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奎里德抓住了吉尔达·雷与雪芙儿·阿尔各,把他们带出营帐。那把火烧掉了营帐大半,当所有士兵总动员扑灭火灾之后,帐棚与储备品也几乎不能使用了。
是雪芙儿将备品中的油桶带出来,并把油洒在帐棚上之后点火。一旦南部哨戒军的司令官曼司·查波罗杰回来,恐怕不会让雪芙儿太好过。
「那女孩看起来这么乖,做起事来倒是挺大胆啊。」
马可斯桑用他一如往常的困扰神情说道。
奎里德的确听阿札破说过,阻止了就是这个女孩阿米兰堤神兽船,但他原认为那不过是她刚好具备生命魔法的知识罢了。看来吉尔达·雷会这么重视这女孩,是因为喜爱她不显于外的坚韧个性吧。
就连现在被一群士兵用长枪抵着女孩,也丝毫不露惧色,只是死命地瞪着阿札破,不擅长应付女子的阿札破只能闭着嘴一语不发。接着她又很担心地看着被梅根·金席克的魔法束缚的吉尔达·雷。
另一方面,吉尔达·雷只是像个木偶般抬头瞪着魔法师,失去了他向来展现的风采。
「魔法师有这么稀奇吗?也是会有魔法师愿意协助里沃啊。」
奎里德说完,吉尔达·雷只是像鹦鹉般重复一遍他说的话。
「里沃的魔法师……?」
奎里德又转而问魔法师。
「梅根夫人,您认识这名男子吗?」
梅根摇了摇头。「不认识。」
吉尔达·雷的脸庞一阵痉挛,双眼随之爆出精光。来回看着梅根与奎里德的眼中,燃烧着激烈的怒火。奎里德第一次看见年轻人这么狂暴的情感,不禁大吃一惊。这个男人压抑情绪的能力,在同年龄的青年中相当少见,之前就算他遭遇常人难以承受的困难与痛苦,也不轻易显露出内心情感,但现在却……
「找到了!在这里!」
此时,一群纹身的男人来到帐棚与帐棚之间。除了喀鞑靼族的猎人之外,赛革特族的守备军也在。猎人们看见阿札破,也认出了奎里德。猎户长行礼如仪地向奎里德打招呼。
「这两个人是喀鞑靼族的供品,希望您可以交给我们。」
奎里德看了阿札破一眼后,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这两人是我军抓到的帐棚纵火犯。我军希望能自行处置犯人。」
奎里德在担任南部哨戒军参谋时,曾经与喀鞑靼族缔结了合作协定。那份协定首次解决了里沃军与「红色平原」各个部族间不断发生的小纷争。在那之后,喀鞑靼族便承诺以部族之友的身分对待奎里德。
「有必要的话,我们也愿意支付赎金。」
奎里德像个朋友般的笑容,使猎人们陷入沉默。这时赛革特族的守备队长却上前一步。
「不可以。他们既然献给赛革特族,就已经属于火神颂恩了。我们要把他们带回『赤砦』。」
奎里德蹙起眉头。「我是南部哨戒军的代理司令官。喀鞑靼族与里沃之间有协定。」
然而,这种强调权威的口气,似乎更激起了守备队长的反抗心。
「我们与里沃之间一样有协定。赛革特之钢是借由火神颂恩之力所铸造。一旦损及颂恩神的威仪,我们也无法提供里沃需要的钢铁了。」
守备队长语出威胁,表示如果此时谈判破裂,未来也不会提供武器给里沃军了。赛革特族的自尊心很高,他们很清楚自己所铸造的耐魔力武器根本无可取代。
奎里德只能在表面上妥协。
「我明白了。那么,这两人就交给你们处置。」
阿札破似乎想要抗议,奎里德却以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喀鞑靼族人虽然对奎里德有些顾虑,还是跟赛革特族一起拉起两人。雪芙儿紧张得一脸惨白,看向吉尔达·雷,吉尔达·雷却与之前判若两人,毫无感情的脸就像戴了张面具,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事情变得很棘手了啊。」
马可斯桑悄声说道。阿札破则是恨恨地咬牙。
「那个浑帐守备队长,难道不知道参谋总长才是立下协定的大功臣吗?」
虽然是因为奎里德与喀鞑靼族往来甚密之后,喀鞑靼族才引荐他给赛革特族,最后使里沃军能够买得到赛革特之钢,但这项事实却只有军队内的少数人知道。
「如果他面对查波罗杰,应该就不会摆出那么高的姿态了。」
奎里德笑着说完,马可斯桑也随之耸耸肩。
「什么事都暗着来又不居功,这下弄巧成拙了吧。」
然而,属国兵出身的奎里德,不这么做事的话,很多事情都会推展不开。他如果每件事都出来邀功,或许能够更早出人头地,但一旦做得过头的话就会被人扯后腿。毕竟里沃军队虽然很器重奎里德,却还是认为军队实权必须由本国人来掌握。奎里德一旦处理不好,还可能会遭到暗杀。就算他已经这么谨慎了,现今还是有不少纯里沃人对奎里德的职权感到不快。
「曼斯顿阁下,那两个人有那么重要吗?」
梅根·金席克开口询问奎里德等人。
「不是,只是曾有过数面之缘。」奎里德轻描淡写地带过。
「多亏您的鼎力帮忙,我们也见识到精彩的魔法了。」
「我只不过是自保罢了。」
奎里德无法从梅根安静的语气与表情上看出任何端倪。
奎里德过去所认识的魔法师,只有来自奥拉的亡命之徒,因此无论男女,大部分都是欠缺庄重的那种人,跟梅根完全不同。她身上散发的威严气势,甚至让经历千锤百链的奎里德都忍不住想亲近。
「等查波罗杰将军带回魔法师,就能够测定梅根夫人您所带来的咒文价值如何。还是您想要前往国境一趟呢?」
奎里德问完,梅根随即回答:「我要跟同伴讨论一下,可以吗?」
彼此同意之后,魔法师便踩着犹如滑行般的轻巧步伐离去。
奎里德目送她离开,向马可斯桑说道:
「吉尔达·雷似乎认识那个魔法师。你的看法呢?」
青年的脸色变化会如此大,说不定也知道梅根就是凤旅团的魔咒师了。
忠实的副官点了点头。「想必是如此。既然是那么洁癖的骑士,一旦知道里沃跟凤旅团联手,大概不会有什么好感。对参谋总长也一样……」
里沃为了要对抗奥拉,于是不得不向凤旅团求教咒文与对抗魔法的方式,即使表面上看起来只是从逮捕到的奥拉魔法师身上获得这些知识。奎里德初识吉尔达·雷的时候,其实也是趁另一名里沃人偷偷将吉尔达·雷的仇人乔贝尔送离伊欧西卡尔的时机。那名骑士早晚会发现这件事。
「你想告诉我,我选了一个棘手的对象来建立王权是吗?」
奎里德打算让吉尔达·雷继承多姆奥伊的王位。因为他认为吉尔达·雷的器量与人望,都相当适合当边境小国的国王。这就算不进一步说明,马可斯桑也全盘了解。
「如果那么简单就言听计从,您这位『立王者』大概也看不上眼了。」
奎里德后来会获得『立王者』这个别称,是他将与喀鞑靼族缔结协定的方式,也用在里沃军所远征的每个地方。里沃这个军事国家,原本是由氏族同盟发展而来,之后不断扩张领土,擅长的外交方式就是让小国或小民族成为里沃属国。这方法的核心就是让土着维持原本的宗教与阶级体制,但里沃有权任命统一土着的君主。基本上,就是让继承民族正统血脉的幼小傀儡当君主,再让里沃贵族前去担任名为摄政的实际支配者,属国的臣民因过着与过去相同的生活不致反抗,这时里沃再吸收人民缴纳给君主的岁贡;而最为完全的支配,就是让傀儡君主与里沃贵族通婚,使里沃也拥有部族的血脉。这也是奎里德出生的国家帝亚曼堤纳所执行的方式。
现任的帝亚曼堤纳国王虽然只有十五岁,却娶了二十八岁的里沃公主。公主是里沃建国同盟十二部族之一的利葛兰家千金。奎里德正是对悲惨、遭到压榨的祖国王室感到厌恶,因此才会离乡背井。
里沃贵族就是泛指包含利葛兰家族在内的十二氏族,现今依然支配着里沃帝国的参事会议。皇帝则是在参事会推举下由他们之中产生,同样地,属国也是由他们来分配。
尽管奎里德服从他们,却暗中利用参谋的立场,在能决定属国支配的事务上低调斡旋,以推举未来能扶植起来,看来具有气度的君主。
或许奎里德是想要以此凭吊帝亚曼堤纳,也可能这是他的一种补偿,补偿跟着自己而处处受限的属国士兵。吉尔达·雷所事奉的多姆奥伊国对奥拉的生命魔法感到着迷,并且打算躲在奥拉的保护伞下。明白其危险性并且能与之对抗的人,只有像吉尔达·雷这样的君主。
无论是从里沃的国家利益来看,或是以奎里德的志向来考量,伸出援手帮助吉尔达·雷成为统治者,卖他一个人情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了。
「阿札破,借我你的智慧,想办法把未来的国王从火神那里抢回来吧。」
剩下的,就只要让吉尔达·雷自己想登基就行了。
2
穿过赤砦的铁门之后,雪芙儿就先闻到血腥味。她原本以为那是铁锈味,但其中却混杂着更活生生的腥臭味。
雪芙儿压抑的恐惧感不停地膨胀着。喀鞑靼族的猎人们虽然跟着赛革特族的带领,似乎也在惧怕着什么。然而,骑士却仿佛不在意赤砦或是未来的命运一般。难道是因为中了奎里德,曼斯顿的陷阱,所以至今仍在自责吗?无论表情多么严峻,也一定会给予她温暖目光的骑士,现在却紧抿着双唇,眼神如同石像一般。可能是因为那个叫梅根的魔法师下在他身上的咒文还没解开?雪芙儿在心里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可以离开骑士身边。
这座山谷几乎是呈东西向的楔形,位于南北两边的陡峭红土崖壁下,搭建着许多长屋。屋顶上与崖壁之间拉起许多绳索,绳索上垂挂无数块红色布匹,大概是避邪之物,不过其间也混杂着一些赤砦居民的洗晒衣物。只是这些衣物,全都染着有如干涸血迹的暗褐色。
不只是把雪芙儿他们拉来这里的男人们,似乎在长屋工作的赛革特族人们,都穿着红色的衣服与裤子,连站在崖上塔楼往下监视大门动静的人也是相同穿着。
雪芙儿环顾了一下长屋,寻找锻冶场。但只能见到类似厨房或洗衣场的地方,听不到任何火鎚的敲击声,当然也感觉不到像阿尔各村里的工匠那种活力。在长屋工作的人只有同样穿红色衣服的女子们,她们面无表情地看着雪芙儿等人。这些人似乎都不在乎雪芙儿闻到的这股臭味。
山谷的尽头,则有一处楔形龟裂。看见守备士兵们往那个方向走去,雪芙儿突然想起喀鞑靼族人所说的话,怀疑那里就是刑场,双腿忍不住发抖。
「走快一点!」
然而赛革特族人却毫不留情地拉着雪芙儿,将他们押进龟裂岩壁内。
里面是一间挖深崖壁的宽大房间。墙壁以柱子补强,地板上铺着芦苇编成的坐蓆与毛皮。就像大房子的大厅一样。最后方的地板高了一层,上面有嵌在墙壁里的巨大暖炉与宝座。宝座椅背有两头马身那么宽,颜色与红土悬崖相同,且与地板相连接,是由整块岩石雕刻出来的。
对人类而言太过巨大的椅子上,坐着的人也相当与众不同。对方穿着厚重的红色织纹锦缎长袍,红色的围巾甚至盖到嘴巴。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张完全盖住头部的铁面罩。
像镜子般磨得发亮的钢铁表面,是细长的盾牌形状,眼睛与鼻子部分凿出椭圆形的孔,只有口部附着一个喇叭形状的嘴唇。面具两侧虽然看得见蓬乱的毛发,但看来是贴在面罩上的坊安尾巴捆成一束,遮盖了本人的头发。宝座上的人脖子晃来晃去,不停看向别处,完全没有注意雪芙儿等人。看着面具所面对的方向,雪芙儿这才听见敲打火鎚的声音。这间大厅的左边墙壁上,有个通往深处的洞穴,声音似乎就是从那里面传来。原来锻冶场也在地下。
「朗格技师长,喀鞑靼族人送来新的祭品。」
守备士兵说话的对象是一名光头大汉。男人的脖子粗得跟理光的头部一般,无论是体格或态度,都比大厅中任何人还要威严,乍看之下,让雪芙儿想起身为锻冶职司的伯父。
朗格身上没有锁子甲,只穿着厚重的织纹红色上衣与宽大的长裤,长裤的裤管则向卜拉到膝盖处用皮绳绑住。至于靴子上长至脚踝的红色纹布,想必是用来挡开火花的。
朗格对站在他身边的暴牙男子说话了。
「撒卡密,他们派得上用场吗?」
暴牙的撒卡密与朗格打扮相同,只是手上还拿着卷成几圈的鞭子,让雪芙儿联想到定期船上的水手长贾德。他用鞭子的柄头搔了搔刷子般粗硬的短发,打横跨步走向吉尔达·雷,好像在给牛只马匹估价似的来回抚摸骑士的肩膀、手臂与大腿肌肉。
「这个嘛,应该能撑得了三个月左右。可是另一个就不行了。会跟不上风箱的速度。」
他看着雪芙儿啐了一口,口水落在雪芙儿的小腿上,但雪芙儿全副心神都在倾听他们的对话,根本没有发现。按照撒卡密的说法,他们似乎不会马上被杀死。
可是喀鞑靼族的猎户长这时却说话了。
「那个女孩被诅咒了。我们希望赶快把她送进火神颂恩的火焰中。」
朗格与撒卡密看着猎户长反问:「诅咒?」
「这女孩有长角,还打算危害我部族的祈祷师,不久之前还烧了里沃的营帐。如果让她活着,肯定会给赛革特人民带来灾祸。」
雪芙儿一逃离赤刺诃的魔爪,就立刻重新编好头发。因为猎人们不敢碰雪芙儿,所以她的角也一直藏在头发下。但这时朗格拔出腰间的短剑,轻松地割断雪芙儿绑好的头发。金棕色的发丝削落地上,额侧的敏感凸起立刻接触到空气。
朗格蹙起眉,再割下她另一边的头发。雪芙儿动弹不得,周围的视线尖锐得几乎刺痛她。
「诅咒指的是那对角?」
一开始雪芙儿并不知道是谁出声打岔。只见朗格与撒卡密回头,戴面罩的人正从宝座上站起来。
「纽芭大人……」
戴面具的人在宽大的座位上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发出呢喃般的声音。
「如果是杀人放火的人,要送几个到颂恩神的身边都可以。但那个女孩特别邪恶的理由,只是那一对角吗?」
明明只是掠过耳际的轻柔声音,听起来却特别响亮,是因为面具上的那个嘴唇,钢制的喇叭造成了回音。那个人抑扬顿挫相当诡异的说话方式,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但因为他站在高处的宝座上,他那在洞穴中回荡的声音听起来宛如从天而降。
「这女孩受到了鸟人的诅咒。」猎户长谨慎地回答。
「哈!」
戴面具的纽芭像痼疾发作似的用力摇头,从喉咙发出咕噜声。
「角会诅咒?那么小的玩意儿,办得到吗?」
纽芭迅速地跳下宝座,朝雪芙儿跑了过来。雪芙儿吓了一跳想往后退,守备兵却牢牢地抓住她。
「所谓的诅咒,是因为它很稀有?还是因为它很丑?」
纽芭伸出手,一把捏住雪芙儿的角。雪芙儿痛得尖叫,一股仿佛火钳戳进眼睛般的疼痛袭向她。
吉尔达·雷旋即身体一扭,撞开押着他的守备兵。守备兵脚步踉呛地撞到纽芭,纽芭头上的面具因冲击而落地。
「呜哇!」
喀鞑靼族人大叫着向后退,连雪芙儿与吉尔达·雷都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撒卡密迅速挥出鞭子,用力地甩向吉尔达·雷,骑士应声倒地,承受接二连三的鞭笞。
「雷阁下!」
雪芙儿大喊,但身子被制住的她无法靠近他一步。
「纽芭大人,非常抱歉!」
守备士兵慌忙地扑向面具。
可是纽芭接下面具后却没有戴上,而是环顾大厅中的所有人。
「所谓的丑陋,指的就是这模样。」
纽芭的脸上满是扭曲熔解的烧伤。不只脸上,连头发也被烧得七零八落,连脖子的皮肤都跟着变色了。耳朵与鼻子的形状也完全改变,因为眼睑下垂的关系,双眼也变成了斜视,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仔细一看,露在宽袖外的手腕与手背,也一样腐烂扭曲。
纽芭仔细地观察了喀鞑靼族人的恐惧之后,缓缓地戴回面具。
「火神颂恩怎么会害怕区区鸟人的诅咒?既然已经献祭了,就不要多管闲事。」
纽芭的轻喃透过面具,聼起来就像火神在说话一样,震动着所有人的耳膜。众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纽芭回到宝座上,再度看着别处。接着赛革特族的男子们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将视线从纽芭身上收回。
吉尔达·雷被拉起来,光头的朗格对他说:「别以为你还有第二次机会。」
骑士的长衫裂开,鞭痕开始渗出血丝,但骑士却带着不肯屈服的表情。雪芙儿因此知道骑士已经摆脱了梅根的魔法,松了一口气。
「福齐萨,拿回礼给喀鞑靼族。」
在朗格的命令之下,一名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矮小男子朝锻冶场的方向示意,让人带出一把长剑。他在猎人面前拔掉皮革刀鞘,展示刀刃。那是拥有三个弯曲的波浪形刀身,双面都是刀刃,磨得像剃刀那么薄。雪芙儿瞪大双眼看着那把美丽的刀身。
猎人们感到很满意,深深地向赛革特族人行礼。
「愿颂恩神与赛革特族永远荣耀。」
朗格也回应道:「愿喀鞑靼族永远荣耀。」
守备士兵送走了喀鞑靼族之后,只剩下雪芙儿与吉尔达·雷了。
「把他们带走。」
朗格下令之后,领着手持鞭子的撒卡密,身后再跟着拉着两人的守备士兵,一行人走进内部的洞穴中。纽芭没有任何表示,不再关注雪芙儿两人。
3
走进内部的洞穴之后,血腥味突然变得很浓。雪芙儿拼命振作自己想忽视恐惧,但走下隧道一看到前方的光景,她就呆立原地无法动弹了:比大厅还要大上数倍的洞窟中,有一座血池。好几十人正浸泡在鲜红色的池水中,水深直达腰部。
朗格把雪芙儿推到池水边。「多一个人来挖『红眼』了。」
听了他说的话,雪芙儿重新仔细地看了看池水。这些人把筛子放入池底汲取砂砾,接着将筛子一个接一个传到岸边,把砂砾集中在笼子里。等笼子满了之后,就用扁担挑起来,从别的洞口运出去。
那些砂砾是砂铁。而这池池水会呈红色,也是赤铁矿所造成。雪芙儿抬头看洞窟的顶部,只见地下水正不断渗出,滴在水池里。可能就是这些地下水将含在红土里的铁溶出,花了几千年的时间累积出这潭池水。多姆奥伊的阿尔各村使用的是沙漠铁山所出产的黑色砂铁,不过负责挖掘铁矿的另一个村落离锻冶场很远,那个村子的男丁会用马车将砂铁送到阿尔各村,所以雪芙儿还是第一次看见挖铁矿的光景。
「不是那个男的,是这女孩子?她撑不了五天喔。」一名正在监督笼子运送状况的男子,在见了雪芙儿之后这么说。男人是打扮与朗格等人相同的赛革特族人。
正在汲砂铁的人大多都是骨瘦如柴的老人,其中几乎看不到年轻男女。每个人的脸色都苍白阴暗,只是机械式地工作。雪芙儿看了一会儿,只见一名老人因手上的筛子掉了便潜入池水中,等了半晌也不见老人浮起来,在他身边的人显然也打算出手帮他。
「那里有人溺水了!」
雪芙儿不由得往前跨了一步对监督的男子说道。男子有些不耐烦地回头。
「让沉下去的人站好!」
接到命令之后,老人附近的人们终于把老人从池底拉上来。老人拼命呛咳,吐出许多痰水,凄厉地大喊:「让我死!我想解脱了!」
「闭嘴!急什么,反正你也活不久了,死前你就闭上嘴工作!」
监督的男人朝水面挥出与撒卡密相同的鞭子,红色的池水溅起后像雨水般落下。
「你们可是犯了死不足惜的重罪,别忘了是火神颂恩的怜悯才让你们苟延残喘!不想挨鞭子的话,给我工作!」
朗格只留下绑着雪芙儿双脚脚踝的绳子,割断其他绳索。
「你也一样,角女。别以为你还能活着走出『赤砦』。」
雪芙儿知道她就要与吉尔达·雷分开,不由得抵抗起来。
「我要跟雷阁下一起……」
撒卡密见状就要朝她挥鞭。
「等等!」骑士阻止了撒卡密。
「雪芙儿是锻冶工匠。让她去锻冶场工作会比较帮得上忙。」
「锻冶场?」
朗格仰起粗大的脖子狂笑。
「就凭这个没几两肉的小妮子?她拿得动火鎚吗?而且怎么可能会有女工匠!」
于是吉尔达·雷又说:
「雪芙儿,让他看看你的守护刀。就是你自己打的那一把。」
雪芙儿拉开挂在脖子上的皮绳,递出新月形的刀刃。这是她在干钧一发之际从赤刺诃身边带出来的唯一财产。
「这种玩具……」
朗格哼笑着,并不打算仔细去看,但福齐萨却接过那把刀。雪芙儿咽了一口口水,盯着矮小的男人看。只见福齐萨将他大大的鹰勾鼻前端抵着刀刃,闻了闻味道,接着用舌头舔舔刀身确认锋利度。他细长的舌头前端稍微分成了两股,就好像他曾无数次检查刀刃而被割开似的。
「是用刀材打造的吗?」福齐萨问道。
雪芙儿回答:「是的。」
「铁材的搭配呢?」
雪芙儿很清楚这把刀的铁材组成,因此回想了一下,就说出正确答案。
「芯铁内有相同宽度的栋铁与刃铁并列,两侧以皮铁包覆。」
「的确。」福齐萨审视着守护刀,连铁材都检视得一清二楚。福齐萨的眼睛很小,像纯黑的小串珠,但却非常锐利。
「看来她真的懂,可以让她去小锻冶场。」
福齐萨这么说,让朗格与撒卡密相当吃惊。
「让女人进入小锻冶场?工匠们不会反对吗?」
「如果会的话,再让她回这里。」
福齐萨把守护刀收进自己的衣服里。「这个我先保管了。」
雪芙儿察觉武器已经被夺走了,于是看向骑士。吉尔达·雷对她点了点头,似乎认为这么做比让她进入血池工作来得好。
然而,当他们进入下一个洞穴之后,马上就遇到分成两条的岔路。火鎚的敲击声和烧铁的味道,都离他们越来越近。
「你往这里。」
撒卡密与朗格只带着吉尔达·雷走向右边的岔路。
「雷阁下!」
雪芙儿慌忙大喊,福齐萨却将她拉向左边的洞穴。
「你是这里。那家伙要去帮忙蹈鞴炼铁※。你也明白吧,那么壮的男人会被派到重要的工作。」(※蹈鞴吹,古日本的炼铁方法。冶炼时必须由许多工人轮流踩踏炼炉旁的活页式鼓风器,向火炉送风。)
骑士像要安抚她一样,朝她点了点头。
「我没事。雪芙儿,你也一定办得到。」
右边的洞穴通往更深的地下。雪芙儿瞬间想起寨亚国那个没有出口的洞窟,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骑士了。
可是吉尔达·雷依然往前走,没有再回头。
4
吉尔达·雷与雪芙儿分别之后,便往阴暗的地下洞穴前进。
越来越深的洞穴,就像他的内心一般。洞穴地上到处都是样貌奇特的灯火,但那些灯光完全无法照进吉尔达·雷的瞳眸深处。在他眼中只有那个魔法师的双眼,只有都蓝的栗色视线。
他的弟弟正在黑暗深处看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无法倾诉悲哀与痛苦,只是用无垢的双眼凝视着他。
都蓝最后为了保护他而死的时候,吉尔达·雷甚至连帮他闭上眼睛都办不到。在剧烈的打斗中,他只能把弟弟的遗骸留在鸟船上扬长而去。
鸟船,就是那个不祥凤旅团的巢穴。
一看见那双无垢的眼神,吉尔达·雷立刻明白那群鸟人对弟弟做了什么。乔贝尔原本要在吉尔达·雷身上施咒文,将他的「日魂」与其他人做交换,但乔贝尔如今显然改将这可怕的禁咒施展在都蓝的遗骸上。受到同样禁咒而变成怪物的寨亚山贼们,还有死后被魔咒师们变成使魔的梅比多尔杜王子,这些人的悲惨模样全部在他脑海中复苏。
在吉尔达·雷心中冻结的悲伤记忆,瞬间被打破了。
那个时候,他为什么不带走已经牺牲的弟弟与骑士们的尸体呢?
就算他心里明白办不到,但后悔却化为愤怒的利刃,不断切割他的内心。他们为了多姆奥伊,甚至只是为了吉尔达·雷所信仰的正义而赔上性命,当时自己却没有预测到鸟人会如何玩弄他们的生命与灵魂!出乎意料的邪恶,还有世上竟有这么恶意的存在,这些全都远超过吉尔达·雷的判断之外。
而此刻他甚至无法肯定那到底是否为恶意。传说凤旅团的人,经常会只因一时兴起就大街小巷猎捕人或动物,再对他们施展魔咒。因此对都蓝所做的事,或许对那帮人面吾也没什么特别意义。这么一想,反而让他心中的愤怒之刃更加强大,几乎让他无法思考。
不,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吉尔达·雷在心中极力否定。刻意以都蓝的外貌出现在他的眼前,其中肯定怀着恶意。一定是有人故意使他如此痛苦。他一定要把那个人找出来!等找到之后,便以自己的愤怒之剑回敬他。
复仇的黑色火焰燃烧着吉尔达·雷的灵魂。黑色的波动增强了魂源,加速了他的思考。那个名叫梅根·金席克的魔法师为什么会在里沃的营帐里?为什么会跟奎里德·曼斯顿见面?奎里德知道梅根是凤旅团的人吗?凤旅团是不是想透过奎里德找出吉尔达·雷,只为了让他见到拥有都蓝外貌的梅根……莫非从一开始,奎里德就已经跟凤旅团联手了?奎里德一向不畏惧魔法,也很了解对抗生命魔法的战斗方式。奎里德从经验中累积获得的优秀兵法,总让吉尔达·雷感到佩服,也想效法。但如果事实并非如此呢?
吉尔达·雷回想他认识奎里德以来,在奥拉发生的所有事情。然后他想起被他遗忘的重要片段。
那个时候,正当吉尔达·雷与奎里德一起行动之际,凤旅团的魔咒师也成功地逃离奥拉监狱。奎里德为了解开圣德基尼家族的谜团而帮助吉尔达·雷,但在那之后,奎里德也把他俘虏到里沃。
奎里德曾说,他想把身为多姆奥伊摄政官继承人的吉尔达·雷纳入麾下。然而消失得无声无息的乔贝尔,是真正对吉尔达·雷怀有恶意的凤旅团成员。
如果事实上奎里德与乔贝尔互有往来呢?
以里沃的力量,要让乔贝尔逃离奥拉易如反掌,尤其奎里德又私下拥有遍布全世界的情报网,那就更加容易。奎里德一开始就看出了吉尔达·雷的真实身分并借故接近他。或许奎里德也知道乔贝尔与吉尔达·雷之间的过节吧。
全部比对之后,他脑中不断盘旋的黑暗思考逐渐众拢,就像石头一样牢不可破。黑色的石头打进了吉尔达·雷的灵魂中心。熊熊燃烧的愤怒火焰凝聚成形,但纷扰紊乱的魂源反而冷却了下来,宛如冬夜的星星般散发出冰冷的光芒。
◎
「这是你最后的栖身之所了。」
朗格混浊的声音,让吉尔达·雷的意识重回外界。
他们穿过很长的隧道,来到一个空旷处。铁锈臭味在不觉间变得稀薄,反而是腥臭味越来越强。炎热得几乎令人窒息,厚重的水蒸气与浓烟交杂充满在空气中。
这座石窟比血池所在的洞窟还狭小,看来是由人挖掘而成。虽然跟他一开始进入的大厅一样,墙壁与洞顶都有补强,但绝不是造来让人舒适居住的地方。
熏黑的铁柱横竖排列,在墙壁边形成许多不规则的格子。大空间的中央有个类似台座的地方,高得几乎直达洞顶。而最粗的大圆柱,就穿过了那个台座。
十几个男人异口同声吆喝着,双脚踩着台座的踏板。几乎所有人都半裸,身体因淋漓的汗水而发光。他们的脖子上都套着枷锁,用铁链绑在台座的手把上。带领他们吆喝的人,是一名赛革特男人,他也穿着跟朗格等人相同的红织纹上衣,手里拿着鞭子。
台座深处有个形似巨大棺木的火炉,一大片燃烧的火焰有这些人那么高。火焰中可以看得到烧红的火心,但那并非木炭,而是砂砾。从血池运来的砂砾,全都被铲进炉子里。手拿铲子的人也是身穿红衣服的赛革特族人。
「好,把矿渣弄出来!」
撒卡密一声令下,红衣男子便把铲子插进炉里,将燃烧黏稠的泥状物刮出来。燃烧的泥浆流进地上挖好的沟渠中,落入臼状的洞里。这段时间内,台座上的男人们仍是不停地踩着踏板。此时,燃烧的泥浆火花喷溅到最靠边的男子脚上,男子发出惨叫从板子上掉下来。落下时不巧又撞到火炉一角,于是昏了过去。火星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身上,但他的脖子已向后弯曲,一动也不动了。
「下个替代的人,快上去!」
撒卡密大吼,朝台座的另一边甩出鞭子。似乎原本在那里的男人被鞭子赶了出来,爬到踏板上。仔细一看,台座后方有几十名男子汗流浃背地躺在那里。在这种热气与吵杂的吆喝声中,他们就像死去般贪睡着。
递补上来的男人开始踩着踏板,没有理会死去的男人。就连踏板上的男人们似乎也筋疲力竭,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察觉同伴的死活。
「让这家伙戴上项圈。」
听了朗格的命令,三名守备兵先把吉尔达·雷绊倒,将他的头押在地面上。吉尔达·雷想甩开他们,但赛革特族人的强硬力道,却像钳子般牢牢按住他。
一群穿红衣的男子们走来,用凿子卸下死去男人脖子上连着铁链的项圈,撒卡密取过项圈,将它戴在吉尔达·雷的脖子上,然后以凿子前端汲取一点臼槽里烧红的泥浆,滴在项圈的接缝处。泥浆冷却凝固,项圈便恢复成原来的完整轮状。
带着热气的项圈烧灼着吉尔达·雷的皮肤,但比起灼伤的疼痛,项圈上还连接着无法卸除的颈轭,更让他的脖子泛起水泡。
「让这家伙进入东区四号!快去!别拖拖拉拉了!」
手持长鞭的赛革特族人驱赶着吉尔达·雷,让他爬上火炉对面的台座,在四号踏板上的男人,就像奔跑过度的马匹,嘴角泛着白沫。赛革特族人把这男人弄下来,命令吉尔达·雷上去踩踏板。
踏板是左右交互一上一下的构造。只要踩一下,左右踏板间的空隙就会卷起一道几乎把人烤熟的热风,笼罩他的全身。没有多久,吉尔达·雷也像四周的男人一样汗如雨下了。
「脚步不准乱掉、不准休息!继续踩!白天晚上都给我踩!」
随着甩鞭的声音,撒卡密停顿了一下又大吼。
「点燃神明的火焰,这是替颂恩神服务!你们要继续做到死为止!」
吉尔达·雷,成了火神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