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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月虎之书 第七章 百疾

1

巨大的变异,从南部的庄园地带与军港附近的小城镇开始发生。

这些地方都位处于利亚纳地下水道网路中最南边的下游处。港口的鱼市场还有小镇上的居民,都因为泉水盘的水不再涌出而起了骚动。短时间内,位处北方的宫殿和贵族的城馆,都还没有察觉发生了什么事。

为了找水,人们开始前往北方的泉水盘,但那些也都依序干涸了。为了争夺剩余用水所引起的骚动越来越多,最后连负责维护治安的麦那家当家都接获报告,并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了。

摸哲·麦那正在寻找西尔森将军的下落,而且为了防止赛革特族人叛变,也积极与查波罗杰家的当家交涉有关庄园警备事宜。两方氏族的族长部分别要求麦那给予详细的说明,因此这时在意料之外的地方也有骚动让他感到很不满。

他要城里的警官前往骚动中心的泉水盘去察看,但警官人数远不及愤怒民众的数量。于是他又向军港水军请求协助,出动水军镇压接近港口的城镇。

被警棍与威吓驱散的人群,还是很想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供水。因此负责工厂的济贝家族的参事便派遣部下前去调查泉水盘的异常情况,然而他们最后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地下水道如今已经空空如也了。

2

阿札破侧耳倾听地动的声音。

他处在一处大半淹没在沙尘中的洞穴底部。吉尔达·雷扭转他骨折的脚让他失去意识,这段时间似乎也把他送来了这里,还很好心地在他脚上绑好木棍,替他治疗。

洞穴很深,他看到仔细堆叠的石墙和装饰的浮雕,猜想这可能是古代所建造的遗迹。远处上方的四方形洞口,覆盖着红沙柳的枝叶。他试着大声呼救,结果却只有风声与沙子落下的声音回应他,附近完全没有任何人类的气息,就连这里距离利亚纳有多远他都不知道。

吉尔达·雷替阿札破留下装了半满的水桶,一篮子的水果与乳酪。他翻滚身子过去吃东西喝水,同时脑中仔细地思考着:如果不打算杀我,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这种地方?

水很少,篮子里的食物也很快就没了。如果再这么被置之不理他就会饿死,比当时被扔下运河的结果还糟糕。他抬头看见爬满墙壁的红沙柳树根,想说只好试试看是否可以靠断掉的腿爬上去了。

此时阿札破的身体下方开始剧烈摇晃,传来地动声。

阿札破深怕墙壁会倒塌下来将他活埋,可是石墙相当坚固,只有令人不快的声音与震动持续了良久。但接下来袭击他的危险却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他的脚边开始渗出水了。

在雕刻墙壁的一角,湿透的砂砾出现了漩涡中心点,砂砾像流沙般逐渐地往下沉。水填满了中心处,砂子成为泥水开始往上冒。清水排开了泥泞,很快就注满了洞穴底部。

「结果是要淹死我啊!」

阿札破气得大吼,慌忙抓住红沙柳的树根,但纤细的树根却瞬间折断,让他丑态百出地摔了下来。这段时间水一直在增加,明明他是一屁股摔下来,却连头部都泡在水里了。他想站起来,但下方的砂已经完全变成了泥沼,让他的双脚不断下沉。他暗暗叫糟且拼命划水时,眼前出现了木桶。

木桶里剩下的饮水只有一点点,也拴上盖子了。他抓住载浮载沉的木桶,双脚终于离开了泥沼。水面逐渐上升,很快地就把阿札破与木桶送到洞穴口。

「好!」

但一切还没结束。水顶向盖住洞口的红沙柳,冒着泡泡不断往外涌出,红沙柳没一会儿便淹没在水里了。阿札破一手抱着木桶,用另一只手拨开红沙柳的树枝。

他想尽办法钻出树枝来到水面后,发现这里是干涸的沙漠。他本以为终于可以踩在地面上了,水却以洞穴为中心开始往外扩张,比阿札破踩上地面的速度还快、还深。这是沙漠中央涌出的泉水,而水源就像取之不竭一样不断冒出来,把洞穴填成了水池也没有停止。

阿札破还是抓着木桶,想尽可能地前往水池边缘,于是用力地踢水,结果骨折的脚撞到岩石,让他痛得呻吟出声。水池最后终于停止扩大,但那却并不是因为泉水枯竭了。

等到阿札破来到水池边缘,才发现水开始往他的右方流出去。他赶紧爬上岸,发现水池大得几乎可以淹死一个中队,同时从一侧的岸边开始形成涓涓细流。细流逐渐变大成川,就好像预先设计好的一样,河川穿越了沙漠中微微低洼的地方,流向东北方。

「这是什么啊……」

阿札破回过头,认出黄昏天空下的宫殿影子。

在距离首都利亚纳这么近的地方,突然出现了新的水池与河川。

「这就连皇帝陛下,不对,就连那个奎里德参谋总长都料想不到吧……」

3

奎里德前往西尔森的别墅调查,发现了将军死状异常的尸体。

他在模哲·麦那处理麻烦手续的期间,从将军的情妇芮妮口中间出了新情妇的住处。

「阿札破那家伙,明明都知道,却什么都没报告。」

副官马可斯桑嘴里说着找到人一定要予以惩戒,事实上很担心「卡尔加」队长如今的安危。

屋内有受伤且疯狂的马夫及男仆四处徘徊,而受到严重烧伤的莱谬·叶慈则昏倒在玄关旁的客厅。就连管家也不记得情妇是谁,到底消失到哪儿去了。接着除了有小火灾的痕迹之外,他们还发现爆开的首级与炭化的人骨,让走进屋宅内的「卡尔加」队员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那家伙真的是魔法师吗?那就不是我们能应付的了。」

连什么都能一笑置之的库比亚多都笑不出来,且拼命忍著作呕的感觉。就算他见惯了杀戮战场,这种如仪式般的可怕场面还是唤起他本能的恐惧。

「应付不来?只要这跟吉尔达·雷有关,我们就得逮到他!」

奎里德将护送莱谬皇子与收拾屋内残局的工作交给黑衣警官,策马前往军港。

虽然他大感意外,不过如果吉尔达·雷是个魔法师,雪芙儿当然也一样,想来两人肯定会预谋逃亡。那么根据模哲·麦那提供的情报,他们下一个目标就是赛革特族人了。

虽然麦那站在当家立场,必须要顾及参事会,但被称为流氓集团的「卡尔加」可没这层顾忌。奎里德打算拜访熟识的水军舰长,私下阻止载了一堆赛革特之钢的查波罗杰运输船。

可是随着他逐渐接近港口,马路上到处都是骚动,只见人民与警官爆发口角,几乎就要发展成暴动了。警官与水兵们满头大汗地阻挡着手提水桶且情绪相当不满的群众。

「那是在吵什么?」

表明身分阶级之后,水兵对他行了军礼后回答:

「饮水不再涌出来了。」

奎里德感到一阵寒意。这种预感就好像战场上的局面产生了始料未及的改变,而且还是往不好的方向变化。

「这该不会是那些家伙干的吧……」

奎里德第一次认真地思考儿子曾说城馆内的泉水盘毁坏,雪芙儿从该处消失的这段话。总不会因为城馆内不断喷发的水柱,害得整座城的泉水都干涸了吧。可是,他已经让士兵将那个泉水的洞塞住了才对。

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他总觉得港口的水位也下降了。

「把魔法当成是小孩子的把戏,我或许大错特错了……」

奎里德一直很努力地不将魔法视为神秘或可怕之物。事实上与奥拉作战的时候,他也能用里沃的兵法来对抗使用生命魔法的战术。但他知道,对于某些领域人类必须要心存敬畏,就像他在圣德基尼家族圣地所见到的魔法那样。如果吉尔达·雷真的夺走了利亚纳的水源……他本以为了若指掌的骑士,突然变成一个深不可测的人物了。

「所以呢?我们要怎么办?」

马可斯桑实际的问题,将他从几乎要陷入迷信的妄想中唤回。

船队指挥官朱佐正忙着镇压市民,一脸凝重地听取奎里德的要求。「南部哨戒军」的查波罗杰将军经常将战利品中饱私囊,朱佐多少也听说了这种流言。许多军人都会因为强烈的正义感,而将自己以外的其他将官士兵想得太好。

「我明白了,我不会让查波罗杰家的船只再往利亚纳的下游去。就告诉他们沃尔峡谷泛滥了。」

沃尔峡谷是百疾川下游的险要之地,经常会有洪水。虽然十二氏族名下的船只都能够免征川关通行税,但如果泛滥也没办法强行通过。

「既然如此,麻烦借我一艘轻便的快船,连带船上兵员也要。」

朱佐替他准备了一艘约五匹马身的小型船,船上搭载了一管青铜炮与十个水手。虽然只有一根帆柱和纵帆、三角帆各一张,以求轻便迅速,但在运河上大概还是需要十名桨手才够。

奎里德命令「卡尔加」队员全部登船。

「把船移动到运河的艾尔川河口!我们埋伏等着吉尔达·雷与赛革特族人来抢查波罗杰的船!」

4

雪芙儿一行人将卡莎留在水窟底,进入南面开启的下水道。

水道顶部跟吉尔达·雷身高差不多,宽度只有小宝张开手臂那么宽,石壁上覆盖着一大面滑溜的水藻,尤其脚下更是容易打滑。

吉尔达·雷拿着一盏油灯,跟手持下水道地图的小宝走在最前方。小宝忙着看地图,似乎已经打起精神了。让福齐萨背着的米莉蒂安似乎很不舒服,但雪芙儿若想去探查她的魂源,又会遭她反感抵抗,雪芙儿只好稍微退后一点跟着她。

当米莉蒂安倒下的时候,雪芙儿以为是古代魔法阵攻击了她。毕竟咒文的波动之大,甚至撼动了雪芙儿的灵魂。那一瞬间包围着水窟的魔力迸发飞散,余韵至今仍让雪芙儿的双角震动不已。她一直觉得刚才似乎有种听不见的声音持续鸣动,或许也是因为那场震动透过这个水道不断传递到利亚纳的地底之故。

随着他们逐渐推进,水藻的腥臭味越来越重,浸湿鞋子的水和包围四周的湿气使得一行人越走越快。渐渐地,他们都只看着脚下赶路,也同时发现水藻内有蠕动的蚯蚓或蛆之类的生物,让人背脊发凉。一种总觉得好像被身后什么追着跑的不快感,因为水道顶落下来的水滴而更加强烈。

地下水道每隔一段距离就会碰上岔路,幸好小宝与骑士很清楚他们的目标方向。走了大约两刻钟左右,骑士总算停下脚步了。

「这里是查波罗杰家的庄园下方。正上方应该就是泉水盘了。」

众人似乎都是一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以回到地面上的样子。骑士让福齐萨看看庄园地图,给了他一把短剑。

「福齐萨,我来破坏出口的泉水盘。一旦打开地洞你就立刻出去,跑向佃农小屋。撒卡密他们都在那里。」

「你呢?」

「我得对付庄园的仆人,恐怕还得对付麦那家的警官们。雪芙儿,在我叫你之前,你跟米莉蒂安先待在这里。小宝,保护她们两人。」

骑士给了小宝一把小刀,然后走到顶部似乎有个排烟孔的下方,搭起弓箭,箭尖上绑着塞了火药与发火石的袋子。骑士垂直往上射了一箭,并迅速趴到旁边。

风暴与碎裂的石头纷纷落人下水道。骑士很快回到洞孔下方,再度射了一箭。这一箭上绑着带有钩子的绳梯。

「走!」

福齐萨跟在骑士身后爬上了绳梯。

接着传来好几个人的凌乱脚步声、刀剑交会的声音,还有人应声倒下的声音。

「雪芙儿,上来吧。」

吉尔达·雷轻声说完,小宝第一个抓住绳梯。

「米莉蒂安,拜托你千万不要出声喔。」

雪芙儿打算背起米莉蒂安,不过米莉蒂安似乎察觉了雪芙儿的想法,于是摇摇晃晃地自己爬上绳梯。雪芙儿赶紧追了上去。

来到外面,太阳才刚下山,天空还有些明亮。洞穴旁是毁坏的泉水盘和六名倒下的男子。四周是连绵的牧草地与田地,再过去则可以看见一间有烟囱的平房。

「你们躲进那座树林里,我去把赛革特族人带来。」

骑士独自横越园地朝着平房而去。

树林里有个没了火焰的火炉和蹈鞴炉。雪芙儿试着去碰触火炉,知道踩踏板的工作在昨晚、甚至更早前就结束了。大概是之前她来看的时候,砂铁就已经差不多用完了吧。

「雪芙儿,危险!」

听到小宝大叫,雪芙儿回过头,只见一柄刀刃掠过她面前。她下意识地弯下腰,以身体冲撞袭击她的男人的小腿。

她跌倒在地之后便朝短剑扑过去,但对方却用力地踹开她的手。短剑应声弹飞出去,掉在小宝身旁。此时另一名男人正在攻击小宝。

雪芙儿抓住打算抓她的男人的手腕,对他咏唱遮蔽咒文。她想到手上应该还残留着刚刚用在卫兵身上的咒药,因此集中精神施咒,男人的手跟着放松了。雪芙儿将手掌放在他的额头上,再重复一次咒文。男人双眼中的锐气变淡,无力地跪坐在地。可能是雪芙儿太拼命了,她还是第一次能让这种咒文发挥这么大的效果。

雪芙儿很快地沾了一些口袋里的咒药,靠近另一个男人。可是反折小宝手腕的黑衣男人,突然瞪大了双眼往前倒下。被他压在身下的小宝拼命挣扎。

男人背后的披风上,一摊黑色污渍越来越扩大。

手上拿着连剑柄都染上鲜血的短剑,米莉蒂安低头看着黑衣男人。

5

「没有人在。」

福齐萨在佃农小屋里这么说完,吉尔达·雷就立刻察觉状况了。

「船到了。肯定是被赶过去搬运货物了。」

他得加快脚步。一旦让砂铁被搬上陆地,夺船的意义就会少了大半。万一重新堆回去的时候他们在港口被查到,就什么都没了。

离开下水道之后,可以远望运河和停在码头上的船只。船头立着一张水蓝色的旗帜,旗帜上绣有查波罗杰家的「胜利之星」。

幸好船似乎才刚靠岸,栈桥上只有几个麻袋而已。大约四十名男子正利用装上滑轮的帆桁,将麻袋从船缘垂吊下来。

撒卡密等赛革特族人也混在船员里工作。穿着华服、双手叉腰在栈桥上颐指气使的男子,应该就是庄园管理人。此外的船员都戴着具有特色的头巾,一眼就能认出来,庄园的佃农也都穿着脏污的铁锈色背心,跟赛革特族不同。

这是一艘细长且吃水很浅的平底船,只有一根帆柱与一片风帆而已。是个在河道很窄的上游也能来去自如的河船。不过大概是为了守护贵重的货物,所以船头配有一管大小几乎与船身不成比例的大炮筒。

只有部分船首与船尾铺着甲板,货物则直接堆在中央的浅船底部。也因此目前看得到的船员只有六人。

「我们首先要见撒卡密一面,还有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伤害船员。」

吉尔达·雷对福齐萨小声说完,便大摇大摆地走上栈桥。

眼皮下垂的庄园管理人眯起双眼,仔细地打量吉尔达·雷。

「请问……您是哪一家派来的人?」

管理人虽然提防着突然出现的骑士,却还是担心得罪了其他家族。吉尔达·雷让他看了一眼雕刻在「卡尔加」锁子甲上的里沃纹章。

「我是奎里德·曼斯顿阁下派来传话的人,这些货要献给皇帝。」

撒卡密突然回过头,因认出吉尔达·雷与福齐萨而瞪大了双眼。

管理人很明显地感到狼狈。

「曼、曼斯顿阁下?皇帝要……?」

查波罗杰将军利用特权独占赛革特之钢,管理人也一清二楚,因此才会在天黑之后进港卸货。更何况如果皇帝命令要上缴,就有可能被追究责任。尽管如此,乖乖地交出去还是会被将军主子怪罪。

「总之堆在船上的那些分量就够了。请将船只移往宫殿。」

吉尔达·雷不给管理人思考的机会,命令船员们全部上船。

「欸,请您等一等!曼斯顿阁下与我们查波罗杰当家也略有交情,这一定有什么误会……」

见管理人慌忙阻止,船员与佃农都不知该怎么办。

这时,撒卡密突然沉默地高举一只手。

赛革特族人不约而同扑向自己附近的佃农,将他们打倒。吉尔达·雷也立即以手刀劈向还目瞪口呆的管理人心窝,让他撞上两名佃农一起摔下了栈桥。福齐萨则抓住了一名打算逃跑的船员。

吉尔达·雷大步走向船舷,用魔剑指着正要解开缆绳的船员。

「乖乖照做,就留你们一命。」

从魔剑散发出来的热气,烫到了船员的脖子。

「噫——」

其他的船员也对魔剑感到相当恐惧。

「大家上船!」

在撒卡密的示意下,十七名赛革特族人爬到货物上去坐着,佃农们则连滚带爬地跑上栈桥。

「福齐萨!」

撒卡密递给福齐萨一根钢条,并看着吉尔达·雷。

「我们用你点的火完成了真正的『赛革特之钢』。所以我们决定跟你走。」

福齐萨双眼发光地重新审视手上的钢条。吉尔达·雷点点头,趁船员们正在张帆的时间,跟福齐萨与另一个人回去接雪芙儿。

「雷阁下!」

小宝看起来惊魂未定,雪芙儿跟米莉蒂安的身上都沾有血迹。

「我没事,这是别人的血。」

为了安抚脸色苍白的吉尔达·雷,雪芙儿拿出短剑给他看。

而短剑上刻着的,是麦那家的「沉默之星」。

6

当奎里德一行人搭着快船进入运河口时,发现查波罗杰的船正离开码头。

「慢了一步啊。」

马可斯桑的口气完全不急。奎里德并没有在船上挂军旗,只打算装作碰巧开船到运河出口,然后挡住对方的去路。黄昏之后的运河上布满了小舟与载客平底船,就算不是如此,一样很难笔直前进。

「他们往北去了喔。」

搬运船上扬起帆,急速朝宫殿所在的北方河口前进。这很明显是不智之举。如果船货已经都卸在查波罗杰庄园的话,他们也不会今天晚上离开码头,从船体下沉的状况来看,船上应该还是堆满了货。至于他们打算将赛革特砂铁载到哪里,则取决于船运能到的地方。

「他们想要离开百疾川吧。」

可是就算穿过宫殿下方,前头一样有军港。奎里德已经拜托朱佐阁下把船拦下来盘查了,所以没有必要着急。库比亚多用望远镜眺望,集中精神在夜视能力良好的双眼上。

「看到了,吉尔跟小奎里德,还有雪芙儿也在。吉尔那家伙,真是个笨蛋啊。干么做这么乱来的事情,而且连小奎里德都带走了!」

库比亚多看着奎里德的儿子自愿跟着去,尽管如此肯定还是会被视为人质。其实库比亚多很喜欢加入「卡尔加」并肩作战的吉尔达·雷,塔欧也是如此,因此他眼神哀伤地看着搬运船的四角帆。

就连奎里德都还没想好抓到吉尔达·雷之后该怎么处置他。

「你应该要把他交给麦那。」

马可斯桑似乎读透了奎里德心中的想法。

「你再跟那个男人纠缠下去,到时候只会赔上一条性命。」

副官省去了对他的尊称,神色是少见的认真。自从祖国帝亚曼堤纳沦陷之后就毫不介意追随着他的马可斯桑,偶尔会以对等的态度陈违自己的意见。

「话说回来我有点失望呢,还以为他应该会是个更聪明的男人。」

其实他抱持的心态是:如果对手是吉尔达·雷,才不会这么容易让他追上。骑士花半天时间就让首都陷入混乱的战术,虽然令人感到恐惧,但反过来说,一个未来有望成为多姆奥伊王的骑士,最后却还是依赖了魔法,这种几乎算是没骨气的行为也让他感到无趣。

「不对,肯定还有什么隐情。加速,准备射击!」

在奎里德命令下,水手们放下了船橹。船橹整齐划一地在水手长的号令中划水,一口气提升了船速。塔欧与马可斯桑、库比亚多手持弓箭站在船首。

「瞄准船帆!」

目标对准在运河上很显眼的纵向长帆,既不会伤到人质,还有威吓的作用。

射出的箭在河面上发出破风的声音,但船帆随风飘扬,只有一支射中目标。附近的一个渡船人吓得赶快划走他的船,其他的渡船人也发现了箭,并纷纷走避让出河道。

搬运船虽然察觉有追兵,却因为船上有货物而无法提高船速。

「追上去,从斜后方靠近他们。他们的武器在船头,如果他们想回头把炮筒对准我们,就一口气冲上去。」

虽然他们一再地放箭,搬运船却没有回头的打算,还反过来射箭,一支箭掠过奎里德面前刺进了水手的手臂。接着下一支箭贯穿了另一名水手的肩膀。水手哀嚎,划桨的动作也开始凌乱。

「继续划,不要停!」

吉尔达·雷的射箭技术似乎比之前还精准了。在他们架好隔板当作盾牌之前,只能暂时拉开一点距离。当他们再度追上去的时候,搬运船的船头正往左偏。

「他们要回头了!」

库比亚多大叫,做好将被炮击的准备。划船的人也停下动作了。

「不对!他们要左转!」

奎里德瞠目结舌。搬运船竟然不是要前往宫殿与军港的方向,而打算离开运河往河川上游而去。

「你到底在想什么,吉尔达·雷?」

百疾川的水流远比艾尔川还要湍急。如果要逆流而上,就算是军舰也只会剩下一半的船速。而且上游只有穿越沙漠、河道狭窄的急流。奎里德下了命令:

「前进!趁他们还没回头之前堵住河口。」

7

老天站在吉尔达·雷这一边。之后回想起来,或许连厄运也是。

当船只一离开运河,正好碰上东南风推着船帆前进。

但百疾川的水流太强,船也只能缓慢前进,船长抱怨地说道:

「行李太重了,大爷,我们比牛跑得还慢啊。」

扔下货物是最后的手段。吉尔达·雷站在船尾,看见追兵也转出了运河,但是没有紧追上来。对方也扬起了五张三角帆,用划的、慢慢将船舷转向他们,青铜炮的炮管也已经瞄准好了。

「会、会被打中……」

一个赛革特人尖声大喊,撒卡密安抚道:

「吓我们的。他们不可能让货物沉下去。」

吉尔达·雷再度确认水道图与地形。看不到预期中的东西,让他逐渐感到焦躁。雪芙儿在一旁担心地看着他。

「小宝,你能爬上帆柱吗?」

少年点了点头,攀上索具爬了上去。指挥追兵的人是奎里德,吉尔达·雷料想奎里德不会攻击自己的儿子。

「你看得见堤岸另一边的那个水窟吗?」

「很暗,什么都看不见!」

吉尔达·雷朝北方天空射了一支淬火的箭。

「啊!」小宝发出惊呼,指着右后方。

「是水池!沙漠里出现水池跟河川了,就在堤岸旁!而且有人……」

没等小宝说完,吉尔达·雷来到炮筒旁。这是他求之不得的答案。

「停船!往右回头!」

船员们从船尾下锚,把帆给翻转过来。船身一阵倾斜,以锚铁为转轴改变了船向。此时炮击声响起,追兵的炮弹在右舷下方击出了巨大水花。

「可恶!」

小宝抓紧帆柱大骂,虽然他表现得气势十足,但其实相当害怕。

「喂——!」

堤岸上传来人的大吼声,接着出现了一个用单脚跳跃的人影。雪芙儿看见对方在油灯照耀下的脸,忍不住惊呼:「阿札破!」

阿札破也吓了一跳。

「雪芙儿吗!吉尔!你……」

「阿札破,趴下!」

吉尔达·雷把炮弹打向阿札破的左方。炮弹削过堤防上方,造成土石崩落。水流从那个缺口缓缓流出,只剩下堤岸挡下众成一池的水了。阿札破一屁股坐在地上呻吟着。

「你搞什么鬼!」

追兵船也传来大喊的声音,是库比亚多。阿札破也发现了,忙往那边跳过去。

「撒卡密,把火药桶放流到那里。」

赛革特族人立刻就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他们用绳子绑住火药桶丢进河里,让火药桶顺着水流撞上堤防,接着抽走绳子,让桶子卡在崩塌的土石上。

吉尔达·雷再度瞄准堤岸,阿札破见状连忙逃到旁边趴下。

炮弹击中了木桶,发出剧烈的声响,堤防也溃堤了。混着土石的水与尘烟不断落下。

他们的船身剧烈晃动,被土石流影响不断改变方向。

吉尔达·雷又把炮筒对准南岸,也把南岸的堤防击溃了。船员们露出一副他疯了的表情。

等尘烟散去之后,他就知道他的计策奏效了。

崩落的南北土石连在一起,把原来的水流完全挡住,形成了新的堤防。百疾川的水汇流进崩毁的水池,不再往东南而下,开始流向东北方。

「往东北前进!」

吉尔达·雷大喊之后,船员哭着说道:

「没办法!水量太少我们会搁浅啊!」

经由爆破形成的新河流很不稳定。事实上当他们拉起船锚时,被水流牵引的船底立刻就发出撞击声,因为碰上了刚形成的水坝。

「好,扔掉货物。」

赛革特族人神色哀恸地按照指示将麻袋扔下河川。船上约四分之一的砂铁,成了三十多个补强新河堤的沙袋。船上好几个人合力用船桨去顶河堰,搁浅的船底才又重新浮在水流上。

「吉尔!你这个混蛋!」

船经过破口大骂的阿札破身边,越过那个大池,进入连接过去卡撒拉川的古代河道。

「还真有一手……」

听完阿札破的报告,奎里德只能发出叹息声。

他还以为引爆堤防筑坝是为了阻止追兵的下下策,没想到竟然是为了把新的河川当作潜逃路线。虽然他想回城里组织追踪部队,但水流中断的百疾川水位瞬间下降,他们就在运河入口搁浅。而往来于运河之上的渡船就在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的情况下,被留在河床上了。

岸上满是争吵叫嚷的人群,军队与麦那家的警官们疲于奔命,就好像遇到了街头巷战一样。

当晚,首都死了上百人。

而更残酷的灾厄降临利亚纳,则是之后的事情了。

8

新的河川在黑暗中以可怕的速度将雪芙儿一行人送往东北方。

一开始河道非常狭窄,而且四处都是浅滩,众人几乎像是搭雪橇一样,不断听见船底磨过河床的声旨。船员们都冷汗直流,担心船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磨出破洞。船头与船尾各站了两个人,一听见浅水的水流声,就要用长桨顶住河床改变路线,想办法避免搁浅。光靠掌舵完全来不及。

雪芙儿等人也都是惊魂未定,精神紧绷地窝在船尾放货物的防水帆布下。因为风向几乎是横着吹,所以已经收帆了,但吹进防水布的风声听起来就像沙漠之狼的嗥叫。

「是百疾。百疾的声音!」

小宝很害怕地说道,认为他们唤回了古代咒文中的虎纹兽。

「只是风声而已。」

雪芙儿勉强抑制自己因黑暗与危险带来的恐惧感。她的角在那个水窟里感受到的震动,还在微弱地持续着。她同时也感觉到有野兽不断逼近的脚步声,不由得频频回头,仔细凝视四周是否还有生物的魂源。

吉尔达·雷只是站在船头看着前方。他把剑像长杖一样直立,倚着剑身,雪芙儿好几次都看到他摇摇晃晃。她很想到他身边去替他治愈疲惫,但船身摇晃得太厉害,他不准大家轻易起来走动。骑士就像他之前那样,睡得比任何人都少。

还以为会一直持续下去的黑夜终于结束了,天亮时眼前风景一变。

河道变宽,水流也趋缓了。遥远南方的绿洲已经不复见,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滚滚黄沙。利亚纳周边的土地,就算是沙漠也是黑色的沙子,但这片沙漠不同。

沙漠中净是干燥细碎的沙土,四处都可以见到沙丘。才刚形成的河川旁仍然寸草不生,黄色的沙地上完全没有任何生命的活动迹象。就算是一般沙漠,至少会长一些旱草或仙人掌,但此处映入眼帘的只有蓝色天空与一片纯黄所交会的地平线,然后是一条有如细致光带的河川。

「是黄滩。我们要进入卡撒拉川了。」

小宝指着地图。这里是里沃北部的广大沙漠。卡撒拉川在地图上被绘制成只有在豪雨季节才会出现的季节河川,但现在他们的确在相同流向的地方,蜿蜒地往东北方延伸而去。

风开始从南方吹来,吉尔达·雷命水手再度扬帆。

众人又累又饿。这艘船昨天才刚结束长程航行,因此水与粮食都没有存货了。好几百年以来都是沙漠的土地上不会有人群居住的部落,即使停下船只,还是连一颗水果都摘不到。

「有鱼!」

船员发现在水面上有银色鳞片闪闪发光的鱼,显然是百疾川的水流将上游的鱼一起冲了过来。众人把捞网放进水里,陆陆续续捞起不少柳叶大小的小鱼。其中还有一些手腕或手肘那么长的鱼。大一点的鱼腹呈桃色,茶色背上有黑色斑点,小鱼则漂亮得像是一把银色小刀。

水虽然混浊,但沉淀砂砾并煮沸后就能喝了。船员在船舷旁的铁丝网上架了小小的火炉,赛革特族人则用剩下的炭来生火把水煮沸。为了节省炭火,鱼得生吃才行。

船员们太过饥饿,因此直接吃掉了没有鳞片的小鱼。雪芙儿用从麦那警官身上拿到的短剑把较大的鱼剖开,切下鱼肉给小宝跟米莉蒂安。赛革特族人也借来船上的菜刀切鱼肉来吃。

吉尔达·雷等大家都吃完之后,要撒卡密等人跟船员换班。接着骑士终于把雪芙儿替他切好的鱼肉吃掉了。雪芙儿靠近他,知道骑士非常的疲倦。

「吉尔达,请您休息一下。」

雪芙儿执起他的手腕,感受到那铁灰色魂源正在变浓,并以异常的速度脉动着。不同于骑士糟糕的脸色,他身上的灵魂发出比平常还强烈的光芒,让雪芙儿觉得那是加速的魂源勉强波动才会如此。

雪芙儿握住骑士的手把自己的魂源传进去。她拼命集中精神安抚几乎要燃烧起来的骑士魂源,想赶走铁灰色的阴影。虽然他的魂源稍微安定下来了,阴影却没有消失。骑士轻轻地推开她的肩膀,对她说道:「好了。抱歉,雪芙儿。」

雪芙儿不知道他为了什么要道歉,或者只是单纯地慰劳她而已。骑士那双心思复杂的双眼只是专注地看着东北方。

那个方向,是多姆奥伊。

察觉骑士究竟有多么渴望故国河山,让雪芙儿一阵心痛。自己对于多姆奥伊这个国家,其实并没有感受到多大的热爱或责任。可是吉尔达·雷不只因为自己是下任摄政官,而是打从心底担心这个国家,甚至不惜向里沃报复,以期望摧毁大国。

难道她不能减轻他的重担吗?如果身为他的妻子,不是更该替他分担一些吗?至今为止都没有考虑过这些,让雪芙儿懊悔自己的不成熟。

「喂,怎么了?」

身后响起了不安的声音,两人同时回过神。

在防水布下休息的一名船员正把头伸出船舷,将吃进去的食物呕吐出来。他的脸上满是灰色与白色的斑,看起来非常的不舒服。另外还有两个人脸色也跟他相同。

「鱼说不定有毒。」

福齐萨说完,雪芙儿大吃一惊。因为待在船尾的米莉蒂安手里正抓着只有船员吃过的银色小鱼,打算往嘴里放。

「米莉蒂安,不可以!」

雪芙儿赶忙跑向船尾,但米莉蒂安已经把鱼吃掉了,她似乎被雪芙儿的激动吓着,当雪芙儿伸手要替她催吐时,她尖叫着逃离甲板,打算跳进河里。

「米莉蒂安!」

千钧一发之际,握着船舵与船桨的赛革特族人抱住了她,但她还是像只受惊吓的小猫般张牙舞爪,从金冠下瞪着雪芙儿。她一直紧抓着船尾,等雪芙儿回到船头之后,她才总算镇静下来;但之后只要雪芙儿想靠近米莉蒂安,她也会躲到其他人的身后去。

「我也吃过小鱼了。」

赛革特族的其中一人不甚舒服地说道。

所有船员都发了高烧,其中一名症状最严重的人在当天就死了。

陷入沉睡的男人们身上都有着灰色与白色的斑点,一旦更加衰弱,灰色的部分就会立刻变黑、肿起,有如出疹一般。一旦布满身体的疹子破裂,从里面流出黑色的脓血,之后不消几刻钟就会死亡。

赛革特族人跟米莉蒂安都没有发烧。每个人都很小心地避开小鱼,幸好这不像传染病一样会扩散。但船员们全都无力回天,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为了放下他们的遗体,吉尔达·雷将船停下。看着船员们掩埋在黄色沙漠中,雪芙儿等人默默祈祷他们能够安息。所有人都沉重地意识到是自己将这些船员带离家乡,让他们最后无法善终。

五天之内,六名船员全都死了。整艘船上都是脓血的腐臭味,死亡的阴影缠绕着众人。

「有烟!」

最先发现的人是小宝。像个小孩般一味追求希望的心态,让他毫不气馁地持续寻找下去。

首次听见好消息,也让赛革特族人打起精神。这段期间他们已经习惯操作船只,就算现在是横风他们还是张了满帆,利用体重控制船身的倾斜,全速朝人烟接近。

眼前的确是一座小村庄——沐浴在阳光下的砖瓦屋之间,散布着一些长了新月形犄角的山羊,羊群正在低头吃草。村里有井,还有些种瓜种豆的小旱田。

但那道烟并不是来自砖造屋的烟囱。村民众集在村外,正在进行火葬。啜泣声连河边的众人都听得见。

村民发现有船来,大大吃了一惊。看来自这条河川形成之后,他们是第一艘出现的船只。两名年轻男子有点犹豫地跑了过来,于是吉尔达·雷下令收帆将船停靠。

「你们从哪儿来?」

「利亚纳。」

小宝不假思索地回答。年轻人彼此对看了一眼,用手捂住鼻子。

「你们吃了这条河里的鱼?」

他们似乎闻到脓血的臭味了。于是吉尔达·雷反问他们。

「你们也是吗?」

「嗯。这条河川为什么突然就涌了出来呢?我们一开始以为是老天赐予的奇迹,但竟然是带来灾厄的死亡之川。」

骑士无法回答。

「滚出去!」

突然间,刚刚还在进行火葬的人们对着他咆哮。

「别靠近我们的村子!你们这些瘟神!」

「别碰他们!快回来!」

见年轻人害怕地后退,骑士再度扬起帆。他用力握住帆绳的手,紧得关节都泛白了。

雪芙儿的耳边,忽然重新响起了古代的咒文:

「百疾清醒之际,明月瞬灭。

南边有饥荒干涸,

北面的混浊河川,永不汇来。」

沿着河岸边的村子都有人死去,卧病在床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雪芙儿一行人被当成散播疫情的害虫一样,到哪里都被驱赶。最后吉尔达·雷用十枚金币才总算求得一瓶水跟一头老山羊。热病只会侵袭人类,动物们就算喝了河水也都没事。

但可怕的是,他们听说就算没有吃鱼的人也染上了高烧,而且最后的下场都一样。据说身体出现黑白斑点的末期患者,会像野兽一样发狂乱咬,被咬到的人就会被传染。

他们在某个村庄看见人们正在想办法制伏一个发狂的患者。病人又瘦又衰弱,脓血自他半裸的肩膀与胸口流出,在肌肉上绘出许多线条,再加上病人龇牙咧嘴大吼的样子,让雪芙儿再度强烈回想起水窟里的百疾雕像。

「那是摇曳波涛之子。

当它清醒之际,会走遍地上,出现在所有生物面前。

没有人能够逃离百疾,没有人能毁灭百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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