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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破晓之书 第二章 疾风船

1

生日庆典之后的第七天,奥拉国大使卡莎伯爵夫人的疾风船,在东南风的吹拂下乘风而行。

「现在顺风。今天之内应该可以飞完一半的路程。」

听完船长的报告,吉尔达·雷走下驾驶台,在甲板上抬头看着风帆,只见所有的帆在风吹之下都膨胀得跟圆球一样。多姆奥伊城已在遥远的下方,看起来像个模型般隐匿于岩山巨壑间。

梅比多尔杜王子正睡在船尾的特等舱中。他并不是自然睡着,而是靠达伯尔耶魔法师所施的法术而深眠着。这是为了这趟飞行到达奥拉国首都之前,从不断夺取王子魂源的诅咒中保护这名少年的意识,至少要让他拥有不做恶梦的睡眠品质。

吉尔达·雷安排近卫骑士们日夜轮班,守卫王子的船室。毕竟这艘船属北边大国所有,船员也全都是奥拉人。尽管魔法师主张若没有这艘快船,就会来不及拯救王子,但对于他这个近卫队长而言,现状就跟被敌国包围没有两样。

卡莎伯爵夫人「正好」得以从祖国叫来自己的私人船,众人似乎浑然不觉这种安排太过凑巧。另外,伯爵夫人占据了最靠近驾驶台的船室,似乎打算比多姆奥伊的众人早一步从船长口中掌握行程。而达伯尔耶魔法师在船一出航时,就一直耗在夫人的船室里这件事,吉尔达·雷也都知道。

因此,自国王同意让船起飞之后,让这趟航行平安结束便成了吉尔达·雷的任务。他走向船首的房间,打算去看王子之外的另一位重要人物。

那名少女与都蓝·欧塔斯正在甲板下层,眺望着船下风景。

「你看,多姆奥伊湖变得那么小了。那条茶色的带子就是马立亚斯带河。你见过带河吗?」

雪芙儿·阿尔各摇了摇头。

「我跟我大哥——就是近卫队长吉尔达·雷,我们都是在马立亚斯带河附近出生的。」

体贴的都蓝似乎想让少女在旅途中开心一点,却没有什么效果。于是吉尔达·雷开口说话了。

「你可以去驾驶台见识一下,那里有你们阿尔各村锻造的船锚。」

少女的反应慢了半拍。她在出航典礼时看起来就很紧张了,现在神情也很僵硬,但看来应该不是在想家。回想起来,那天国王说出请求之后,这个少女就像只待宰的羔羊。可是吉尔达·雷并没有怜悯她的资格。因为自从那些孩子聚集在一起那一刻开始,他就必须背负寻找活祭品这个罪孽。

吉尔达·雷将手伸进上衣内侧,拿出新月形的守护刀。

「这是你的,我忘记还给你了。」

少女踌躇着,并没有伸出手,而是将手放在腰带前紧握着。

「请帮我转交给王子殿下吧。王子殿下才需要护身符。」

当确定同行者是这名少女,而非体格高大的渔夫独生子时,王子感到很失望。也可能因为阿尔各夫妇那种稍嫌强迫推销的态度,让他起了憎恶之情吧。或许王子是想等到恢复原本健康的身体之后,再来感谢少女的勇气与奉献。

阿尔各夫妇与这名少女完全没有相像的地方。看起来那对夫妻对于秘法将对女儿造成什么影响,一点都没有想像的能力。可是少女本身却对于自己站在这里的意义,有很正确的认知。

「你真的很勇敢。」

吉尔达·雷说完,少女的眉在极短的时间内蹙了一下。她抬头看了吉尔达·雷一眼,浅棕色瞳孔想说什么似的,旋即又低下了头。

「没这回事……」

听见这句苦涩的回答,让吉尔达·雷后悔不已。他觉得自己轻率的发言对于认真回答的少女而言,简直是乘人之危了,不禁对她生起了深深的怜惜。

「……我回房去了。」

少女孤独的背影,刺激着吉尔达·雷一度努力忽视的罪恶感。只依靠一个人的性命或未来才守得住的国家命运,根本就不该存在。无论是王子或雪芙儿·阿尔各,都只不过是年轻无力的牺牲者罢了。吉尔达·雷非常痛恨这种强迫人做出残酷选择的法则。

「都蓝,你尽量让那女孩放轻松一点。如果是你,一定办得到。」

都蓝耸了耸宽肩。「我对小孩子是很有一套,但是那年纪的女孩子就很难办了。比起我这种无趣的男生,去拜托卡莎伯爵夫人的侍女不是比较好吗?」

凝视着不只看不清奥拉大使,也看不清他人真面目的弟弟,吉尔达·雷再度强调叮嘱。

「雪芙儿·阿尔各是多姆奥伊的贵客。你别忘了,在她平安回国之前,我们都必须保护她像保护殿下一样。」

2

与母亲道别出发之际,她所问的问题,至今依旧像毒箭般刺痛着雪芙儿的耳朵。

「你是真的同意吧?」

雪芙儿对于母亲突然在已经无法拒绝的关头才问这个问题,感到莫名的愤怒。她知道母亲只是在确认,确定雪芙儿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决定让王子接收自己的魂源。

母亲完全清楚雪芙儿的恐惧。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勇敢,只是想拒绝却拒绝不了。但只要雪芙儿拒绝,母亲就会说要她不要害死王子;而要是她不拒绝,就会说是雪芙儿回应了「大家」的期许。当然母亲也是「大家」的其中一分子。这些父亲应该都知道,只是假装没看见这一切罢了。

或许母亲只想确定雪芙儿一点也不勉强吧。毕竟母亲也很犹豫,因为她知道做出抉择有多严苛。可是,母亲就连这样的犹豫都推给雪芙儿来解决,根本不打算陪她一起烦恼。她说雪芙儿该自己决定,毕竟是雪芙儿的魂源,雪芙儿自己的灵魂。

尽管如此,雪芙儿在那一瞬间还是有所期待的。就像之前面对姊姊一样,她以为母女间会有共同的感受。然而,她仍是无法开口寻求帮助。雪芙儿知道即使再勉强,她都必须自己决定,她本能地知道如果不这么做,只会落得更加凄惨。

雪芙儿想起涅乌特司所说的话,她赌的是自己的性命,而下赌注的地方要靠自己去选择。母亲提出的问题则让她知道,那么做究竟有多么困难。

雪芙儿想要单独静一静。

自从到了城堡认识都蓝骑士后,雪芙儿就深知他的亲切体贴,但她还是会觉得他在监视自己,让她不要在旅途中因为害怕而逃走。而事实上,他也是真的感受到雪芙儿的恐惧。

刚刚吉尔达·雷也说她「很勇敢」,让雪芙儿不由得几乎要迁怒于他。那个人肯定也将雪芙儿的胆怯看在眼里了。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很没用。她真希望快点到达奥拉的首都,至少在她继续表现得更难看之前抵达。

「可以来跟我一起吃饭吗?比自己一个人吃好多了。」

雪芙儿当然无法拒绝都蓝骑士的邀请。尽管眼前都是些她吃不惯的山珍海味,让她几乎要晕船。可是,如果她说自己不舒服的话,一定会立刻被带到魔法师那里去吧。雪芙儿实在没办法喜欢达伯尔耶魔法师。在搭船之前,他就曾以魔法检查雪芙儿的身体到底能不能承受秘法。他让雪芙儿躺在冷硬的石头魔法圆阵上,以肥厚汗湿的手检查雪芙儿全身的灵魂。

雪芙儿第一次体验到真正的魔法,就好像皮肤底下有无数砂虫乱窜似的。达伯尔耶魔法师在施法的时候,不满又粗鲁地将雪芙儿翻来翻去,抱怨着她的魂源不如预期般强壮,流动也不顺畅,让雪芙儿觉得自己并不是人,而只是个东西。

幸亏都蓝骑士吃得津津有味,最后让食物一点不剩。虽然雪芙儿总是默不作声,骑士却仍坦率地跟她提到自己小时候在沙漠中所度过的生活。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为什么吉尔达·雷队长跟我是兄弟,姓氏却不同。」

雪芙儿想想的确如此,也感到疑惑。

「我们出生在靠近国境的农家。但是早年的里沃之战,让农地变成了战场,我们的家人也都死了,只剩下我跟大哥存活下来。」

由西部骑马民族里沃国发动侵略的里沃之战,是发生在七年前。那时雪芙儿才七岁,加上阿尔各村距离国境遥远,因此雪芙儿并不特别有印象。只记得当时大人们都神经紧绷,看起来非常忙碌。

「在我们乘上留下来的马跟马车逃亡的途中,遇见了在战场上受伤的雷摄政官。雷摄政官请求大哥当诱饵,将里沃军的注意力由国王身上引开。当时里沃军已经杀了国王的弟弟,正杀红了眼寻找国王……里沃军以马立亚斯带河畔作为根据地,打算全面控制沙漠中所有的绿洲。不过吉尔达反过来利用这一点,跟敌军保持着千钧一发的距离,沿着只有沙漠子民才知道的伏流逃亡。由于追兵只要见到水源处,就非留下士兵看守不可,于是整批追兵逐渐被吉尔达分散,最后只剩下十人小队而已。你猜后来怎么样?」

不知不觉,雪芙儿已经屏气凝神听得入迷了。

「……在沙漠里甩掉他们?」

「不对。因为国王还待在其他某一个水源处,所以不可以让敌军在偶然间到达那里。吉尔达让敌军看着我们逃进了一个仅容两匹马身的狭窄山谷中,并在那里埋伏等着敌人来袭。我那时才跟你现在差不多大,真正能够应战的,也只有吉尔达跟受伤的摄政官而已。」

「我听说吉尔达·雷队长很擅长使剑。是听城堡里的……」

雪芙儿没说完,都蓝便嘻嘻一笑。

「是城堡里的女官们说的吧?每个年轻的女孩子,都会对吉尔达着迷啊。你也一样吧。」

雪芙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如都蓝所说,城堡里的女官光是看到吉尔达·雷的身影就会陶醉不已,但对雪芙儿来说,他就像童话故事里的骑士一样,是憧憬却遥不可及的存在。只是,当她遇见那双青玉般的眼眸时,彷佛自己的一切都被看透了一般,令她背脊震颤。

「可是,七年前战争的时候,吉尔达也才十七岁而已,只有自己胡乱练过剑,完全没有实战经验,不过我想敌军应该没有发现吧。毕竟他面对身经百战的士兵,气势上却毫不逊色。

「里沃的士兵们太轻敌,认为我们只是受伤的老人与两个农家小鬼而已,于是追了进去。他们边射箭边骑马深入山谷内。吉尔达在距离山谷入口几匹马身的地方拉起绳子设下陷阱,绊倒进来的马匹。再趁着后面的人还没来之前,砍杀落马的士兵。他跟雷摄政官轮流逐一杀了他们。

「我则爬上入口处的崖顶躲起来,负责在绳子断掉时下去重新拉好。看着看着,谷里的马匹及士兵的尸体逐渐堆积成山,我可是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啊。最后的两骑发现己方屈居劣势,打算逃出去的时候,我就将准备好的绳子丢向殿后那个人,因为那家伙突然回头朝着我冲过来。大哥这时扑向他把他给杀了,接着骑上那匹马追到另一个人并放倒了对方。」

雪芙儿用力地喘了一口气。

这真是太戏剧化的勇士传说了。这些是锻冶村长大的女孩一辈子都不可能认识的人们,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跟他们搭同一艘船旅行。

「对不起,吓到你了吗?可是接下来你就会明白吉尔达到底有多厉害了:他从崖上推下岩石堵住谷口,不只完全隐藏了被我们处理掉的小队行踪,还能够堵住追兵进入内陆的通道。当里沃军的后发部队到达时,我们跟国王都已经平安离开沙漠逃回城里了。吉尔达连我们逃脱的方法这一步都想好了。后来国王便封吉尔达为骑士并赏赐他,没有子嗣的雷摄政官也收他为养子。我跟着大哥进了城堡,成为实习骑士。因为我觉得只要跟在大哥身边准没错。」

都蓝举起了酒杯,向兄长的功勋与难能可贵的荣耀致敬。雪芙儿觉得都蓝彷佛是把这些事当成自己的事般自豪。雪芙儿无法像他用同样的态度提起优思嘉,相信优思嘉也是如此。

「当时如果没有你跟吉尔达·雷队长的话,阿尔各村也会成为战场吧……」

雪芙儿一开口,才觉得自己说了无足轻重的感想。但她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赞美之辞。

「你打算做的事,也有同等的价值喔。」

都蓝轻松地回了她一句,让雪芙儿的胸口一紧。

她并不这么认为。

3

雪芙儿打算像在阿尔各村一样,找个秘密基地。

趁着都蓝吃完饭出去的空档,雪芙儿在甲板上来来回回走着。船室对雪芙儿而言太大,又充满了异国风情的布置,以及一点污痕都没有的丝质棉被与枕头,让她因为担心弄脏而静不下来。

甲板呈椭圆的钵形,自中央通路到两侧逐渐高起,以致看不见外面。尽管如此,迎面而来的风仍旧能直接吹拂雪芙儿的脸颊,让她的心情比透过甲板下层的玻璃看云朵时还要清爽。这真是一艘不可思议的船。她虽然曾在地面上看过这种船在天空飞行,但船实际上却比她想像的还要大上好几倍。从下方往上看,也只能看见像是碗底的形状而已,而她现在总算明白,船室全部都在这个厚厚的碗里,碗的上方有一个像巨大鸡蛋似的气囊,而好几张梯形的大帆则绑在四根大柱上。气囊的浮力再加上风帆受到的风力,使得船得以飞起。

帆柱前方,夕阳即将西下的朱红色天空中,可以看见一道黑影。那是一头巨大的乌鸦。并没有成群结队,只有它独自一只飞着。它低头看向雪芙儿嘎嘎叫着。它在天空飞舞着又看着疾风船,雪芙儿猜想它今晚大概是想在船上休息吧。

雪芙儿漫无目的地走向船头。她在彷佛压在头顶上的气囊一端,发现挂着一个小小的梯子,似乎可以爬到气囊上头的样子。气囊是由光滑的金属所制成,再加上木造的船体,让雪芙儿感到很好奇这么重的物体为什么浮得起来。

听说北边的奥拉大国,从生命魔法中找出了能够驱动世上万物的原理。或许接受魂源的秘法,在奥拉一点都不足为奇也说不定。尽管这么想,雪芙儿的心情也很难变得轻松。

雪芙儿的心情又郁闷了起来。不仅如此,气囊四周所飘散的那股粉质臭味,彷佛又要重新唤起她的晕船记忆。她虽然想要下去,却已经爬得太高。

等到雪芙儿总算爬到梯子最上方时,风突然增强了不少,只要一个不注意,可能就会被吹走了。她抓着狭窄通道旁的扶手,摇摇晃晃地往靠近帆柱的方向前进。

「啊!」

雪芙儿小声地惊呼,因为她忽然发现有人待在帆柱的阴影下。鸡蛋气囊边缘有片小小的空地,而要爬上帆柱的阶梯,就从那里往上架起。

「什么人?」

紧紧裹着灰色斗篷的年轻男子,从空地探出身体来以奥拉语问道。他并没有穿着船员的制服,五官长得也不像奥拉人。没有光泽且杂乱绑起的褐色长发,从斗篷的帽缘露出来飞舞着。那沼泽般漆黑的眼睛与鹰勾鼻,使雪芙儿有些不舒服。此刻,男子正眯起眼睛,试探般地看着雪芙儿。

雪芙儿拼凑着自己仅认识的几个奥拉单字,不熟练地说道:「对不起。我来外面呼吸。」

正当雪芙儿犹豫着打算回头时,一阵强烈的风绊住她的脚下,让她几乎要从通道往下坠。在千钧一发之际,男子捉住了她的上衣。

「对不起。」

被拉近男子身边,雪芙儿这才发现对方只有一只手。男人的斗篷破破烂烂,还有一股馊味。

「你晕船了吧?到这儿来坐。」

男人说着多姆奥伊国的语言,说得还比说奥拉国语时更加流利,于是雪芙儿便乖乖照做了。

「您是多姆奥伊城堡里的人吗?」

虽然看起来不像是骑士团的一员,但说不定是王子殿下或魔法师的随从。

「城堡里的?怎么可能。」

男子痉挛似的笑了。

「手伸出来,我给你晕船药。」

雪芙儿还来不及拒绝,男子那只指甲缝里塞着污垢的手,便拿出放在斗篷暗袋里的一颗小贝壳。贝壳里装着黄色软膏,然而因为没办法熟练地用一只手汲取药膏,男子啧了一声。雪芙儿替他拿过贝壳,尽管他似乎一脸火大地别开脸,却还是用拇指沾了一点,轻轻擦在雪芙儿的手腕上,并在她的手背画下咒语。那只指节粗犷的手既干燥又温暖,跟涅乌特司的手很像。

涂上药膏之后,雪芙儿的手背凉凉的,恶心想吐的感觉好像逐渐从那里排掉。等男子在她另一只手上如法炮制之后,她就几乎完全恢复了。

「谢谢您。请问您是魔法师吗?」

「不,是草药导引术师。不过那是我手还没断以前的事了。」男子若无其事地回答。

阿尔各村里也有草药导引术师,每当有病患或伤者时,他就会施展治愈的咒语。虽然他并没有魔法师那么高强的法力,但仍受到信赖。

雪芙儿觉得对方跟涅乌特司很像。都是失去重要东西的人,因而散发着同样的气质。虽然雪芙儿不是很了解,但听说要施展魔法或咒术,就必须拥有比普通人还坚强的灵魂。男子失去了寄宿在手上的「木魂」,负担肯定很大吧。

「请问,我听说这艘船是利用魔法来飞行,那是真的吗?」

雪芙儿话锋一转,男子便点了点头。

「是魂源的力量。这阵讨人厌的味道,就是魂源在气囊中燃烧的臭味。」

「燃烧魂源?是从生物的灵魂里取出的吗?」雪芙儿颤抖地问道。

「虽说那是生物,但却是非常微小、栖息在沙漠里宛如霉菌般的东西。它们虽然跟人类不一样,只有一个灵魂,但大量燃烧的话也能产生惊人的魔力。这整个气囊是一个大魔法阵,中间就关着那些生物。」

「是哪一种灵魂呢?」

「是『火魂』。对于生命而言是最重要的中心灵魂。」

梅比多尔杜王子所失去的灵魂,其中之一就是火魂。男子的眼睛骨碌碌地盯着雪芙儿瞧。

「我是在这里检查气囊的魔法阵有没有正常运作。虽然我被药王树舍弃了,但这种小事我还是办得到,懂吗?」男子解释着什么般地对雪芙儿说明。

「药王树?」

雪芙儿开始对男子产生疑问。

「你不知道吗?那是接见魔法师或草药导引术师,并授予这些人能看见魂源的魔力的神。」男子有苦难言似的咬着牙,听起来实在不像是在谈论神明时应有的口气。

「我差不多该下去了。」雪芙儿于是这么说。

「等等,这里是我的特等席,别告诉别人喔。包括那个雷队长或是骑士他们。」

男子捉住了雪芙儿的肩膀,在两人鼻子都快碰到脸的近距离威胁她。

「您认识吉尔达·雷队长吗?」

也就是说,男子也认识雪芙儿吗?

「嗯,刚刚看到了。是励志传记里的有名男人嘛。」男子不以为然地说道。

「在战争中,既然有失去一只手的人,当然就会有能够从农民成为骑士的人。药王树的旨意还真是无法违逆呢。」

男子的干笑,让雪芙儿感觉到一丝邪恶。

就在雪芙儿站起来的那一刻,疾风船正要改变前进方向,于是大大地倾斜了。绳索绞在一起,梯形风帆则同时扭曲着。雪芙儿与男子立刻半蹲着紧捉住扶手。

似乎有某种东西,正从疾风船的右后方逐渐接近中,其外形犹如一只巨大的鸟。

但那并不是鸟,而是船。

一阵紫色的火焰从船头装饰的鸟喙中吹出来,点燃了疾风船的船尾。

4

「是凤旅团!凤旅团来了!」

驾驶台上一片恐慌。

突然现身的那艘船,风帆上印染着以凤凰模样出现的风神琵亚利雅,船身则绘有五彩斑斓的羽毛图样,是一艘比奥拉船还小的快艇。小而实用的三角帆在细长的船身两侧架开,彷佛一对羽翼在由红转蓝的薄暮之中翱翔。

身穿银色甲胄的吉尔达·雷走向船长。

「是哪个国家的船只?」

船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转头看着身穿起居服的卡莎伯爵夫人。虽然以这种穿着出现在驾驶台上并不合宜,但现在确实也已经是疾风船的乘客们都准备要就寝的时间了。这名奥拉大使丝毫不减威严地回答。

「凤旅团是不属于任何一国的流浪集团,他们的母船应该在某处吧。我以前曾在奥拉国的领空过过,有十几只船包围一艘巨大母船,以船队形式飞行。」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攻击这一艘船?」

「不晓得。凤旅团是一群目无法纪之辈,据说他们有时候还会降落到陆地上去劫持平民。」

「为什么?」

「增加伙伴,或是当成施咒的活祭品等……」

伯爵夫人一本正经的脸,也稍稍变得有些惨白。

「凤旅团是一群擅长使用魔法的人,而那些魔法体系又不属于奥拉的生命魔法,他们是次等的魔法师。」

魔法。吉尔达·雷看了达伯尔耶魔法师一眼。虽然这名胖魔法师正在唱诵某种咒语,不停地用颤抖不已的手指在空气中画印记,但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有效发挥魔力的样子。

「卡莎大使,这艘疾风船不是已经施加了守护魔法了吗?」吉尔达·雷问道。

「应该是如此。但我刚刚也说了,凤旅团的魔法,可能会颠覆魔法师的理论……」

「船长!火已经烧到气囊四周了!」

一名船员冲进来大叫,打断了大使的话。船长说道:「大使,气囊的魔法阵一旦烧起来,这艘船就不能飞了。请您先行撤退。」

「别说傻话了,我们只要一边灭火一边击退不就好了。」

虽然吉尔达·雷这么说,但卡莎伯爵夫人却主张逃跑。

「就算我们击落那架快艇,母船队也会来。此外,这附近也是里沃的警戒领空。如果发生了战争,对奥拉的外交关系也会造成妨害。幸好我们船上的救生艇比起那艘快艇的性能还好。要逃走,就得趁现在!」

「那么请您跟梅比多尔杜殿下先行逃难。魔法师,王子与雪芙儿·阿尔各就有劳您照顾了。我们会先争取您们的逃亡时间,在随后跟上。」

船舱里已经有些淡淡的烟飘了进来。然而吉尔达·雷还是无法理解奥拉国的人们为什么那么害怕。难道凤旅团真的是那么可怕的一群人吗?

他让骑士们往船尾的大炮处就位。虽然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以魔法应战,但至少会操纵大炮。

「大哥!」

都蓝快速奔向驾驶台。

「不好了!雪芙儿·阿尔各不见了!」

虽然都蓝的声音还算冷静,但却看得出被事情的严重性所冲击。「吃完饭后,她就不在房里了。我正在找她,就发生了现在的状况……」

「告诉在救生艇上的达伯尔耶魔法师,不必等那个女孩,先行出发!」

吉尔达·雷简短地命令后,又重新面对奥拉的船长。

「趁火还没有越来越大的时候,紧急降落吧。」

「可是,您们不是要避难……」

只要雪芙儿·阿尔各还在这艘船上,他就不能轻易弃船撤退。

「没有时间了。船上最安全的地方在哪里?」

船长面有难色地回答:「是船首……但在这种情形下,我无法保证。」

吉尔达·雷暗暗祈祷少女已经回到那里了。

「那么就拜托你驾驶了。」

不是船员的吉尔达·雷待在驾驶台上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于是他让已经到达炮列的大部分骑士团团员离开船尾,到船舱对少女进行地毯式搜索。

吉尔达·雷听见炮门之外有振翅飞翔的声音。他经常见到的那只黑色鸟影正在拍着翅膀,那是卡莎大使饲养的乌鸦——萨亚雷。乌鸦毫不畏惧火花及浓烟,飞到甲板上空,似乎要通知什么人似的在他的斜上方盘旋着。

吉尔达·雷将炮击交给部下执行,往甲板走去。大碗似的甲板被紫色的火焰包围着。虽然水不断地从外缘的放水口注入,但火势却不因此而有丝毫减弱,因为紫色的火焰是魔法之火,无法靠水轻易熄灭。船帆虽然勉强还在运作,但被火势波及、以至落下,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甲板上的大气囊,仍旧被火焰包围着。在火焰的热气蒸熏下,气囊表面以符文跟数字交织构成的复杂魔法阵,已经被烧得一片斑驳,变得残缺不已。魔法阵的花纹,在吉尔达·雷的眼里看来,就像浮在梅比多尔杜殿下身体上的咒印一样。

气囊的下方,只有一个地方还保持着原本白色的金属颜色。吉尔达透过火焰看过去,只见那下方倒卧着两个人影。

「雪芙儿,阿尔各!」

吉尔达·雷大声叫唤着,却得不到回应。于是他将披风当头罩下,冲进火焰里,随即看见雪芙儿·阿尔各趴在地上,跟一个他没见过的男人蜷缩在一起。少女身下有一摊血,脉搏也很微弱,男子的额头则被打破了。

吉尔达·雷发现只有这两人的周围没受到火焰波及,而他也是只要蹲在那范围里,就不会受到热气和烟雾袭击。被抛下来的男人以手指用血在地板上写了一些符文。这男人显然是个魔法师。

吉尔达·雷用披风包住雪芙儿·阿尔各后将她抱起,一口气跑向船头,但因为无法屏住呼吸,所以肺部还是有些灼伤。萨亚雷正停在船头的高台上,虽然他还是讨厌这只鸟,但能找到雪芙儿,的确多亏了这只乌鸦。

打开防护墙,吉尔达·雷让少女躺在火焰无法波及的走廊上。少女在毫无意识下呛咳着并吐出了鲜血,而从她胸前伤口流出的血液,则染黑了蓝色的披风。

吉尔达·雷回头去看那名男子的所在,气囊已经歪斜且即将崩塌。可是因为咒印的力量,只有男子还没被火焰吞没。他听说施展魔法的魔法师一旦死亡,魔力也会因此消失。可见得那名男子应该还活着。

不断落下的火星与比刚才更剧烈的火焰,堵住了甲板的中央通道。吉尔达·雷一口气奔上了碗状甲板较高处的侧甲板,像是划一道弧线般飞跃而至,弧线的另一端就是男人所躺的地方。此时咒印的领域已逐渐要被气囊所压毁。

吉尔达·雷将男人扛上自己右肩,并用左手手套撑住即将压下的气囊,将之推到倾斜的甲板上。手套跟气囊的金属相互摩擦产生的火花四处飞溅,烫伤了吉尔达·雷的手肘。等两人到达船头高台上,气囊也同时应声倒塌。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脚下也跟着剧烈震动,乌鸦则从阁楼上方飞起。骑士们击出的炮弹画出螺旋状的轨迹命中了鸟船,萨亚雷就翩然地在鸟船所燃起的火焰之上滑翔着。

船长遵守了约定,以疾风船船首稍微抬起的姿势,突破云层下方,逐渐靠近地面。众人眼底所见,净是一片顶部被白雪覆盖的层层山峦。

5

雪芙儿听见了雨声。

平日很少落下的雨水,一旦要下就会是倾盆大雨,还会冲走田里的泥土。雪芙儿很喜欢聆听流过锻冶场庭院的水声。

听见相似的声音,让雪芙儿感到放松。声音慢慢沁入她的身体,拍击着她的体内。

很冷。她的胸腔内感到非常寒冷,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儿似的。是一只手。有个人将他的手伸进她的胸口,碰触着中心内部。那是一只冰冷的手。

雪芙儿忽然想起胖魔法师的手。我不要!别碰我!

逐渐强烈的作呕感使得她的腹肌动了动,将手从胸口推了出去。那只手的形状消失,幻化成一个人形,细瘦且汗湿的手脚朝她伸了过来。蜡黄的肌肤缠住雪芙儿,戴着金色头冠的脸逼近她,翡翠色的瞳孔则隐含轻蔑及焦躁。那是梅比多尔杜王子。

王子的头冠正中央有一圈大孔,开孔直贯穿至前额,就像王子的第三只眼睛。现在那个大孔正膨胀着,几乎要将雪芙儿吸进去。孔内是虚无的深渊,如果真的被吸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雪芙儿感到一阵惊恐,奋力抗拒着。

有个像蛆的东西从孔穴中爬了出来。是只通体黑色,双眼赤红的鸟。鸟儿拥有一张人类的脸,雪芙儿认得那一张脸,却想不起来那是谁。

鸟儿说道:「别抵抗。」

鸟儿轻啄雪芙儿,打算将她拉进冠孔内。于是雪芙儿更加用力地抵抗,身体因而变得又冷又硬,手脚也开始失去了知觉。鸟儿无法叼起雪芙儿,于是飞走了。王子与那个冠孔也一起消失不见。四周一片黑暗,让雪芙儿怀疑她是否仍在不知不觉中落入冠孔里了。

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只剩下一开始所听见的水声。水面拍打着,冲击着雪芙儿的身体。

……回应我。

回应我。小小的人儿啊……

唱歌般的声音,随着水波靠近她。

雪芙儿屏气凝神,感到有什么非常巨大的东西离她非常近。那歌声震动着,而震动的声音造就了水波。水波因对方的吐息而逐渐变得温暖。然而光是对方的巨大,就足以令她感到害怕。

你在害怕什么呢……小小的人儿啊……

对方发现了雪芙儿,令她想躲也是徒劳。可是,她却看不到对方的样子。大概是对方的身体太过巨大,以致于让她看不清楚。雪芙儿想要改变身体面对的方向,于是在水波下挣扎摇晃,水的摇晃传递到水面上,碰触到了对方。于是对方动了。

雪芙儿只看见山。是山的形状变成水波传递而来。远方白雪覆盖的宏伟山峰重重相连,矗立的山峦格外洁白。山送来温暖的水波,水波融化了雪芙儿冻僵的身体。

歌声却逐渐远去。

别害怕……小小的人儿啊……

这时,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袭向她。原本冰冷的胸口,现在却宛如火焚烧般的炎热。好像有滚烫的热水从那儿倒进去,然后疼痛便随之蔓延到四肢百骸。

「啊啊啊啊……!」

逸出一声哀嚎之后,雪芙儿醒了过来。

「安静。你冷静一点!」

她听见一个盖过自己尖叫声的低沉嗓音,感觉有只冰冷的手抵着她的额头。她的疼痛迅速退去。

「还很痛吗?雪芙儿·阿尔各。」声音的主人蹲踞在雪芙儿的上方。

那人有着削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刀凿似的深眼眶里闪耀着紫色瞳眸,隆起的颧骨两旁,丝绢般的银发垂泄而下,若没听过声音,也许会误以为他是女性。这个美丽的人再度叫唤雪芙儿的名字。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雪芙儿·阿尔各。」

「是……」

雪芙儿叹息般地轻声说道。她的身体还残留着疼痛的记忆,不住地颤抖着。

「我是索南·乔贝尔,高级巫术魔法师。」

魔法师。他那戴在优雅前额上的一轮金环,正是魔法师的证明。

「你虽然受了重伤,但已经没事了。」

雪芙儿之所以会全身僵硬,是因为被绷带层层缠绕之故。皮肤上处处痉挛刺痛着,让她觉得这好像不是自己的身体似的。接着雪芙儿看见蓝色的天花板和白色的窗帘,她被安置在一张朴素却整洁的床上。

「已经到达奥拉首都了吗……」

听见雪芙儿的低喃,美丽的魔法师微笑着说:「这里是寨亚的城堡。你搭的那艘奥拉疾风船,紧急迫降在案亚的山谷里。」

火焰落在甲板上的记忆在雪芙儿脑中苏醒。她当时从气囊上方被吹落,跟她在一起的那个男子又怎么样了呢?她只记得最后两人一起摔到甲板上而已。

「那个……独臂的男人呢……」

「已经获救了喔。虽然他身受重伤,不过光是能活下来就很幸运了。」

魔法师平静的回答中,传达了严重的事实。

「那其他人呢?王子殿下与近卫骑士团……」

雪芙儿脑海中浮现吉尔达·雷随着坠落的船只一起被火焚烧的样子,不仅面无血色。

「有许多船员与骑士都死去了。贵人们所搭乘的逃脱救生艇没有受损,但是……」

「乔贝尔魔法师,我想接着由我来说明。」

一道强而有力的声音自窗帘外传进来。看见站在眼前的那个骑士,雪芙儿因为过于安心而有些颤抖,泪水一瞬间几乎要夺眶而出,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吉尔达·雷解开一边的袖子,绷带直包至手肘处。低头看着雪芙儿的蓝色眼眸笼罩着一层阴霾,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跟在他身后进入房间的达伯尔耶魔法师,则恶声恶气地开口问话了。

「雪芙儿·阿尔各,你好点了没?」

雪芙儿想要起身,却完全动弹不得。银发的魔法师说道:「别逞强,你才刚刚被施展秘法而已。秘法的咒缚至少会让你整整一天不能动。」

「秘法……?」

骑士看了看两名魔法师,缓缓地开口说道:「雪芙儿·阿尔各,很抱歉,我们未经由你同意,便必须在你身上施展秘法。因为要治疗你的伤势,必须跟时间赛跑。」

那么,所有的考验都结束了吧。正如雪芙儿所愿,可怕的秘法已在自己失去意识的时候完成,让她连在最后关头害怕退缩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为什么吉尔达·雷队长会如此消沉呢?雪芙儿心中的不安与恐惧逐渐地膨胀起来。

「请问……过程不顺利吗?」

我的魂源不足吗?不够拿来救梅比多尔杜殿下……

「非常顺利喔,殿下与这名女孩的魂源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了。」

乔贝尔魔法师一边说道,一边还确认般地看着达伯尔耶魔法师。

达伯尔耶魔法师像是在碰什么脏东西似的狠狠捉起雪芙儿的手腕,他手上的许多戒指碰到了雪芙儿冰冷的肌肤,那股彷佛有虫子在爬的感觉,便从手腕逐渐蔓延至她全身。雪芙儿拚命地忍耐,因为吉尔达·雷与乔贝尔正在一旁静静地观望着。最后达伯尔耶终于放开她的手腕,朝乔贝尔点了点头。

「不傀是高级巫术魔法师。您拥有不逊于奥拉大魔法师的能力,是名真正的巫术师。」

银发魔法师轻轻扬了扬下巴,虽然他看起来比达伯尔耶年轻,但地位似乎较高,气质也较为优雅,没有达伯尔耶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

「我是在奥拉的伊欧西卡尔学院学习到秘法,所以非常高兴能够帮得上忙。」

「这女孩还真是好运,能让您这么了不起的魔法师施法。」

达伯尔耶的口气中有很强烈的不满,他的圆脸突然变得有些扭曲,也用力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我们殿下同样拥有这种运气……」

从他颤抖的下颚逸出的呜咽声,让雪芙儿吓了一跳,随即她便发现达伯尔耶红了眼眶,肥胖的身子显得委靡不振。

「请问……王子殿下呢……」

雪芙儿的轻喃虽然没有成声,吉尔达·雷却注意到了。

「梅比多尔杜殿下在逃难的途中病情转危,就这么去世了。虽然乔贝尔魔法师为他施展了最高级魔法,却仍是来不及。」

骑士生硬的声音中,渗进了他极力压抑的悲伤。

「为什么获救的是你,而殿下却非死不可?」

达伯尔耶的憎恨重击了雪芙儿。在震惊与恐惧交织的混乱中,雪芙儿逐渐开始理解了可怕的事实。而乔贝尔的话,则直接印证了她的想法。

「殿下仅存的一点火魂,因为遇难的冲击而枯竭了,我只能说非常遗憾。但是你与殿下的灵魂拥有相同的波动,所以多亏殿下的土魂与水魂,才能够保住你的小命。你必须要对自己能活下来心存感激,才不会辜负药王树的旨意。」

本该让王子接收自己魂源的雪芙儿,却反过来接收了王子的魂源。王子死了,雪芙儿却被救活。

「你欠了阿尔多哥王室一份此生无法偿还的恩情。雪芙儿·阿尔各,你千万不要忘了,这是你永远都必须心怀感激的事啊……!」

达伯尔耶魔法师全身颤抖着,双眼像要焚烧雪芙儿般地看着她说:「如果你也早早一起搭乘救生艇的话,就能更早施展秘法,说不定殿下也能因此活命!雷队长为了救出擅自乱跑的你,还受了那样的伤……」

雪芙儿看向雷队长包着绷带的手肘,几乎要被自己所造成的严重后果所击溃。

「达伯尔耶魔法师,你一次说这么多,只会让这女孩更混乱而已。」

吉尔达·雷的打岔,反而使得达伯尔耶的怒火转向他。

「追根究柢就是阁下没有严加看管好这个女孩才会如此!身为必须保护殿下的近卫骑士队长,却擅离殿下身边,你打算怎么负起责任!」

「一旦回到多姆奥伊国,我自会请陛下降罪。」

「你最好记住你自己说的话!」

达伯尔耶因激愤而全身颤抖地离开了。

吉尔达·雷在随后打算离开前,用青玉色的双眸看了雪芙儿一眼。

「你现在只要专心恢复体力即可。」

雪芙儿无法从他平静的表情上,读取到任何情绪。

「药王树的旨意真是无法违逆……」

独臂男子的话,在雪芙儿的耳边回荡不止。

6

吉尔达·雷沉重且平静地接受了达伯尔耶歇斯底里的抨击。

那名王室御用魔法师,赌上了自己的地位要拯救梅比多尔杜王子,因此他的确很害怕之后被追究责任。再说因为失去长年陪伴照顾的王子,那份沉重的悲痛,让魔法师想要找个泄恨的对象。

阿尔多哥国王与王妃,一定会跟达伯尔耶的感觉相同吧,若矛头全指向自己,那他也无话可说。然而吉尔达·雷担心矛头同时也会指向雪芙儿·阿尔各。

冷静想想,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去憎恨那名少女。然而人类总会受到凌驾理智的感情所左右。

「请等一等,雷队长。」索南·乔贝尔在身后叫住了他。

银发魔法师无声地走近他,不甚满意地检查着包裹骑士左手的绷带。

「我应该有交代助手,要帮你将手固定吊在肩上的吧?」

「我受的伤没那么严重。」

吉尔达·雷打算避过这点不谈,但当乔贝尔魔法师纤细的手指碰上他的手肘时,却见他的表情闪过了瞬间的扭曲痛苦。

「身为骑士你尽可以掩饰脆弱的一面,不过对魔法师而言是没用的喔。」

魔法师朝愠怒的吉尔达·雷微笑地点了点头。这两人的视线高度差不多,而乔贝尔大约年长吉尔达·雷五岁。从魔法师长袍里伸出的手和颈子尽管纤细,却又能显现与他的职位相称的沉稳与威仪。

「我来替你施展止痛的咒语吧。」

乔贝尔魔法师带着吉尔达·雷走向自己的房间。这座在陡峭悬崖上延伸建造的建筑物,是索南·乔贝尔的城堡。这对于几乎没有平坦土地的寨亚国而言,并不是什么稀奇的建筑,而从这里凿穿倾斜岩盘而造的回廊上,可以将深谷与高空一眼收尽,就像是个巨大的鸟巢一般。

奥拉的疾风船,就是紧急降落在下方的山谷中。幸亏船长操纵技术精湛,船身才没有严重毁损,因此虽然火势猛烈,但牺牲人数并不多。乔贝尔很快地从城里派遣了救难队,利用造型奇特、像是吊笼的工具,将他们拉上来城里。先前卡莎大使的救生艇已经在城堡的停船场降落,并且先行向乔贝尔寻求协助。

索南·乔贝尔是与寨亚国宰相有亲族关系的大贵族。寨亚国虽然是与奥拉国势力相抗衡的里沃国的属国,但乔贝尔却盛情款待教导自己魔法的奥拉大使,当然也不遗余力地帮助多姆奥伊国一行人。或许正如达伯尔耶所说,他们多姆奥伊人真的很幸运吧,除了梅比多尔杜王子之外。

这座城堡每一层楼的占地并不宽广,因此盖了八层楼之高。雪芙儿·阿尔各的房间,位于靠近厨房与马厩的下层。从最上层开始,则是依照身分顺序来分配房间。城堡里的各层楼,以倾斜和缓的蜿蜒小径连接,不通过其他各层,便无法到达要去的楼层,这座城完全没有楼梯。而唯一的出入口是最下层的城墙,就算敌人攻进来,也必须将各层楼全部攻陷。对这座盖在比云还高的山峰上的城堡而言,这是守护最顶层的极佳建筑设计。

乔贝尔的房间就在最顶层,多达六面墙壁的房间内陈列了许多书籍,的确很像魔法师的书房。铺在地板上的布料,是寨亚特产盖泽毛织品,也是最高级的织品,上面布满了写上魔法阵的精密织纹。可能因为如此,所以当吉尔达·雷一踏进房间时,就觉得好像进入某个以魔法封印的力场一般。

屋内一座跟人等高的暖炉前,放置着一张舒适的长椅,魔法师让吉尔达·雷在那张椅子上坐下。魔法师所描绘的咒语光芒很快就包覆住吉尔达·雷的手,一股不可思议的温暖消除了他的疼痛。就在他被这种感觉吸引了全副心神时,一条蓝色缎带已经将他的手腕固定在胸口了。同时,他没怎么意识到的疲惫感已经消失,视线也变得清晰许多。力量似乎是从乔贝尔象牙色的指尖注入他的身体。

吉尔达·雷并非第一次被施展魔法,但乔贝尔的技术比起之前他所遇过的魔法师都还熟练,细致得完全不负他高级巫术魔法师的美名。在一般魔法师的称号上加上「高级」二字代表其地位,而「巫术师」之名,似乎只会给予能施展特别困难魔法,具有强大力量的魔法师。

吉尔达·雷道了谢,只见乔贝尔再度扬起了那抹优雅的微笑。

「我有话想跟你说。伯爵夫人说了,人类的能力与血缘无关,你就是个能证明个人才能与努力也能累积实力的人呢。」

对于吉尔达·雷而雷,提及他的出身并不稀奇,但他并不喜欢奥拉大使替他宣传。再说,他也不知道乔贝尔是否在以寨亚贵族的身分来刺探多姆奥伊内政,所以他谨慎地回答:「是因为战争时机缘巧遇,我才会有今天。」

「我不是要来褒扬你的出人头地喔,我只是受到你的英勇武断而厌动。我认为让平民少女接收王子殿下魂源的果决,是只有同为平民的你才能做下的判断。」

吉尔达·雷从乔贝尔的微笑中,无法判断他究竟是真心赞赏还是挖苦揶揄。

「那是您做出的建议,魔法师。」

一知道王子已经气绝身亡,吉尔达·雷与达伯尔耶,又立刻被迫要做出下一个选择。

「嗯。身为魔法师,毫无保留地贡献所学所知,就是我的理念哪。达伯尔耶魔法师极力反对,那是因为他拥有根深蒂固的旧想法,而你则跳脱了那些弊旧想法,这样自由的思考真是非常了不起。」

乔贝尔或许是指吉尔达·雷暗自对于雪芙儿·阿尔各的出身产生认同,才帮助她的吧。这一点在施展秘法之前,达伯尔耶的确这么质问他,但吉尔达·雷并不认为自己的决定有所偏颇。

「已经过世的殿下,在水神化身选出雪芙儿·阿尔各之后,就对于要将寿命交由秘法决定带着一份觉悟了。雪芙儿·阿尔各当然也是如此。无论两人身分的差异多大,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因此,就算只剩下她,当然还是要救。」

无论周围的人怎么改变对他的评价,对吉尔达·雷本人而雷,生命的重量都是相等的。然而……

「可是,你对那个秘法感到厌恶,不是吗?」

乔贝尔说的话,似乎已经读透了吉尔达·雷的内心。这名魔法师饶富兴味地观察着他的旁徨。

「想隐瞒魔法师也没用。因为连刚刚的轻微咒语,你的魂源都会产生抗拒。有人就是会本能地对于所谓的魔法抱有警戒的态度,其中大多都是像你这种极为独立自主的人。」

吉尔达·雷不得不承认这点。「……这一点或许才真的与我的出身有关系。我是在与魔法接触甚少的环境下成长,因此对我而言,那是太过复杂的强大力量。」

吉尔达·雷失去了都蓝之外的家人,就算可以跟老天争取时间延缓那些人的死亡,他当时也不知道可以用魔法来阻止他们死去。这就是在边境生存的现实。如果他当时知道这件事,或许会非常依赖魔法吧;这次能够以自然过世的王子魂源来拯救那名少女,也正是魔法的力量。他心中对于这种优异能力完全没有任何质疑,但若能两人都救,他一定会更加盛赞魔法。

尽管如此,他仍然相信:只有与生俱来的灵魂与肉体,才是属于一个人自己的东西。这是所有人一体适用的道理,不该以出身这种世间所定下的束缚来区分。

「我打从心底感激您所施展的法术,乔贝尔魔法师。」

他站了起来,而乔贝尔则亲切地执起他没受伤的那只手。

「吉尔达·雷队长,你能这么说,是我的光荣。你的魂源力量强大,几乎是一般人所没有的强度,简直再适合当魔法师也不过了。能跟你这样的人认识,是我的荣幸。」

这恐怕是这名魔法师独有的表达方式吧。说吉尔达·雷适合当个魔法师,令他感到不是很愉快,而眼前这名魔法师一定也看得出来。

当他将书房的门在身后关上时,吉尔达·雷似乎仍残留着某种错觉,好像乔贝尔仍在用手指试探着他一般。

7

吉尔达·雷走下回廊,前往礼拜堂。礼拜堂是祀奉寨亚国守护神土神艾翁的地方,现在都蓝正在里面。都蓝一见到他,便赶紧站起来,但是脚步却不甚稳定。

「你还没休息吗?」

「大哥还不是一样?」

梅比多尔杜王子与三名死去的骑士躺在祭坛旁边,吉尔达·雷在他们身边跪了下来。

这些遗体都被擦拭得很干净,并包覆着阿尔多哥王室的旗帜。吉尔达·雷轻轻地掀起旗帜,与他们一一告别。三名骑士都被卷入浓烟中丧命,每一位都是从国境警备军脱颖而出的刚猛勇者。吉尔达·雷是因为他们的精锐战力,才选择他们参与这次的任务。虽然完全没有任何战斗便死去令人感到遗憾,但他们守护了疾风船是不争的事实。

最后他看着王子的脸。好年轻的一张脸。甚至可以说是年幼了。他怎么找,也找不到任何十三岁的年华会这么轻易逝去的充分理由。

他逐一想起教导王子剑术时,少年的身影、眼中的神采,还有朝气蓬勃的表情。这是一个不服输、自尊心高,又容易受伤的少年。少年曾说,一旦自己当上了国王,就要让多姆奥伊国更加强大。虽然他还没有了解什么是强大的真正意义,但即使他卧病在床,仍是保有朝理想迈进的坚强意志。

吉尔达·雷并不会因为王子这个身份,而对少年有着过与不及的偏颇评价。尽管如此,少年仍拥有令人喜爱的美好特质,让他非常期待少年的成长,也期待少年若能经由生病而学习到设身处地为人着想,那么未来说不定就能当个好国王。然而,如今他却再也看不到那光景了。

「殿下他呼唤的是大哥的名字。」

都蓝的声音,将吉尔达·雷从默祷中唤回来。

「搭上救生艇的不该是我,而是大哥!是我把雪芙儿·阿尔各看丢的!」

都蓝对于接受达伯尔耶的请求而先行逃脱感到自责,甚至对活下来的骑士们也感到内疚。失去伙伴的悲伤与愤怒,让他心中扭曲地宁愿受到谴责。

「够了。我们都是近卫骑士,也选择了当时最好的行动。」

吉尔达·雷想重新盖回王子脸上的白布,却发觉原本在他额头上的咒印,已经消失得连痕迹都不留了。是因为完成了夺走王子性命的任务,所以那个罪魁祸首便加速离去了吗?原本沉潜在吉尔达·雷身体里的冰冷怒意,凶猛地沸腾了起来。

不对,恶意才正要开始侵蚀多姆奥伊国而已,该恨的是这份恶意的根源。

「都蓝,集合骑士团里还能行动的人,找出袭击疾风船的凤旅团那帮人的鸟船。一定要追究出来,看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挡我们的去路。」

听见他的命令,都蓝挺直背脊,单脚用力一蹬。

「是,队长!我们会为殿下讨回公道!」

吉尔达·雷也一样,眼前除了锁定该对付的目标外,他找不到其他能平抚自己心情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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