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耳朵被塞住似的讨厌感觉让雪芙儿醒了过来。
她的额头两侧抽痛,也感受到熟悉的晕眩与恶心。瞬间她以为回到伊欧西卡尔的研究室,于是她赶紧翻过身。
她的手肘与膝盖碰到坚硬的东西,也无法起身,因为她被关在一个黑暗狭小的空间里了。她察觉到一股霉味,还有身上湿衣服沉沉的重量,总算想起她被福齐萨拖进水柱里的事。
她的手碰到冰冷柔软的东西,让她差点尖叫出声。那是人的肌肤。
「领班……?」
她伸手去探,摸到鼻子与嘴巴,雪芙儿几乎是叠在那个人的身上。但是对方完全没有反应,甚至连呼吸都没有。
这下她真的惊叫出声,拼了命地挣扎着。她用双手双脚卖力顶着上方,想逃离尸体,但却只是一直撞上坚固的木墙而已。她身下的尸体不只有一具。这棺材一般的箱子里,塞了很多具的尸体,而且封得相当密实。
她越是挣扎,就越陷入柔软的尸体之间,恐怖与嫌恶几乎要逼疯她了。雪芙儿感到呼吸困难,「活埋」这个字眼忽然跃进了她的脑海。想到箱子里面的空气就要没了,她的心跳快得几乎要爆开。视线内的黑暗也朦胧起来,红黑两种颜色在她眼前一明一暗。
冷静下来,这里有气孔!
突然间一股传递到她额头两侧的震动,化成了言语。她发现那不是声音,而是有人透过魂源在对她说话。雪芙儿从恐慌中清醒,用力喘着气反复调整呼吸。
「谁……?」
她额头两侧的角所碰触的尸体——应该是说某人的身体——传来了微弱的魂源。她集中精神在两侧额头的「月魂」上,便看见了对方的魂源。环绕对方手脚与身体的魂源之光朦胧且衰弱,只有包围头部的光芒线条闪耀着清白色光辉,彼此交缠的复杂程度是雪芙儿从未见过的,那是由「月魂」与「日魂」交织形成的样子。
「你是谁……?」
你又是谁?你身上的『月魂』不属于常人所有。
看来对方也看得见雪芙儿的魂源。雪芙儿谨慎地回答.,
「我是雪芙儿·阿尔各,只是一个锻铁工匠。您是魔法师吧?」
你就是雪芙儿·阿尔各?
对方似乎认识雪芙儿。
我是犹诺·薛塔洛。我听乔贝尔提过你的名字。
雪芙儿心下一凛。如果对方是乔贝尔的同伴,那就是可恨的魔咒师了。
无论如何,我是凤旅团的长老。不过你别急,如果你不帮我的话,就永远无法离开这个牢狱喔。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为什么你没有呼吸了?」
我跟你一样被魔女所囚禁。我的同伴伊蕾也在这里,她喝了魔女的咒药呈现假死状态,但我对这个计划有疑虑,所以自己让灵魂沉睡来骗过魔女。因为我身体本来就已经很虚弱了,要看起来像已经死亡更是简单。不过正如我担心的那样,魔女违反了约定,不打算让我们复生,只是把我们放在棺材里。不过找还是有方法,如果靠你帮忙,就能够打开棺材,也能让伊蕾醒来了。
「我并不是魔法师。」
你只要遵照我的引导咏唱咒文就好。
薛塔洛突然间将波动送进了雪芙儿体内。雪芙儿靠着他的额侧传来令人麻痹的刺激,双手不由自主地往上举。
「住手,你做什么……」
雪芙儿想要抵抗,但她的角却像磁石般被薛塔洛的「月魂」拉住,只要想离开,他就会袭来一股剧烈的头痛。
别抵抗,很快就好了。
雪芙儿的双手伸向壁板,写着自己不懂的象形文字与数字,她的喉咙也发出意义不明的句子。
随着清脆的反弹声,壁板往上抬起,棺材的盖子掀开了。雪芙儿小心地不发出声音挪开棺盖,些许光线透了进来。她从棺材内已经可以看见垂挂着水晶灯的天花板了。
正如雪芙儿从薛塔洛的口气所推想的一样,他是个枯木般相当年迈的老人,但他闭着双眼的脸庞却隐隐透着一股威严。他的魂源深深地渗透雪芙儿的身体,还不让她爬起来。
去碰伊蕾的胸口。
她在薛塔洛的催促下转过头,只见另一边是满脸皱纹和斑点的老太婆。她忍着不舒服的感觉,把手探入伊蕾外袍的前襟处。当她的手碰到伊蕾冰冷松弛的心窝处,便发现相当微弱的灵魂存在。
薛塔洛再度借着雪芙儿的嘴巴咏唱咒文。老妪胸前的「火魂」便出现了回应,反射着波动。「火魂」的魂源振动着,波及了「木魂」、「土魂」、「水魂」与「金魂」,最后唤醒了「日魂」及「月魂」。这七处的灵魂顿时绽放出不像是老人会发出的强烈光芒。
「薛塔洛……!」
伊蕾弹跳似的起身扑过来抱住老人。雪芙儿被推开,也从薛塔洛的魂源中解放。她赶紧爬出棺材,看见外面是昏暗的寝室,一旁就是有着顶盖的大床,床四周的帐幕已经垂下。雪芙儿吓了一大跳,说不定有人正在里面睡觉。虽然外窗紧闭,但从窗户隙缝还是流进了一些白日的光芒。
彼此拥抱的伊蕾与薛塔洛,看起来就像感情很好的普通老夫妇一样。伊蕾用咒文唤醒了薛塔洛,但他的手脚太虚弱,似乎还无法站立。
雪芙儿不发出脚步声,绕到大床对面望向门口。人声与衣服摩擦的声音让她感到紧张,于是她悄悄透过钥匙孔窥视出去。
里面是卡莎伯爵夫人,以及西尔森将军。
西尔森正把卡莎压在床上,贪婪地吸吮着她的嘴唇。卡莎诱惑地卸下身穿的薄纱睡衣,裸露的玉腿缠住西尔森的腰。西尔森裸裎着上半身,而卡莎的长指甲则在他公牛般的宽肩留下红色的抓痕。西尔森接着把脸埋进卡莎白嫩的胸乳间,卡莎仰起头,深红色的头发披散在床单上。
看到这一幕,雪英儿不由得别开视线,只听见伊蕾的低喃声在耳边响起:
「不知羞耻!」
娇小的老妪咬破自己的手指,用鲜血在门上划下魔法阵。旋即邻室的声响就听不见了,因为伊蕾布下了结界。
她随着伊蕾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床上的布幔已被薛塔洛拉开。
看到躺在床上的少女,让雪芙儿目瞪口呆。
少女仰躺着,波浪般的银色头发披散成扇形,双眼与额头都被一个宽大的额环盖住。但是那俐落挺直的鼻梁,以及如花朵般绽放的樱唇,的确属于米莉蒂安。
卡莎夫人身边带着「女儿」的传言,果然指的就是米莉蒂安!
薛塔洛触摸米莉蒂安的额环,似乎咏唱了什么咒文。雪芙儿赶忙跑过去推开老魔咒师。
「住手,你要做什么!」
「我要用魔咒束缚魔女的女儿,带她逃走。这么一来,她才不敢追来。」
「米莉蒂安是我朋友。要逃的话,你们两个自己逃!」
雪芙儿想摇醒米莉蒂安,她不能把米莉蒂安交给凤旅团的人。
「米莉蒂安,是我!我是雪芙儿!你快醒来,我们一起走吧。」
雪芙儿拔下了额环,露出米莉蒂安瞪大的双眼与额头,米莉蒂安立刻像小鸟般发出了尖叫。虽然结界让她的声音不至于传出去,但雪芙儿还是有瞬间的退缩,因为她所看到的景象与原先所认识的米莉蒂安有了严重的改变。少女的额头丑陋地肿起,浅浅的青灰色瞳孔瞬间放大,明显已经疯狂。
伊蕾箝住雪芙儿额侧的角,令雪芙儿痛得蜷缩身子。
「不要妨碍我们!你这个魔咒之女!」
伊蕾的大骂点燃雪芙儿的怒火。伊蕾的魂源虽然想从她的角侵入她,却遭到她以意志力抵挡回去,然后雪芙儿奋力地推开伊蕾。藏着角的头发已经散开,但现在雪芙儿没空理会。她抱起米莉蒂安,将她拉出大床。
薛塔洛抓住雪芙儿的脚踝,打算咒缚她,于是雪芙儿在那一瞬间开始咏唱她唯一学会的遮蔽咒文。薛塔洛惊讶地松手,但伊蕾比他快了一步。
雪芙儿忘我地拿起床边的一个竹篓子扔过去。一颗像是西瓜的东西从里面滚出来,让伊蕾不由得往后退,雪芙儿则不由自主地从喉咙逸出尖叫。
那不是一颗西瓜。双眼布满血丝的头颅张开它腐臭的血盆大口,高声叫着:
「卡莎大人!卡莎大人!」
那张脸,正是过去背叛多姆奥伊的达伯尔耶魔法师。
2
卡莎很焦急。
她原本计划一得到伊蕾、薛塔洛,还有雪芙儿之后,就要立刻离开利亚纳,但因为吉尔达·雷把使魔们的咒印全都烧坏了,所以完全派不上用场。
而且西尔森也不允许她搬离发生小火灾的屋宅;这个好色的将军不再派人手给她,让她必须自己想办法出门,他透过控制情妇的奢侈行为来宣示所有权。
卡莎一直都避免直接把西尔森当成使魔。在身为高官的将军身上刻下咒印太容易被察觉,她只要用甜言蜜语跟性技巧就足以控制他了。只是,光靠那个把雪芙儿抓来的锻铁工匠福齐萨一人,还不够组成离开里沃的必要阵容。眼前她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离开这个国家,所以她必须重新思考要如何自由使用西尔森家给予的权限,以逃过定期船检查的好方法。
她迎接西尔森进寝室之后,假装回应他粗暴的爱抚,把手伸向他的背后。卡莎以沾了咒药的指甲刻上圆形与十字之后,自大的将军突然脸色一变。他像个傀儡般配合着卡莎的咒语站了起来,一副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四肢无法自由活动的样子。
「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咒缚了你的『木魂』喔。」
卡莎一脚踢向他毛茸茸的腹部,让西尔森应声倒地,接着与刚刚相反,换她跨坐到他身上。西尔森就算在闺房里都很自我,总是喜欢粗暴地把卡莎压在身下,让卡莎即使与最爱的主人萨亚雷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必须忍辱委身于她心中唾弃的傲慢男人。
「接下来,我还要支配你全部的七个灵魂。」
她看着西尔森写满恐惧的脸,一边在他的下腹、两侧胁下、胸部、颈部都刻上咒印,充分享受着施虐时的快感,最后当她支配了掌握理性与思考的「月魂」后,西尔森已经完全失去自己的意志了。
「舔我的脚。」
奴隶低着头趴在地上,舔舐卡莎的足尖。她一脚踢上奴隶的下颚,尽管流出鼻血,西尔森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抬头用混浊的双眼看她而已。
她很想对雪芙儿·阿尔各做相同的事情,可是总大魔法师萨亚雷不允许。萨亚雷认为雪芙儿头上那对圣德基尼皇爵赐予的角,以及特殊的「月魂」,都有利用价值。那种小妮子竟能引起萨亚雷的注意,让卡莎相当不快,但萨亚雷毕竟因为抓住雪芙儿而夸奖了卡莎一番。
就在这时,嘶哑的叫声传进她的耳里。
「卡莎大人!卡莎大人!」
那是她放在萨亚雷身旁的达伯尔耶发出的声响。她反射性地走向米莉蒂安的寝室,却察觉门上布下了结界。若不是施了咒印的使魔出声,一般声音早就被结界消去了。如果那只大乌鸦还在,就能立刻察觉事情有变。
「西尔森!」
卡莎一下令,半裸的军人便用力冲撞门旁一段距离之外的墙壁,撞破了隔间墙。
新的咒文制止了西尔森进入,卡莎将咒药瓶扔向墙壁上的大洞,咏唱破坏咒文。门板碎裂,结界也破了。
卡莎将其他咒药撒向站在尘烟中的伊蕾,伊蕾用撕下的床幔挡开咒药后,咏唱的咒文与卡莎的咒文正面冲击,一时火花四射。
雪芙儿抱着米莉蒂安,想要打开紧闭的外窗。米莉蒂安的额环已经脱落掉在地上。总大魔法师萨亚雷被逼回少女身体深处,发狂的米莉蒂安有如伯劳鸟一般高声啼叫。
「福齐萨!」
卡莎一喊,从楼梯下赶来的矮小赛革特人便像箭一样飞扑而至,抓住雪芙儿与米莉蒂安的手。可是,这时面如槁木般的薛塔洛却从睡床的后方咒缚了福齐萨。
红色的飞沫袭向了一时注意力不集中的卡莎。伊蕾遂用割破的手腕所喷出的鲜血,在卡莎的睡衣上画了魔法阵。伊蕾的咒文立即侵袭卡莎的腹侧,让她血肉横飞。
「达伯尔耶!」
卡莎倒下时仍开口呼唤,活首级应声凌空飞起。然而,伊蕾毫不犹豫便将手指插入咬住她肩膀的达伯尔耶双眼,活首级便随着她的咒文爆开,只剩下牙齿还留在老妪肩上。
「福齐萨!西尔森!」
福齐萨缠上薛塔洛,西尔森也抓住老妪。然而凭使魔异于常人的怪力,竟然举不起两名老人。伊蕾的手掌贴住西尔森额头上的咒印,释出她的魂源。光线烧融咒印,也切断卡莎控制西尔森的连结。薛塔洛也发现了在福齐萨胸前的咒印,破了卡莎的咒术。
卡莎见识到凤旅团长老所拥有的强大魔力,感到毛骨悚然。她趴在地上,捡起萨亚雷的额环,而她身边躺着翻白眼倒下的西尔森。伊蕾气喘吁吁地走近卡莎。
然而,这时伊蕾忽然停下脚步,视线望着卡莎的身后。
手中拿着已出鞘的剑,吉尔达·雷站在那里。
3
雪芙儿想呼唤骑士的名字,却立刻打消了念头。
她不能让眼前两名凤旅团长老知道,骑士就是杀了他们同伴的仇人。
魔咒师伊蕾朝他喷洒血花,同时咏唱起咒文,可是吉尔达·雷举剑一挥便把血花与咒语挡了回去。伊蕾的咒文反噬回施术者身上,令她弯着腰往后飞撞到窗边。
「你是谁?」
骑士看着倒下的卡莎与雪芙儿,声音低沉地发问。
「我是凤旅团的长老,伊蕾·特尔巴!」
老妪或许是想要夸耀自己的魔力才报上名号,但这么做等同于宣判了自己的死亡。
吉尔达·雷周身的魂源色彩改变了。魔剑的波动包围了他,化成铁灰色的雷雨云,就连伊蕾与薛塔洛都为他的变化而瞠目结舌。
「等等,你是何方神圣?那么邪恶的魂源到底是……」
雪芙儿因「邪恶」这个字眼而大感震惊。
她一直有察觉到骑士魂源上不断累积的黑暗,却始终无法这么果断地说出口,然而,这件事却被魔咒师如此明确地说出来了。
「我是痛恨鸟人,曾经击坠『凤旅团』母船的吉尔达·雷!」
听见骑士的回答,伊蕾的杀意迸发而出。
「你这个无耻小辈,竟敢……!」
地板上墙壁与门板的碎片突然飞起刺向骑士,将他逼退了一大步。那些是魔咒师与卡莎打斗之际,被鲜血喷溅到的碎片。它们追赶着骑士,将骑士逼到睡床旁边。薛塔洛在那里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血划下了魔法阵。
「雷阁下!」
察觉雪芙儿出声警告的骑士,一剑砍向魔法阵。剑身燃起黑色的火焰,将魔法阵烧得焦黑。黑色的火焰沿着导火线般的血痕,移至薛塔洛身上。
「犹诺!」
虽然伊蕾咏唱着灭火的咒文,但黑色火焰转眼便包围了老魔咒师。伊蕾半疯狂地扑向薛塔洛,想用自己的血与咒文扑灭火势。但黑火也包围了伊蕾,两人瞬间便化为一把黑色火炬。
雪芙儿因眼前令人寒毛倒竖的光景而动弹不得,脚踝突然被人一扯,她也随之倒下。卡莎像蛇一样悄悄爬向她,趁机抱住了米莉蒂安。雪芙儿想要拉开卡莎,却被卡莎尖锐的指甲划破了脸。
米莉蒂安发出意味不明的尖叫,吉尔达·雷则朝她们而来。正当他要挥下魔剑之际,米莉蒂安却挡住了卡莎。
「伊莉耶丝……伊莉耶丝……」
米莉蒂安用嘶哑的声音呼唤自己的养母。骑士千钧一发之际收回了剑,只是从卡莎打算抵挡的手中将金环挑飞出去,金环随之滚到床底下。
此时火焰中的伊蕾与薛塔洛释放了咒文。他们让倒在地上的西尔森站起,冲向卡莎与吉尔达·雷。被操控的西尔森折下睡床上的顶棚支柱,将它当成长枪扔向卡莎。骑士击落支柱,一剑刺向西尔森。魔剑刺入了西尔森的腹部,西尔森却打算顺势夺下魔剑。于是骑士剑柄一挑,剑身便将西尔森一分为二。被砍飞的身体断面因为魔剑的波动而一片焦黑,内脏也从里面滚落。
溅湿剑身的血液转眼便蒸发了。两名魔咒师也气力耗尽而亡,他们炭化的身体连灵魂都不留一片,当场崩落。
这场杀戮实在过于惨烈,但骑士冰冷的脸庞却拒绝显露出一丝一毫后悔、嫌恶,或是任何相关的柔软情绪。
见福齐萨蠕动着身体,雪芙儿不禁提高戒备。然而,福齐萨睁开的眼睛却相当正常。
「雪芙儿,我……很抱歉……」
他裸露胸口上的咒印,只剩下了干掉结痂的疤痕。
「领班!太好了……」
福齐萨全都想起来了。他看到一旁的卡莎,就好像看见毒蛇一样飞身站起。
「这个女人在我脑袋里下命令,还说如果不照做就要杀了我……」
卡莎似乎失血过多,已经毫无力气了。吉尔达·雷用披风替魔女侧腹的伤口止血,再将她的双手捆绑起来。
「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
卡莎抬起充满血丝的双眼瞪着骑士。
「为了约定。你还有该做的事要办。不过如果你伤害了雪芙儿,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没事。」
雪芙儿不想再看见吉尔达·雷杀害任何人了。骑士抱起了魔女,魔女因疼痛而抽搐的脸颊,却隐约浮起一抹令雪芙儿毛骨悚然的笑。
雪芙儿从来没想到,卡莎竟与骑士达成了某种协定。
「您打算做什么呢?雷阁下……」
「你什么都不必担心。这里很快就会有人来,我们走吧。」
再一次,骑士什么都不愿对雪芙儿说明。雪芙儿与吉尔达·雷之间,令她难以跨越的鸿沟似乎又相隔得更遥远了。
4
皇帝禁猎地区的守卫,看着奇怪的一行人从运河渡船上走下来。
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一名做侍从打扮、可以说还是个少女的女性,还有一个矮小男子背着以金色额环盖住双目的盲眼少女,以及一名佩带似乎很有来历的剑与弓箭的高大骑士,抱着用毛毯包裹住、看起来似乎受了伤的红发美女。
虽然骑士身上的装备看上去像是来打猎的人,但宫殿并没有通知他皇帝会有客人来访。守卫因一行人散发出来的紧张气氛而提高警觉,举起长枪从围起的栅栏内喝住他们。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报上名来!」
随从少女走近他,守卫觉得少女的眼睛闪耀着绿色与金茶色交织的稀有光芒。少女的手覆盖住他捉着栅栏的手,低声地说了些什么。
守卫在瞬间闻到了一股近似胡椒的味道,变得有些茫然。他听得到女孩子的道歉声,心里好像也很接受地打开了栅门。
轮值小屋内值勤的卫兵也走出来盘问这一行人。守卫正想找话来为他们做说明,女随从又靠近他们说了些什么,接着卫兵似乎也接受了她的说辞。
两名守卫目送着雪芙儿一行人进入森林深处,渡船守卫也已经回到了对岸。
成功施展遮蔽咒文让雪芙儿松了一口气。因为万一她失败,渡船守卫与卫兵都会被杀死。她用的咒药是卡莎身上带的香水。
小宝告诉她骑士被利亚纳的警察追捕,还有骑士被怀疑是名魔法师的事。万一骑士被捕,肯定会像凤旅团一样被关进牢里拷问到死为止。
她虽然认为应该立刻将杀了嘉蓝小姐的卡莎交给奎里德,但吉尔达·雷似乎没有这个打算。此外米莉蒂安很明显非常亲近卡莎,就算卡莎是冷血的魔女,雪芙儿也不忍硬生生拆散两人。
骑士说今晚就要离开利亚纳,再也不回来。进入皇帝的禁猎区,让雪芙儿不由得认为他们是自投罗网,只是骑士似乎很相信自己的计划,不打算问过雪芙儿的意见。
吉尔达·雷至今为止总是正确的,从没做过任何错误的决定,对雪芙儿而言也是最公平、最能信赖的人。他廉洁清白的人品与强韧的身心,让阿尔多哥国王与雷摄政官等许多人都为他所吸引。
尽管如此,当他们越是穿过稀疏的树林、拨开丛生的杂草与荆棘不断前进之际,雪芙儿心中不祥的预感就越是挥之不去。
小宝感受到雪芙儿的不安,偶尔会对她投以微笑安抚她。小宝要舍弃家人跟他们一起离开利亚纳,这件事也很令雪芙儿担心。很显然小宝就像当年雪芙儿离开阿尔各村时一样,感到非常紧张。
他们来到可以看见百疾川水流的地方,那是禁猎区的北边。挂在河面一隅的太阳正开始西斜。
茂密灌木丛的另一边,可以看到一座四方形的水池。骑士停下脚步,在池畔放下卡莎。
「轮到你了。」
卡莎曲膝跪地,窥探阵阵波浪的水面。
她双手合掌,将手腕以下泡进水里。水面下所存在的魔法性质与生命魔法截然不同,而那种魔法之强大,连她也忍不住颤抖。
「怎么了?」
水面上卡莎的倒影旁,出现了站在她身后的吉尔达·雷的身影。
傲慢的男人。只要在这个骑士能力所及的范围里,他所追求的事情至今都得以实现吧。或许是因为出身低微,靠着一把剑爬到多姆奥伊下任摄政官的位置,因此他的自尊心特别高,也特别讨厌屈服;看似无所不能的他,总是对卡莎不屑一顾。明明其他的人都会来阿谀奉承她、甘之如饴地服从她,让自己得以生存,但他却不然。
卡莎不知道吉尔达·雷是如何获得那么可怕的魔力,但他一定认为自己的力量无限,什么事都可以如他所愿。也因此他才会设下这么危险的赌局,打算毕其功于一役。
然而卡莎已经失去了伊蕾,如今为了拯救总大魔法师萨亚雷的灵魂,这个赌局已是卡莎手上仅有的希望。
卡莎闭上眼将魂源集中在指尖,探索着水面下方。借由反射回来的波动,她找到刻在阴暗水底深处的印记。那个印记与吉尔达·雷所看到的古代雕刻很相似。她集中精神在「月魂」上察看咒文,借着从奇太卜千金身上夺取的知识进行解读。
没有错。这里的确存在着超越奥拉生命魔法与凤旅团魔咒的强大魔法。
这个水窟与下水道都由强大的魔力驱动,以守护水源本身。就算有人把毒药扔进河里,也会被魔法净化,不会一污染水源,也因此才敢这么毫无防备地放在这里吧。
在心中赞叹着百朗那样的先民所拥有的深不可测之力,卡莎把手抽离水面。
「你知道了吗?」骑土以平静的口吻掩饰他的迫不及待。
卡莎点了点头,下定决心现在就做。
魔法越是强大,就越消耗术者的魔力。要进行施于此处的魔法,就必须具备足以媲美总大魔法师的魔力。卡莎的魂源已因刚才的打斗而耗弱,凭她自己的力量要挑战这个魔法,或许会赔上一条性命,可是如果是萨亚雷大人就应该办得到。就算卡莎死了,只要萨亚雷大人最后能惩罚吉尔达·雷的话就无所谓。
她凝视着米莉蒂安在金冠遮盖下的青玉色眸子,看见萨亚雷的魂源在其中闪烁。她接获了萨亚雷的允诺,开口念起古代咒文:
「此边是干涸沙砾、漩涡;南面有清澈河川、波浪。百疾沉睡之时,月光皎洁,孕育千种草木,百疾利亚纳,维雷吉得……得吉利亚纳,百雷吉得。百疾清醒之际,明月瞬灭。南边有饥荒干涸,北面的混浊河川,永不汇来。」
才一开口,咒文就开始吸取卡莎的魔力,仿佛要榨干她似的。卡莎的灵魂不断波动,让她全身摇晃不已。她发狂似的摇头,发抖的膝盖支撑不住而瘫软,人也顺势摔进水里,她侧腹的伤口裂开,温热的血液与魂源一起流进水里,但她没有停止咏唱咒文。
「百疾利亚纳·维雷吉得!得吉利亚纳·百雷吉得!」
卡莎的魂源被挤出身体,咒文沉重地震动着。巨大的水泡从池底升起,河川的水声听起来似乎越来越近。
有只强劲的手箝住了卡莎的手臂,将她从水里捞起来。骑士让卡莎躺在水窟的边缘,雪芙儿则为她疗伤。雪芙儿传给她的波动消除了她的疼痛,不过卡莎一点都不在乎。
四方形水面的中央出现一道漩涡。漩涡卷起周遭的水,不断地扩大,中心像漏斗般越来越深。
「水……减少了!」
在一旁瞪大了双眼观看的少年骇然大叫。
水声变得既大声又清楚,原本几乎要漫过池边的水面逐渐下降,盖满绿藻的水窟石壁逐渐显露出来。漏斗越来越深长,咕嘟咕嘟地吸走了池水。众人逐渐可以透过清澈的池水看见水窟底部。
约有五匹马身那么深的池底附近,南北侧的墙面上有两个四角形的洞穴。水是由两边的洞穴流通。没多久,北侧的洞穴滚出了一颗大石,刚好堵住洞口。水持续地往南侧的洞穴流出,最后终于见底了。
「好厉害……这就是百朗的魔法吗?」
少年非常的激动。骑士早有准备绳梯,将一端绑在灌木根部,垂降到水窟中。
「大家都下去。」
「为什么?」
福齐萨急躁地问道。
「跟你的同伴,也就是赛革特族人会合。通过下面那个洞穴。」
福齐萨瞪大了双眼,雪芙儿则害怕地瞥了卡莎一眼。
「可是那个……水流去哪里了呢?万一又流出来的话……?」
少年兴奋地开口说明。
「不要紧的。因为北侧的洞穴是从百疾川引水的取水孔,而还开着的南侧洞穴,则全部通往城里的泉水盘。因此水势流向宫殿,慢慢地被汲上去,不会再流回来。」
「还没有。」
卡莎用手肘撑着身体爬起来说:「咒文还没完。」
虽然她感到身上的魔力已经一滴不剩了,但知道可怕的古代咒文似乎仍在渴求什么,因此地鸣般的震动仍持续着。雪芙儿也有感受到,显得非常恐惧。
「让我下去。米莉蒂安也是。我不可能会淹死我的女儿,所以你会跟我下去吧,吉尔达·雷?」
在她的挑衅之下,骑士不敢大意地先让福齐萨与米莉蒂安下去。接着骑士扛起卡莎一起下去,雪芙儿与少年跟在后面。
水窟底部大概还留了一寸深的水,众人踩出了哗啦啦的水声。四周连空气都很潮湿,而且还有些凉意。
雪芙儿总觉得还听得见汩汩的流水声,于是静下自己的灵魂专心倾听。虽然那不是波动,她却强烈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很大的东西在暗中搏动着。虽然她不希望骑士觉得她大惊小怪,但却不由自主地警戒起来。
过去雪芙儿认识生命魔法的时候,一直抱持着一个无法理解的疑问,那就是她学习的其实是剥夺生命的魔法。如今她的魂源告诉她,这里运作的古代魔法,比她搭乘疾风船时所感受到的还要巨大、沉重。吉尔达·雷面对这么巨大的魔法,却毫无防备地出手干涉,这让雪芙儿感到极度不安。
北边洞穴的那面墙上,水藻只长在四边,除此之外就是一片平坦的墙壁。小宝兴奋地说道:「太厉害了。竟然能做到这种事……雷阁下,这里也有百疾!」
刚好在四方形的缺口上,有个野兽的浮雕。吉尔达·雷拿出绘了图的薄绢,比较墙上的浮雕和浮雕周围的古文字雕刻。那是相同神兽的版画吗?名为百疾的神兽被潮湿的绿藻覆盖,看起来就像拥有绿色毛皮的异样野兽。浮雕上正在猛吠的野兽是由正面绘制,有着露出獠牙的大嘴、迸射精光的双眼,此外还有仿佛要恫吓对手般高高扬起的长尾巴,其前端就像一束蝎子尾部的刺针一样有无数倒钩。它的身体虽然几乎被巨大的头部遮住,但四肢却很粗大。仔细一看,它的斑纹很像虎斑,爪子有如倒弯的剑,似乎抓住了某个东西。
那原本是个圆形浮雕,但那石材如今密实地塞住北侧的洞穴。神兽并不是站在石材的缺口上,而是跨在那个圆的上方。
「月……这就是咒文中所指的明月……这里有最后的咒文。」
不在乎修长的指甲受损,卡莎白皙的手指抚摸着刻在圆形里的古代文字。总是像个贵妇打扮整洁的卡莎,如今凌乱的红发却像血管一样贴在苍白的脸颊上,一双眼睛有如被人附身般疯狂,仿佛被古代咒文深深吸引一样。卡莎回过头看着骑士。
「『百疾清醒之际,明月瞬灭』……要让百疾清醒,就必须要有强大的魔力。只靠我一个人是不够的……」
吉尔达·雷缓缓地拔出甲蛇之剑,将剑身插进神兽的口中。铁灰色的波动让骑士的手臂颤抖,连兽神的绿藻毛皮都跟着摇晃;以为神兽动了的雪芙儿吓得想推开骑士的手臂。这时她额头两侧的角却响起了说话声。
不管是饥饿……不足……都赐给你们吧。
那是从骑士的手臂传来的波动。
被封印,被豢养……我的同胞啊。我解放你们。从污辱你们、奴役你们的卑劣人们手上……
直觉那道黑暗魂源的呢喃声,是附身在魔剑上的火神颂恩所发出,雪芙儿惶恐地开口:
「雷阁下……」
卡莎大喊的声音盖过她。
「吉尔达·雷,答应我!就算我在这场诅咒中失去性命……你也要保护米莉蒂安,保护我的女儿平安离开里沃!如果你不肯,就永远解不开这个咒文!」
骑士回答。
「我保证!」
卡莎失去血色的嘴唇浮起一抹凄然的微笑。一旁的雪芙儿却看得脚底发寒,更确定了这个魔法一定很不祥。
「雷阁下,我们跟赛革特族人一起离开利亚纳之后,要怎么恢复他们的供水?」
「不会恢复了。」骑士毫不考虑地回答。
「利亚纳应该会从此失去所有的汲水场,陷入一片混乱吧。总是随手可得的水源,必须得由远处运来或挖掘新井,因此皇帝和参事会必须对人民课以沉重的赋税。尽管如此,也不会再有任何地下水源能够支撑这么大的都市,人民除了四处分散移居之外,别无选择……里沃将会失去首都。」
这些咒文所带来的是利亚纳的毁灭,也才是吉尔达·雷真正的目的。雪芙儿只能楞楞地看着骑士述说着复仇结果的嘴角。
「可是……那不是会有很多人失去家园?」
「那是他们剥削多姆奥伊或其他属国而换得的生活,没有安稳享受的权利!」
小宝一脸不安地看着决然说话的吉尔达·雷。骑士又说:
「如果你想回你父亲身边,那么我们跟撒卡密会合之后,也可以就此分道扬镖。」
可是小宝只是猛烈地摇着头。
「我不回去……!」
雪芙儿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能阻止骑士。
「可是,雷阁下……」
「雪芙儿,你不愿意跟我一起来吗?」
骑士双眼中燃烧的憎恨之火,瞬间好像针对了雪芙儿。雪芙儿感到害怕,拼命地抓紧他。
「不是,我要跟您在一起……」
她不是害怕他的怒火,而是无法忍受吉尔达·雷疏远她。
骑士避开她的视线,对卡莎说道。
「开始吧。」
◎
痛苦焚烧着吉尔达·雷的胸口。
雪芙儿从未拒绝过他的请求,他为明知这一点还强求她的自己感到羞耻。
卡莎咏唱的月亮咒文听起来既低沉,也像是毫无意义的音乐。
「百疾利亚纳,维雷吉得。得吉利亚纳,百雷吉得。
藏在月亮之中,那双光眼打开后,正如同过去一样,能守护百疾川。
不会在沙尘中步履蹒跚,无底的洞穴也永不枯朽。」
他背叛了小宝光明的梦想,背叛了雪芙儿的温柔心地,但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所爱之人。住在利亚纳的人,也一样为了里沃或利亚纳毫不在乎地伤害其他国家。百朗人民则是为了他们自己人而夺取卡撒拉的水源,后来又被里沃人夺回。历史就是这样反复上演。
「那是摇曳波涛之子。
当它清醒之际,会走遍地上,出现在所有生物面前。
没有人能逃离百疾,没有人能毁灭百疾。
百疾利亚纳·维雷吉得。得吉利亚纳·百雷吉得……!」
卡莎有如跳舞一般将双手高举过头。
「给我力量吧!」
魔剑摇晃着吉尔达·雷的魂源。突然间一具柔软的身躯冲了上来,他吓了一跳,以为是雪芙儿,却发现是那名叫米莉蒂安的少女。
「啊啊啊——」
少女高声尖叫,握住甲蛇状的剑锷,带着骑士将剑身深深刺进百疾的嘴巴。少女的手被甲蛇的鳞片割伤,鲜血四溅。吉尔达·雷感觉到剑尖迸发出的波动,不断地被吸入黑暗的深渊中。
「米莉蒂安!」
雪芙儿想跑过来,但卡莎比她还快。
「别碰她!」
少女全身痉挛,卡莎拼了命地抱紧她不住颤抖的纤细身躯。那顶金冠掉了,露出少女凄惨扭曲的白皙容颜。她口吐白沫、咬紧牙关,卡莎将自己的手伸进她的嘴里,白皙的手指立刻就被咬下一块肉,鲜血直流。少女的耳朵与鼻子一样也在流血,弄脏了她的波浪银发。
清醒了……百疾解放了……
魔剑低声轻喃,波动逐渐变小,微微颤动。吉尔达·雷全身的魂源好像几乎从灵魂中被吸走样,觉得筋疲力竭。正如卡莎所说,古代咒文需要强大的魔力。
可是,什么都没发生。
……不,不对,百疾的浮雕之下,刚才还在的圆形浮雕已经无声地消失了。厚度约两指宽的月亮完全隐没在墙壁内,成了一片平坦的岩石表面。
充满了整个水窟的沉闷气氛,如今使他感到空虚。他把剑从百疾口中抽出来,剑身上黏着水藻,不断往下滴。他用薄绢拭去宛如百疾脏腑的水藻后收回剑鞘,这时一股疲惫袭来,比他在沙漠水窟内所感受过的更为强烈。
「伊莉耶丝、伊莉耶丝……」
银发少女抓着卡莎,声音嘶哑地喊着。她的癫痫症状已经消失,反而是卡莎昏了过去。吉尔达·雷看了一眼卡莎的脸色,知道她将不久人世。
少女吻上乍莎。或许是想要渡气救活她,但少女亲吻卡莎嘴唇的表情,看上去莫名地不像渴求养母苏醒,而是带着一股淫靡的艳丽。
卡莎瞬间睁开了她的黑瞳。
「萨……」
即将说出口的话,消失在她最后的气息中。
卡莎死去的容颜,带着一抹满足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