在这间,就是因为它的视野很棒,日照又充足。往南跨过一条狭窄、没什么车辆通行的小路便是成排的两层楼建筑,因此从这里望过去的视野没什么阻碍。景致棒归棒,距离车站倒是很远,要走十分钟才会到西武池袋线的大泉学园站,这一点就让人有些不满了。

我自己想住的是另一间公寓,位于横须贺线西大井站步行七分钟会到的地点,租金忠实反应了住屋的价值,不特别贵也不会便宜得可疑。二十分钟内就能抵达惠比寿和新宿,也就是离我们各自公司最近的车站,而且还不用转车——这对我很有吸引力。但真绪不喜欢那里,她的理由是:房间位于一楼,朝东,照不太到太阳,「整体面吾,总觉得湿气太重了」。

「电车两站就到惠比寿罗!」我如此反驳,但她还是不肯点头答应。

我知道真绪一旦看某样东西不顺眼,要她改观是很困难的,所以我一下子就放弃说服她了。接下来,我们找到的就是这间四〇二号房。一进门,真绪便爱上了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她佣懒地朝榻榻米一坐,态度坚决地说:「就这里了,这里很好,如果房租再便宜五千圆的话就这里了。」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还不忘对房仲业者施压,真是彻底体现了她的行事作风。

就这样,我们住进了在我心目中并非排行第一的公寓,话虽如此,这房子才盖好三年,跟新的没两样,有电梯、有附监看功能的门铃对讲机、有温水洗净马桶、有附干燥机能的浴室,舒适的设备一应俱全,这方面真的无可挑剔。说实在的,这是双薪家庭才住得起的好房子。不过我的通勤时间比住上井草的时候增加了一些,个人是有点吃不消啦。对上班族来说,「提早两班电车的时间早起」是非比寻常的苦行。

「能找到这么棒的住处真是太好了,对吧?」

真绪和我的感想似乎有些出入。不过仔细想想,她的通勤时间减半了,自然会觉得很棒吧?我当初从高幡不动搬到上井草的时候也觉得:住在离都心这么近的地方,真的好吗?

说了这么多,最根本的点在于:西大井也好,大泉学园也好,或高幡不动也好,住哪里都没差,哪怕通勤时间要两个小时;最重要的是有真绪陪在我的身边。

我抬头望着由桃红色转为深纷色的天空,而真绪靠了过来。

「让我猜猜浩介现在在想什么吧?」

「嗯?」

「『明天开始又要搭黄色电车上班啊?西武线我已经搭腻啦!』」

哎,不完全正确但也差不多了。

今天白天的天气还让人稍微会出汗,到了晚上却冷风阵阵。

我准备回头进屋子里的时候,真绪悄悄撇下一句话:「这里就是我的『安息之地』吗?」

我听了笑出声来。

「真绪,你不知道『安息之地』的意思吧?那是老爷爷老奶奶在用的台词耶。」

「咦?啊,是这样啊。」真绪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已经变成我太太了,但我还是觉得她好可爱。「嗯,可不能因为结了婚、安了心,心态马上就变老呀。如果我以后变得胖嘟嘟的,你要怎么办?」

我侧弯身体,视线在真绪的背部和小腿肚之间游走。

「嗯,哎,我就明白说出我的看法吧。整体再多一点肉的话,我会更喜欢。像这样,ㄉㄨㄞ ㄉㄨㄞ的。」

「哇,这里有个色老头。」

「你现在才看出我的本性吗?」

真绪动作夸张地将双手缩在胸前:「怎么办,我嫁给一个『嚎狼』君了。」

她都叫我嚎狼君了,我也不用跟她客气罗。

「哼哼,既然入籍了,你就是我的人了。为了排遣你不准我养宠物的怨气,今晚我就要来好好疼爱你,疼爱到你站不起来为止!」

「呀啊啊!」

原来我们真的是笨蛋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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