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曼斯顿阁下,借一步说话。」
模哲·麦那来找奎里德·曼斯顿说话时,他正与副官马可斯桑待在参事会议事堂的撞球室里,活动活动消化早餐。
一连好几天,曼斯顿都被参事会叫来查问阿米兰堤之战与「赤砦」崩毁事件,因此几乎都待在议事堂里。
「原来是麦那殿下。要不要来打一场?」
一身黑衣的模哲站在撞球台旁,拒绝了曼斯顿的邀约。不只像撞球这样的游戏,私人嗜好一概保密是举着「沉默之星」名号的麦那家惯例。任何人都知道他与其他人说话时完全都是公事公办,也就是只谈有关司法上的要务,因此室内其他贵族也在一旁竖起耳朵倾听。
「我想请教有关寄宿阁下城馆内的吉尔达·雷一事。」
模哲开门见山地低声说道。
「您知道那名骑士出入查波罗杰家,并与赛革特族接触吗?或者那是您的意思?毕竟他似乎跟将军您相当友好。」
稀世谋略家曼斯顿当然不会因这种程度的讥讽而动摇。
「吉尔达·雷是帮助了曼司·查波罗杰将军『南部哨戒军』的英雄,将军家人代为款待他也不足为奇。至于待在查波罗杰家的赛革特族工匠,是出于将军的好意喔。在那些无处可去的工匠们找到工作之前,将军先在自己的庄园内照顾他们。」
曼司·查波罗杰的目的很明显是要独占「赛革特之钢」,而且目前似乎进行得相当顺利,但针对这件事提出批判,并不是模哲的责任。
「那么您知道雷阁下是魔法师吗?如果您知道,那就是谋逆罪喔。毕竟所有在里沃境内的魔法师都必须被列管。」
「魔法师?这怎么可能……」
曼斯顿本来要一笑置之,不过他转念一想,知道模哲向来不会开玩笑。
「监视赛革特族的『沉默黑衣』向我报告,说那个骑士变出了魔法火焰。他昨晚秘密潜入查波罗杰家的庄园,要求赛革特族与他一起逃亡至多姆奥伊。我的密探虽然没有实际见到魔法,但赛革特族们都在讨论这件事,似乎为此感到犹豫。此外,奇太卜家的嘉蓝小姐从昨晚起就行踪不明,我的密探也看到在她失踪之前,就是去拜访雷阁下。」
模哲无法从曼斯顿的沉默中解读到底他是惊讶还是不服,只能仔细地观察那只黄铜色的独眼。
「被誉为里沃军中行事手腕最高明的您,会让负责看管的异国骑士逃脱?我想不太可能。但万一那个男人惹出什么麻烦,身为监护人的阁下肯定也会受牵连而遭到怀疑。我希望您能答应我先让他到我这里来露个面,解释事情的始末。」
曼斯顿虽然是被征服的帝亚曼堤纳子民,但至今为止身为参谋的他对里沃有很大的贡献,也不曾有任何谋反的迹象。太出风头的人通常都会伴随着许多摆脱不掉的诽谤和中伤,但即使曼斯顿打算帮祖国报仇,也不可能会采取这么容易受到非难的手段。也因此,模哲认为这次只要稍微警告他一下就很够了。
「我明白了,模哲·麦那殿下。」
曼斯顿顺从的回应让模哲·麦那很满意,他便转身前往监狱。凤旅团的拷问工作至今仍无法顺利进行,让他的脚步有些沉重,毕竟狱中又死了两个鸟人。不对,那是宣称自己是鸟人祭品的老太婆与老人……
日送那道全黑的背影走远后,奎里德对马可斯桑发难了。
「这个模哲·麦那啊……我实在很想夸奖他不愧是黑衣的族长,但从别人口中听到我手下某人的动向,还是令人很不愉快。刚刚他说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跟丢吉尔达·雷了吗?」
马可斯桑虽然天生就长得像一只正在苦恼的小狗,但感受到长官的怒气,让他的眉头皱得比平常还紧。
「他们两人昨晚都没回来,我还以为是阿札破晚上带他出去找乐子了……可是雪芙儿还待在城馆里,库比亚多与塔欧跟着她。」
「找什么乐子去了啊!阿札破那混蛋,我要掐死他。」
尽管如此,吉尔达·雷会使用魔法,的确令他惊讶万分。
「跟生命魔法或多或少扯上点关系的人,不是雪芙儿·阿尔各吗?阿米兰堤的人有提过她的角什么的……变出火花这种小把戏,她或许做得到。」
奎里德曾跟吉尔达·雷一同出生入死,知道他是个可以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强大骑士,也是个只依靠自己的剑与体力的纯粹剑客,而且就奎里德所知,他甚至很讨厌魔法。
就像在那座「白色森林」里展开的战斗一样,奎里德认为他能击坠凤旅团的鸟船也是反过来利用敌人的魔法,才能以赛革特之剑破坏鸟人的大魔法阵。原本魔法师就是一堆纸上谈兵的家伙,净是追求咒文或魔法阵等隐晦的事物,而像奎里德一样精于战斗与剑术的吉尔达·雷,性格直截了当,不太可能去追求那样的东西。
马可斯桑也感到很疑惑。
「他们两个人被魔法师纠缠的确是事实。比起这件事,我觉得策动赛革特族逃亡还比较严重。此外,莱谬·叶慈殿下跟这件事又有什么牵连……」
阿札破曾报告说莱谬主动接近雪芙儿,还带她去见赛革特族人。如果叶慈家的目的是「赛革特之钢」,想要阻止查波罗杰家的独占,那也没什么好奇怪。
「吉尔达·雷那家伙,我知道他不是会乖乖受人摆布的人,但事情也太急转直下了。」
只要吉尔达·雷将「赛革特之钢」这些耐魔力铁器带回多姆奥伊,就会成为维护多姆奥伊王权独立的强大工具;而在吉尔达·雷达到这个目的之前,奎里德若不能先巩固好自己的立场,那么他想透过吉尔达·雷取得多姆奥伊王权的计划,就会如沙漠中的楼阁般消失了。
「我们得比麦那先找到吉尔达·雷。如果雪芙儿会跟莱谬见面,那就找个理由把莱谬带回家里。在我回去之前,所有人都要到齐!」
接下命令的马可斯桑迈开步伐迅速离去。
2
阿札破在天亮之前都一直待在西边大道的西尔森将军别墅旁。
被扔下运河之后他就跟丢了吉尔达·雷,接着又白跑了一趟叶慈家的庄园,后来他也没什么事好做,就来监视那名异国女子。他赌着一口气不去找吉尔达·雷,是因为不甘心自己就这么眼睁睁让他给跑了。
因为他答应过雪芙儿,所以有关这个似乎跟吉尔达·雷有牵连的红发伯爵夫人的事,他都没向长官奎里德提起。就算被人说他性好渔色,但遵守与女人之间的约定是阿札破的信条。万一因此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也只能扛起放走吉尔达·雷的责任了。
阿札破的衣服还是湿的,睡意与饥饿让他焦躁得很,当他转进小巷子之后,忽然听见身边传来第一声鸡啼,距离出人意料的近。他听见拍击翅膀的声音,于是抬头一看,原来啼叫的不是鸡,而是一只大乌鸦正缓缓飞下来,停在屋宅的门柱上。
那声啼叫就好像信号一样,车轮的声音逐渐接近,阿札破曾见过的马车停在侧门旁,是那辆从芮妮的别墅借走的马车。
似乎要掩人耳目般穿着斗篷与帽子的伯爵夫人,从马车上走下来。可能是出去幽会的她,朴素的黑斗篷下是镶着宝石和羽毛饰品的深红色衣服,嘴唇上的胭脂如血液般鲜红,白皙颈项上还撒着金粉,艳丽得不像早上才刚回来。虽然阿札破讨厌西尔森,但不得不佩服他看女人的眼光真的很不错。
美人命令车夫将堆在马车后的长箱子搬进屋内。看起来瘦弱的马夫也没找人帮忙,就扛起棺材那么长的箱子,摇摇晃晃地进门了。虽然那家伙出乎意料的有力,但那脚步怎么看都像是醉汉。
「萨亚雷,过来。」
令阿札破惊讶的是伯爵夫人竟然将白皙的手臂伸向刚刚的大乌鸦,让它停在自己的手上。乌鸦拥有老鹰般锐利的爪子,但伯爵夫人没有戴任何鹰匠所用的手套,玉手却能毫发无伤。乌鸦伸长黑得发亮的脖子,看起来好像在轻啄夫人的耳朵。夫人似乎已经习惯这么做了,不过养乌鸦实在是种相当古怪的兴趣。
此时,女子的脸突然变得凶恶。脸色改变之大,就好像一名正在哺乳的慈母,摇身一变成为屠夫一样。那白皙面容上的激烈憎恨,几乎要让阿札破不由得退避三舍。女子散发尖锐光芒的黑瞳往道路看了过去;察觉到晨雾中有道人影出现,阿札破赶忙隐身进入小巷。
那是吉尔达·雷。
骑士与红发美人认真注视着彼此,但那种目光完全不像男女之间充满爱意的凝视。阿札破这才明白,事情状况跟他原先所猜测的有很大出入:两人之间所迸出的火花,是那种恨不得杀了对方的憎恶之火。
伯爵夫人红艳的嘴唇扬起一抹蛇一般的微笑;吉尔达·雷则褪去了所有的表情,阴沉地朝对方行了一礼。
两人一句话都没有交谈,便消失在门里。
◎
卡莎伯爵夫人与吉尔达·雷在庭园内的凉亭里对峙。
「你说……要我帮忙?吉尔达·雷阁下,您什么时候改变信念的?您不是极端厌恶魔法,而且还视我如蛇蝎吗?」
卡莎以轻蔑的神情迎视骑士的蓝色双眸。
「我只是想跟你谈一件对彼此都有好处的生意。」
吉尔达·雷小心地拉开彼此的距离,也提防正停在屋檐上的黑鸟。
「如果你愿意出借你的魔力,那么我保证能为你达成目的。」
「我的目的?您似乎很清楚我的目的呢。」
「会在这种时局下隐瞒身分潜入敌国首都,目的只会与凤旅团的俘虏有关。是奥拉命令你收集『凤旅团』的情报吗?」
表面上自从总大魔法师萨亚雷一死,卡莎也被除去外交部的职务。可是吉尔达·雷认为卡莎仍旧是奥拉的间谍。尽管他不知道卡莎侍奉的主人是萨亚雷而非奥拉,猜测仍然很贴近真相,真是不能小看的男人。
「你认为你能提供有关凤旅团的什么?」
「杀了所有的俘虏,让鸟人们无法再提供任何好处给里沃。」
察觉骑士的声音中有着打从心底涌出的杀意,让卡莎的嘴角扯出残酷的笑容。她看见吉尔达·雷的魂源被自己的激情所扭曲,过去的光芒已经发黑混浊了。这个过去绝不肯示弱的男人,首次暴露了一种不安定感。
「怎么做?」
「用古代咒文毁灭利亚纳。」吉尔达·雷说。
卡莎挑衅地高声笑道:「只有无能的人才会大言不惭。你真的认为你办得到?」
「办不到的话,我就不会找敌人谈判了。」
竟然敢当面说她是敌人,这点让卡莎相当中意。
「你所谓的古代咒文是这个吗?『百疾利亚纳,维雷吉得』?」
骑士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是爱慕你的嘉蓝·奇太卜小姐告诉我的。利亚纳的百朗先民留下的水道图也在这里。」
她手中拿着用嘉蓝鲜血画出来的图面卷轴,轻轻抚过脸色苍白的骑士的脖子。骑士因为震惊而忘了警戒,让卡莎得以接近他。卡莎将手掌放在吉尔达·雷厚实的胸膛上,享受他肌肉的触感以及剧烈的心跳。
「愚蠢的骑士啊,别以为面对魔女你能够抢到优势,让事情按照你的心意顺利发展。一切的主导权可是都在我。不过也好,既然是对彼此都有好处的交易,那么我们就携手让利亚纳走向灭亡吧!」
卡莎白手掌传送魔力。借由诱惑的音调与身上所擦的咒香制伏对手,这是魔女的秘术。魔力在骑士的魂源上产生了作用,她只要轻轻地按着他的胸膛,就让他不由自主单膝跪地。
伊莉耶丝·卡莎只相信支配或被支配的关系。教会她这一点的人,就是总大魔法师萨亚雷。
自从年仅九岁便嫁给三十岁的伯爵当续弦之后,伊莉耶丝便经常受到他人支配。这个空有贵族名号却毫无任何靠山的小女孩,当年被家人卖给了喜欢幼女的伯爵。蹂躏她年幼肉体的伯爵,一直是她记忆里痛苦与恐怖的象征,直到在她十二岁的时候,伯爵的表弟萨亚雷才为她开启了一条新的道路:这条道路就是利用生命魔法夺走伯爵的力量,成为支配者。
萨亚雷希望与自己有同样波长魂源的伊莉耶丝,能拿她的忠诚做为交换。她的「月魂」在萨亚雷魂源的摆布下,带来了她前所未有的喜悦,让她从所有的恐惧中解放,而萨亚雷也给予卡莎最完整的支配与安定,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对于卡莎而言,世界上除了萨亚雷之外,都是必须受她支配的存在。
「吻我。」
她伸出手背靠近骑士的嘴唇,骑士缓慢地执起她的手。可是他靠着意志力扬起低垂的眼睑,冰冷的蓝色眼眸露出抵抗的光芒。他轻声说道:
「交易只限这桩。只要利亚纳一毁灭,我们就分道扬镖!」
吉尔达·雷那拒绝屈服的倔强,让卡莎狂怒不已。那只拥有总大魔法师之名的使魔旋即挥舞着黑色翅膀,以钩爪抓住吉尔达·雷的额头,打算以尖锐的鸟喙在他的额头刻下咒语。卡莎开始咏唱限制骑士行动的咒文。
吉尔达·雷的身体因咒文而弓起扭曲,但卡莎却感觉到自己放出的咒文遭到了反弹抵挡。骑士的手缓缓移动,抽出有着蛇头剑柄的长剑。乌鸦害怕地拍动翅膀,想要飞离骑士,可是才刚出鞘的刀刃一闪,就削下了它其中一边的翅膀。
「萨亚雷!」
卡莎跑向坠落地面的使魔,迅速抱起那颤抖的躯体。然后她察觉到吉尔达·雷的魂源有了可怕的改变。
吉尔达·雷刚才还稍微显露的一点脆弱,已经全然消失,粗暴的波动席卷了骑士全身上下。虽然人的魂源会因为成长或衰老而改变强弱、色彩,但完全不能与吉尔达·雷此时身上的变化相提并论。
到底是什么让骑士的波动变得如此强大?就像雪芙儿·阿尔各从圣德基尼家族获得魔力一样,连吉尔达·雷也获得了未知的力量了吗?愤怒与恐惧在卡莎心中不断交错,让她不住颤抖。
「你……」
感应到卡莎的怒气,马夫也扑上了吉尔达·雷。马夫的头上一样刻有咒文,已经被卡莎当成使魔了。人形的使魔用常人所不及的臂力抓起骑士,将他抛飞出去。接着男仆与管家也跑出屋子来助阵,每个人都已经成为卡莎的奴隶了。
男仆拿着耙稻草的钉耙,管家则挥舞骑马用的长鞭,双双阻挡骑士的行动。骑士以凉亭的柱子为盾,钉耙便将棕榈树干做的支柱像黏土一样击毁,马鞭则缠上了骑士的膝盖,将他撂倒。
阿札破看儿有点年纪的男仆与管家远比「赤砦」里的蛮族还要刚猛,攻击着吉尔达·雷。比起他们的怪力,他们疯狂的目光才让阿札破更觉得背脊发凉。
那是魔法。让一个人超越正常人类的邪恶魔法。他们遵照红发伯爵夫人的命令,打算杀了吉尔达·雷。阿札破感觉自己身上用来消除凤旅团魔咒的刺青开始在皮肤上扭曲,击打着他的腹侧。
「吉尔达·雷!」
阿札破跳到骑士前方,抓住男仆挥出来的钉耙。可是男仆的怪力超乎他的预期,将阿札破当成稻草般抬起来扔了出去。马夫迅速跨到他身上,双手像钳子般绞住他的脖子。这时,阿札破的黥面已经开始像老虎般扭曲,他情急之下张口咬住对方手腕,但对方似乎没有痛觉,也丝毫不害怕。男仆的钉耙用力击下来,阿札破的右小腿发出了可怕的声音。
「阿札破!」
吉尔达·雷大叫,阿札破脖子上的压力消失了。吉尔达·雷挥舞着波浪形的剑,砍过马夫的肩膀。明明没有流血,马夫却抱着伤口挣扎打滚,男仆的钉耙也掉了,发狂似的按着双手上的伤。他们伤口的周围都呈烧焦状,还冒着白烟。
剩下的管家则拿着断掉的鞭子扑向骑士。吉尔达·雷的剑尖一指向管家的额头,管家便宛如反弹似的往后仰想要逃开。阿札破看见执事的额头上浮出蓝黑色的血管,形成圆形与十字组合的图样。黑色的火焰从吉尔达·雷的剑尖迸出,破坏了图形,飞溅出来的血液被火焰燃烧蒸发。管家按着烧伤的额头,像个小孩一样发出哀嚎。
「来人啊!失火了!」
伯爵夫人的红发有如火焰般凌乱披散着,朝门口奔跑。崩毁的凉亭不断燃烧。附近的居民听见哀嚎、看见烟雾,全都跑到大街上来了。
「失火了!」
「是纵火!快点抓住他们!」
眼见自己败北的魔女放弃以魔法迎战,栽赃阿札破等人是纵火犯。
「阿札破,走!」
吉尔达·雷扛起阿札破奔出侧门。
「有马……!在那边!」
阿札破指向他刚刚躲藏的小路,吉尔达·雷让阿札破趴上马鞍,自己也随后飞身上马。像包行李似的搬运,让阿札破痛得呻吟,而他骨折的右脚在马匹的震动下好像也发出了吱嘎声响。
吉尔达·雷随机穿过小巷弄,即使甩掉了追兵,他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
「你要跑到什么时候啊!快点停下来帮我疗伤!」
阿札破发出不输给马蹄声的怒吼之后,吉尔达·雷就在奔驰的马匹上将阿札破双手反折,阿札破还来不及惊讶,双手已经被他反绑了。
「你搞什么鬼!想背叛我们吗,吉尔达·雷!亏我还救了你……」
「你听见我的计划了,对不对?」
骑士的眼神冰冷得令他发毛。阿札破开始后悔没有向奎里德报告红发女子的事了。
「你说真的吗……要跟那个魔女联手毁掉利亚纳?你这个叛徒,竟然敢骗我!你也是魔法师吧?知道我比谁都憎恨魔法而故意这么做……」
吉尔达·雷毫不留情地塞住阿札破的嘴。
「我是认真的。」
阿札破还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吉尔达·雷是少数曾击败过阿札破的战士。然而即使在过去两人短兵相接的时候,他也没感受过现在这样的恐怖。
在吉尔达·雷用披风盖住他的头之前,阿札破扭过脖子看向吉尔达·雷的眼睛。他被乌鸦抓伤的额头渗着血丝,伤痕看起来很像画出来的圆,令阿札破怀疑他并没有逃过那个魔女的诅咒。可是,骑士双眼中闪耀的蓝色光芒却又正常无比。
马匹停了下来,阿札破听见水声。吉尔达·雷再度扛起阿札破。
听见骑士与船家的谈话,阿札破知道自己又上了渡船。又要被扔进水里了!他因为恐惧而挣扎着,一只强劲的手臂按住他的后膝,扭住他骨折的那只脚。
激烈的疼痛夺走了阿札破的意识。
3
雪芙儿一起床便开始锻造撒卡密给她的玉钢。
吉尔达·雷在她睡着时就已经出门了,所以她想在他回来前至少完成素延的工作。听到铁鎚声而来的塔欧与小宝,对她的工作很感兴趣,于是她请两人替她敲打另一边。平常都是挥舞战斗用大槌的塔欧,轻轻松松地不断敲敲打打,比雪芙儿还要快三倍地完成了下锻造。
可是一旦开始选配钢材,雪芙儿就算再不情愿,也察觉得到铁材的质地完全不同。那不是塔欧的错。这些钢材如果在阿尔各村都是上上之选,但手感跟「赤砦」里感受过的「赛革特之钢」就是不同,雪芙儿很确定这一点。
就算同为「赤池」的砂铁,也会因炉里的火候而产生改变吧。就算阿尔各村里的锻冶场,看火人也要随时注意保持火炉内的火候稳定。雪芙儿总是会用涅乌特司的火炉来锻造,自己则从来没有管理过火炉,即使在「赤砦」时也是如此。赤砦内的火炉恒常地维持所谓「颂恩神的气息」的火焰,也难怪就连管理蹈鞴炉的撒卡密都不具备用柴薪控制火候的能力。
她总觉得自己可以理解福齐萨的挫折感,福齐萨已经太习惯利用赤砦内最好的炉来锻刀了。在重要的关键时刻只要火候有一点点的差距,慢慢累积下来,就无法完成过去视为理所当然的工作。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错误之后,就会误认为他再也办不到了,或许福齐萨面临的就是这份绝望。
可是雪芙儿不曾这么登峰造极过,比起上等钢材,她还比较常拿碎铁块重新锻造。因此即使她知道钢材有所不同,还是很热中思考如何活用钢材性质来进行搭配。
拜塔欧之赐,他们连素延的进展都飞也似的快。当铁材形成了大约手臂长的角材形状后,接着就剩下雪芙儿自己用小槌敲打均匀的工作了。
「……芙儿、雪芙儿!喂!」
库比亚多在她的耳边大叫。
「我叫你啊,回过神啦!那块铁是你的杀父仇人吗?要这么发疯似的打它?」
就算被库比亚多念,雪芙儿也没有停手。
「别干扰我,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
「让我来。」
雪芙儿闻言才回过头,只见福齐萨与莱谬站在眼前。
「领班!」
雪芙儿慌忙站起来。
福齐萨的双眼没有离开已经素延好的铁条,从雪芙儿手中接过小槌,不给铁条冷却的时间便开始锻打。那是既正确又没有杂音的槌声,是雪芙儿所认识的名匠福齐萨的槌声。
雪芙儿在一旁看得激动不已,莱谬开口说道:
「今天早上他就被释放了。因为他说想见你,所以我就直接带他过来。」
莱谬穿着绣了金线的祖母绿上衣,袖口缝上花边,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打扮。他以看着稀有动物的眼神看着汗流浃背的雪芙儿,大概以为只要碰到雪芙儿沾满铁粉的手就会弄脏他自己。
雪芙儿没有理会莱谬,心中为福齐萨的回心转意感到高兴。她在一旁看着,只见他逐渐打造出约手臂长、有两道弯曲的剑身了。福齐萨按照雪芙儿所配的钢材,自然地决定了剑的长度与弯曲程度。实在不愧是名刀匠,就算雪芙儿不对他解说钢材如何排列,也能透过手感察觉并选了那样的形状。
莱谬与塔欧都专注地看着福齐萨的动作与逐渐变化的剑形,就连库比亚多也无法在这么吵的槌声巾迈开脚步离去。
「好了。」
福齐萨黑色的双眼像玉一样发光。他用手臂拭去额头的汗水,放下小槌。雪荚儿迅速地将砂纸递给他。他用砂纸摩擦剑身,整好剑形。平坦剑身上若隐若现的独特波浪花纹,让雪芙儿柑当兴奋。
「很柔和呢。」
福齐萨停止磨剑,从各种角度观察剑身。那严格的目光与他在「赤砦」时没有两样。雪芙儿紧张得很像等着宣判的待罪之人,不知道她从下锻造一直到配材的工作,能不能得到福齐萨的认同。
「……送进去淬火※看看。」(※铸刀的最后一道工序,亦称为烧入。刀工光用粘土、木炭粉和磨刀石的粉末调制出烧刃土,再将成形的刀身用烧刀土包封。刀身封好后要送进火炉里等待一段时间,然后拿出来迅速泡在水里冷却。)
福齐萨尽管还是有些犹豫,却决定继续烧入,至少他没在这个阶段把剑给折断了。在把烧刃土放进火炉之前,他说要休息一下,便站起身来,瘦小萎缩般的身体不住地冒着汗。
雪芙儿带领福齐萨来到汲水处,她自己也想冲冲汗水。她一离开小屋,只见马可斯桑站在柱廊旁看着他们。似乎是因为连莱谬都待在工作小屋内,所以他才特别关注。
福齐萨接住涌出牵牛花水盘里的水,兜头淋下。
「雪芙儿,你选配的钢材很有趣,看起来很简单……但很容易塑形。」
老者若无其事的一番话,却让雪芙儿激动不已。心底深处似乎有什么融化了,让她不可思议地有点想哭。
在阿尔各村,人们也会像这样在井水旁冲着汗水,彼此交谈打铁的工作内容。或许她一直都非常憧憬堂哥们与父亲所进行的这些交流,可是雪芙儿所渴望的教导与示范,却必须要离开村子远赴千里之外才能获得。如果不是来到「赤砦」这个远离故乡的地方,她就过不到福齐萨这样的老师了。
现在自己置身于这个地方让她感到骄傲,却也觉得寂寞。察觉自己的眼泪几乎要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她赶忙低头洗脸。福齐萨是最棒的工匠,或许也是雪芙儿期望父亲或伯父应有的样子。福齐萨愿意重新振作,让雪芙儿真的非常高兴。
一道开门声传来,小宝跑来叫她。
「雪芙儿,雷阁下回来了!」
马可斯桑也离开走廊往大门方向走去。突然间,福齐萨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
「领班……?」
他的样子很不寻常。刚刚还很锐利的目光突然黯淡下来,比在监狱时还要混浊且没有焦点,他的神情僵硬,打算拉着雪芙儿走。雪芙儿想推开他,福齐萨的指爪却陷入了她的肩膀。
「小宝!」
雪芙儿大叫后,小宝发现了不对劲赶快跑来。
「放开雪芙儿!」
小宝抓住福齐萨的背心用力拉扯。背心前襟松开,被小宝扯下,但福齐萨没有停手。福齐萨的衣襟就在被他抓住的雪芙儿眼前敞开,她看见那个火焰形疤痕之外,心窝处还有个包覆它的圆形与十字组成的伤痕,那伤痕正充血而不断搏动着。
雪芙儿明白福齐萨肯定是被什么所操纵了。此时,福齐萨一脚踹向水盘,沉重的石造牵牛花便从根部断裂倒下。地上开了一个大洞,水不断地向上喷涌而出。巨大的水柱溢满了整个后院。
福齐萨推开缠着他的小宝,用粗嘎的声音说了些话。
「小宝!」
「雪芙儿!」
福齐萨抓住雪芙儿一脚踩进洞穴里。在那一瞬间,雪芙儿全身就被黑暗冰冷的水给紧紧包围。
4
「消失了?」
小宝乱无章法的一段说明,让吉尔达·雷忍不住重复问道。
「就是她掉到坏掉的泉水盘下了啦。对不起,我没办法阻止雪芙儿被带走……」
小宝几乎要哭出来了。库比亚多则在一旁断言:
「不可能啦。那水柱又再度往外喷了啊,想要潜进那个洞穴里,就连水军的水手都办不到,更何况他还带着雪芙儿。」
坏掉的泉水盘仍旧持续涌出泉水,水势大到就算想要进入,也一定会被推出来。泉水下方就是都城内交错纵横的水道,充满在高压下引来的河水。
「那么那个赛革特族人与雪芙儿又消失到哪里去了?」
吉尔达·雷口气尖锐。马可斯桑双臂交握在一旁说道:
「她只离开我们的视线一下子而已。叶慈皇子,您知道什么吗?」
莱谬很遗憾地耸了耸肩。
「我不清楚。福齐萨看起来想要重新当个像样的工匠。我还以为他也忘了对雷阁下的恨意……」
莱谬深恐被波及似的避开了吉尔达·雷的视线。吉尔达·雷咬了咬牙,这肯定是冲着他来的敌意,却让雪芙儿遭到危险。他心中再清楚明白不过了。
「我去找她。」
「那可不行!」
马可斯桑突然拔出剑来抵住吉尔达·雷的脖子。
「塔欧,把吉尔绑起来。」
塔欧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地用绳子捆绑他。在小宝与莱谬·叶慈惊讶的视线下,马可斯桑连同腰带取下他的甲蛇之剑。
「奎里德命令你不许离开这里。在他回来之前,也请皇子先留在这里。」
莱谬虽然出言抗议,但马可斯桑不断要他等奎里德回来。塔欧跟库比亚多一脸歉然地把吉尔达·雷关回寝室。
床上还留着一抹雪芙儿的残香,近似于恐惧的不安袭击了吉尔达·雷。无论如何,只要失去了他曾发誓要守护的雪芙儿,那么一切都没价值了,就连他都会失去活下去的意义。
随着一记敲门声,小宝走进了房里。他从腋下拿出一把半成形的刀身。
「雷阁下……这是雪芙儿打的剑。」
见吉尔达·雷没有任何反应,小宝战战兢兢地靠近他,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那个男人跳人井水之前说:『雪芙儿先交给卡莎了。』」
这句话宛如咒语一样,强烈地动摇了吉尔达·雷的灵魂。
「他还说,如果我把这句话告诉雷阁下之外的人,他就要杀了雪芙儿。所以……雪芙儿一定还活着,对不对?」
吉尔达·雷用力地点头。小宝就算感到害怕,还是很敏锐。
「那个男人是魔法师吗?在水里竟然可以平安无事?」
「他被魔法操纵了,是我的敌人所为。」
卡莎说过她对下水道了若指掌。她的思虑比吉尔达·雷还要周密,监视着他们,并且一知道福齐萨与雪芙儿的情况,便对福齐萨下了咒印。一旦吉尔达·雷拒绝服从她,就打算拿雪芙儿当人质。
库比亚多在走廊上叫道:「吉尔,奎里德找你!」
吉尔达·雷用反绑在身后的双手拿着小宝带来的剑,把它藏在衣服里。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少年默不作声地目送他离开。
在起居间等待他的有奎里德与「沉默黑衣」的族长模哲·麦那。
「不久前我们寻获嘉蓝·奇太卜小姐的遗体了。吉尔达·雷阁下,我们要将阁下以杀害嘉蓝小姐的嫌犯身分带回审讯。」
黑衣警官们包围着吉尔达·雷,并牢牢地守住门口。莱谬在麦那的身后感慨地叹息着。
「这真是太可怕了。福齐萨也曾经攻击过嘉蓝,那时嘉蓝还跟雷阁下在一起呢。该不会福齐萨就是雷阁下的手下吧?毕竟赛革特族与雷阁下之间似乎有着不浅的渊源。」
高贵的皇子转而批判吉尔达·雷,以避免自己连带遭受怀疑。甲蛇之剑就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莱谬一副渴望的样子摸着它的剑鞘。奎里德以前所未有的严厉表情说道:
「首先我想听听雷阁下的解释。」
吉尔达·雷思考了一下,才慎重地开口。
「这一切都是一个名叫卡莎的魔女所为,为了向我报仇,那个女人也掳走了雪芙儿。」
「卡莎?那是谁?」
「西尔森将军的情妇。」
「西尔森的情妇?」
奎里德大感意外地挑起眉,不过黑衣当家好像想到什么了。
「我的确接获报告,说将军偷偷带着女人去探监,说是去辨识鸟人……不过没有成效。」
卡莎的目的果然就是凤旅团。
「卡莎是奥拉的间谍。目的是那些凤旅团俘虏。」
吉尔达·雷为了打动麦那而斩钉截铁地说。
「西尔森将军恐怕也受到卡莎的控制,好让被捕的鸟人们能成功逃狱。」
「怎么可能光凭嫌犯的片面之词,就要怀疑西尔森家族的将军?」
果然是不出所料的反应。身为十二氏族之一,为了运作司法,也必须在政治上做点角力才行。不过,这倒能为吉尔达·雷争取必要的时间。
「我也一样,如果随便出手,雪芙儿的性命就有危险。因此要麻烦你们暗中进行调查。」
监狱的警备一旦强化,卡莎也就不容易下手了。这么一来魔女就不得不仰赖吉尔达·雷的计划。只要卡莎可以运作古代的咒文,就能够实行他的计划。
奎里德认真地看着他问道:
「那个女人跟阁下是什么关系?」
吉尔达·雷也直接迎视那只黄铜色的眼睛。
「卡莎曾是派驻多姆奥伊的奥拉大使。因为我害她失势,才会被她所憎恨。」
奎里德似乎明白过来,视线有些动摇。
「伊莉耶丝·卡莎大使……是死去奥拉魔法实务局局长萨亚雷的弟子吧?」
「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线呢,奎里德。」
吉尔达·雷的语气充满讥讽。在他拼了命掀出卡莎与萨亚雷的阴谋时,奎里德却暗自与他的仇人乔贝尔互有往来。
「吉尔达·雷,你……」
奎里德迟疑了一下。此时吉尔达·雷的背后与椅背之间,绑着他的绳子被他切断了。
「……你跟雪芙儿都是魔法师吗?」
「没错!」
开口回答的同时,吉尔达·雷将切断绳索的粗剑扔向奎里德。一旁戒备的马可斯桑迅速将剑挑开,并挡在奎里德的前方,吉尔达·雷则扑向甲蛇之剑。莱谬反射地想拿起剑,却被剑柄割伤了手而拿不住。
吉尔达·雷在莱谬的眼前拔剑。铁灰色的魂源迸发,烧到了贵公子的刘海。他不让向后仰的莱谬逃跑,以手臂勾住莱谬的脖子。波浪状的刀刃抵着他的下巴,制止了正想冲上来的警官们。
「别过来。如果不想我杀了皇帝的儿子,就放我走。」
「别干傻事!」
夺里德惊讶地重新站起来,打算靠近他,但马可斯桑却把他推回自己身后。能干的副官与麦那家的当家小心谨慎地观察着吉尔达·雷的动向。
「你这么做没有好处,吉尔达·雷!如果你是冤枉的,我很快就能还你清白!」
重视实际利益的奎里德认为人们只会因利害关系而行动,因此才会与凤旅团谈交易,他此刻显然也打算这么说动吉尔达·雷。
在利害关系之前,正义与道理似乎都因为奎里德而轻易改变样貌了。
正当吉尔达·雷为此感到愤怒之际,身边的莱谬发出了惨叫。
「啊啊啊!快住手!」
魔剑与吉尔达·雷的魂源产生共鸣,炙热的剑刀灼伤了莱谬端正的脸。吉尔达·雷把剑拿开压抑高涨的波动,只见莱谬焦烂的皮肤已与水泡剥落,让警官们裹足不前。
吉尔达·雷拉住莱谬离开露台来到了回廊。奎里德与麦那虽然因皮肉的焦臭味蹙起眉,但也只能按兵不动。
他往火门走去,此时小宝牵着两匹马从中庭跑出来。
「雷阁下,我也要跟你走!」
吉尔达·雷捉着莱谬的衣领,跨上了马匹。
「我是里沃与你父亲的敌人。」
莱谬凄惨的样子与吉尔达·雷冷酷的表情让小宝脸色苍白,但很快地小宝就胀红了脸,用坦率的双眼宣告:「我是帝亚曼堤纳人。我的父亲、母亲也是,而我与我的父亲完全不同!我想要救雪芙儿,我也想更加了解魔法!请你带我一起走!」
少年的双眼,让吉尔达·雷想起自己差不多年岁时的样子。他在务农的休息时间开始练剑,却被大人们讪笑,说农夫们根本不需要剑。但他的心中仍旧有股风暴,希望有能让自己更加狂热的事情可做。或许就是那股暴风雨般的波动席卷了少年所有的魂源,最后让吉尔达·雷靠着他的剑一路走来,像这样飘荡至今。
「我不会保护你。只有雪芙儿与多姆奥伊才是我的一切。」
「没关系!就算留在这里,父亲也绝对不会允许我学习魔法……」
少年也飞身上马,率先挥下马鞭。两匹马朝着门外飞奔出去。
「吉尔!小奎里德!」
追上来的库比亚多高声叫喊,声音却淹没在马蹄声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