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芙儿昏昏沉沉地躺在一片漆黑中。
她不知道现在是白天或黑夜,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几天。她不觉得饿,也不感到恐怖,甚至对于要将自己交给赤剌诃的法术也没有半点迷惑。相反地,她满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怎么也无法消除。
那就是吉尔达·雷的身影。黑发下的俊逸额头,清洌的蓝色眼眸,还有强韧又美丽的魂源光芒。
雪芙儿连想都没想过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为什么要离开他的身边呢?不,或许这样总比在骑士面前发狂而死好多了。如果她能拿掉那一对角,以正常女孩的样子再见他一面的话……
听见一阵拉扯东西的声音,雪芙儿回过神。红宝石般的赤色光芒,一点一点地浮现在黑暗中。雪芙儿想要爬起身,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不知道是因为断食还是草药的药性,让她浑身使不上力。
「时间到了。」
是赤刺诃。她钻过通道进入帐棚里。那许多的点点红光,是烤过后插在祈祷师带子上的针。雪芙儿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只看得到那些光点与赤刺诃的身影。祈祷师将带子挂在帐棚支柱的松枝上,脱下长衣跟裤子。
祈祷师看上去就像穿着一件非常合身的黑色内衬,但那其实是覆盖她全身的刺青。除了她的脸部手脚之外,肌肤上每一寸都刺着复杂交错的纹路。
「你可以看清楚一点,这就是喀鞑靼族的历史。」
赤剌诃摇晃着皱缩的乳房,开始静静地在雪芙儿与支柱间舞动起来。赤刺诃一活动,身上的纹路就像别的生物一样动作,在她肌肤上流窜。那样子令人望而生畏。
这时雪芙儿鼓起勇气开口说话了:
「赤刺诃大人,我无法成为喀鞑靼族的人。」
赤剌诃停止舞动,一脸严厉地低头看她。
「你还没下定决心吗?」
雪芙儿动了动干燥的唇舌,润了润发硬的喉咙。
「不是。请您还是帮我施法术。但如果我得救了,我想要去赛革特族学习锻铁。就算我失明,我也不想当祈祷师,而是成为一个锻铁工匠。可是如果这对角能帮助米莉蒂安,就请替我转交给她。拜托您了。」
雪芙儿拼命地请求着。她只能诚实地说出心中的想法。
「你的意思是,要舍去成为老身弟子的这份殊荣?」
祈祷师的声音非常轻,却因愤怒而颤抖。雪芙儿闭上双眼。
「我知道这是很任性的请求,请您原谅……」
选择成为一个锻冶工匠,是她有生以来自认最为正确的抉择,她没有办法舍弃。如果祈祷师当下气得把雪芙儿赶出部落,她仍希望在发狂而死的那一天之前,能够学习赛革特族的技术,传回多姆奥伊。她想以这种方式为吉尔达·雷尽一份心力。
拯救米莉蒂安,以及学会耐魔力的锻铁技术来帮助吉尔达·雷。不知不觉间,这些非比寻常的愿望越来越多。过去明明她的愿望几乎都没有实现过,如今怎么可以这么贪心?想要拯救人,对她面吾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不,其实那都是借口。这两件事都很重要,但若必须从中抉择并放弃其中之一的话,她只能选自己真正的愿望。雪芙儿无法对自己说谎。就算对米莉蒂安见死不救,她也要跟吉尔达·雷在一起。
原来爱着某人,就会因此舍弃其他的一切吗?大家都说爱情既高贵又无私,但雪芙儿第一次发现,爱其实非常自私自利。
赤刺诃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
「还真是任性啊。」
雪芙儿抬起双眼,跟祈祷师睁得像满月大的眼睛四日相望。
「但是,老身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像你这么年轻的女孩发狂而死。所以我还是为你施法吧。」
「谢谢您……!」
祈祷师脱掉雪芙儿的衣服,取下她脖子上的守护刀。雪芙儿接触到冰凉的空气,打了个寒颤。
赤刺诃从松枝上拔出针来,咏唱咒文,同时缓缓地把针剌进雪芙儿的右腿根部。尖锐的痛楚袭向雪芙儿的右半身,令她浑身僵硬。下一根针接着插进左腿,痛楚遍布雪芙儿全身。大概是疼痛太过强烈,没一会儿雪芙儿反而感觉不到疼痛了。
当针刺进她的左右肩膀时,她能清楚感觉到烤过的针头刺进身体内的感觉。很诡异的是那一点都不烫,反而像是被冰冷物体贯穿一般。
雪芙儿开始感到恐慌,无法再闭着双眼。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她全身的感觉都消失了。
然而,她脖子以上的感觉却敏锐异常。赤剌诃来回活动的气息与咒文共鸣,她的呼息所发出的腐臭味,与松枝散发出来的松脂气味,雪芙儿都能够分辨得很清楚。
赤刺诃松开雪芙儿的头发,露出她的双角。当祈祷师的手指碰上那对突起时,雪芙儿的额头两侧一阵抽搐。瞬间,她听见交错在咒文中的另一句话。
这是属于我的。
雪芙儿感到迷惑。她的额头两侧抽搐得更加厉害,连眼皮都开始产生痉挛。
祈祷师的手指在角上来回抚摸,寻找下针的地方。赤刺诃的波动便从那里传入雪芙儿的身体中。
赤剌诃的魂源带着紫红色,充满了欲望。那是从祈祷师严厉的外表上所无法想像的贪欲波动。感觉到这一点时,强烈的厌恶感便充斥着雪芙儿的魂源,让她开始抵抗紫红色的波动。被碰触的突起处不断骚动着,想要逃离祈祷师的手指。
猫头鹰般的双眼倏地大睁看准了目标。雪芙儿的视线追逐着赤刺诃手上的针。烤过的针头画出一道红色的残影,看起来动作相当缓慢。就在针头似乎就要碰到角的时候,雪芙儿下意识地大喊:
「住手!」
祈祷师的咒文中断,但立刻又开始咏唱。皱缩的手掌触摸雪芙儿的额头安抚她,想让雪芙儿闭上双眼。可是雪芙儿额头两侧的振动越来越激烈,她的脖子也僵硬地拼命摇动。双角的颤抖将波动送至全身,使她的手脚恢复知觉,插着针的肩膀与双腿根部则开始感到疼痛。
非常的不对劲。
「请等一下!稍等……」
赤刺诃没有理会她,可是雪芙儿敏锐的耳朵却听见另一道声音:那是银甲发出的吱吱叫声。
然后是马蹄声。只有一匹,直朝着她而来的马蹄声。
马吉夫的怒吼在帐棚外响起:「停下来!否则……」
下一瞬间,光明便划破了雪芙儿上方的黑暗。
帐棚裂开,星空与火炬的光芒映入眼帘。马匹绕着她的周围,将帐棚拉倒。
「雪芙儿!」
是吉尔达·雷。
赤剌诃被压在帐棚之下,大喊着要人帮忙。
「马吉夫!马吉夫!别让那女孩跑了!」
雪芙儿自己拔掉身上的针。她浑身无力,光是举手就颤抖不已,却仍奋力扔掉了所有的铁针。只听见金属碰撞声响起,铁针似乎打到了什么。那是雪芙儿的守护刀。雪芙儿碰触着新月形的刀身,那熟悉的手感重新给予了她力量。
「赤刺诃大人!」
马吉夫想用粗壮的手臂按住雪芙儿。此时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跳了出来,直接盖住马吉夫的脸。是银甲。银甲咬住巨汉的耳朵,让马吉夫发出了惨叫。
「马吉夫!」
吉尔达·雷调转马头时,马吉夫也把银甲甩到地上。银甲迅速地逃进黑暗中。
马吉夫挥舞着斧头想要砍断马脚,吉尔达·雷见状便举剑将斧柄砍成两段。于是马吉夫又拿锡杖打来,吉尔达·雷以剑相迎,擦出金属火花。
族里的战士全都拿着武器往帐棚这里赶来。
雪芙儿想去骑士的身边却动不了。她的脚踝传来尖锐的疼痛,只见赤刺诃的手像钩爪般抓住了她。祈祷师嘴里说出诅咒般的话,雪芙儿忍痛奋力踹开她。
「你……为什么还能动!」
赤刺诃对于雪芙儿不受咒文影响而感到震惊,并且极度愤怒。雪芙儿说道:
「赤刺诃大人,这个法术失败了。刚刚实在太不对……」
「老身怎么可能失败!你……是你使出什么妖术……」
祈祷师的嘴角冒出唾沫怒骂着。
「我没有。可是,请您原谅我。我没办法接受这种法术……」
雪芙儿站起来,往吉尔达·雷身边跑去。她的本能告诉她这么做才正确。她一远离赤剌诃,额头两侧的振动便停止了。
骑士打倒马吉夫,将雪芙儿拉上马鞍。两人一马被部族战士们包围,战士长说道:
「你们两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我们是怎么救你的,你竟然这么回报我们!」
骑士声若洪钟地回答:
「我很抱歉引起骚动。可是赤刺诃大人施法替我疗伤,我也给了谢礼。我倒想问问祈祷师,她为雪芙儿施法术,打算要求什么报酬?」
「这女孩要成为喀鞑靼族的人,永远侍奉赤刺诃大人。」
马吉夫说完,雪芙儿赶忙反驳:
「我办不到。我也对赤刺诃大人说过了。」
祈祷师穿好衣服,从倒塌的帐棚下走了出来。
「真是岂有此理!这个丫头借助了老身的力量之后,想不守信用直接逃跑!」
雪芙儿感到震惊。
「胡说!我根本还没有接受法术!」
「住口!抓住这两个无礼之人,割下丫头的角!」
祈祷师对部族战士一声令下,吉尔达·雷也同时一夹马腹。
马匹如旋风般穿梭在一拥而上的战士之间。驾马奔出部落窜进草丛之后,战士们抛出来的长枪惊险地擦过他们身边插进草地上。骑士用上身护住雪芙儿,让她趴在鞍上,策马全速狂奔。
战士们为了追捕他们,也骑上自己的马匹,但他们正要往前奔去之际,所有的马匹却都被绊倒了。原来这些马的脚全部都被芦苇东所捆绑住了。而这时在边骂边呻吟的战士们身边,可以看到银甲小小的身影。
「银甲!快过来!」
银甲冲了过来抓住骑士坐骑的尾巴。马匹大惊,进一步加快了脚步。
吉尔达·雷不断地策马奔驰,一直到两人看不见部落的灯火,坐骑也开始口吐白沫为止。雪芙儿的耳朵靠紧骑士的胸膛,她咬紧牙关,以免自己咬到舌头。
骑士的心跳声强而有力,比任何声音都要让雪芙儿感到安心。
2
吉尔达·雷在确定他们已经甩开追兵之后,便停下马匹,从鞍袋中拿出水来喂马。尽管现在天还没亮,但如果太靠近小河或泉水的话,容易被熟悉地形的喀鞑靼族猎人发现,因此他必须避开。
「为什么赤剌诃大人会那么做……」
雪芙儿似乎还无法相信祈祷师前后判若两人的行径。
「大概她从一开始便不打算收你为弟子了。」
这几十年来,赤刺诃连喀鞑靼族内的人都不打算收做弟子,因此吉尔达·雷推测她可能根本不愿意将部落的大权交给任何人。他为了得知赤刺诃到底对雪芙儿有什么企图,才故意离开雪芙儿身边。
「那为什么她要替我施法术呢……?」
「这才是她的目的。那个祈祷师想要你的角。像得到坊安的角一样。」
最后赤刺诃大吼着要把她的角割下来,就说明了一切。
「她一定跟你说过,你的角是很强大的咒具吧。自从赤刺诃第一次看见你用角镇静我的魂源开始,她就一直很在意你的魂源力量。我想她一定是想将你的力量来源据为已有。」
雪芙儿吓傻了。「那……她说如果不取下这个,我就会发狂而死……」
「那也是谎言。圣德基尼皇爵不可能留下会伤害你的东西。」
那个少年皇爵在消失前传达给他的呢喃,吉尔达·雷至今仍无法忘记。他背负着立于人神之间的宿命,却爱着雪芙儿。而他留给雪芙儿的一对角,是想证明自己曾身为人类的短暂生命。
雪芙儿恍然大悟,咬住了下唇。
「没错,角被碰到的时候,咒缚也因此解开了……角告诉我一定要逃跑。我真是太愚蠢了。」
只要听雪芙儿所说的话,吉尔达·雷就了解祈祷师所说的是谎言。可是乔贝尔在少女身上施展禁咒的那种恐怖,至今仍困住了她,加上这对异样的角又给了少女无法估量的重担。所以雪芙儿才会被替她取下角的这种谎言所欺骗。赤剌诃狡猾地看穿了少女的痛苦,并且加以利用。
「你太轻易相信别人了,得更加懂得自保才行。」
逐渐转为责备的语气,让雪芙儿沮丧地低下头。吉尔达·雷轻轻碰触少女的颈后,抚摸她柔软的头发。少女仍在颤抖着。
他心中涌上了一股怜爱,于是将脸颊贴在少女的发漩上,嘴唇靠向少女额侧的突起。少女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慌忙想掩盖突出的角。吉尔达·雷却按住她的手,安抚似的轻吻她的额侧和额头,并抚摸她颤抖的眼睑。
「雪芙儿,你没什么好感到羞耻的。」吉尔达·雷斟酌着要说的话。
「赤刺诃和乔贝尔那种人所说的话,本身才是真正的诅咒。他们想要让你觉得所有灾难会发生的原因,都是出在你身上。但没有人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所以你自己也不可以这么想!你拥有让你自己活下去的力量与价值。」
雪芙儿抬起头。「是……雷阁下,谢谢您来救我。」
少女双眼湿润,散发着金绿色光芒,恢复了任何人都模仿不来的独特神态。
使雪芙儿感到痛苦的一切缘由,让吉尔达·雷的胸口涌上了一阵强烈的愤怒,激烈的程度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虽然吉尔达·雷情绪本来就不容易激动,但他也知道一旦自己有了想保护的人,就会奋不顾身。以前在那种时候,他的弟弟都蓝总会安抚他高昂的情绪,让他能交托全副的信赖。
雪芙儿并不是他弟弟。但只要他像这样碰触雪芙儿的心跳与她温暖柔软的身体,就会血气上涌,不顾一切想挑战天地的冲动也就更加强烈。尽管会带来以往在守护王子与国王时都不曾面临过的险途,但在他身体里雀跃又新奇的力量却远胜于这份不安,让他能清楚地听见。
他错了,他不该责备少女的毫无防备。只要他替少女处处留心就好了。
「我们去找阿札破吧,他现在一定气疯了。」
吉尔达·雷让少女与小猴子乘上马匹,自己也跨了上去。
「阿札破在哪里?」
吉尔达·雷在离开部落的当天晚上,就趁阿札破不注意时绑住他,将他跟马匹一起绑在树下。不这么做的话,他可能会反对吉尔达·雷去带走雪芙儿。就算阿札破赞成好了,让他当和事佬,也会造成他与恩人赤刺诃之间不必要的纷争。吉尔达·雷希望将这件事情塑造成是外来者所做的事。
他让马匹转了一大圈,一路南下一段时间之后,逐渐接近留下阿札破的地方。太阳已经升起,在芦苇草原上突出的树木,从远处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吉尔达·雷停下马匹。四周太过寂静了。
「雷阁下……?」
听见拉弓弦的锐利声响,吉尔达·雷迅速地回过头,然而那却是陷阱。某个东西缠上了他的脖子。就在他察觉的同时,身体已经被人往后一拉,自马上摔落。
「雪芙儿!」
他看见少女身上同样缠了绳索。缠在吉尔达·雷脖子上的绳圈将他拉离数个马身之远,芦苇的茎化成无数条鞭子击中他的身体,地上的小石头则划破了他的脸与双手。
握住绳索另一端的人,是一名喀鞑靼族的猎人。其他猎人则拉过吉尔达·雷的坐骑缰绳。雪芙儿拼命挣扎,但双手动弹不得的她同样被拉下了马鞍。
吉尔达·雷用双手穿过绳圈与脖子间,拼了命防止脖子被绞紧。猎人们发出欢呼声,并且不断拉扯他,少女的叫声则混在这堆欢呼之中,请求他们放过他。
「你们该适可而止了吧。」
一匹马飞过吉尔达·雷的身上,阻止了猎人们。骑在马上的人是阿札破。吉尔达·雷不断呛咳着,抬起模糊的双眼看他。
「你真傻啊,吉尔。甩开追兵之后还来找我,当然会被发现啊。」
猎人们一开始就是追逐着吉尔达·雷与阿札破曾走过的路线。
「在平原上,我习惯留下只有喀鞑靼族才知道的足迹。」
阿札破很抱歉地说完后,便一掌击向吉尔达·雷的颈后。
3
雪芙儿以为骑士死了,野兽般的吼叫声自她喉咙发出。雪芙儿冲向阿札破。绳索拉扯雪芙儿的手肘与胸口,想要阻止她的行动,但她却不打算停下来。
「这家伙!」
握着绳索的猎人与坐骑被她所拉扯,于是大骂。另一条绳圈飞了过来绊住雪芙儿,使她硬生生摔倒。同时两条绳子往不同方向拉扯,让雪芙儿站不起来。即使如此,愤怒仍充斥雪芙儿的全身,让她眼前景象扭曲,一片血红。雪芙儿疯狂挣扎怒吼着。
「你们不是人!我要你们所有伤害过他的人都受诅咒!我要杀了你们,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阿札破与夺下吉尔达·雷武器的猎人都不由得往后退。听起来很悲伤的吱吱叫声响起,银甲拨开草丛冲向骑士身边,猎人们因为银甲又再度后退。
「这个女孩是个灾难。我们马上杀了她!」
一个年轻猎人这么说。他是一开始在泉水旁调戏雪芙儿,被吉尔达·雷抓住的青年。然而,猎户长却说道:「赤刺诃大人交代我们要割下这女孩的角。」
祈祷师的贪婪执著,让雪芙儿狂怒不已。就像狩猎坊安一样,她也想猎下雪芙儿。
「你们可以试试看!鸟人施展在我身上的所有灾难诅咒,将会降临在赤刺诃身上!而你们所有人最好全因为鸟人的魔咒而灭亡!」
雪芙儿可怕的威胁,吓阻了猎人们,他们的恐惧更加深了雪芙儿的憎恨。为了吉尔达·雷,她是真心地想要诅咒杀死他们。
另一名猎人又说:「如果我们把角带回去,灾难可能会降临全族。我们把她扔在这里让野兽吃掉就好,就算她躲过野兽,也会很快饿死。」
他们都不知道赤刺诃想要雪芙儿的角的理由。自从看到雪芙儿的角,他们就认为那是与凤旅团有关的灾厄,并感到害怕。恐怕现在在他们眼中的雪芙儿不是柔弱的少女,而是拥有可怕外表的怪物。
阿札破说道:「与其这么做,我还有更好的方法,就是把她献给『火神颂恩』。既然是火神的火焰,应该能烧毁所有诅咒。」
「喔,的确是好办法。就让火神净化她吧。」
猎人们纷纷开口表示赞同,连猎户长都点头了。
「把剑士也一起带去。祭品越多才能让神明越高兴。」
于是他们将雪芙儿与吉尔达·雷绑在一起。雪芙儿紧紧抱着骑士,知道骑士的胸口正规律地跳动,刚才令她全身颤抖的怒火,便被感激所取代。同时全身也仿佛虚脱般,任由猎人左右他们。大概是挣扎时耗尽了力气,现在就算想甩开他们,她也觉得手脚都使不上力了。
他们虽然想赶跑银甲,但它往一旁逃开后,又立刻回到她的身边,最后猎人们也一起绑走了它。
雪芙儿与骑士一前一后被放置在马鞍上,一行人往东边出发。为了不让骑士的身体跌下马鞍,雪芙儿必须从他身后撑住他。就算雪芙儿专注于支撑骑士而显得很安分,喀鞑靼族的人选是很害怕碰触雪芙儿。由于雪芙儿金茶色的双眸,会随着光线角度或情绪激昂而变成绿色,他们还称雪芙儿的眼睛为恶灵之眼,完全排斥看她。
只要他们真的害怕雪芙儿的诅咒,就不会直接对她出手,雪芙儿庆幸她也能够因此保护吉尔达·雷。她用额侧贴在骑士背上探测他的魂源,发现骑士幸运地只有擦伤与撞伤而已,没有任何更大的伤害,雪芙儿放心之余不禁落泪。
骑士将雪芙儿救出赤剌诃的魔爪之后,吻了雪芙儿的角。她一直憧憬且敬仰爱慕的骑士,透过魂源传来的包容与热情,肯定了雪芙儿的一切,救赎了她。不只是角的问题,包括雪芙儿自懂事以来所怀抱的孤独,以及在生长的地方找不到容身之处的虚无感,都让那份几乎令她心痛的幸福治愈了。
吉尔达·雷回报了雪芙儿原以为求之不得的爱情。为了这个人,雪芙儿什么事都愿意做。她一定要想办法让两个人一起活下去。
雪芙儿擦干眼泪,缓缓从骑士的背上传送波动。
吉尔达·雷恢复了意识。骑士的蓝色眼眸看见雪芙儿后,用力地点点头。雪芙儿也对他点点头,让他知道他们不是要前往喀鞑靼族的部落,而是火神颂恩的神殿之类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
吉尔达·雷提问时,阿札破很干脆地回答了。
「『赤砦』位于赛革特。我们要把你们奉献给自太古时代燃烧至今的火焰。」
这番可怕的说明,却让雪芙儿与吉尔达·雷察觉了相同的一件事而面面相觑。就算两人都没说出口,他们也知道那是什么:赛革特这个词,与那个打造铁器的部落名称相同。锻铁部族会供奉火神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所以这些人正要将雪芙儿他们送往赛革特族的神殿。
这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吓了雪芙儿一跳。吉尔达·雷慎重地以眼神示意雪芙儿不要多说。
阿札破意有所指地又说:「没错,要把你们当祭品,让我们获得新的剑。」
雪芙儿摇摇晃晃,因为她自从断食之后除了喝水什么也没吃。吉尔达·雷跟阿札破进行交涉,得到了一些干枣子与栗子。骑士全都拿给雪芙儿吃,自己只喝水。雪芙儿虽然感到过意不去,但她已经决定一切都听骑士的话,以免随时要逃的时候成为骑士的绊脚石。
天黑后喀鞑靼族为了一夜好眠,就将雪芙儿两人绑在树干上,雪芙儿趁机在骑士耳边说道:「我身上有守护刀。我们割断绳子逃走吧。」
可是吉尔达·雷的回应却出乎雪芙儿的意料。
「抱歉让你担心受怕了。阿札破在取走我的武器之前,告诉我他会遵守约定。他答应过要毫发无伤地送我们到赛革特族。『赤砦』大门不会为初次的访客开启,就算是王公贵族也一样。」
「那么,阿札破他……」
雪芙儿总算发现阿札破在猎人们的眼前保护了两人。吉尔达·雷点点头。
「只要他信守诺言的话,我们见到赛革特族再想办法逃就好了。」
雪芙儿也认为这样比较好,既能让赤剌诃彻底死心,又能看见赛革特族的锻冶场。
但是他们错了。
4
「赤砦」位于满是红土的山谷中。
两天后,芦苇草原的尽头先是出现了陡峭的悬崖,随着一行人逐渐接近断崖,也看见峭壁上颜色各不相同的土壤层所形成的纹路。高耸的崖上盖了观测塔楼,能够将靠近崖下的人一览无遗。好几道烟雾自塔楼下冉冉升空,看来应是锻冶场的炉火。
赤砦的人口在崖下,黑亮的铁门就盖在狭长的山谷尽头。铁门前有个小小市集,除了刀剑之外,还有人卖煮好的食物和马具等物品。顾客大概都是些想要购买铁器的其他部族。赤砦前排列着许多颜色与形状各不相同的帐棚,是部族们各自形成的聚落。
雪芙儿发现里沃军的帐棚也混在其中:心下一凛。里沃军的帐棚比起部族的规模还大,数量也较多,似乎至少有一个中队。
在她身旁,吉尔达·雷的身体也是一僵,但阿札破却当作没看见那些帐棚一般。雪芙儿尽可能地挺直背脊,希望遮掩吉尔达·雷的脸。喀鞑靼族的马匹持续前进,佩戴里沃纹章的士兵们径自呼朋引伴物色商店,没有人多看吉尔达·雷一眼。
雪芙儿仔细看了看帐棚上的纹章,纹章上的车轮后方画有红线,可以得知这些帐棚是「南部哨戒军」所有。或许正如阿札破所说,俘虏就算逃离阿米兰堤的里沃军,消息也不会传到其他连队上。
雪芙儿刚松了一口气,银甲却突然发出高亢的叫声惊动人群,人们的视线纷纷集中在他们身上。
这时雪芙儿发现一个身穿连帽长袍,身形修长的人物。
虽然长袍的款式很常见,颜也却是一尘不染的白,让雪芙儿联想到很不祥的事物。那个人因为银甲的叫声而回过头,帽子也稍微往后滑下,从帽子里垂下的长发,带着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色彩。
盖住额头的刘海只有一束是纯白色,其他头发则是有着黄铜色光泽的大波浪。本以为那是一个老人,但那工整的鼻梁与形状姣好的嘴唇看上去却很年轻。那个人看着雪芙儿方向的双眼被浏海遮住了,所以雪芙儿一时看不清楚她的脸。
里沃士兵跟那个人说话时,只见那人动作优雅地调整好帽子。士兵们恭恭敬敬地靠近她,领她进入里沃的帐棚内。从她的动作看来应该是里沃的贵妇。只是无论是士兵或那个人,并没有特别对雪芙儿两人表露兴趣。一直屏着气息的雪芙儿总算放松了。
「我还以为是凤旅团……」雪芙儿小声地这么说,但吉尔达·雷却没有任何回应。骑士依然紧盯着贵妇所进入的那顶里沃帐棚。
「雷阁下,怎么了吗……」
雪芙儿才想问,就听到铁门里响起巨大的说话声。
「是要献给火神颂恩的祭品吗?」
猎户长回答:「是的。是我喀鞑靼族献上的祭品。」
沉重的铁黑色大门打开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让雪芙儿很惊讶。门扉是由厚度约有手掌宽的钢板制成,这么厚重的钢板在打造延展时竟完全没有弯曲,而且门轴的部分还能那么顺畅地开闭,雪芙儿知道要达到这样的水准有多么困难。光是看了铁门,雪芙儿就知道赛革特族的技术有多么优秀,她因此感到兴奋不已。
门里一群穿着黑色锁子甲的男子并排而立,检视来访者。那些锁子甲与卡尔加队身上穿的耐魔力镗甲相同,让雪芙儿看不清他们的魂源。不知道他们是赤砦的守卫士兵,还是因为平日经常得挥舞打铁的火鎚,总之全都是一群肌肉贲张的壮汉,他们统一穿着红色裤子,以及相同颜色的手套与绑腿。
「你来了,喀鞑靼族的猎户长。」
人们让出一条路来,让喀鞑靼族穿越市集前进。
当他们穿过因两旁摊贩而变得狭窄的通道时,吉尔达·雷的身体突然往一旁倾倒。
「就是现在!」
听到暗示的雪芙儿赶忙跟着骑士一起滑下马鞍。将他们绑在马鞍上的绳子用力拉紧,马匹也往一旁倒向摊贩。
「呜哇!」
两人往平摆在摊贩上的刀剑倒下,吓得店老板慌忙跳开。猎人们的马匹受到惊吓,他们为了闪避倒下马匹的脚而践踏到另一边的摊贩。摊贩架起来的屋顶纷纷倒下,马匹的嘶鸣声与人们的怒骂声此起彼落。骑士迅速地在散落一地的商品中,用嘴叼起一把没有刀鞘的短刀。他将刀刃抵着绳索绑住的胸口,一口气切断绳索。绳索断裂,骑士重获自由的手臂立刻拿起剑,也切断了雪芙儿与银甲身上的绳子。
「你这混蛋!」
猎户长想从马上攻击二人,骑士却砍向猎人们的马匹的腿陉,造成一阵混乱。猎户长落马,阿札破则是慌忙跳下了马匹。骑士打横抱起雪芙儿,冲进市集里面。混乱的人群阻挡了喀鞑靼族的追逐。
「站住!」
两人把猎人们的怒吼声抛诸脑后,逃往帐棚地区。几顶帐棚主人因为骚动而惊讶地探出头来观看,两人避开了这些帐棚,尽可能远离市集。可是被追上也是时间的问题了。
骑士胸前的衣服裂开且渗着血。由于他的锁子甲被拿走,他在切断绳子的时候也伤了自己。
「雷、雷阁下……!」
察觉两人已经来到里沃军扎营的地方,雪芙儿出声警告。但骑士却没有停下来。他们看见士兵们正在喂马或是保养剑,于是绕进阴暗处,躲在帐棚与帐棚之间。
最靠近他们的帐棚,是一顶涂蜡防水的麻布制小帐棚。吉尔达·雷卷起帐棚的一角说道:「这是里沃军存放货物的地方,你先躲在这里。」
帐棚里堆着许多木桶与草编的行李,与其说这是一顶帐棚,还比较像是在货物上盖了一块布。骑士让雪芙儿坐在木桶与木桶间的隙缝,将麻布盖回原状。
「您要去哪里……」
「我想确认一件事。如果我没回来,你就在天黑之后去找阿札破。」
骑士说完便扬长而去。雪芙儿大惊之下也想追上去。
然而当她掀起麻布之后,只见吉尔达·雷正割开里沃军中最大的一顶帐棚后方,打算从那里潜入。士兵们都聚集在帐棚的入口处所以没有发现吉尔达·雷。可是如果雪芙儿现在出去,或许就会被发现了。正当雪芙儿左右为难时,听见追兵的声音逼近,只好慌忙又躲到麻布下。
雪芙儿不知道骑士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冒险。就连逃跑的时机也一样突然,她现在才察觉银甲被留在市集上了,却也已经无能为力。
5
吉尔达·雷潜进最大营帐的后方。
这顶可能就是驻扎军队的指挥官的营帐。里面像一般房间一样陈列着衣橱与长椅,还有两张罩着蚊帐的睡床。他潜入的地方比较阴暗,还有帐幕做出隔间,帐幕另一侧则传来说话的声音。而看起来布置得相当舒适的床上,则有一名看似是将领的人正在打呼沉睡。
吉尔达·雷走在铺了毛皮的地板上,收敛脚步声缓缓地靠近隔间。他将帐幕打开一条缝往外看,置于靠近入口处的长桌旁,那名穿白袍的人,与另一名将领面对面而座。刚刚就是看到士兵领着白袍人来到这顶帐棚,吉尔达才会追上来。
将领背对着吉尔达·雷而坐,这点正合他意,这样他就能看见白袍人的样子了。虽然白袍人的一束白色长发盖住了她大半张脸孔,但她已脱去帽子,所以吉尔达·雷能将那高挺的鼻梁与颊骨,还有相当特别的栗色眼睛,都看得一清二楚。
吉尔达·雷愣愣地看着那张脸,还有他绝不可能忘记的双眼。他第一眼见到时还以为自己看错,而如今他就算确认过了,却还是无法相信。
「梅根夫人。查波罗杰将军正前往国境视察,所以由我代为与您接洽。」
听到将领的声音,让吉尔达·雷回过神来。背对着他的将领稍微转动脖子,让吉尔达·雷看见将领的侧脸。那是奎里德·曼斯顿。
这时入口的帐幕被人掀开,阿札破走了进来。
「参谋总长!他们逃了!」
阿札破走近奎里德,像个士兵一样对奎里德行礼。
「吉尔·欧塔斯与雪芙儿·阿尔各在赤砦大门前逃跑,大概是逃进了某顶帐棚里,赛革特族与喀鞑靼族正在搜查。」
吉尔达·雷这才明白阿札破背叛了他,更正确来说,是阿札破一开始就打算把他们带回去交给奎里德。就像吉尔达·雷一开始所怀疑的那样,奎里德命令阿札破这么做,自己则在这里守株待兔。他要雪芙儿去找阿札破,是错误的决定。
「队长已经完成任务了喔。」
一道声音忽然自吉尔达·雷身后响起,冰冷的剑尖也抵在他的侧腹上。吉尔达·雷完全没有察觉偷偷来到身后的气息。
「马可斯桑……」
从睡床爬起来出其不意靠近他的人,是奎里德的副官马可斯桑。乍看之下是个不太起眼的男人,但有时却能展现出如同匕首般锋利的一面。对马可斯桑来说,被白袍人物吸引住全副注意力的吉尔达·雷,此时全身上下都是破绽。
「嘿,吉尔。真高兴能再见到你。」
奎里德掀起隔间的帐幕,眯起浊限,笑着对只能束手就擒的吉尔达·雷这么说。他挑起单边眉毛,露出的是毫无将领气势的无赖笑容。对于这名城府极深的参谋而言,吉尔达·雷二人到达此处之前的艰困处境,也不过是在他的掌握中。
可是比起愤怒,吉尔达·雷现在更想问一个问题。
「跟你说话的人是谁?」
知道自己误入陷阱之后,他的视线干脆盯着白袍人物不放。
奎里德察觉了他的视线。「你说梅根夫人?」
那名叫做梅根的人并没有因为他的突然现身而惊讶,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
「我是梅根·金席克。」
那是低沉又温柔的声音。无论声音的起伏或动作都很女性化。
「胡说!」
吉尔达·雷迅速地握住了她的肩膀,却因那单薄的肩膀而心下一惊。
「吉尔!快住手……」
阿札破出声警告。吉尔达·雷则咬了咬牙,举起剑揽住白袍人的肩膀。
「把出口打开!」
他以剑尖抵着白袍人的前胸,把奎里德一行人赶到营帐深处。马可斯桑此时却大叫。
「参谋总长!失火了!」
内侧漏间内充满了浓烟,睡床的另一边还窜出了火焰。营帐的火势从外面烧进来,同时造成了营帐内外的骚动。
「雷阁下!快走这边!」
少女的声音传来,只见雪芙儿掀起入口的帐幕。
正当吉尔达·雷要跑向她时,听见耳边传来咒文的咏唱声。他的身体一僵,直直朝后方营帐的柱子撞了过去。
「雷阁下!」
要飞奔到他身边的雪芙儿,也被咒文摔了出去。魔力来到吉尔达·雷的身上,将他压在地面,几乎无法呼吸。
梅根咏唱着咒文,以陌生的眼神低头看着他。
用他最爱的弟弟——早已死去的都蓝骑士的栗色眼眸,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