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吉尔达·雷跟着奎里德搭乘疾风船来到了那塔尔。
那塔尔是个位于里沃势力范围西南部的小国家。国土西边矗立着三座屏风般连绵排列的高山,称为「三鉾山岭」,南面则是一年有大半年都天寒地冻的广大「冰大地」。从那塔尔蜿蜒流经「三鉾山岭」南边的哥塔希利带河会在冬天结冰,阻碍船只航行,因此长久以来这里都是里沃帝国的最西境。
然而,里沃这个不满足于现状、想要更加扩展领土的军事大国,当然不会停止向西推进。今年夏天在哥塔希利带河融冰之时,里沃便开始侵略温暖的阿米兰堤。只要拿下阿米兰堤,从阿米兰堤开始顺着带河往西北前进,就能够一步步并吞奥拉的属国联盟「洛曼榭同盟」。位于两大国争夺势力领域的要冲,也算是阿米兰堤运气不好。
「我军的精锐部队是水军与骑兵,所以无论如何,我国都想获得带河的利权。毕竟光靠里沃的疾风船,无法胜过奥拉空军。」
尽管吉尔达·雷是奥拉同盟国多姆奥伊的骑士,奎里德还是对他这么说明了。
据说里沃的疾风船,是由奥拉逃亡的魔法师所带来的生命魔法知识所打造,但与最先进的生命魔法相较之下只能算二流。吉尔达·雷第一次搭乘里沃的疾风船时,便发现它的速度与飞行能力都比不上奥拉疾风船。可是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奎里德要特地对他暴露自家军队的弱点,还告诉他刚开始进行的侵略作战计划呢?
从一开始,奎里德就没有把吉尔达·雷当成普通俘虏对待。若在一般状况下,他应该会受到帝国军的拷问,逼他说出多姆奥伊的国情以及与奥拉的关系,等一切结束后就会被处刑。这些吉尔达·雷都已有觉悟。可是奎里德却把他留在身边,似乎不打算将他交给军队上级:甚至吉尔达·雷所关心的多姆奥伊现况或与奥拉间的关系,奎里德还会若无其事地为他说明。就算将吉尔达·雷软禁在花街好几个月,他也猜不出奎里德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而如今,奎里德竟还将他带到自家军队的前线。
里沃军虽想借由带河将水军往西边送,但阿米兰堤与奥拉军队联合抵御,因此并不容易越雷池一步。即使迂回绕行「三鉾山岭」靠近阿米兰堤,也会立刻遭受奥拉疾风船的空袭,就算突破了这关,带河上还有联合军的军队等着里沃军。奎里德与吉尔达·雷就是在这种胶着的战况下来到那塔尔。
两人从那塔尔的风港搭乘军舰,来到位于「三鉾山岭」南方山麓的前线后方驻扎地。来到这里,奎里德不只没有替吉尔达·雷戴上手铐,甚至不安排人员看守他。风港与军舰的指挥官称呼奎里德为阁下,尽管他们对他身边的吉尔达·雷显示高度好奇,却没有多问一句话。这或许也显示了奎里德在里沃军所拥有的地位;至少他拥有能照自己意思行动的实权。
奎里德要吉尔达·雷换上一套黑色披风与黑色锁子甲,他自己也在锁子甲外穿上一套正式的绿褐色军服,军服上绣有车轮与马匹图样的国徽,与里沃将校们的军服相同。不过大概奎里德给予人的印象与制服相差太大,与其说他像高级将官,看起来还比较像是个将抢来的军服穿在身上的浪子。从他十分拘束地绑上铠甲绳的动作看来,他本人似乎也不太喜欢这种打扮。
他们的锁子甲与在奥拉的「白色森林」中随着科娜一起消失的那一件相同,都是有着铁环并织进蛇纹石石绵的抗魔法铠甲。听说就算在持续研究如何对抗魔法的里沃国内,这也不是很容易取得的东西。但奎里德仍旧再送了一件给吉尔达·雷,甚至还给了他剑带与一把长剑,这下吉尔达·雷终于沉不住气发问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给我武器,以为我不会用它?」
奎里德搔了搔脸上的胡碴,不怀好意地笑了。
「总不能让你在战场上手无寸铁吧?该用的时候你就用。」
吉尔达·雷确实能够一剑刺穿这个看来毫无防备的对手,并且直接逃离这里,但他并没有采取行动。这个叫奎里德·曼斯顿的男人,实在不容易对付。尽管吉尔达·雷与他一起旅行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也曾并肩作战过,但就算不考虑他的剑术与臂力,奎里德都是个深不可测的对手。
◎
驻扎地的规模极大。吉尔达·雷觉得这一次里沃集结了比多姆奥伊的里沃战役时还要更多的兵力。就夏天开始驻扎的基地来说,营帐的排列杂乱无章,还有驮兽及补给物品掺杂其间。只有集中骑兵队马匹的围栏,谨慎地盖在避开带河沿岸强风的地方。乍看之下,总觉得是个军纪松散的军队。
奎里德拒绝了士兵带到岸边的马匹,与吉尔达·雷共同步行到营帐。
「粗略算起来是十二大队,大约一万名骑兵与两万名步兵,而在前线阿米兰堤,应该已经投入一僻的数量了。」
奎里德黄铜色的眼睛正观察着来来往往的士兵们,不像在对吉尔达·雷说话,而是自言自语。
在吉尔达·雷看来,只觉得士兵们又累又焦躁。从干燥地面扬起的土尘,大量地落在营帐跟士兵身上。此外,奎里德选择步行的这条通道两侧,士兵们的外貌打扮也不太相同。
道路右侧地面较为平坦的一带,营帐的排列相对之下较为整齐,士兵们也都穿着相同的皮甲与黄褐色的披风。皮甲的前胸处拓印着车轮徽纹,似乎是里沃的配给品。另一方面,沿着道路左侧斜坡,迎着强风的那一带区域,则是一排倾斜的营帐,士兵们的装备则零零落落,看上去破烂不堪。
两边的士兵都没有发现将领就从他们身边经过,只是神情不悦地整理着货物、保养武器,或是各自休息,也有人正在重新包扎血迹已经干涸的绷带。奎里德态度轻松地询问右侧穿着皮甲的士兵。
「你们刚跟前线交接完吗?」
「是、是!我们为了补给,暂时从国境带来到这里……」
早已除去剑鞘的士兵赶忙放下刀刃,向奎里德敬礼。
「战况如何?兵力足够吗?」
「是……死伤人数约有一个大队之多,但并没有太大影响。」
「对正规军没有。」
吉尔达·雷的背后响起一个声音。他回过头,只见一名几乎还只是个少年的小个头士兵,用挑衅的目光瞪着穿皮甲的士兵。
「毕竟死的都是属国的兵力嘛。」
「在长官面前,你不要乱说话!」
穿皮甲的士兵大声斥喝,他的同僚听了,也走出营帐前来观看。
然而,少年看上去却毫不畏惧。他晒黑的光裸上身只围了一条腰巾,体格以士兵而言稍嫌太瘦,但有着锐利眼角的双眸,宛如黑曜石般闪闪发光。少年以嘲弄的口气反驳道:
「长官,这时候才从帝都来巡察吗?如果想对前线士兵下达命令,请你先看清楚真正在流血作战的部队在哪里,再来下达指令会比较好喔。」
「臭小子!说话小心点!」
穿皮甲的士兵们大声叫骂。然而,少年身后一些衣衫褴褛的围观士兵们也扯开嗓门吼了起来。
「要小心点的是你们!他说的都是事实!」
「在最后方第一个逃走的家伙,少说大话了!」
「你说什么!」
「再说一遍试试看!」
粗鲁的吼叫声纷纷从奎里德与吉尔达·雷的两侧出笼,没一会儿功夫已经聚集了一大群士兵在互相叫骂。还有不少人手上正拿着武器,刚刚飘散在空气中的那股不愉快气氛,已经膨胀成一触即发的恶劣局势了。这时,奎里德却不慌不忙地用悠哉的声音消去了惊险的气氛。
「很好,我都清楚了。你们的想法,我会忠实转告给西尔森将军知道。」
他环顾瞬间沉默下来的士兵们,接着他靠近少年,提起少年的后领。
「你过来。我要惩罚你的不敬之罪。」
接着奎里德口气一变,再对打算抗议的少年与因他被逮而受到鼓舞的士兵们说道:
「把私下打斗的力气省下来!你们在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会觉得今天过得像天堂!」
「请、请问……长官您的大名是?」穿皮甲的士兵们小心翼翼地问道。
「参谋总长奎里德·曼斯顿。」
听到奎里德临走之前留下来的话,几乎所有人都脸色大变。
「是那个曼斯顿阁下……」
吉尔达·雷用眼角观察着士兵们交头接耳的样子。众人不只表现出相同的震惊,还两极化地分成怀有好意或掺杂着嫌恶的情绪。他之前见过的将校们也有类似的态度,而刚刚发生的纠纷,看来似乎是属国军与正规军之间的冲突,吉尔达·雷猜想那会不会就是这些情绪反应的原因。
「奎里德,你是属国出身的人吗?」
回答吉尔达·雷的问题的不是奎里德,而是那名少年士兵。
「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奎里德,这家伙是谁啊?」
吉尔达·雷吃惊地看向奎里德,只见对方扬起招牌的恶劣笑容。
「在卡撒拉花街捡到的人。」
「你竟然待在那么好的地方?而且还自己去!」
这两个人显然是旧识。少年刚刚也没有表现出惧怕的样子,看来是故意采取那种态度。
「拜我所赐,你现在很清楚部队是什么样子了吧?」
眼前的少年士兵的口气,怎么看都不像在对长官说话,但奎里德似乎没有怪罪他的意思。
「思。不过我是不会给你奖赏的喔,库比亚多。那会变成不良示范。」
「什么嘛!亏我还出来迎接你。」
气呼呼的库比亚多看起来更像小孩子,但警戒的眼神还是不断打量着吉尔达·雷。
「我去通知队长他们了。」
库比亚多缓缓地转过身,接着以惊人的速度跑开了,宛如土狼般敏捷。奎里德笑着对吉尔达·雷说道:「你要小心那个家伙喔。他是碧玛盗贼出身的,嘴巴坏、手脚习惯也不好。虽然我出生在帝亚曼堤纳,不过从十四岁就住在军队里了。库比亚多则是潜入我营帐偷东西时被我逮到的家伙,还挺帮得上忙就是了。」
碧玛跟帝亚曼堤纳是并列在那塔尔东方的里沃属国,大约都是三十年前左右被里沃所征服。听说两国都很靠近里沃帝国的大本营,因此都已是自治权名存实亡的领地了。
身为属国人民的奎里德能当上参谋总长,实在很不寻常。属国的士兵是从被征服的国家所征召,并非为了自己国家,而是被里沃强制差遣,处境与报酬也经常远远不及正规军。因此奎里德肯定非常受到属国士兵的尊敬。
2
吉尔达·雷与奎里德来到最大的一间营帐。奎里德对站哨卫兵说出自己的名字,表示要见将军。当卫兵进入通报时,帐内响起了怒吼与摔破东西的声音。
「曼斯顿来了?这种时候这么不识相……!」
过没多久肿着脸颊的卫兵便走了出来,请两人进入营帐。咬牙忍着满腔怒火的卫兵,是没穿皮甲的属国士兵。奎里德顿时收敛起自己的表情,走进了隔间用的帐幕。吉尔达·雷闻到帐内的香气与人的热气,不禁蹙起了眉头。营帐内的奢华装饰,令人无法想像这里是前线战场。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卡撒拉的「马头郭」了。
「阿尔科·西尔森将军阁下,下官是奉帝国之命到任的参谋总长奎里德·曼斯顿。」
曼斯顿敬礼时,眼前的西尔森将军坐在周围都是漆器雕刻的巨大卧床上,也不打算起立回礼。以将军一职来说他看起来很年轻,是个与奎里德差不多年岁的男子。他那相当卷曲的铁锈色头发,披散在紧绷结实的肩膀上。苍白立体的脸庞上有着高高隆起的鹰勾鼻,双眼跟鼻子都很大。好像化了妆一样深邃又华丽的五宫,高高在上的视线跟微微湿润的扭曲红唇,看上去有点鄙俗。
但最令吉尔达·雷感到吃惊的,是西尔森身旁竟还有女子在伺候他。刺绣精致、图样色彩也令人眼花撩乱的被衾盖在女子身上,而绣被下女子只穿着薄薄的衣物,姿态放浪。她的五官像小孩般年幼,但她不仅毫不在意地暴露自己的肌肤,还用淫荡娇媚的笑容看着奎里德与吉尔达·雷。
「抱歉在休息时间打扰您。」
奎里德似乎非常习惯了,用轻佻的口吻挖苦着,但西尔森却毫不羞愧,反而故意似的从女子手上接过酒杯。他是想借由旁若无人的态度对部下树立威信?还是对奎里德个人的刻意羞辱?或许二者皆是。将军的脚边散落着碎片,应该是他刚刚拿来扔那名可怜卫兵的酒瓶。
「战事进行得很顺利,如今鼎鼎大名的曼斯顿参谋没必要出现吧。」
西尔森对奎里德露出很明显的敌意,但奎里德不予理会。
「下官想让这个男人加入『卡尔加』,特来告知您。」
西尔森的视线第一次落在吉尔达·雷身上。
「他是什么人?」
「在拉哈港遇到的男人。」
奎里德用应付库比亚多的那套敷衍说法来回答。奎里德的确与吉尔达·雷在拉哈港认识,只是绝口不提中间所经历的一切事情。吉尔达·雷并不清楚什么是「卡尔加」,但奎里德对他催促似的挑起眉,吉尔达·雷只好报上自己的姓名。
「……我叫吉尔·欧塔斯。是个农民。」
听完他的话,西尔森似乎立刻对吉尔达·雷失去兴趣。
「喔,跟那个不良的流氓集团倒是很相配嘛。」
奎里德好像听到什么笑话般,轻快地行了个礼。「感谢您的许可。」
「就这件事?」
「如您所见,为了要提高士兵们的士气,必须准备一点余兴节目。」
奎里德正要开口,身后便卷起了一道风。一名军官急如星火地卷起帐幕闯了进来。
「如果要开作战会议,也要经过我的同意啊,曼斯顿阁下!」
看上去急着赶来,放话时还在拼命喘气的人,是个年约四十的瘦削男子。男人有着小脸和尖下巴,以及有些薄的嘴唇。旁分的头发既多又黑,相当有光泽,只是皮肤因长年日晒而显得黝黑,不太有肉的嘴角还有些皱纹,让他看起来更加老成。
「是查德·拉达右阁下啊。抱歉还没向您问好呢。」
奎里德很有礼貌地向对方低下头,但拉达右却只向西尔森敬礼,并说道:
「将军阁下,明天必须要立刻将补给部队送上前线。没有时间作什么余兴节目了。」
「不必担心,就是要进行补给的行军对抗战。」
奎里德迅速地打岔,不给予西尔森思考的时间。
「分成正规军与属国军,比赛各自的补给数量与速度吧。再不去理会双方的敌对心态,就会打乱接下来的战役,所以要让他们在前线之外的地方发泄一下。」
拉达右反驳:「那反而会导致分裂!输的那一方会积怨更深!」
「只要在下次要补给的时候,再给他们比赛的机会就可以了。这么一来他们在战场上就能专心抗敌,更大的好处是能提高补给效率。」
奎里德信心满满地等待西尔森的裁决。西尔森说道:
「也好。曼斯顿阁下,你负责指挥属国军部队。拉达右则负责正规军部队。」
拉达右突然间张口结舌。「可、可是,将军……」
「但是,」西尔森又继续说:「你绝不能让属国军获胜。这个余兴节目,是为了让松散的属国军看见他们跟正规军之间的实力差距,使他们更加顺从而举办。曼斯顿阁下,既然你善于谋略,那么应该能顺利掌控一切,在不被发现有人为操纵的状况下决定胜负,对吧?」
西尔森歪斜的嘴唇傲慢地扬起。拉达右也态度一变,一副正合他意的表情看着奎里德。
「不愧是将军阁下,真是深谋远虑呀。」
奎里德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变得认真,但他很快扬起了单边眉毛,露出招牌表情,用惯有的轻佻态度点了点头。
「遵命。那么明天一早便开始行动。」
离开营舍之后,吉尔达·雷忍不住问道:「你竟然允诺作弊,这样好吗?」
奎里德耸耸肩膀。「拒绝的话就完全没戏唱了。忤逆西尔森会很难摆平。」
「你认为我不会告诉士兵们吗?」
奎里德用黄铜色的双眼正面迎视他。「唔嗯。如果你要这么做,那你刚刚为什么不干脆表明自己的身分?只要你说出自己是多姆奥伊摄政官的儿子,说不定待遇会稍微好转喔。」
吉尔达·雷觉得奎里德正在考验自己。之前在「马头郭」,他应该也是在观察自己是否会耽溺于酒色吧。
「比起成为那个将军的俘虏,看来当你的俘虏还快活一点。」
吉尔达·雷说完,奎里德便愉快地放声大笑。
「你果然很有看人的眼光呢。」
◎
奎里德走进已经准备好的营帐,命令库比亚多与一名叫马可斯桑的士兵照顾吉尔达·雷。
马可斯桑跟奎里德一样出生于帝亚曼堤纳,两人年龄也相近,似乎已经认识很久了。他长得很像正在苦恼的小狗,令人觉得亲切,他同时也表示自己是「卡尔加」的副队长,顺便为吉尔达·雷说明「卡尔加」指的就是斥候※骑兵队。(※指古代的前线侦察兵。)
库比亚多对吉尔达·雷宣告说:
「我可还没承认你是我们的伙伴。要看跟正规军之间的比赛,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再决定。」
库比亚多似乎也是「卡尔加」的队员。跟像团小火球的少年相较之下,马可斯桑用令人放松的稳重声音说道:「你跟其他队员明天就能见到面了吧。我还有话跟奎里德说,你先去塔欧跟库比亚多的帐棚休息吧。」
塔欧是个吉尔达·雷得抬头看他的年轻互汉,肩宽与胸膛都厚实得像块大石头一样。他的两侧头发已经剃去,只剩一撮马匹鬃毛般的头发长在头上,肤色颇白,还有着一张圆脸。塔欧性情沉默寡言且稳重,不管库比亚多怎么罗唆烦他,他也像只熊蜂※一样泰然处之。(※木蜂的一种,没有毒刺,不会螯人。)
「塔欧比我还晚四年加入『卡尔加』。吉尔·欧塔斯,你是地位最低的,可别像我一样使唤塔欧。别看这家伙老老实实,其实很容易生气呢。」
库比亚多代替不说话的塔欧发言,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背景。塔欧生于里沃的属国欧毕,才刚加入军队没多久,就跟同袍互殴误杀了对方,奎里德是在他要被开除时把他捡回来的。在知道纷争的理由竟是对方杀了塔欧养的老鼠后,吉尔达·雷终于知道为什么西尔森要批评「卡尔加」是个流氓集团了。无论是库比亚多或是吉尔达·雷自己,「卡尔加」都是由奎里德亲自聚集,组成分子十分与众不同的集团。
就像奎里德测试他一样,吉尔达·雷也决心好好拜见奎里德的手段。他并非想要伺机而动,以获取这个对多姆奥伊虎视眈眈的军事大国的内部情报,而是对于被侵略的阿米兰堤,他不适合做这种壁上观的心态,毕竟多姆奥伊未来也可能遭到相同命运。如果奎里德想要让吉尔达·雷见识这一点,那么他就睁大眼睛看下去吧。
3
身为近卫骑士长年以来的习性,让吉尔达·雷在天亮前就清醒过来。
在吉尔达·雷起床的同时,库比亚多与塔欧也同时起床,看来两人是轮流在看守他,不过他对此没有太过惊讶。吃完配给的早餐后,两人穿上了跟吉尔达·雷一样的蛇纹石锁子甲。库比亚多说这种铠甲只会给「卡尔加」的成员穿。
专属「卡尔加」的装备还不只这一项。「卡尔加」这个名称的由来,是因为他们骑的不是马,而是一种名为卡尔加的两足走兽。卡尔加的皮毛与头部像鹿,但上身直立,只用后肢奔跑,据说与兔类同源。它们的后肢比马匹要强壮三倍,有着肌肉结实且圆胖的下半身,以及龙一样的粗尾巴,因此就算是直立也能站得很稳。体长大约跟马差不多,但鞍是装在盾上,所以比马匹稍微高一些。另外,它们的前肢较细,弯曲成三段小小地交叠在前胸。
「你会不会骑啊?别扯我们后腿喔。」
库比亚多嘲弄着吉尔达·雷,倒是塔欧很仔细地教他操纵缰绳的方法。骑乘卡尔加是塔欧的祖国欧毕人的习惯,奎里德则将它们引进军队。塔欧一直把卡尔加当成自己的小孩一样照顾它们。
「它们比马匹还胆小,对待它们得小心一点喔。」
在塔欧示范下,不使用鞭子抽打,而是捉住卡尔加的耳朵下达命令,卡尔加就会遵从了。就算塔欧巨大的身体骑了上去,卡尔加仍能够轻松地奔跑。而吉尔达·雷分配到的是一头特别温顺的卡尔加,很高兴地吃着他手中的苹果,接受了这个新的骑士。
前一晚各个部队就已经收到行军的顺序,并顺利地收拾营帐进行部队整编。士兵们动作俐落,今天的比赛正如奎里德所计划一般,已经激起士兵们的干劲了。
正规军的队伍与属国军的队伍,沿着带河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他们与同伴相互鼓励,并痛骂对手,充满一股势在必得的决心。吉尔达·雷按照马可斯桑的指示,与库比亚多等人来到最前头。
「其他队员在后方戒备。参谋总长要我们趁这个机会把地势记住。」
西尔森将军走在奎里德与拉达右后方,如王者般现身了。西尔森身上穿着涂上釉彩的华丽铠甲与锦缎披风,珍贵的青马马背上是镶了金边的马鞍。看来西尔森似乎是个会不惜花费重金打理自己、爱耍派头的男人。尽管库比亚多批评西尔森来自有钱的王室旁系家族,只是实战经验尚浅的「看板将军」,但这种出场的确很有气势,他用几乎刺耳的高亢声音,宣告补给作战展开。
「前线同袍们都正在等待补给到达!这一切只能靠各位运送物资交到他们手上!一定要趁早将物资送到!」
行动展开的信号铜锣声响起,步兵同一时间拔足狂奔。带点红色的尘土如云雾般随之飞扬。
吉尔达·雷的斥候队要比他们更早出发,率先察看前进路线是否有阻碍、哪里适合休息。正规军部队那方也派出了斥候队,仿佛竞争似的超越了吉尔达·雷他们。
「混帐……」
不服输的库比亚多正想驱策卡尔加追上去,但马可斯桑阻止了他。
「到最后再一决胜负,先把力气省下来。」
吉尔达·雷前进了约半里,就掌握了驾驭卡尔加的诀窍。虽然有一次因卡尔加突然大幅度跳跃而差点摔落,但他用膝盖夹紧鞍部,利用脚凳拉扯前肢逃过一劫。只要反折卡尔加的前肢根部,它们就会放慢速度,放松之后又会再度跳跃并逐渐加速。当它们伸展前肢跳跃时,就会撑开腋下像鼹鼠一样的皮膜,用以迎接风势,皮膜会顺着风势像翅膀一样张开,让卡尔加一跳就能飞越数个马身那么远。吉尔达·雷很享受这种有如飞翔的感觉。
距离国境还有半天的路程,以这种速度无法在沙漠地带持续奔跑下去。可是无论是正规军或属国军的部队,都想在一开始便拉开距离。骑兵在步兵周围驱策,同时驱赶运送物资的骡马及犁牛。很明显地,谁能让驮兽们先行到达有水的休憩地点,谁就会比较有利。
奎里德明明昨天才到达此地,却已经能正确掌握有水的地方,并以水源分布处为基准来订定行军计划。尽管拉达右肯定也有一样的想法,但同为主导大型部队的司令官,奎里德在统领将校的能力上显然略胜一筹。当正规军的将领们各自让自己的小队往左往右前进之际,属国军的小队长已经在正确的时间点上各自号令出发或休息,士兵们也都敏捷地遵从指示行动。最重要的一点,属国的士兵们长年积怨已久,都有着非打败正规军不可的义愤之情。
奎里德的部队就这样缓缓拉开与拉达右部队间的距离。当属国的士兵们正结束午休要离开饮水地时,正规军才姗姗来迟,属国军也毫不留情地嘲笑与挖苦对手。
「现在才来?是身上的漂亮铠甲太重了吧?」
吉尔达·雷看见还很悠闲同行的西尔森叫来了奎里德。西尔森抚摸着自己身上的锦缎披风,心情愉悦地下达一些命令。奎里德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后,宣布停止出发并将小队长集合起来。
奎里德用能让所有大惑不解的属国士兵听得到的音量,大声命令道:
「拉达右阁下的部队运送的物资比我们还要多!为了公平起见,每个小队必须各自从后方部队接手三头骡马或犁牛!」
不满的抗议声果然纷纷响起,奎里德制止了他们。
「在驮兽恢复体力之前,先延长休息时间!各位先充分休息吧!」
上午的优势全都白费心力,让属国士兵们大感不满。这项命令很明显地有利于正规军。
奎里德将马可斯桑叫去,指示他立刻让斥候队出发。吉尔达·雷用双眼搜寻了一下正规军的斥候队,发现自他到达这处饮水地之后,就没看过他们了。他将这件事告诉马可斯桑。
「所以我们才要快一点。」马可斯桑这么回答他。
◎
到目前为止的休息处,都是里沃军控制的带河沿岸村落。居民过着可说是未开化的贫困生活。因此只要给予里沃的补给品,居民就会乐意提供饮水作为交换。可是接下来前方的带河沿岸就非常接近「三鉾山岭」,这座山脉分隔了阿米兰堤与东部的那塔尔,似乎除了山贼之外就没有其他居民了。「三鉾山岭」自险峻的山顶至山腰处都是稀疏的树木,下方则岩层裸露,是坚硬的岩盘隆起所形成的山脉,少许土壤上也因为降雨量极少,无法孕育出森林,山脚下的树木更是让居民们砍伐一空。
斥候队登上山麓,取道能看见远方的路径,但仍旧没看到另一个斥候队的踪影。山脚下干涸后的泥土原野,就像巨大田地的田埂一样反复起伏直达阿米兰堤国境,令人看不见尽头。
属国军一切从头开始,但即使跟正规军在同一时间出发,休息时间却比较充足,所以都精神百倍地往前推进,而愤怒也促使他们脚程更快。吉尔达·雷等四人就在下一个山脊上看着在田埂旁缓坡蛇行前进的部队。
正当这列长蛇的中段走入一处洼地后,正规军部队的前头便出现在田埂之后。马可斯桑喃喃说道:「很近啊。」
拉达右一直让行军队伍跟奎里德的路线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但如今这条蛇的腹部遭到后方赶来的蛇缠上,士兵们的步调眼看着越来越凌乱。抢着争先的士兵开始彼此争执叫骂。小队长们为了重新整队,策马来回奔波,但没有效果。长蛇看起来就像吞了猎物一样变得膨胀肥胖,在洼地散开。
这时吉尔达·雷看见从斜坡的上方突然出现了约有五十骑的骑马集团,冲向两个部队。
「马可斯桑!」
吉尔达·雷在大叫的同时,已经动手驱赶卡尔加了。骑马集团并没有穿着军服,当地麻布料织成的红色围巾随风翻飞。
「是山贼!」
库比亚多大叫,塔欧则率先将卡尔加掉头。四个人拔剑并且发出警告,打算阻止山贼袭击部队。步兵们虽然察觉了想要逃跑,但已经挤成一团的中央部分,因为被己方的士兵打乱而无法动弹。
骑马集团立即朝该处下手。部队的骑兵们从前后方赶来,在漫天的尘土中展开一场混战。吉尔达·雷等人上前助阵,连奎里德也参与其中与绯红围巾集团交手。
「保护物资!」
山贼们包围了载运补给品的骡马及台车。他们以短的偃月刀为武器,用力地挥舞着。
吉尔达·雷参战没有多久,便发现对方并非经过训练的战士,只是一群山野盗贼。他猜想这些人会这么鲁莽地袭击里沃的大型部队,可能是迫于饥饿所致。
然而骑兵队一旦开始反击,他们便转身离开。打算逃脱的山贼纷纷扔下红色的围巾,扬起的沙尘令人睁不开双眼,也分不清山贼与骑兵了。
为了不要误伤我方士兵,吉尔达·雷试着离开这场混战圈。这时就这么凑巧,他在前方约两匹马身的距离外,看到了奎里德。当然他仍听得见库比亚多等人交战的声音,但都离他有一段距离,隐没在尘土飞扬中。眼前奎里德正与两名山贼陷入苦战。一股杀气掠过吉尔达·雷,有一名山贼从旁攻击他。吉尔达·雷用长剑抵回刀刃,再砍上对方的肩头。山贼要闪躲却差点落马,而后捉紧了马鞍,歪着身子逃了。
他再度看向奎里德,发现他的敌人已增加为三名,分别自左右与身后攻击他。吉尔达·雷砍倒眼前的敌人,来到奎里德的身后。
「小心点!这些人是……」
尽管奎里德朝他大吼,声音却被敌人的呼啸和马蹄声掩盖。吉尔达·雷发现眼前对手的打法与刚刚被他赶跑的家伙们不同。可能是为了掩护同伙掠夺物资的牵制部队,只见他们非常执著地集中攻击奎里德,仿佛知道他就是司令官。
吉尔达·雷与奎里德背对背,驾着卡尔加绕巡,应付眼前的敌人。敌人左右挥舞着偃月刀,朝吉尔达·雷的卡尔加砍去。刀刃击中护面,受到惊吓的卡尔加开始发狂。卡尔加粗大的尾巴甩在奎里德所骑的马匹脚上,令马儿脚步踉舱不稳。吉尔达·雷心下一惊正要拉住缰绳,一支飞箭就贯穿了敌人的胸膛。
吉尔达·雷不知道箭来自何方,抬头往上方山脊一看,似乎有看到弓箭手的人影。如果刚刚是山贼的分遗队射偏的话,那对我方就危险了。
就在他分心之际,吉尔达·雷竟与奎里德分散了。奎里德虽然砍倒了一名山贼,但他与他面前顿失骑士的马匹已被另两名敌人包夹。吉尔达·雷正想赶上前去,刚才被他砍了肩膀的山贼却飞身过来阻止他的去路。接下来,又有一个人将偃月刀高举过头冲向奎里德。
「奎里德!」
吉尔达·雷驱策卡尔加撞开眼前的敌人,直接飞身降落。卡尔加气势万钧,靠后肢的一击便踢倒了敌人。
吉尔达·雷穿越杂沓的马蹄与沙尘,朝奎里德奔去。他一剑砍向正与奎里德刀剑相抵的山贼脚踝,却只觉得砍中坚硬的护踝。山贼踹了吉尔达·雷一脚,尖锐的马蹬划破他的脸颊。就在他闪过之后,眼前又有新的敌人逼近。
那名逼近他的山贼,赤锈色头发如火炬般披散在背上,脸上则有老虎般线条明显的刺青。吉尔达·雷迅速地避开马脚滚落地面。他认为红发的山贼是因为速度太快,才会同时撞倒同伴的马匹。可是红发男子好像碰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壁般,以近乎奇迹似的角度改变马的前进方向,飞过吉尔达·雷的头顶,然后轻而易举地一剑刺进正威胁奎里德生命的山贼腹部。
「阿札破!」
奎里德大叫。红发男子轻轻点了点头,放开偃月刀交到左手上,削下正在追赶吉尔达·雷的山贼首级。山贼的头颅落到地上,让周围山贼的杀气转眼消失。吉尔达·雷才终于发现红发男身上穿着黑色锁子甲。红发男像头野兽般发出一声大吼。
「呜啦啦啦啦啦——!」
库比亚多和马可斯桑应该听见了这记叫声,吼声也大了起来,从飞沙走石中驱赶而来。塔欧举起大约有自己头部那么大的铁鎚,击碎了山贼的背骨。
「欧塔斯!」
马可斯桑来到他与奎里德的身边,而库比亚多与塔欧则跟着红发男一起去追击逃走的山贼。吉尔达·雷见状赶紧提出警告。
「奎里德,山脊那边可能会有山贼的弓箭手埋伏。」
「不,那里阿札破应该已经先去看过了。」
马可斯桑补充了一句。
「他好歹是『卡尔加』的队长嘛。」
◎
红发的阿札破跟另一名队员艾斯姆,都一直在队伍后方看守。山贼出现后,为了确定敌人是否有分遗队而登上山脊进行确认,接着才加入了混战之中。他跟库比亚多他们赶跑了山贼,没有更进一步追赶就回来了。身上沾满敌人鲜血的阿札破看起来活像个野蛮人,士兵们纷纷投以害怕的眼神。
艾斯姆是个高个子、长脸、眼尾上扬的男人,直顺整齐的黑直发在脖子后绑成一束。当大家在休息时,他还来回走在山贼的尸体间。吉尔达·雷来到自己的卡尔加刚刚被牵制住的地方,看到艾斯姆回收了好几枝箭,知道自己应该向对方道谢。
「从山脊上射箭救我的人是你吧?我是吉尔·欧塔斯。」
艾斯姆闻书只是擦着箭尖的血迹,用不高兴的灰色眼睛瞄了他一眼而已。之后他也是一个人坐在较远的地方,保养手中的弓箭。似乎又是个跟阿札破不相上下的怪人。
「别理那家伙了。毕竟艾斯姆大人原本是个贵族,地位比较高。他只听阿札破队长的话。」
听见库比亚多在他耳边这么说,吉尔达·雷又问:
「他跟队长是同乡吗?」
「不是。是因为阿札破曾经彻底打败过他。队长是查哥斯的族长,是个打倒过上百名里沃兵的强人。艾斯姆是托勒斯人,好像在当她干了什么事而被赶出国门。后来自愿加入里沃的属国部队。」
看来就算已经听到库比亚多的声音,艾斯姆还是不予理会。库比亚多只好自讨没趣地啐了一口。
在这场战争中,托勒斯是奥拉和阿米兰堤的盟友。或许艾斯姆是因为要与祖国为敌,所以才会心情复杂吧。可是他的确是个优秀的远距离射手。奎里德在选择部下时,似乎彻底奉行了实力主义。
部队的混乱也平静下来,遵从奎里德的指示在山脊下集合。这么一来,大家就发觉拉达右的正规军部队以属国军部队当掩护,早一步进军到山脊另一边了。与山贼作战的只有在山边前进的奎里德部队而已。
拉达右派了使者过来,提出他的借口。
「我必须将守护补给品视为优先任务,也感谢你们在后方的援助。」
尽管库比亚多已经口出秽书怒骂,奎里德也只是挑了挑眉毛而已。
「拉达右阁下所说的话再正确不过了。我们这边的补给物资也几乎没事,幸好对方是很无能的山贼呢。」
吉尔达·雷却感到疑惑。如果对方真的想要抢夺物资,那么应该要在物资周边投下更多战力,而不是在牵制部队,但实际情形却正好相反;此外,如果要偷袭大型部队,像他曾怀疑的那样在山脊上安排弓箭手,会是比直接进击更轻松的牵制手段。这点奎里德应该也看出来了。
马可斯桑有些困扰地喃喃说道:
「那帮山贼是不是听说了杀掉参谋总长可以拿多少钱啊?」
「不管拿多少肯定都不划算啊。」
阿札破在一旁低语,而除了艾斯姆之外,「卡尔加」的人都笑了。
4
奎里德并没有焦急地催赶部队。他看得出来只要追上先走一步的拉达右部队,属国军的不满一定会爆发并引起冲突。他仅指示前方的吉尔达·雷等人配合正规军的行进,等他们离开后再抵达下一个休息处。
士兵中有不少人开始说奎里德是放弃胜负的懦夫。知道西尔森命令奎里德输掉比赛的吉尔达·雷,则在一旁观察奎里德到底会怎么做。这场竞赛原本是为了提升士气,但使用卑劣手段让属国军被迫输掉比赛,反而会造成反效果。奎里德这个与众不同、令人大意不得的男人,吉尔达·雷不认为他会乖乖照办。
当众人看见前线的营帐,发现正规军早已抵达时,属国军部队更是难掩失望之情。他们的疲劳已经到达极限,属国军的士兵们脚步越显沉重。
可是那些等待他们的后卫士兵们,却热烈地欢迎他们。
「等你们很久啦,同志!」
在前线受伤的属国军们拥抱递补上来的士兵们,带他们前往营帐。一开始吓了一跳的补给部队,也在通过正规军的后卫时弄清楚了目前的状况。
拉达右的部队所送来的补给物资,远比奎里德部队来得少,所以前线所期待的物资根本严重不足。尽管拉达右遵照西尔森的命令,自己部队运来的物资只发给正规军,但正规军的营帐内还是发生了分配上的争执。
晚一步到达的属国军送来比先前多了两倍的物资,充分满足了最为疲累的前线士兵。奎里德让受到鼓舞的补给部队分别妥善地分配物资,也做好粮食配给与伤患治疗。等拉达右或西尔森察觉后要求交出物资,也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你是看穿这一点,才收下拉达右部队的物资的啊?」
库比亚多笑着问,只见马可斯桑回答他:
「还不只这样,当那些山贼攻击我们的时候,我们还顺便偷了不少。」
奎里德早就计划好山贼来袭时的对策,当骚动开始时,他命令骑兵们不只要守住补给品,还得「增加」物资。比起胜利之名,他更漂亮地获得实绩,不仅消除了属国军的不满,也获得他们对自己的信赖。
5
雪芙儿走在沙漠中。
自她离开托勒斯的港镇之后,经过了一段稀疏的树木、田野和果树园。毫无辽蔽物令她感到不安,所以她在树木与树木间移动,但随着她朝目标东方前进,路上就再也没有任何树木了。
在故乡多姆奥伊看惯的风景,就在雪芙儿眼前展开了:那是散布着许多岩石的大片荒野,灼热的太阳焚烤着泛起结晶盐的地面。再往前的一片土地盐分太高,长不出任何农作物。
雪芙儿观察脚边的地面,一格格规则排列的干涸泥土,就像板子般受热弯曲,于是她认为这里目前应该正临雨季。如果是干季,干掉的泥土就会像细沙一样,不会呈现眼前的状态。
在多姆奥伊,雨水会在春季与秋季降临。水神芙蕊从半点乌云都没有的天空降下甘霖,用不着三天就能滋润田亩。如果现在是雨季,就算走进沙漠,只要运气好的话,也不必担心会干渴而死。
她需要的是食物。自从在旅店吃了那一顿晚餐后,雪芙儿已经整整一天没进食了。两手空空进入沙漠,无疑是自杀的行为。雪芙儿在果园偷了五颗橘子,因为太过饥饿,连偷窃的罪恶感都变淡了。有一颗她连皮都一起吞掉,她打算将剩下的三颗带着走,每半天吃一颗。
她不断地埋头前进。越往前走去,岩石就越多,要越过堆叠的巨岩也就更加困难。但在这片边境地带,这片无人居住或靠近的土地,她也可以不必担心追兵,专心前进。这么一想,那些士兵与修拉应该没有空闲,也不是真心想追到雪芙儿吧,是她害怕过头了。
只要太阳高高升起,雪芙儿就会在岩石阴影下休息,尽可能睡一觉。选择晚上在沙漠中行走会比较轻松。因为草木不生,应该不会有危险的野兽,而且晚上也有美丽的月亮与星辰,左边遥远的北方就像地图所示,能见到可做为参考座标的高山,所以她不担心自己会迷失方向。
大概是眼前的风景与多姆奥伊相似,让雪芙儿感到平静。就算待在伊欧西卡尔时,她也怕被人发现她的「角」而成天紧张兮兮。自从在寨亚的山里迷路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像这样落单。那时自己不知道身在何处,满是不安与恐惧,但如今她却相当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突然间,她想到自己是不是只有独处时才能这么镇静,于是又感到有点寂寞。如果跟埃梅或涅乌特司在一起的话,会比跟真正的家人更让她感到安心,为什么自己现在不在他们身边呢?那是因为她想见吉尔达·雷。明明她见到雷阁下时心情也无法平静,反而胸口还会感到阵阵紧张。然而,雷阁下比雪芙儿认识的其他人都还要公平:看见她的角也完全面不改色的人,就只有他了。
对雪芙儿而言,失去那名骑士,就像是世界失去了准则一样。
在夜晚的沙漠下数着星星,让她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就算雪芙儿在这里被蝎子螫死了,雷阁下也不会知道。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后悔。或许对雷阁下而言,雪芙儿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但那名骑士总有一天会听见她的事,说不定会为她掬一把同情之泪。靠着这些想像,她试图忽略僵硬双腿的疼痛,还有空腹过头的恶心感。
整整两天没有下雨,橘子也只剩下一颗了。雪芙儿白天时仿佛昏死过去般睡在洼地,等她醒过来天已经黑了。她的舌头紧黏着干渴的喉头,硬打开嘴巴后,便不慎吸进干裂嘴唇上的尘埃,引发一阵呛咳。她犹豫着要不要吃掉最后一颗橘子,于是爬到岩石上方眺望周遭,希望至少前方的路上会有些灯火,显示有人居住。毕竟这时她也该到达阿米兰堤的村落了。可是四下一片漆黑。她涌现一股不安:她该不会走错方向了吧?
只有北边山脉的巨大黑影,她依然看得见。她觉得好像看见那些黑影上方闪烁着不同于星光的红色光线,就位于山顶上,但即使那里有人居住,也因距离雪芙儿太远而无法到达。那红色的光芒好像描绘山峰轮廓般正在移动,可能是正在飞行的疾风船。如果那里是南方的带河,就算上空有奥拉军舰也不足为奇,事实上她曾看过一次状似舷灯的光线,当时还慌忙躲起来。北方可能已经变成战场了。
这时好像有小石子打在她的头上。紧接着雪芙儿发现落在手臂跟肩膀上的并不是小石子,而是雨滴。斗大的雨滴一颗颗敲击着岩石表面,不多时便成了倾盆大雨。雪芙儿雀跃地抬起头,以手掌跟嘴巴迎接雨水。她只是躺在岩石上,竟然就能止渴,并洗去一身尘埃,于是不由得欢喜地大叫:「芙蕊水神!您太伟大了!」
然而雪芙儿最初的兴奋之情,并没有维持太久。她想要拧干连内衬都湿透的上衣,但越下越大宛如瀑布的雨势,好像要补足两天没下的份似的,一刻都不曾停歇。大雨转眼间变成一道河流,等雪芙儿察觉时,自己所处的岩石已经成为一座孤岛了。
这处她以为是洼地、用来睡觉的地方,其实是干涸的河床。干涸的河床汇集了因雨季而迅速增加的水。她不知道混浊的泥流全部流走后,会再度成为干涸的河床。她应该小心观察地形的,却因为太累而一股脑儿只想找到阴影处。
她听儿山脉的方向传来可怕的水流声,是从上游汇集而来的洪水。洪水连水底的岩石都能带起,将一切全部冲走。雪芙儿认为自己现在待的岩石并不安全。趁现在河川的宽度还没有太宽,说不定可以在洪水来之前游到岸边,再犹豫下去就太迟了。她打算先跳到水面下不远处的石头上,于是毫不迟疑往前一跳。
在她以为已经安全抵达那块岩石的瞬间,脚却在凉鞋内浮起、打滑了。尽管雪芙儿拼命想要站稳,但还是身体一歪落入泥流里。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喝到水,想抓住手边能够碰到的岩石,但所有的石头都因为泥泞而非常湿滑,能抱得住的小石头也跟着雪芙儿一同被冲走。众多石头掠过她身后,卷起的小石子接二连三打在她身上。她只能想到自己万一沉下去,那就一切都完了,所以拼命把脸露出水面。可是泥水与砂砾却毫不留情地遮蔽了她的视线,甚至涌进她的嘴里。
她最后看见的是一颗比她还巨大的石头迎面而来,下一秒便承受了钝重的撞击。雪芙儿失去了意识,就像被水流翻弄的树叶般,载浮载沉地顺着水流而去。
6
听见远处传来的说话声,让雪芙儿醒了过来。
她觉得身体就像铅一样沉重,尤其胸口仿佛像是被碾碎一样疼痛。有人握住雪芙儿的手,将她的手指弯曲又拉直。雪芙儿动了动僵硬的手肘,想要挥开握住她的手。接着雪芙儿听见些微的水声,于是撑开眼皮。强烈的光线刺痛了她的双眼,她干涸的喉咙则渴望着水。
「水……水……」
雪芙儿低喃,正在看她的影子消失了,她的胸口也突然轻松不少。可是,身旁立刻传来令她害怕的哀叫声。她慢慢拾起头,只见一个小小孩正发狂似的朝铁栅栏又踹又摇,还发出奇怪的声音。
「银甲,安静!」
一名满脸胡子的老人大声喝叱,用棍棒敲打铁栅栏。雪芙儿吓了一跳,正要起身时,头顶撞上了天花板。那是相当低矮的天花板。随着她的动作,干掉的泥巴纷纷自她的上衣与裤子落下。雪芙儿想起自己被洪水冲走的事。
「喔喔,大家快看!她动了!」
胡子老人指着雪芙儿大叫。等雪芙儿定睛看清楚时,才知道自己被一大群人所包围。人声也离她不远,这些人彼此交谈的声音,脚步声、马匹的嘶鸣、以及车轮转动的轧轧声,好像就在她的身旁一样。眼前的人群大概有几十个人,有牵着骡马的男人、扛着水瓶的女子、咬着手指的孩童,以及抱着菜篮的老人,所有人都在铁笼的另一侧看着雪芙儿。雪芙儿明明是坐着,却觉得这些人的视线都是由上往下看。她以为那些人站在较高的台上,于是仔细环顾了一下,发现铁栅栏完全包围了四周,上方直抵着低矮的天花板。
那个小小的孩童就在雪芙儿脚边,再度摇晃着铁栅栏。只有那个小孩跟她在铁栅栏的同一侧。接着小孩子回过头来,脸上长满了毛发。
雪芙儿不假思索惊叫着向后退,周遭的人群见状哄堂大笑。
「不错喔,打呀!」
满脸是毛的小孩,看起来就跟雪芙儿一样害怕,想要逃离雪芙儿,却被栅栏挡住了去路。雪芙儿这才发现那个小孩其实只是只穿上衣服的猴子,而雪芙儿跟那只猴子一起被关在狭小的铁笼里。
刚刚的胡子老人再度用棒子敲打铁笼。
「大家请看!这是尊贵的那堤克王所尊奉的『有角神阿米兰堤』之女,以及来自『冰大地』的雪男之子!全都是世上少有的怪物喔!快来看唷!」
胡子老人歌唱似的对铁笼周围的人们说话,展示铁笼,并收取一些零钱。
听见「怪物」这个字眼,雪芙儿反射性地伸手去摸额头两倒。没有头巾了。她的头发被剪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短,清清楚楚地露出漩涡状的「角」。她急忙用手去遮,却没有意义了。因为已经有这么多人看到,或者更正确来说,这些人就是在看她的角。
「放我出去!」
雪芙儿不由得像那只猴子一样捉住铁笼大叫,胡子老人立刻用棒子击打她的手指。雪芙儿抱着手曲起身子,因为疼痛与悲惨的待遇而啜泣起来。胡子老人小声地威胁她:
「给我老实一点!不然有你受的!」
老人身形干瘦,凹陷的眼睛就像骨骸一样令人害怕。
「角女刚刚说话了!」
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胡子老人立刻表情一变,神采奕奕地回答道:
「因为她会说人话喔!我现在也正在教她唱歌!她很聪明呢!」
雪芙儿与猴子的铁笼就放在过往行人众多的广场上,吸引了人们的视线。尽管此处很像托勒斯港镇的市场,但从人们的交谈声,以及胡子老人所说的话来判断,雪芙儿知道这就是阿米兰堤。恐怕当她碰上豪雨泛滥时,就已经越过国境了,但她却无法享受达到目标的喜悦,还遭遇如此残酷的对待。
胡子老人滔滔不绝地说明他捡到雪芙儿的过程。洪水将雪芙儿冲到带河的堤岸上,这个老骗子就在堤岸上捉到了雪芙儿。
「我还以为只是个淹死的人,结果她头上竟然有两只角!真是吓了我一跳……这也是『阿米兰堤神』的旨意,要我立下功德,拯救这个自『多拉肯思奇山脉』迷路而来的怪物……」
雪芙儿试着想再度求救,老人的棍子却穿过栅栏间戳进她的腹部,让她痛得失去爬起来的力气。她的饥饿与口渴已经到达极限了。身体的疼痛,让她就算倒在地上也觉得四周景物都扭曲变形,还不断打转。胡子老人在太阳下山、不再有往来的行人之前,连一滴水都没有让雪芙儿喝。
她后来才知道,胡子老人名叫欧古马古,是个非常贪婪的人。他自己也说一开始就打算把雪芙儿当成奴隶,若不是看到她的角,根本不会去救一个瘦巴巴的少女。
欧古马吉除了雪芙儿和猴子银甲之外,还有会说人话的鹦鹉,以及翅膀上有文字般图案的老鹰等许多展示品,但每一项都不太引人注目,他也因而穷困不已。银甲不会耍什么了不起的特技,鸟儿们也没有特别稀奇。可是「角女」却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这一天欧古马吉结束生意之后,将载着铁笼的台车拉到带河岸边,露宿在野外。河岸上只有一整艘木雕的古老渔船搁浅在一旁,距离广场所在的热闹小镇颇远。在河风强烈吹拂的海上,可以见到下锚停泊的军舰,雪芙儿顿时想起自己被追捕的事,感到相当不安。
老骗子心情大好地算完靠雪芙儿赚来的钱财,才不情不愿地给了雪芙儿与猴子苹果和水煮玉米。雪芙儿贪婪地喝完了水,忍不住想再喝更多。
「还想喝啊?」
欧古马吉摸着半白且坚硬如刷子的胡须,意有所指地看了铁笼外的水瓶几眼。雪芙儿不发一语。
「如果你乖乖听我的话,我就让你喝个痛快。」
「……我并不是怪物。我是人,来自托勒斯。我的家人马上就会找上门来了。」
雪芙儿拼命以威严的口气说着谎话。然而在饥饿、身无分文且满身泥泞的状况下,在学校里学会的「品格」也派不上用场。
「托勒斯?说谎。你说话有奥拉的腔调,肯定是从更远的地方逃来。你身上有那种角,家人早就不要你了。」
欧古马吉的话像利刃一样刺进雪芙儿的胸口。
「我救了你一命,你就是我的奴隶了。所以呢,你从明天开始一样乖乖当个供人观赏的『怪物』,我就养活你。」
老骗子的意思是不准雪芙儿在围观客人面前开口,必须假装是头野兽。
「如果我不要呢?」
「那我就让你戴上猴子用的口罩,活活饿死你。」
雪芙儿才不相信欧古马吉真的敢这么做。
这时传来一阵恶臭,欧古马吉立刻骂起脏话,因为猴子银甲小便了。银甲只穿着一件上衣,但衣摆已经又湿又黄,弄脏了铁笼地板。于是欧古马吉拉着载了铁笼的台车来到带河岸边,将台车直接按进水里。
「你做什么!住手!」
波浪卷入铁笼里,雪芙儿深怕自己会溺水。银甲吱吱乱叫,攀上铁栅栏想躲开河水,但因为根本爬不高,于是跟雪芙儿一样浑身湿透。
「你也一样,想小便就趁现在了。」
欧古马吉说着,让盐水清洗过铁笼地板之后,才将台车拉上来。雪芙儿这才不得不了解到,自己跟银甲与鸟儿们,得到的其实是相同的待遇。
7
雪芙儿最后还是接受了欧古马吉所提出的条件。
她的身体太过虚弱,就算能逃走,接下来也到不了里沃军所在的前线地区。欧古马吉在同一个城镇或村落不会停留超过三天,他打算沿着带河前往东南方的首都乔亚。她认为既然如此,留在铁笼里就能不必靠走路行进,趁机恢复体力会比较好。
包含欧古马吉在内的阿米兰堤西部人,似乎都认为战争只发生在东南部的国境,是与自己无关的灾难,也乐观地认为奥拉援军一定能轻易打败里沃侵略军。因为带河上有着许多让他们见证了生命魔法之力的巨大军舰,陆陆续续航向东方,他们也相信头顶上空飞过的疾风船,有如神明般无可匹敌。
幸好雪芙儿所害怕的驻托勒斯的奥拉士兵,似乎已经忘记逃走的雪芙儿了。「怪物」这种称号与战争的话题相较之下,就变得微不足道,也不会流传开来,毕竟等人们走访到下一个城镇时,便会遇上其他新鲜且令人惊奇的事物。
大概是收入稍微好转一些,欧古马吉给了雪芙儿一件新的衣服。他命令雪芙儿脱掉肮脏的长袖衫与裤子,换上毛皮制成的短衣和腰布。但只穿那样等于接近全裸,雪芙儿当然拒绝了。
「不换就没得吃。」
雪芙儿不希望身体再度变得虚弱,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
换衣服的时候一直暴露在欧古马吉贪婪的视线下,让她厌恶不已。可是欧古马吉并没有碰触雪芙儿的身体,她想大概是因为欧古马吉已经上了年纪,而且似乎还是有点害怕雪芙儿这个怪物吧。
同样地,围观客人就算伸出手,也会因为雪芙儿露出牙齿威吓他们,就怕得立刻退缩。了解到这一点的雪芙儿,也稍微愉快了些。如果能让她一直保持现状的话,当个怪物也没什么不好。
还有另一件好事情,猴子银甲原先认为闯入自己铁笼的雪芙儿很多余,因此只要心情不好,就会对她又踢又抓,对她极不友善。但自从雪芙儿穿上这件毛皮之后,银甲就开始畏惧雪芙儿。看来她穿的是某种猴子不愿靠近的猛兽毛皮。
她所穿的毛皮上,以染料画着许多眼睛般的图案。据欧古马吉的说法,因为「阿米兰堤神」的外观是拥有百眼的有角兽,他才想让雪芙儿做相似的打扮。神兽拥有尖锐的角,随心所欲地一脚跨过位于北边的「多拉肯思奇山脉」降临人间,将人类当成活祭品。雪芙儿认为可能是有这种外观的野兽在沙漠出没。以为阿米兰堤的沙漠像多姆奥伊一样没有危险的野兽,说不定是她太大意了。
雪芙儿从银甲的上衣取下细线,想办法绑住胸前不要裸露,但腰布的部分,只要她稍微一动下摆就会绽开,她对这点毫无办法,而见状纷纷鼓噪的围观男人,则让雪芙儿憎恨不已。她只期待总有一天能逃出去,因此她每天都会扳一下铁栏杆,松开栏杆与铁笼接缝的地方。
◎
雪芙儿终于来到乔亚城了。
阿米兰堤的首都乔亚,跟一路上雪芙儿经过的村落完全不同,是个巨大又丰饶的都市。但也跟林立着许多大型灰色建筑的伊欧西卡尔不同,城里密集坐落着许多小巧而别具匠心的屋宅,贴着五颜六色磁砖的街道充满了朝气。连坐在马路旁的乞丐们都可以获得充足的施舍,看起来都很健康。若在这种地方从事锻铁工作,似乎会有许多客人上门。
雪芙儿决定在今晚结束营业之后逃走。她的体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铁笼的栏杆也松开了。不久前她确认过,只要她用肩膀抵着铁笼上的板子,就能将栏杆从地板的洞里拔出来。
欧古马吉也期待在这座大城市大捞一笔,因而充满了干劲。他物色城里最热闹的大街,找到位于摊商街道尽头的一个圆形广场。广场以阿米兰堤之王那堤克·乔亚为名,正中央有国王的雕像与喷水池,往来人车之汹涌,几乎要令人以为正在举办庆典。欧古马吉就在喷水池前方做起生意。
然而这时却发生了一件事,出乎雪芙儿的计划与欧古马吉的盘算之外。
「来来来!快来参观世上少有的珍禽异兽喔!」
欧古马吉才吆喝一声,人潮立即蜂拥而至。雪芙儿为了取悦欧古马吉,比平常还认真地扮演野兽的角色,还唱了欧古马吉教她的阿米兰堤民谣。尽管雪芙儿不擅长唱歌,但生涩的表现反而更像野兽,让围观人潮赞叹不已。
今日良辰吉时,要取悦我们所崇敬的神明
献上翡翠与花朵
供奉柑橘美酒和佳肴,吹笛打鼓高声歌唱
愿阿米兰堤之神,赐我幸福安康
「各位客官,为了阿米兰堤的胜利,请施舍一些功德给神兽之女吧!」
欧古马吉在雪芙儿的歌声暂停时,向人们收取观赏费用。然而此时却传来——
「喂,老头子。在那堤克王的首都内以阿米兰堤神之名行骗,你不怕遭到天谴吗?」
随着宏亮又高傲的声音,一座保护严密的轿子排开人群朝他们而来。这座四人抬动的大轿里有一名胖得惊人的男人,穿着绢丝长衫与锦缎上衣靠在坐垫上。男人手上所戴的红玉与蓝玉戒指,以及脖子上挂的金锁片,在在都显示他是家财万贯的有钱人。
群众们似乎都认识轿里的男人,纷纷害怕地做鸟兽散,远远看着事情的发展。雪芙儿避开男子猥琐的视线,跑到铁笼后方缩成一团。
欧古马吉浑身发抖地趴跪下去。
「小、小人不敢!这、这全是托那堤克·乔亚陛下鸿福,是陛下所笃信的阿米兰堤神的旨意。这、这的的确确是『神兽之女』……」
「住口!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东西,竟敢污蠛陛下的名声!再不快走的话,我就去把近卫兵叫来让你人头落地!」
在护卫的长枪威胁之下,殴古马吉已经全然不顾形象地上前捉住轿子了。
「请、请饶命!大人,小人跟您赔罪,您要我做什么都行!拜托大人您替我向陛下求情……」
男人用扇子搔了搔他的大肚腩,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下。
「如果这个女孩真的是有角神的女儿,就让我摸摸那角是不是真的吧。」
欧古马吉毫不犹豫地答应之后,男人让轿子靠近铁笼。
「她不会咬人吧。」
「当然不会!小人已经让她记得鞭子的滋味了。」
男人将手伸进铁笼,欧古马吉则偷偷地做了威胁雪芙儿的动作。之前想碰雪芙儿的围观客人,雪芙儿都会不惜咬人以吓阻对方,但她知道欧古马吉这次的威胁是认真的,只好乖乖忍下来,让男人虫子般的手指触碰她的额头两侧。
男人的魂源传人她敏感的「月魂」,兴起一股令人作呕的厌恶感。魂源的波动,在某程度上也可说代表了魂源之主的本质。虽然很难用言语形容,但无论色彩还是触感,雪芙儿都不喜欢这个男人的魂源。
「喔……这可真是奇怪了……」
在雪芙儿别开脸之前,男人抚弄着她的「角」,还碰触她的下巴与肩膀,用诡异又缠人的视线来来回回看了她全身。雪芙儿越来越生气,不由得瞪视对方,男人见状迅速收回他的手。然后对欧古马吉说道:
「很好。我是乔亚王室的指定商人罗那哥亚。我会把你的意思转达给都城太守米尔法·乔亚大人。只要让他看看这个角女,说不定太守大人就会亲自进贡给陛下。」
「咦?进贡?」
欧古马吉顿时呆了一呆,雪芙儿则已经脸色苍白了。
「如果她真的是『神兽之女』,怎么可以随便拿来供人观赏?当然是要进贡给那堤克国王陛下。好了,把这个铁笼搬走。」
罗那哥亚命令他的护卫,这时欧古马吉才慌忙出声阻止。
「请、请等一下,罗那哥亚大人!那么请让我跟着这女孩一起到太守面前……」
「神的女儿不需要你这种人陪伴!如果你不肯,你会跟这个女孩一起人头落地。你就在这个广场等着吧。」
欧古马吉被迫接受了眼前的状况。两名护卫轻松地将铁笼搬离台车,雪芙儿与银甲也只能任其宰割。雪芙儿回过头,只见欧古马吉死命地把鸟笼堆到骡马身上,准备随时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