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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甲蛇之书 第二章 喀鞑靼族

1

喀鞑靼族能借由观测星象在黑夜中找到正确的方向,像风一样迅速前进,夜视能力似乎也很好。吉尔达·雷除了暗自赞叹他们的机动力之外,也相对提高了戒心。

喀鞑靼族住在圆锥形的帐棚中,整个部落隐密地躲藏在草原的低洼地里。如果没有这些年轻猎人带路,就算从旁边经过也找不到。也因此,当部落突然出现在分开的芦苇丛里时,因受伤发烧而有些意识模糊的吉尔达·雷,不禁觉得看起来相当诡异。

部落里的每个帐棚都很小,轻巧得好像稍微吹一点风就会晃个不停。为了避免帐棚被吹走,阿札破的族人将帐棚跟周围的芦苇绑在一起。帐棚的骨架是以芦苇与茅草编织而成,搭上坚韧的坊安皮革,皮革外侧则用红色或蓝色的线绣上图案及锯齿状的花边。

阿札破这么告诉吉尔达·雷和雪芙儿:「那种图案表示住在里面的人的家族历史。如果弄脏或毁损图案,他们家族会视为严重的污辱,要小心点。」

从帐棚走出来的男男女女,脸上和手背上也有相同的刺青图案,因此不易看懂脸上的表情。吉尔达·雷只知道所有人都对他与雪芙儿投以好奇的目光。

「阿札破的纹面也是你们家族的图案吗?」雪芙儿很感兴趣地提问。

「不,我脸上是赤剌诃大人的咒文。我们现在去打招呼吧。」

像是阿札破家人并出来迎接他的人们,身上的确刺着与阿札破不同的图样。大概是对吉尔达·雷两人有所防备,他们只远远地看着。阿札破朝他们点了点头,便领着两人则唯一一顶白色帐棚走去。

这时吉尔达·雷的脚踝已经肿得像一颗球,连靴子都穿不下了。可是当他拖着一只脚来到帐棚前方时,里面突然传出一道尖锐的声音:「大胆!跪下!」

「赤剌诃大人,客人的脚受了伤。」

阿札破慌忙对帐棚内的人说话,跟着单膝跪地。

「脚受伤?哪一个?是真的吗?」

声音的主人掀起门帐现身众人面前。

那是一个身高与阿札破差不多,体格也很壮硕的年老男子。黑白相杂的头发分量不少,非常整齐地梳向脑后,在后颈束起来。但因为头部后方的头发全都剃除,因此那束头发看起来就像假发一样。此外,他还绑着镶有一排有蓝色和茶色串珠的宽头带,身披雪白披风,穿着束腰短衣和长裤,腰带与项链上都有着大颗玉石,全都是显示与其他人身分不同的服饰。这名男子也不像其他人一样有刺青,因此他那又扁又大的四方形脸,看起来非常平坦。他的双眼似乎半张半闭,用严厉又目中无人的态度观察吉尔达·雷与雪芙儿。由于他厚重的眼皮下垂,他眼珠的颜色看不太清楚,表情也莫测高深。

然后,他突然拿起手上那把类似锡杖的物品,戳向吉尔达·雷受伤的脚踝。

「雷阁下!」

一阵剧痛袭来,吉尔达·雷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身体便失去了平衡。雪芙儿想上前撑住他,却没有来得及,结果两人双双倒地。

低头看着两人趴在地上难看的样子,男子说道:「一开始就该这么做了。」

接着他又摘下吉尔达·雷的头巾与雪芙儿的帽子。雪芙儿惊呼一声,伸手盖住自己的额头两侧,吉尔达·雷则反射性地捉住男子的锡杖往上一推,击中男子的下颚。巨汉被打得向后仰,呻吟出声,四周的人纷纷大叫:「马吉夫大人!」

「你这家伙!」人们散发出敌意朝他们包围。阿札破飞扑到吉尔达·雷身边,夺下锡杖大喊:

「马吉夫大人,我们没有不敬的意思!我们需要赤剌诃大人的帮助。这两个人算是同志,跟我们一样憎恨鸟人!」

部落人民闻言,气氛突然一变。他们屏气凝神注视着雪芙儿。尽管雪芙儿正努力想将松开的头发盘回去,但额头左右两侧的漩涡状突起已经被看得一清二楚了。

「那个女孩……跟阿札破一样……被鸟人诅咒了……」

众人仿佛看着可怕东西的神情,伤害了少女。就连那名叫马吉夫的巨汉,也后退一步举起锡杖。

吉尔达·雷将手放在剑柄上,瞪着这些人。可是阿札破按住了他的手安抚道:

「吉尔,放下你的剑。手里拿着武器,就没有办法见到赤剌诃大人。」

吉尔达·雷紧盯着马吉夫,缓缓地把剑放到地上,接着把短剑交给阿札破。

看来眼前傲慢的男人并不是赤剌诃。如果在见到祈祷师之前与对方决裂,这趟就白来了。

雪芙儿按着自己挂在脖子上那把守护刀,但吉尔达·雷却暗示她不要拿出来。如果没注意看的话,任何人都会认为那只是一条普通的首饰,只要少女能随身带着,他也比较放心。

马占大步伐迟疑地回到帐棚里,接着又掀起门帐对阿札破招手。

阿札破走进帐棚内,任吉尔达·雷与雪芙儿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了很长一段时间。

吉尔达·雷仍保持警戒,防止赤剌诃随时出来下令族人攻击他与雪芙儿。万一事情演变至此,连跳上马匹都办不到的他,即使要帮助雪芙儿单独脱身也困难重重。

幸好接着阿札破便掀起门帐,朝他们两人招招手:「在赤剌诃大人面前,绝对不要站起来。」

尽管感到屈辱,吉尔达·雷还是必须跪着进入帐棚,雪芙儿也在他身旁照做。帐棚内相当狭窄,如果站起来就会顶到倾斜的帐棚顶。而正对着入口那一侧的弧形底部,坐着一个非常矮小的老妇人。

「这是多姆奥伊的吉尔·欧塔斯与雪芙儿·阿尔各。」阿札破向老妇人介绍他们。

老妇人仿佛要睡着般,眼睛半开半闭地看着两人。她的五官跟马吉夫十分神似,两人大概有血缘关系。赤剌诃苍白且满是皱纹的皮肤就像鞣革一样,眼角与嘴角的皱纹深刻到让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凝重。黑白色混杂的蓬松头发上戴着头冠,头冠上插着图案美丽的羽毛。她身穿的白马皮革披风上,点缀了蓝、褐、红、黄色的珠宝,披风下则穿着相同皮革的短上衣与宽松的裤子。宽大的下摆遮住她的脚,从袖口露出来的手则像浣熊一样小。与身体相较之下,她的头显得很大,矮小的坐姿,看起来像只栖息在树梢的猫头鹰。可是她的脖子既粗又挺直,其上垂挂的蓝宝石项链,每颗都有橄榄那么大,胸前的金属徽章更像是满月一样大。

老妇人突然睁开了半闭的双眼,眼眸也变得像满月那么圆。她那有一点点混浊的蓝白色瞳孔又大又湿润,散发的光芒让被她凝视的人心生畏惧。沐浴在那样的眼神下,吉尔达·雷的脚踝好像被冲击般地疼痛。让他更恐惧的是,当祈祷师凝视雪芙儿的时候。那瞬间,她的瞳孔就像猛禽一样收缩,几乎要看穿一个洞似的观察着雪芙儿的卷贝状突起。

阿札破态度恭敬地将额头抵在置于地面的手掌上,低垂着头说道:

「赤剌诃大人,请您帮助我的同伴。」

「阿札破,你带了个麻烦回来呢。」赤刺诃用小女孩般尖细的声音轻声说道。

听了赤剌诃的话,吉尔达·雷懂了。对于喀鞑靼族而言,甚至对于「红色平原」上的居民而言,鸟人——或者可以说凤旅团——是近似于天灾的存在。

「有两个人,你想帮哪一个?」

雪芙儿抢在吉尔达·雷之前回答了她的问题。

「请您治好雷阁下的脚。」

雪芙儿的话似乎让祈祷师感到很惊讶:「你们是来把老身当成接骨的人吗?」

感觉到祈祷师的怒火,雪芙儿有些退缩。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

「不必管我。时间久了我的脚自然会痊愈。」

吉尔达·雷在一旁打岔,使赤剌诃非常不悦地打断他:「如果你真的那么认为,那你就是个傻瓜。那个伤口正在恶化,脓即将遍布全身,让你无法随心所欲行动。看来你已经像头负伤的野兽一样害怕,没办法好好思考了。」

警戒心被指成怯懦,让吉尔达·雷暗暗咬牙。然而雪芙儿回头看着他的眼神却充满了恐惧与担忧,让他压下了怒火。

雪芙儿用多姆奥伊的语言轻声对他说道:「这个人说的话都是真的。我看得出来您的魂源因为受伤而产生滞碍,『木魂』也受到扭曲。雷阁下,请让她为您治疗好吗?」

比起此行的目的,少女更担心他的身体。

「好吧。」

吉尔达·雷会答应,只是为了看到雪芙儿放心的表情。

「贡品是什么?」

在赤剌诃身旁待命的马吉夫问道。于是吉尔达·雷按照阿札破教他的说法回答:

「坊安的角与毛皮,还有坊安肉。」

「只有那些,不够。」

赤剌诃说完,雪芙儿又急急地补充。

「我是锻铁工匠,可以替族里的人磨剑。」

一旁像看门狗一样的马吉夫很不以为然。

「部落里的武器都很神圣,怎么可能让外来的小女孩任意碰触?」

「我可以打造蹄铁,也会修理锅釜!我什么忙都愿意帮!」

赤剌诃专注地看着雪芙儿。吉尔达·雷不喜欢那双猫头鹰似的目光。如果对方再提出进一步要求,他就打算中止谈判。正当他这么决定时,祈祷师说话了。

「也好。看在女孩子这么有毅力,我答应你们。」

阿札破拍拍吉尔达·雷的肩膀笑了。

2

吉尔达·雷在一张坊安皮上躺下。毛皮上污渍斑斑,发出令人厌恶的臭味。

马吉夫从一个角制盒子里拿出好几根长针,放进火盆里,赤剌诃则把某种叶子扔进火盆,开始咏唱咒文。她又将相同的叶子拿到吉尔达·雷的嘴边,要他咬着。

「你可以在施术的时间睡觉。」

可是吉尔达·雷拒绝了。他不打算让自己像个初生婴儿般毫无防备。雪芙儿坐在他头部旁边,从上方低头看他。

「我来帮您缓和疼痛。」

看着马吉夫用短刀割取绷带,吉尔达·雷忍不住想着—在场手持武器的人只有他了。

阿札破在施术之前就离开了帐棚,原本吉尔达·雷要雪芙儿跟阿札破在一起比较安全,雪芙儿却坚持要留下来陪他。

「如果对方施展什么不好的法术,我一定能够发现。」

雪芙儿似乎想要消除他的不安,但他担心的并不是自己。

赤剌诃拿起烧红的针靠近他。这名祈祷师就算站着,也矮小得跟坐着的雪芙儿差不多,但她手上的针却比手掌还长一倍且相当尖锐。老妇的口中不断地咏唱咒文,半睁半闭的双眸转个不停,最后翻起了白眼。

马吉夫让吉尔达·雷的嘴里咬着赤松树枝。吉尔达·雷咬紧牙关,等待即将来临的疼痛。

祈祷师的针刺进了他的伤处。疼痛的波动从脚往上窜,不断涌上来。

此时雪芙儿的手碰触了他的脖子,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碰触的地方流进他的体内。那股流动将一波痛苦从下颚缓缓地导向额头,他的额头两侧则被流入的暖意包围守护着。吉尔达·雷的意识逐渐淹没在这波暖流中,逐渐远去。

「雪芙儿,不要……」

吉尔达·雷不想闭上眼睛,却无法控制。最后他看到的是赤剌诃的脸。

祈祷师的表情,竟跟过去在他身上施展禁咒的魔咒师乔贝尔是那么相似。那表情夸耀着胜利,充满着掌控了一切的傲慢。

3

雪芙儿全心放在骑士的魂源上,看着法术的影响。

如果不那么做,眼前的光景会令她更不舒服。赤剌诃将烧红的针一根接一根地插在骑士身上,那身影在火盆中的红色火焰照射下,就像跳着诡异舞蹈的小鬼一样。当骑士的身体因为一开始的痛苦而痉挛时,她总觉得祈祷师好像笑了。

可是雪芙儿也看到针确实将扭曲的魂源导正了。赤剌诃的法术显然是正确的;铁针正将赤剌诃的咒文波动传进受伤的部分。

尽管与奥拉的魔法师们所使用的咒文不同,但赤剌诃的魂源确实在给予咒文力量。那些针可能就等同于魔法师们的咒药吧。

另一方面,这些针可能也是蕴含耐魔力的铁器。赤剌诃的魂源乍看之下并没有很强大,跟雪芙儿差不多,可是却能熟练地施展并操作法术。尽管雪芙儿无法成为魔法师,但说不定她能够学会使用那些铁针。毕竟她对铁器稍微有一点了解。

如果她能够学会疗伤,就能持续帮助吉尔达·雷了。她心里满是这个想法与期望。

吉尔达·雷失去意识后,雪芙儿用自己的波动守护他的「月魂」,轻轻地从骑士的脸颊抚摸到他饱满的额头。他的肌肤很光滑,让雪芙儿想一直碰触下去。如果骑士醒着,她一定无法这么做。她心中暗藏的倾慕,仿佛要从指尖溢出来似的。

插在骑士脚踝上的针,末端开始滴出了血液。铁针是相当细的管子,祈祷师似乎是用它借着咒文从伤口吸出腐败的血液。眼看着骑士脚踝逐渐消肿,皮肤也从青紫色变回白色。疼痛的波动慢慢缓和,骑士的魂源也稳定了下来。

赤刺诃用令人不可思议的年幼声音咏唱咒文,同时拔针。看见沾血的部分,雪芙儿才知道刺进脚踝的针大概有中指那么长,也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恐惧。

然而法术的确带来很显著的疗效。当导致骑士浑身僵硬的疼痛与法术的波动退去后,吉尔达·雷的魂源恢复了原有的耀眼光辉。

「用香蒲穗把伤口包起来。」

祈祷师命令完,马吉夫便撕开了像布一样的香蒲穗,拿到火上稍微烤焦后,放在骑士的脚踝上。然后再将干燥的香蒲叶当成绷带一样紧密地缠上去,缠了好几层,让脚踝无法轻易活动。雪芙儿认真地看着每个步骤,希望以后能由自己来做,却意外发现祈祷师正看着她,因此转头道谢。

「谢谢您,赤刺诃大人。我该怎么答谢您才好呢?」

雪芙儿的手一离开骑士,魂源也依依不舍地从骑士的「月魂」上收回。同时间吉尔达·雷轻轻地叹息,睁开了双眼。

赤剌诃很惊讶地来回看着雪芙儿与骑士。雪芙儿有些紧张,猜想赤剌诃已经看穿她碰触骑士时的心情了。这时吉尔达·雷开口问她:

「结束了吗?」

「是。一切都很好。」

雪芙儿无法直视骑士,此时祈祷师用出乎意料的温柔嗓音说道:

「很顺利喔。这个女孩也帮了大忙。」

骑士蓝色的眼眸看着雪芙儿与祈祷师,然后当他看到铺着的毛皮上的血污后,稍稍地蹙起眉头。

「谢谢您救我一命。受您照顾了。」

吉尔达·雷有礼地说完,突然就要起身,吓了雪芙儿一跳。

「去叫阿札破,要他把人带走。」

马吉夫对着帐棚外的人说道。赤剌诃也对雪芙儿下了命令。

「女孩,你留下来帮忙收拾善后。」

「收拾善后?」

吉尔达·雷惊讶地反问,看来似乎还无法信任祈祷师。

「帮忙洗法术用的针。你不是说什么都愿意做?」

赤剌诃说完,吉尔达·雷便看向雪芙儿。

「是,我很荣幸能帮上忙。」

雪芙儿很想要碰触并近距离观察那些铁针。

「赤剌诃大人,这样好吗?让她碰神圣的针……」

马吉夫不服气地想抗议,却被赤刺诃打断了。

「这个女孩拥有力量。说不定很适合当老身的弟子。」

马吉夫吓得抬起头,结果撞上了棚顶。一旁的吉尔达·雷也心下一凛看着祈祷师,但最惊讶的人莫过于雪芙儿本人了。

「老身暂时将她留在身边观察看看。不过也得女孩子自己有那个意愿才行。」

赤刺诃小小的嘴巴,扬起了新月般的笑容。

4

祈祷师的铁针,是非常棒的宝物。

雪芙儿一拿到铁针,就感觉光滑的钢面传来吸附手指般的波动。那是赤刺诃的咒文所留下的残迹,她也能从残留在管子里的血液,稍微感受到一些吉尔达·雷的魂源。雪芙儿从来没见过能将波动如此保存并增幅的器具。管子非常细,清洗时必须先浸泡在冷水中,多次摇晃之后,用叉开的纤细芦苇梗穿进管内摩擦。这么细的管子是怎么做的?而且就算它被血水污染,只要一磨就能恢复原本的银灰色光泽,这种钢到底是怎么锻造的?雪芙儿越看这些针就越着迷。

然而,当她询问这些铁针是谁打造的时,马吉夫严厉地回答她:「这是祈祷师代代相传的宝物,小心点洗!」

马吉夫大概不喜欢雪芙儿那么专注地盯着铁针,怕她把针偷走似的,接着就不再让她继续剩下的收拾工作。雪芙儿看到坊安角制成的盒子里装着滑腻的松脂油,铁针平常似乎都是沉在这些油里。

那之后她去问了阿札破,制作这些针的果然也是制作耐魔力铁器的部族,称为赛革特族。赛革特族与喀鞑靼族拥有同盟关系,但由于喀鞑靼族四处移动,他们几年才会造访赛革特族一次,并用坊安的肉交换武器。

吉尔达·雷在阿札破的帐棚内疗养,雪芙儿也一起住进里面。不过雪芙儿几乎整天都在祈祷师的白色帐棚里工作。她主要负责照料赤刺诃身边的琐事,赤刺诃也教她不少药草的名字与处置方式。

赤刺诃的知识是个宝库。她对药草、咒文、刺青的知识,如果要写成书,大概可以写出上百本。而那些知识全都记在那颗与身体不成比例的大头里。

要将针刺进身体的哪个部分,下针的方向是否要交叉,跟插针的密度等,似乎都会改变法术的种类或力量强弱。祈祷师不能写下这一切,全都必须强记下来。口传是为了保护部族的智慧,在透过正式仪式收弟子之前,都不会透露出去。

雪芙儿以实习的身分,由祈祷师的弟弟兼守护者马吉夫教导她在草原上寻找药草的方法。马吉夫虽是个目中无人的老师,但与绝不教她锻冶知识的父亲和伯父相比,已经要好太多了。雪芙儿是透过观察模仿才学会了锻铁方法,再由原来担任熔炉领班的涅乌特司磨练她的技术。对于马吉夫来说,似乎只是想让雪芙儿去替他找骨折用的药草罢了,但只要是学习有兴趣的事情,雪芙儿根本不以为苦。

喀鞑靼族的人们都在传说祈祷师正在观察雪芙儿的工作情形,好决定是否收她为徒。虽然全族的人都很惊讶,但出乎意料地并没有人公开表示反对。

阿札破也说了:「这是很光荣的事。」

吉尔达·雷却说:「我们打算要前往制造耐魔力武器的部落。再说,根本不是族人的雪芙儿也无法成为祈祷师吧。」

骑士并不认为部族的人光凭赤剌诃的决定,就会接受雪芙儿。

的确,骑士与雪芙儿在人群中都很特殊,无论走到部落的哪里都会受到瞩目。就算雪芙儿已经把头发绑回原状,藏起额头两侧,但应该没人忘得了她头发下的那一对角。尽管阿札破的家人会把食物分给他们吃,但女眷们绝不会靠近两人。

阿札破最后老是这么回答:「谁知道呢?一切都由赤刺诃大人决定。」

对喀鞑靼族而言,祈祷师的想法似乎就是绝对的事。尽管有猎户长、战士长、女眷长等好几名重要人物,但赤刺诃的地位远在这些人之上。有关部族的迁徙、狩猎方向、婚丧喜庆等一切行事,喀鞑靼族全都仰赖赤剌诃的指示。

据说赤刺诃从幼年时期开始就是前一任祈祷师的弟子,不等成年便继承了衣钵。照理说,在她这么年迈之前,应该就要收一个能继承她的弟子了,但实际上她身边只有弟弟马吉夫一人而已。

「因为必须要让赤剌诃大人认同才能做她的弟子,而有那种力量的孩子尚未出世。虽然有不少看起来具有天赋的孩子去实习,但最后都没能成器。」

阿札破这么说。吉尔达·雷凝视着布满他上半身的虎纹刺青。他自己的脚踝上,以同心圆排列的针就像刺青般留下了疤痕。这两者都是赤刺诃施过法术的痕迹。

骑士问雪芙儿:「你怎么想呢?阿札破的『土魂』不是跟魔法师差不多强大吗,雪芙儿。」

雪芙儿点点头。阿札破的魂源沿着刺青流动,在侧腹部的「土魂」处形成漩涡。带着朱红色的强烈光辉,毫无保留地呈现战士该有的粗犷。

阿札破摸了摸腹侧,露出复杂的笑容:「我?我的身体可是被鸟人的诅咒污染过了。不配从事神圣的工作。比起咏唱咒文,大闹一场比较适合我。」

这名红发战士小时候曾被凤旅团捉去施以魔咒,正当他因魔咒几乎发狂时,是赤剌诃施展法术才让他恢复正常。部族里的人都耳语着雪芙儿与阿札破遭遇相同,这让雪芙儿察觉阿札破在部族里的立场也很特殊。

阿札破不回家人的住处,而是独自拥有一顶帐棚,似乎也不被其他未婚男子视为同伴。可以说阿札破至今尚未娶妻,也是由于过去曾遭受凤旅团施展魔咒的关系。平原上的人民都忌讳畏惧「凤旅团」,所以只要与凤旅团扯上关系,似乎就会被大家排挤回避。

「吉尔,如果赤刺诃大人决定就算你的脚痊愈,她也不放雪芙儿走,那你一个人继续旅程不就好了?」阿札破说完,雪芙儿不由得看着吉尔达·雷。骑士没有回答阿札破,也看着雪芙儿。

「雪芙儿,你曾说过你奥拉的朋友身上有诅咒,你想要学习解开的方法。」

他指的是她在伊欧西卡尔的同学米莉蒂安。米莉蒂安被卷入圣德基尼皇爵与总大魔法师萨亚雷的决斗,「月魂」因此受到破坏。雪芙儿最后一次见到米莉蒂安时,她连自己是谁都不认得了,就像一尊双眼空洞的美丽人偶。

尽管奥拉的魔法师都说她不可能再恢复正常了,雪芙儿却希望自己能够救她。能拯救阿札破的法术,说不定也能拯救米莉蒂安。或许她很贪心,但就像她被赛革特族的铁器所吸引一般,她也想学习赤刺诃的法术。

「是。」

雪芙儿回答之后,吉尔达·雷便说:「那就这么办吧。」

听了这句话,雪芙儿觉得自己好像被抛下了。与骑士结伴旅行,对雪芙儿来说虽然是很紧张的一件事,但也相对感到高兴与幸福,然而,这对骑士来说大概没什么特别吧。他单独上路寻找赛革特族肯定比较轻松。所以雪芙儿说不出口,不敢要骑士在她向祈祷师学习的这段时间等她。

雪芙儿带着难堪的心情回到祈祷师的帐棚,发现猴子银甲正在白色帐棚四周徘徊。银甲一发现雪芙儿便朝她跑过来,好像有什么要说似的挥舞它的长手臂。

来到这个部落之后,银甲就被迫远离雪芙儿,孤单地到处乱晃。它似乎很惧怕祈祷师的帐棚,不敢随意靠近。

部族小孩虽然对银甲有点兴趣,但银甲不拿他们的食物吃,也不跟小孩们一起玩。它也不接近阿札破,只愿意从雪芙儿手上拿食物。在阿米兰堤的后宫里,银甲分明都跟所有人很亲近,大概是来到平原之后,被雪芙儿的警戒心所影响了。

当她抱起银甲时,马吉夫走出来蹙起眉头。

「不可以把那么肮脏的野兽带到赤刺诃大人身边。」

银甲一听见马吉夫粗厚的声音,便跳出雪芙儿的臂弯逃进草丛内。

这时银甲消失处的另一端沙沙作响。但雪芙儿仔细看去,草丛摇晃的部分却逐渐远去,恢复了平静。尽管她静下来倾听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听见。她大概是将风声当成银甲踩过草丛的声音了。

接下来好一阵子她都没有再看见银甲。可是每天雪芙儿在祈祷师帐棚后方放的食物,都会自动消失不见。

5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吉尔达·雷的脚已经完全痊愈,决定跟阿札破两个人出发离开部落。骑士到临行前那一刻都在为雪芙儿着想。

「奎里德·曼斯顿要追的只有我。你离开我身边,留在这里会比较安全。」

尽管是和族里的人一起来送行,雪芙儿却无法直视骑士的眼睛。明明跟骑士一起旅行的时间并不长,自己也早就习惯在陌生人的包围下生活,但雪芙儿此刻却非常胆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已经这么理所当然地依赖吉尔达·雷了吗?雪芙儿对自己的厚颜感到吃惊。

「如果我能顺利与赛革特族交涉,就会让你知道。」

骑士生硬地与她道别,最后再度向赤刺诃致意。

「雪芙儿就拜托您照顾了。」

祈祷师点头后,两人所骑的马很快地便没入芦苇草原中。

雪芙儿从来没想过跟一个人分隔两地,是这么难受的一件事。她的胸口一片空虚,想起碰触骑士脸颊时的触感,她的指尖因而感到疼痛。对雪芙儿来说,曾经只能在远处憧憬的骑士,不知不觉已经成为让她想亲近、碰触,倾慕得无可自拔的人了。

雪芙儿愣愣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连马吉夫交代工作她都没有发现。

「去砍松枝过来。赤刺诃大人举行仪式要用。」

「仪式?」

雪芙儿还是没有回过神。部族的人们依然留在原地,在一旁看着雪芙儿与祈祷师。赤刺诃甩高亢的声音宣告:

「老身要举行女孩的净化仪式,在部落布下结界来净化她。每一顶帐棚都要重新生火,向星星虔诚祈祷!」

接着人们全都张大了嘴,歌唱般地回应她。

「唷——呵——重新生火净化她!」

人们开始着手准备,在每一顶帐棚外的锅炉里点火,把水煮沸。之后他们用芦苇束去沾沸水,洒在帐棚与周围的草丛上。

祈祷师对雪芙儿说:「老身要施法去除你的灾厄,相同的法术也可以拯救你的朋友。」

阿札破似乎已将雪芙儿的愿望告诉赤刺诃。能这么快达到目的,完全出乎雪芙儿的意料之外。

「我的灾厄……?」

「就是那对角。那才是鸟人真正的诅咒。」

赤刺诃那令人不愉快的说法,让雪芙儿咬了咬下唇。

「可是……这是奥拉魔法师所赐予的东西,用来导正我的灵魂,就跟赤刺诃大人的刺青相同。」

「老身的刺青?你错了!」

赤刺诃的嘴角有些扭曲,口气像在训斥小孩子一样。

「你好像能看见法术的力量,难道却不了解自己吗?你靠着那名魔法师暂时恢复了正常,但是诅咒的根源却留在那对角里面。那名魔法师恐怕是将你全身的诅咒,全都集中到那里封印起来。他没告诉你之后要替你除去这对角吗?跟那个剑士不同,你的毒没有那么单纯,无法只靠一次法术完全消除。只是在你的灵魂安定之前,必须暂时置之不理罢了。」

雪芙儿大吃一惊。「我不知道……因为那名魔法师已经过世了。」

圣德基尼皇爵拯救了雪芙儿,他用最后的力量给了她这对角。皇爵消失的波动,如今依然留在雪芙儿的身上。

赤刺诃又说:「那个魔法师送给你一对相当罕见的咒具,就是你的角。它能抑制诅咒,并且增强你的力量。但是若你身上一直带着太过强大的咒具,总有一天会失去性命……或许已经太迟了,因为诅咒的根源早已深植你的灵魂内。用老身的针彻底斩断诅咒根源,多少会伤害到你的灵魂。」

雪芙儿闻言背脊发凉。

「我会怎么样呢……」

「不知道。可能眼睛看不见,也可能耳朵听不到,又或许说不定能像阿札破一样平安无事。这你一定要有所觉悟,自己做决定。但是,如果你放着不管,最后只会发狂而死;而如果能顺利除去的话,你同样能带着咒具,去拯救你的朋友。明白的话,你先去砍松枝吧。施术之前你得先断食两天。这段时间里,你自己决定要怎么办吧。」

雪芙儿脑子里装满赤剌诃的一席话,拨开草丛走了进去。马吉夫跟着她,来到部落一段距离之外的高大赤松树下,仔细指示她该切下哪条树枝才对。那棵松树是这个部落与星星之间的连结,也是守护喀鞑靼族的精灵要降临时的路标。

「你来自西方,就砍那枝往西方伸展的树枝。用这把斧头砍下与你手臂相同的长度,不可以伤害到其他树枝。」

雪芙儿依照指示爬上松树,当她来到目标树枝旁时,陷入了沉思。

她想像赤刺诃将铁针刺入自己长角的额头两侧,感到相当不舒服。祈祷师还说这可能会伤害她的灵魂。赤剌诃所说的灵魂,指的应该就是生命魔法中的「月魂」了。「月魂」位于额头两侧,皇爵就是为了让雪芙儿过强的「月魂」取得平衡,才给了她这对角。拯救雪芙儿「月魂」的这对角,说不定能够在米莉蒂安崩坏的「月魂」上发挥力量。虽然她从没想过,但正如赤刺诃所说,这是有可能的事。既然如此,她就只能这么下赌注了吗?比起当时为了拯救梅比多尔杜王子而被要求接续灵魂,如今她的选择更有限。就算她逃走,情况也只会比现在更糟——如果这是事实的话。

「这个仪式结束后,大家就会承认你是喀鞑靼族的人,你就不再是外人了。」

马吉夫这么对她说。他用不同以往的温和表情,等待树上的雪芙儿做决定。

「就算你失去视力或听力,成为祈祷师的能力只会更强,不会成为施展法术的阻碍。在历代的祈祷师之中,也有失明或失聪的人,他们却都拥有特别强大的力量。就连赤刺诃大人这几年虽然几乎看不见了,但力量却越来越强。」

赤剌诃淡蓝色混浊的双眸,也因为年迈而朦胧不清了。雪芙儿问道:

「你难道不反对我成为赤刺诃大人的弟子吗?」

「只要能消除鸟人的灾厄,那就无妨。身为守护者,我也会像保护赤剌诃大人一样保护你。我死了之后,你就从部族男人中挑选你自己的守护者,他也会一生守护你。」

「那个守护者能够为我到遥远的北国,将我朋友带来吗?」

「天涯海角他都会去。」

雪芙儿想像着自己成为喀鞑靼族的祈祷师,在这里迎接米莉蒂安的样子。成为这些刺青子民的同伴,像赤刺诃一样被他们需要,确实拥有栖身之处……再也不会因为长角而被嫌恶,也不用因遭受排挤而孤独痛苦了。只要她肯努力,这些全都能够实现。

雪芙儿拿起昨天刚磨好的斧头,砍下她要的那根树枝。随着清脆的声音响起,树枝跟着落地。雪芙儿从树上下来之后,马吉夫要她自己捡起树枝。

整个部落因为净化的水蒸气而烟雾氤氲。白色帐棚前的锅炉也生着火,赤剌诃用芦苇束沾上沸水洒在雪芙儿身上。水滴在喷洒的过程中就冷却下来,并不会太烫。不过就算很烫,雪芙儿可能也感觉不到吧。

部族里的人正在搭盖新的帐棚。他们先打下支柱,将雪芙儿砍下的松枝绑在上面。支柱周围再搭起新鞣好的坊安皮,完成了一座举行仪式用的帐棚。帐棚缝得很紧密,完全没有出入口。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从帐棚旁的地面直达内部的通道。

猎户长拿出晒干的坊安肠子,叫雪芙儿咬住其中一端。那上面似乎涂了某种药草,尝起来有种苦味。肠子剩下的部分则围绕着帐棚放置,然后雪芙儿被要求钻过通道进入帐棚里。等雪芙儿进去之后,马吉夫便塞住通道口。

「这两天,你必须待在里面净化。」

雪芙儿想起银甲,希望有人能喂食它。就连吉尔达·雷出发离去时,她都没看到银甲。

「请您帮我放些水果在芦苇丛里。」

猎户长答应了雪芙儿的请求。

安心之后,一股睡意便袭来,雪芙儿的眼皮突然间变得好沉重。她知道一定是刚才的药草所造成的。于是她躺在地上,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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