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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月虎之书 第一章 首都利亚纳

1

「我进城堡真的好吗……」

雪芙儿穿着借来的裙装,身子有点瑟缩。

「皇帝似乎希望我们两个一起前往。」

吉尔达·雷一身正式衣着,磨亮的甲胄反射湛蓝的披风,让雪芙儿想起与他初次邂逅时的样子。眼前的吉尔达·雷就跟当时担任多姆奥伊近卫骑士队长时一样,甚至比当时还更富有无懈可击的骑士风采。

反观雪芙儿自己,一身打扮包括裙装都是借来的,她都快要认不出自己了。

柿红色的裙装是平整的织缎质料,看起来相当昂贵,却根本一点儿都不适合雪芙儿。华丽的山羊皮靴子太小,紧紧绷住她的趾尖;分成两股盘在双耳上方的头发,也让才满十七岁的雪芙儿更显年幼,与这套为成熟贵妇设计的服饰格格不入。尽管是她自己将头发绑成这样,但那只是因为她不想让不知道她有长角的人侧目

借来的物品除了沉重的镀金项链外,还有织上黑色串珠的发网,因此雪芙儿试着将发网包住发束来固定形状,但那却跟她金茶色的头发与服装的颜色完全不搭调。

而雪芙儿觉得比起这些,自己最不配的还是「吉尔达·雷的妻子」这个身分。她连想都没想过这辈子会有机会穿上这么华丽的服装,因此她并不打算抱怨。但她还是不由得感到不安,深恐自己在不适常的场合出糗。

雪芙儿与吉尔达·雷十天前跟着奎里德·曼斯顿从「红色平原」搭着疾风船来到里沃首都利亚纳的风港。身为里沃军参谋总长的奎里德才卸下一身行囊,就受到宫廷的召见,以将袭击赤砦后遭到逮捕的凤旅团魔咒师们送进利亚纳大牢。

另一方面,奎里德则把雪芙儿二人留置在风港附近的旅店内,也不允许他们上街逛逛。奎里德这么对他们解释:「鸟人恨透了你们两人。在把那帮人关进地牢、确定他们没有再施展什么可疑咒法之前,里沃军会保障你们的安全。」

于是这间旅店便被里沃军重重包围,好像连雪芙儿他们也成了俘虏。

正如奎里德所雷,在「赤砦」击退凤旅团的大功臣正是吉尔达·雷。不过尽管魔咒师们一定会对他怀恨在心,雪芙儿却也明白,光凭军队根本无法防范凤旅团员的邪恶魔法。

今天奎里德突然派人来通知两人,要吉尔达·雷接受皇帝召见,因为皇帝想看看在「红色平原」上拯救「南部哨戒军」的英雄。同时还命令雪芙儿与骑士一同前往,这让雪芙儿大吃一惊。

无论站在身分多高贵的人面前,雪芙儿都不认为自己身为锻冶工匠有什么可耻。当年她进入多姆奥伊城堡时还很小,总觉得那些高贵的人们仿佛是住在不同世界的人。然而当她被带进阿米兰堤王宫之后,尽管畏惧着国王与王妃所握有的权力,但她逐渐明白:无论身分多么高贵的人,也跟雪芙儿这样的平民一样拥有爱憎痛苦。

但是,要她以吉尔达·雷妻子的身分在众人面前现身,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别担心太多,我会保护你的。」

吉尔达·雷执起雪芙儿的手,将她带往自己的左手旁。

「不过,雪芙儿,记得这里是敌营,除了我之外你不能相信任何人。千万不要忘了奎里德与凤旅团曾经互通声息。」

感觉到压抑在骑士蓝色眼眸深处的激烈情感,让雪芙儿一阵心痛。骑士仍强烈憎恨着凤旅团和里沃。不过他很快就别开视线,不再暴露心中的任何情绪。

雪芙儿想要伸出手,却犹豫了一下,因为挂在骑士腰间那把剑的剑柄上所缠绕的甲蛇,正露出尖牙与刺鳞威吓雪芙儿。

那是一把赛革特之剑,剑上还寄宿着火神颂恩的魔力。尽管那是雪芙儿亲手锻造的剑,但剑身上所环绕的铁灰色波动太过强大,除了剑的拥有者吉尔达·雷之外,任何人都会遭受它的排斥。

雪芙儿看得见骑士与剑之间源源不绝的铁灰色波动连结,那波动也深深地缠住了骑士的魂源与灵魂。过去的吉尔达·雷尽管寡言又有些难以亲近,但他的魂源令人感到既开放且明朗。然而现在那种不容他人越雷池一步的紧绷感,就像铠甲般环绕了他。雪芙儿不禁认为,这是受到那把剑的影响。

骑士不着痕迹地收起左手,将右手臂伸出来。雪芙儿小心翼翼地挽住他的手臂,走在他的身后半步。自从吉尔达·雷向雪芙儿求婚以来,他一直都是这么彬彬有礼,随处体贴着雪芙儿。

雪芙儿在锻冶工匠村成长,不知道身分高贵的人到底会如何对待他们的妻子。但跟面对母亲时的父亲或面对伯母时的伯父完全不同,吉尔达·雷就像对待易碎物品般地照顾雪芙儿。这种时候,雪芙儿总禽觉得自己好像也冒渎了什么似的,仿佛她与骑士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壁。

她猜吉尔达·雷恐怕是看雪芙儿太喜欢他,或是为雪芙儿铸造那把剑所吃的苦头感到愧疚,才会同情她、想要对她负责,也才会要求雪芙儿当他的妻子。他们至今还没有正式举行结婚仪式,因此雪芙儿总是不断提醒自己,任何时候骑士若想改变心意,她都要坦然接受。

奎里德似乎已经替他们俩打点好一切事宜,连马车都派来了。奎里德的部下塔欧和库比亚多驾驶了一辆华丽的全黑双头马车,前来迎接他们。

白皮肤的高大男子塔欧与娇小的少年士兵库比亚多并肩而立,看起来就像猛熊与猿猴,两人今天同样穿着斥候骑兵队「卡尔加」的短披风正式服装。「卡尔加」小队因为日前于阿米兰堤立下战功,接下来也要一同前往皇宫内受勋。

「呜哇!替你选这套裙装的是谁呀?」

毒舌的库比亚多大声地发表感想,但塔欧立刻沉默地抬起他那像熊一样大的手掌,放在库比亚多纤瘦的脖子后方。尽管塔欧个性与库比亚多正好相反,很寡言木讷,但却敏锐地察觉了雪芙儿的沮丧。库比亚多也因此马上住口,笑着安慰雪芙儿道:

「哎呀,还算过得去啦。怎么说呢……嗯,看起来很成熟。啊,你等等。」

库比亚多跑进旅店的院子里,没多久又跑了回来,手上是一些淡黄色的蔷薇花苞。那些是原本种在院子里的植物。少年灵巧地将两三个花苞系在一起,插在雪芙儿的发网上。这一连串动作相当迅速俐落。

「等等,士兵大爷!您别随便摘我店里的……」

见旅店的老板娘追出来抗议,吉尔达·雷便给了对方一些钱币。老板娘的态度立刻大变,亲切地朝雪芙儿露出笑容。

「哎唷,真是的。原来您是要送给这位漂亮太太啊?真合适呢。」

「说得是呢,婆婆。」

库比亚多也附和地笑了。雪芙儿闻到蔷薇的香味,稍稍振作了心情。

「库比亚多,谢谢你。」

她无论如何都不想给吉尔达·雷丢脸,于是心里暗暗决定要把在奥拉女校内习得的礼节仪态全部用上,让自己更像个贵妇。校长曾对她说过,礼节仪态绝不会成为她的负担的。

2

马车通过运河上的桥,吉尔达·雷再度观察着这座宏伟的皇都。

里沃的首都利亚纳地处内陆,位于希科蓝济带河上游数百里处的利亚纳川畔。

在他所搭乘的疾风船着陆之前,从上空鸟瞰地面,利亚纳呈现展开的扇形。利亚纳是位于百疾川、艾尔川以及利亚纳川汇流处的一块土地,再以彼此连通的两条支流做为运河,成为一个周围都被河道环绕的城市。它原本似乎是靠水运将上游谷仓地区的作物运到这里累积起来、并借此繁荣兴起的商业都市,因此从空中也能看到许多南来北往的运输船。

奥拉首都伊欧西卡尔虽然也是座巨大的都市,但因位处极寒的北国,因此入目所及净是巨大的街道与建筑物,给人地广人稀的印象;然而利亚纳却是一块阳光与绿地充足的土地,城市中的街道与民宅都显得生气勃勃。

位于都市西北边的运河码头里,停泊着多达上百艘的大小船只,港内林立着形形色色的商馆与仓库,忙碌工作的人们和马车则往来穿梭在港内的道路上。城内的街道以王宫前的广场为中心呈放射状向外展开,其间还有许多如蜘蛛网般横向连结的小型道路。如今吉尔达·雷搭乘马车经过这些道路,才知道光是由大型通道划分的一个区域,就比多姆奥伊的首都还要广大了。

每一个区域都密密麻麻排列着屋宅,随着马车越接近王宫,两旁的大型屋宅也就越多,而每间房子外都有一座整理得美轮美奂的庭院,气派程度可称得上是豪邸了。

库比亚多坐在驾车台上替两人向导。

「这一带大多是里沃上级贵族的房子。这是关乎面子问题,大家认为离皇宫越近,就表示自己的身分越高。」

塔欧与库比亚多似乎都不是第一次来到首都。雪芙儿将身子探出窗外观看后,似乎又感到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吉尔达·雷喜欢少女坦率地表达她的惊讶之情,但也知道雪芙儿很努力在表现自己成熟的一面。

位于扇形要地的皇宫,矗立在比城里任何地方还高的台地上,从上方睥睨整座城市。

晴空下半天高的白色宫殿沭浴在阳光中,反射着耀眼的光芒,看起来就像一座天上的乐园。随着一行人越来越靠近宫殿,雪芙儿才知道那光线是无数匠心独具的金色或银色装饰发出的光芒。跟沉重的奥拉建筑物或朴素的多姆奥伊建筑物相比之下,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风情。

宫殿的大门敞开,黑色箱型马车一辆接一辆地通过大门。像一座塔那么粗的门柱顶端立着马匹雕像,铸工精细的黑色门扉上,则嵌着金色车轮的纹章。塔欧向门房敬礼并出示了曼斯顿公卿的马印,雪芙儿等人乘坐的马车旋即获准通行。

「呜哇,人还真多。」

库比亚多眼见门里的马车为数众多,便立刻跳下车领着他们那一辆到空的停车位。他没理会正在排队等空位、朝他大吼大叫的其他马车夫,迅速地打开门帮助雪芙儿下车。

「库比亚多,这里全都是接受皇帝招待的人吗?」

雪芙儿低声问道。库比亚多点了点头。

「没错。今天召开的宴会是为了庆祝阿米兰堤战役获胜,是个大宴会喔。不早点到就会抢不到东西吃了。」

四周每个人都盛装打扮走向庭园。庭园里有好几座以雕刻装饰的喷泉,周遭则并排着许多长桌,桌上都是餐点。配有竖琴与苇笛等乐器的乐队正在进行演奏。人们手上都拿着饮料,正观赏着最大的喷泉前方几十名舞者的表演。

喷泉的水柱配合舞者的动作与音乐的韵律,时高时低、或左或右喷洒着,仿佛也是表演的一部分。水花在日光下闪着水晶颗粒般的光彩,散布在空中幻化成彩虹。

雪芙儿发现喷泉旁有个士兵正手执握杆轻松地操作帮浦,不由得赞叹道:

「好厉害呀。这个喷水池能随意汲取井里的水呢。」

「那应该是河川的水,不过的确很奢侈。凭这点就可以推测这座宫殿的水利设施应该相当发达。」吉尔达·雷如此回应雪芙儿。

然而,吉尔达·雷透过泉水也看到了别的事实:在这个逐渐沙漠化的世界上,拥有丰富水资源的国家必然会变得富饶。这是一场宣扬里沃国威的宴会,意图在使受邀的宾客们感受到里沃究竟有多强大,并且在威慑之下打道回府。然而,当吉尔达·雷亲眼看见侵略故乡的里沃那强大的国力,反而更激起了他胸中的反感。

「是阿札破队长。」

塔欧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他同时一路分开拥挤的人群走到大理石露台前。

「卡尔加」的队长阿札破也穿着正式服装,然而他黥在脸上的虎纹刺青,以及编起后如细绳般的红发,让他散发出特别的光彩,因此身边仍围绕着一群精心打扮的女子。

「你们太慢了。」

阿札破发现了他们并举起手挥了几下,簇拥着他的女士们也跟着回头。

「您到底是怎么杀死那头老虎的?待会儿可得继续把故事说完喔。」

女士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阿札破身边。库比亚多见状毫不客气地揶揄他。

「你又在吹嘘英雄事迹了,阿札破。待会儿阁下打算将哪个女人拐上手啊?」

「全部!」

性喜游戏人间的阿札破故意恶作剧地朝雪芙儿点了点头。

「参谋总长在里面等你们。」

内侧走廊上有一群使节与重要人士正在列队等待受皇帝接见,这些人的身分很显然与庭院里的那些人不同。雪芙儿越来越用力地抓住吉尔达·雷的手臂,将她的紧张传递给他。

阿札破走在前头,塔欧与库比亚多则护在吉尔达·雷与雪芙儿的左右两侧,一行人穿过贵人们的队伍中。吉尔达·雷察觉到装饰着雕刻与绘画的廊柱和壁翕后方,有许多卫兵正若无其事地监视这些入内晋见的人。

无论是要他带着雪芙儿,或是让三名「卡尔加」队员护送他们,都是出自奎里德的精心安排。吉尔达·雷察觉到这是奎里德对他的巧妙牵制。尽管他不认为奎里德已经看穿他对里沃的复仇决心,不过拥有独特直觉的奎里德,叮能已经预先感觉到些什么了。再怎么说,吉尔达·雷都是多姆奥伊摄政宫的嫡子,而多姆奥伊的阿尔多哥王室则曾与跟里沃敌对的奥拉缔结盟约。因此,就算多姆奥伊只是个小国,既然里沃曾经意图侵略,那么里沃皇帝就不可能毫无防备地接见侍奉阿尔多哥王室的吉尔达·雷。尽管如此,里沃皇帝竟打算直接与他面对面,还允许他带剑上殿,看来是打算要试试吉尔达·雷的气量与胆识了。

但出乎吉尔达·雷的预料,奎里德带他们来到一处巨大的剧场。

八角形的大厅内以较高的台座当作舞台,现在正在上演历史剧。台上唱诵的是有关过去古里沃骑马民族的故事。演员们身上穿着样式古老的服装,但每一件的色彩和装饰都相当美丽,将过去这些掠夺土地的野蛮征服者,粉饰成适合现今宫廷观赏的优雅骑士。

里沃原本是一个以畜牧、以物易物维生的民族,他们逐水草而居、抢夺他人的耕地,又为了不被抢回去不断增强自己的武力,最后比起自己生产,他们更仰赖将夺来的财物作为交易商品。接着他们开始支配农民与土地,命令他们从事生产,这时的武力集团与生产者已经不同,他们成了夺取新支配地的战争专家。

后来,割据各处据地为王的氏族之长逐渐缔结了同盟,在强化领土与支配力量的过程中,诞生了古里沃的联合体制。之后里沃便致力于发展军事武力,成为这个帝国内政、外交的根基。

以木头雕刻的马头与带绳穗的鞭子象征马匹,扮演骑马武人的演员成群在舞台上走动。他们袭击异族的部落,挥舞他们的剑戟。最后他们终于击退异族,骑马队便将里沃的旗帜插在那块土地上。

「吾等十二星屹立于新都利亚纳!要将此处当成新里沃的国都,在此落地生根!以十二星的鲜血起誓,不违此言!」

当演员们朗声唱完这段时,包围着舞台的观众席立刻传出不约而同的鼓掌叫好声。看来这出戏的内容是描绘里沃迁都利亚纳时的战争。

「十二星之誓,没有违背!」

「新里沃帝国第十四代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这时从看起来像是贵宾席的前排座位上站起来的人们,纷纷朝着观众席的方向挥手致意。

吉尔达·雷暗中观察到底哪一个才是皇帝。演员们带领这些人走到台上。吉尔达·雷仔细一瞧,发现不断拍手的观众与舞台之间,隔着一列护卫。

站在舞台上的每位贵宾身上都穿着里沃服饰,包括不同颜色的长上衣和宽腰带,不过最为显眼的还是缠绕在头上的头巾装饰。这些头巾的颜色、材料与缠绕方法各具特色,有人是高高缠起,有人绕成宽阔的圆盘状,还有人将缠绕的头巾一端披挂在脑后或侧面,而固定头巾的物品,都是由足以匹敌王冠的宝石或金银离饰、珍稀禽鸟的羽毛等制成,以此展现这些人所握有的大权。

「那是负责运作里沃帝国参事会的十二氏族代表。」

奎里德的副官马可斯桑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吉尔达·雷的身后,小声地向他解说。他虽然也穿着「卡尔加」的正式服装,头发与胡碴却整理得很马虎,看起来就像只疲惫的老狗一样。不过这就是马可斯桑平时的样子,他似乎很喜欢让自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老迈。

吉尔达·雷看出舞台上的贵宾正好是十二个人,也就是说包含皇帝在内,所有掌握里沃帝国政局的人们全都聚集在他面前了。八年前,就是这几个人下令攻击了多姆奥伊。吉尔达·雷不自觉地将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

要是趁现在拔出甲蛇之剑、跳上台,吉尔达·雷极有可能成功刺杀皇帝。这么一来,他也能为命丧里沃战役中的家人报仇雪恨了。尽管这想法非常幼稚,吉尔达·雷却无法不去思考这种可能。

「轮到参谋总长上台了喔。」

阿札破突然间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奎里德·曼斯顿正走上舞台。他身穿挂有里沃军徽、看起来似乎很绑手绑脚的皮铠,走在打扮得比刚才的演员还华丽的西尔森将军后方。西尔森身披朝霞般的朱红披风,一脸不悦地瞪着吉尔达·雷这群人的方向。

「肃静!」

人们用拍手与欢呼送将军们上台。一名缠着深红色头巾的老人从十二个人里走了出来。「为表扬阿米兰堤一战获胜的军功,我们将颁发『马头勋章』给阿尔科·西尔森将军。」

西尔森装模作样地单膝跪地,接受了奖章。

「谢皇帝陛下!」

「西尔森将军,万岁!」

台下观看的贵族们高声呼喊。贵妇们也深表赞赏。

「杀了那么多部下,还能拿战功勋章呢。」

库比亚多在一旁低声批评。一名戴着朱色头巾的参事满脸笑容地把西尔森拉起来拥抱他。

「那是西尔森的伯父,也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皇帝的西尔森家族当家。侄子授勋让他的立场更稳,他当然高兴了。」马可斯桑这么说。

在此同时,皇帝也追赠了「马头勋章」给在阿米兰堤捐躯的空军司令迦洛利与水军提督摩里钢。

吉尔达·雷注意到被称为皇帝的老人与其他十一人的地位并没有太大不同。硬要说哪里不同,大概只有手上那把镶有国徽的笏,以及贴在腰带上、带着车轮状圆环的金链多了一条而已。

但这并不是说皇帝相形之下有哪里逊色,而是十二名参事全都展现了身为王族的风范与奢华。换句话说,里沃这个大型帝国内拥有十二个王国的联合势力,共同支配这个帝国的所有属国。

「接下来,为表扬在『赤砦』击退凤旅团的功绩,将颁发『马头勋章』给曼司·查波罗杰将军,由奎里德·曼斯顿卿代表他授勋。同时也要表扬奎里德·曼斯顿卿以及『卡尔加』的果敢作战,将颁发『铠勋章』给他们。」

奎里德单膝跪地,从皇帝手上接过勋章后,对着观众高高举起。

「查波罗杰将军万岁!」

奎里德喊完,观众们便高声附和。跟奎里德握手的水蓝色头巾参事,就是查波罗杰一族的当家。

接着人们纷纷由大型剧场转往隔壁的大厅,开始了盛大的祝贺宴会。

3

大厅上通往露台的窗户大开,可以听见乐队演奏的声音。以黑白相间的大理石为基底、格外引人注目的舞池中,贵族男女们分列两旁,面对面地跳着舞。

雪芙儿混在墙壁边的人群中,悄悄地观察四周的贵妇们。

虽然每个人身上都是精致的裙装与发饰,但并非全都很优雅,也有人的品味令人不敢恭维。每个人似乎都跟丈夫或父亲一起,没在跳舞的时候,就用小扇子轻掩着唇瓣小声谈笑。里沃的宫廷似乎都是如此。

雪芙儿借来裙装时虽然也拿到一把扇子,但她把扇子忘在马车上了。还真是一开始就犯错。不过这里人这么多,大概不会太明显。

西尔森将军佩戴着刚获得的勋章,得意洋洋地穿梭在宾客中。雪芙儿看见包围他的人群里有个发色鲜红的贵妇,想起某个可怕的女性,不禁紧张了一下。

那名贵妇背对着雪芙儿,身穿边缘绣有黑色羽毛的黑色缎面裙装,高高盘起的头发上点缀着黑水晶发饰,与她的深红头发相互映衬,衣服背后大片镂空,露出她雪白的背脊,而她光滑的颈项至背脊的曲线也美丽迷人。西尔森数度对那名女士露出笑容,还执起她的手邀她共舞。

那名贵妇在转圈时短暂地转过身来,雪芙儿一看见她的脸,心脏狂跳了一下。

怎么可能!

贵妇的身影很快便淹没在舞池的人群中,可是雪芙儿已经牢牢记住了她的面孔。

是伊莉耶丝·卡莎伯爵夫人。这名美丽女子过去是魔法大国奥拉派驻多姆奥伊的大使,也是个残忍的魔女。

那名伯爵夫人为何会出现在距离奥拉万里之遥的里沃?而且为什么会跟西尔森将军在一起?

雪芙儿尽管怀疑自己看错了,却还是感到一阵不祥的颤栗窜过背脊。她想问问吉尔达·雷是否也看见什么了,于是迟疑地开了口。

「雷阁下……刚刚……」

然而人潮此时迅速分成两边,奎里德·曼斯顿从中走来。

「『卡尔加』队员们,上前晋见皇帝陛下。」

奎里德如此命令阿札破之后,便准备带领他们前去围绕皇帝的人群旁。

「我、我待在这里比较好……」

雪芙儿胆怯起来,但这时人群的目光已经集中在他们身上了。

「不行不行,你一落单说不定就迷路了。」

库比亚多开玩笑地这么说,跟吉尔达·雷一起轻推她的背催促她。不过年轻的库比亚多似乎也有点紧张。

一行人来到皇帝与一群参事前,卫兵们左右伴着雪芙儿等人,群众则自动空出皇帝前方的位置。这个大帝国的皇帝竟然站在贵族间聊天,而不是高高坐在王座上睥睨一切,令雪芙儿相当吃惊。

奎里德开口了:「叶慈陛下,这会死『卡尔加』的勇士们,以及多姆奥伊的骑士吉尔达·雷。」

「喔,是名声如雷贯耳的精锐部队啊。再上前一些。」

阿札破率先行动,马可斯桑、塔欧、库比亚多也跟着单膝跪地,只有吉尔达·雷仍立于原地。雪芙儿躲在吉尔达·雷的身后,骑士相当紧绷的魂源自她所碰触的手肘传来。

「那是斥候骑兵队吗?快瞧瞧,他那张可怕的脸。」

「跟野兽没两样啊,他们到底杀了多少人呢?」

「的确是很适合边境前线的蛮勇之人。」

周围的人纷纷好奇地看着阿札破的刺青、塔欧的巨大身躯,还有库比亚多黝黑的皮肤,将他们当成观赏之物般品头论足。这些宫廷里的人们,不曾看过在阿米兰堤或「赤砦」惨烈牺牲的人们,想来也不曾看过里沃所发起的其他战争。一思及此,雪芙儿突然觉得自己与其穿着不合适的裙装讨好他们,还不如露出额头两侧的角刻意让他们感到不舒服。

「多姆奥伊的吉尔达·雷阁下,久仰大名。」

一名黑色头巾的参事对吉尔达·雷说话了。他是十一名参事中最年轻的一位,看上去跟奎里德差不多年纪。不过他穿得一身黑,唯一的点缀就是黑色头巾上的黑曜岩饰品了。就算如此,饰品也是不会反射光线的雾面雕刻,因此整个人宛如这场舞会中的一抹阴影。

「您在多姆奥伊战役时让我帝国军饮恨而归,在『赤砦』又是一夫当关面对鸟人。」

黑影男子的话引起了所有人一阵骚动。

「喔喔,就是那个骑士啊……」

「没想到这么年轻……」

「真不愧是模哲·麦那殿下,消息非常灵通呢。」

奎里德很和气地附和着,但雪芙儿却发现奎里德的魂源充满了戒心。她最近终于开始领悟到,奎里德,曼斯顿是个多优秀的谋略家,才能够让表情与内心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

这时模哲·麦那看着吉尔达·雷的视线也别具深意。

「另外请教阁下,前一阵子我们所逮捕的凤旅团团员中,您见过叫做『梅根』或是『金席克』的人吗?事实上,俘虏中有这样的两人逃走了。」

当模哲说出那串名字的时候,吉尔达·雷的魂源瞬间燃起了熊熊火焰。雪芙儿惊讶得一声都不敢吭,只是紧紧握住骑士的手肘。

这可能是骑士最不想听到的名字,因为正是梅根·金席克这名魔咒师夺取了吉尔达·雷亲弟弟的身体。骑士用充满压抑的声音说道:

「梅根·金席克根本没被捕,这件事曼斯顿阁下也相当清楚。」

「的确如此。梅根·金席克并不是两个人,而是指一名女性鸟人。我曾跟她打过照面,她并不在俘虏之中。」

模哲·麦那专注地凝视骑士。虽然骑士压抑着激动的情绪,但刚才瞬间的苍白脸色,还是被模哲与奎里德发现了。

「是吗?可是有人说魔咒师能够与他人交换灵魂呢。如果方便的话,我希望雷阁下能替我们辨识俘虏。就算我看过曼斯顿阁下的报告书,但阁下才是真正与鸟人们正面作战的人。」

雪芙儿再也无法忍受吉尔达·雷的魂源所发出的痛苦哀鸣。

「既然如此,请让我来。」

没有人对她说话,雪芙儿却擅自插嘴,这对于贵妇而言是最失态的大忌,因此人们全都不敢苟同地看着雪芙儿。雪芙儿颤抖地曲膝行礼。

「我是雪芙儿·阿尔各,是侍奉雷阁下的多姆奥伊锻冶工匠。关于……那名凤旅团团员,我才是最接近看过她面貌的人,我想我可以帮得上忙。」

「喔,还真是个勇敢的小姑娘呢。多姆奥伊原来有带侍女出门的习俗吗?」

铜色头巾的参事敷衍了事地自言自语,引来众人的笑声。吉尔达·雷的魂源开始散发更剧烈的怒火,雪芙儿见状拼了命地以眼神阻止他反唇相讥。

「恕属下僭越。」马可斯桑从旁适时地打断了众人。

「如果要辨识俘虏的话,请将任务交给塔欧。下官们没用,误中那个梅根的陷阱被迫上了鸟船,所以也曾跟其他鸟人打过照面。」

「那是最好。」奎里德闻言点了点头,重新面对皇帝。

「陛下。无论在多姆奥伊或是『赤砦』,雷阁下所具备的武运和耐魔力都足以击退凤旅团。世界之大,能让鸟人们闻之色变的骑士,舍他其谁?」

雪芙儿心中一凛,看着奎里德。奎里德应该还没有察觉甲蛇之剑的魔力。

吉尔达·雷眼底闪过一道光芒,抬眼回话。

「在下不过是一介骑士,只是憎恨鸟人的心情与陛下相同。」

雪芙儿想到吉尔达·雷现在的心情,不禁感到忧心忡忡。骑士眼中所显现的敌意,并不只是如他所说般针对凤旅团而已,他同时也憎恨着蹂躏故乡的里沃。

「的确可靠!朕真高兴能见到你!」

皇帝气度恢弘地说道,但众位参事的锐利视线仍继续深入观察着吉尔达·雷。

4

「真是一群见猎心喜的土狼。成群结队围上去,以为那样就可以沾到好处吗?」西尔森对他的舞伴如此抱怨。

谒见之后,一群贵族将奎里德·曼斯顿等人团团围住不停地恭维,这让西尔森有些看不下去。

「那个多姆奥伊的骑士,到底是如何讨好曼斯顿阁下的呢?」

柳腰上搭着将军手掌的佳人,正越过将军肩膀看着那群人的方向。黑眸掩藏在半低垂的深红睫毛下,眼中闪烁着与她嫋嫋身形毫不相称的狠厉光芒。那样的表情自她至西尔森家中作客以来,还没有明显地表露过。

这位女士的名号是伊莉耶丝·贝尼伯爵夫人,是从奥拉属国洛曼榭同盟逃亡出来后被接来里沃的人。可是因为长时间的航行让她的丈夫死于热病,留下她与体弱的女儿两人在利亚纳港下船。正当她请马车载送丈夫的棺木去寻找埋葬地点的时候,遇上了西尔森。马车撞到西尔森率领的骑兵队,撞断了车轴。

西尔森大方地将城郊的别馆借给伯爵夫人母女俩住,而且还经常前往探望。这名寡妇所散发出来的成熟美艳深具吸引力。伯爵夫人并不因自己凉薄的身世而长吁短叹,反而甘于接受精力旺盛的将军的豢养。

这一切全都是按照伯爵夫人的计划进行。她需要一个在利亚纳宫中有一定地位的后盾,而来自十二氏族之一的西尔森家族的将军,正好是她的目标。

然而当她好不容易进入里沃宫中时,却没想到她的仇人也会露面。她更没想到的是吉尔达·雷竟然会跟在当红的参谋总长身边,接受皇帝的召见。

伯爵夫人留下还打算继续在宴会上喝个够的西尔森,提前离开了宫廷。她回到屋邸后打发了下人,直接前往位于屋内最深处的爱女房间。

女孩静静地躺在床上,银发披散在枕边。一只黑色大乌鸦停在睡床的顶篷上看守,不让任何人轻易靠近少女。乌鸦的一只眼睛受损,但另一只睁开的眼睛则闪烁着鲜红色彩,绽放一股妖异的光芒。

少女的额头上佩戴着一顶几乎要盖到眼睛的金冠。那是让少女陷入沉睡的咒具。每一次,只要镶嵌在金冠中央的杏仁状碧玉像只眼睛般闪现光芒,乌鸦就会应和地发出啼叫。

夫人来到女孩身边,冷不防解开了自己的发饰,任一头燃烧般的红发披散开来。发丝拂过少女的脸颊,轻刺到她的嘴唇。当少女的嘴唇含住红发之际,夫人也感到一阵感官性的颤栗。

「伊莉耶丝,怎么了?」

粗嘎的声音自少女的唇瓣间逸出。

「萨亚雷大人……吉尔达·雷正在利亚纳……」

夫人充满憎恶地说出了这个名字。在那颗碧玉中的魂源瞬间膨胀燃烧。

「吉尔达·雷……所以那件事是真的?他击落鸟船,让凤旅团的人成为里沃的俘虏……」

「他打算背叛奥拉,寻求里沃的庇护。」

「无妨……无论他的动向如何,既然他已成为我的复仇目标,我就绝不会让他逃过……只有他一人吗?」

夫人看着碧玉内的波动,不情不愿地回答:

「雪芙儿·阿尔各也在。」

「雪芙儿……」

少女的红唇轻轻绽开一抹微笑。那抹令人又爱又恨的笑容,让一旁的伯爵夫人看得心绪不定。

夫人站起,打开床脚下矮柜的箱盖。那是贝尼伯爵的棺木。西尔森所安排的墓穴中,只埋着一口空棺,夫人施展了魔法不让贝尼伯爵的遗体腐烂,一直放在这间寝室里。说得明白些,其实这具遗体也不是真正的贝尼伯爵。

夫人白皙的手掌攫住了伯爵呈紫黑色且浮肿的头部。

「达伯尔耶魔法师,回答我:凤旅团的梅根·金席克是何方神圣?」

达伯尔耶的确已经死了。他死在夫人带着他一起逃出伊欧西卡尔的时候。这名魔法师因凤旅团的身分遭到逮捕,半死不活地在伊欧西卡尔的地牢接受严刑拷打,最后是夫人亲手杀了他。她偷偷地送咒药进地牢,等待达伯尔耶成为一具尸体之后运出来。接着将他放进棺木中,对外宣称是自己的亡夫,并且伴随她上路。

伯爵夫人咏唱咒文,只见那毫无血色的松垮皮肤上浮现了象形文字与数字,尸体的喉咙蠢动着。因为伯爵夫人的咒药,使他的「日魂」能够保存在体内而不至腐烂。

「梅根……金席克……是,凤旅团三名创……始人……之一……跟犹诺·薛塔洛……伊蕾·巴尔特……同为……最强……大的……魔咒师……」

从喉咙硬挤出来的死者之声有如蟾蜍鸣叫。然而夫人却有如听见仙乐般,扬起一抹优美的微笑。

「萨亚雷大人,您听见了吗?魔咒师的长老竟然在俘虏中呢。而且里沃的高官还说他们能施展禁咒与其他人的灵魂作交换。相信那名魔咒师一定知道替萨亚雷大人您彻底恢复灵魂的方式,总算不枉我们千里迢迢来到里沃啊。」

夫人正是因为得知里沃捕捉了大量鸟人,才决心要远赴利亚纳。她需要达伯尔耶的「日魂」,因为他熟知鸟人们的内情。

「喔喔……」

那颗碧玉宛如星光般闪烁着,魂源的漩涡动摇着金冠。波动传至少女全身,少女仰起下颚,金冠也应声滑开。

「啊……」

这时少女的薄唇逸出高亢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难以辨识的鸟啼声一般。

「萨亚雷大人……!」

夫人急急地想要替她戴回金冠,少女却剧烈挣扎拒绝她的手。少女瞪大的双眼中,带着一点灰的天蓝色瞳眸占满了眼窝,眼白部分几乎看不见。就像发狂野兽的双眼。少女的额头肿如肉瘤,大得跟她纤细的下颚与脖子不成比例。

这是因为她的额头里栖息着总大魔法师萨亚雷的「日魂」与「月魂」。曾经贵为奥拉魔法实务局局长的萨亚雷被吉尔达·雷与圣德基尼皇爵联手杀死的时候,总大魔法师用仅剩的魔力让自己飞向他的一个使魔身上,那使魔是一个名为米莉蒂安的少女。

米莉蒂安因为拥有与萨亚雷相同波长的魂源,才被萨亚雷所收养,为的是当有一天总大魔法师遇到危难时能让她代为受过,因此她身上拥有能与主人萨亚雷的「月魂」相互感应的护符。总大魔法师的魔力也是透过那护符转移到少女的灵魂上。

然而当时的转移并不完全,因此萨亚雷的魂源在扭曲的状态下被禁闭在少女的灵魂中,少女的肉体则对萨亚雷的魂源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也就是说,少女与达伯尔耶的状态并没有什么不同。

「萨亚雷!」

以总大魔法师为名的独眼乌鸦振翅飞起,鲜红色的爪子抓住少女的额头。夫人旋即咏唱咒文,只见乌鸦的嘴里飞出一道带着蓝光的魔力波动,击中少女胸膛。少女全身一阵痉挛后,便僵直不动了。

夫人拿起金冠迅速地盖住少女的双眼。为了让萨亚雷的魂源制住米莉蒂安的魂源,保住萨亚雷的意识,金冠是绝对不可或缺的咒具。

「啊啊,我真宁可奉献我的身体接受萨亚雷大人的灵魂……」

夫人喟叹。因为她跟米莉蒂安一样,拥有只要利用使魔乌鸦就能与萨亚雷产生共鸣的「月魂」。

「不过萨亚雷大人……就快了……我二疋会让身为高级巫术魔法师的您重生……」

贝尼伯爵夫人——或者该说卡莎伯爵夫人——抱起瘫软无力的少女,对着最爱的萨亚雷主人的灵魂如此呢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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