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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破晓之书 第一章 水神的化身

1

当传递消息的使者从多姆奥伊城来到村子里时,雪芙儿正待在山毛榉树上。

这是雪芙儿为了方便独处而找到的许多藏身处之一。其实这不过是村人为了让村子不受沙尘暴侵袭而种植的其中一棵树,但因为这棵树上的落脚处很狭窄,无法当成小孩的游戏场所,任谁也想不到十四岁的女孩子会去攀爬;然而雪芙儿不但爬上去了,旁边的树枝还刚好辽蔽了她的隐身处,让她可以悠闲地坐在上方不被树下的人看见。

从这棵树上方,能很清楚地看见贯通阿尔各村正中央的唯一道路,然而雪芙儿却总是眺望着村外。这并不是因为她能看见什么稀奇的东西;事实上,村外只有广大的沙漠,彷佛被人用刀粗暴削过的丘陵、胡乱生长的树木,还有远方偶尔会浮现的多姆奥伊城与多姆奥尔湖的海市蜃楼。

雪芙儿一直以来只知道狭窄贫瘠的村庄生活,过的也不是什么快乐的日子。她熟知全村人的长相、姓名与性格,却几乎没有人能了解她的内心;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自己之后仍得继续度过这种注定一成不变的生活。

只有村外的景色,才能把她从这令人窒息的生活释放出来,让她能自由地做梦。雪芙儿常想着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尽管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去实现这个梦想才好。

也因此,当骑在马上的使者与两名随从自丘陵后方现身之际,雪芙儿马上就察觉了。一旦看到他们逐渐接近村庄的身影,她立刻对那气派的马鞍和官员们一身城市风格的装束感到惊奇。走在队伍前的随从,甚至还举着阿尔多哥王室的旗帜。

雪芙儿正看得入迷时,村里也有人发现了来访的使者们,于是人潮逐渐聚集了起来。毕竟这是一座除了固定时节出现的旅行商人之外,没有外人会前来造访的小村子。每个人都不由得放下手边的工作,对于城里派使者前来的目的感到好奇。这下子雪芙儿可就没办法光明正大从树上下来了。

穿着气派服装的使者,坐在马鞍上扬声说道:「阿尔各村的锻冶职司尤古在吗?」

「在!」

雪芙儿的伯父尤古·阿尔各缓缓走上前。阿尔各村是个锻冶工匠村,负责锻冶场的职司尤古同时也是村长。尤古长年使用火鎚锻铁的结实身躯,彷佛穿着铠甲般壮硕魁梧。

「阿尔多哥国王有旨,今年将要举办梅比多尔杜王子的生日庆典,邀请代表于水神芙蕊的祭日前往城堡。」

官员的一席话,在工匠间引发了小声的议论。

「殿下的病情好转了吗?」

皇太子梅比多尔杜因为得了热病而无法下床这件事,多姆奥伊全国上下皆知,也使得今年的新年庆典是在一片低迷中结束。众人因而普遍认为,今年应该不会举办王子的生日庆典。

至于尤古伯父担心的则是另一件事。

「要我在芙蕊神的祭日上城,实在有些突然……可能会来不及铸造祝贺的剑哪。」

「祝贺贡品并不重要。国王是为了祈求梅比多尔杜殿下的健康,才打算从全国的年轻人中选出几位,并招待他们前往城堡。当然,也会从阿尔各村中挑选。」

使者说完,尤古伯父的欢喜之情便溢于雷表。

「这真是太光荣了!那么就请让我的儿子们……」

「不。受招待的年轻人,必须由芙蕊神的使者挑选出来才行。你现在去召集全村八岁至十八岁的年轻男女。」

根本不必使者召唤,全村的人早已都聚集在他的周围了——除了雪芙儿之外。

使者的随从们从马背上卸下一口看起来很重的箱子。盖子开启之后,塞得满满的箱子里,放着一个以挖空的圆形水晶所制成的瓶子,大约头盔大小。随从们恭恭敬敬地拿出瓶子、盖好箱子后,便将瓶子放置于箱子之上。接着使者说话了。

「任何人开始都无妨,将你们的手伸进瓶子里,等待水神芙蕊化身的指示。」

水晶里装着淡蓝色的水,一只龙鱼正在里面悠游着。它被称为国家守护神「水神芙蕊」的化身,是一种拥有银白色鳞片,尾鳍既长又透明的鱼。这种鱼只生长在号称「多姆奥伊之宝」的多姆奥尔湖中,不仅不可以捕捉,更是绝对禁止像这样带到外面来。

因为阿尔各村并非位于湖畔的村庄,所以曾见过活生生龙鱼的人,只有能够离开村庄的大人而已。小孩子们因为难得一见的景象而纷纷探头探脑去看,连雪芙儿都不由得将身子探出树枝,去看水神的化身。

「等等,我先开始!」

尤古的次男尤格像父亲一样,缓缓地推开了其他孩子走上前。没有人反对,因为村里年轻人的地位排列中,尤古的儿子们理所当然位于最上层。尤古的长男尤基已经二十岁了,因为年纪太大,今天没有表现的舞台,看上去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子。

尤格将自己在多年火烤之下指节分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伸进瓶子里。

「再深一点,连手腕都要放进去。」

使者催促着,尤格彷佛被识破自己的胆小而感到脸上无光,急急将整只手掌伸进去。芙蕊神的化身因受到惊吓而在手的周围来回游着,但也仅止于此。

「好了,下一位。」

使者冷淡地说完,尤格退下后便轮到他的弟弟尤迦。尤迦的手跟尤格一样,因为惯于烧窑火及敲打火鎚,看上去骨节分明且粗大。

龙鱼一下子就避开了他的手,沿着瓶子边缘游动着。

「下一位。」

接下来是连续五名与尤古的三个儿子年纪相近、身材也都很高大的男孩轮流尝试。他们都是在尤古锻冶场工作的工匠们的儿子,工匠们几乎都姓阿尔各,与职司一家有着亲戚关系。

「女孩儿们也去试!」

在尤古伯父的命令下,雪芙儿的姊姊优思嘉往前一步。姊姊年方十七,是女孩儿们中最强势的一位。龙鱼在优思嘉的指缝间嗅了嗅,静止了一会儿。因为使者将身子趋前采看,所以雪芙儿也在树上凝神观察。

「下一位。」

使者失望地垂下肩膀,摇了摇头。

接着与优思嘉交情不错的女孩们也一一尝试,但龙鱼不再接近任何一个人的手指。就在刚满十岁的掘砂人的女儿普蓝从瓶子里抽回她的手之后,使者环顾村里的众人。

「还有没有人尚未尝试?」

看见优思嘉与母亲奇拉娜彼此交换的眼神,雪芙儿急急躲回枝叶后方。但奇拉娜已经朝这里看过来了。

「雪芙儿还没试。」

雪芙儿的父亲聘特对着伯父说道。尤古点了点头之后,雪芙儿的母亲好像就在等这一刻似的,走到雪芙儿躲藏的山毛榉树下,擦着腰喊道:

「雪芙儿,我刚刚就已经看见你躲在上面了!」

那是因为雪芙儿为了看优思嘉与龙鱼,脖子伸得太长的关系。这下可糟糕了,她必须当着全村人的面从树上爬下来。这么一来,这棵树再也当不成她的秘密基地了。

「别让使者们久等,你这笨女儿!」

父亲将双手圈成喇叭状,取笑似的催促她,看来打算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当雪芙儿将裙摆塞进袜子里,从树枝上荡下来时,所有人都笑了,连使者们都不禁莞尔。其中笑得最大声的,还是雪芙儿的父母与姊姊。

在这座村子里,讪笑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雪芙儿。尽管她不想动不动为此感到羞愧,但一旦陷入这样的窘境,她的双颊果然还是宛如着火似的胀红了起来。不过,由于她只是轻轻蹬了一下树干便从高处跳下来,她的脚骨开始隐隐作痛——幸亏是如此,毕竟因为疼痛而蹙眉,总好过被人看穿自己心中满溢的狼狈而感到羞惭吧。

「好了,既然你都看过了,就照刚刚大家那样做一次。」

雪芙儿一溜烟闪过父亲要拉她袖子的动作,自行将手泡进瓶子里。

龙鱼轻轻啄了啄雪芙儿的指缝,让她感到瘙痒,不由得想抽回手,但使者却按住了她的手肘。就像优思嘉尝试时一样,使者神情专注地凝视着水晶。

指缝间传来一阵刺痛,因为龙鱼正在啃咬她。雪芙儿虽然绞扭手指,龙鱼却不肯放开。

「很好,芙蕊神的化身选中你了。」使者说道。

有那么一会儿,雪芙儿并没有意会过来他的意思。

「这是你的女儿吗?」

雪芙儿在龙鱼放开她之后,缓缓地从瓶中抽出手,此时使者开始跟她父亲说话。

「是、是的。我是职司尤古的弟弟,聘特·阿尔各。她是我女儿雪芙儿。」

「生日庆典那天,你们作父母的就带着这个女孩到城堡来。到了城堡,国王就会赏赐你们三人份的旅费,所以不必担心。如果其他人想要同行,不仅进不了城堡,旅费也必须自己支付。」

雪芙儿的父亲回话时一边看着伯父,表情比雪芙儿还吃惊的样子。伯父忿忿不平地睨着雪芙儿,当然伯父的儿子们和优思嘉也是如此。不,应该说全村民的视线此刻都在她身上。

虽然雪芙儿已经习惯让人当笑柄了,但还不习惯成为关注焦点。她将汗湿的手按在裙子后方,稍微往后退了几步。可是,母亲与姊姊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的身后了。母亲捉住了雪芙儿的手,检查着她被龙鱼啃咬的手指。被水稀释的一点点血液,正细细地流淌着。

「被选上,指的是咬她吗?」

优思嘉看着自己的手指,似乎对于上面没有咬痕感到不可置信。

「没错。这座村子里,只有这女孩被选上而已。」

使者出乎意料干脆地回答道。而他的随从们再度将水晶瓶收进箱子里,盖上箱盖并缓缓地抬起。完成任务的龙鱼,鳞片的银光看来更加闪耀。

此时的雪芙儿,终于对自己有生以来将要第一次离开村子,有了实际的感受。

2

「既然你是『被选上的人』,这种小事你自己就能做好吧。」

优思嘉将准备十名工匠午餐的工作,全都推给了雪芙儿。虽然她们的母亲与伯母都看在眼里,却也没说什么,似乎觉得本来该入选的优思嘉最后却没被选上,她理所当然可以发泄自己的不满。

雪芙儿一家人跟伯父一家同住,一整栋屋子也包括了锻冶场。早上自炉子生火开始烧铁之后,工匠们就必须一口气将铁器锻制完成才行,因此工匠们的午餐跟晚餐都是由锻冶场的雪芙儿等人负责。

雪芙儿双手捧着沉重的大盆,步伐不稳地走进锻冶场时,敲打熟铁与风箱开阖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众人都看向雪芙儿。

「雪芙儿,你该不会是因为手上有污垢才被咬吧?」

尤迦边拿起盘子,边打算敲一下雪芙儿拿着大盆的手,被雪芙儿迅速避开。

「不对,是因为她身上有龙鱼喜欢的山毛榉的味道啦。」尤格也说道。

看来这一阵子的话题似乎都跟这个有关。能受邀进入城堡,对于仅具工匠血统的他们而言是千载难逢的荣耀,而什么能力都没有的雪芙儿竟能获得这样的机会,也难怪其他人无法接受了。

「事实上应该要让大哥您家的尤格去才对啊。」

雪芙儿的父亲聘特,阿谀谄媚又笑嘻嘻地对伯父这么说。城里来的使者离开之后,这阵子尤古伯父总会忿恨地来回瞪视雪芙儿与聘特。雪芙儿现在再度承受了那样的视线,不禁吓得缩起脖子。

雪芙儿向来不擅长应付魁梧自负的伯父,如果惹得他不高兴,如雷的吼声就会立即劈头而下;万一忤逆了他,之后更是有苦头吃。与职司尤古作对,等于在村里自断生路,所以无论是健壮的工匠还是他们的孩子,在伯父面前都小心翼翼,连大气也不敢吭一声。如今身为职司的伯父竟不如他弟弟聘特与其女儿雪芙儿般受到瞩目,这更是前所未有的事。

「既然是雪芙儿,搞不好一到了国王与王子面前,就吓得哭出来了呢。您记得吗,就像她在周岁酒宴那时一样。」

在雪芙儿身后送上茶水的母亲奇拉娜,将从以前到现在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的笑话再拿出来说,总算逗得尤古伯父与雪芙儿的堂兄弟们哈哈大笑。

奇拉娜指的是雪芙儿一岁时的趣谈,当时在庆祝仪式上背着周岁酒壶的雪芙儿,就在列席而坐的家族成员众目睽睽之下大哭大叫,还尿湿了裤子。而一族的笑柄、累赘等称号,从那时开始便如影随形地跟着雪芙儿。

「说得也是。雪芙儿,算我拜托你,千万别做出让阿尔各家蒙羞的举止啊!」

因伯父心情好转而松了一口气的雪芙儿,面无表情地递上了碗。母亲还在一旁加油添醋地说道:「哎唷,你真是不得人疼的孩子呢。你这样子,梅比多尔杜殿下也不会觉得受到祝福啊。聘特,还是给她做套上得了台面的衣服比较好吧。」

「哟,是不是想让殿下喜欢上她呀?」

听见伯母的挖苦,母亲赶忙回答:「您说笑了,大嫂。我只是想说为了村子的名誉,让她看上去稍微有点面子嘛。」

「顺便还可以做一笔你娘家的生意吧?」

让父亲这么一说,母亲的脸色便沉了下来。母亲的娘家,在多姆奥伊的都城经营裁缝店。在城市长大的母亲对阿尔各村而言,是少数从村外嫁过来的媳妇,在村里的女性中显得独特而高雅。也因此跟伯母不太处得来,还常常被父亲抱怨服装太过奢华。但母亲也不甘示弱,嫌弃父亲与伯父家族的粗鄙,私下瞧不起他们。

「可是啊,既然要晋见国王跟王子殿下,这副德行……」

「我才不要新衣服!」

无法忍受继续让人说长道短,雪芙儿斩钉截铁说完这句话后,便走出了锻冶场。

「少骗人了,你明明就高兴得要命,装模作样!」

优思嘉似乎一直在井边竖耳倾听着这一切,跟优思嘉交情好的女孩们则一边汲水一边附和着优思嘉。雪芙儿本想无视她们走开,优思嘉却将脚边的水桶踢到她面前。

「锅子也都你一个人洗吧。」

「为什么?」

「你有新衣服可穿,当然要洗锅子。」

「我都说不要新衣服了!」

雪芙儿虽然喃喃抱怨,但明白事已至此,她说再多也没有用。她低头看着水桶,只见里面不只有锻冶场的餐具,还有那些女孩们从家里带出来待洗的脏器具。

雪芙儿抬起头来打算抗议,优思嘉与女孩们就笑着抢先说道:

「帮我们洗一洗吧,谢谢喽,雪~芙儿~~」

女孩们正将鬃刷当成球一样互扔玩闹,井边只剩下腐烂残破的旧鬃刷,用那种东西是洗不了锅子的,非得先做一把新的鬃刷才行。如果去讨芦苇束当材料来做鬃刷,肯定会挨伯母一顿好骂,说她不爱惜物品、奢侈、跟母亲一模一样什么的,接下来母亲就会责怪雪芙儿害她被说闲话。

雪芙儿火大地将旧刷子扔得远远的,想着干脆将别人家的盘子也一起丢过去算了。但一旦她真的这么做,接下来肯定会遭到接连半年的恶意刁难。

她九岁时在村庄庆典上就是如此:拼字比赛时,雪芙儿击败了所有年长的小孩,向来被认为是个爱哭鬼、跟屁虫的雪芙儿,突然就被众人指责说她跩起来了,于是村里的女孩们都不再跟她说话。因为当时跟雪芙儿一直竞争到最后关头的,就是那些女孩的领袖。

优思嘉当年也是那个领袖的跟班,所以别说要帮雪芙儿讲话了,她甚至率先排挤雪芙儿。尽管如此,雪芙儿跟男孩们的交情也并没有比较好。现在回想起来她也觉得自己很没用,因为她是个被捉弄一下就会哭的小孩,所以男孩们只会嫌她麻烦累赘。毕竟她的堂兄弟跟姊姊,都有些像尤古伯父,嗓门既大做事也粗鲁。

在被排挤那件事发生之前,雪芙儿就算老是被他们捉弄到哭,总还是会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团团转,想成为他们的伙伴,但之后她就完全放弃了。现在优思嘉变成她们的领袖,每每有事一定一群人凑在一起取笑雪芙儿。雪芙儿虽然尽可能地装作没有感觉,但似乎因此更让优思嘉感到焦躁不满。

「雪芙儿觉得自己很特别呢。就是因为你自以为拼字比大家都厉害,自以为了不起,才会被大家讨厌啦。」

因为老被姊姊这么指责,即使雪芙儿想辩驳事实并非如此,也没人肯相信她。就连小一点的孩子跟她说话,都会被当成是讨厌鬼的同伴而受到孤立。当年雪芙儿实在太过凄惨,以致于隔年村里的拼字比赛她就没有参加。那一年换了那些女孩的领袖获胜,奇妙的是,这时可没人去嫉妒那个女孩了。

雪芙儿觉得这真是没道理。她会记得那么多拼字,还不是因为其他人不让她一起玩,却又因为太过擅长拼字与背诵这类的一人游戏,而变得更加孤单。她的玩伴向来只有自己一个人,难道不能觉得自己很与众不同吗?难道优思嘉跟其他女孩就不会认为自己是最重要的吗?雪芙儿总是这么想着。

雪芙儿刷洗着桶子里面的器皿,想着自己是不是未来一辈子都得这么继续过下去,而这个一成不变的问题自己不知道想过几百遍了。尽管如此,当她将所有东西洗好、整理好后,整个人还是神清气爽了起来。毕竟再怎么说,她都是生平第一次离开村子,出远门到首都去的兴奋之情悸动着雪芙儿的胸口。让她觉得从现在到生日庆典之前,无论怎么受到欺负,都无所谓了。

雪芙儿走进厨房,将自己的午餐与一些剩余的食物集中在一个木碗里,前往村子口的一间柴房。这是雪芙儿另一个秘密基地,里面还有另一位住客涅乌特司跟她共享这间屋子。

「你来啦,雪芙儿。」

涅乌特司靠在炉子边的柴薪堆旁。这样做万一起火的话很危险,但他总是这么靠着。他的理由是就算起火燃烧,他也能感觉到热度,所以没关系。

雪芙儿拉过涅乌特司布满皱纹的手,让他拿好木碗跟汤匙。涅乌特司翻着白眼,闻了闻汤的味道后开始吃饭。

涅乌特司原本在阿尔各家是负责熔炉的领头,在他五十岁的那一年,烧红的热铁碎片飞进他的眼里,让他自此失明。雪芙儿听见工匠间流传着一个说法,指出是因为当时负责熔铸锻造的尤古伯父出了差错才导致如此,这似乎是发生在伯父刚继承祖父、接下职司之位没多久的事。

尤古伯父后来让涅乌特司离开锻冶场,住进柴房里。尽管有人认为涅乌特司从上一代职司在时就一直为阿尔各家工作,在村里也颇受工匠们尊敬,现在遭受这种对待实在有点过分,但却没人敢在尤古面前仗义执言。

涅乌特司常常对雪芙儿说:「你的祖父,可是能锻造出真正的刀喔。尤古只是力气大,技术却不成气候,所以他才不希望我待在锻冶场,批评他能力不如上一代啊。」

「那我爸爸呢?跟伯父比起来又如何?」

雪芙儿会想知道这点,是因为父亲老是拿雪芙儿跟优思嘉比较,并且老说优思嘉比她有气量、有韧性。

「这个嘛,聘特比较灵巧喔,虽然我不晓得他现在正在做哪些东西。」

涅乌特司一定会这么回答雪芙儿。

目前在锻冶场里,尤古伯父专门领导工匠们的工作,而父亲聘特则负责作品最后的加工,并教导、训练三位堂兄弟。阿尔各村的主要工作是将铁砂制成生铁,再变成熟铁,不过有部分经验丰富的工匠也会铸造刀剑。献给梅比多尔杜王子的剑,就是以聘特为主力的试作品。

「这个不晓得能不能在生日庆典前完成呢?」

雪芙儿从柴薪的后方,取出一柄用布巾包覆的短刀。

四年前,当雪芙儿正在寻找可以一个人躲起来偷哭的地方时,遇见了涅乌特司。尽管她过去也见过这位看守柴薪的老人,但两人从没交谈过,可是涅乌特司竟认识雪芙儿。

他说虽然雪芙儿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她出生时,在产房负责烧柴火的人就是涅乌特司。在阿尔各村,锻冶用火与其他用途的火区分得很严格,在锻冶场负责生火的人更是绝不可以碰触其他火焰。

「能看守产房炉火的男性,只有我这个瞎子了。」

只要是涅乌特司听过出生时第一声哭泣的婴儿,他似乎都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孙子,因此他连雪芙儿的年龄都记得清清楚楚。

雪芙儿一开始很害怕涅乌特司白色的眼睛,什么话都不敢跟他说。但涅乌特司似乎认定了雪芙儿一定有在听他说话,于是便自言自语地开始说起锻冶场以前的故事和炼铁这门功夫。雪芙儿这才明白,涅乌特司也是孤单一人很久了。

雪芙儿喜欢炼铁这个话题,老是央求涅乌特司多告诉她一些。当她把锻冶场的废铁捡来,有样学样地开始烧铁时,涅乌特司还借给她一些旧的打铁工具。

「光是女孩子拿火鎚就是个大忌啦。」

涅乌特司张开缺牙的嘴露出共犯似的笑容,同时示范打铁的方法给雪芙儿看。他总说当年他与雪芙儿的爷爷,一向是默契十足地共同打造名刀。

雪芙儿打铁的能力虽然还不太够,不过涅乌特司也夸奖她选择原料的直觉很准。打铁必须选择品质好的原料来熔铸才行。除此之外,如果芯铁、刃铁与皮铁的组成不对,刀身也会很脆弱①。目前为止他们虽一块儿打造了七把小刀,其中两把在完成后研磨的过程中,都有部分卷曲收缩了。不过按照涅乌特司的说法,另五把的完成度则很好,这让雪芙儿觉得很高兴。

雪芙儿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不只是金属材料,当她触摸石头或树木等物时,有时会感到那个东西的表面与自己的皮肤融合在一起,这时她就会有预感,自己一定能靠这些做出点成果来。

刚刚她所取出的刀子,大概只有两根中指的长度,可是他们在刀锋上加入熟铁,是属于比较复杂的工法,因此失败重来了好多次。目前他们终于完成了素延的阶段②,接着就必须用小鎚敲打塑出刀形,磨挫刀刃,并在完成淬火后进行细磨收尾。

「给聘特发现的话,就麻烦喽。」

雪芙儿打算将这把刀当成自己的护身符。拥有自己所做的东西,也许能带给她多一点的勇气。

「我不会让爸爸知道这是把刀。」

等待刀身加热的时候,她便将薄钢锻合起来,制作刀鞘。刀鞘做成新月形状,大小足以覆盖整把刀身。接着故意留下锻造的痕迹并粗磨一番,用凿子在表面上刻着月神诺扬的字样。若在开口那一端系上皮绳挂在脖子上的话,看起来就像个首饰了。

「我会说这是涅乌特司送我的首饰喔。」雪芙儿拉过涅乌特司的手来摸皮绳与刀鞘。

「他肯定会觉得我老了不中用,手艺退化啦。」

涅乌特司虽然一副伤脑筋的口吻,但很明显只是在打趣着她。

专心地拿着小鎚敲敲打打,让雪芙儿浑然忘记了生日庆典的事与优思嘉等人的欺负。

①传统日本刀的锻铸法中,会由一层刚硬的「皮铁」包裹着柔韧的「芯铁」,再加上硬度更高的「刀铁」焊合而成。这个世界里的刀具锻铸法大抵如是。

②指将铁的形状捶打延长成长条形,刀的雏形在这个阶段就会出现。

3

从阿尔各村到城里,搭乘马车需要花上两天的时间。

无论是离开村子,还是跟父母独处这么长的时间,对雪芙儿来说都是生平头一遭。她想母亲会主动找她说那么多话,是因为优思嘉不在吧。而她对父亲也有了新的认识:父亲似乎不像城里出生的母亲那么爱旅行,一路上有大半时间都不说话,不过只要行程稍有耽搁,他又会对兴致高昂的母亲喃喃抱怨个不停。看来晋见国王与王子殿下对父亲来说,紧张情绪大概跟雪芙儿不相上下。回想起来,负责将锻冶场的制品拿到村外贩售或送到村外的人,大概都是伯父或他三个儿子的其中之一,父亲其实很少离开村子一步。而在旅途中住宿旅馆时,也只有母亲跟主人或侍女开心地聊天,父亲则一脸不满地冷眼看着这一切,静静地不说话。母亲吹嘘着一家受到生日庆典招待一事,使得跟他们同住这间旅馆的客人们直盯着她瞧,让雪芙儿尴尬极了。

当他们到达城里时,已经是生日庆典的前一天深夜了。他们在母亲奇拉娜的哥哥所开的服饰店下车落脚,在店里的一隅才睡了一会儿,又被母亲发牢骚的声音叫醒。

「哎呀,这么糟糕的脸色,见得了国王跟王后陛下吗?」

雪芙儿揉了揉眼睛爬起身,看着窗外的景色逐渐地清醒过来。他们到达城里时天还是黑的,加上雪芙儿又想睡觉,没办法看清楚初次造访的城市面貌。

建造得密密麻麻的房子,就像把村子里所有屋子集中在一起一样,不过数量却远多于村子里所有的房子。她以为是火鎚打铁的声音,实际上是从高耸矗立的钟楼所发出的声音。母亲说那是开城门时的钟声,而陌生的嘎吱嘎吱声响,则是马车的车轮压在街道石板路上的声音。

「别磨磨蹭蹭了,快换衣服。你先去洗头发!」

奇拉娜的大哥——多玛舅舅的店,其店面虽然不宽,但里面倒是很宽敞,跟居住的地方还隔了一座中庭。雪芙儿在中庭的井边打了些冷水,快速地冲洗身子。

雪芙儿最后还是没有做新衣服,随手挟带了一件优思嘉在村庄庆典穿过,有着刺绣图案与内衬的裙子便出门了。只有上衣是昨晚多玛舅舅给她的新衣。似乎是以前某商家的女儿到店里来订做,结果没来付款取走所留下来的衣服。

雪芙儿那把新月形的守护刀,就悄悄地垂挂在衣服底下。赶在出门前最后关头铸好的单刃刀身,握柄上被打了一个洞,用绑在刀鞘上的皮绳另一端系着。一旦刀子收进刀鞘之后,这轮新月就会横躺在雪芙儿胸前成为项链。要拔刀时只要把绳子拉开就行了,尽管她大概也没什么机会在人前拔刀。

将一头湿淋淋、纠结在一起的头发梳开并分好线之后,雪芙儿总算准备完成了。镜子中映出了比平常还要稍微体面的自己。

多玛舅舅与舅妈,端出白面包跟切成厚片的火腿当作早餐招待他们。这些是村子里除非举行庆典否则吃不到的佳肴,比雪芙儿还年幼的表弟表妹却边吃边抱怨说:「今天没有庆典大餐吗?」

当雪芙儿不由自主想伸手拿第二片火腿时,被母亲暗暗踩了一脚,而父亲则几乎什么都没吃。

「你们在城堡里,一定吃得到庆祝飨宴吧。等你回来,得要告诉我你们跟国王说了些什么话啊,奇拉娜!」

听见多玛舅舅这么说,父亲神经质地笑了。

「大哥,被招待的可是雪芙儿,不是奇拉娜呀。」

母亲立刻尖锐地回嘴:「不用你说大家都知道!」

「我们是代表村子出来的,可别丢了大家的脸才是。」

来城里的一路上,两人总是不断发生类似的口角,让雪芙儿感到厌烦。

可是,等雪芙儿道别了多玛舅舅来到街上后,就没空那么想了。或许是因为正值庆典的关系,路上挤满了人,连道路两旁开启的所有窗户也都有人探头出来,兴奋热闹地对着彼此吼叫。

随着他们更加接近城堡,雪芙儿与父亲都立刻被它的巨大所震慑:连接着大门延伸出去的城壁,都跟村子外的防风林差不多高。光是要抬头看城堡的主建筑与两旁的塔楼,雪芙儿的脖子就感到酸痛。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建筑物,更无法想像究竟要用多少石头才能堆砌出这样的建筑。

主堡的上方,有象征阿尔多哥王室的王徽,也就是印有龙鱼图样的蓝色旗子正翻飞着,垂挂在城门上的红白布幕与七彩的旗帜也都绚烂夺目,很有庆典风情。往城堡里去的人们个个都穿着新衣华服,让雪芙儿顿时觉得自己真是难登大雅之堂。母亲似乎也是这么想,在一旁喃喃念着:「早知道还是给你做件新衣好。」

父亲将名字告诉穿着锁子甲的守门人后,对方便搜寻了手中羊皮纸上的文字,接着看着雪芙儿。

「阿尔各村的雪芙儿,阿尔各是吧?」

雪芙儿偷瞄了守门人手上的羊皮纸,只见上面列了一串各村庄「被选上的人」的名字。有一家人跟在他们一家身后,也像他们一样报上姓名。那家人的孩子,是个比雪芙儿还小一点的女孩儿。

城堡的中庭里,不同身分的人们将各式各样的贡品并排在草坪上。有装满麦子或米的袋子,美丽的蔷薇花盆栽,令人目不暇给的各色纺织品,还有马具等。全都是每个村庄最自豪的贡品。

父亲将阿尔各村进贡的剑递交给带领他们的士兵,接着由城堡的总管收下并在剑上附上标签,随后将它带进塔里。这是锻冶场拚了命才锻造出来的剑,因此对方毫无所谓地收下似乎让父亲有些失望,但他还是告诉母亲与雪芙儿,说这是为了要跟其他的贡品分开保管。

雪芙儿见右边的塔楼下人潮拥挤,原来那里正在分配庆典活动喝的酒,而乐师们也在那里演奏着朝气蓬勃的笛声及鼓声。她感到稀奇地四处张望,但立刻被母亲戳了一下。

「别呆头呆脑的,真难看!」

毕竟母亲在幼年时期就参加过许多次这种庆典,已经不以为奇了。尽管如此,在进入主堡的时候,母亲还是在入口呆住了——这次竟是由穿着银光闪闪的甲胄的骑士团,迎接众人来到大厅。

其中一位骑士扬起红色斗篷,走到雪芙儿的面前。

「『被选上的人』请入内,父母亲请在此稍等。」

雪芙儿吓了一跳,忙看向父亲母亲,只见两人有着同样兴奋的表情,全副注意力已经都被这座大厅的一景一物给吸走了。

大厅宽敞得能完全容纳雪芙儿家的房子,挑高的天花板上足足悬挂了四座圆形大吊灯。大厅正面垂挂着织有王室家徽的布幕,高台上则有两个宝座。宝座的两边,分别挂着多姆奥伊的阿尔多哥国王、莫娜妲王妃、梅比多尔杜王子以及希妲王女的画像。不久之后王室的人们就应该会一一在宝座上现身吧。两排长桌上整齐排列着招待用的佳肴,人们正在享用着食物。看来这些都是「被选上的人」的家属,其中并没有年轻人或小孩。虽然也有些人看起来家境富裕,但大部分都是跟聘特与奇拉娜一样的平民身分。所有人都带着充满期待的神情抬头看着王座与画像。

「其他『被选上的人』已经先行入内了。」

骑士说出令雪芙儿感到安心的话。对方虽然比父亲跟尤古伯父还高大,但很年轻,并且有着一双温柔的双眼。

父亲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她说道:「雪芙儿,别丢脸啊。」

于是,骑士走在前头,雪芙儿跟着走在宽阔的走廊上,通过三个走道并爬了三次阶梯,从石壁上的射箭孔所看出去的天空,逐渐变得宽广。骑士在第四段走廊上突然停下脚步。一直光看着脚下的雪芙儿这时不禁抬了起头,只见骑士打开一扇钉着铆钉的大门。

「阿尔各村的候选人,雪芙儿·阿尔各报到。」

在门口接应的是另一名骑士。这名骑士并没有穿戴铠甲,但腰际挂着一把看起来很重的长剑,他的剑柄与他胸前的装饰都跟其他骑士团团员一样,是银色的龙,但披风却是蓝色的。

「请进。」

带路的骑士将雪芙儿往门口一推,雪芙儿还在疑惑「候选人」跟「被选上的人」这两个不同称呼是不是意思一样时——

「等等。你手里拿着什么?」

骑士突然用力捉住她的手,让雪芙儿差点痛叫出声。

「是小刀啊?放手!」

蓝色披风的骑士迅速拉起雪芙儿的手腕,守护刀便立刻从雪芙儿僵硬的右手落了下来。

雪芙儿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她因为太过紧张而一直握着那柄小刀,使得新月形的刀鞘从胸前领口露了出来。

蓝披风骑士揪住雪芙儿脖子上的皮绳,拔出刀身解开那条项链。他用手指抚摸刀刃确认锋利度,并来回看过刀子与刀鞘之后,便直视雪芙儿的双眼。

「进入城堡时,禁止携带武器。」

在骑士深蓝色双眼的凝视下,雪芙儿大气都不敢喘一口。雪芙儿焦急地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但却口干舌燥发不出声音来。

就在她觉得时间过了几乎有永恒之久时,骑士的视线突然柔和下来。

「你不知道这项规定吗?」

卸去了严肃的神情,骑士看起来就年轻多了。他跟带路的骑士年纪差不多,有着高挺的鼻梁及温和的嘴角。不过,这也可能是他发觉雪芙儿的害怕,努力表现出来的温柔表情。

「那是、我的护身符……」

雪芙儿拚了命地挤出这句话。

「你是从锻冶村来的吧?」

雪芙儿想起尤古伯父所说的「代表村子」那番话,又急急补充一句:

「这是我自己做的,我爸爸妈妈并不知道……」

骑士的蓝色眼睛稍稍瞪大了些,见雪芙儿瑟缩了一下,才又微笑了。

「做得不错啊。」

听见骑士哄小孩般的语气,让雪芙儿觉得很丢脸,知道自己肯定是一副随时会哭出来的表情。她总是想表现出自己是个坚强的女孩,于是常常装作面无表情,却不晓得自己到底做得好不好。

骑士放开雪芙儿的手腕,将守护刀小心翼翼地收进刀鞘里。他虽然高大却不粗犷,大大的手掌也看起来很纤细灵巧。骑士一眼就能看穿雪芙儿那把刀的小小机关,在他的宽额头底下,显然隐藏着深不可测的智慧。

「我帮你保管到你回家前吧。」

「是、是的。」

雪芙儿想起了母亲教她的礼节,生硬地拉起裙摆,曲膝行礼。

然而,此时骑士突然脸色一黯,移开了视线。雪芙儿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失礼的事,却见骑士凝视着屋里的孩子们。

4

房间里挤满了其他被选上的人。并不是因为这间房间很狭窄,而是因为屋里的一座黄铜制水盘占去了地板的大半面积。水盘的另一边,悬挂着厚重的缎面帐幕,看了就令人觉得闷热。现在并不是冬天,但左边的暖炉里,赤红的火焰却烧得柴薪劈啪作响。

被选上的人们,就像当时的使者所说,都是八岁到十八岁的年纪。雪芙儿大略数了一下,大概有十二、三人左右,不管是幼小的孩子,或是已经能独当一面的孩子,每个人都围着水盘,安静地曲膝跪着。

「雪芙儿·阿尔各,过来这里排队!」

站在水盘旁边的胖男人这么说道。他穿着长长的袍子,以及袖子宽大的上衣。套在光秃秃额头上的金色头环特别引人注目。

他是魔法师。雪芙儿除了图画书之外从没见过魔法师。雪芙儿小心地避开其他孩子的视线,在最角落的地方跪了下来,此时入口处立刻有其他被选上的人们进来了。雪芙儿在城门口见过的女孩也在其中。

水盘中满满的水,正映照着暖炉的火焰,水里则有两尾龙鱼,两尾都非常巨大,大约有雪芙儿的手臂那么长,雪芙儿在村里时看见的龙鱼完全无法相比。它们静静地待在水盘的角落深处,有帐幕阴影遮蔽的地方。

蓝色披风的骑士说道:「达伯尔耶魔法师,这样就到齐了。」

魔法师点了点头,环顾在场的孩子们。

「感谢各位为了梅比多尔杜殿下而到来。接着请各位将你们的左手放入水盘中,向水神芙蕊的化身请求加持,来祝贺王子的生日庆典吧!」

达伯尔耶魔法师卷起自己的左边袖子示范给众人看,孩子们赶忙学他的动作。

水面摇晃着,龙鱼开始悠哉悠哉地游了起来。两条长长的尾鳍,彷佛画着螺旋一样忽上忽下,彼此绕着圈圈追逐着。龙鱼所制造出来的水波摇晃着被选上的人们的手,龙鱼则随着这阵水流游到水盘靠近雪芙儿这一边。

近距离看了之后,雪芙儿觉得龙鱼的身体异常巨大。小一点的孩子怕得想要将手缩回去,却遭魔法师严厉地制止。对龙鱼来说,几十只手指头看起来大概像水草一样,两尾鱼频频用鳞片摩擦它们,并以嘴巴轻啄嬉戏着。

其中一尾闪耀着银色鳞片的龙鱼,迅速地钻进了雪芙儿的手指下方。雪芙儿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忽然发现:这跟使者来到村子时的目的相同,都是一种测试。泡泡从龙鱼的嘴里吐出后,上升到水面、破裂消失,接着那张大嘴就迅速地衔住雪芙儿的无名指。

一阵如同当时在村里感受过的疼痛袭向她,让雪芙儿不由得站了起来。吸附着她手指的水神化身,在水面上拍动弹跳了一下便松口落回水里,溅起的飞沫喷在雪芙儿的脸颊上。

「喔喔。」

达伯尔耶魔法师不知何时已来到她的身后。雪芙儿以为自己要挨骂了,打算再度将手放回水里。

「可以了,给我看看你的手。」

磨法师检查着雪芙儿被咬的伤口。虽然手指还刺痛着,但被其他小孩看见她怕痛的样子,更让她觉得丢脸。

此时银色的鳞片又在水面跳跃闪烁,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这次水神的化身衔住了一名个子高大的男孩的手,拍打跳跃着。男孩半弯着腰,看来拚命忍耐着不将手抽回,魔术师走过去拉出了他的手。

「好了,你们两人退到一边等候吧。」

雪芙儿与那名男孩,一脸大难临头似的互看了一眼。龙鱼还是来回游动,在其他孩子们的手指间穿梭嬉戏,过了不久两尾鱼又退回帐幕的下方,静静地待着不动了。此时魔法师便说道:「各位的祈祷已经传达给芙蕊神。大家辛苦了!」

孩子们的紧张情绪得以放松,于是便有了笑声。接着就是佳肴与赞美在等着他们。然而,魔法师又对蓝披风的骑士说道:「吉尔达·雷队长,请将这两人的父母亲带来。」

骑士送走了其他的孩子们,留下雪芙儿与另一名男孩。

一定是因为他们在祈祷中途引起骚动,所以要被责罚了吧。雪芙儿同时又想起携带守护刀的疏失。被父母亲知道,她肯定不会好过。父母会怪她好不容易当了「被选上的人」,结果没用的孩子就是没用。不过这是自己闯的祸,真被骂了也没办法。

就在雪芙儿兀自难过之际——

「把帐幕拉起来。」

那是一道雪芙儿没听过的声音。接着垂到水盘后方的帐幕便缓缓地升起。

帐幕深处,出现了一张有着顶罩的高床,让雪芙儿与男孩双双吓了一跳。一位脸上覆着面纱的贵妇与一位留着漂亮胡须的骑士坐在枕边的椅子上。两人直到刚才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静静地跟所有人共处一室。

床的另外一侧,是一扇拱形的窗户,隐隐约约传来外面庆典的音乐。达伯尔耶魔法师往床的其中一侧帷幕走近。宽大被褥的这一端,横卧着一名少年,身子微往前倾。

那是一名额头上包着绷带,身体瘦弱且脸色很差的少年。少年卷起丝质睡衣的袖子,将左手浸在水盘中。两尾龙鱼贴着他布满青筋的手嬉戏,当魔法师将少年的手拉起来后,龙鱼还依依不舍地在水盘边缘游动。

「您身体觉得如何呢,梅比多尔杜殿下?」

魔法师仔细擦乾少年的手,放回被窝里。少年发黑的眼皮底下的双眼,用一种像是燃烧、蔑视而又饥渴的目光,凝视着雪芙儿两人。雪芙儿想起她在大厅的画像上,看过这双翡翠色的眼瞳。

此外,她同样也在画像上见过床边的两个人。他们是国王与王妃。

被叫到两位陛下与梅比多尔杜殿下御前,雪芙儿的双亲与男孩的双亲,都宛如青天霹雳一般。

蓝披风的骑士严肃地开口了:「阿尔各村锻冶工匠聘特·阿尔各的女儿,雪芙儿。」

雪芙儿的父亲兴奋莫名,跪下后拔尖了声音快速说道:

「小人是锻冶职司尤古·阿尔各的弟弟。阿尔各家族自前五代便开始于庆典进贡武器防具,更远古前的祖先还有人继承伯爵的血脉……」

「……太小了,而且还是个女孩。」

嘶哑的声音打断了聘特的话,众人一致看向躺在床上说话的王子。王子的声音虽然微弱,却透露着果断的拒绝。雪芙儿在那双翡翠色的双眼中,感受到跟村里男孩们一样的轻视目光。

「多姆奥尔村的渔夫波尔·葛雷斯的儿子,波顿。」

骑士一叫,站在雪芙儿身边的男孩与他的双亲,就深深地行了个礼。外表久经日晒,头发花白、渔夫模样的那位父亲,跟雪芙儿的父亲聘特不同,此时抿紧了嘴巴。

「你儿子几岁?」国王声若洪钟地问道。

「小犬今年十八。」

渔夫父亲回答完,王妃便微笑道:「你们一定以他为傲吧?」

波顿的母亲红着脸,浮起一抹高兴的笑容。国王站了起来,来回看着两家人说道:

「感谢各位今日为了我儿前来,要拯救梅比多尔杜、拯救多姆奥伊国,只有仰仗各位了。」

父亲与母亲面面相觎。尽管雪芙儿明白这和她以为将会遭到责骂的臆测并不同,但不安的情绪却依然没有消失。

「据达伯尔耶魔法师的说法,因为仇视多姆奥伊的敌国在梅比多尔杜身上下诅咒,已经使他的『火魂』与『月魂』受到严重伤害了。」

国王说出令人惊恐的话。原来王子会那么瘦弱衰竭,并不是热病所致,而是受到诅咒。王子凹陷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波顿。

魔法师接着说道:「可是如果王子能够接收他人的魂源,就能够恢复健康的身体。但并不是任何人的魂源都可以,若灵魂没有跟梅比多尔杜殿下极为相近的话,殿下的身体就无法接收对方的魂源。而经过芙蕊神化身的测试,你们两位就是符合条件的人。」

测试。原来所谓「被选上的人」,是这个意思。雪芙儿不由得颤抖起来。

波顿的父亲轻声地打岔问道:「请问『接收』魂源是指……?」

「就是将自己的灵魂分割,把魂源献给殿下。这是魔法大国奥拉创造的秘法,并未广为流传。」

国王则接着说出雪芙儿想要知道的事。

「分割灵魂之后,七个魂全部都会留下创伤。所以用秘法进行灵魂分割,或许会有生命危险。如果你们没有为多姆奥伊国与阿尔多哥王室牺牲性命的觉悟,也可以拒绝。七日内,假使你们没有再回到城堡里来,我就会让成年的国民也来试一试。」

魔法师在一旁抗议道:「陛下,这样会来不及。我们必须尽可能快一点送殿下到奥拉国……」

「达伯尔耶魔法师,梅比多尔杜知道秘法并非万无一失。而我认为这些孩子也必须知道这一点”」国王清楚地反驳魔法师,连躺在床上的王子,都微微点了点头。

王妃声音颤抖地说:「如果可以的话,哀家也想将魂源给他。但龙鱼化身没有选择我。若不是像你们这样拥有年轻灵魂的波动,梅比多尔杜似乎就难以接收。」

王后凄楚的声音,让室内陷入一片沉默。雪芙儿第一次觉得王妃看起来比她想的年纪还大。虽然王后生得非常美丽,但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映照出她额头与嘴角上的皱纹,她看起来非常的疲累。

国王此时彷佛要打断沉重空气般地开口道:「就算你们不回到城堡,也不会受到任何责罚。但是,如果你们愿意再回来,那么你们终身都会是我王室的朋友,你们的一族大小,全都会被视为有多姆奥伊荣誉血统的人来对待。」

后来自己到底如何离开城堡,雪芙儿怎么也想不起来。虽然中庭仍然有许多人们在享乐,但热闹的音乐声听起来极为遥远。雪芙儿的父母与波顿的父母亲,在离开大门前做了短暂的交谈,然而雪芙儿与波顿却无法直视彼此的眼睛。

两家人道别时,雪芙儿偷偷地看了波顿一眼,只见波顿驼着背、紧咬着泛白的嘴唇。雪芙儿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跟他不相上下。

5

「受到国王陛下的直接委托,当然是非常光荣的事啊。」

听完事情始末的多玛舅舅这么说道。

「没想到是雪芙儿啊……真没想到是雪芙儿……」母亲也一直重复说着这句话。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听了多玛舅舅的问题,父亲简单回答道:「回去跟我大哥商量。我亲自回一趟村子。」

「现在?我才不要。我本来就打算留在这儿休息一阵子才回去。」

母亲坐在舅舅的店里,揉着自己的双脚。

「你啊,每次回到哥哥这里来就赖着不走了。可是咱们再这么磨蹭下去的话……」

父亲的话没说完,但雪芙儿听得很清楚:再这么磨蹭下去的话,就来不及赶在七天内回城堡了。

父亲咋了一声,转而问雪芙儿:「你呢?要跟你妈留下来吗?」

雪芙儿想听的并不是这些话。她摇了摇头。

「我要回村子。」

雪芙儿觉得回去的路程比来时的路还短。父亲则一路上都保持高昂的兴致。

「真是太有面子了,这可是求也求不来的机会。雪芙儿,你真是个福星啊。」

父亲一而再地重复这几句话。正当雪芙儿认为尤古伯父一定不会觉得有趣时,父亲话锋又一转。

「梅比多尔杜殿下真是可怜,明明只比你小一岁,自己的生日却没有办法下床庆祝。你不觉得这很可怜吗?」

她当然觉得很可怜。问题是雪芙儿并不确定自己能否代为承受那种痛苦。

她想见涅乌特司。涅乌特司一定会告诉她该怎么办的。雪芙儿满怀着这样的想法看着道路前方。

正当村子就在眼前时,有人追上了他们。追来的人是波顿的父亲——波尔·葛雷斯。

看来他是快马加鞭而来的,所以连人带马都显得相当疲惫,一身风尘仆仆。雪芙儿感到很吃惊,但父亲却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

「您来得还真快呢。」

「因为我连考虑都不必考虑。波顿是我的独生子,没有了他,我要怎么捕鱼?我不可能让他去。」渔夫用同情的眼光瞥了雪芙儿一眼。

父亲这时说了:「只要我那当职司兼任村长的大哥同意,我家就不会有异议。」

雪芙儿懂了,波顿并不打算回到城堡里。

到达阿尔各村之后,一行人直接去找尤古伯父。尤古伯父因王子的故事而相当吃惊,在父亲介绍了波尔·葛雷斯之后,三个男人自然就喝起酒来了。

「我当然知道对于我们多姆奥尔村的渔夫来说,这是脸上有光的事。但这一次,我希望务必将机会让给阿尔各村。」

波尔低头鞠躬,将一个皮革袋递给尤古伯父。伯父松开袋口之后,只见大量的钱币金光闪闪。渔夫继续奉承地说道:「我打听过了,阿尔各家不只是代代相传的锻冶职司,很久以前还曾是继承贵族血脉的一族,所以比起葛雷斯家,更适合拥有王室血统。请代为告知国王陛下与殿下,说波顿与我都是这么认为的。」

尤古伯父与父亲彼此交换了几眼,一副深表同意的样子不住点头。

「我们明白你的意思,也很感谢你特地远道而来的这份好意。来人,给我们准备多一点酒来庆祝一下!」

没有人问雪芙儿的意见。他们都认为既然已经被选上了,那么就当然要去。波顿肯定能告诉他爸爸他不想去吧,就算说不出口,葛雷斯家也需要波顿。可是,阿尔各家的雪芙儿却不被需要。

如果龙鱼化身选上的不是雪芙儿,而是尤格或尤迦的话,伯父会接受波尔的请托吗?如果是优思嘉的话,父亲会答应吗?雪芙儿越想,就越感到自己的不堪。

伯母跟堂兄弟们也都纷纷说这是一件好事。生平第一次,雪芙儿在晚餐时坐在餐桌的上位。姊姊优思嘉则神情怪异地看着这一切。

「妈妈呢?」优思嘉问。

父亲回答道:「她在你多玛舅舅那里,给雪芙儿准备一些东西。这一次,不穿好一点的衣服进城堡可不行。」

雪芙儿这才恍然大悟,母亲也是一开始就认定雪芙儿会回到城堡。

尤古伯父又说:「雪芙儿,你长大了啊。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你在城堡里都会受到照顾的。这可是飞上枝头当凤凰呢。不只是你,阿尔各家的名号,直到后代子孙都将与王室并称喔。我真是没想到你竟然能如此光耀门楣,很为你感到骄傲哪。」

父亲也说话了:「我早就知道,雪芙儿是个聪明的孩子。」

「嗯,那当然。村子庆典上的拼字比赛她也拿了第一名啊。」

听见堂兄弟说这句话,雪芙儿都要以为自己听错了;原本被拿来嘲笑的事情,现在竟被提出来赞扬一番。波尔也醉醺醺地胀红脸说道:「这可真了不起。我家的波顿可是连读写都做不好呢。」

胸口好像被什么堵住似的翻腾着,雪芙儿不由得捣住自己的嘴,唐突地站起来逃了出去。她到厕所去吐了,尽管什么都没吃,却压抑不了恶心作呕的感觉。

「幸好我没被选上。」

优思嘉站在厕所外说话。

「你以为我会羡慕你吗?别傻了。说什么飞上枝头当凤凰,根本就是当活祭品嘛。尤格跟尤迦也都这么说呢。」

至少,优思嘉很诚实。

「那……换成是姊姊,你敢说不去吗?」

姊姊该不会去帮她说话吧?雪芙儿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你装什么乖啊!你就是每次都这样!」

优思嘉勃然大怒,踏着重重的脚步声朝着厨房去了。

雪芙儿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才会事到如今还对姊姊有所期待。她真是想太多了,过去她跟优思嘉或堂兄弟之间,从来就没有彼此了解过,自己也从不主动辩解什么。现在突然觉得姊姊能够体谅自己,未免也太笨了。

雪芙儿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音走出家门,跑向听不见尤古伯父他们饮酒作乐的地方。村里的家家户户,都点上了灯火,看起来是那么的温暖,但雪芙儿进得去的却只有一个地方而已。雪芙儿敲了敲小屋的门。

「涅乌特司!涅乌特司!」

柴薪看守人正醒着等待雪芙儿的到来。他明白雪芙儿现在已经六神无主。

「你自己真正的想法,又是如何?」

「……我很害怕。」

「不想去吗?」

雪芙儿并没有立刻点头,因为她同样不想留在村子里。如果她拒绝了,之后在村子里过的日子,一定比这件事发生前还要难堪许多。

「那么,你要跟我一起离开村子吗?」

涅乌特司说这句话的语调非常稀松平常,着实吓了雪芙儿一跳。

「我们可以当帮人补锅子的流浪工匠。你打的剑也是,只要去了适合的地方,或许就会有适合的价钱可卖了。对我这个剩没多少日子的老人来说,这种尝试似乎很新鲜。」

混着浓浊呼吸的笑声,从他那缺了牙的口中逸出来。

「你说真的?」

眼睛看不见的涅乌特司,若待在村里的话,就能自由地四处走动,至少吃住方面部不用愁。如果离开了村子,会发生什么事就很难说了。

「就是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才有趣喔。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赌局,当初也没有人料得到我的眼睛竟然会瞎啊。以后不管再发生什么事情,都吓不倒我了。」

涅乌特司的勇气与温柔,让雪芙儿拚命想要忍住的泪水滑了下来。

「涅乌特司好坚强喔。」

不想让他发现自己正在哭,雪芙儿只挤得出这几个字。

涅乌特司的眼睛泛白。过去应该很坚实的宽阔肩膀,现在已经没什么肉,只剩下松弛的皮肤,呈现出涟漪般的皱纹。长期待在炉火旁,让他的皮肤长出许多斑点,前胸浮着两排肋骨,呼吸时胸口也会发出咻咻的喘声。明明就失去了那么多,却还是愿意给予雪芙儿更多。上天应该要让涅乌特司更加幸福才对。雪芙儿不能夺走他所剩无几的安稳快乐。

雪芙儿死命压抑即将发出的抽噎声,擦掉脸上的眼泪。

「……被龙鱼化身选上,也是一种赌注吧。」

雪芙儿赌上的是性命,除了性命再也没有其他了。

涅乌特司淡淡地说道:「那并不是你选择的赌局吧?任何人要赌上性命,都必须在自己选择的赌局下注。否则,无论赢得多少代价都是毫无意义的。」

的确。雪芙儿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拯救多姆奥伊国。她也没有期待过要当王室的朋友,或是获得多大的殊荣。她只有一个很小的愿望,就是离开村子而已。

这时,梅比多尔杜王子那热烈却苍白的脸浮上了雪芙儿的心头。

王子殿下的愿望又是什么呢?

雪芙儿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

若她不回城堡的话,王子的愿望绝对无法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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