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要到多姆奥伊得花上半天的时间。与其如此,不如向待在『红色平原』上的奥拉舰队求救还比较快。」
奥拉的船长似乎不太服气吉尔达·雷的指示。船员们明显也很害怕再跟鸟船作战,想要快点逃进母国奥拉军队的保护伞下。
多姆奥伊骑士们同样累得想要休息。相较于四名船员,在连续作战后存活下来的骑士,包括吉尔达·雷在内只剩五人。尽管如此他们仍感觉到队长所散发出来的紧张,因此没有人喊累。明明都蓝和其他死去的骑士们,都是因为他的命令才会葬送性命。身为一名指挥官和一名兄长,失落感不断地刺进吉尔达·雷的胸口,但现在却不容许他沉浸在自己的私人情感中。
他开口说道:「我们必须比鸟船快一步回到多姆奥伊。如果搭乘奥拉舰队的话,得绕过里沃的领空才行。这艘救生艇体积比较小,速度上反而能比鸟船的船队还快。」
再说,一旦引奥拉的大舰队进入多姆奥伊领土,奥拉军肯定不会轻易撤退。不停地积欠同盟国人情,总有一天多姆奥伊会像寨亚一样成为属国。只有这一点,吉尔达·雷一定要尽力避免。
船长不太高兴地再度强调:「可是万一再被凤旅团发现,我们艇上也没有剩余的火药应战了。」
「可能的话,就尽量选择不会被发现的路径。不过能越早到达越好。」
明知强人所难,他还是把话说完后,返回卡莎大使的大厅。
◎
雪芙儿跟埃梅一起待在卡莎大使的大厅,因为吉尔达·雷将乔贝尔交给卡莎大使了。乔贝尔被五花大绑,坐在招供的魔法阵里。
「以毒攻毒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乔贝尔因看不见的恐怖而翻滚挣扎,埃梅于是从他身上移开视线,低声说道。伯爵夫人兴高采烈地进行拷问,但乔贝尔似乎有使用魔力进行抵抗。尽管被困在魔法阵中,却仍能使用数种咒文,真不愧是高级魔法师。
「你就这么想发狂吗?」
当伯爵夫人小声念动咒文时,乔贝尔也开始念着某种咒文。魔法师与魔女的力量互相角力,让乔贝尔端正的脸沉了下来,冷汗也顺势淌下。卡莎伯爵夫人同样蹙着眉,逸出疲惫的喘息。
「我的……萨亚雷如果在这里……」
如果那只大乌鸦在此,似乎就能进行更严苛的拷问,埃梅一思及此,不由得浑身颤抖。雪芙儿则忍受胸口的不快感,怒瞪乔贝尔。
「别同情那个人!他那样对待措那他们……还不觉得自己做了坏事!我恨不得让他也尝尝相同的滋味,还想杀了他……」
雪芙儿彻底感觉到,她心中那无处发泄的悲伤,已化为激烈的憎恨。她过去从来不曾想过要杀人,但她觉得若是现在,就算乔贝尔死在她面前,她也能冷笑看待。
「不要去憎恨。仇恨会腐蚀人的心灵,变得像我一样喔。毕竟那个『禁咒』就是我用憎恨所创造的……」埃梅还是看着旁边,低声对她说话。「与其去憎恨,你还是大哭一场比较好,尤其你是女孩子。」
可是,雷队长没有哭。雪芙儿看着雷队长瘦削的脸颊。那名骑士已脱下染满自己血液的铠甲与披风,而且还能这样站着,着实令雪芙儿感到不可思议。在她看来,那些伤口似乎仍在流血。雷队长为措那的事向雪芙儿道歉,虽然他根本不必为任何事道歉。措那明明向雪芙儿求救了,雪芙儿却什么都办不到,只能让雷队长痛下杀手。因此,雪芙儿觉得自己绝对不能在雷队长面前哭泣。
「你让我太失望了……」
乔贝尔突然朝着埃梅啐了一口。那张被卡莎大使魔法折磨的脸宛如幽灵,双眼则蓄满了疯狂。
「我们可是邀你一起走上追求至高真理的道路,你竟然那么不知好歹!」
埃梅眉间深锁,用袖口抹了抹脸。
「我可是很怕高的。站得太高,我会误以为自己很了不起,那不就变得跟你们一样了?我可没疯到那种程度。我只是想找到方法辅助这只手而已。你也只剩下一只手了,觉得怎么样啊?」
乔贝尔一听这话,扭曲着断掉的手腕,发出不入流的叫嚣。
「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凤旅团能够获得远超过卑微人类所拥有的魔力……」
「怎么做?」
伯爵夫人打岔道。此时乔贝尔却扬起一抹邪恶的笑容,一语不发。
雷队长静静地质问:「你们打算成为神吗?」
雪芙儿恍然回神。
「神」这个词汇吸引了雪芙儿的注意。乔贝尔所说的那种强大力量,也只有神才会拥有吧。
乔贝尔嗤笑着回答:「神?真理才是我们的神。面对那些任由我们诞生在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却不告诉我们理由的存在,真理才是唯一的翅膀,能带领我们接近那个存在。」
说完,乔贝尔开始咏叹起来。
「广大的魂源啊,来到翱翔天际的凤凰羽翼下吧!
真理已经一步步走来,
我等翱翔狂舞,无所畏惧……」
在这名魔法师的眼中,有着不容错认的疯狂自信。
「奥丹说,神的同伴被夺走的魂源……」雪芙儿不由得脱口而出。
雷队长回过头,连乔贝尔也吓了一跳似的盯着她看。魔法师的表情因疑惑与轻蔑而扭曲,宛如恶鬼一般。雪芙儿尽管怕得发抖,却觉得这是必须要马上说出来的事。
「我在寨亚的深山地底,遇见了一位名叫奥丹的龙神。奥丹告诉我,我们必须拯救众神。」
「遇上奥丹?就凭你?」
乔贝尔不屑地说道。埃梅则是惊讶地开口:「我也遇到了。但那是在我脑子还不清醒的时候遇到的,所以我还以为那是做梦……那个与其说是龙,但看起来更像是人鱼吧。」
获得有力的佐证,雪芙儿点了点头。雷队长问道:「奥丹是指?」
「是寨亚古老的守护神,不过那只是传说罢了。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
伯爵夫人回答,并狐疑地来回看着雪芙儿与埃梅。
「是真的!虽然我很怀疑有人能够杀害神,但这些人,并不崇敬神吧?」
乔贝尔惊疑不定,神色狰狞。
「胡说……遇见神,这怎么可能……」
雪芙儿只看着雷队长,继续说下去:「奥丹说,人类要从神身上夺走魂源……而也只有人类能帮助神。」
乔贝尔彷佛要隐瞒什么似的大叫:「雷队长!你明明就不信魔法,为什么会相信有神?像你这种男人,不是只相信自己手上所拥有的事物吗?」
「你这么在意我信或不信神吗?」
在雷队长专注的凝视下,乔贝尔又变得面无表情。伯爵夫人苦笑着说:
「雷队长,您何必将小女孩跟狂徒的梦境当真呢。」
「卡莎大使,您崇敬多姆奥伊的神明吗?」
雷队长反问。这让大使眯起漆黑的双眸。
「什么意思?」
「就算多姆奥伊的神被杀害,奥拉的人民也不会在意,对吧?但对我多姆奥伊却是很严重的问题。奥拉境内有神明栖身吗?还是说,奥拉早就杀了自己的神?」
「雷队长!您在污辱我奥拉国吗?」
「抱歉。我并没有那个意思。但这一名凤旅团团员说,奥拉与他们拥有相同的目的。有了奥拉的生命魔法,难道就不会寻找方法,来得到这名魔法师所说的那种更强大的魔力吗?」
女大使沉默不语。
「哼哼……生命魔法跟我们凤旅团一比,简直就是儿戏。就算从我们这里偷得那种方法,也没有人会教你们……」乔贝尔嘲笑着。
伯爵夫人咬牙怒斥:「住口!我就赐予你最为恐惧之事吧——让你看不到真理就死去!你根本就不相信自己心里所想之事,才会去苦苦追逐你们所谓的真理!」
「你们奥拉所相信的,不也就是力量吗?你杀了我也没用!凤旅团一定会获得真理!到时候奥拉所拥有的力量,一切都要归零了!」
雷队长留下互相叫骂的魔女与魔法师,离开了大厅。雪芙儿追在他的身后。
「雷队长!是真的,奥丹的事……」
骑士转过身朝她点点头。
「我知道。多姆奥伊的神要被杀害,那么多姆奥伊人就必须去拯救祂。」
埃梅也跟了上来。
「多姆奥伊发生了什么事?」
雷队长静静地凝视着雪芙儿,又忽然闭上双眼。
「多姆奥伊的神明,栖息在多姆奥尔湖里,而能够召唤水神芙蕊的人,只有王族而已。」
「那么,他们的目标是国王陛下……?」
「事情或许比我们想像的还要严重。」
雷队长去请船长改变路线,前往多姆奥尔湖。
2
在多姆奥伊国内,正在为梅比多尔杜王子举办送葬仪式。
王室在首都北边建造了一处暂时的陵宫,年轻王子的遗骸送进去之后,人民得穿一个月的丧服。等服丧期满一个月后,就必须将暂时埋葬的王子棺木,迁葬到多姆奥尔湖的陵寝,而举行这项仪式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年轻王子的死,重重打击了阿尔多哥王室。王妃从此一刻都不愿离开还在襁褓中的王女,同样地,比起处理国政,国王更多时候是在陵宫陪伴王妃叹息。雷摄政官在王妃请求下加强城堡的戒备,但因为使用咒印夺走王子性命的元凶至今尚未被捕,因此城堡内人心惶惶。老摄政官打从心底期待养子吉尔达·雷早日归来,而首都内因近卫骑士团长期不在,逐渐传出骑士团无能、失职,甚至叛变的耳语。
「近卫骑士团没有出席皇太子的葬礼,也太令人欷嘘了。」
在送葬仪式中与雷摄政官并行的达伯尔耶魔法师,这么对老摄政官说。
达伯尔耶拥有魔力,足以对抗看不见的威胁,因此现在仍受到王妃的仰赖。这名向来懂得明哲保身的魔法师,声泪俱下地泣诉王子无法得救并非自己无能,而是在施行秘法前便道偷袭。那些眼泪打动了被悲伤笼罩的王妃,为了让他继续保护国王与王女,并没有罢黜他。
雷摄政官向来不喜欢达伯尔耶,甚至怀疑首都城内那些过分的传言是他一手主导。他很清楚达伯尔耶是个为了逃避责任,会将周遭人都拖下水的无耻之徒。达伯尔耶摸了摸肥厚的下巴,在他面前叹了一口气。
「在下认为令公子与其去拯救那个雪芙儿·阿尔各,更应该陪着殿下回国呢。」
「吉尔达是为了报殿下之仇才会留在寨亚。我相信他一定会完成任务,凯旋归来。」
雷摄政官斩钉截铁说完,达伯尔耶缩了缩他的猪脖子,往王妃的轿子靠了过去。
举起带有枪穗的长枪的仪仗兵,在放了梅比多尔杜王子灵柩的长柜前开路,八名神官抬着长柜搭上殡舟。接着,身穿白色丧服的阿尔多哥王下马,领着王妃与王女走向布置在栈桥上的祭坛,一同跪下。从都城里一路随着送葬队伍走来的民众,分别站在祭坛左右两旁能够目送王子的位置。
老摄政官跟达伯尔耶一同搭上拖船。殡舟是以松木为材料的全新平底船,上面密密麻麻地雕刻着能守护死者灵魂的符文与数字。这艘船本身就是要作为灵柩所制造出来的,先由拖船将它拖到湖中央的陵寝之岛后,殡舟便会直接被放入陵殿内。拖船的桨手是从湖边渔夫中选出来的八名青年,湖滨旁的渔夫家庭们也都在送行队伍之中。
多姆奥尔湖上晴空万里,珍珠白的岛屿倒映在蓝色湖面上。这座湖的湖水,并不像带河般是绿色的,而是无论气温多高,都会呈现清冷的蓝色。在一片无垠沙漠的世界里,正因拥有这么澄澈的湖水,多姆奥尔湖才会成为多姆奥伊之宝。事到如今,大家多么希望梅比多尔杜王子短暂的人生,也能够像这座湖那么静谧。
然而,当拖船航离栈桥时,雷摄政官觉得似乎可以看到西方天空有小小的云朵。本以为是沙漠上空难得会出现的雨云,但仔细一看那云又似乎变得更大了些。此时,祭坛上响起了铜锣声,殡舟滑上湖面。
乐师们开始演奏起庄严的送葬曲,桨手们配合着曲调慢慢地摇着桨。女子的哭泣声,以及神官们的诵祷声,使整个湖面弥漫着忧伤,殡舟在形似贝壳的湖上以螺旋状航行,缓缓靠近陵寝之岛。
众人都看着东边宽阔湖面上的殡舟,没有人注意到身后的那朵雨云。船缓慢地由北转南改变方向,雷摄政官再度朝西边天空看过去时,发现本以为是云朵之物,变成了一组即将逼近此处的船队,航行在沙漠上空的商船并不少见,但那么多艘同时飞行就很不寻常了。
「分心看别处太不敬了。」
尽管达伯尔耶神气地指责他,老摄政官的视线还是停在越来越靠近的船队上。然而桨手跟神官等人满脑子都是仪式进行事宜,没人注意天空。
「那是什么啊……」
岸边的人们,终于冒失地发出了恐惧的声音。这时,船队已经近在头顶上空,遮蔽了阳光,在沙漠落下一片阴影。船队的船身比起奥拉或里沃的交易船还要短,却没有气囊的驱动音。而当老摄政官察觉船队已经异常地下降到极低之处时,阴影早已笼罩了整个湖面。
每一艘船都拥有鸟形的船头,以及左右两侧像羽翼展开般的风帆,没有挂上任何标示船籍的旗帜。船队停在湖的上空并分散开来,多达二十艘的船只,展开翼帆迎风慢舞般地回旋。若不论其大小,看上去就像是盯上水里的鱼儿并在空中盘旋的水鸟。如果没有任何目的,船队不会运用这种方式飞行。尽管船队没有向地面上的人传递任何讯息,却已经震慑了众人。
神官与桨手也终于察觉头上的异状,于是拖船和殡舟都失去了前进的推力而在水面飘荡着。殡舟的船头撞上了先停下的拖船船尾,让雷摄政官回过神来。同时,他也察觉到殡舟的变异:刚刚的撞击,使得长柜的上盖滑开了。
「神官,把长柜……」
老摄政官正要出声提醒,却因恐惧而中断:雕刻精美的旃檀长柜与上盖间出现了一只苍白的手,正在推开上盖。乾瘦的手指上,戴着一只刻着王室家纹的戒指。
围绕着灵柩的神官们,张口结舌看着天空。他们脚边的长柜上盖翻落,从船缘掉了下去。吓了一跳回过身的神官,因惊愕而膝盖瘫软。
「殿、殿下……!」
身着白寿衣的梅比多尔杜王子,突然从长柜中坐起。他一脸蜡黄,用收在灵柩里祭祀用的宝剑支撑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王妃用珍珠与眼泪为他缝制的纯银锁子甲,以及遮盖额上伤痕的宝冠,发出微钝的光芒。已经踏上了黄泉路却在一个月后归来的王子,似乎因为光线太过刺眼,用手掌遮着浮肿的眼皮,抬头看着天空。
「真不敢相信……这真是奇迹……」
神官们颤抖着靠近王子,打算执起他的手。王子的宝剑却贯穿了离他最近的神官的胸口。
「噫!」
转身想逃的其他神官,也从背后中剑,剩下的人则惊慌逃窜纷纷落湖。
「梅比多尔杜殿下!」
雷摄政官想要往殡舟移动,达伯尔耶却拉住他的披风制止了他。王子砍断了连接两船的绳索,用破碎的声音说些意义不明的话。接着殡舟在没人操纵的状况下自动调转船头,在水面上滑行出去。
「达伯尔耶!你如果是魔法师,就想想办法……」
摄政官一吼,胖魔法师便唇色惨白地唱诵起某种咒文。担任桨手的渔夫们失声惊叫,争先恐后地跳入水里。王子将陪葬品的弓搭上银箭后,拉紧了弓弦。雷摄政官解开披风的绳子,迅速倒卧在船底。箭掠过了摄政官的披风,剌进了达伯尔耶的大肚子,下一支箭则射中摄政官的肩胛骨。
「达伯尔耶!」
爬向被抛下的桨、并拿来代替盾牌自保后,魔法师气喘如牛,再度唱诵起咒文。他似乎已经恐惧得方寸大乱了。这段时间内,王子与殡舟也逐渐远离。摄政官怒骂道:
「达伯尔耶,这是怎么一回事!王子失去了月魂与火魂,对吧?那又怎么会复活?」
但是达伯尔耶魔法师只是一迳儿地唱诵听不懂的咒文。
「广大的魂源啊……来到凤凰羽翼下……真理……已经走来……无所畏惧……」
至此,那柔软晃动的腹部开始一阵痉挛停了下来,虽然箭伤并不会致命,但似乎是冲击造成魔法师的心跳停止。摄政官的背脊也如火烧般疼痛,逐渐感到呼吸困难。
殡舟的速度比八人划行时还快速,几乎是以没有兴起水波的惊人状态在湖上滑行前进。那的确是仰赖魔法所驱动,但梅比多尔杜王子生前分明连咒文都没有唱诵过。
站在殡舟船尾的王子,高举双手,视线投向天空。趴伏着的老摄政官,差点忘了活像压在湖上的船队。紧接着,船队交错的翼帆好像彼此连结起来似的出现,让他再也看不见那艘小小的快艇了。
3
「南边有『凤旅团』!我们被盯上了!」
正当雪芙儿一行人的救生艇进入多姆奥伊的北边国境时,奥拉水手这么大喊。
为了不让凤旅团的船队发现,一行人在北边航道上迂回前进,不过还是被追上了。可是,由西边国境直线往东前进的鸟船们,尽管察觉救生艇,也没有改变前进方向。正如吉尔达·雷队长所言,他们是直朝多姆奥尔湖前进,似乎有着比追赶救生艇还要重要的任务要完成。
雪芙儿跟埃梅靠着舷窗,低头看地面的情况。离开时全无心思去看的沙漠与多姆奥伊城,现在却是令人怀念的景色。从城堡到多姆奥尔湖的路上,人们排列成行,而湖边则是聚集了更多的人。
「那是梅比多尔杜殿下的葬礼。」雷队长低喃道。当救生艇的高度下降后,他们可以看见人民穿着白色丧服,湖畔架起了祭坛,以及殡舟离开栈桥的情景。
鸟船们也已经到达湖上,它们停留在半空中,似乎在等待什么。位于中间的母船停得最高,其他船队的船就在它下方散开成螺旋状排列漂浮着,最下方的船只离湖面不过一根帆柱的距离。每一艘船的船头方向都不断地变换,看起来似乎迷失了方向、左右乱转,但并非真的如此。
忽然,每一个船首的鸟喙都发出了紫色的光线,彼此面对的船只凭藉那道光线连结。数条交错的紫色光线描绘出一个复杂的图形,形状宛如接合成正四面体的梯子,将水面与母船连接起来。
「那是……魔法阵!」
埃梅大叫。雷队长立刻问道:「知道是何种咒文吗?」
「我没见过那么大型的魔法阵。」
他们看见每艘鸟船的帆柱上,都站立着凤旅团成员,正在咏唱咒文。鸟人们用所有的船只完成了这个大型的魔法阵。
「卡莎大使,您知道吗?」
伯爵夫人虽然也探出窗口去看,却猛然别开脸摇摇头。
「如果您相信那女孩的话,那就是弑神的咒法了吧。我倒是不晓得神在哪儿呢。」
埃梅不由得大怒。「你是吝于展现奥拉的魔法吧!」
雷队长命令骑士们把乔贝尔带来。卡莎伯爵夫人有些强硬地说道:
「我身为同盟国的大使,会尽可能地提供帮助,雷队长……」
「那是什么呢……」雪芙儿低声跟埃梅说话。
似乎有什么正从蓝色湖水下方浮上来,看起来既白又模糊。一开始只是四散在湖水里,接着像云朵一样往上涌,外观变得轻盈蓬松,漂在水上。
「喂!你们看那个!」
埃梅指向殡舟。雪芙儿见状,倒抽了一口凉气。殡舟上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棺盖掀开,里面有个白色人影站起。那不可能会是别人。
那金色头发上戴着银色宝冠,肌肤与寿衣几乎一样惨白、挥舞着宝剑的人正是梅比多尔杜王子。王子斩杀了围绕着棺木的神官,并拉弓射向拖船。接着殡舟摆脱拖船,缓缓地朝湖水南边前进。
「王子殿下……!」
「不对,那不是殿下!」
吉尔达·雷队长虽然脸色苍白,却还是斩钉截铁地这么说,彷佛他受到的冲击并没有雪芙儿他们那么大。
「巴吉尔,你一定知道吧?」
埃梅抱着头,不断抓着头发。
「你有预料到那个吗?」
此时被骑士们带来站在一旁的乔贝尔,看见雪芙儿等人的表情,兴高采烈地放声大笑。
「你们总算跟多姆奥伊皇太子重逢了呢。」
雷队长回过头,一拳挥在魔法师的脸上。那沉重的一击,彷佛一阵旋风吹跑了乔贝尔,连捉着乔贝尔的骑士也吓得不敢动弹。
雷队长只有一开始让情绪爆发出来,旋即立刻恢复了冰冷的表情,揪起一屁股摔在地上的乔贝尔的衣领,将他拉到椅子上坐下。
「卑鄙小人!无论你们用什么邪术羞辱殿下,也丝毫玷污不了殿下的灵魂!那并不是殿下!」
乔贝尔吐出断掉的牙齿,再度笑道:「正如你所见,那是梅比多尔杜殿下——只是成了凤旅团的使魔罢了。」
使魔,指的是仅靠魔力存活行动的奴隶。埃梅曾说过那只大乌鸦就是如此,而王子竟然已经被变成那么不祥的存在了。
埃梅忿忿地大吼:「你们用我的禁咒……将其他人的魂接在王子身上了吗?你们这群畜生!」
「没错。就在你们去追游击队的时候,我在城堡里将死去骑士的魂接入王子的遗体里,完成了一个只会听我们咒文行动的人偶。」
听了这一番话,一旁的骑士们也涌起了杀意,手上拿起刀逼近他。连卡莎大使都毫不掩饰对乔贝尔所做之事的厌恶。可是雪芙儿没有理会乔贝尔,她的视线无法离开湖面。
「雷队长!你看王子殿下!」
拥有梅比多尔杜王子身体的使魔,端坐在滑行中的殡舟的船尾,将宝剑刺进自己的手。黑浓的血液流向指尖后滴落,沉入湖里。接着,雪芙儿看见那些白色漂浮的东西,宛如被吸引靠近殡舟的船尾般迅速集中,并卷起了漩涡。
「……是龙鱼。有一大群!」
雷队长也发现了:看上去宛如白色云霭的,其实是无数的龙鱼。是只生存在多姆奥尔湖中,拥有银白色鳞片,水神芙蕊的使者。
随着殡舟在湖面上旋转,鱼群形成一个巨大的水滴形状追逐船尾,缓缓地抬起殡舟。接着那盘旋起来的银色蜿蜒,全体汇集成一尾巨大的龙鱼型态。融为一体的鱼群们,甚至可见半透明的细长尾鳍和翻起的胸鳍。那鱼鳍与身体全都以同一意志共同行动。
「那是,芙蕊神……」
雪芙儿低语。能呼唤芙蕊神的只有王族,这些龙鱼是被梅比多尔杜王子召唤聚集的。
殡舟随着巨大的白鱼巡行至白色岛屿的西侧。在西岸祭坛上祈祷的人们,似乎也察觉到白色鱼影了。地上的人们开始如涟漪般骚乱奔跑。白色的水神描绘着弧形,形体越来越大,朝鸟船魔法阵的正下方而去。雷队长立刻采取行动:
「船长,把这艘船驶到那堆鱼群的正上方!扔下任何可以打散鱼群的东西!」
船长一边调转船舵,一边怒喝:「要丢什么?我说过了,火药已经全没了……」
救生艇下降到几乎要擦到殡舟那么低。迎风而立的王子头发逆竖,露出了双眼,那里只剩下既大又黑暗的空洞眼窝,跟雪芙儿恶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拥有与王子相同的外表,却感受不到任何灵魂碎片的惨状,碾痛了每个认识王子的人的内心。
「萨亚雷!」
卡莎伯爵夫人忽然大叫,而从鸟船上空翩然降落一个黑影,打横切入殡舟上方。
那只大乌鸦用钩爪攫住使魔的额头。使魔仰倒在地,流着血的手臂垂进湖里。乌鸦仍没有放开使魔的头,它拨掉额头上的宝冠,露出宝冠下融化腐烂的咒印,墨黑色的脓液涌出。使魔的脸颊至眼皮都已腐烂脱落,已经不复见王子的外貌。
伯爵夫人对雷队长说:「萨亚雷刚刚从那个凄惨躯壳身上,将咒印除去了。我也无法忍受看到那样的殿下……那么一来,使魔就无法再行动了。」
乌鸦离开主人身边后,似乎一路都在跟踪鸟船。雷队长与近卫骑士们闭上双眼,向那令人心痛的遗体致哀,并对伯爵夫人道谢。
「感谢您让殿下自由。」
可是乔贝尔却双眼发亮地等待着大魔法的形成。
「没用的……使魔被魔法阵的磁力吸引住,你们阻止不了!」
雪芙儿倒咽一口口水,因为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雷队长!王子殿下的生日庆典时,化身们曾围绕着王子的手,现在那名王子也正在呼唤芙蕊神。所以……」
骑士湛蓝的双眼,静静回望着雪芙儿。雪芙儿握住一直挂在她脖子上的刀,看着船下。
雪芙儿一手搭上窗棂,打开窗户。强风灌了进来,吹得船身不住摇晃。
「喂,雪芙儿,你做什……!」
埃梅本打算从旁关上窗,雷队长却阻止了他。
「我也会去。我一定会救你,雪芙儿·阿尔各!」
雪芙儿点点头,趁自己尚未被恐惧感笼罩之前,往窗外纵身一跃。
4
在到达水面之前,雪芙儿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鸟。
她手忙脚乱,只想着要让双脚朝向下方。吹拂着全身的风,有着熟悉的沙漠气息。
蓝色湖面急速向她逼近,雪芙儿抱着头落入水中。冰冷的湖水重击她的身体,所有的空气彷佛被挤出她的口、鼻、耳中。她彷佛被人殴打般,顿时意识模糊,好似要不断下沉到光线无法到达的深处。接着,她总算惊觉要挣扎,于是拚命游上湖面。
当她能大口呼吸之后,环顾了一周,只见白色的鱼影在远处,仍旧热切持续前进着。而鸟船的圆阵与飞散紫色花火的魔法阵开口,就在龙鱼上方。
在魔法阵附近,有一道很大的水花溅起。那是雷队长。雪芙儿虽然明白,但芙蕊神并不因此而停下。能够阻止祂的只有与王子魂源相同的雪芙儿。
雪芙儿拉开皮绳拔出守护刀,刺进自己的手中。鲜红色的血液流出来溶在水里,但她完全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疼痛与恐惧。
在周岁酒宴时吓得大哭不止的雪芙儿,现在竟然毫不害怕,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莫非是她在地底迷路时,恐惧的情感已经麻木了吗?她的确已经厌倦了胆怯旁徨。这么说起来,那场莫名的冒险也不是全然无所斩获吧。
雪芙儿觉得自己总算了解到,奥丹为什么要托付自己这项任务了。雪芙儿不认为自己正在做什么英雄般的行为,她只是认为,如果梅比多尔杜王子还活着的话,肯定也会这么做。王子并不在那个使魔的身体内,而是与雪芙儿同在。
好像有什么碰到她的手,她低头一看,是一尾小龙鱼,跟那两只装在水晶瓶里,被带到阿尔各村的龙鱼差不多大小。
「拜托你,把其他龙鱼也叫来。」
雪芙儿喃喃说着,并撑开了自己的伤口。她感觉冰冷的湖水取代了血液,逆流进身体里。好几只龙鱼前来吸吮她的伤口。
◎
吉尔达·雷一浮上水面便立刻寻找雪芙儿·阿尔各,但却递寻不着。
这时他想要往殡舟游去,却被挤得密密麻麻的龙鱼群阻挠。待在鱼群外侧圆桶状的胖龙鱼,不停撞击他的身体并啃咬着他,逼他远离。殡舟已经到达魔法阵的正下方,浮在水面上的鱼影前端,已经染上了魔法阵所释放的紫色光芒。
「那里的人……!你还好吧!」
他的左方传来呼唤声,吉尔达·雷才察觉到小舟的存在。一个穿着白色丧服的年轻人,划着桨靠近了他。那艘正是拖行殡舟的拖船。
「怎么,是吉尔达·雷队长吗?」
一个胖脸越过年轻人的肩膀看着他。那是达伯尔耶魔法师,他正按住流血不止的腹部边流着冷汗。而吉尔达·雷的父亲雷摄政官,一脸惨白地躺在达伯尔耶的身边。
「令尊受伤了,我也一样。来,把手给我……」
达伯尔耶的胖手伸出了船缘。可是吉尔达·雷锐利的视线,并没有漏看他手上涂过咒药后发出的油亮光泽。
吉尔达,雷在水中一个转身,从吓了一跳的年轻人手中夺下船桨。
「雷队长?你做……」
他将桨柄刺向粗声怪叫的达伯尔耶侧腹部。
「你这家伙跟凤旅团是一伙的!达伯尔耶!」
身为魔法师,不可能没发现施展在梅比多尔杜王子遗体上的禁咒。当吉尔达·雷知道乔贝尔所干下的事情之后,便确定达伯尔耶也是叛徒,而身为王室御用魔法师,要在王子身上下咒印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魔法师瞬间脸色大变,在桨上施咒,打算反击吉尔达·雷。吉尔达·雷潜入水里,顺势绕过船底后便往反方向游去,攀上船尾。达伯尔耶见状,便将短剑抵住老摄政官的喉咙,大声怒喝:
「别妨碍我们,否则我杀了这个老头!」
那狂热信徒的模样,跟乔贝尔如出一辙。
吉尔达·雷看到芙蕊神的头部绽放出白色光芒,而那光线粒子正被吸入鸟船所造出来的紫色梯子内。梯子散发着紫色的火花,同时将那道白光往上传送。那光景彷佛从天而降的白雪,反过来由地面往上飞舞一般。
巨大的水神化身,不断地扭曲翻腾,彷佛一尾头部被鱼叉贯穿而痛苦挣扎的巨鱼。这时,化身的尾鳍形状突然消失,在水里散开。不只是尾鳍,连腹鳍与胸鳍,还有身体部分也开始从外围散开,变成一群游离的龙鱼,开始远离魔法阵。
「为、为什么……!」
达伯尔耶已呈半疯狂状态,吉尔达·雷没有错过这个破绽,趁机拾起父亲的剑,击落达伯尔耶的短剑。达伯尔耶咏唱咒文,想用另一只手碰触吉尔达·雷。但长剑比达伯尔耶的手还快,剑尖击中了他的鬓角,魔法师就往船里昏厥过去。吉尔达·雷不想让叛徒的血液污染多姆奥尔湖。
龙鱼们往东方游去,再度在那里形成漩涡。在水面上跳跃的鱼群上方,似乎载着什么。
那是雪芙儿·阿尔各。
少女全身瘫软,双眼紧闭。吉尔达·雷感到自己的胸口彷佛被揪紧般疼痛,焦急地寻找船桨。
「划船……到那边去!」
一旁吓得直不起腰的年轻人,握住桨开始划船。
「吉尔达……」
老摄政官睁开了双眼。
「幸亏你回来了,儿子啊……」
吉尔达·雷颤抖地握住父亲的手。祈祷之辞从他的唇边逸出。
「父亲,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东西了。神啊,请救救那女孩……」
他有生以来第二次向神明祈祷,然而神明并没有回答他。神总是毫无预警地掠夺,从不在乎个人的生死之事。在因战争而起火的农庄里烧死的父母与年幼的妹妹们,在他臂弯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都蓝,一切一切重新回到他的脑海,将他推向绝望的深渊。
白色的龙鱼群在水面抬着少女,将她送往沙滩,接着将少女留在浅滩上,回到蓝色水底深处。
数不尽的银鳞波光掠过拖船左右之后,逐消失无踪,老摄政官与年轻人张口结舌地目送眼前的光景。船一到浅水处,吉尔达·雷便跳下船,踢着砂子、扬起大量水花,一路奔向少女身边。
「雪芙儿·阿尔各!」
他怀里的少女浑身冰冷,血色尽失,看上去比在案亚紧急迫降时更接近死亡。如果自己是魔法师,是否就能拯救少女了?这想法瞬间闪过他的脑海。在生死交关之际,他彻底的无能为力。
然而下一刻,少女的眼帘缓缓抬起,红棕色与淡绿色交错的不可思议双眸中,映着他的身影。
至今他终于相信了。
神的存在。
「雷队长……鸟船……」
他抬头仰望,只见被魔法阵吸收上去的光线粒子,从紫色的梯子处坠落,梯子也开始扭曲。站在鸟船帆柱上的凤旅团员们惊慌失措,很明显地打算重整阵形。
可是鸟船在空中的相对位置逐渐错开,魔法阵在空中瓦解。最后,从船头释放的魔力之光也变淡消失。船队失去了秩序,彼此的船身与帆柱互相碰撞,为了避免坠落,各自惊惶四散地逃离湖水上空。湖畔的人们眼看着鸟船在上空纷乱逃窜,消失在沙漠彼端。大魔法已然失败。
从魔法阵中被解放的白光粒子,纷纷落在湖面上,如烟火般飞散。当光线消失时,下方留下了大量的龙鱼,白色的鱼腹浮在水面。雪芙儿屏住呼吸,泪眼盈眶。
「啊啊……水神芙蕊的魂源被夺走了。那道白色的光,就是化身们的魂源……芙蕊神已经……」
泪水沾湿了少女的脸颊。但吉尔达·雷说道:
「芙蕊神得救了。是真的,你救了它们!」
少女认为他只是在安慰自己罢了,仍旧来回看着死去的鱼群与吉尔达·雷。
然而,只见湖面翻了鱼肚白的龙鱼中,有些已经恢复呼吸,并开始游了起来。少女瞪大双眼,发出了欢呼声。
吉尔达·雷露出微笑。
老摄政官第一次看见儿子的眼泪。那是净化了悲伤的喜悦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