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蹭背部,似乎就是真绪讨别人开心的方法,而这方法对我有效极了——我听着铝窗外的油蝉大合唱,心中隐约浮现了如此想法。
我原本舒舒服服地倒卧在空调温度适中的和室里头,此刻却在帮真绪的背按摩。
真绪在我下方发出夹杂着呻吟的赞叹之声。
「唔——那里,那里再大力一点。啊——完全按中穴道了。浩介,你好会按喔,和你私奔真是太好了。」
这就是你急着和我登记结婚的原因吗?
不久前,真绪才趁我小睡片刻、毫无防备时戳了我的侧腹,意外的疼痛使我不禁大喊一声:「痛死我啦!」真绪立刻变得意志消沉,视线犹疑不定地对我悄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喔。」
看她垂头丧气到令我都想说声「对不起」的模样,我慌了起来。
这时,真绪「咚」一声倒在我身旁,开始磨蹭我的背。都二十六岁了(虽然是推测年龄啦),不该用这招讨好别人了吧?想是这样想,当她柔软的身体靠上来,让我闻到甜甜的发香后,我实在很难气下去。「不好意思弄痛你了。」「没关系啦。」像这样令人心痒痒的对话结束后,我们不知不觉地就开始帮对方按摩了。
真绪真是把我喂成了训练有素的宠物。
「是说,你找我应该有事吧?」
真绪点了点头,陶醉闭目的神情依旧挂在脸上。
「啊,对。我想说这个礼拜还没让你看我的存款簿,要看吗?」
经过上次存款提领事件后,真绪开始会定期拿存款簿给我看,她那耿直到近乎强迫症的态度让我想起国中的时代,我明明没要求她,她还一直拿汉字练习本给我检查。
「存款的事不用再提啦,都过一个多月了,也没出什么事,我相信你。」
「我还特地去刷簿子耶。」
「我说我相信你耶,你也开心点嘛。」
「总觉得少做了什么。」真绪表达了她不合道理的不服气后,顺便指示我要按摩哪里:「接下来沿着脊椎按,每个点间隔两公分,力道稍微轻一点。」
我按照她的指示一点一点位移手指,到肩胛骨附近的时候停了下来。
「内衣的地方怎么办?」
「跳过去没关系。」
「好。」我一路往脖子按过去,心中突然浮现一个疑问:「说到内衣我就想问,真绪你为什么会进『Lala Aurore』啊?」
「怎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你想想嘛,就算要找内衣业界的工作,以你的学历是有办法挤进顶尖公司的吧。投入创业十年、成绩一般的新兴企业不就是一种赌博吗?我对这点有些在意,所以才想问你。哎呀,我不是要批评敝社的老客户喔。」
真绪回答的声音透出了一点怒意:「我喜欢『Lala Aurore』的内衣,很可爱嘛,所以我才进他们公司啊。这样很奇怪吗?虽然最近打不太到目标年龄层的消费者,但那就先别提了。人生这么短,不做想做的事就亏大了,不是吗?再说,新公司也比较容易采纳资浅员工的意见呀。」
「原来如此。」
这番话对我这个经常与他们打交道、被他们强悍的行事手腕推着走的广告代理公司员工来说,真有一种微妙的说服力。
「以上这个解释有照本宣科的味道,就别管它了,简单来说就是命运啦!」真绪又继续说:「高中生的时候,我第一次在店头看到我们公司的产品,就觉得心头一揪。当时这个品牌还没有什么名气,所以住千叶县的穷乡僻壤、过节约生活的高中生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接触到的,因此我才觉得这一切都是命运啊!之前,我穿妈妈在超市买了的内衣也没有任何感觉,但看到『Lala Aurore』之后,我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发现新大陆啊。」
真绪继续叙述自家产品的魅力,声音非常放松,听了会觉得她讲着讲着就快睡着了:「它啊,又可爱、又亮眼、有点大人味,但又不会太浮夸,颜色、光泽的品质都很好。我打从心底想要变成适合穿它的人。靠高中生的零用钱,买个一套就很了不起了,而那一套就成了我的宝物。我晚上会穿着它在镜子前面摆出思哼的动作,完全表现出高中生的幼稚。」
「内衣真的会让人『揪心』成那样吗?」
「哎,男人大概不会懂吧,它可是能让女生的眼睛变得像漫画人物一样,有星星在里头一闪一闪的。浩介捡到后来死掉的那只猫的时候,大概也是类似的状态吧。」
「我可不会想把那只猫穿在身上喔。」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啦,但你不要认定它死掉了嘛,搞不好是被别人捡走了。」
「是吗?好心到会捡生病动物回家的人没那么多吧。」
我听了不太开心,反驳她一句:「就叫你不要那样想了嘛。」
「啊,对不起,我想说的是,人有时候就是会感觉到命运的存在呢。对我来说,接触到『Lala Aurore』是命运,十三年前和浩介相遇更是命运。嘿,浩介觉得和我相遇是命运吗?」
「嗯,或许是吧。」
「哇,你怎么说得那么云淡风轻啊!我如果是在结婚前问你,你一定会用力点头说『当然罗』。什么嘛!你是把到手之后就不再献殷勤的那种男人吗?我们不是不顾父母的反对私奔了吗?那我们应该要更甜蜜一点啊,就算在星期六下午玩个搔痒游戏,也不会遭天谴吧?」
「要玩就来玩吧!」我缓缓伸出手,脖子也好、腰也好,摸到哪里就搔哪里,搔到真绪倒下了。
「啊哈哈哈哈!」真绪扭动身体,笑得打滚。「投降!我投降了!口水要流『猪』来了。」
真绪拍榻榻米认输了,所以我只多搔了五秒当作最后攻势,之后就放开她了。
梅雨过后,太阳和蝉开始发威了。我们走出公寓,它们就拿预先准备好的酷热来款待我们。
我后悔地心想:既然是这种天气,应该要在房间玩搔痒游戏玩到天黑的,但真绪已经涂了防晒乳、戴了郁金香帽,做好了对抗紫外线的万全准备,所以我实在很难把心声告诉她。
开始走没几步路,真绪就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曾说好两个人一起出门就要牵手,但天气热成这样,手心、手腕等部位的汗水实在很令我在意。不过真绪并没有表现出反感的样子,我就继续牵着她了。
「明明都四点了,还真热啊,走出房间五秒钟就出汗了。」真绪嘴巴上这样说,但并没有放手的意思。我对她点点头。
「还真热啊。」
现在也好,和真绪背贴背入睡的那个晚上也好,我都有一个感觉:有些事,如果是别人对我做,会造成我的不快,但是让真绪来做,反而会使我觉得很安详。接着,我一想到真绪就在身边,更是开心极了。
「买完东西要绕到酒行去喔,别忘了。」真绪的眼睛从帽檐下方盯着我瞧,嘱咐我这么一句。
「好是好,但是山井小姐有那么会喝酒吗?就我先前见到她的印象,她不太有在喝啊!」
「中华料理餐厅没有日本酒,而且那天打一开始气氛就怪怪的,所以她有所顾虑吧。如果你跟着小百的步调喝酒可是会喝到挂的。不管是在专题讨论班的餐会上还是什么地方,她都会拿起烧酒猛灌,豪迈得很。」真绪谈起这不为人知的轶事,语气就像小孩子一样。
昵称为小百的山井百香小姐是真绪大学时代的好友,也是我们结婚登记申请书的证人。我原本以为她个性悠悠哉哉的,就像个名门大学毕业的大小姐,原来她的真面目是酒国英雌啊!
「对了,我想起来了。说到『山井小姐』和『餐会』就得提起那个了吧——大学时代的真绪真的有那个称号吗?」事实上,我不是突然想到的,而是先前一直找不到发问的时机。如今我终于摆脱犹豫的心情,若无其事地问她。
「啊,你是说『联谊破坏王』吗?嗯,有段时期的确是有这个称号。」真绪的回答也毫不大惊小怪。
上次我们和山井约在中华料理餐厅吃饭,打算拜托她当我们的结婚证人,结果山井小姐在聊天的时候说溜嘴了:「当年的联谊破坏王竟然也找到命中注定的对象了呢!」我和真绪当场愣住,她连忙说些「私奔真令人向往」、「和初恋情人结婚好像在演连续剧」之类的话,试图打圆场,但她到最后都没能化解僵硬的气氛。
「这样啊,原来真绪以前是联谊破坏王啊!」我原本是想要简单带过,但不安定的嗓音忠实地反映了我心中的失落。
真绪连忙摇摇头。「我只是出席率比较高而已啦。怎么了嘛,不要真的对我灰心嘛。身为丈夫的你应该知道我有多洁身自爱吧!」
「呃,嗯。」我脸僵住了,挤不出像样的笑容。
「哎唷!果然不该找小百当证人的,要是找小金就好了。」真绪的愤怒转变成了手劲。好痛啊。
「那,那个小金……就是金泽小姐吧?结果她能来吗?」
真绪减弱手劲,摇了摇头。「好像很难,她刚刚传了简讯给我,说明天八成会去山梨。」
「嗯……当编辑的也还真辛苦啊。」
「嗯,她说压力害她变胖了。已经将近一年不见了,好想看看她喔。」
山井小姐和金泽小姐原本预定明天要来我们家玩,看来有一个人会缺席了。
「呃,不过她也不是百分之百不能来,所以菜还是买四人份比较好吧?」
「对啊,如果小金不能来的话,多出来的菜交给你来吃就好了。」
我用空出来的那只手隔着T恤轻抚肚皮。「我看我们还是赌那八成的机率好了?最近公司的人都说我胖了。」
「真的?看不出来耶。大概是因为和你在一起,所以没感觉吧。」真绪歪了歪头,接着问我:「如果真的胖了,要算是什么胖呢?」
她的声音充满期待之情。
「……呃,是幸福胖。」
「嘿嘿嘿嘿。」我的妻子笑得像是被搔到了痒处。太好了,我好像说出了正确答案。
真绪挥动着我们牵起来的手,开始哼歌:「啦——啦朗啦朗·啦啦朗啦朗。」
一如往常,是沙滩男孩的(那不就太棒了吗?)。
她连「吧——吧吧——吧吧、吧——吧吧」的合音部分,以及近似间奏的「砰、锵锵锵、锵锵锵锵」的慢速桥段都哼出来了,看她今天的心情格外好。
她总是只哼歌不唱歌词,但是从开朗的曲调来推断,这一定是一首歌颂欢乐场景的歌吧。
「啦朗啦、朗啦、朗啦、朗朗、啦啦。啊,是——平岩——家的——人呀。」真绪把这句话当成歌词唱了出来,迅速地放开了我的手。
马路对面有几张熟悉的脸孔朝我们走过来,是住隔壁的平岩一家。
登记结婚的那天,他们家的太太和儿子目击了我们「公主抱」的一幕,后来只要在走廊上遇到他们,大家就会聊个几句。
他们家那个名叫小修的独生子跟真绪更是合得来,曾来我们家喂过两、三次金鱼。真绪和他正脸相对的时候,总爱戳戳他柔软的脸颊,或是摸摸他的酒窝,而他似乎也不会不开心。
大概是因为初次见面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小修总是称呼真绪「感冒的大姐姐」,我们听了就会苦笑。
平岩太太提着两个小背包和纸袋,眼神茫然地走着,注意到我们之后,便挤出大大的笑容。
「你们好,今天真是热呢。」
「你们好,真的是很热呀。对了,谢谢你们之前的竹叶鱼板,好好吃喔!」真绪偷瞄了在爸爸背上熟睡的小修的脸。「啊,小修在睡觉,是不是很累啊。」
看来一点风吹草动是无法惊醒小修了。平岩先生调整姿势,将他重新背好,然后回答:「哎,我们刚刚去了多摩动物园,他搭了狮子巴士、吃了午餐、看到了无尾熊。大概满足了吧,咻一下电池就没电了,小修真是热呼呼又沉甸甸的。」
「哎呀,真是辛苦了。」
「哎,我背得全身都是汗。」平岩先生一面苦笑,一面得意洋洋地咳声叹气。
我和他大约差了五岁,不过他背儿子的模样,使他显得更加年长、风度翩翩。
「汗,我的汗流下来了。」
「好好,我知道。」
做丈夫的伸长脖子,做太太就拿起他脖子上的毛巾帮他擦汗。要过几年,我和真绪才会有如此默契十足的举动呢?
我们在路边稍微聊一下之后,就向平岩一家道别了。
就算要我说客套话,我也无法用「纤细」来形容这对夫妻背行李和孩子回家的背影。但我还是觉得他们有点帅气。
「总觉得他们是人生赢家呢。」
真绪一面走一面歪着头说:「是吗?在我看来就是满身大汗的人呀。」
「你的观点也太写实了。他们确实是满身大汗啦,但看起来很幸福啊。」
「思。」真绪再度牵起了我的手。
我也用力握紧她汗湿的手,然后说:「我们是不是不久后也会变成那样呢?看起来很累人,但也很欢乐。」
就年龄而言,我们还没有到不得不为这件事焦急的阶段,我们也没给自己时间考虑接下来该怎么走就私奔了,因此我们从来不曾正襟危坐地讨论未来的人生规划。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真绪到底想不想要生小孩。
除了真绪说「今天没关系」的日子外,我们都有在避孕,所以我只确定她不是采取「随时都可以放马过来」的架式。
不过趁这样的机会有意无意地试探一下也是个法子。
「搞不好到了某天,我们家就不会是两个人一起外出采买了。」
「咦?为什么?一起出门嘛。」真绪傻住了。
「哎呀,不是啦!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搞不好会碰到『不管我们有没有心理准备,时机成熟就是成熟了』的状况呀。」
我以连珠炮掩盖真心话,而真绪的双眼从帽檐下方盯着我看。
「浩介,你想要小孩吗?」
听她的语气就觉得她没什么意愿,所以我马上开始东扯西扯。
「你的反应怎么是那样啊,我不是马上就想要小孩啦。」
「养小孩也很花钱呢。」真绪比我讲求实际多了。
「也是啦,光靠我一个人的收入,别说养小孩了,连缴现在住处的房租都变成相当大的负担呢。」
「要是住在更靠郊区的地方就好了,不好意思,都是因为我说,现在住的房子很好。」
「哎唷,我也喜欢那里啊!采光好,也没有令人不快的邻居,再说……」
我一时语塞,真绪却催我继续讲下去:「再说什么?」
「嗯,呃,再说那个,有真绪在我身边嘛。」
咚,真绪的身体撞过来了。
「今天买生鱼片吧!生鱼片,买高级的!」
她真是单纯啊!
我们走在微微蜿蜒的马路上,好一阵子没说话。
密织如雨的蝉鸣声中,真绪抬头看着积雨云,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说:「我有办法当人家的妈妈吗?」
难道真绪讨厌小孩吗?这样的念头突然浮现在我心中。
国中时代,身边的孩子带给她那么多不快的回忆,她就算讨厌小孩也不奇怪。但我也不认为她和小修玩耍时的笑容是演出来的。有一次她甚至还凑上小修的屁股闻了闻,找出他突然变得别扭不安的原因。
「你当然有资格呀,你要是把这资格卖给别的女人,她还得找钱给你咧!」
真绪听了我的话,以说不清是点头还是低头的暧昧动作回应我。
又说不定,真绪是因为没有被爸妈抚养长大的记忆才感到不安,虽然每个人起先都没有养育孩子的经验,但大家都有「被养育」的经验,这经验就像照亮脚边的光,让新手爸妈得以在育儿之路上前进。
自己小时候做了什么事情结果被爸妈骂呢?
爸妈做过什么让我很开心的事呢?
就连我心中也储存了许多这类的记忆。
然而,对于没有「被养育」经验的人来说,养儿育女就像在连星光都没有的幽暗之中摸索。
「真绪。」
「嗯?」
「除了钱之外,如果还有什么担心的事,不管有多小,都要跟我说喔。」
这次她轻轻靠着我的身体。
「不,不,我不想聊那么严肃的话题。目前我还想沉浸在不用考虑未来、甜甜蜜蜜的新婚生活中呢!」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啊。
我在心中暗自嘲笑自己老是操之过急,白担心了。
在日式丸子店转弯后,我们常去的超市就出现在眼前了。
·
打了好一阵子,让我脸都快红起来的嗝突然止住了。
山井小姐夹起汤汁都快干掉的凉拌章鱼,继续说话:「虽然叫联谊破坏王,但她的破坏不是一般那种『挑中男人就横刀夺爱』的破坏。她在席间基本上还是谈笑风生,但第一摊结束后就会一个人回家,绝无例外,因此看上真绪的男生一定会在续摊的时候闹场。她造成的是这种破坏啦。」
我发现山井小姐的杯子空了,便拿起桌上的四合瓶⑥,可怕的是,这第三瓶酒也快空了。
「请,请。」
「哎呀,真的是,对不起耶!明明是来祝贺你们新婚,结果还贪得无厌地让你们请客。」山井小姐端出戒慎恐惧的态度,但酒杯还是老老实实地推到我面前了。她比传说中还要会喝。
另一位金泽小姐最后还是得去工作,所以只有山井小姐来访。她带着羞怯的笑脸递了一个蛋糕给我们,接着看了一下房间的配置还有阳台的盆栽,还对水缸中的沙滩男孩笑咪咪的。她一直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态度,几乎令人觉得她很见外了。不过日本酒端上来之后,状况就有了改变。
我在自己的杯子里也倒了酒,接着催她继续说下去。「呃,我想接着问,那真绪当初为什么要不断跑联谊呢?」
山井小姐豪放地干了杯中的日本酒,如此回答:「所以啊,我也问过真绪一次。你到底为什么要参加联谊?结果……」
山井小姐打住,偷看了人在和室的真绪。「她睡了吧?」
喝不惯日本酒的真绪不久前就在榻榻米上「砰」一声重重倒下了。
「你说没关系,她睡了。」
「结果真绪说:『我的命运之人应该在东京读大学,我在找他。』天啊,我都想打她的后脑勺了,命运之人是什——么鬼啊!一问之下,才知道她是在找失散多年的国中时代的男朋友。」
「『失散多年的国中时代的男朋友』的说法,听起来有点加油添醋耶!意思是,在找我吗?」
「似乎是。」
「怎么会这样?何必为了我做到这种程度?」我不知道要怎么看待这个事实,总之就先咬一口盘子里剩的春卷吧。「话说回来,她那个方法也太不得要领了吧。」
「我也这么想,我对她说过类似『找几个国中同学旁敲侧击,总会有人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吧』之类的话,但她回说:『我才不想拜托国中时代的家伙。』心情变得很差。」
「啊,原来如此。」
山井小姐似乎对我边叹气边点头的反应很在意,低声问我:「我就趁着醉意问个鸡婆的问题吧。她国中时代发生过什么事吗?」
我偷瞄了睡着的真绪一眼。盖在她身上的毛巾被规律地起起伏伏,而被薄暮染得像橘子冰沙的积雨云涌现在她上方的窗框中。
「没有啦,呃,她的倔强和我行我素害她碰上了一些不好的事,结果有段时期她在班上就变得格格不入。」我想了一个情节远不如比实际状况重大的说法,告诉山井小姐,再喝下自己杯中的酒。
「啊,这样啊,我懂,我懂。该说她的个性就是不爱找别人商量,就擅自下结论吗?自我中心到了极点,所以有的人就是会跟她这一面合不来吧。我反而觉得,『一旦下定决心就坚定不移』是她的优点。」
「你害我担心起来了,她自己说她大学时代很快乐,但她真的过得好吗?」
山井小姐失态地将手肘撑上桌面,手掌托腮,倒酒入口。从她的脸色看不出来,但她喝进体内的酒精似乎发挥了相应的效力。
「嗯——都事过境迁了,跟你说也没关系。确实有人讨厌真绪来参加联谊,觉得『你没那个心就别来嘛』。实际上啊,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只要和她对上眼,就知道她对别人失去兴趣了。『啊,她关上心房了。』」
「不好意思,内人造成你们困扰了。」我低下头,欣喜地帮山井小姐斟酒。
「啊,不不不,女子大学这种地方就是有各种观感和感情在搅和嘛,谁看谁不爽都是难免的。就拿我来说好了,我在班上也有不相来往的人啊,虽然有人说真绪坏话,但我觉得真绪应该算是很得人疼的,说得夸张一点,真绪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有多到可以围成圆圈的人陪着她。今天没来成的小金,早上还打电话问我『下次要约什么时候』呢!」
「喔——真绪的周围围了一群人啊!看她国中时代的样子,真是想像不到呢!」
「这样啊?」
「嗯,我和真绪反而是被排除在别人围成的圈圈之外。」
山井小姐原本在用筷子切断蛋卷,听到我这么一说,突然将身子往前一探。「与其说是被排除在圈圈之外,不如说你们两个自己围成了一个圈,而外面还剩很多人吧?」不清楚实情的山井小姐冷冷地说:「好好喔,年幼的两个人朴拙地孕育着爱情,真绪之前就跟我说,你们每天放学回家都会亲亲。」
「啊?」我忍不住提高音量。
「咦?你们没有吗?我听她说你们总是在某某公园里谈论未来,然后就在那里接吻。」
我含了一口酒,等到内心不再动摇后才回答:「并不是没有接吻,但也只亲过一次,什么『谈论未来』、『每天』,都太夸张了啦!」
「什么嘛,那真绪发高烧的时候,你真的有心急如焚地在她身边照顾她吗?」
我勉强唤醒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挖掘记忆。
「呃,该怎么说呢?某年早春我们在户外聊天,结果双双感冒。我记得真绪的脸红红的,所以我才回家拿温度计给她量体温,应该是吧?结果她体温很高,我递了退烧贴片给她,叫她赶快回家。这该说是心急如焚地照顾她吗?」
「这家伙……」山井小姐瞪了一眼正在小声打呼的真绪,然后又转过头来看我。「当年二十岁的我,每次听她说这些甜蜜情事就痛不欲生,结果呢?这算什么嘛!」
「嗯,到底算是什么呢?」我歪了歪头,结果,手拿酒杯的山井小姐笑到身体都抖起来了。
「哎,她不是彻头彻尾在瞎掰,所以我原谅她。她在描述那些回忆时一定夸大了五倍左右,但对她来说那确实就是那么美好的事吧。所以啊,我觉得她能和奥田先生重新联络上真是太好了。我有段时间还怀疑所谓的『命运之人』只是真绪的妄想呢,能亲眼见到你真是不可思议,你确实值得她寻寻觅觅喔。」
我大概连耳根都红了吧?对方只是稍微说个客套话,我却害臊成这样。
「没有啦,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说什么『命运』就太抬举我了。不过能和真绪重逢,我真的是打从心底感到开心,也觉得非常幸运。」
山井小姐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是这——样吗?真的是『非常幸运』吗?我可不觉得思念国中时代男友整整十年的真绪会傻傻地等待你们的重逢喔。」
「是吗?」
「你想想,一开始是真绪的公司找上你公司谈合作,你们才在会议上重逢不是吗?」
只要看山井小姐的表情就知道她想表达什么了,根本不用听她开口。
「不不不,真绪只是个普通职员,根本没有选择合作对象的权利,再说她根本不可能知道我在广告代理公司工作嘛。」
「是吗?你可不能小看真绪的执著喔,她可是能花一年的时间,只为了找到一款便宜戒指的女人呢!」
「有这种事?」
「咦?你不知道?」山井小姐像只猫头鹰似的用力歪了歪头。「真绪很喜欢戒指吧?虽然当年她手上没有很多啦。」
「嗯,确实是很喜欢。」
我想到收在化妆台内的饰品盒里放的东西。
「就是啊,真绪看上了杂志上介绍的一款戒指,我就陪她去买,逛了三间店吧?大概是因为很有人气的关系,每间店都说卖完了。我只说了句真伤脑筋,之后就把这件事忘掉了,没想到一年后的某天,她说:我终于找到了——」
「闭嘴——」我和山井小姐听到一个无力的嗓音,纷纷转头望向和室,刚好看到真绪坐起上半身。
她粗鲁地抹掉嘴边的口水,朝厨房兼餐厅走来,步伐就像刚完成月球表面采勘工作的太空人。
「你醒着啊?」山井小姐问道,脸上表情就像恶作剧被人抓到。
看真绪的脸就知道她显然才刚睡醒,但她还是态度坚决地说:「我就没在睡嘛,我一直醒着。」她咚一声坐到椅子上。「对了,我们今天有帮小百买日本酒,赶快开来喝吧。」
「呃,什么赶快啊,我们两个小时前就开来喝啦。」我拿起四合瓶,而真绪用昏昏欲睡的眼神盯着酒瓶看了一下子。
「啊,对喔!」她似乎醉得很厉害。「那来吃蛋糕吧,小百买给我们的蛋糕。等我一下,我去拿菜刀。」
「不用了!不用了,你坐好就是了。」山井小姐急急忙忙从椅子上起身。「不是圆形蛋糕,不用切啦。反正我来弄就好,真绪坐着。」
「这样啊?那我来泡咖啡。」
「不不不,我来泡。」
现在的真绪如果摸到杯子,不是翻倒就是摔破,所以我抢在她前面站了起来。但我和动作俐落又殷勤的山井小姐不同,身体左摇右晃的。
真绪大口吃着有鲜红草莓的奶油蛋糕,说:「好好吃喔。」同时又缠着山井小姐说:「你不要对我家的男人说一些有的没的。」我们听到她用「我家的男人」这种寻常主妇的用语就笑了,结果她又不死心地问:「有什么好笑的?」真绪和山井小姐你一言我一语,都快搞不清楚谁才是做人家太太的了。闹着闹着,我发现天色渐渐暗了,便开了房间的灯。愉快的午后时光就要结束了。
真绪原本死命缠着山井小姐,逗着她玩。等到她要回家的时候,真绪突然又变成了爱哭鬼。
「要保重喔。小百身上没有装酒精控制器,所以你自己不要喝太多喔。说是这样说我还灌你那么多。我们去夏威夷那次真的很开心呢!能和你认识真是太好了,我最喜欢你了。要保重喔!」
泪眼婆娑的真绪牵着山井小姐的手,不断向她道别,听了还以为她们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面了。看到真绪的模样,我在心中暗自发誓:再也不要让真绪喝日本酒了。
弯过日式丸子店的那个转角,即将到达商店街前,山井小姐突然止住了脚步。
「到这里我就认得路了,之后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呃,但是送你到车站是真绪的意思呀。我再陪你走走。」
「这样啊,那就麻烦了。」山井小姐笑咪咪地点头示意后,再度迈步前进。
天空还是明亮的,但夜晚已早一步降临地面,路边成排的街灯也已经亮了。
「真绪,真是了不起呢。」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山井小姐的话了。真绪今天的丑态哪里称得上了不起呢?
「是吗?」
「因为她结婚五个月了?四个月吧,感觉完全没有发胖耶!」
原来是这方面了不起啊。
「哎呀,她本来食量就小嘛。」
「但我还是觉得,能够控制到都不发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二月的时候我和她见过一次面,她根本就比那时候还要瘦吧?不会错的,她一定有偷偷在努力。」
「呃……是吗?礼拜天的时候啊,她都吃完中餐就进和室睡午觉耶。」
山井小姐听了之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好好喔,下班后还去健身房的我反而胖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
「还是增加到一周三次好了。」
聊着聊着,我们就到车站了。
「真的很不好意思,让你们请我吃这么多饭、喝这么多酒,今天真的很开心。」
「不会不会,我们也很开心。请一定要再来拜访我们,下次除了果汁,我什么都不会让真绪沾的。」
道别前我又听山井小姐稍微谈起真绪学生时代的兴趣,之后我就目送她走进车站大厅,消失了身影。
回到房间后,我发现半睡半醒的真绪正要把剩菜移到小盘子上,炙烧煎鱼的酱汁大量地滴落在桌面上。我赶紧要她坐下。
「你醉了,所以我来收拾就好,你休息吧。」
「嗯。」真绪做了一个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的回应。我把盘子收走,回来后发现她在桌上放了笔电。
「喂喂,你都这样了还要工作啊?起码小睡一下再开始弄吧。」
「不是。」真绪轻轻摇了摇头,动作缓慢地重新面向我。「小百做了一些奇怪的暗示,我想说趁这机会把话说清楚。」
「说什么?」
「说我是如何和浩介『重逢』的。」
我觉得耳际热了起来,仿佛有人拿蜡烛靠过来似的。
「等等,这真的不是巧合吗?」
「总之,你先看看这个。」真绪打开网页浏览器,经由搜寻引擎连上了我大学时代参加的铁路研究社的网站。「我出社会之后没多久,就在这里发现浩介的踪迹了。我想说浩介喜欢电车,说不定会参加铁路研究会,所以从学生时代我就开始找东京都内各大学的铁路研究会网站,找到一个算一个,追踪它们的内容。」
「你说什么?」
「先听我说就是了嘛。」
真绪要我在她身旁坐下,接着点了几个连结,来到我大三参加的夏季集训的活动纪录页面。
「啊,是去搭岩泉线那次的。」
刊载出来的文章是当时的网站管理员佐藤学弟写的,旁边配上冷清的月台以及如今已退役的蒸汽火车的照片。
看着那小小的图片,我想起了热空气折射下颤动不定的铁路轮廓,还有响彻山林的暮蝉叫声,如今我已经没空跑那种行程了。
「照片拍到的这个人,就是浩介你吧。」六人合照中那个面对镜头、面露疲态的人确实是我。「虽然没打出本名,而是打成『〇田』,我还是一看就知道是你了。那时心想:『啊,真的找到浩介了。』开心得不得了。但接下来我就一直找不到更进一步的线索了。」
听了真绪的说明,我的反应只有傻眼可以形容。
根据「S藤」这个昵称,真绪推测网站管理员的本名是佐藤或斋藤,于是就用「佐藤 铁路」或「斋藤 铁路」等关键字继续搜寻。
「然后我就找到这个站了。」
真绪打开一个叫「铁路宅·SATOU的铁日记」的部落格。
「那家伙搞了这样的东西啊!」
毕业后,我和佐藤好像在老社员聚会上碰过一次,又好像没有。交情淡成这样,我自然完全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做些什么。根据部落格作者个人档案,他似乎靠打工填饱肚子,在全国各地展开铁路之旅。
「这是去年三月的文章,我就是读了这篇才知道浩介在哪里工作。」
真绪指着一篇标题为〈碎碎念〉的文章,我开始阅读。
无职生活很快就满一年了。想到未来就不安,但这毕竟是自己选的路。最近不知为何想起了大学铁研社的O斟长(→还是不要打出人家的名字比较好)。
O学长体内的「铁质」含量稀少,进入铁路研究社的原因也不过是「不知为何就是想参加」。他顺利跑完四年的例行公事(笑)后,竟然进入了铁路广告圈的大型广告代理公司「日本RA社」(→小心起见,这也不要打出全名好了),他看起来根本不像是那个业界的人啊!
我问过O学长为什么要进那间公司。
结果他说:「毕竟是和铁路有关系,总觉得很亲切。」那你就去JR啊!(笑)
有些人就像O前辈,不挑工作,选择「感觉起来」很安定的道路;也有人像我这样,为了做喜欢做的事情硬是选择荆棘之路(笑)。
没有人可以决定怎么选才是最幸福的。
但是路毕竟是自己选的,我会希望自己在离开这个世界时,至少可以心怀「我走过的一生真是幸福」的念头。
话说回来,前辈只要一喝醉酒就一定会说:「国中时代,我靠着一点小聪明和乳玛琳击退了空手道好几段的人,保护了我的女朋友。」大概是鬼扯的吧(笑)。
「……哇。」这就是我读完文章后的第一句话。
不久前我才为了真绪将国中时代回忆夸大五倍的事感到傻眼,结果事实证明我自己才夸大了六、七倍呢!
「得知这些情报后,接下来就只剩具体行动了。」真绪完全没对我那不堪入目的自吹自捧发表看法,继续带着快要睡着的眼神说:「我准备了各种资料,跟相关人员都先打好招呼,然后不断对上司说:『接下来是交通广告的时代了。』成功驳倒了他们。所以呢,我们的『重逢』绝非偶然喔。」
真绪红通通的脸上浮现了浅笑。
我含了一口彻底冷掉的咖啡,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后才问真绪:「与其在网路上不厌其烦地搜寻,随便联络几个铁研社办联谊还比较合理不是吗?只要办个几次,就有可能透过铁研圈的人脉找到我们社团吧?」
真绪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酒气全部吐出似的,接着才用细小到快要消失的声音说:「我自己没办过联谊,不过我认识的人当中有人面很广的女孩子,我曾经试着拜托她看看。结果她说她绝对不要和铁路宅联谊,不肯帮忙。」
「原来如此,一般人的确会有那样的反应。」
「所以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不过你听我说,我确实有把握不造成公司亏损,实际合作之后的效果也很好。不过我真的没想到,第一次开会你本人就突然出现了。原本想说合作案有个着落后,再透过认识的人联络上浩介就好了。我的心意真的没有半点虚假。这不是什么陷阱、不是什么算计,真的是命运。请相信我!」
真绪紧握住我放在膝上的手,窥看我的表情,她的眼神摇摆不定,非常不安。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我当然是很开心,很感谢真绪这么拼命找寻我的下落。但我也确实感到困惑不解。
分隔两地的这十年内,我也没有将真绪这个初恋情人忘得一干二净。我们在放学后的教室和银杏公园的互动,对我而书是伴随着微微心痛的甜美回忆,被我埋藏在心中。没错,我已经安顿好自己的心情,把这些事情都视为过去。
除了加以美化,我已无法对它们发挥什么影响力。
然而,真绪却不让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在十五岁那年的夏天画下句点。
她不断寻找着我,凭借的意志力和毅力远超过山井小姐形容的「不可以小看」。
我是有办法推测她这么做的理由:因为我是她的初恋情人,我对她很温柔,我是她的初吻对象。但光是这样,她的心意有办法维持整整十年吗?再说,我这个人乏味极了,没有哪个面向具备魅力,是彻彻底底的平凡男子。
还是说,真绪其实有什么企图?除了爱情之外,她还有接近我的理由?但我没钱、没地位、没名声,接近我应该也没什么好处可以捞。
我一语不发的这段时间内,真绪的眼眶内开始有泪水在打转了。
她有办法装哭吗?她是那么精明的人吗?不,她不是。话又说回来,我怎么能不相信她!
「真绪。」就在我思考要怎么接话时,真绪开口了。
「我最喜欢浩介了,所以想和浩介在一起,不过普通人不会像我这样阴魂不散,对吧?」
被她突然这么一问,我态度暧昧地点了点头。「一般人都说女生比较快放手。」
「对吧?我就是不懂得放手。高中的时候曾有朋友对我说:『你这样想念他好几年,对他来说搞不好反而是一种负担。h所以这件事我才一直瞒着你,直到今天。我不希望你觉得我很奇怪。」
有个事实绝不能忘记:真绪没有十三岁之前的记忆。
她当时既没有知识也没有经验,如果说引发乳玛琳事件的我,在她眼中显得异常威风,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加上我总是陪在她身边,还夺走了她的初吻。
人生经验和婴儿没两样的她,确实很有可能将我视为一个特别的存在——也就是她说的「命运之人」。
「原本一直瞒着我,现在为什么又想说出来呢?」
真绪回答我的声音非常含糊,又很细小,好像随时就要中断了:「因为,我要是在说出来之前就死掉的话,浩介就等于是被我从头骗到尾了。总觉得这样是在侮辱你,所以我就趁着醉意说出来了。但你还是开始讨厌我了吧?我果然很不正常吧?」
「喂,我没说讨厌你吧?」
「但国中的时候,你常常对我发飙,要我『做普通一点的事』。」
「你连这种事都还记得啊?」
「这样你就更讨厌我了吧?」
「我有那么小家子气吗?」
「嗯。」
「『嗯』个头啊!」
「啊,对不起,我顺势说出来了。」看着缩起身子的真绪,我不禁笑出声来。真绪见状也跟着展露微笑,泪珠从她眯起来的眼角洒落。
虽说几乎处于酩酊大醉的状态,她还是要挤出所有勇气才有办法做出这番告白吧!她擦拭泪水的动作很生硬,因为手都握僵了。
我也不是完全不觉得自己被真绪骗了,但怒意并没有涌现心中。真绪捏造的是重逢的经过,而非心意。
「我真的没有讨厌你喔!老实说,你的执著是很令我惊讶,但也不至于这样就讨厌你吧。」
我用双手包覆住她小小的拳头,慢慢将她扣紧的手指扳开。
真绪战战兢兢地问:「你没生气吗?」
「大受震撼,但没有生气。我反而还在心中摆了一个胜利手势,觉得自己很幸运呢。」
「怎么说?」
「国中时代的我,搞不好巧妙地占了你年幼心灵的便宜,乘虚而入,当然我是没有自觉啦!我一定是趁真绪还没有磨练看人的眼光,就抢先坐到你心中那个『命运之人』的位置了。如果我们是在高中时代或大学时代相遇的话,我大概就得跟很多人竞争才能追到你了。所以我才说我很幸运。」
「你不用安慰我喔,我就是很怪嘛,就是很不普通。」
「不不不,希望你当普通人的想法早就被我舍弃了,所以你就别担心了。和你重逢时,我觉得你成长的幅度大得吓人,但你也保留了许多国中时代的气质。看似爱讲理,其实思考很武断。看似随兴,其实执著得令人害怕。真绪就是一个矛盾的人嘛。」
认真听我说话的真绪低着头,很丧志的样子,看到她这种内心想法一目了然的反应,我便回想起国中时代,紧绷的嘴角也绽出笑意。「矛盾也没关系嘛!真绪就是真绪,你现在才突然变成普通人的话,我才真的会不知所措呢!还有,我话要说在前头,我可不打算把我的屁股从『命运之人』的宝座上移开喔。说不定我真的只是因为幸运才坐到这个位置,但我可不会傻傻放手让真绪离开我。我接下来也要继续搞得你头昏脑胀,蒙蔽你看人的眼光!」
我还不确定要说的话是不是说完了,真绪便朝我扑过来。我猛力一踏,撑住她,差点就要连人带椅子一起翻倒。她的脸颊靠在我的脖子上,而我一面陶醉于她的柔软,一面品尝着意外舒爽的落败感:男人就是像这样拜倒在石榴裙下的。
真绪拍了拍我酒后发热的肩膀,在我耳边轻声说:「我想吐。」
「咦?」
「我好像快吐了。」
「等等,你走得动吗?到厕所之前忍得住吗?」
真绪微微点了个头,于是我谨慎地扶她起身.将她带到厕所中,小心翼翼的程度有如在运送爆裂物。
「呕——」
真绪一摸到厕所的洗手台便大吐特吐,呕出酒精和自己亲手做的料理,量多到令人想问一句:「怎么吐成这样?」
我不断抚摸她的背,不知怎地竟然对她说「加油、加油」,鼓励的话语与眼前状况根本就格格不入嘛。我反复自问还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之后便去转开水龙头、打开浴室门和抽风机。
能吐的东西部吐出来后,真绪还是喘个不停,肩膀激烈起伏。
看着我凄惨兮兮却又不可思议、惹人怜爱的老婆,我好想要紧紧抱上去,抱到心满意足为止。
在充满呕吐物气味的厕所中,我一面抱着这不合时宜的想法,一面轻抚她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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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秋两季,只要一到假日我们就会跑到各种地方去。
我们跑遍区内的大型电影院,在东京都都厅的瞭望台上寻找自己住的公寓,看超现实主义美术展看得满头问号,在神宫球场为高高飞起的棒球欢呼。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时,我们就在附近散步。公寓附近有白子川流过,其中一段有类似亲水公园的造景,我和真绪非常喜欢站在桥上悠闲地俯看锦鲤和乌龟。
老实说,礼拜五晚上如果工作到十点的话,礼拜六我会希望睡到中午。但前一天工作到晚上十一点的真绪都拉着我的手说「想出门」了,我肯定是不能拒绝的。再说,出门时虽然不太情愿,出门后总是很开心。
只要和真绪在一起就少不了新鲜事。她在都厅瞭望台指着完全不对的方向说:「看,那是我们的公寓吧?」去看夜间棒球赛的时候,她的身影被投映在大银幕上,好像是被选为「今日幸运儿」之类的吧,还拿到球队吉祥物的玩偶,但玩偶后来被她忘在电车的置物架上,她还对着车站人员哭诉。
为了填满这十年来的空白,真绪展现了骇人的行动力。去葛西临海公园那次就是个好例子。她在搭摩天轮的时候看到飞过天际的客机:心动不已,就说要去羽田机场。我点头说好真是失策了。我们在太阳西下前看了十几架飞机起飞或着陆,想说她应该满足了吧,结果搭单轨电车的时候她看到大井赛马场,又吵着要去。马匹扬起尘土、于夜间赛马场疾驰着,真绪为它们的美与魄力倾心,买了几张一百圆的单胜马券,结果全都没中,爽快俐落地输掉了赌注金。当天晚上,我做了个巨大的纯种马从天而降还发出金属噪音的梦,痛苦呻吟。
就这样,我们礼拜六总是玩到全身脱力,礼拜天几乎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只要客户没有发出不合理的「召集令」,我们都会规规矩矩地以这样的模式度过周末。我说不定也和真绪一样,为了填满十年来的空白就性急了起来呢!
不过,有个地方我实在提不起劲去,那就是位于镰谷的真绪老家。
拜访两、三次后是有比较习惯了,但泡完澡、躺进给客人盖的被子后还是无法宽心。「不顾反对就结婚」这件事果然还是对心中的某个角落造成了负担。
「你们真的该去看个一次歌剧喔!专业演唱家的声音真的很厉害,唱到听众肚子都会跟着震动了。」刚泡完澡、身穿睡衣的真绪一面用毛巾擦头发,一面向爸妈诉说歌剧的魅力:「有很多作曲家都有写歌剧,但还是去听莫札特的比较好,他的等级就是不一样。」
如果我们人在大泉的公寓,我就会用手指戳戳真绪说:「你自己明明也才看过一次。」但在岳父、岳母面前可不能这么做。光是要扮演不断微笑的「乖女婿」就演得我筋疲力竭了。
「歌剧呀……」岳父和岳母一起歪了歪头。比起新国立剧场,他们似乎更适合去新桥演舞场⑦。「位于初台的新国立剧场好像从秋天演到明年初夏都不会中断喔。他们有制作字幕,所以抓得到故事的来龙去脉。从新宿搭京王线马上就到了,所以你们去个一次看看嘛。」
「歌剧呀……」岳母又说了同一句话。
初台站不是在京王线.而是在京王新线——勉强算是铁路宅的我很想补上这么一句,但我看岳母对歌剧没什么兴趣,就算了吧。不管怎么看,我都觉得他们是新桥演舞场那一挂的。
「好啦,我也累了,要去睡了,晚安。」真绪稍微挥了一下手便走出客厅。拖鞋的声音往楼上移动,庭院的虫鸣声也越来越响亮。
「不是才十点半吗?」没和女儿讲到半句话的岳父,搔了搔他黑白发丝相间的头,向岳母表达心中不满。
「她又不是今天才这样,总是按照自己的步调行动啊。」岳母露出自得的表情,仿佛事不关己地喝了一口茶。这时岳父说「要去泡澡了」,便从沙发上起身,带着空酒杯到厨房去。
岳母指向岳父在走廊上逐渐走远的身影,浅浅一笑:「想和真绪说话却没说到,在闹脾气呢。」
「呃,我在这边是不是很碍事啊?」
刚刚岳父说家里好不容易多了一个可以陪他聊棒球或政治的成员,我可能因此说太多话了。
「不,不是的。」岳母圆润的脸庞上绽放了笑容。「真绪从十六、七岁左右开始就一直都是那个样子,结果他就不知道要怎么和女儿相处了。真绪读国中的时候,他可是黏她黏到我都嫉妒起来了。」
「这样啊,真难想像。」
岳母眯起了眼睛,似乎在缅怀当年:「你想想,虽然说是养女,但毕竟也是我们都快五十岁的时候才蹦出来的女儿啊。真绪她爸兴奋到了极点,也吃足了苦头。她穿上国中制服的时候,他就拍着手说『好合适、好合适』。她在运动会拿到第一名时,他在家长席上鬼吼鬼叫。看了她的联络簿,他连脖子都变得毫无血色了;不过那次真是让我的脸也绿了,我们还考虑要不要让她回头从小五开始读起,一路讨论到凌晨。」
「既然如此,看到她迅速成长的样子,你们一定很开心吧?」
「改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自然为她感到开心,不过真绪的爸爸少了一个可以照顾的人,反而觉得有点寂寥呢!有一次,真绪好像在我们面前背诵《源氏物语》还是哪部作品的开头吧,真绪的爸爸竟然湿着眼眶说:『她刚安置在我们这边时只会说两句话呀。』我听了也鼻子一酸,没想到他接着说:『高中毕业的我已经没有办法教她什么了,她不会理我了。』我都愣住了。」
「哇,真难想像。」我笑了一会儿之后,重新坐正。「话说回来,她一开始只会说两句话,也就代表她受到的打击真的很大吧?」
「打击?」
「呃,既然她都丧失记忆了,表示她碰到了很严重的事情吧?」
岳母笑着解释,消除了我的疑虑:她是在真绪接受安置的十天后第一次与真绪见面,当时真绪似乎在儿童福利谘商所的游戏间和年龄不到自己一半的小朋友一起打闹。
「与其说是陪小孩子玩,不如说她是从对等的角度出发,『和』小孩子一起玩。头发乱翘,裤子没穿好,都露出半个屁股了。我一看到她就产生了一个奇怪的使命感:啊,我非得照顾她不可。所以当真绪的爸爸问我『要不要让那孩子寄养在我们家』时,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根据岳母的描述,真绪当时的举止实在很不像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但因为她说的是真绪,我完全可以想像那是什么状况,同时觉得还算合理。真是太可怕了。
「所以说,她不仅没受到什么打击,还过得很快乐是吧?」
「嗯,而且她也不怕生。眼睛漂亮,总是笑咪咪的。听说接受安置第一、两天几乎不说话,但我们安排她寄养之后不久,她就叽哩呱啦说个没完了。说些『什么时候可以去上国中』、『希望暑假赶快结束』之类的话。」
想到她之后上国中的可怜处境,我反而难过到有点想笑。
「是说,她刚接受安置时,只会说哪两句话呢?」
岳母停住伸向茶杯的手,歪了歪头:「没记错的话,最早说的一句话是『国中生』,接着是『我想去学校』。警方以这两句话为线索,向全国各地的自治单位以及国中确认有没有哪个行踪不明的学生和真绪有相同特征,结果什么也没查到。」岳母缅怀十多年前往事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阴沉。「据说文明高度发展的日本到了今天也还有无户籍的孩子,这是因为法律有不完备之处,某些家庭有难言之隐。真绪可能就是没有户籍的孩子呢,她本人虽然没什么异状,但你想想,她被警方接走时的状况,也不太寻常啊!」
「不太寻常,是指什么呢?」
岳母瞪大了眼睛:「真绪没告诉你吗?」
「没有。」
「那孩子也真是的,竟然不跟自己的丈夫讲。」岳母耸了耸披着羊毛衫的肩膀,笑咪咪地打圆场:「不过啊,你既然不知道,我想你也不用勉强过问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嘛。」
令人不自在的空气,飘散在虫鸣包围的客厅中,感觉好像我第一次来访的时候。如此一来,我反而更怕被蒙在鼓里了。
我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好像听过奇怪的传言,战战兢兢地将那回忆唤醒。
「真绪,那时是不是全裸的呢?」
岳母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
「你是听谁说的?」
「国中的时候曾有这样的传言。」我急忙补了一个谎言:「不过只在少数人间流传啦,而且很快就没人提起了。」
「连学校都……俗话说『人言可畏』,还真是有道理。」
岳母抬头看着天花板,观察二楼的动静,之后才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警方接获居民通报说「有全裸的女孩子在外头徘徊」,岳父和部下便赶往现场。
据说真绪当时的意识很清楚,也乖乖听从指示坐上警车。市立医院判断她可能是被卷入了什么状况或事件,因此直接安排她住院。所幸她没有外伤,身心也没有异常。唯一的问题是没有记忆。
听着听着,总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了,不是因为陪岳父喝下的威士忌发挥了作用,而是因为我不安到了极点。
真绪为什么会在户外全裸呢?
她是自己脱掉衣服,还是被别人脱掉的呢?
如果这件事和别人有关,那个「别人」会是造成她记忆丧失的元凶吗?
我轻轻将不再冰凉的麦芽糖色液体含入口中,酒精的香气拂过了鼻内黏膜,但我觉得自己现在是不会醉的。
岳母喝了一口早就冷掉的茶,继续说:「她寄养在我们家的时候当然不用说,就连正式成为我们的养女后,也接受了各种检查和治疗,有一种疗法叫催眠疗法,是用来唤醒患者记忆的。如果是普通的健忘症患者,似乎可以借由这个疗法将记忆一点一点找回来,但那孩子什——么也想不起来,连一点碎片也没有。」岳母说的是很沉重的事,她却笑得很愉快似的。我在心中暗自想着:有这样的女性当真绪的养母,她的不安应该消解了大半吧。
「也因此,爸和妈才对真绪的病抱持不同看法吧?」
「是啊。真绪的爸爸到现在还在烦恼,但我啊,已经决定不要再想东想西、深究那些了。先前我也读了许多书、请教了许多人,从外行人的角度尽可能地去探究真绪得的病是什么、治疗法又是什么,但看到真绪成长了这么多,我决定告诉自己『真绪就是真绪』,虽然先说这句话的人是她老爸啦。做妈妈的说这句话或许很怪,但真绪真的是个好孩子吧?只是个性有点怪怪的。」
眼前的女性和真绪没有血缘关系,也不是从小抚养她长大,但我却感觉到她们之间有无比坚实的羁绊,仿佛用手就能摸到。
岳母揉揉她长了细纹的手臂,继续说:「所以啦,就算被人发现之前的真绪有过什么不幸的遭遇,我也觉得自己的心境不能随之起伏。如果一直在意她的过去、为此哭哭啼啼,是开启不了什么新局面的。再说,那孩子的个性悠悠哉哉的,就算真的被人家怎样,她当时也还不懂,不会有什么心灵创伤。我是这样想的。」
最后变得有点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了。
岳母一直以来都在和这份不安战斗吧?
女儿没有过去记忆这点让她解脱,也令她不甘。
说不定有人虐待年幼的真绪,又说不定是玷污了她。但我没有方法确认真相,也没有那么做的觉悟。
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岳母讲,犹豫到最后我决定把自己掌握到的事实说出来:「呃,我无法确定她有没有那个……受到虐待,但是我知道她的最后一线是……呃,完好无缺的。」
「你说什么?」岳母抛了问题回来。
我不敢看着她的眼睛,于是就盯着杯垫上的小水滴把话讲开:「就是……我该怎么说呢?该说我是她第一次的对象吗?就是这样子啦。啊,我不是说国中时代的事情,而是今年……今年的事情。我吓了一跳,都过二十五岁了,她还——」
「啊!」她似乎懂了。
「对不起,您明明没有问,我还说出来。」
「不要紧的,你是她丈夫,有什么好道歉的呢?」岳母那小小的眼睛,流出了几滴泪水。「哎呀,真讨厌,我在哭什么呢?明明说自己不要再担心了,这不就代表我在担心吗?对嘛。不过,对啊,都到那个年纪了……虽然做爸妈的不该说这个,但她还真不像这个时代的人呢。」
看到她的笑脸,我的紧张情绪也消解了。
「那样的人似乎也满多的喔,很多人会说二十多岁的人怎样又怎样,但他们其实都被公司压榨,忙得很,周末只求好好睡一觉,不被打扰。」说着说着,我又开始担心这听起来会不会像是没有性爱生活的夫妇会用的借口。「不过关于这方面嘛,我们两个的感情真的很好,就我的印象来说,甚至可说是真绪比较醉心于……」
岳母的嘴角往上跳了一下,完了,说溜嘴了,都是因为我喝了平常根本没在喝的威士忌。
我再度低头看着杯垫,吞吞吐吐地说:「也就是说,她的身心都很健康,和一般人没两样,所以小时候应该没被人乱来。呃,一般来说,受过性虐待的女性都会产生内心创伤,长大后会有避开男性的倾向,但真绪完全没有散发出那种气息。所以她裸体在街上走来走去,说不定只是觉得热……之类的。」
我越说越窘迫,岳母看着看着就笑了,似乎觉得我很滑稽似的:「真绪是在五月接受安置的喔。我说浩介啊,你不用一直顾虑我的心情。我知道你对真绪是呵护有加。」她挥手做出「少来了」的手势,接着问:「她真的有好好扮演妻子的角色吗?有没有造成浩介的困扰?」
「没有,她是个好太太,真的。」
岳母轻叹了一口气:「如果这样就好了。她都到了这个年纪了,爸妈说东说西也没用,但还是会担心她呢。会不会是因为她不是我亲生的?」
「不会的,我觉得妈跟真绪就像真正的母女。」
岳母以微笑回应我的嘴甜:「想到真绪啊,就会回忆起过去的荒唐事、笑出声来,不然就是会忐忑不安、七上八下,这可折腾人了。我和真绪的爸爸结婚超过三十年了,有真绪在的这十几年,我们真的过得非常充实。但是啊,她毕竟是从天而降、突然蹦出来的孩子,所以我有时候会想:她会不会哪天又突然消失不见呢?很傻吧?我自己也知道。但不知为何,有时候就是会作那样的梦,然后在半夜惊醒。那孩子在过年的时候带我们去泡温泉,这很好啊,但吃晚餐的时候她突然正经八百地说:当爸妈的孩子真是太好了。说这种别离时刻的台词,不是反而更让人坐立难安吗?真绪的爸爸也感动到哭了,害气氛变得好怪。」
别离时刻的台词——这句话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仔细想想,真绪说她要自己出旅费时也提到「仅只一次以这种形式表达孝心」。
只是巧合吗?
总觉得我在其他地方也碰过令人联想到离别的场面。对了,是真绪在玄关送山井小姐出门的时候。真绪握住山井小姐的手,泪眼婆娑,不断反复说着:「要保重喔。」
真绪有预感要和大家分开吗?
别傻了。「仅只一次以这种形式表达孝心」是任何人都可能挂在嘴上,用来掩饰害羞心情的话语—山井小姐那次,她只是醉了。
「真绪哪里都不会去的。」我的语气突然变得格外强硬。我连忙缩起身子,将剩下的兑水威士忌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