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直以来,雪芙儿总暗地自认是个受害者。
她跟波顿不同,就算「被夺走」魂源也不能抗议,因此总是自怜自艾。
然而如今雪芙儿却成了加害者。她夺走了王子的魂源延续自己的性命。
一旦知道雪芙儿「杀了」王子,自己却苟且偷生,「大家」会怎么说她呢?不,我没有杀害王子。就算她这么说,也没有人会相信吧。
涅乌特司呢?我回到村子后,也只有涅乌特司会感到高兴吧。如果没有带着荣誉从城里回去,其他人肯定不会太开心。一切恢复原状的我,又要回去当那个累赘兼笑柄的雪芙儿。
我好想见涅乌特司一面,却又不想见到其他任何人,更是死也不想回阿尔各村。然而,要是不回去,那我也见不到涅乌特司了
就在雪芙儿被自己不断萦绕打转的想法弄得疲累不堪时,一名女子走进了她的房间。
「我是艾雀。乔贝尔大人要我送餐点过来。」
这名年轻女性有着一头整理过的红铜色卷发,以及相同颜色的明亮双眼。肌肤比多姆奥伊国的人还黝黑一些,因笑颜而露出的贝齿非常洁白。
艾雀一碰触雪芙儿的背脊,她的咒缚便被解除,身体也能活动了。
「你知道自己哪里受伤吗?」
雪芙儿觉得胸口与脸上的地方有些僵硬,于是用手按了按。
「你似乎是因为胸骨骨折,水魂才会破裂的喔。还有这里,土魂也破挂了。这些都是乔贝尔大人说的。虽然他用咒语止了你的疼痛,但如果你重新有感觉,就证明你已经成功接收了魂源,真是太好了。过不久伤口也会愈合。你现在应该能正常进食了,来,你试着坐起来。」
「……我不想吃。」
「那可伤脑筋了。」
艾雀露出一点都不伤脑筋的笑容,手叉着腰说道:「另一个人也不吃……」
「另一个人?」
「那个独臂的男人啊。」
雪芙儿有些震惊。她直到刚才竟都没想起那个男人的存在。
「我可以见见那个人吗?」雪芙儿不由得脱口要求。
「你认识啊?好像跟你一起倒在同一处呢。」
雪芙儿想起自己被火焰包围、失足摔落气囊的那一瞬间,是那名男子捉住了她的手腕。
「那个人,在我差点要掉到甲板上的时候救了我……可能也跟我一起掉下去了。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说他是个草药导引术师。」
「嗯哼。你有对谁说过这些吗?」
艾雀双手环胸,用试探的目光看着她。
「咦?没有……」
「他是草药导引术师啊,跟我一样呢。不过在寨亚我有别的称呼方式就是了。因为我会使用一点点咒语,所以才能够成为乔贝尔大人的助手。那么,你想见他吗?」
雪芙儿点点头。那名男子曾说过「药王树的旨意无法违逆」,那么对于雪芙儿接收王子的魂源,他又是怎么想呢?她想问问那个像是涅乌特司一样,失去了重要之物的男子。
◎
男子醒着。这里跟雪芙儿的房间一样,都有蓝色的瓷制干净睡床。男子背靠着枕头坐在床上。
尽管他看见雪芙儿了,却什么话都没说。也因此他看起来就像是直勾勾地盯着雪芙儿的脸。雪芙儿觉得他那双眼眨也不眨的表情,有些不太对劲。
「怎么样?两人一起吃的话,会不会比较有食欲?」
艾雀才放下食盘,男子就忽然握住汤匙,将它扔到地上。
「哎呀呀。」
艾雀还来不及捡起汤匙,男子就将手伸进盘子里,却随即发出痛喊,因为盘里装的是热粥。接着男子就将盘子扔向准备将它拿走的艾雀。
男子接着就在震惊不已的雪芙儿面前开始放声哭泣,哭得像个孩子一般。
不忍听他继续哭泣,雪芙儿赶紧握住男子的手。
「不要紧的,已经不痛了喔。」
男子停止了哭声。黏糊糊的粥从他的指缝间掉落,雪芙儿便拿床单帮他擦掉。男子抽抽噎噎地,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雪芙儿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就是男子的双眼:在那里,如沼泽般的心智沉积已然消失,只剩下犹如深渊的漆黑双瞳。
「你们到底在吵什么?」
银发魔法师出现在房门口,一看见雪芙儿便严厉地质问艾雀。
「我还没同意她可以离开床铺。」
「真的非常抱歉,乔贝尔大人。」艾雀瑟缩了一下。雪芙儿则不假思索地开口问道:
「请问,这个人怎么了呢?您不是说他得救了……」
「命是捡回来了。可是他什么也不记得,包括自己的名字。」
乔贝尔魔法师紫色的双眸暗了暗,抚摸着额头上的金环。
「他的日魂几乎失去了光芒,也只剩下忽明忽灭的一点魂源了。他现在比刚出生的婴儿还要脆弱。」魔法师的双手在男子头顶收拢,只见褐色头发间有着细微的火花,若隐若现地发着光。
「那光芒就是魂源……?」
雪芙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消失的光影残像。男子不住地眨着双眼,雪芙儿以为他会痛,结果他不过是以目光追着魔法师袖子上的挂结饰品而已。
乔贝尔让雪芙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魂源』,是我们的灵魂所产生出来,能活化生命的波动。我身为魔法师,就能够像这样看见并碰触它们。你看,你的水魂与土魂的魂源清楚地连接在一起了,对吧?」
当魔法师纤细的手指来到雪芙儿的前胸与左脇,两道光球便升起,而光球周围如蜘蛛丝般往外逐渐扩展。雪芙儿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身体所发出的奇妙光线。比起脇下的光球,她胸前闪耀的光球,正绽放出更强烈的、带有蓝色的光芒。
乔贝尔指着它说道:「梅比多尔杜殿下的水魂拥有非常美丽的魂源之光,应该是受到多姆奥伊守护神芙蕊的呵护吧。我想你未来肯定拥有比过去还要强烈的水波动喔。」
「是……这样吗?」
「是啊。人类灵魂的性质与强度,某种程度上自一生下来就已经固定了。虽然能靠着修行锻链得更强,但性质却不会改变。因此,虽然你与殿下拥有的同质魂源能接合,但强度却各不相同。」
雪芙儿不只获救,灵魂还增强了,这么一来就更像是她「夺走」王子的生命了。
「可是,在日、月、水、火、金、土、木七个灵魂之中,只有日魂不会有任何相同性质的人存在。因此,日魂一旦破损,也无法接收别人的魂源来修补。我想这个运气不好的男子,大概是无法复原了吧。」
看着男子正舔着刚刚烫伤的手指,雪芙儿感到一阵心痛。男子因失去一只手而有着自我放逐的眼神,现在却又再度失去重要之物;这分明是与他切身相关的东西,他却全无感觉。
「这个人……他的朋友呢?一起搭船的伙伴呢……」
乔贝尔说道:「这一点也很奇怪,所村人都说不认识这个男人喔。看来他并没有正式受雇用,便擅自搭船了。而且多姆奥伊语跟奥拉语他好像都懂,会不会是想要偷渡到奥拉的逃亡者呢?」
雪芙儿惊愕地瞪大眼。男子的举止那么可疑,是这个原因吗?
「吉尔达·雷队长说想要来问问你。因为似乎只有你跟这个男人有交谈过。」
「雷队长……」
「那个英俊的队长,在你休息的时候,已经出发去寻找鸟船了。等他回来,我再告诉他你已经清醒了。」
雪芙儿感到有些惊慌,她该怎么回答雷队长的问题呢?她根本没听到任何帮得上忙的讯息。
「好了,他回来之前你就再多睡一会儿吧。」
没有察觉到雪芙儿内心的惶恐,乔贝尔便要带着她回房。但当雪芙儿打算站起来的时候,却被什么拉住了。只见男子的手指捉着雪芙儿的睡衣下摆不放。
雪芙儿一拉开他的手,男子便放声哭泣。艾雀见状笑道:「哎呀,他喜欢你,说不定还有些记得你呢。」
雪芙儿立刻提出要求。「请问我可以跟他一起吃饭吗?说不定他会跟我说些话。」
「只要你不会太累,就没有关系。」
等艾雀与乔贝尔走出房间,男子立即停止哭泣,还很高兴地对雪芙儿露出笑容。那表情跟雪芙儿在船上所见的他完全不同,雪芙儿的眼泪莫名地涌了上来。
刚刚男子被嘲笑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也被嘲笑了。这个人失去了那么多东西,连光彩都失去的双瞳中,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也不会再受伤;而同样一无所有的雪芙儿,则只知道被嘲笑的伤痛。
男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用手掌接住雪芙儿的眼泪。接着,他从放置在一旁桌子上的食盆中,以手指沾起溢出来的粥,要送到雪芙儿的嘴里,看来是打算喂雪芙儿吃粥。虽然男子的指甲中仍然积着污垢,动作却非常体贴。
他在船上也是如此。如果他是个见不得人的亡命之人,大可不理会雪芙儿。但男子还是帮她治好了晕船,也救了她。
「等一等……我们吃这边的。」
雪芙儿用汤匙舀起没有溢出的粥,送到男子的嘴边。男子乖乖地张口吃掉,伸手接过汤匙,也强迫地喂雪芙儿吃。
自己竟想来向这个男人倾吐自己的痛苦,雪芙儿感到很羞耻。现在所掉的眼泪,也是自艾自怜的泪水,但她却停不下来。就算在涅乌特司面前,她都不曾这么哭泣过。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让雪芙儿已经感到混乱不堪了。
男子放弃去接雪芙儿的眼泪,从床铺下方拉出了某件东西。是男子搭船时所穿的灰色斗篷。他单手笨拙地翻着皱成一团的斗篷,将它摊在被褥上。接着来到破烂不堪的缝合处,似乎打算用指甲撕开缝线的样子。
「怎么了?」
雪芙儿仔细一看,只见男子在抓扯的缝线处,比其他部分还要粗糙而不整齐,缝线也有大半脱落了。男子的手指伸进绽开的布缝中用力拉扯,缝线一断,原本相叠的布料便剥落开来。男子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将布料递给雪芙儿。那块布与斗篷同样都是灰色,约毛巾般大小,背面则用红色颜料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符文与数字。男子将嘴巴凑到雪芙儿耳边小声说话。
「秘密。」
接着他又很宝贝地收回那块布,将红字那一面紧贴住斗篷内侧,以防被人发现。可是他一拿起斗篷,布料就会自动脱落。没有缝回去当然会掉,但男子却一副不肯死心的样子拚命重复这几个动作。
「你等我一下,我帮你缝好。」
雪芙儿安抚着似乎要再度大哭的男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应该是有人替她拿下船的行李,就放在睡床的旁边。那是一个多玛舅舅送她的布制斜背包,她将一个小工具盒塞在换洗衣物里一起带着。她在工具盒里找到涅乌特司给她的剪刀与锥子,还有针线。
雪芙儿回到男子的房间,为他将「秘密」布料缝回斗篷里面。虽然她的裁缝功夫并没有很出色,但已经比刚刚的缝线好看多了。
「秘密。伊达。」男子指着自己说出伊达这个词。
「你叫做伊达吗?」
男子点了点头,还戳了一下雪芙儿的肩膀,表示那是只有他与雪芙儿之间的「秘密」。见雪芙儿点头,男子心满意足地将斗篷塞回被褥底下。
「伊达,我叫雪芙儿喔。」
「雪芙儿……雪芙儿。」
伊达打节拍似的摇头晃脑。不知何时起,雪芙儿的眼泪也早就停了。伊达大概因此感到安心,钻回被窝里,开始发出轻微的鼾声。
雪芙儿想着,她至少能告诉吉尔达·雷队长这个男子的名字了。她真希望自己稍微能帮得上忙。王子过世,那名蓝眼睛的骑士应该与达伯尔耶魔法师同样感到悲伤,可是他却没有责怪雪芙儿。
雪芙儿突然察觉了那场测试之后,自己想要回到城堡里的真正理由。雪芙儿同情王子,另外她也不想辜负「大家」的期待,这些都是真的。但在这些的背后,她更希望获得某人的认同。
所谓的某人,并不是村里的「大家」。对「大家」而言,尽管会认同她是阿尔各家族的荣耀,但雪芙儿本身仍是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今天就算雪芙儿因秘法而落得伊达这样的下场,他们也只会觉得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可是吉尔达·雷队长却不一样。他在称赞那把刀子的时候,在夸奖雪芙儿很勇敢的时候,都是在认同雪芙儿本人。因此雪芙儿不愿让那个人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这不正是她自己所希望的吗?
她希望吉尔达·雷队长能告诉自己该怎么做。无论自己该受到什么惩罚,她都接受。想到这里,雪芙儿的心情终于变得稍微轻松了些。
2
傍晚时分,吉尔达·雷来到雪芙儿·阿尔各的病房。
寨亚的警备兵通知他已经发现那艘鸟船的残骸,于是他经由险峻的山路去了一趟残骸所在的山谷,现在才刚回来。鸟船几乎被烧得精光,没有留下任何能指出船员的线索。光是被疾风船的炮弹击中,并不会烧成这个样子。他认为应该是船员们为了湮灭证据,才自己放火烧船。
他也没看见那个称为凤旅团的其他船只的影子。为了查出那个神出鬼没的船集团是否潜伏在寨亚附近,索南·乔贝尔也进行了极大范围的搜查,但还是没什么结果。
因为非正式地动员寨亚士兵,因此奥拉的卡莎大使,陪同多姆奥伊的代表达伯尔耶,越过一座山前往寨亚皇城致意。无论是否为紧急降落,皇太子的御用船进入他国领土就该这么做,原本吉尔达·雷也该一同前往,然而他必须留下来搜索犯人。
吉尔达·雷一回到城堡中,乔贝尔家的总管便来报告说雪芙儿·阿尔各已经醒了。于是他没有休息便直接穿着一身铠甲前去敲她寝室的门。寝室里没有回应,但当他转头去看隔壁流亡者的寝室时,发现那间房门微微地打开了一些。
吉尔达·雷才踩进房门一步,便停了下来。雪芙儿·阿尔各正坐在独臂流亡者所睡床铺旁的椅子上,将脸趴在被褥之上。吉尔达·雷听着流亡者的鼾声,悄悄靠近两人。看见少女的肩膀随着深沉的呼吸缓缓上下移动,他松了一口气。
他的确有听说少女扛下了照顾这名男子的责任,但却没想到她竟亲力亲为至此。吉尔达·雷曾经抱持着怀疑,认为这名流亡者或许跟鸟船有所牵连,但如今他找不到其他相关的线索。除了这个主要的理由外,雪芙儿·阿尔各非常亲近流亡者也是他的考量,他不愿去怀疑这名少女与袭击行动有关。
恐怕少女是同情丧失记忆的男子吧。或许还将男子的际遇与孤独的自己重叠了。互相依偎入眠的两人,彷佛有些相似的阴霾。吉尔达·雷察觉到比起生日庆典上的初次相见,少女的脸颊更为瘦削,出落得更成熟了。然而,从那时到现在,分明还不到一个月。
少女红棕色的头发在后颈分开垂落在脸上。从睡衣领口露出来的纤细脖子,看来是那么毫无防备。吉尔达·雷将手伸入自己的铠甲内衬,拿出新月形的小刀。尽管他与少女约好要交给王子,却无法实现。
他尽可能地不去吵醒少女,轻轻地将刀子的皮绳绕过她的脖子。为她将柳叶般的刀刃收在新月之中,垂挂在头发下。他祈求这把刀子这次一定要好好保护它原来的主人。
此时,少女的眼睑轻抬。
他以为自己吵醒了少女,讶异地倒吸了一口气。
少女的脸颊仍贴在被褥之上,只有目光朝他看过来。那不是一般的眼睛动作,一双翡翠色的眼瞳几乎移到最眼尾,抬眼凝视着站在她身后的吉尔达·雷。
那双眼瞳让他动弹不得。他记得,少女的眼睛是浅棕色而非翡翠色。他也仍记得,他曾经非常熟悉的少年有着翡翠色的双眸……
「吉尔达。」
模糊不清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然而少女的嘴唇没有动,只是喉咙不自然地上下滑动,声音便是从那里逸出来的。那声音与少女的声音截然不同。
「守护我。」声音与翡翠色的双眸同时命令道。
「梅比多尔杜殿下……?」
吉尔达·雷对于自己脱口而出的问题感到不可置信。再度闭上双眼的少女,仍旧安稳地睡着,跟刚才完全没有什么不同。这个事实让他全身颤栗。
「雪芙儿!」
呼唤少女的人并不是他。独臂男子已经起床,正在摇着被窝。
「雪芙儿!」
男子朝雪芙儿伸出手,神色露出明显的恐惧。他一脸求救地来来回回看着吉尔达·雷与少女,少女的眼皮动了动,然后眨了眨眼。
「雪芙儿!」
「伊达……?」
少女抬起头回应男子。接着便察觉吉尔达,雷在场,于是回过头来。那双眼睛,是浅棕色的。
「吉尔达·雷队长?您什么时候来的……?」
雪芙儿·阿尔各站了起来,吉尔达不由得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雪芙儿羞怯的脸见状,立刻蒙上了一层阴影。
「对不起,我、那……」
少女的声音恢复正常了。那么刚才跟他说话的人到底是谁?是王子吗?真的是吗……
「乔贝尔魔法师告诉我,说您想要问我有关伊达,也就是这个人的事情……可是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叫伊达,还有以前是个草药导引术师而已。」
吉尔达·雷慢了好几拍才理解少女正在说的事。因为他把眼前的少女当成无法得知身分的其他人物,而彻底忘了原本来此的目的了。
「伊达……草药导引术师。这样啊……」
他总算了解独臂男子为何在船上能使用魔法了。男子现在正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呻吟,并咬着被子的一角,吉尔达相信他已经失去那项能力。不过纵使没有失去日魂,吉尔达·雷也不至于害怕这名男子吧。
害怕?然而他确实察觉到自己正在害怕了。他怕的是藉着雪芙儿·阿尔各的外貌出现的「某种东西」。这时他听见雪芙儿,阿尔各说:「对不起,我帮不了什么忙。雷队长。」
少女又踌躇了一会儿之后,直接抬起头看着他。
「……我之后,会怎么样呢?」
吉尔达·雷紧绷了起来。
「……不久后,从多姆奥伊来迎回殿下遗体的船便会到达。在回到多姆奥伊之前,我们还是会负责保护你。」
「可是,就算我回去了,也没有人会高兴吧?」
少女的目光游移着。吉尔达·雷感受到雪芙儿·阿尔各的孤独,同时也对着王子回答道。
「殿下的魂源就活在……你的灵魂之中。而我的责任,就是让两位陛下亲眼目睹这件事。」
少女的双眼原本渴望着些什么,却又消失无踪了。吉尔达·雷不由自主地捧起少女的脸颊,确认着她瞳孔的颜色。他能见到浅棕色的瞳孔中有着一抹绿,忍不住脱口呼唤道:「殿下……」
少女虽然瞪大了双眼,却没有回答。他发现少女正在颤抖,于是松开双手。少女旋即别开脸。
「雪芙儿。」
独臂男子口齿不清地嘟哝着。像个孩子一样,似乎察觉空气中的敏感气氛。
「非常抱歉,我要退下休息了。」
少女快速地说完,逃跑似的走出了房间,不再看吉尔达·雷一眼。
3
应该没什么好失望的才对。
雪芙儿嘲笑自己。吉尔达·雷队长因为王子的死而悲伤,所以会追悼着雪芙儿灵魂中属于王子生命的部分,也是理所当然。不然她还希望他能说什么呢?难道她希望才刚认识不久,且又处于完全不同世界的他,会像涅乌特司一样安慰自己吗?未免太厚脸皮了吧?
或许是因为她被召进城堡,周围都是一些身分高贵的人,所以才让她忘了自己的存在其实很微不足道。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期待,尽管她感到烦恼,却说不定太过得意忘形了。结果最后无法拯救王子,让大家失望的人也是她自己。
雪芙儿带着枯竭的心情,躺在自己的床上。从伊达的房间逃出来之后,她就一直没有入睡。艾雀有进来看过她一次,不过她装睡,艾雀见状便离开了。不知不觉到了就寝时间,城堡内逐渐安静下来,黑暗幽静中,她更有着自己被抛下的感觉。
好寂寞。她打从心底觉得自己成了孤独一人。虽然自己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件事情,但至今总算领悟到的确如此。没有人会察觉到雪芙儿·阿尔各的孤单,她更不必特意隐藏自己的寂寞。她甚至愉快地想着,就算她脱光衣服到处跑,也没有人会多看她一眼。
之后回想起来,或许从这时开始,就有某些事开始改变了吧。
雪芙儿一片漆黑的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幽微的光线。一盏灯光通过她的门前。她想大概是守夜的人,或者有人起床如厕吧。就在她出身思考的时候,隔壁的房门有了动静,那是伊达的房间。他一个人起来上厕所吗?他能够拿好灯火吗?
雪芙儿起身下床。正打算到走廊去的时候,听见有人不悦的咂嘴声。那并不是伊达发出的声音,而且走廊上不止一个人。雪芙儿竖起耳朵仔细聆听走廊上传来,很像有人在推挤的声音。
「别太粗鲁了。」
小声说话的人,正是艾雀,然而她听起来很心虚。接着传来闷闷的呻吟声,是伊达的声音。
「喂,真的有必要把这个人带走吗?」
「没有这个人,就得不到约定好的东西了,而且万一让他泄漏给其他人知道就糟了。」
艾雀说话的对象不是伊达,还有另一个人在场。
「他已经几乎不能说话了。」
「可是他脑子坏了,谁知道他会不会说溜嘴?」
艾雀似乎不敢忤逆那个声音听起来很有威严的男人。地上杂畓的脚步声随着灯光逐渐远离。雪芙儿屏着气息,尽量不发出声响地轻轻将门打开,只见灯光正好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
她跑到伊达的房间看了看里面,果然空无一人。被褥半滑下床,看来伊达是被强行带走的。可是跟艾雀在一起的人到底是谁呢?
雪芙儿脱掉拖鞋放进口袋里,追在他们的身后。雪芙儿自从能起床走路之后,根本提不起劲做任何事,所以只看过自己房间周围而已。现在一个不留神,几乎就要在城堡中迷路,所幸黑夜中除了他们的灯光之外什么都没有,所以她没有追丢。
从凿穿岩壁而建造的走廊来到了城墙的塔楼上,拖着伊达的艾雀与另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便将他放下。塔楼上装着能将人或货物从谷底拉上来的吊笼。艾雀他们正要将伊达送上吊笼,打算带他离开城堡。雪芙儿悄悄地爬到塔楼附近,看见轮值戍守的两个士兵都倒在地上。士兵脖子上流下的鲜血反射着些许光线,看来已经被杀害了。雪芙儿只能死命地压抑自己的尖叫声。情况很清楚,男子果然不是城堡里的人。
艾雀坐上吊笼、松开支架后,随着绳索吱嘎作响吊笼也开始往下降。雪芙儿环顾城墙,只见四周一片寂静。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发现任何异状。接着她看见靠近主城最上层的楼层有一盏常夜灯。
「来人!救命啊!」
雪芙儿不假思索地大喊,却只能发出颤抖又微弱的声音。没有任何人起床出来察看的迹象,但就算她现在跑回去求助也来不及了。她曾经从窗口看见轮值守卫将吊笼拉上拉下,却不知道方法是什么。光靠雪芙儿一个人,根本无法撼动绳索的绞盘。
雪芙儿将身子探出塔楼的护墙,低头看着吊笼,吊笼已经下降到大约山谷一半的地方。此时传来男人的叫骂声。
「混帐!被发现了!」
他的声音也逐渐朝谷底远去。雪芙儿捉住吊索,用力蹬了一下塔楼墙壁,靠着身体的重量一下子便往下滑。她拚死命地捉紧吊索,如果现在是白天,她肯定无论如何都办不到吧。是因为今晚新月,四周一片黑暗、看不见谷底,她才敢这么做。
她的手掌与脚上的皮肤都摩擦着吊索,造成火烧般的疼痛,很快地她降到了吊笼的正上方。
「有人在上面!」
艾雀立刻发现了她。雪芙儿早有所觉悟,非常迅速地滑下吊索,飞身落在伊达与男人之间。吊笼因她的动作剧烈摇晃着。
「雪芙儿!」
就在伊达紧抓住雪芙儿的同时,男子将宽大的山刀指向雪芙儿。
「这女孩是什么鬼……」
艾雀扶着吊笼边缘支撑自己,回答道:「是多姆奥伊的女孩子,之前搭过那艘船。」
「把伊达还给我们,警备士兵很快就来了!」雪芙儿总算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你说伊达……?」
男人似乎没听见雪芙儿所撒的谎,突然间甩了艾雀一巴掌。
「这不就有人认识这家伙吗?」
艾雀按着自己的脸颊,朝雪芙儿一瞪。「你问出什么了?既然跟他那么要好……」
「只有名字!」
「名字?这家伙真奇怪,他的名字明明叫埃梅·巴吉尔啊。」
男人说得那么果断,让雪芙儿感到吃惊。
「你认识他吗?」
男人用野狼一般的视线,将雪芙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递。他的额头至左眉上有一道白色的伤疤,白色眉毛与灰色双眼,令人联想到老谋深算的狼。穿着象征寨亚民族服饰的短毛皮披肩,光雪芙儿看得到的地方就有三把短刀,系在鞣革皮裤上的腰带和长靴扣环上。虽然男人并不算很高,但如岩石般偾张的肌肉,让他的肩膀跟腰围看起来有两倍的壮硕。
「嗯,所以我们才来接他的。」
「那为什么……你们不跟乔贝尔魔法师说呢?」
雪芙儿才说出口,便觉得自己提了个蠢问题:如果真的是来接他的,才不会杀害值勤士兵。但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来绑架伊达呢?
「我们是为了见他,才会打下你们的船。我这么说,你知道妨碍我们会有什么下场吧?」
为了增加威吓,男人还特意露出獠牙。可是雪芙儿一听,冲击她的不是恐惧而是惊讶。彻底颠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的始作俑者,竟是这个男人。此时男人突然扬起山刀,切断了吊索。
就在雪芙儿背脊的寒毛根根竖起、身体往下一沉的下一刻,吊笼「咚」地落在地面上,雪芙儿跟着踉跄了一下。原来刚刚已经几乎到达谷底了。只见男人游刃有余地嘿嘿一笑。
「这么一来城里的追兵,一时半刻也到不了。」
吊索反弹到半空中,虚晃了几下。而遥远上方的城墙,看来仍旧毫无动静。
有一辆篷盖马车正在谷底等待,两名穿着肮脏短披肩的男人打算拉开伊达与雪芙儿。
「等等!如果你们要带走伊达,我也要一起去!」
雪芙儿哀求着像狼的男人。她一再遭到降临在身上的事情所作弄,已经受够了只能被动接受命运的痛苦。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追究眼前事情的来龙去脉。
男人扬起山刀。伊达马上护住雪芙儿,像野兽般嗥叫起来。
「嗷呜呜呜!不行!不行!」
尽管男人对伊达拳打脚踢,伊达还是不愿放开雪芙儿。一群人因在意上方城墙的动静焦躁不已。
「呋!艾雀,你不能用你的咒语让这家伙安静点吗?」
「我没办法。这家伙也是个魔法师,他身上刻有防御咒语,如果是简单的魔力,马上就会反弹回来。」艾雀赶忙说道。
「我说唐吉,这家伙跟这个女孩很亲近,如果我们一起带走,他也不会想要逃跑,或许更方便呢。说不定还能问出些什么喔。」
雪芙儿将希望寄托在艾雀的这一席话,看着那个名叫唐吉的狼男。最后狼男总算点头同意了。
「好吧。措那,你给我负责看好这两个人!」
口鼻上罩着一层黑布巾的男人点了点头。
雪芙儿与伊达很快地便被押进篷盖马车里,接着艾雀与狼男也坐了上来。随着马鞭挥落的声音,马车往前奔去。
4
「整件事似乎是我的助手艾雀一手主导,真的非常抱歉。」
乔贝尔魔法师对吉尔达·雷深深低下了头。
天色刚亮,当两名轮值士兵的尸体在城墙上被发现时,大家才发现雪芙儿·阿尔各与独臂流亡者被带出城外了。负责看守和夜间巡逻的人,都因为喝了掺药的茶而昏睡。是乔贝尔使用法术让他们清醒,才得知犯人正是乔贝尔的女助手。
吉尔达·雷在乔贝尔的书房内听取目前的状况,暗自懊悔自己当初顾虑到身为客人,竟没有让多姆奥伊的骑士保护那两人。就算做不到,至少吉尔达·雷自己也必须要求一间靠近他们的房间才对。
「那名助手,是怎么样的女孩?」
昨晚雪芙儿·阿尔各从他眼前跑开之后,他刚好见到了来探望独臂男子的女助手。然而当时的吉尔达·雷因为自己伤害了雪芙儿,同时也对自己所目睹的事情仍感震惊,所以几乎没有多加留意那名女子。连向来该留意的事都忘记,他不禁暗暗斥责自己。
「艾雀是寨亚原住民咒术师的女儿,她拥有些微的魔力,去年来到我的门下表示想要习得生命魔法。因为她的能力还不足以成为我的弟子,所以我就让她做些杂役……我只有对一件事很在意,」乔贝尔凝重地蹙起了眉。
「正如你所知,寨亚从十七年前开始成为里沃的属国。然而至今仍有许多国民对于接受里沃管辖感到不满,特别是这远离国王掌控的深山居民,经常会成为反抗军里沃驻军的游击队。艾雀出生的村庄,便曾是那些游击队的潜伏区域。然而我听说艾雀是孤儿,从小就被带到都城来收养了,所以我也没有特别担心……」
吉尔达·雷打断了乔贝尔的解释。
「就算那个女人跟游击队串通好了,游击队又为什么要绑架雪芙儿·阿尔各和那名男子?」
「大概是为了赎金吧。尽管称为游击队,但他们跟山贼并没有两样。」
赎金。尽管雪芙儿与男子是城堡的客人,但却没有那么值钱,这一点那名女子应该也很清楚才对。还是说,她认为因为雪芙儿接收了王子的魂源,所以有成为人质的价值?该不会那个叫艾雀的女人,已经看见那双翡翠色的眼睛了吧?
一想起那双翡翠色的瞳眸,吉尔达·雷的思绪就混乱了起来。他昨夜不断反覆回想着,最后说服自己那是自己的幻觉。他想要问魔法师,王子的魂源是否在雪芙儿身上复活了?但这实在是太过荒诞无稽,他不能犯下这么愚蠢的过错,去成为散布有关多姆奥伊国皇子鬼魂流言的源头。
「乔贝尔大人,雷队长的弟弟求见。」
管家领着都蓝入内。都蓝穿着近卫骑士的正式服装,严肃地行了个礼。
「高级巫术魔法师、雷队长。抱歉打扰二位谈话。警备兵通知我,有关那艘烧毁的鸟船,好像从龙骨的雕刻上可以看出,那是去年遭游击队所盗走的里沃驻军船舰。」
乔贝尔双手按住桌子站起来。
「果然是游击队!而且还伪装成凤旅团呢。」
是游击队袭击了疾风船。难道他们知道船上有梅比多尔杜王子与卡莎大使吗?吉尔达·雷询问自己的弟弟:「卡莎伯爵夫人与达伯尔耶魔法师,还留在皇城吗?」
「他们早上已经利用狼烟通知我们,今天傍晚迎接殿下的船就会到达皇城了,两位会随船一同回到这里。」
多姆奥伊并未具备制造疾风船的技术,因此该船仍是向奥拉借来的。这些安排,让多姆奥伊积欠同盟国的恩情越来越多。这肯定会让吉尔达·雷的养父头痛不已,但那也是回国后要操心的事了。
吉尔达·雷迅速地做了决定。
「乔贝尔魔法师,可以请您派警备队进入游击队的村落吗?」
「已经派出去了。但照狼烟传来的讯息,村里只剩下老人与小孩,实际行动的部队似乎已经潜进山里了。」
在山国寨亚境内,聚落的往来全都被山脉所阻断:就连从乔贝尔的领地至皇城,也需要越过一座山头。取而代之的联络方法,就是在连结重要地点的各个山峰上设置信号发布所,并利用狼烟来取得联系。利用这种方式可以几乎不花时间来交换讯息。然而狼烟从任何地方都看得见,尽管有使用暗号,仍不适合传达机密性高的消息。而在游击队村庄附近的信号所发出的狼烟,恐怕游击队也看得懂内容吧。
吉尔达·雷对乔贝尔说道:「游击队要逃离这座城堡,应该没有太多道路可以选择才是。」
毕竟为了避难而开凿的山路很有限。
「的确,只有通往首都的方向,往南边国境,以及往西沿着冰河的三条路而已。」
吉尔达·雷不认为他们会往警备森严的首都逃,而靠近南边国境之处,则有着便于栖身隐藏的一片广大山林。
「那么,可否请您升起狼烟,通知直到南边国境的所有关隘全都进行封锁呢?」
「您认为犯人会往那个方向逃吗?」
「不。我只是假设如此,逼他们改变前进方向而已。同时也要请您发信号,在前往首都的沿途也设下重重关卡。」
乔贝尔兴味盎然地看着吉尔达·雷。「您想把他们赶到西边的冰河沿岸是吗?」
西边净是被冰雪覆盖的连绵山脉,要到达与邻国接壤的国境至少要花上一个月。
「没错。如果去到那边,我们就不会轻易被误导到岔路上了。我要率领骑士团前往讨伐。」
「大哥你亲自去?有那个必要吗?」
都蓝发出了惊愕的声音。然而吉尔达·雷心意已决,制式化地脚跟一顿,命令道:
「都蓝·欧塔斯,我命你暂代近卫骑士队长,迎接殿下的船一旦抵达,你必须以我的代理人身分陪伴殿下遗体。至于细节部分,我能拜托您吗,乔贝尔魔法师?」
「雷队长,我认为令弟说得对。您与骑士团对于寨亚的山路都不熟悉,何不交给我麾下的士兵去追呢?」
吉尔达·雷断然说道:「他们是害死多姆奥伊国继承人的游击队。尤其那个叫伊达的流亡者,若他跟袭击行动有关的话,近卫骑士团便要亲手将他绑回来。」
那些应该只是表象,吉尔达·雷感觉这一切应该有更复杂的背景。如果只是单纯要攻击殿下或大使的话,他们并没有对离开疾风船的救生艇发动攻击,这才是奇怪的地方:就连到了这个地步,也无从得知他们绑架伊达和雪芙儿的理由。如果是想堵住共犯的嘴,连雪芙儿也一起绑走就太奇怪了。如果伊达和游击队都被驻寨亚的里沃军捉住了,那么要搞清楚事情真正的来龙去脉,就会更加困难。
「你说他叫伊达?那个男子想起自己的名字了吗?」
听见乔贝尔的声调丕变,吉尔达·雷看着魔法师。
「那男人没告诉我,雪芙儿·阿尔各说这是他告诉她的。他从前好像是个草药导引术师。」
「草药导引术师……是吗。」
乔贝尔眯起了眼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吉尔达·雷问道:「我想我已经告诉过您,那个男人曾在船上使用魔法,那么请问他有可能利用魔法让自己丧失记忆吗?」
「啊,不会,那不太可能吧。我已经确认过,那个男人的日魂几乎已经丧失光芒了。」
乔贝尔彷佛回过神似的提议说:「如果这是一场吊唁梅比多尔杜殿下的战争,我也想略尽棉薄之力,请容我派熟悉西边高山的牧童随你们同行吧。虽说身分是牧童,但他们跟受过训练的士兵相同,是能够听从指挥整合的人们。请您不可小看高山,如果只靠您们自己,那么在碰上游击队之前,就会因山中女神的一时兴起作弄而丧命了。」
「非常感谢您的协助。」
吉尔达·雷虽然坦率地接受了这项建议,对方的态度却让他很在意。
「对于那名男人的名字,您有什么线索吗?」
乔贝尔苦笑着回答:「并不是这样。只是,我觉得伊达是个奇怪的名字罢了。如果他是使用魔法的人,更难想像会取这种名字……」
「与魔法有关?」
「是的……『伊达』,在生命魔法中是禁忌的法术,这个词的意思就是『禁咒』。」
魔法师彷佛要挥开这个不吉祥的词汇般,抚摸着额头上的环。
5
都蓝强烈主张由他来代替吉尔达·雷指挥征讨队。
「大哥您应该要留下陪伴殿下,我想殿下也会如此希望。而且以性命相搏追踪犯人,才是适合我做的工作。」
明白弟弟的心情,吉尔达·雷便坦白将那双翡翠色双眼的事情说出来。
都蓝看来很吃惊,似乎怀疑兄长是否在开玩笑。
「大哥,您该不会认为殿下还活在那女孩的体内吧?我以为大哥您应该与这种迷信之事无缘才对……」
「你说得没错。只是,我想要亲眼再确认一次。况且对于多姆奥伊而言,雪芙儿·阿尔各本该是梅比多尔杜殿下的恩人。就算如今已经对她没有要求,我也不打算见死不救,那是好不容易靠殿下的魂源而活下来的性命。难道不该视为殿下本身而救回她吗?」
在说服弟弟的过程中,吉尔达·雷的声音越来越热烈。都蓝静静地回望难得如此激动的兄长好一会儿,才说道:「大哥您是因为那女孩身上施有秘法,所以您觉得对她有责任?」
或许真是如此。昨晚当他对着少女呼唤殿下时,少女眼中所浮现的孤寂,让他想忘都忘不了。让她在异国他乡落入贼人手中,是他的疏失。他一想到少女现在所感受到的恐惧与绝望,就觉得胸口一阵疼痛。
「这件事只要你我知道就好,等救回雪芙儿·阿尔各之后,再听听达伯尔耶魔法师的判断。」
都蓝不甘不愿地点了点头。
「那么请您务必小心,大哥。欠那女孩的道义人情,殿下用自己的源魂还清了。我认为不必连大哥都要以命相拚。还有,也请你别抱着无法为殿下做到的事情,之后就要为那女孩做的那种想法勉强自己。」
吉尔达·雷微微地蹙起了眉。
自己是将少女当成王子的替身吗?如果有必须守护的人,就能成为自己的支柱。尽管在里沃之战失去了祖父母与父母亲,但他还有弟弟。他自己知道,当年他能逃离战场活下来,目的是为了保护都蓝、国王和摄政官。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可能会成为俘虏或选择轻松地死去吧。
此外他还有个坏习惯:遇到越困难的事,他才会越有活着的真实感。在当年的逃脱行动中也是如此,随着敌人越来越迫近,脑海里的某个角落有另一个自己,正在享受这种生死交关的危险。而且就是要在这种时刻,他才会产生一股一定能达成目标的信心。而现在的他,需要这种感觉更胜其他。
「别担心。其他的就拜托你了。」
吉尔达·雷轻轻揽了一下弟弟的肩膀,开始着手整理登山的装备。
6
穿透篷顶隙缝的光线,让雪芙儿醒了过来。
摇晃得非常厉害的篷盖马车已经停下。自从她被塞进车里后,她就一直抬头看着逐渐远去的乔贝尔山城,然而一直对绑架犯保持警戒,似乎让她累得睡着了。
伊达一直抱着雪芙儿,现在还沉睡着,呼吸间吐出冰冷的白色雾气。似乎因为伊达的斗篷与体温,所以雪芙儿才不觉得寒冷。跟父亲之外的男人像这样彼此依偎,一般来说她应该会感到不知如何是好。但雪芙儿只觉得伊达像是头大型的野兽,连他的体味她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雪芙儿正想爬起来看看外面,手腕却被拉住了。昨夜,他们用绳子把她的左手腕与伊达的左手腕绑在一起。虽然绳子有两人双手伸展开来那么长,但中间却也绑着另一条绳子,系在名叫措那的绑匪腰间。现在待在帐篷内的人,除了雪芙儿二人之外,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干么?要小便吗?」
措那爬起来伸了个懒腰。他昨天晚上蒙着面,而且一句话都没有说,因此雪芙儿并没有察觉他其实只比自己年长约两、三岁而已,还是个少年。措那拿起铺在身体下方的黑色毛皮,扔向雪芙儿。
「看你穿那样,很冷吧?喂、起来!」
伊达挨了措那一脚,因而惊醒过来,看见雪芙儿之后便露出安心的表情。雪芙儿也对他挤出一个笑容,只有她自己能理解他们被俘虏一事,这么一想,她才觉得自己似乎莽撞地做了无法回头的事。如果是还在村子里的自己,这么大胆的行径她肯定做不到。自己逐渐在改变中,但感觉并不坏。
少年大动作地戴上一顶宽边帽,从帐篷间隙跳了出去。雪芙儿将头采出帐篷间隙时,那个叫做唐吉的狼男与艾雀回过头看她。除此之外还有约二十名昨晚没见过的男人在场,让她吓着了。每个人的年纪都跟唐吉差不多,也都穿着短披肩、皮裤,戴着宽缘帽。山刀或刀子亮晃晃地拿在手上,是个令人感到相当粗鲁不文的集团。
马车在山陵稍微下方一点,停在岩石后方,艾雀等人则站在山陵上方。山陵上空广大的天际,比多姆奥伊的天空还要深蓝,一片晴朗。远处只能见到突出的山尖,上方小小地附着一座乔贝尔城。
在雪芙儿睡着之际,他们已经走得这么远了。雪芙儿体会到一种无依无靠的感受,以及从某种沉重桎梏中解脱的感觉。她已经来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世界了,无论是没用的累赘雪芙儿,还是接收了王子魂源的雪芙儿。
「别走太远。」唐吉说道。
「知道了,老爸。」
措那称唐吉为父亲。的确,两人并肩站立的话,无论头发的颜色或晒黑的脸庞都极为相似。身高虽然也差不多,但措那显得比较瘦削,也没有唐吉左眉上那道伤疤。唐吉的眼睛,就像措那眼睛受伤后的版本,更加深了那股险恶的气息,而他的牙齿也被烟草染得漆黑。
脚下棱角分明的坚硬岩石上结满了霜。雪芙儿想起放在口袋里的拖鞋,于是穿好了才下车,但还是差点滑倒。伊达也是如此,两人若不互相搀扶的话根本无法好好走路。男人们见状纷纷大笑。
「唷,措那,你带宠物散步啊?」
雪芙儿心想,这么一来两人都逃不掉了。
措那拉着绳子,将两人拉离岩石后方,此时如利刃般的刺骨寒风吹来,两人不禁缩成一团。马车的后方大约连着七、八匹马。因为有上马鞍及缰绳,所以雪芙儿还以为那是马,但那些动物的头比马还大,还长着两根弯曲的角。虽然也很像牛,但身体尺寸与脚的粗细却跟马差不多。
在山陵另一面是个陡坡,只长了一些凌乱的矮灌木,因此看得到更深的下方。如果在这边跌倒的话,真的就会直接掉下去了。虽然更深的山谷间有一片森林,但距离此处非常远。森林的另一边,就只见峰峰相连的山脉绵延不断。每座山的山脊上都是白雪皑皑,草木不生。那些都是非常高的山。当她待在山中城堡时,从窗户往外看出去净是山脉。而如今她就置身其中一处。
措那要她在枝叶茂密的矮灌木丛后方如厕。
「把绳子解开,他在我没有办法上。」尽管很露骨,雪芙儿还是说出口了。措那默默地将拉绳往伊达的方向挪动,跟伊达盾并肩背对着她。虽然雪芙儿觉得很羞辱,但明白这或许不过只是个开始。
她想着干脆就跟伊达一起滚下谷里去好了,但措那让伊达坐在斜坡上,牢牢地押着他。而且,就算逃进森林里,她也不知道两人该怎么活下去。她现在只能再观察看看了。
接着措那跟着伊达,去确认他能不能一个人好好地大小解。看来他出乎意料是个会照顾人的少年,这让雪芙儿松了一口气。原本她还担心自己非得帮忙不可。她坐在斜坡上等待两人时,听见山陵上的男人们说话的声音。
「不出所料,他们以为咱们往南边国境逃了。」
「趁他们搜索南边的时候,我们可以走得更西边一点。」
然后是唐吉的声音。
「这很难说。索南·乔贝尔不是笨蛋,他不太可能不放一兵一卒在往西的路上。」
雪芙儿转身抬头看,只见唐吉正用望远镜看着南边的山脉。雪芙儿也随着凝望过去,可以看见有细长的黑色烟雾往上升。
「看来他们也打算派里沃军驻守从首都到西北边的道路呢。」艾雀也说道。
「那些家伙对山一点都不了解,怎么可能追得到我们?到时候我们早就领先他们两个山头了。」
唐吉「啪」一声阖上望远镜,朝雪芙儿大吼:「措那!你要磨蹭到什么时候?该出发了!」
措那拉起伊达,大步经过雪芙儿身边。
「老爸,给那两个人鞋子跟衣服穿吧。这么下去,他们的手指脚趾都会冻伤坏死的!」
雪芙儿听到措那的话,吃了一惊。但唐吉却毫不在意。
「这样正好,他们就逃不掉了。别对他们太好!」
雪芙儿两人再度被塞进帐篷马车里,措那拿了一块乾掉的肉给她,说是食物。肉里加了不知名的香料,所以并不难吃,但马车一旦开始前进,摇晃之中她便胃口全失。伊达吃掉了雪芙儿那一份后,很快地便昏昏欲睡。雪芙儿想尽可能看到四周状况,所以坐在驾驭台正后方。措那告诉她,长有一对角的马是一种叫做「盖泽」的牛只种类。每个男人都跨坐在自己的盖泽上,只有艾雀抱着唐吉的背,跟他共乘一骑。雪芙儿觉得他们的样子很像夫妻,但艾雀太年轻,应该不是措那的妈妈。
「艾雀是你的姊姊吗?」
措那听了雪芙儿的问题后大笑。
「才不是,她是我老爸的女人。你闭上嘴吧。」
措那最后那一句警告,似乎是因为在意驾驭台上的黑胡子男。男子名叫加特,一双阴险的眼睛有意无意地观察着雪芙儿。
一行人宛如追随太阳的行进轨迹般往西方前进。依他们刚刚的对话内容,逃跑的时候只要一路往东就能回到城堡,但雪芙儿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要回去。在这个国家里当一个无人认识的流浪工匠,就这么活下去如何呢?她看见唐吉一群人带了那么多的刀剑,确信这个国家一定也有锻冶的工作。
在涅乌特司提议之前,她曾想过如果离开村庄,自己也只能靠锻冶技术过活,但那种梦想一点都没有现实感。如今那样的日子就要来临了吗?
雪芙儿摸了摸脖子上的皮绳,那是她陷入沉思时的习惯动作,然后在察觉这动作的意义时惊讶不已。她伸手摸了摸睡衣上方,发现胸前的新月就藏在衣服下。
本应该已经送人的守护刀,是什么时候回到她脖子上的呢?她知道是谁还给她的,除了吉尔达·雷队长之外不作第二人想了。对王子而言应该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但雷队长却记得很清楚。这么一想,冻僵的身体也不由得温暖了起来。
可是,万一让措那他们知道自己带着武器就糟了。她拉紧了睡衣前襟,将守护刀藏得更密实。
7
接下来两天,他们越过三个积雪的山陵。为了避开追兵,他们沿着从远处不容易发现的路线而行,因此一路反覆地登山下山。到了第三天一早,雪芙儿就见到了白色的冰河。
眼前是一片彷佛以过多蛋白打出坚硬的泡沫,然后将之流入河里的奇景。冰河表面的波浪结冻突起,并维持着那样的形状缓缓地朝低处流动。白色的冰面上积聚了尘土,蒙上薄薄的脏污。
措那告诉雪芙儿,这种流冰是积雪挤压变硬所致。虽然多姆奥伊的沙漠也会降雪,但是很快便会被强风吹走变乾,从未积得这么高。这里的水量丰沛,沙漠根本比不上。若非寨亚的地势这么高,肯定是个农产丰盛的国家吧。
到了晚上,一群人便搭起堆在马车上的帐棚宿营。黑色的巨大帐棚中间能生炉火,所有人都在里面睡觉。只有雪芙儿、伊达以及看守的人被留在马车里。虽然不必顾虑到众人目光很好,但两人就算紧拥在一起也还是冷得要命。尽管阿尔各村的冬天也很寒冷,但因为雪芙儿住在锻冶场里,所以她从未经历过这么冷的天气。
不知道是不是寒冷所致,伊达闹肚子疼,而且还开始发烧。因为跟措那交班看守他们的加特什么都不做,所以雪芙儿几度必须帮伊达处理大小解的问题,已经习惯了。她收集岩石后方凝结的霜,敷在伊达头上冷却,但他的热度还是不断上升。
「可以再借我一些毛皮或毛毯吗?」
雪芙儿不断地央求加特,但加特那长满胡子的脸却只是不怀好意地朝她嘿嘿笑,看来是个眼见别人有难却能乐在其中的人。雪芙儿用措那给她的毛毯,像卷烟草般把不住发抖的伊达裹起来。后来伊达失禁,使得整个车篷里骚臭不堪,加特才终于去叫措那。
措那端来热水,雪芙儿便用热水擦拭伊达的身体,并擦掉毛毯上的脏污,清洗伊达被汗水与下痢弄脏的睡衣及斗篷。措那接着又扛来别件干燥的毛毯与毛皮。雪芙儿用那些将伊达包起来,并说道:
「一定要请艾雀来给他吃药或施咒,不然他就会死啊!」
伊达的脸上布满了汗水,脸色越来越暗沉。他颤抖个不停,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呓语。
「艾雀现在跟我老爸在一起。我不能去打扰他。」
雪芙儿于是威胁措那:
「所以他死了你们也无所谓喽?你们不是花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从城里绑出来吗?」
尽管这么说,措那还是很犹豫。照雪芙儿白天的观察,唐吉在这一群人之中,就像是狼群的领袖。若要通过险峻难行的地方,都要靠唐吉的判断才得以前进,所有人在他的指挥下相当团结一致。他让每个人都集中精神,就算是爬下山崖的陡峭道路,在唐吉号令之下,也能统整所有人走完路程。
至于他儿子措那,虽然唐吉还不把他当个成人对待,却很仔细地让他学习自己做事的方法。身为父亲的唐吉,比起雪芙儿的尤古伯父对待她堂兄弟的方式还要严格,却也有宽大的一面。措那只要做错事,唐吉就毫不留情地责打他;然而一旦做对了,又会夸张地给予赞美。
「真不愧是我儿子!」
每次唐吉这么一说,措那就会露出一口白牙得意地笑。他是个非常直率的少年,有时雪芙儿甚至不觉得他比自己年长。每个伙伴都疼爱他,而他对待雪芙儿和伊达的态度虽然看似生疏,却还是挺亲切的。也因此,在很短的时间内,雪芙儿很轻易地就能跟措那说话,比跟阿尔各村的男孩们还要容易得多。雪芙儿很庆幸,看守的绳子是由措那看管。
措那几乎可以说是满心崇拜着唐吉。雪芙儿的堂兄弟往往会说尤古伯父的坏话,大概是因为伯父只会责打他们,而且总是不示范重要的锻冶工作给堂兄弟看之故。从那些男人们的对话中,她得知措那的母亲似乎在生下他不久后,便遭里沃军杀害。因此唐吉与措那都强烈憎恨里沃军,并且非常爱护彼此。
身为坏人的唐吉,却是个非常好的父亲,这点让雪芙儿的情绪很复杂。就算唐吉杀了人,对措那而言他仍是英雄。父亲聘特对于雪芙儿来说,大概是个好人,但并不是英雄,她对父亲没有那么强烈的爱,她对母亲奇拉娜也是同样的感觉。或许那些都是她自己的奢求吧。
「如果你那么怕你爸爸,我自己去求他,你带我去帐棚吧。」
雪芙儿发现自己这样语带讽刺地说话,是因为她心里羡慕着措那。明明措那很可能会将他自己的毛毯让给伊达,她却如此待他。
措那解开雪芙儿手腕上的绳子,将伊达交给加特。然后将拉绳的一端绑在雪芙儿身上,两人跳下马车。只穿着睡衣的雪芙儿,受到外面冷空气的侵袭,皮肤几乎要冻僵。虽然她的膝盖已经开始颤抖个不停,不过帐棚很近,勉强还走得到。
帐棚中满满都是男人,室内空气非常温暖。正中央帐棚支架旁有个石头堆砌的火炉,所有人的脚朝着火炉排成一圈像车轮般睡觉。火炉上方吊着一锅炖肉,里面还留着明天早餐的分量。雪芙儿傍晚也有分到一碗,但她真想再多吃一点。
炉火另一边的帐棚深处,有个木头搭起来的床铺,唐吉与艾雀就在那里。床铺外虽然挂着一块跟帐棚同为黑色的布幕,里面却传出些微的笑声。雪芙儿不禁对于悠闲调笑的两个人感到火大。
「艾雀,伊达病了,请你去看看他!」
唐吉迅速拉开布幕,瞪视着雪芙儿。见他与艾雀两人几乎是全裸,让雪芙儿不知所措。艾雀看起来毫不在乎,一脸红艳地跨坐在唐吉身上。唐吉神情凶恶地一脚踹上雪芙儿的腰。
雪芙儿蹒跚倒地,唐吉又一拳打倒她身边的措那。措那毫不抵抗地承受父亲紧接而来的一脚,流下了鼻血。
「措那!为什么你只带着这家伙来?」
雪芙儿抱住唐吉的脚大叫:「是我拜托措那的!艾雀,求求你,给伊达药或是咒语……」
唐吉的膝盖踹中雪芙儿的下颚,雪芙儿的嘴唇因而破裂了。伤口很痛,但比起痛她却更生气。以前在村子里挨父亲或伯父揍的时候,她只会恐惧并放弃抵抗,然而现在面对凶狠数倍的唐吉,她却一点都不感到害怕。
「你们还不懂吗?伊达就快死了!」
雪芙儿这么大叫的时候,突然强烈地想要打喷嚏,于是连连打了五个喷嚏,结束后,才开始一阵刚才根本无可比拟的颤抖。唐吉一脸雪芙儿喷出的口水,蹙着眉,彷佛看这什么非常稀罕的东西似的注视着雪芙儿。
措那小心翼翼地开口了:「那个家伙爬不起来了,他烧得很厉害。」
唐吉看起来很不耐烦,把艾雀从毛毯下推出来。
「你去。万一埃梅·巴吉尔死掉,咱们可就亏大了。」
艾雀喃喃抱怨着,披上了斗篷。
「咒语对那家伙可没有效果喔。」
艾雀拿起枕边的袋子,跨过一群男人的上方走出帐棚。雪芙儿发着抖走在措那身后,她的脚趾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艾雀因为下痢的臭味而皱眉,伸手去摸伊达的额头。接着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把里面的药丸塞进伊达嘴里。伊达差点就要吐掉,雪芙儿赶忙让他喝了一口水,总算让他吞下去了。
「他身体太冷,已经形成冻斑了。你得帮他按摩直到这些斑消失。」
伊达的皮肤发青,到处都有紫色的斑点。雪芙儿虽然问了按摩的方法,但她冻僵的手脚没办法做得很好。艾雀看着雪芙儿,突然之间就扯开雪芙儿的睡衣。
「你也一堆斑哪。」
雪芙儿吓了一跳,赶忙拉好自己的睡衣,但裸裎的前胸已经被措那跟加特看到了。她羞愤得满脸通红,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脑子里血气上涌,几乎要晕过去。
艾雀取出另一个小瓶子,涂在雪芙儿的后颈上。当艾雀开始咏唱咒文后,雪芙儿感到有某种什么窜过了背脊。接着背脊渐渐地变温暖,她的颤抖也停了下来。这么迅速的效果,让雪芙儿的关节失去力气,视线也变得朦胧。
艾雀走出车蓬,过了一会儿又拿着衣服回来。
「喏,唐吉说要给他们两个穿的。」艾雀将衣服交给措那。
「要帮他按摩,知道了吗?」
艾雀再对雪芙儿说一遍之后,便回到大帐棚里。
雪芙儿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穿上衣服。那是艾雀昨天还穿着的连身裙跟衬衣,还有毛料的裤子。虽然有点太大,但久违的温暖紧紧包裹着她。强烈的睡意让雪芙儿的眼皮几乎要垂下,她用指甲抓了抓脑袋让自己清醒,开始为伊达按摩。
大概是因为药物生效减轻了腹痛,伊达闭上双眼安静地躺着。之后如果能退烧那就更好了。雪芙儿心里这么祈祷着,用毛毯摩擦伊达全身。等伊达的皮肤逐渐恢复原本的颜色,他也慢慢入睡。当伊达不再呓语,陷入深沉睡眠之后,雪芙儿也气力耗尽般地趴在他身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