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芙儿·阿尔各闭着双眼,躺在冰冷的岩石魔法阵中。
她的额头两侧抽痛不已,仿佛那附近头发的发尾被绞扭到极限一般。呈螺旋状扭曲旋绕的头发拉扯着头皮,像是连其下的头盖骨都扯出洞来并钻了进去似的。疼痛与扭曲合为一体益发壮大。壮大扭曲的螺旋在头部两侧卷曲盘起,宛如兽角一样,兽角吸附着雪芙儿的疼痛,一面扭曲一面伸长……
「你可以起来了。」
听见魔法师的许可,雪芙儿才从朦胧的幻想中清醒了过来。
她颤抖着,赶忙穿上衣服。她所感受到的不只是寒意,自她进入这间房间以来,处境便凄惨得让她连心都冻结了。
包围住雪芙儿的七名魔法师离开他们所形成的圆阵,来到总大魔法师萨亚雷的身边集合。
「她的『月魂』附近,依然可以见到笼罩波动的阴影。」
一群黑衣魔法师指着雪芙儿映在石盘上的灵魂与魂源流动的图像,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换意见。他们是这座奥拉学都伊欧西卡尔里万中选一,表现优秀的高级魔法师,也全部都是男性。
「与其说是『笼罩』,我看见那周围的魂源好像卷成漩涡一样。」
这群人里面的中心人物——总大魔法师萨亚雷,则在石盘上方左右碰触着雪芙儿的额头。
雪芙儿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按着太阳穴。她躺在魔法阵中的这段期间,萨亚雷已经无数遍抚摸她的两侧额际,那里也因此染上了咒药的味道。
从多姆奥伊到伊欧西卡尔的这半年来,在许多魔法师的检查之下,她月魂附近有所异常这点,连雪芙儿自己都很清楚。然而那阴影到底是什么,至今仍无从得知。
在人类拥有的七个灵魂间流转的波动就是魂源,也可以称为生命力的来源。而雪芙儿的魂源正是在额头两侧产生混乱,造成她头晕想吐,困扰着她。此刻魔法师们纷纷提出自己的意见:
「就好像有第八个跟第九个灵魂存在一样。」
「那怎么可能!」
「可是,的确有某个东西在扰乱魂源。」
「是凤旅团那群人制造出来的新灵魂吗?」
「创造灵魂?如果那种事可能发生,那我们又该怎么因应……」
「难道不能靠秘法将它取出吗?」
「取出来该怎么保存?说不定那就像灵魂一样,一取出便会消失。如果我们失去它,就没办法继续研究了。」
「那只取出一边也可以……」
「如果损害到其他灵魂的话,说不定我们就会两头落空喔。」
魔法师之间的交谈,总是让雪芙儿感到毛骨悚然。若损害到雪芙儿的其他灵魂,就表示雪芙儿会死。但那些魔法师仿佛毫不在意她一般,理所当然地高谈阔论。对他们而言,雪芙儿不过就是个拥有异常魂源的「研究对象」罢了。
在伊欧西卡尔,人们认为任意表露情感是很没修养的行为,因此男人们都神情严肃,女人们的脸上则永远挂着一副标准笑容。而以魔法师来说,就算是人数甚少的女魔法师,也像男性一样神色肃穆,仿佛从来没有笑过一样。
就算是这些人,肯定也会在家人朋友面前展露出不同的表情,但面对雪芙儿时却不曾笑过。或许他们认为笑容会损及他们的威严吧。
「雪芙儿,你可以回宿舍了。」萨亚雷突然回过头来这么对她说。
在所有魔法师中,只有萨亚雷会喊雪芙儿的名字。然而雪芙儿最害怕的人也是萨亚雷。萨亚雷是学都的最高长官,连奥拉的魔法师们也特别尊崇他。其实他并没有特别做出什么让雪芙儿厌恶的事,又是雪芙儿在伊欧西卡尔的监护人。尽管如此,雪芙儿而还是很怕他。
双颊线条十分立体的萨亚雷,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皱纹,但或许因为茂密的蓝色发束所影响,让他看起来像个青白色的亡灵一样,也看不出年纪。在他位于宽阔额头与高挺鹰勾鼻间凹陷处的大眼睛里,几乎看不到眼白,仿佛被暗灰色的瞳孔所填满似的,因此看起来有些不像真人。
他那满满戴着魔石戒指的手指,在检查雪芙儿的魂源时,比任何一位魔法师都还要冰冷。那是萨亚雷魔力高深的证明,有时候他的魂源甚至还会影响到雪芙儿的魂源。每当受到影响时,雪芙儿就会不由得全身颤抖,但同时她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萨亚雷很享受她的恐惧。所以就算萨亚雷稍微说出一些温柔的话,或是表现一副为她着想的态度,雪芙儿还是无法信任他。
「我告辞了。」
雪芙儿在门前曲膝行礼之后,便快速地走了出去。
因为走得太快,让雪芙儿又感到一阵头昏。可是她不快点的话,有人就会来接她了。她回宿舍前有个想去的地方,所以跟宿舍的人说了萨亚雷研究的结束时间会比较晚。可是,宿舍的时间管制相当严谨,一定会按照惯例很快就来接她。
她正打算转弯进入贯通研究大楼内部的走廊时,只见一群黑衣魔法师从那儿走了出来,雪芙儿赶忙脚跟一转。趁着还没被盘问在这里做什么时,她打开右手边最近的一扇门,泰然自若地走了进去。但是,那间房间出乎雪芙儿的预料,并不是一间宽阔的研究室。
房内的地板上铺着柔软的白色毛皮,看起来很舒适的长椅置于其上。长椅几乎与睡床差不多大,上面垫着绣有美丽花鸟图案的布料。窗户雕琢成藤蔓花样,里面的小窗格镶嵌着黄水晶,让整个房间都被金色光芒所包围。
有一名少女坐在长椅上,几乎要被长椅的椅背整个遮住。
「谁?」
这个房内最美丽的存在朝雪芙儿开口问道。雪芙儿吓了一跳,原来对方并非少女,而是一名少年,因为那是男孩的声音。
「呃,抱、抱歉。我好像走错房间了……」
雪芙儿呆立在原地,轻声说着言不及义的借口。就算仔细去看,对方那纤细又高雅的五官也很难看出是一名少年:蜂蜜色的长卷发,蓬松而随意地扎在肩头;伸展在长椅上的双脚,尽管穿着白色缎纹织锦的半长裤,但细瘦的膝盖与脚踝却跟雪芙儿的差不了多少。
「是吗,那出去吧。」
对方冷淡的回应,让雪芙儿回过神来。
「抱、抱歉了。」
可是雪芙儿脚下却被长毛地垫绊住,她一个踉跄,地板便在她的眼前旋转了起来。刚刚走得太急了才会产生晕眩。但她越赶着要离开,头昏的情形就越严重,最后她不由得跪倒在地。看着地上时一阵恶心感袭来,雪芙儿闭上双眼,用手捂着嘴巴忍住作呕的感觉。
空气震动了一下,她轻轻睁开眼睛,只见套着漆革靴子的纤细双腿靠近了她。少年用冷淡的双眼低头看着雪芙儿。
「抱歉……我马上……」
雪芙儿正打算表明会立刻离开,话却说不下去了。雪芙儿的额头上突然一阵冰凉,让她不由得抬头一看。少年白皙冰冷的手指正按在雪芙儿的额头上,并咏唱着咒文。覆盖住雪芙儿视线的朦胧薄雾倏地消失,她的头也轻松了不少。雪芙儿松了一口气,慢慢地站了起来。
「谢谢……你是魔法师吗?」
雪芙儿一站起来,才发现少年比她还高一些,年纪似乎也比她稍长。
少年不理会雪芙儿的问题,只是专注地看着她。
「你的眼睛很特别。」
雪芙儿垂下视线。她知道自己的眼睛很怪,也不太喜欢。
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
「可以进去吗?」
声音来自对面的另一扇门外,是雪芙儿也熟悉的人,萨亚雷。
跟吓了一大跳的雪芙儿不同,少年以非常冷静的声音回答道:
「等一等。」
少年说话的口气像个大人似的高傲。能以这种态度对总大魔法师说话,这名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但现在并不是她追究这些问题的时候。
「很抱歉,我告退了。真的非常谢谢你。」
雪芙儿慌忙轻声说完,便回到原本的走廊上。少年一定觉得她很可疑,说不定还会告诉萨亚雷。可是她却一点也不想再回到那个房间去向萨亚雷解释。
2
雪芙儿总算想办法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来到了目的地。
眼前既昏暗又发出霉味的阶梯,让雪芙儿第一次造访时曾很犹豫要不要下去。不过现在已经可以一口气冲下楼梯了。楼梯前方宛如牢狱般的铁窗格后,幽禁着雪芙儿的朋友。
「埃梅!我来了!」
「我等你很久了,雪芙儿。」
头发又长又乱的埃梅·巴吉尔,正拿着鹅毛笔跪坐在桌前。他将笔放在正撰写到一半的文件上,打开了门锁。尽管埃梅拥有铁格子门的钥匙,却被魔法束缚在这间房间里,所以只能走到门前而已。
房间内仍一如往常地没有打扫,或者更正确的说法,是埃梅放任它凌乱不堪。埃梅只要一开始埋头研究,就会完全不管周遭的一切。书桌上堆满了以象形文字撰写的魔法书、用来实验的咒药瓶和装有刚完成新药的烧瓶,连地板及长椅子上也放置得极为杂乱。
据埃梅本人的说法,尽管看起来杂乱无章,但所有东西的位置几乎都整理在他的脑海中了,所以收拾或是移动它们反而会妨碍他工作。雪芙儿小心翼翼地不碰触到任何东西,来到了埃梅身边。
「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埃梅每次都会这么问。因为雪芙儿只有每个礼拜被叫到萨亚雷研究室之后,才有办法来这里见他。
雪芙儿向埃梅报告完萨亚雷与魔法师们之间的对话后,埃梅安慰似的开了她玩笑。
「灵魂比一般人还多,那不就是比人类还了不起吗?」
其他生物分别拥有一个至六个不等的灵魂,因此证明了拥有七个灵魂的人类,是所有生物中最高等的存在,这些是生命魔法教典中所定义的内容。
「不用那么了不起也没关系啊,而且我也不想头痛。」
雪芙儿抱怨完,埃梅便从抽屉里拿出护符交给她。那是一颗薄薄的青色椭圆形石头,上面刻有象形文字,还以黑色皮绳绑着。
「这个你拿去吧。绑在你左手腕上,咒文朝内。」
「你帮我做的?谢谢,我马上戴上!」
但雪芙儿单手没办法绑好,于是没有右手的埃梅也伸手帮她。两人各以单手合作将绳子绑好。
「如何?」
「稍微舒服点了。」
雪芙儿感受着冰凉的石头触感,试着走了一两步。就算移动,也不会比刚才还要不安了。
「谢谢,埃梅你才真的是高级魔法师呢。」
雪芙儿紧抱了一下埃梅褐色的头,埃梅吓了一跳,赶紧把雪芙儿稍稍推开。
「别这样。我可不敢跟萨亚雷大人相提并论。」埃梅仍旧坐着,将脸撇向桌子。
埃梅并不习惯与人亲近,若对他太过亲昵,会让他不知所措。雪芙儿也有这样的倾向,因此她在心里默默反省:自己刚刚的举动可能太过火了。可是在这个冷漠的国家里,她并没有其他能够彼此了解的人,所以她才不知不觉透过肢体语言,表达了埃梅在这里带给她多大的安心感。
埃梅曾是多姆奥伊国的草药导引术师。草药导引术师是一群魔力尽管没有魔法师那么高强,却可以在边境以咒术维持生计的人。埃梅无师自通学会了生命魔法,并且曾发明了恐怖的禁咒,如今为了赎罪,才在这里研究新的咒文。
埃梅所拥有的才能与魔法,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强大。因此他被视为危险人物,创造出来的咒文全都必须接受检查,成果也必须归属伊欧西卡尔,也就是归属于魔法实务局最高长官萨亚雷所有。
「埃梅难道不讨厌萨亚雷吗?是他把你关在这里的……」
「没办法,至少我比真正的犯人幸运。听说对你施展禁咒的乔贝尔已经被拷问到发疯了。」
雪芙儿心下一凛。她总觉得现在她会吃这么多苦头,说不定都是执念甚深的乔贝尔的诅咒。
雪芙儿在半年前靠乔贝尔魔法师所施展的秘法,接收了过世的梅比多尔杜王子的灵魂。当时雪芙儿也身受重伤性命垂危,不这么做雪芙儿无法活命。然而,乔贝尔是凤旅团的成员之一,而凤旅团则是拿生命魔法为非作歹的魔咒师集团,因此乔贝尔似乎也尝试将禁咒随秘法一起施展在雪芙儿身上了。那正是雪芙儿身上的灵魂失去平衡的开始。
虽然乔贝尔曾邀埃梅一起加入凤旅团成为伙伴,但埃梅了解到禁咒的可怕,于是协力逮捕了乔贝尔。因此只要他肯努力钻研魔法,还是能够拿到伊欧西卡尔的学位。
「萨亚雷大人果然是很了不起的魔法师呢。有关你混乱的魂源,他给了我不少中肯的意见,毕竟是我创造的禁咒才害你变成这样的嘛。我之前也说过,要找出颠覆那个咒文的方法。萨亚雷大人说我可以优先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只要我完成了,一定能治好你的头痛,我也能成为一名魔法师了。」
「萨亚雷大人只对禁咒有兴趣而已,他才不关心埃梅的学位跟我的头痛呢。」
雪芙儿在说「大人」这两个字时,还特别讥讽似的拉长了尾音。埃梅于是笑道:
「唔,也可以这么说啦。毕竟他是那个卡莎伯爵夫人的上司嘛。」
将雪芙儿带给萨亚雷的人,就是驻多姆奥伊的奥拉大使——卡莎伯爵夫人。任何人见了卡莎大使,肯定都会觉得她是风华绝代的美丽贵妇,但事实上她却将一只与萨亚雷同名的乌鸦当作自己的使魔,是个冷酷的魔女。据说将乌鸦送给卡莎的人,就是总大魔法师萨亚雷。或许雪芙儿就是知道伯爵夫人的可怕,所以才会一开始就对萨亚雷抱持相同的印象。
「你是不是该走了?」
埃梅指了指时钟。雪芙儿想起有人会来接她,于是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说得也是,来的人既然是米莉蒂安,那肯定已经到了。」
「你跟宿舍的朋友相处得还不错吧?」
「……还好。」
其实,雪芙儿在宿舍里的地位是最为低下的。虽然她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相处得还不错」,但毕竟还不到要跟埃梅哭诉的程度。
3
「噢,可怜的雪芙儿。」
米莉蒂安一见到雪芙儿,便以优雅的口气说道。
雪芙儿总算来得及在约定的时间内赶到大门前。可是因为太过匆忙,她的额头两侧也不住地抽痛,再度令她感到思心想吐。
「我没事,只要回宿舍休息一下就好。」
研究大楼光滑的石板墙与魔法阵很相似,都散发着一股寒气。
这座学术都市的街道,每个角落都是由岩石所打造,令人感到分外冰冷。这个北方的国家现在虽然正值春季,但天气却仍然又湿又冷,让雪芙儿不禁怀念起多姆奥伊的沙漠。待在故乡的时候,她一直想来到外面的世界,所以现在并没有想回去的念头,但故乡仍有她想见的人。
米莉蒂安为她叫来了雪橇。细长且拥有流线型外观的雪橇,最前方坐着驾驶,驾驶后方则是排成一列的乘客座位。车体下方挂载以生命魔法驱动的气囊,将压缩后的空气朝后方喷射带动雪橇前进。
伊欧西卡尔一年有大半时间道路都是处于冻结状态,所以人们经常利用可共乘的雪橇作为交通工具,如果是前往近距离地点则会利用滑冰鞋。雪芙儿虽然已经习惯滑冰了,但当她头昏时滑冰就成了苦差事。虽然搭乘雪橇很花钱,但特别生米莉蒂安只要认为有需要,便能够使用搭乘票来乘坐雪橇。
在负责看管雪芙儿的魔法实务局附属宿舍里,米莉蒂安是最高级的学生。自雪芙儿来到奥拉之后,米莉蒂安就总是在照顾她。米莉蒂安是个孤儿,领取萨亚雷所设立的奖学金,因此大概将照顾同样受到萨亚雷监护的雪芙儿,当成是她的义务。
女子学院的其他学生几乎都是奥拉的贵族千金,米莉蒂安与雪芙儿的理由虽然不同,但在学生中都算身分特殊。尽管也有人像雪芙儿一样,是从奥拉的属国前来留学,但光是「出身高贵」这一点就与雪芙儿不相同。这些女孩由于背景类似,自成一个小团体,疏远被她们视为异类的雪芙儿与米莉蒂安。从边境多姆奥伊前来的平民雪芙儿,与在伊欧西卡尔接受教育的奥拉少女们相较之下,就好像什么都不懂的野蛮人一样。姑且不论读写或算术等学科,连教养与礼仪方面,无论雪芙儿怎么努力都跟不上课程进度,更何况她还经常因为头痛恶心而必须请假休息。所幸过了半年,她总算是能跟上学校进度了,这都多亏了米莉蒂安经常在课业上指导她。
「你真是太可怜了。如果不是头痛的话,你一定能取得比现在更好的成绩。」
米莉蒂安在雪橇上一边替雪芙儿盖上毛毯,一边说道:
「因为你是萨亚雷大人带来的人,一定很有才华呀。」
米莉蒂安会这么亲切地鼓励雪芙儿,大概不是因为喜欢雪芙儿本人,而是出于对萨亚雷的崇拜。尽管如此,米莉蒂安都是打从心底对她感到同情。在雪芙儿过去所认识的人之中,没有比米莉蒂安还要温柔的少女了。
其他的住宿生,有些人将米莉蒂安视为无趣的优等生,但那都是出自于对她的嫉妒。米莉蒂安不像雪芙儿成长的村子里的女孩们一样,会把某人当成泄愤的目标,也不会排挤他人。光这一点就很足够了。当雪芙儿住在村子里时,总以为人们只能跟相似的人交朋友,所以自己永远不可能跟任何人友好起来。可是,埃梅与米莉蒂安让她明白事实并非如此。
「我的魂源真的治得好吗?」
雪芙儿为了克服气囊臭味所带来的恶心感,将埃梅给她的护符贴在自己的额头。
凤旅团的可怕魔咒,改变了雪芙儿的人生。让她这个多姆奥伊的乡下姑娘,被带来北方大国接受教育。奥拉的魔法师们打算在研究并解开凤旅团的魔咒之前,都一直将雪芙儿软禁在此。因此雪芙儿与埃梅没有两样,都是这里的囚犯。更糟的是,她的身体并不像她所希望的那样健康,这一点让雪芙儿最为难受。她以为过去的日子已经很难过了,但却不曾遭受这样的病痛折磨。回想起来,能够自由地奔跑、在树上爬上爬下,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明明如今她就在当时作梦都想来的异国学习,她却无法尽全力地吸收知识。她不禁悲观起来,觉得未来或许也必须这么度过了。不仅如此,乔贝尔所施下的咒术或许会在雪芙儿体内不断壮大,直到有一天爆发开来,这样的恐惧一直深植在雪芙儿的心中。
「雪芙儿,那个是萨亚雷大人给你的吗?」
米莉蒂安突然改变了话题,让雪芙儿从自怨自艾中回过神来——而「自怨自艾」这个艰涩的词汇,也是她来到奥拉后才学会的.
米莉蒂安认真地凝视着手圈上的青色石头。
「很漂亮呢。」
「不是的。那是我朋友……另一名魔法师送我的礼物。是个护符,可以缓和头昏。」
尽管埃梅还不是魔法师,但这种说法最为保险。
「朋友?是男的吗?」
「是……」
雪芙儿烦恼了起来,万一她去见埃梅的事被萨亚雷知道就不好了。正当她思索着要怎么敷衍过去时,米莉蒂安又说了:「那个人,是不是喜欢你呀?」
「咦?这个……」
「一定是这样没错。只有将对方视为特别的存在,才会送手环给女孩子呀。」
雪芙儿这才发现米莉蒂安误会了什么,让她几乎失笑。
「那个人可是比我大了十岁唷。」
「哎呀,萨亚雷大人更年长呢,可是他还是那么完美。虽然我不知道对方怎么想我就是了……」
雪芙儿实在很难去相信,米莉蒂安是真的对萨亚雷抱持爱慕之意。因为她自己就无法这么看待萨亚雷。对埃梅也一样,她从不曾将他视为爱慕的对象,而是更为亲近、像亲人一样,却比真正的亲人选值得信赖的人。
「不过雪芙儿能交到好朋友,真是太好了。」
米莉蒂安似乎一直认为雪芙儿也景仰着萨亚雷,所以非常羡慕她每个礼拜都会被叫来这里。或许她是认为雪芙儿跟其他魔法师亲近,总好过跟萨亚雷亲近吧。这么一想,雪芙儿只好含糊地点点头.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头发是什么颜色?眼睛呢?」
米莉蒂安表现出前所未见的好奇心。但她再继续追问下去的话,雪芙儿肯定保不住秘密。雪芙儿手里把玩着护符,支支吾吾地回答。
「呃……头发是黑色的……蓝色眼睛……」
埃梅的眼睛是黑色的,但是青色的石头却让她想起另一个人。想起一个留在多姆奥伊,雪芙儿却一直想见的人。于是雪芙儿不知不觉地便将心中的他说了出口。
「他很强悍,就像经过锻链,钢铁铸造的剑一样……只要跟他对看,我就好像把刚磨好的利刃拿来试用一样,会心跳加快……」
米莉蒂安吃吃地笑了。
「好奇怪的比喻唷。不过,对方是个很棒的人吧?」
雪芙儿突然不好意思了起来,尽管她曾告诉米莉蒂安自己在锻冶村庄长大,但米莉蒂安一定对锻铁毫无兴趣吧。
「雪芙儿,你的脸色好多了喔。」
米莉蒂安这么一说,雪芙儿才发现自己已经不想吐了。总觉得一旦想像自己在铸剑,胸口便顿时轻松了不少。还是因为她想起了那个人呢?想起吉尔达·雷阁下——
「那个护符,该不会是药王树之石吧?竟然这么有效。」
米莉蒂安说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药王树之石?」
「你不知道吗?你瞧,魔法师们的额头上都戴着金环对吧?金环的内侧都有嵌上一个喔。那些都是带来生命魔法的药王树化石所打造的石头。」
「药王树就是魔法师的守护神吧?」
雪芙儿试着回想她上过的历史课内容。
「有个传说是这样的:第一个魔法师戴上了药王树的树枝之后,便发现他能够看见所有的灵魂与魂源。因此药王树之石才会被视为魔法与魔力的来源。」
「这就是你说的那种石头吗?可是,如果它真的拥有这么强的魔力,为什么萨亚雷大人都不曾给我呢?」
米莉蒂安摇了摇头。「药王树之石目前剩下不多,所以全部都放在学术都市的皇家仓库内保管,只有获得学位时才有资格使用。总之那是很贵重的石头喔。说不定是那个魔法师为了雪芙儿,将自己的石头从金环上拔下来送你呢。」
尽管米莉蒂安取笑着说这一切都是爱的力量,但事实上埃梅并没有金环。所以这颗应该不是药王树之石。不过雪芙儿却被药王树之石勾起兴趣,如果能得到一颗,说不定她就能从痛苦中解脱了。
令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一旦知道有希望治愈,至今所受的痛苦对她而言就不是烦恼了。这比任何魔法都还要有效。她决心试着对药王树进行一番调查。
4
大总魔法师萨亚雷结束了在研究大楼进行的会议,回到他的公务室。
他的公务室位于魔法实务局的尖塔最上层,能够来到这里的人只有他而已。除了学术都市最高级魔法师的工作之外,他也兼任魔法实务局局长。
魔法实务局表面上是个研究机关,主要负责生命魔法相关典籍的编纂、维护秩序等事务,但其实对外的情报工作才是占了他们大部分时间的主要活动。魔法实务局高举着大义凛然的旗帜,宣称这是为了掌握遍及全世界的生命魔法活用情形,并举发违法乱纪的事实。也因此,虽然魔法实务局局长萨亚雷被视为住在象牙塔里的人,比起奥拉政府的中枢机关,他反而更熟悉通晓外交状况。
公务室所在的尖塔,如尖锥般直指天际睥睨着学术都市。尽管眼前不是美景,净是巨大丑陋的老旧石造建筑一座座毫无生气地并排着,但以站在顶点的立场来观看的话,倒是很令人满意。前好几任的魔法实务局局长恐怕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才会建造这座尖塔。
萨亚雷最满意的一点,便是观赏接近地平线的太阳时,这里比城里任何一个地方都还能看得更久。现在的他,沐浴在阳光下的时间能够比奥拉的任何人都还要长。萨亚雷站在连他脚旁都能照耀到阳光的窗边,暂时享受着这份特权。
等他苍白的脸颊稍微感受到一些温度之后,他便走进以帐幕隔开的内部房间。石砌地板上刻着魔法阵,阵中则摆放了一张椅子。萨亚雷坐了上去,咏唱起咒文。
过厂一会儿,先是传来乌鸦拍击翅膀的声音。然后他眼前的空气宛如夏天的热气般摇晃震动,逐渐显现一道红白交错的影子。
那影子形成了艳丽的女性曲线,接着清晰浮现了有着一头丰盈红发的美丽脸孔。女子身上除了宝石之外什么都没有。项链上罗列的大颗黑曜石,将她的胸脯衬托得更加雪白。不过,她的身上还是有另一项饰品,那就是栖息在她头顶宝冠上,全身漆黑的乌鸦。
「萨亚雷大人,您呼唤我吗?」
女子在萨亚雷面前曲膝行礼。乌鸦则在宝冠上伸展翅膀,微微地颤抖着。
「伊莉耶丝·卡莎伯爵夫人,向我报告。」
在萨亚雷的命令之下,卡莎点了点头。
「阿修拉夫皇子进入多姆奥伊城内,成功地控制了阿尔多哥王与王妃。现在那两位只要没看到皇子便会难以度日。国王认为雷摄政官的儿子——吉尔达·雷因为对自己被逐出近卫骑士团心怀怨恨,将他视为刺杀皇子的主谋。随着儿子被判刑,雷摄政官也失去了得力助手,国王跟着下令要他到边境去居住。」
「也就是一切顺利了。」
萨亚雷用指尖轻抚着以自己为名的乌鸦的颈部。他透过使魔乌鸦从卡莎的「日魂」看见被处分的摄政官父子目前的样子。乌鸦一旦振动喉咙和羽毛,他的爱抚也能传递给卡莎,卡莎不由得发出宛如窒息般的轻叹。
「是的。城里已经没有公开反抗奥拉的人了。」
「雷摄政官既老迈,又没有其他子嗣……不必担心身后的事也好。」
「他的责任是保护阿修拉夫皇子。不过皇子应该不可能会前往那个老人隐居的领地吧。」
女大使漆黑的双眸朦胧又陶醉,仿佛早已映照出老摄政官的悲惨晚年。
「我应该有告诉过你,不要太依赖圣德基尼家的魔法师们。」萨亚雷的声音一沉。
魔女端正了坐姿,用带点娇媚的视线回望他。
「我知道。我一定会继续监视圣德基尼一族。」
萨亚雷的手仍放在乌鸦身上,沉默地低头看着卡莎。使得魔女脸上堆起的笑容逐渐凝结,浮现了恐惧之色。确认过她的表情之后,萨亚雷便柔和了视线。
卡莎随之放松了下来,一种类似恍惚的安心神情浮现在她的眼眸中。萨亚雷因从她身上读到她对自己的遵从与畏惧,而感到满意。
尽管有着贵妇般优雅的外表,卡莎与乌鸦一样都是萨亚雷的使魔。为了不让卡莎忘记这一点,有时候这样的威吓也很必要。让萨亚雷失望可是罪大恶极,被他疏远的使魔等于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有劳你了,伊莉耶丝。」
接受了萨亚雷如同至高无上的珍宝般慰劳的言辞后,卡莎的身影再度化为氤氲的热气后消失了。
萨亚雷接着开始咏唱其他咒文。这次出现的是一道灰色的影子,一名穿着粗糙灰色制服,战战兢兢的女孩出现了。
「萨、萨亚雷大人,别来无恙……」
少女以稍微高亢的声音请安,双手捧起徽章印上一吻。萨亚雷将它送给少女作为交换讯息的咒符。此刻,她仍略带稚气的脸上一片羞红,根本没办法直视自己的主人。萨亚雷努力以温柔的口吻轻唤着她。
「米莉蒂安,向我报告吧。」
「是、是……雪芙儿·阿尔各说有某位魔法师送给她一个护符。那也是一颗药王树之石……」
「药王树之石?」
在萨亚雷尖锐的反问下,少女的陈述立刻变得杂乱无章。
「那、那是一颗,青色的石头。非……非常有效,还治好了雪芙儿的头昏……而、而且是魔法师给她的……」
萨亚雷按捺住内心的焦躁,引导少女循序渐进地说明。
「所以说,那是爱慕雪芙儿·阿尔各的魔法师送给她的了。」
萨亚雷大概猜得到那会是谁送的石头,也明白那不是药王树之石。可是米莉蒂安似乎还陷在泄漏重大秘密的罪恶感中挣扎着。
「而且,我觉得雪芙儿也喜欢那个魔法师。我想或许向萨亚雷大人报告比较好……您会认为我是个告密者吗?」
「你不是告密者,这都是为了你的朋友好。想要治好雪芙儿·阿尔各的魂源,就必须这么做。」
萨亚雷的回答,消除了少女的不安。
「说得也是。萨亚雷大人,我请求您,请您除去雪芙儿的痛苦。」
少女终于抬起头来,诚挚地望着萨亚雷。萨亚雷伸出手,一碰上少女富有光泽的银发,雪芙儿·阿尔各的样子便透过米莉蒂安的「日魂」传给了他。看上去很顽固的嘴角与眉毛,还有能随情感变化而改变颜色、金棕与翠绿交错的双眸,都展现了她从未在萨亚雷面前出现过的表情。
米莉蒂安害羞地颤抖。「请您原谅我。我的头发刚洗好,还没来得及绑好。」
「无妨。这样子比较美丽。」
高兴得双眼含泪的米莉蒂安,看上去就像朵绽开的百合。从前的卡莎也像她一样,是个既纯洁又惹人怜爱的少女。总有一天,这名少女也会像卡莎一样,在与萨亚雷交换讯息时自动脱下身上的衣裳吧——为了夸耀自己的美丽,并赢得萨亚雷的宠爱。
当萨亚雷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时,少女就在害羞得瞪大双眼的状态下消失了。这是他一时兴起给予少女的奖赏,不过她带来的报告倒是很耐人寻味。萨亚雷走出魔法阵,仔细咀嚼这个消息。
这个曾遭凤旅团施展禁咒,名叫雪芙儿·阿尔各的少女,是目前萨亚雷最感兴趣的对象。在那次事件中,魔法实务局逮捕了两名凤旅团成员,而他们也都是边境国家中位居要职的魔法师。魔法师皆认同伊欧西卡尔是生命魔法的正统,而背叛这一点,等于是重重地损及学术都市的权威。
「凤旅团」正如他们的称号一般,是个不把国境放在眼里,自由巡行于天空的船队。尽管魔法实务局的情报网能找到他们,却无法捉住这一行人。他们是奥拉最大的威胁。想要分析他们施展魔咒的伎俩,雪芙儿身上魂源的异常现象是他唯一的线索。
然而比起这个,让萨亚雷更感兴趣的是雪芙儿所接受的灵魂,也就是多姆奥伊王室的嫡子,已故的梅比多尔杜王子的灵魂。据卡莎的说法,雪芙儿就像王子一样,能够与多姆奥伊的芙蕊神交换信息。可是就算萨亚雷质问来到奥拉的雪芙儿,她仍坚称自己不知道什么神明。
卡莎不可能对萨亚雷说谎,因此雪芙儿·阿尔各才是说谎的人。这也可以想作是凤旅团的力量正在扰乱掌控她。
萨亚雷自己并不相信有任何神明的存在。能够与神明交换信息,只不过是为了增加王权的神秘性而创造的神话。现在的奥拉说的并非王权,而是持续流传着生命魔法之神——药王树的传说。但身为大总魔法师的他,却无法与药王树交换信息,因此他才不信神。
尽管人们容易以为魔法师的魔力是一种神秘之事,但那其实并非具备特定血统的人才能拥有,而是所有人类都拥有的能力。只是大部分的人因为环境与自我意识的不相容而变得比较迟钝罢了。重点在于人该如何自行发现魔力并训练精进这项能力。
如果真的有以血统传承的特有魔力,那么凤旅团的魔咒借由转接灵魂,就能使这种特有能力让其他人也获得吗?这个答案的关键,就在雪芙儿·阿尔各的身上。
5
太大意了。
吉尔达·雷靠着独居牢房的墙壁,想着就是自己的粗心大意,才会招致现在的下场。
他的副官切尔克西出面作证,指出吉尔达·雷命令部下暗杀阿修拉夫皇子,并且将失败的部下灭口。目前严加看管这座牢房所在的检查哨塔出入口的人,也是他之前的部下——国境警备队的士兵们。吉尔达·雷知道,自从他被派到这里当司令以来,将他逼至目前处境的诡计就已经开始运转了。
那个士兵,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能力在森严的警备下暗杀皇子的高手,而且又这么轻易地被反制杀害。这一切就像早就安排好似的。
皇子与身边的护卫早就知道暗杀行动,那名士兵恐怕也是受到魔法操纵的傀儡。而他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跳入这个奸计中,吉尔达·雷现在冷静地重新审视这项事实。
梅比多尔杜王子之死不只令国王与王妃难过,也改变了吉尔达·雷。他在普通农家成长至十七岁,因里沃之战失去了家人与维生方法。在种种巧合与个人资质相配合之下,他才得以走上进入王宫成为骑士的命运。他宣誓对王室效忠,守护并乐见王子的成长。而他在失去王子之后,又失去了唯一的亲弟弟,能分享他出人头地的荣耀、并为他感到骄傲的弟弟都蓝。这些事都让吉尔达·雷再也找不到自己身为骑士的意义是什么了。
就算在奥拉人的计谋下被赶出城,他也完全没有不名誉或无聊的感受;就算知道养父雷摄政官在城内将会被孤立,但他想着国王再怎么说都不可能舍弃前朝重臣,而毫无危机感。此外,吉尔达·雷也没有认真地将国境警备队的士兵当成部下去了解并掌握,只是可有可无地在边境继续服着兵役。就是这份疏忽、怠惰与虚无,才会让奥拉的人有机可乘。
吉尔达·雷抬头看着靠近天花板的窗户,等待下弦月的升起。尽管窗户的高度连身形高大的他都构不着,但幸好独居牢房很狭窄,只要手脚并用的话,或许有机会能沿着两侧的墙壁攀上去。问题只在于他受过严刑逼供而疼痛的身体,是否能忍受这样的劳动罢了。
他撕开上衣,用布料包住手掌。这几面刚造好不久的石墙,堆砌紧密得连纸张都塞不进去,更不可能有让手脚放置的空隙。光是要让自己攀在墙上,就比他所想像的还要费力。他强撑着因疲惫而几乎瘫软的手肘与膝盖,缓缓地往上攀爬。当他接近窗户之际,便闻到一股熟悉的臭味。
这才是吉尔达·雷所追求的事物。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听见牢门被打开的声音,于是飞快地跳了下来,再度倒向花费一番功夫才远离的地板。紧接着一盏火光照了进来,独居房的门前站着两道人影。
「雷阁下,这是您最后的晚餐。」
切尔克西在伙房兵的陪伴下看着他,确定吉尔达·雷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才打开了他的手铐。当伙房兵随后搬来桌子跟椅子的时候,切尔克西就一直拿着出鞘的剑站在一旁,大概是害怕前任上司对于他的陷害施以报复。而伙房兵大概认为将要被处决的人犯是名贵族,所以准备了比吉尔达·雷当司令时更丰盛的菜色让他享用。充满肃杀之气的单人牢房内,只有餐桌上的阵仗极为豪华,士兵接着又将银杯交到吉尔达·雷的手上。
吉尔达·雷在接过杯子的同时注意到了,伙房兵的手掌中写了几个字:雷摄政官的传话。
吉尔达·雷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伙房兵与切尔克西。切尔克西虽然目不转睛地一直看着他,但身材硕大的伙房兵背对着门口,因此切尔克西似乎看不见伙房兵手上的动作。
「阁下,请用。」
自从吉尔达·雷来到国境警备队之后,便没听过这位伙房兵说话,那声音如吟游诗人般低沉且饱含深意。为了拿起装了餐前酒的瓶子,伙房兵卷起围裙。围裙的内侧,是刚刚传话的延续内容:雷摄政官会假装要前往领地,中途来到此处。他打算偷袭刑场救走您,一同攻回城堡,我会取得牢房的钥匙,请您在天亮前耐心等侯。
吉尔达·雷点着头取用餐点。他假装将酒及调味很重的食物吃掉,但实际上只吃了一点面包与水果,因为食物很有可能会被下药或下毒。大概是非常在意切尔克西执拗的观察,伙房兵不再有其他的动作,收拾完餐点后便退出房内。
然而,当牢房的门再度关上,吉尔达·雷便立刻回身攀爬墙壁。他并不打算等到伙房兵带着钥匙前来救他。
等他的手总算攀上了窗缘,接着就得仅靠臂力设法让身体钻进狭窄的窗口内。窗口的大小仅容许他侧着身子挤过去。通过厚度约有手臂粗的墙壁后,便能看到哨塔外了。广大沙漠中的风港内,停泊着一艘疾风船。警备队现在大概正忙着进行船只检查,如果不是这样,他就没有逃脱的希望了。
独居牢房在哨塔的三楼,若直接跳到地面上肯定会跌断脖子,而离上方观测台的距离也只有吉尔达·雷的身高左右。抱持着值勤士兵可能会从上方直接发现他的觉悟,吉尔达·雷算准时间探出头去。此刻月亮刚好来到正上方,如果值勤士兵低头往下看,就不会看见吉尔达·雷的影子,因为月光照下来时,影子会往哨台的反方向落下。
吉尔达·雷迅速地探出身子,双腿往窗缘一蹬攀上了观测台的墙壁。万一有人从下方抬头往上看,一定能立刻看见塔顶处这道垂吊的人影。吉尔达·雷双手拼命使力,双腿一蹬便爬进了观测台。
「啊!」
值勤士兵察觉异状后举起了枪斧,在吉尔达·雷爬起来的同时,朝他刺出枪尖。吉尔达·雷惊险地避开,等斧柄通过腰侧时,迅速夹住并往后用力拉扯,让手执斧柄的士兵脚步随之踉跄起来。他接着挑起士兵忍不住松手的斧柄,用力给了对方的咽喉处一记重击。
「咕!」
值勤士兵发出青蛙般的呻吟之后昏了过去,吉尔达·雷确认过后便夺下士兵的头盔、披风与长剑,手上拿着枪斧走下了阶梯。为了防止过上其他值勤士兵,他谨慎地穿上披风与头盔,但却马上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原来,切尔克西早就率领了一小队士兵等着他了。会那么快便察觉吉尔达·雷越狱,那是叛徒特有的小心谨慎。
「捉住他!杀了他也无妨!」
土兵们尽管冲上狭窄的楼梯,但却不得不形成一个纵队,这对处于最上方的吉尔达·雷十分有利。他击出枪斧并往下一推,前两个人立刻滚了下去,第三个人当然也躲不开地倒成一串。切尔克西打算改变作战方式,要在楼梯下方围困他,不过吉尔达·雷也看穿了。
他在中段二楼高度的地方将枪往门口一掷,枪斧立刻刺进厚实的门板。眼见士兵们反射性地后退,他便一口气跳下该处。趁着在外面的士兵被枪柄阻挡之际,用长剑砍倒了留在一楼的两个人。接着他又劈开正要冲进门的士兵的头盔,然后将挡路的枪柄砍断。人在门外的切尔克西急忙朝军营的方向大喊:「快来人!犯人逃走了!」
吉尔达·雷如今才想起,他从来没有跟从前的部下兵刃相向过。或许从他脸上突然出现的苦笑感觉到了什么,只见切尔克西与剩下的士兵,三人一起朝他砍了过来。
在长年的锻链之下,吉尔达·雷的身体瞬间便往下一伏,长剑在低处画出一道弧线击中了士兵们的膝盖,士兵们向后滚了一圈倒地不起。只剩下切尔克西还站着。
吉尔达·雷静静地开口:「你将忠诚卖给了奥拉人了吗?」
切尔克西因恐惧而惨白的脸上,扬起了一抹扭曲的笑容。
「生命魔法根本不需要忠诚。」
切尔克西突然改变了动作。他将手上的剑不断在左右手间交互把玩,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接连击出。吉尔达·雷飞退避开,只能屈于防守。切尔克西的剑尖削断了他下巴上的绳索,挑起他的头盔。
吉尔达·雷扬头一甩,将头盔抛向切尔克西。切尔克西迅速以长剑挡下,但持剑的手臂却被吉尔达·雷挥下的剑砍中,切尔克西的手肘以下的部分因而应声被削飞出去。
发出凄厉哀嚎的切尔克西,用另一只手握住吉尔达·雷的剑。旋即他的手掌便被割开,手指也变得残缺不全。尽管如此,切尔克西却仍不放手,仿佛完全没有痛觉般地行动着。吉尔达·雷将长剑往前一推,顺势将切尔克西推开。就在这一瞬间,一股杀气掠过他的腰侧,令吉尔达·雷瞠目结舌。
切尔克西那只被削下的手臂仍拿着剑,朝吉尔达·雷飞了过来。长剑穿过了吉尔达·雷的披风,手臂则缠住了布料像蛇一样卷了起来。切尔克西挥舞着吉尔达·雷刺进他手掌中的长剑朝他逼近。吉尔达·雷夺下切尔克西的剑,刺进对方的身体。没想到,切尔克西本人虽然已经倒地不起了,那只断手却像某种生物一样攫住了吉尔达·雷的喉咙,让他宛如正在跟恶梦中的妖魔战斗一般。
掐住吉尔达·雷脖子的手臂,自参差不齐手肘切口发出蓝色的火花。火花被一条延展的光线牵引着,连接切尔克西的嘴巴。于是吉尔达·雷将长剑刺进了切尔克西的下颚。
切尔克西的下颚骨断裂,很明显已经死了,这时,他如同恶鬼般狰狞露出的獠牙之间,忽然掉下了一颗蓝色发光的石头。随着石头的光芒逐渐微弱,他掐住吉尔达·雷脖子的手臂无力地掉落。手臂切口的火花也消失了。
吉尔达·雷贪婪地喘着气,单膝跪地捡起了那颗石头。他仔细一看,石头本身是白色的,呈现约臼齿大小的三角锥形状,只是这三角锥的四个面都密密麻麻地刻着蓝色的象形文字。那是只能用魔法才刻得上去,极为精细的雕刻。
「生命魔法吗……」
可是这性质与官方正统的生命魔法并不相同。就算是不懂魔法的吉尔达·雷,也能感受到那种恶意。不只是切尔克西,这魔法恐怕也控制了那名刺客的行动。
禁咒。这个字眼阴暗地浮上吉尔达·雷的胸口。
阿修拉夫皇子与他的护卫所使用的魔法是禁咒吗?如果是,那么阿尔多哥国王与王妃会在短时间内受到控制,也就不难理解了。
「雷阁下!」
一阵轻唤让他回过头去,只见稍早那名伙房兵站在营房的后门,手里拿着长长的菜刀颤抖着。
「放下刀,别出声!」
吉尔达·雷将长剑抵住伙房兵的大肚腩。伙房兵立刻高举双手。
「我、我是同伴!」
他侧过身,让吉尔达·雷看见营舍中不轮值的士兵们全都昏睡的情形。
「我让他们吃了药,我们趁现在一起逃走吧!」
「你到底是谁?真的认识我义父吗?」
「我叫葛雷斯。是您曾拯救过的多姆奥尔渔村的……」
吉尔达·雷因这意料之外的名字而吓了一跳。
「波顿·葛雷斯?」
「波顿是我的侄子。我们渔村的所有人,都不曾忘记吉尔达大人您拯救了芙蕊神使者的事。所以才希望能帮您洗刷冤屈。」
吉尔达·雷总算相信眼前的男子并没有说谎了。可是,说不定奥拉的驻军就是等着吉尔达·雷逃狱,计划让追兵守株待兔将他与义父一网打尽。既然对手是那个卡莎大使,会策画到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是吗。那么我希望你趁这场混乱回到我义父身边去。并转告他我已经逃走了。」
「那您呢?」
「我要去奥拉。这一点义父应该会明白。请告诉他:现在要冲动赌上一切还太早了。请他先找个藏身之处,等我请求支援。」
如果阿修拉夫皇子一行人是禁咒的施行者,那么正面冲突绝对无法与之匹敌。可是如果找出他们的真面目,就能够让国王与王妃清醒过来。现在只能按兵不动。就暂时让卡莎大使认为,造成妨碍的雷家父子已经消失,而她说服阿尔多哥王室的计划成功了吧。
他带着伙房兵来到马厩,在自己的马上装好马鞍,并砍断其他马匹的所有缰绳。此时去进行检哨工作的小队回来了。
「喂!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吉尔达·雷用枪托将被发现的伙房兵打了出去。就像他们刚才说好的一样,伙房兵随即大叫:「救命!有人要杀我!」
吉尔达·雷飞身上马,跟着打掉墙壁上的火把。马厩里的秣草迅速燃烧了起来。被火势惊吓的马匹们四处奔窜,冲入往这里逼近的小队中。
「站住!」
吉尔达·雷一踩马蹬,冲出营舍之外。他的目标方向是与风港反方向的国境之外。前方是由里沃军巡逻的缓冲地带,多姆奥伊的国境警备队不会追那么远,但只要他自己被里沃军发现的话,情势也不乐观。
然而奇妙的是,当吉尔达·雷听着追兵的声音,他感觉到自己全身充满了久违的力量。威胁性命的危险,将他从长期侵蚀他的倦怠与无力中解放了出来。
眼前只有星空与沙漠,但正因知道困难就在前方等着他,他那股非解决不可的意志才更加沸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