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在到达第一次的驻扎地之前,雪芙儿的胃里就已经没东西可吐了。
吐得太累,她好像也睡了一会儿。直到脸颊上感受到冷风吹拂而醒过来,只见因酸腐味而皱着眉头的士兵,正打开箱橇的门察看。
雪芙儿央求士兵给她一些新鲜空气后,几乎爬着下橇,摇摇欲坠地蹲在地上。
「雪芙儿!啊,太可怜了……」
穿着红色外套,波浪卷发像短披风般披散在肩膀的女孩,将雪芙儿拉了起来。有瞬间,雪芙儿还认不出对方是谁。
「米莉蒂安……?你怎么会在这……」
「萨亚雷大人送我来的。他说你一个人一定很不安。」
士兵因米莉蒂安的美貌而着迷不已,比起她穿制服的时候,现在看起来更像真正的贵妇。雪芙儿安心的眼泪夺眶欲出,紧握住米莉蒂安的手。
四周是黄昏下一望无际的雪原,刺骨的冷风不断地吹袭而来。而伊欧西卡尔到底在哪个方向,雪芙儿也弄不清楚了。如果她不用力合上下巴,牙关就会闭不紧,呼吸的时候也得小心翼翼不让肺部受寒,否则就会立刻咳起来。她在学都从未尝过这种寒冷。
士兵们将箱橇停成圆形来避风,各自搭起了白色的帐篷,开始准备食物。米莉蒂安一副熟悉的样子,带着雪芙儿来到其中一座帐棚。
「这是我们的帐棚喔。」
搭起这座帐棚的士兵们都高兴地看着米莉蒂安并打算帮忙。雪芙儿环顾了四周,只见搜索队中除了她与米莉蒂安之外没有其他女性。在到达这里的路上,米莉蒂安似乎已经跟士兵们相处得很熟了。
「请在用餐前去一趟皇爵殿下的帐棚。」
从箱橇一路跟着她们的士兵说完,米莉蒂安便安抚露出防备样子的雪芙儿。
「别怕,我跟你去。」
皇爵的帐棚比起其他帐棚还大上三倍,非常豪华。士兵掀起绣有药王树家徽的垂幕,穿着雪白长袍的男子走了出来。
雪芙儿发现对方是在那个庭院中对自己施咒的驾驶,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驾驶说道:「皇爵殿下要见的人只有雪芙儿·阿尔各。」
米莉蒂安走上前说:「我是奉萨亚雷局长之命照顾雪芙儿的人。」
「皇爵殿下知道。」
魔法师驾驶面无表情地推开米莉蒂安,只拉着雪芙儿走进帐棚,米莉蒂安还想要抗议,雪芙儿抢在驾驶还没咏唱起咒文之前,飞快地低声说:
「米莉蒂安,我没事……等会儿见。」
事实上,光是要低下头穿过垂帐,就让她再度被头晕所袭击,所以她还是停下脚步一会儿。米莉蒂安随着士兵离去时,频频回头张望。
帐棚内很宽敞,甚至还有大床以及铺着柔软坐垫的宝座。圣德基尼皇爵坐在宝座上,三名穿着跟驾驶相同的男子,就站在宝座后面。雪芙儿再度感受到少年给人的印象已经不同了。
身穿镶上一排大颗银扣的黑色军服,脚上穿着黑色长靴的外表虽然华丽依旧,但初见面时那种不安定的少年身影已经消失,全身仿佛罩着一层冰冷坚硬的铠甲,给周围极大的压迫感。
改变最多的就是眼神。原本似乎有些哀伤的绿色眼眸中,那种光芒也消失了,现在散发着仿佛是眼底发出的严厉视线。
皇爵命令站在一旁体格魁梧的壮年军官:「辛苦了,巴拿巴男爵。你可以下去了。」
男爵瞥了一眼桌上准备好的食物。「是。那么有关明日行军的讨论……」
「明天应该会起风。先把雪橇准备妥当,等天一亮就立刻出发。一切都遵从我部下的指示,彻底执行。就这样。」
巴拿巴男爵瞪视穿着雪白长袍的四个人,四人全都若无其事地承受他的视线。
「是……」
走出去的男爵很明显是动怒了。男爵是这个搜索队的指挥官,原本似乎打算跟皇爵共进晚餐。
「雪芙儿·阿尔各,坐。」
皇爵指着坐垫,雪芙儿连反抗他的力气都没有,摇摇晃晃地坐了下来。
四名部下各自口中喃喃自语着,接着帐篷内变得更温暖,餐点也开始冒出热气。原来这些人都是魔法师。最年长的两人——托亚与伊斯脱下皇爵的军装,服侍他换上起居服。最年轻的诺西克驾驶以及次年轻的索金,准备好热茶与红酒。但这四人似乎并不打算一起用餐,只是沉默地站在餐桌旁低头看着雪芙儿。皇爵完全不当这些人在场似的说话了。
「雪芙儿·阿尔各,你明天开始搭乘我的雪橇。至于晚上,如果你想跟那个萨亚雷的爪牙一起过也行。」
「我……搭那个箱橇就可以了。」尽管她想起那辆箱橇就怕,但无论在行军途中或晚上,要她一直承受现在这种监视,她也敬谢不敏。
「箱橇会留在这里。一半的部队也要留下来驻扎。此外,罪人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才不是罪人。」
「是罪人的共犯。」
雪芙儿大怒。「雷阁下也不是罪人!你们全都错怪他了!」
「他是这么告诉你的吗?」
少年显得兴致勃勃,雪芙儿因而谨慎了起来。少年想从雪芙儿身上打听雷阁下的事情。「他什么都没有跟我说!可是我比你们任何人都还要了解他。无论他有什么理由,都不可能去杀害小孩子。一定是有人陷害他!」
「阿修拉夫不是普通的小孩子,他是皇子。雷是下任摄政官,抬出为国为民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肯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就像萨亚雷一样,权力者就是这种生物。」
皇爵毫不客气地说道。尽管雪芙儿很讶异皇爵会这么批判萨亚雷,但她的怒气仍无法平复。
「你自己不也一样!就因为你是奥拉最高位的人,才会对埃梅做出那么过份的事。而且还让皇子殿下与希妲王女结婚,打算控制多姆奥伊。」
皇爵瞪着雪芙儿。「控制?我没有!那是萨亚雷跟议会决定的事。他们大概认为只要那里有圣德基尼家的血脉,就可以视为奥拉领土了。明明就不可能生得出孩子……」
说到一半,皇爵突然闭上嘴,因为托亚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皇爵仿佛挨骂般地撇过头,雪芙儿则看着托亚等人。这些随侍看起来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紧迫盯人地低头看着两人。
皇爵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所谓圣德基尼家族,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离权力太远了……」
皇爵的绿色眼眸突然闪烁不定,浮现了那种哀伤的色彩。
雪芙儿有些不知所措,他让自己觉得好像说得太过火了。皇爵缓缓地伸出手,碰触雪芙儿的额头。那只手冰冷得让她不由得一颤。
「你跟我对萨亚雷而言都是相同的。我从他看你与看我时的魂源流动就知道了……」
因为少年声音里的那股绝望,让雪芙儿无法挥开皇爵的手。魂源静静地自皇爵的指尖流向她,消除了雪芙儿的晕眩与恶心感。并不像萨亚雷或其他魔法师那样,会令她感到不愉快。不同于皇爵高傲的言行,是清澈且一点也不强硬的魂源。
雪芙儿的视线一变得清晰,就几乎要被皇爵的眼睛吸进去。毕竟身为魔法师的皇爵,也能看得见雪芙儿的魂源。她这才明白之前她不曾意识到,在那双眼睛内令人不可思议的光芒,也是因为如此。
「皇爵殿下,您该休息了。」
像影子般站在一旁的托亚开口说话,让皇爵跟雪芙儿回过神。
皇爵的双眼再度恢复冷硬,对雪芙儿说:「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似乎很相信吉尔达·雷,那么你有拜托他帮你找『药王树之石』了吗?」
问题大出雪芙儿的意料之外。她的确有跟雷阁下提过关于「药王树之石」的事,但是发生了太多事情,她连这点都忘了。
「我根本……没拜托他任何事。」
尽管她这么回答,但语气中的踌躇让她觉得皇爵还是有所怀疑。而雪芙儿又再度感到疑惑。
雷阁下想要调查的那块白色石头,是否跟药王树有关呢?若真是如此,那么就算雷阁下没有跟乔贝尔在一起,他前往圣德基尼皇爵领地一事,说不定是真的。
「如果你真的那么想要石头,那来替我侍寝会是最快的方法。」
皇爵突然说出露骨的邀请,让雪芙儿吓了一跳。只见皇爵笑得恶劣,她才发现自己又被愚弄了,于是装作没听到并站起身。
「米莉蒂安还在等我,请容我先告退好吗?」
没人阻止她,不过皇爵仍在她身后嘲弄道:「如果你改变心意的话,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雪芙儿迅速地走出帐棚,垂帐随着她的动作飘落下来。
2
一旦跟米莉蒂安独处,她才知道自己仍没办法放松。因为米莉蒂安一直劝她别再包庇雷阁下,要她把一切说出来会比较轻松。
雪芙儿愤然地反驳道:「那么如果有人说了萨亚雷大人的坏话,米莉蒂安会立刻相信吗?」
「才没有人会说萨亚雷大人的坏话呢。他可是总大魔法师喔。」
雪芙儿突然想着,自己该不该将她与皇爵之间的对话告诉米莉蒂安。
萨亚雷只不过是将不会批评他的人留在身边而已。雪芙儿认为会这么做的人,才真的很可怕。其实雪芙儿也很讨厌萨亚雷,只是米莉蒂安不知道而已。
可是米莉蒂安又说:「会批评萨亚雷大人的人,都是因为嫉妒他的地位跟能力,这点我很清楚,萨亚雷大人是孤独的。」
米莉蒂安好像在揭露什么重大秘密般压低了声音。
「他是妾室所生的孩子。他的父亲虽然是一名议员,但因为没有其他子嗣,所以把萨亚雷大人当作嫡长子一样来教养。我想他应该也吃了不少其他家族成员的苦头,所以对于像我这样的孤儿,他才会愿意给我受教育的机会。」
这件事雪芙儿之前也听过。但她同时也听说现在萨亚雷的亲戚占据了议会多数,权势之大几乎难以想像。
雪芙儿还是比较旧情身为孤儿的米莉蒂安,也不想贬低她勇气可嘉的倾慕之情。
「萨亚雷大人也帮助了雪芙儿啊。如果不是那样,我也不会在这里吧?为了萨亚雷大人,你还是跟我说真话吧。」
米莉蒂安不是为了雪芙儿,而是为了萨亚雷才会待在这里。她想起皇爵说米莉蒂安是「萨亚雷的爪牙」这件事。
也因此,雪芙儿紧闭着嘴不发一语,任由帐棚内充满着尴尬凝重的气氛。
士兵们为米莉蒂安布置的床铺虽然很舒服,但某个想法充斥在雪芙儿脑中让她无法成眠。她待在箱橇里的时候也一直烦恼着那件事。她怕吉尔达·雷被乔贝尔的魔法控制了,除此之外,那两个人没有任何理由会一起行动。
如果那名骑士再度落入凤旅团的手中……搞不清是恐怖想像还是恶梦的画面一一浮现脑海,让雪芙儿陷入无止境的不安中。这都是因为雪芙儿给了乔贝尔逃狱机会才会如此。为了阻止乔贝尔,她很庆幸自己被带来搜索他的行踪。这么一想,雪芙儿为了储备体力,还是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3
随着朝阳升起,行军再度展开。
雪芙儿从没见过的白色巨大野兽,让人用绳子绑起来拉橇。这些巨兽前一个晚上都集中在驻扎地外,所以雪芙儿没看到。
这种野兽闪亮亮的大眼睛,还有胖胖短短的脚,看起来有点滑稽让雪芙儿颇为喜爱。明明整体看起来姿态非常优雅,但长长的身体随着短腿移动而左摇右摆,看起来就好像跑错场地的舞者一样。野兽平坦的肚子贴着雪地却不会冻伤,这点让雪芙儿感到很神奇。不过她立刻知道为什么野兽的脚会那么短了,那是为了尽可能不要承受雪原上吹拂而来的冷冽寒风。
帐棚与支柱在雪橇上重新组装,变成帆柱与风帆。雪芙儿仔细一瞧,发现雪橇本身就是帐棚的侧架与地板架组装而成。所以行李才会那么少,雪橇也才会像小舟一样轻巧。正如皇爵所预料,刺骨的冷风斜斜地吹拂而来,风帆蓄积了风力,让雪橇飞也似的前进。
雪芙儿坐在皇爵的雪橇上,那是最大也是最安稳的雪橇。米莉蒂安所搭乘的男爵的雪橇,被风吹得经常倾斜摇晃,害米莉蒂安不时开口尖叫。另有二十辆士兵们搭乘的雪橇更小,似乎不停地在地面上弹跳。
雪芙儿发觉皇爵偶尔会咏唱咒文以驾驭雪橇,在行进的时候,皇爵都专心地这么做所以也不太理会雪芙儿,让她比想像中还轻松不少。也觉得自己幸好没有跟米莉蒂安共搭一辆雪橇。
另外四名魔法师分别跟男爵或其他军官共乘雪橇,似乎也跟皇爵一样利用咒文操纵风帆。雪芙儿一看就知道士兵们一点也不习惯操作这种雪橇。如果皇爵没让她共乘,她现在可能就坐在其中一辆上面,然后凄惨地吐个不停了。昨天皇爵也是什么都没说就治好了雪芙儿的头晕。这些事都让她搞不清楚,皇爵的性格到底是温柔还是恶劣。
白色巨兽们以不亚于雪橇的行进速度奔走着,在飞逝而过的雪原与银色天空为背景下,整齐画一的行列有如流星般美丽。雪芙儿昨天一直被关在箱橇中所以看不到任何风景,但眼前的壮大美景让她觉得丝毫不逊于寨亚的冰河。雪原上吹拂的风雪宛如晶莹闪烁的宝石般飘落。只是与这美丽光景相违背的,是刺痛肌肤的锐利冰晶。还不到半天,稍微露在袖口及帽子外的一点点皮肤,就已经变得粗糙剌痛。她总算知道昨晚米莉蒂安那么认真在身上擦些什么了。
「这么一来,很快就能追上那些人了。」
巴拿巴男爵坐在并行的雪橇上,心情愉悦地向皇爵说道。雪芙儿突然想到,他们只要前进得越快,就越有可能追上雷阁下。
仿佛感染了雪芙儿的不安般,正奔驰在男爵雪橇另一侧的雪橇突然一个不稳地倒下。被抛出去的士兵们惊叫着,连带惊动了白色巨兽,它们乱了秩序并开始奔跑。其中好几头撞向男爵的雪橇,男爵跟米莉蒂安慌忙捉紧橇上的行李。
怒吼与尖叫声此起彼落,除了两辆倒下的雪橇外,其他雪橇前行了好一段路才停住。在最靠近的地方停下的则是皇爵的雪橇。雪芙儿回头看,只见倒下雪橇内的士兵捉住巨兽的缰绳,怒吼着要巨兽听话。士兵们挥舞着剑,刺向巨兽的尾巴。这时,一只巨兽回过头来咬住士兵的脚。
可怕的哀嚎声响起,鲜血在雪地上飞散开来。米莉蒂安则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被咬的士兵捉住野兽强劲的下颚拼命挣扎,脚几乎要被咬断。其他士兵则吓得完全不敢靠近。
接着更恐怖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刚刚逃跑的士兵有两三人不只被雪绊倒,还开始由倒地的地方逐渐往下沉。那里看上去虽然与其他地方一样都是雪原,但雪的下方却不是固体的地面。
这就是「盐沼」。在上古时代,带河比现在还更宽,是以盐水覆盖住大陆的「海洋」的遗迹。火龙与冰龙的战争,将海水纷纷烧干或结冰。曾是海底的泥沙有一半被结冻,一半成了溶解盐水的沼泽,上面则覆盖了好几层的冰雪。传说中,火龙与冰龙现在依然持续在地底作战,因此配合龙的活动,沼泽溶解的部分与结冻的部分也经常改变。
「救命!」
可怜的士兵们拼命扭动上半身想要脱困,但越是挣扎就越往下沉。正当离他们只有两、三步距离的同袍打算伸出援手,双脚却开始跟着往下沉。
「谁都不准离开雪橇!」
坐在男爵雪橇上的索金魔法师大喝。男爵的雪橇上抛出绳索,已经淹没到肩膀的士兵们捉住绳子因而获救,但有一名士兵已经被淹没到头部,连握绳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稍稍地碰了一下绳索,便消失在雪地中。索金一掌掴向米莉蒂安的脸颊,雪芙儿见状大惊失色。
「你做什么!」
雪芙儿正想飞奔过去,却被皇爵牢牢握住手臂。
「只是要她安静,以免别人听不到咒文。」
不断尖叫的米莉蒂安终于安静下来后,索金咏唱咒文的声音响起,白色巨兽也终于稳定下来。男爵命令士兵扶起雪橇,并让那些被咬的士兵坐上去。男爵的随行兵搭起弓箭对准了白色巨兽,可是他的动作却莫名地僵住停止了。
「你想做什么?」
索金尖锐地质问道。施展缚身咒文的也是他。
「处决那只发狂的野兽。」
男爵回答完,索金面不改色地开口:「不行。白蜥是未来几天的救命绳。只有白蜥能不在『盐沼』沉没且找到前进之路。一头白蜥比一名士兵的命还值钱。」
「可是……!」
男爵瞪着浑身是血的巨兽。其他士兵的眼中也充满对巨兽的恐惧与憎恶。此外也同样憎恨看轻自己性命的魔法师。
皇爵语气强硬地宣布:「我应该说过,我部下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接下来的路程,只要从雪橇上下来就不会有立足之地。你们只要想着死守你们所搭的雪橇就好了,就算有一辆雪橇脱落,其他人也不会伸出援手。懂了吧!」
尽管接下来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但雪芙儿还是能感觉到全队的不满悄悄袭来。
4
当天晚上,米莉蒂安仍害怕得脸色苍白。
「我绝对不要再靠近白蜥了!我真担心明天那个吃人怪兽要来拉我的雪橇!真该杀了它!」
雪芙儿并不这么认为。那是意外,那只白蜥受到惊吓了。雪芙儿在睡前去了圈养白蜥的地方。她担心士兵们会忍不下怒气,趁夜杀了那只白蜥。
大概跟雪芙儿有同样的忧虑,圈养处旁有一名魔法师,是伊斯。正在洒着很像干燥青苔的饵食。几十头白色巨兽聚集在一起的光景非常的壮观。虽然有着跟蜥蜴相同的外形,但却比牛只还大,身上则长着似乎很好摸的毛。因为脚很短,身体还不到雪芙儿的腰部那么高,所以感觉上也没那么恐怖。甚至能跑那么快都让雪芙儿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咀嚼青苔的下巴虽然看起来很强劲,但牙齿是圆的,应该不是肉食动物。
伊斯正在交给矮胖的小个子士兵某个东西,只见士兵将那东西放进火炉中用铁鎚开始敲打起来。尽管魔法师看起来很不容易亲近,但雪芙儿被士兵正在做的事引起兴趣,不由得上前搭话。
「请问,您在做什么呢?」
伊斯认出了雪芙儿,用平板的声音回答了她的问题。
「把嚼口※修好。白天的骚动害它们受到惊吓,连带也咬坏了。」(※通常指塞在马匹嘴巴内的金属器具,与缰绳辔头成套,都用来控制马匹。)
士兵手里的嚼口呈波浪形,两侧都弯曲了。见到铁的表面刻有细小的象形文字,让雪芙儿心下一惊。她想起乔贝尔抢走的那颗白色石头。
「请问,您是用咒文驾驭白蜥吗?」
伊斯点头回答了雪芙儿的问题。「是能安定它们恐惧的咒文。」
大部分的野兽其实胆子都很小。士兵虽然想敲平嚼口,但技术的确没有专业铁匠那么好。那些工具大概是为了磨剑矢等武器而带来的吧。铁片变得扭曲,上头的文字也跟着歪斜了。
「如果您不介意……可以让我试试看吗?」
雪芙儿问完,那位士兵立即嗤笑出声。「你会做?」
「我在锻冶工匠村长大。如果东西不大,我就做得还不错。我有段时间没有碰铁了,很想试试看。」
似乎也敲得很不耐烦的士兵耸了耸肩,将工具递给了雪芙儿。雪芙儿用铁撬夹住嚼口,再烤一次后细心地用小槌子敲打。在她敲打的时候,忘情地只专注于打铁的手感。等她打好并拿给士兵看之后,士兵也夸赞起雪芙儿的手艺。
「小姑娘,你做得还真漂亮。」
伊斯面无表情地接下嚼口,喃喃念起咒文。刻在嚼口上的文字发出蓝光,完好地连结在一起。其中一头白蜥从同伴中走出来张开嘴巴。这头白蜥的下颚毛发还有红色的污渍,士兵见状紧张地向后退了一步。伊斯则毫不犹豫地将拿着嚼口的手伸进它的嘴巴,让它咬住嚼口。
「白蜥的两颊部分有『水魂』。『水魂』掌管恐惧及愤怒等情绪,所以要让咒文在这里起作用。」伊斯轻柔地抚摸着白蜥露出嚼口的两腮部分。
「可以也让我摸一摸吗?」
雪芙儿一伸出手,土兵的神情惊疑不定,但伊斯只是沉默地按着嚼口空出一个位置给她。雪芙儿试着去抚摸靠近伊斯手掌下方的兽毛。
「不可以害怕。恐惧的波动白蜥会感受得到。」
雪芙儿感受着指尖上细微的震动。伊斯静静地凝视雪芙儿。
「那是白蜥的魂源流动。」
雪芙儿想起她曾靠着乔贝尔的魔力,让她看到自己的魂源流动所散发的光线。伊斯又说:
「你的魂源虽然混乱,但比一般人还强劲。尤其在你的『水魂』四周。或许因为如此,虽然不如魔法师,但你还是能感觉到魂源。」
雪芙儿的「水魂」与「土魂」都是从梅比多尔杜王子身上所得来的。从那之后,雪芙儿就能够看清楚远处快速移动的事物。可是刚刚的感觉,并不是用双眼去看,而是更微妙且细微的东西。而她就是知道,刚刚的感受与当时的光线是相同种类的东西。
那很像在炼钢之际,用指尖去确认烧过的材料的感觉。只要抚摸被水瞬间冷却的表面,内部烧灼和铁质如何交融,雪芙儿透过触感与热度就能明白。
她模仿起伊斯,也去摸摸其他头白蜥的两颊。白蜥除了吃饵的时间外,似乎都一直要咬着嚼口。雪芙儿觉得这样有点可怜,不过伊斯摸了摸它们的两颊后,白蜥会因为魔法而陶醉地闭上眼睛。它们的眼睛是最像蜥蜴的部分,黄髓石般的虹膜以及纵长的瞳孔被瞬膜缓缓盖住的样子,让在一旁看着的雪芙儿都快忍不住被咒文所影响了。
咏唱咒文的伊斯好像在唱摇篮曲般,令人感受到他面无表情下的温柔。雪芙儿察觉到伊斯眼中有着类似皇爵的光芒,进而一想,两人连瞳孔的颜色都很相似。
「您……是不是跟皇爵有血缘关系?」
问题太过唐突,雪芙儿遭到伊斯冷冷的一瞥。
「在皇爵家服侍的每个人都是如此。」显然这似乎不算什么秘密。
最令雪芙儿吃惊的是在那之后,那名士兵将锻冶的工具送到雪芙儿的帐棚内,士兵的名字是萨古,连能用来当原料的铁块都一并给了雪芙儿。
「这是皇爵殿下的命令。如果还想要更多铁块当玩具,就来找我拿。」
尽管雪芙儿因自己的一举一动完全逃不过皇爵的眼线而感到不悦,但这的确是令人感激的礼物。虽然惹得米莉蒂安不太高兴,但只要在睡前挥动铁鎚,不仅能够暂时逃避烦心事,也可以不被恶心头痛所困扰地好好入睡了。她觉得铁或许真的拥有与生命魔法相关的力量。
5
隔天早上,雪芙儿见到那名被咬伤腿的士兵能够正常走动了。
在全队同袍的注目下,士兵走到皇爵面前曲膝下跪。
「圣德基尼皇爵殿下,非常感谢您亲自施展秘法。小人愿当您的下属,完成您所交代的一切任务。」皇爵只是阴郁地点点头。
圣德基尼皇爵的魔力就这么呈现在雪芙儿与所有士兵的眼前。士兵们尽管对白袍魔法师还是有些反感,但对皇爵家产生的畏惧却让他们的印象更为深刻。
雪芙儿为了锻冶工具向皇爵道谢之后,皇爵看着雪芙儿污黑的指甲说道:
「继石头之后是铁。你想要的东西都很奇怪呢。」
「您想要的东西难道都不奇怪吗?」
雪芙儿反问时并没有特别的意思,但皇爵又再度如同探测雪芙儿的魂源般凝视她。
「……你有时候,还真的很令人不悦。」
自己好像莫名地又惹皇爵生气了。皇爵偶尔会突然生起气来或态度恶劣,不过雪芙儿已经习惯了。自从这个行军队伍出发后就气质丕变的皇爵,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恢复成原来那名少年,雪芙儿也比较喜欢他这个面貌。
「就算女孩子擅长打铁很奇怪,我也没有其他专长了。自从我来到奥拉,就学了很多该怎么当淑女的课程,但全都没有意义。只会让我更不知道未来我该怎么样才能生存下去。」
雪芙儿喃喃自语说着,出乎意料地皇爵竟回应了她:
「如果你知道了,就会按照那样生存下去吗?」
「我希望如此。像您就拥有很棒的魔法师才能,所以我想您没有什么好迷惑吧。」
「生命魔法又算得了什么!」皇爵像个孩子一样,不悦地撇过脸。
就像那名士兵一样,雪芙儿也是因生命魔法而得救的其中一个人。明明就拥有能够救人的力量,难道还会有人感到不愿意吗?看着皇爵的侧脸,雪芙儿想着或许的确是有吧。
「那么,如果您没有了魔力,会想要做什么呢?」
「无聊至极。想这种事毫无意义。」
这句话令她感到莫名的寂寥,因为雪芙儿就经常在想这种事。她会来奥拉是因为不想回到阿尔各村。在村子里,光是雪芙儿想当锻冶工匠这件事,就会害全村笑掉大牙。除了涅乌特司,没有人会认为雪芙儿能有什么用处。就算她不愿意按照父母与伯父的意思过日子,但她也没看过世上有女性锻冶工匠,所以她没自信自己是否能做到。尽管如此,光是能整天为这种事想个不停,就已经很好了吧。
多姆奥伊的希妲王女,还有阿修拉夫皇子,都在年幼得还没开始考虑自己的生活方式之前,就注定要扛起王室的重担了。每个平凡人,每天都要被赚取粮食的枷锁所绑住,但除了粮食与才能之外,人类还是有许多其他的束缚。只是,就像涅乌特司曾对她说的一样,只要束缚自己的是自己所选择的枷锁就行。雪芙儿希望自己能尽量抱持这种想法走下去。
6
在风改变方向往南吹,太阳也开始西斜的时候,攻击展开了。
前头的雪橇来了一名传令兵。「诺西克魔法师回报,西南方发现雪橇踪影!」
在行军队伍前方带头的是诺西克所搭的雪橇。背靠着行李的雪芙儿坐直身子,仔细望向灰白色的地平线。但前方的太阳太过刺眼,无法看得很清楚。
「开始追踪!」
皇爵一下令,疾驰中的白蜥划了一道弧形向左转弯。冷风几乎是横向吹拂着,使得雪橇跟着倾斜。扑面而来的强劲气流令人睁不开眼睛。
「收帆!左翼加重!」
帆绳松开落下后,士兵们一致靠向雪橇左侧,调正倾斜的雪橇。
尽管咏唱咒文引导白蜥前进的是魔法师,但实际上寻找路线的却是白蜥们。驾驶只要配合白蜥的行动,不要偏离路线地控制好平衡即可。若不将路线交给白蜥寻找,肯定会掉落无底的「盐沼」里。
这一路上已经慢慢习惯搭乘雪橇的士兵们,神经瞬间紧绷了起来。皇爵也专心地掌舵并咏唱引导咒文。雪芙儿胸口闷痛得捉紧了衣领,不禁将身子探出雪橇边缘。
说不定就快要见到吉尔达·雷阁下的雪橇了。她能跟他见面吗?他们会伤害他吗?
「哇啊啊啊!」
耳边轰然响起几乎震破耳膜的爆炸声,以及夹杂其中的哀嚎。
就在雪芙儿前方奔走的雪橇,突然破碎飞散在空中。爆炸声紧接而来,更前方带队的雪橇也一一被炸飞。
「是地雷!不要乱了队形!」
军官们拼命地喊着。四名魔法师及皇爵则加强了对发狂白蜥的安抚咒文。好几头被爆炸波及的白蜥陷入「盐沼」内,巨大的身体逐渐往下沉。被绑在一块拉着同一辆雪橇的其他白蜥疯狂挣扎着,甩开并冲向飞散四处的士兵与行李。
魔法师们不得不将队伍散开以回避发狂的白蜥,但却没有停止追踪。皇爵的雪橇被留在后方,另外四名魔法师分开持续往原来方向移动。皇爵到底要消耗多大的魔力才能控制住恐惧的白蜥,雪芙儿从他额际上的大颗汗水就可以窥得一二。
皇爵在镇静发狂白蜥的同时,也抛出绳子去拯救陷入盐沼的士兵们。几十条绳索如蜘蛛网般飞出皇爵的雪橇外,精准地落在每一名士兵的手边。那是皇爵咏唱咒文,利用魔力所办到的事。被爆炸冲击吓傻的士兵们和雪芙儿这才回过神,赶紧帮忙拉绳子。若没有皇爵的魔力,落入盐沼内的士兵与白蜥肯定全数被沼泽所吞没。等所有获救的人都搭上了皇爵和随后而来的两辆雪橇后,所有雪橇都已因过重而陷入雪里。再这么下去,等叫回同伴之前,他们所有人说不定就已经全数被淹没了。
皇爵将一条绳子套住一辆因爆炸而倒下,已有一半没入沼内的雪橇。然后他从船头跳到白蜥的背上,再移动到已挣脱沉没雪橇的白蜥身上。
「皇爵,您……」
士兵们因他危险的行动而大声唤他,皇爵却伸手制止了他们。
「安静,不要干扰咒文。」
皇爵声音沙哑,让雪芙儿觉得他已经没有力气大声说话了。随着低沉的咒文响起,皇爵所骑的那一头白蜥和另外四头便衔住绳子并开始拉起来。白蜥寻找着人类看不见的坚硬地面,随着它们的前进,大半没入雪中的橇体也缓缓地被拉上来。皇爵让白蜥绕了一大圈掉头过来,使被拉起的雪橇与自己的雪橇并排。士兵们大声欢呼,移动到另一艘雪橇上。
「圣德基尼皇爵殿下万岁!」
然而皇爵的脸色苍白,脚步不稳无法回到雪橇上。由于没有人察觉,所以雪芙儿自己缓缓地从橇首爬到白蜥的背上。虽然她尽可能小心翼翼了,白蜥还是立刻不高兴地扭动着背部。士兵们也被雪芙儿的动作吓了一跳,想要帮助她,却因害怕白蜥而不敢将身子探出橇外。
雪芙儿抓住皇爵的手,趴低了身子让自己不要被甩出去,同时捉紧了白色的羽毛。皇爵虽然也神情恍惚地照做,但口里的咒文只剩下呢喃了。白蜥害怕背上的异物,更加拼命挣扎。其他白蜥也被它的恐惧所感染,开始扭动身子想逃离橇轭的束缚。雪橇随之倾斜,士兵们连忙都蹲了下来。
雪芙儿想起伊斯告诉过她的事,匍匐着将手伸向白蜥的脸颊,去碰触据说在两颊下方的水魂,她的指尖感受到细微的震动。她死命压抑呼之欲出的恐惧感,像在对待小猫一样搔了搔白蜥的脸颊。
「嘘!好乖,好乖喔……没事了……」
雪芙儿用手掌压住,只觉得那震动逐渐变为缓和的流动了。她的手沿着白蜥的脸颊来到侧面,感觉细微的震动都逐渐平静下来,白蜥放大的瞳孔也逐渐缩回一直线。眼见激动的白蜥安静下来,雪芙儿松了一口气想扶皇爵起身。
「不行,小心!……来了!」
皇爵用沙哑的声音说完,推着雪芙儿的肩膀双双趴下。两人的头上掠过了些什么,掉在随行的雪橇上。火焰随之散开,雪橇燃烧起来。同样的东西纷纷接着落下来,那全都是烧红的炭。
「是炭!快灭火!用雪!」
士兵们蹲到雪橇两侧开始汲雪盖在火焰上。皇爵在与雪芙儿互相掩护的状况下,咏唱起咒文。
「有敌人……在北方……!」
皇爵的身体像弹簧般立了起来,将手上的东西扔了出去。距离两人几个马身之外的空中响起了擦爆声,有个黑色的东西坠落在雪原上。皇爵紧接着做了好几次相同的动作,上空则都有某物破裂。
雪芙儿大叫:「那是鸟!是雁群!」
那些鸟的嘴里都衔着被连成一串的炭飞了过来。
士兵们察觉后拿起了弓箭,一致朝鸟儿们射出,五、六只鸟应声落地。
「竟然是鸟……?」
皇爵抬起毫无血色的脸朝天空一看,他的双眼已经没办法聚焦了。雪芙儿撑着皇爵的身体以免他瘫倒,察觉皇爵军服上的银钮扣几乎被扯光了。原来刚刚皇爵用来攻击雁群的就是钮扣。他竟然靠钮扣就能击落飞雁,到底是用了什么样的魔法呢?
皇爵全身冰冷,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敌人已经从北方来了。
「皇爵殿下!魔法师们已经掉头回来了!」
被留下的四辆雪橇因为这个消息而感到雀跃。四个小队从西方现身,最先来到他们身边的,是巴拿巴男爵与索金魔法师那一队。这时候士兵们攻击雁群的行动也结束了。
「敌人在北方吗?那让下官去追吧!」
男爵让米莉蒂安换搭皇爵的雪橇。尽管米莉蒂安没有受伤,却害怕得捉住了男爵。
「太危险了!指挥官怎么可以亲自追捕呢!」
米莉蒂安过于亲近男爵,让雪芙儿很惊讶,似乎是因为一直搭着同一辆雪橇,米莉蒂安才会这么依赖男爵。
「指挥官是皇爵殿下,你只要待在旗舰上就安全了。」
男爵将米莉蒂安推到雪芙儿身边,与索金一起朝北方前进。
托亚已经来到了皇爵的身边,但报告说伊斯与诺西克都跟皇爵一样耗尽精神而动弹不得。就连托亚自己的脸色看上去也需要立刻休息。
「我们所追的是诱饵。」托亚将死掉的天鹅拿给皇爵看。
「跟这只相同的天鹅被遗弃绑在像雪橇的物体上,所以它们才会贴着地面飞行。」
天鹅张开翅膀约有雪芙儿身高那么长,脖子上还绑了拳头大小的布袋。袋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蠢动着,托亚接着说:
「天鹅拥有鸟类中最多的六个灵魂。分别是日、火、水、土、木、金魂,再加上……」
他打开布袋,里面装的是金绿色的甲虫。
「虽然昆虫只有火跟土两个灵魂,但这种虫的火魂与人类月魂的波动非常相像。所以我们从远处观察魂源,只会看到天鹅与虫的灵魂交叠的样子。」
「这是针对魔法师设下的陷阱吗……」
皇爵忿忿地咬紧下唇,托亚说:「使用鸟类的应该就是凤旅团。毕竟他们的名称就是如此。」
雪芙儿不由得打岔道:「我从来没见过乔贝尔利用鸟类。在我被『凤旅团』捉住的时候,一次也没见过……」
就算对他们发动攻击的人是吉尔达·雷阁下,雪芙儿也不愿意相信他正跟乔贝尔在一起。
这时米莉蒂安拉了拉她的袖子,在她耳边说道:「雪芙儿,就算你这么说,也只会害大家更混乱而已。」
她的意思是雪芙儿所说的话,也只会被当作扰乱搜索队的谎言而已。尽管连米莉蒂安都这么怀疑,让雪芙儿感到很生气,但她却无话可反驳。
托亚提议随时戒备地朝西方慢慢前进。因为攻击虽已经停止了,但这附近或许还埋有不少地雷。
正在进行这项准备时,士兵们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大家都纷纷望着西边的天空。
「那是火柱……太不祥了……」
在西边地平线的夕阳上方,有道血红的光柱直贯天际。连雪芙儿都被眼前妖异的美景所迷住了。
那是称之为太阳柱的现象,在极寒的日子,空气中所含的细小冰块结晶,会反射朝日与夕阳的光芒,就会产生这样的光线。雪芙儿在伊欧西卡尔也见过几次,但那都只会在没有风的时候出现,是非常难得的景色。
刚刚还呼啸吹着的狂风突然停了下来,随着冷空气逐渐冰寒彻骨,队伍也被一股不安所包围。有人轻轻哼起歌来:
「遥远天空中的太阳
国家平原的中央
神圣的神、桑德啊,已经离去
在天之带。奥·乌冽冽
在白色大地。奥·阿拉翁
借由连结起二者的红色阶梯……」
这是一首奥拉国传颂许久的古老歌谣。
「住口!是谁!哪个胆小鬼害怕了!」
尽管军官们纷纷怒喝,但士兵们脸上浮现的恐惧却久久不能消失。
7
皇爵决定不扎营直接在雪橇上过夜。士兵们将风帆在雪橇上撑开,架起能抵御寒冷的屋顶。为了不让远处的敌人发现,也禁止任何灯火。所有人都害怕像敌人乔贝尔这么强大的咒术师。此外,我方魔法师们的力量消耗太大,也让士兵们更加提高了戒备。
天黑之后不久,巴拿巴男爵与索金小队自北方空手而回。
「被逃掉了。只剩下雪橇跟白蜥痕迹,雪橇最多两辆而已。」
拉着男爵雪橇的白蜥,有两只被鱼枪那么粗的箭射杀了。所以带队的雪橇被迫停下,无法继续追踪。雪芙儿想像着雷阁下所射出的箭,贯穿自己身体的情景。那个人不知道雪芙儿也在追兵中,如果她所搭的雪橇被地雷炸了,或许她就这么沉入沼泽里,两人再也见不到面。一思及此,冷汗不自觉从雪芙儿的背脊上滑了下来。
索金最后也筋疲力竭了,男爵则捡拾起被射下的雁尸和地雷碎片。飞雁虽然不像天鹅那样被当诱饵,但脖子附近的羽毛都被拔掉了,似乎有被驯养并受过训练。
地雷上并没有使用生命魔法的魔法阵,而是压缩后的火药筒加上非常单纯的弹簧陷阱引起的点火装置。尽管破坏力并不大,但在「盐沼」内只要能让雪橇偏离行进路线,就可以说是非常派得上用场了。如果那是用魔法阵所做的,就算很微小,仍会有魂源流动,魔法师他们应该会立刻发现才对。
明明拥有五名这么强大的魔法师,却被只有两辆雪橇的敌人扰乱至此,奥拉士兵们得知后更感到不舒服了。虽然雪芙儿觉得身为指挥官的皇爵看起来并不害怕,但也因为发了高烧而无法起身。巴拿巴男爵拿了某种药过来想让皇爵吃,却被皇爵生气地赶出去。
「我说过,任何人都不准离开自己的雪橇!」
四名魔法师也各自在他们的雪橇上休息,因为就算是休息时间,他们也必须轮流安抚一直拉着橇的白蜥才行。尽管四个人也都很担心皇爵,但皇爵让人去告诉他们自己会想办法恢复魔力。随行在旁的士兵也束手无策,只能轮班休息。
雪芙儿是目前为止最不疲累的人,所以一直醒着照看皇爵。错过时机来不及返回男爵雪橇的米莉蒂安虽然也很努力想保持清醒,但等雪芙儿察觉时,她已经在雪芙儿身旁睡着了。
「您每次施展完魔法就会这样吗?」
雪芙儿将包了雪的布放在皇爵的额头与腋下。尽管如此,皇爵的皮肤仍烫得不断发汗,还冒着热气。少年脱下军服的身体,就像雪芙儿最初的印象般,瘦弱得令人不舍。
「平常我不会让自己这么劳累。」
皇爵似乎因为发烧导致的脉搏过快而无法入眠。雪芙儿想到皇爵仅靠自己的力量拯救了雪橇与士兵们,也难怪魂源会这么躁动不安定。
「用钮扣把鸟儿击落,您是怎么办到的?」
「只不过将魂源集中在木魂上,加强力量罢了。为了恢复原状,魂源才会这么紊乱……」
木魂是掌管骨骼与肌肉的魂魄。皇爵搔抓着大腿,雪芙儿一看,只见大腿浮肿得长靴都陷进肉里了。雪芙儿试着碰触了一下,发现滚烫得吓人。
「我想您还是脱掉长靴比较好。」
皇爵犹豫了一下,没有反对。大概是现场没有魔法师能服侍他将长及大腿的靴子脱下,所以才一直忍耐着吧。雪芙儿趁自己还没开始感到害羞之前,一口气脱下了那双靴子。皇爵压抑地呻吟着,雪芙儿立刻用雪袋包住他的腿,让皇爵放松地轻轻吐了一口气。
皇爵的脚底也红肿得像桃子一般,因为已经没有布料了,所以雪芙儿打算把雪装在袜子里,于是她拿出跟靴子一起拉下的袜子。
有个东西从袜子里掉出来,散发的蓝光在滚到雪芙儿的手边后便消失了。雪芙儿没有多想地捡起来看后,心下一凛。那是一颗刻有蓝色文字的白色石头。另外一只袜子的脚尖部分也有个坚硬的东西,雪芙儿取出来后,只见蓝色光芒也消失,变回普通的白色石头。两颗石头似乎分别被塞在两只袜子里。雪芙儿忽然想起乔贝尔逃亡时所说的话。那时乔贝尔所使用的,与刚刚皇爵告诉她的魔法相同,都是将魂源集中在木魂上……
「这是……您的护身符吗?」
听见雪芙儿的问题,皇爵微微睁开眼睛。
「嗯。这是圣德基尼家族用的咒具,上面写着加强魂源集中的咒文。」
吉尔达·雷阁下要她调查的就是这个。
「那得先拿开比较好吧。」
见雪芙儿一直凝视石头,皇爵嘲弄道:「已经消耗掉大量魔力了,就算你拿着它也没用。」
雪芙儿一气,旋即将石头扔进皇爵军服的口袋里。
尽管她让皇爵穿上塞了雪的袜子,雪也会立刻融化变成温水。皇爵咏唱着镇静魂源的咒文,难受地蹙紧眉头。雪芙儿见状,只觉得那跟自己难受时的情形很像。
既然如此,雪芙儿拔出她衣服底下的守护刀。她抽出新月形的刀刃,拿到皇爵面前。
「你做什么!」
雪芙儿的脖子上突然抵着一把剑。醒着看守的士兵反扭住雪芙儿的手臂,将她的头压在地板上。雪芙儿知道自己被误会了,赶忙放开守护刀。
「我不是要伤害殿下……只是觉得或许能消除他的晕眩……」
「说谎!你这个凤旅团的小人!」
随行的其他士兵们也起来察看发生什么事。
「安静!」
皇爵完全面不改色,他用湿润的双眼看着落地的小刀,对雪芙儿说:「你也会使用魔咒?」
「不是!那才不是魔咒……只是,我有方法能消除自己的晕眩,不知道对您有没有帮助……」
下颚抵在地上的雪芙儿连话都说不好,被用力反折的手臂几乎要断了。
皇爵因高烧而湿润的双眼,来回看着雪芙儿。
「那就试试吧。放开她。」
士兵们面面相觑放开了雪芙儿,但拿在手上的剑却没有收起来。雪芙儿不想再被粗鲁对待,小心翼翼地捡起守护刀,在众人的监视下蹲到皇爵身边。
「如果你想搞鬼,就立刻杀了你。」
雪芙儿试着忽略抵在脖子上的剑尖,将新月形的刀刃放在皇爵眼前。
「请看着这把刀刃。想像它会发光又冰冷的锋利程度。我要将它抵着您的脚底。请您感受它的冰冷,并吸收进您的体内。」
雪芙儿一将刀子按在皇爵红肿的脚底,刀刃立刻就变热了。她将刀子插进雪里冷却后,又将它按在另一只脚上。她重复这个动作,也拜托士兵将她放在舷侧的锻冶道具取过来。
士兵们检查了她的道具,怀疑她要拿铁撬或铁鎚当武器,不过雪芙儿需要的不是那些,是一个包在破布里还没磨好的头环。
「我做了这个。很像魔法师的头环,我想或许可以帮助魂源的流动。」
虽然魔法师的头环是银制的,但雪芙儿觉得铁的性质可能更合适。给白蜥用铁制的嚼口原本或许是因为比较廉价的缘故,却非常有用,而她在展览会上所见到的里沃护符也是铁制的兵器。以此推论,头环就算不是银制的应该也有效。
雪芙儿将头环拿给皇爵看。那头环才刚打好,还没加上任何装饰,约一指宽的扁平头环,散发着和缓的光泽。
「虽然是铁制,但我用的是不容易生锈的材料喔。还有,镶在这里的石头,是埃梅送给我抑制头痛的护符。前一阵子您也见过它,没有害处的。我可以帮您戴上吗?」
雪芙儿也让士兵们看见头环,并将它拿到皇爵额头前方。因为皇爵只是静静地闭上眼睛,雪芙儿当他答应了,便让头环轻轻滑入皇爵的刘海下。
「请感受铁的冰冷,并想像魂源正在安静地流动。总之……我都是这么做的。」
皇爵仍旧闭着双眼,他举起手,摸了摸头环。
雪芙儿试着摸摸他的脚底,已经没有剐刚那么烫了。她的指尖可以感受到皮肤下流过的脉动,那感觉跟她抚摸白蜥时相同。她的手掌从皇爵的脚底来到脚踝,再移到小腿肚,追逐着波动,感觉到剧烈振动的热气缓缓地散开了。
雪芙儿再度用雪冷却守护刀,将还湿淋淋的守护刀静置在皇爵的锁骨下方。感觉到士兵们又紧张了起来,所以雪芙儿一放好就立刻松手,打算静观其变。
皇爵碰触着胸前的刀刃。雪芙儿则试着碰了碰他的指尖,缓和他的脉动,并分散他的热气。这是她处理金属材料,将它们变为光滑钢铁时的手感。也是雪芙儿最喜欢的一道工程。
皇爵低声说道:「好像……好些了。」
皇爵的气息很明显地和缓了许多。士兵将新的雪袋塞入他的腋下后,皇爵总算开始沉睡了。他放松了紧锁的眉头,露出了普通少年般的纯真睡脸。那安稳的表情,也让士兵们终于放松了警戒。
雪芙儿在安心的同时,也觉得非常高兴。她自己思考并花费功夫所做的事并没有错。就算只有一点点,她还是找到靠自己击退乔贝尔魔咒的方法了。
8
雪芙儿就在皇爵身边待到天亮。
当她清醒时,朝阳正穿过帆布屋顶照射进来,雪芙儿的头就靠在皇爵的腰侧睡着了。她的手还放在皇爵胸前的守护刀上。皇爵的肌肤已经干了,雪芙儿可以感觉到肌肤下规律正常的脉动。皇爵退烧了。雪芙儿慢慢抬起头,只见皇爵还在睡。看守的士兵也累到坐着打盹儿。雪芙儿怕大家醒来会害她很尴尬,于是拿起守护刀收进了刀鞘,此时皇爵说话了:
「你真蠢。难得有机会可以杀我却错过了。」
雪芙儿差点跳了起来,她瞪着皇爵。只见对方似乎也正为什么事感到生气。雪芙儿搞不清楚皇爵在想什么,认真地回答道:「我才不会杀人。」
「如果我死了,雷就能顺利逃走吧。」
但雪芙儿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一点。她害怕战争,也不希望任何人死去。如果皇爵死掉,奥拉的士兵们一定会矢言复仇吧。身边只要曾有人死去,人们就绝对无法轻易忘记这件事。就像雪芙儿忘不了措那一样。
于是雪芙儿说道:「雷阁下才不会被您打败。」
「是吗?那么如果我杀了那家伙,你会杀我吗?」
「请不要说得那么简单!」
强烈的憎恨,会令人将杀人视为理所当然。雪芙儿过去也曾这么痛恨乔贝尔。可是她再也不想憎恨任何人了。就算她想将皇爵当作乔贝尔来憎恨,她也办不到。或许是因为皇爵偶尔心血来潮的温柔,也或许是因为他眼眸中的光芒。
所以雪芙儿一直告诉自己,雷阁下绝对不会被皇爵所杀。那个人如钢铁般坚强澄澈却温柔,是个强大的骑士。这是她心中近乎信仰的愿望。
「您明明……就拥有拯救人的能力,为什么要这么轻怱生命呢?」
她曾经用相同的问题问过乔贝尔。不过,雪芙儿突然想起一件事。
皇爵拯救了被白蜥咬伤的士兵。之前好几次,只要雪芙儿身体不舒服,他也一定会为她唱诵咒文。虽然说出口的话都非常无情,但绝不会见死不救。就连昨天他也是消耗自己的灵魂去拯救那些士兵。雪芙儿忽然想起皇爵在那座庭园跟她说的话。
「你难道不会不想活吗?」
那句话所指的,该不会是皇爵自己吧?如果是,那么皇爵轻率看待的就是他自己的性命。
「……您该不会真的希望我杀死您吧?」
皇爵没有回答她,突然改变了话题。
「萨亚雷说你似乎曾经见过神明。」
雪芙儿吓了一跳。当乔贝尔被逮捕的时候,她也不断被质问有关凤旅团的事。雪芙儿与埃梅从凤旅团的手中逃走,迷失在塞亚国的深山里,并且见到了名为奥丹的神明。雪芙儿甚至还跟奥丹说过话。尽管那是奇妙又不可思议的体验,但对雪芙儿来说还历历在日,如今仍庄严地存在于她的心中。
「可是萨亚雷并不相信。」
是卡莎大使向萨亚雷报告了神明的事情。不管是大使或萨亚雷,都打从心底认为那是雪芙儿和埃梅的谎言与妄想,也一直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编造这种谎言。所以雪芙儿跟埃梅决定将奥丹的事永远放在心里。她不知道为什么皇爵突然提起这件事。
「那是当然,毕竟那个男人打从心底不需要神。」
皇爵似乎还有困意地闭上眼睛,半开玩笑地问道:「然后呢?那个神,是什么样子……」
雪芙儿也用不佳的口气回答:「很巨大,很强势……可是很公平……」
皇爵静静地听她说话而没有加以嘲弄,所以雪芙儿又再补充了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话。
「而且,看起来很寂寞。」
少年有些震惊地看着雪芙儿,眼神内似乎蕴含着痛楚的光芒。但立刻又恢复成挖苦的笑容。
「真是有趣的内容。」
皇爵缓缓地将额头上的铁环取下,戴在雪芙儿头上。铁环已经恢复原先的冰冷。
「接下来,我想你会比较需要它。」
等士兵们全都起床后,皇爵走到雪橇前端插上粗厚的旗杆并下达了命令:
「揭起魔法实务局与圣德基尼家族的旗帜吧。将人质绑在旗帜下方,让敌人能够看得见她。」
雪芙儿以抱住旗杆的姿势被绑在旗杆上。由皇爵的雪橇领军,行军再度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