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阳已经西沉,如勾新月高挂在天顶。陵寝之岛的四周有大量龙鱼死去。正如芙蕊神所说那样,化身成了诅咒的牺牲品。伊斯抱着雪芙儿在湖面上行走。他将魂源集中在脚底,制造在水面反弹的波动,让他们能在水上行进不至于沉没。雪芙儿想起凤旅团的梅根·金席克曾用魔力护膜包住自己,在空中飞行。
「那种方式我做不到,但诺西克很擅长。」
伊斯的「水魂」很强,他说过自己擅长的是解读水的波动。而同一家族的诺西克·圣德基尼则能理解风的波动。
「雪芙儿的『水魂』也很强,所以只要加以训练也能在水上行走了吧。」
然而,就算她真的可以在水上走,又能做什么呢?芙蕊神的预言过于沉重地压在雪芙儿身上。
「雪芙儿,我们必须一起思考,同心协力……所以我才会来。」
伊斯用一如往常的声音说道。尽管介于人神之间的圣德基尼家族魔法师,在诸神的预言下必须行动,但与其说雪芙儿因此感到更坚强,她反而更觉得是被冰冷地强迫参与。
回到城堡之后,国王与雷摄政官还在神殿前,此外阿札破、库比亚多与塔欧等三名「卡尔加」队员正在逼问近卫骑士队。
「你们把我们的参谋怎么了!囚禁同盟的使者,太违背义理了!」
近卫骑士们阻止阿札破等人进入神殿。「奎里德·曼斯顿阁下因热病倒下了。我国的埃梅·巴吉尔魔法师正在尽力拯救他。根据魔法师的说法,他病情进展太过迅速,若让你们见面,恐怕各位也有染病的危险,所以目前暂时请各位……」
被雪芙儿下遮蔽咒的骑士已回复到护卫的角色,一见到雪芙儿及伊斯接近,便拔剑对着他们。阿札破等人发现雪芙儿现身后便闭上了嘴,雷摄政宫与国王则脸色一变。
「雪芙儿啊,是你诅咒了曼斯顿阁下吗?」
雪芙儿闻言大惊。她发现除了伊斯之外的所有人都在质疑她,胸口一阵疼痛。毕竟雪芙儿在国王与摄政官的眼前,因魔法的作用而消失了。就像看见她的角的水贼或父亲聘特对雪芙儿恐惧不已一样,他们会认为她来路不明也是没办法的事。她觉得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而这份恐惧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诅咒附在那把剑上。雪芙儿,你怎么不说清楚呢?最了解百疾诅咒的人是你喔。」
在伊斯的斥责下,雪芙儿才小心翼翼开口:「为了净化剑上的污秽,许多芙蕊神的化身都牺牲了。请陛下昭告渔夫们,要他们别吃浮在湖面上的化身,避免万一被诅咒所感染……」
「立刻贴出告示!」
国王下令后,一名近卫骑士领命而去。雷摄政官一脸凝重地回头对阿札破说:「曼斯顿阁下明知剑上有诅咒,还带来给我们吗?」
库比亚多激烈地反驳:「那把甲蛇之剑,奎里德一直带在身边,如果知道剑上有诅咒的话,他早就丢掉了!」
「库比亚多,住口!」阿札破开口怒斥,他纹满剌青的脸紧盯着雪芙儿。
「雪芙儿,你救救奎里德。我相信你一定办得到。」
阿札破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还清楚魔法的可怕,在他的眼神注视下,雪芙儿不知所措。阿札破虽然知道雪芙儿拥有魔力,却也不喜欢她进一步使用,如今却态度丕变。雪芙儿终于知道她被另眼相待了。
「我试试看。」
◎
雪芙儿跟伊斯一同走进神殿。三名穿着铠甲的骑士把奎里德制伏在地上,埃梅在他周围画上魔法阵,见到两人进来后相当高兴。
「你没事就好,雪芙儿!目前状况就是这样,我们不早点用上赛革特之针,他就危险了。」
奎里德皮肤上布满黑色沉积的斑纹,已经疯狂的双眼就像负伤的野兽,露出森然獠牙想咬骑士们。伊斯咏唱咒文,封印了奎里德的行动。大费周章脱下他身上的锁子甲后,埃梅命骑士们退出魔法阵。
可是雪芙儿的眼睛却离不开躺在祭坛前的涅乌特司的遗骸。她的胸口疼得仿佛被锥子戳刺,新的泪水再度涌上来。
涅乌特司的脸色非常安详,交握在胸前的双手,握着一道铁灰色的光芒。雪芙儿知道那是什么,心下一惊。
「雪芙儿,我来做。你告诉我顺序。」
在伊斯催促下,雪芙儿回过神来。她从涅乌特司手上拿出新月形的小刀,将绑在小刀上的皮绳从他脖子上解下,挂在自己胸前。
「不必了,伊斯。请你看我的作法,如果我失败就请你接手。」
雪芙儿从埃梅手中接过管针,在奎里德身旁跪下。她瞬间想到,如果不救奎里德,或许就能够保护吉尔达·雷与多姆奥伊:但是,与此同时,小宝的脸也浮现在脑海。眼前她只知道如果她不救这个男人,小宝跟阿札破都会很悲伤,她肯定也会感到后悔。
决定让梅比多尔杜王子接收魂源时,还有其他很多时候,她都遇上各种岔路,被迫做出选择往前走,讽刺的是往前走又会遇到下一个岔路,这让雪芙儿不禁咬了咬牙。难道她的生命永远都要有这种无从选择的难题吗?
至少现在不可能避免。
埃梅探索奎里德的魂源,在灵魂的位置画上守护魔法阵。就像他们对舜帕做的一样,配合埃梅咏唱咒文的波长,雪芙儿将管针刺进奎里德的灵魂内。诅咒波动已经完全入侵七个灵魂了。雪芙儿很怕她刺破灵魂,却已经没有时间犹豫。幸好奎里德的灵魂比舜帕还强韧,勉强支撑住了。
要她一个人同时对七个灵魂输送波动,根本不可能。然而如果像舜帕那时一样,逐一控制诅咒波动的话,诅咒就会集中到尚未处置的灵魂内,破坏那个灵魂。侵入奎里德灵魂的百疾波动就是如此强烈。
或许当雪芙儿拿剑刺他时,她的憎恨就将魔剑上的诅咒送到奎里德体内了。那时的雪芙儿只想杀死奎里德。她感觉到自己体内的魔力,就像魔剑一样是种危险的利刃,不禁感到害怕。
「伊斯,请帮我。」
雪芙儿让奎里德侧躺,自己也面对他躺下。奎里德的体格壮硕,因此胸部、腋下、腰部贴合之后,雪芙儿的额头就贴在奎里德的颈部。她脱下上衣,好让自己的身体碰得到插在这些位置上的针头,接着用一只手碰触奎里德背脊上的针,另一只手则放在他额头的针上。
「我要把波动送到六个灵魂内将脓逼出来。伊斯,请你负责『日魂』。无论如何请你守护他的灵魂。请配合波长,等埃梅下指示就同时开始。」
伊斯在奎里德背部那一边跪了下来,碰触他头顶的针。雪芙儿跟伊斯在奥拉时经常练习彼此波长的搭配,她觉得伊斯能在这里真的太好了。
雪芙儿闭上双眼,开始集中精神在管针的触感上。她的魂源集中在六个点,钢针开始微微发颤。她与伊斯的波动摇晃着奎里德的魂源,把诅咒的波动扩散开来。反弹的冲击让奎里德的身体痛苦扭动。墨黑色的脓血瞬间从管针喷出。
脓血喷到雪芙儿身上,就像蛞蝓般蠕动着。当她反射性想扭身避开时,她额头上碰触的针头便率先摇晃落下。
从七根针送进去的波动,只有「水魂」的针中断,波长开始紊乱。诅咒一起涌向奎里德的「水魂」。奎里德的脖子瞬间就像吹了气的球一样开始膨胀。雪芙儿迅速地用嘴含住他脖子上的针,于是诅咒波动透过针管,一口气从奎里德的「水魂」涌进雪芙儿的「月魂」中。
充满了无可比拟的恶意的诅咒波动,贯穿了雪芙儿的额头两侧。污泥般的腐臭味扑鼻而来,让她开始呕吐。随著作呕的感觉,脓血取代了泪水渗出双眼,将视线染成一片鲜红。
「雪芙儿!」
雪芙儿看见埃梅停止咏唱咒文,把针从奎里德身上一一拔下来。奎里德虽然浑身脓血,斑纹却消失了。脖子上的肿胀已经消退,雪芙儿嘴里所含的针也自然拔除了。
诅咒逃到雪芙儿的「月魂」中,侵入新的祭品体内。
2
恶心与嫌恶只在一开始的时候。
令人惊讶的是,随之而来的竟是一股陶醉的感觉,让她敏锐澄澈的「月魂」因甘美的麻痹而动摇。直到刚刚都还在的悲伤与苦恼仿佛假象般消失,觉得一切都会顺利、自己无所不能的感觉充满她的内心。这种落差太过于巨大,于是不安也随之袭来。那股不安就像随处藏在舒适的羽绒布料中一样。
她勉强睁开双眼,周遭好像都带着七彩光芒,神情凝重看着她的埃梅与伊斯看起来莫名的渺小,也非常清晰鲜明。她眼中所见的一切都那么美好,不安于是逐渐淡去。从额头两侧到前额好像包裹了一层棉花一样,还残留了一点麻痹迟钝,搅乱雪芙儿的魂源。麻痹感从眉间传到喉咙,就像开枝散叶一样扩及她的胸部、背脊、双手、腰部与双脚。
突然间,她觉得应该要让埃梅与伊斯也跟自己一样陶醉,一种自以为是的幸福感涌了上来,在她想好该怎么做之前就已经先采取行动了。她打算咬埃梅的脖子。
然而,当她用力咬下时,她感觉就像咬到了冰块一样,一股剧痛从牙齿袭向额头两侧,雪芙儿不由得向后仰。
原来埃梅将护符塞进了她的牙齿间。赛革特之钢带来的尖锐波动,痛醒了那股陶醉。她也感觉到缠住她「月魂」的异样波动。
不属于自己的诅咒波动干涉着她的魂源,想将它们改变成另一种波长。那种逐渐浸蚀灵魂的波动很像某种悲伤、憎恶与激烈交织的爱情,想要伤害灵魂使之改变样貌。
雪芙儿在无意识下将诅咒的侵蚀接受到魂源流动中,发现它竟想要自行改变灵魂,令她心中大惊。这比她过去所经历的任何事都还要可怕。
埃梅与伊斯从魔法阵送来波动,想要守护雪芙儿的灵魂。只是诅咒的枝叶已经侵入四肢百骸,而雪芙儿七彩的视野中,也看见自己的双手双脚浮现美丽的斑纹了。过去她从不曾认为自己有这么美丽过。她相信只要继续转变成全身斑纹的异类,就不需要为长角的事情烦恼了。光是这么让全身陶醉下去,就让她不知有多么轻松……
可是这只是一瞬间的迷惘。雪芙儿咬着牙,迅速舍弃了眼前的魅惑,振作她身上的七个灵魂,加强自己的波动。她将震动传至流经全身的魂源,缓缓地驱赶诅咒波动。
她像个旁观者一般,「看见」震动传开后的魂源流动。带着黄色光芒的无数条细绳彼此交缠,从一束魂源扩散到枝桠前端。自「月魂」所在的额头通到趾尖,再穿过背脊,接着再从喉咙来到额头上收束的光线。无数光线既是雪芙儿的血肉,也是她的骨头。雪芙儿所尝过的一切经验与情感都累积起来,通过许多的岔路,缓缓地延伸成只属于雪芙儿的世界。
正当她觉得自己的魂源好像一株大树一样时,晕眩般的飘游感袭来,让她上下翻转,产生正在「抬头」看树的错觉。
那棵树木的躯干比雪芙儿的身体还粗大,树枝也远比雪芙儿的手脚粗,像是要遮盖天际一样扩展得相当巨大。更巨大的是眼下交错纵横的树根,站在该处上方的雪芙儿觉得自己相较之下有如蝼蚁般渺小。
那是她在「漂浮森林」梦见的巨大树木。
无论是树干、树枝与树根,随处部是各种魔法漩涡的发光图案。拥有无数魔法阵枝叶的巨树,跟那时传递出一样的波动。
能够拯救巨大之物的,只有小小的人儿……
这时,她注意到树干中央处似乎有两个怱明怱灭的图形,于是雪芙儿伸出手。她很轻易就能碰到,还能用力握紧。尽管树是那么的互大,但它的枝干与树根依旧是雪芙儿的一部分。随着对其巨大的敬畏,她也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慈悲与同情。
她手中紧握着既冰冷又坚实的熟悉触感,实实在在地拥有魔力。两个魔法阵将诅咒的波动追赶到树木根部。涌上喉咙的作呕感,还有激烈的晕眩再度袭击雪芙儿。
她用尽力气,将两个魔法阵按在额头两侧。她的波动因为魔法阵提升了强度,将诅咒波动逼散了。
七彩光芒遭到反弹,化为一阵金色的雨。
那是巨树降下的温柔细雨。雨丝让树影氤氲,溶解渗透般地充满了雪芙儿的体内。那股波动绝对不会侵犯雪芙儿,只是留下几乎令人落泪的孤寂余韵。
雪芙儿手中紧握的,是福齐萨给她的赛革特短剑,以及涅乌特司手中那一把小刀。两者都是雪芙儿自己从铁渣配成铁材,再由二人教导后锻造出来的钢铁。
3
奎里德挣扎着。拼命地想从混浊缠人的黑暗泥沼中往上爬,痛苦地翻滚。
「父亲!」
当他低头与儿子四目交接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心充满了奎里德。
「您认得出我吗?我们在多姆奥伊城里喔。您的热病治好了,是雪芙儿跟魔法师一起救了您一命。」
小宝并没有甩开被奎里德握住的手,反而用另一只手摩擦奎里德的手臂。对奎里德高烧甫退的无力身体来说,他很高兴小宝这么待他。
他不知道为什么儿子会在他身边。洞悉一切的名参谋奎里德知道小宝来到多姆奥伊的始末,可是,他却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亲自来照顾疏远的父亲这件事,竟会让他感到如此安慰。
「您没事吗?阿札破跟库比亚多也在,要我去叫他们吗?」
小宝似乎感受到张着嘴巴抬头望的奎里德心中的不安,担心地问道。奎里德心想少年的脸庞只是一阵子没见,又成熟了不少。
「不必。」
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就像快被绞杀的鸟所发出的一样,让他不禁苦笑。
小宝见状稍稍瞪大双眼,接着蹙起眉别开视线。当奎里德回到利亚纳的城馆时,其实很害怕他的儿子也会露出相同的表情——就跟将全部人生奉献给奎里德的小宝母亲一样,呈现母子俩极为相似的神情。可是小宝现在尽管胆怯,依旧再度看向奎德。
「您真的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那双眼神中的恐惧,跟过去所展现的完全不同。他只是对奎里德的虚弱样子与超乎预期的变化感到不知所措罢了。
「嗯。没什么问题。你可以扶我起来吗?」
尽管他不曾为小宝做过任何父亲该做的事,但小宝还是将他当成父亲看待。奎里德觉得父子亲情果然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魔法师说,你再躺一下比较好……」
尽管嘴上这么说,小宝的手还是来到他的肩膀下,奎里德也安心地将重量放在他身上。小宝几乎毫不费力地撑起他,让他感到相当惊讶。
「我想见雪芙儿·阿尔各。」
奎里德说完,小宝的眉间便笼罩了一层阴霾。「雪芙儿还不能下床。您身上感染的诅咒,雪芙儿将它导进自己身上了。所以……虽然除去了,但她身体还很虚弱。」
奎里德还清楚记得雪芙儿从那阵蒸气中消失的景象。接着他就沉入烧融糖蜜般的恶梦中,已经有心理准备迎接死亡了,只是在浸润他灵魂的无边黑暗中,仿佛听见雪芙儿的朦胧叫唤声。是雪芙儿的声音,将奎里德从恶梦中唤醒。
「所以看样子雪芙儿真的能够医治百疾的热病。」奎里德挑起单边眉毛。「如果对方来不了,我们就去拜访她吧。」
他从床上起身,想要站好却不太容易。小宝的肩膀撑住他的腋下,他则勉强逼自己粗壮的双腿不再颤抖。眼见小宝的身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接近奎里德的肩膀,让奎里德不由得又兴起一点感慨。他儿子近在身边,低着头咬牙对他说:「父亲……您不问吗?我离家出走的原因。」
「我会离开帝亚曼堤纳,是因为轻蔑我的父亲。」
奎里德这么一说完,小宝立刻抬起头。「我……我并没有轻蔑您……」
「无妨。不管是轻蔑或憎恨,只要照你所想的去做就可以了。」
奎里德挑起一边眉毛露齿而笑,但小宝没有笑,只是认真地看着奎里德的双眼说道:「我想要成为魔法师!我已经是巴吉尔魔法师的弟子了。」
小宝的双眼中,有他母亲所没有的坚强独立。
「是吗?」
奎里德简短地回应,小宝也不再说些什么。
来到走廊,库比亚多与塔欧便站起来迎向他。两人身上依旧全副武装,似乎是在护卫奎里德。
「黑衣部队与赛革特族也都来到城里了。是阿札破决定要顺应阿尔多哥王的要求。」
库比亚多向他报告阿尔各村发生了什么事,并观察奎里德的反应。毕竟不只是带走雪芙儿这件事,连赛革特族一起带走的计策,都受到了重挫。
塔欧想接手小宝的工作,搀扶奎里德,但奎里德却摇了摇头。
「你们在这里等着。」
奎里德靠着儿子的肩膀,前往雪芙儿的房间。解除武装的阿札破正站在雪芙儿的门帐前,看见长宫后便立正站好。
「跟在女人而不是长官身边,果然很有你的作风。」
奎里德开口挖苦,这名蛮族战上便扭曲着刺青的睑苦笑道:「接雪芙儿不是你派给我们的任务吗?不管被甩开几次,我可都跟得很紧呢。」
黑发的魔法师从里面掀起门帐,严肃地等着奎里德。「你应该要休息。」
小寳开口想要解释,被奎里德打断了。他再度瞪着这名收小寳当弟子的魔法师,说道:「我要将事实告诉雪芙儿·阿尔各。」
「我去请雷摄政官来……」
「我要先跟雪芙儿谈。之后你们再报告就好。」
奎里德推开魔法师走了进去。他发现房里的结构摆设与自己所睡的那间相同,雪芙儿正睡在有顶盖的大床上。
雪芙儿睁开眼睛后,本想要爬起身却只能作罢。她看上去比以前更弱不禁风,但她现在就算看见奎里德也表现得很冷静。她的外貌又出现了更大的变化,总是盖在头发下的两侧额头,露出了卷贝状的角。可是那跟奎里德从前曾在奥拉「白色森林」所见到的不同,角上有些微的灰色斑纹。
「是热病留下来的吗?」
奎里德问,雪芙儿点了点头。「跟胎记差不多了。」
奎里德在她枕边的椅子坐下后,雪芙儿那双金绿色的眼眸便一直盯着他看。奎里德于是先告诉她甲蛇之剑如何落入他的手里:「一开始,我也以为吉尔达·雷和马可斯桑一起烧死了。可是后来才知道吉尔达·雷率领大军逼近南都苏贾瓦。而且他的军团所使用的武器,就是热病本身。热病在他们行经之处蔓延开来,存活下来的人就全部归顺他的麾下。」
雪芙儿的眼神既震惊又愤慨。「你的意思是雷阁下故意去散播诅咒的吗?」
在一片难以置信中,还混杂了不安与苦恼。
「状况看起来是如此。说不定杀了马可斯桑的也是吉尔达·雷。也许他沉醉在指挥大军的权力中,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所以我想要跟他见面后再判断是否与他结盟。原本我打算掐住他的弱点,也就是请你来当人质,跟他交换利益,视状况还打算暗杀他。」
奎里德把心中的盘算据实相告,不只是雪芙儿,连阿札破都大吃一惊。
「我跟你一样,只会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可是,尽管你相信我是吉尔达·雷的敌人,你却为了救我差点赔上性命。」
他错了。他还以为这女孩身心都奉献给吉尔达·雷,对他唯命是从。
「所以我不打算再将你当成是吉尔达·雷的附属品,并且保证不会与你为敌。」
雪芙儿感到迷惑,思考了半晌后再度确认。
「但你会与雷阁下……或是多姆奥伊为敌是吗?」
「视状况而定。只是我保证,万一发生那种状况,我也会尊重你的意见。所以我刚刚所说的话,你可以自行决定是否要告诉阿尔多哥王并逮捕我们。我们的想法没变,就是除了与多姆奥伊结盟之外没有其他生存之道。就算我不回去,属国军团的模哲,麦那将军也会再派其他使者前来,但最后应该还是会听从我的意见。」
模哲·麦那知道属国的士兵们没有奎里德就不愿行动。就连麦那家族的大老们也不肯随意离开唯一安全的「东域」采取行动吧。
这番没有利益计策的单纯交谈,让奎里德感到身上轻松不少。过去身为参谋,总是要看透对方的想法,隐瞒并操控一切,今日却觉得卸下了似乎绝对甩脱不了的重担。
他会这么做,究竟是出于对眼前这个女孩所感到的信赖,还是对自己儿子的体贴呢……至今他仍然搞不懂,但就这么不清不楚下去也很痛快。
4
从奎里德的魂源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恶意,于是雪芙儿将一切都向雷摄政官报告。
阿尔多哥王与雷摄政官频频造访奎里德的房间,并把与属国军团结盟之事,跟奥拉的将校与国内的重臣进行合议。雷摄政官不断强调吉尔达·雷率领大军进攻里沃,以此威逼奥拉的将校们。
阿尔多哥王请奎里德·曼斯顿与「卡尔加」队留在多姆奥伊城堡内,并派遣特使随着黑衣部队回到「东域」的模哲·麦那身边,这是为了向对方传达多姆奥伊有结盟的意愿。
赛革特族决定不住在阿尔各村,而是在铁山下某个采铁矿的村庄落脚。雷摄政官也决定集中国内想要拜入赛革特族门下的锻冶工匠,确立了要量产有耐魔力的铁器之后,也将此事知会奥拉。
曾经平静的边境小国多姆奥伊,日后将会在里沃帝国的分裂上造成极大影响。
◎
雪芙儿在取得伊斯同意后将芙蕊神的话告诉埃梅,之后又去找福齐萨商量有关魔剑的事。目前甲蛇之剑被视为受诅咒的剑,暂放在城堡中的神殿内。
「这世上什么样的火都烧不融的剑吗……」福齐萨并不惊讶。
「事实上,我曾将那把剑放进炉里烧。在,赤砦。没了之后那阵子,它就在我手上。我那时就发现它不寻常:无论炉子有多热,它都不会烧红。」
埃梅对于雪芙儿靠自己的力量击退百疾诅咒的方法相当感兴趣。据伊斯的说法,在两把匕首碰触的瞬间,雪芙儿的角便发光,「月魂」的力量也增强了。
于是埃梅说道:「我不是说过钢就像是个魔法阵吗?我原本是想,使用那些管针的时候,赛革特之钢会像镜子一样反射魔力,不过把它看成是魔法阵也很有趣。如果钢铁本身就是魔法阵,那么将火神的魔力囚禁在里面也就不难理解了。所谓的魔法阵,说穿了就是集中魔力的力场。图形或象形文字是形成生命魔法的方法之一,我想其他应该还有创造力场的方式……这样说对吗,伊斯?」
伊斯静静地点了点头。「例如我族的『白色森林』,或是多姆奥尔湖等神明的栖息地,都可以说是包含了巨大魔力的魔法阵。生命魔法原本就是一种从某力场取用魔力或魂源,并加以利用的魔法。总之,只要魂源栖息的地方,便可以通称为魔法阵,包括我们的肉体也是。将操纵这世界的多数魔法阵都包含进来的魔力地图,就是药王树。借由解读这张地图而衍生的生命魔法,能在人类中看见世界,在世界中看见与人相同的魂源。」
伊斯那双与阿修拉夫非常相似的碧绿瞳眸看着雪芙儿。那双眼睛正穿透了雪芙儿的身体,看着她的魂源。「雪芙儿,你所看见的魂源大树,跟圣德基尼皇爵的幻视相同。我族之长能够借由观想自己与药王树的魂源完成许多事,而你同样也办到了喔。」
所以她在『漂浮森林』梦见的大树,以及与诅咒搏斗时看见的大树,都是药王树吗?她没想到在奥拉时拼命追寻的药王树,会以那样的形式让她认识。阿修拉夫全心守护的药王树,对雪芙儿来说就等于是阿修拉夫本身,或许那就是阿修拉夫要让雪芙儿看到的。
「那只是一场梦……」
雪芙儿很怕去思考有关前代皇爵赐她的角,还有看见魂源的能力。因为那表示桑德与芙蕊神的预言毫不留情地指向她。连魔法师都称不上的自己,到底能做些什么?
福齐萨在一旁开口:「可是,雪芙儿拿来代替管针使用的其中一把匕首,并不是赛革特之钢吧?那也有耐魔力吗?」
埃梅点点头,拿出雪芙儿收起来的短剑与小刀。
「虽然没有赛革特的短剑那么好,但这把小刀上也感觉得到些许耐魔力。」
雪芙儿感到吃惊,同时也想起来了。「多姆奥伊也有个传说,是说远古时代这里曾有火龙……而多姆奥伊的铁,是那只火龙留下之物。」
在「赤砦」遗失之前,她一直随身携带的守护刀上,原来也拥有耐魔力。雪芙儿靠那把守护刀救命的次数不只有一、两次而已。
埃梅说:「慎重起见,我还借了近卫骑士队的铠甲与剑来做实验,但上面都没有耐魔力。而且我连阿尔各村产的铁剑都试过了。」
福齐萨讥讽道:「不是我要说,那村子的工匠技术真不是普通的差。」
雪芙儿摇摇头。「那不是技术的问题。那把小刀是我打造的第一把,材料也只有锻冶场的碎铁块而已,在涅乌特司指导下还失败好几次,最后终于……」
想到涅乌特司,眼泪又差点涌上来,雪芙儿慌忙摇了摇头。
福齐萨说:「只有那老人才是真正的工匠。可是给予那把小刀耐魔力的,应该还是雪芙儿吧?毕竟锻造魔剑的人也是你……」
「不可能!那时候我也没有这对角……!」
突如其来的大声反驳,让众人惊讶地看着雪芙儿。就在这一瞬间,大家突然明白了她的恐惧,而她自己也因难堪而感到沮丧。
埃梅对她说:「雪芙儿……你别太钻牛角尖。总之我们已经知道解除百疾诅咒的方法了。有关钢铁的问题,我们再努力研究看看。反正你就先休息吧,好不好?」
「我来做更细的管针。」
埃梅跟福齐萨拍着她肩膀的手既温暖又有力。尤其是埃梅,他认为雪芙儿的角是他创造的禁咒所害,甚至还说圣德基尼家族与芙蕊神的预言,他都要代雪芙儿承受。
「别一个人抱头烦恼,雪芙儿。不愿意的话,你把这些全都交给我也无所谓。」
可是雪芙儿却明白,她再度站在必须选择的分歧点上了。
她就是选择了又选择,如今才会走到了这里。到底是哪条路选错了,她无从得知;就算知道了,也无法回头。
5
雪芙儿独处之后,穿过走廊爬上阶梯,来到城堡最上层的走廊。
从箭窗看出去的天空相当宽阔,城堡下离她好远。阳光直射进来,照得走廊还算明亮,但因为空无一人而特别寂静。她站在一扇镶有铆钉的门前。这里是她与吉尔达·雷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段记忆太过鲜明,让她觉得现在如果推开门的话,披着蓝色披风的骑士就会出现,于是她屏住呼吸。
骑士没有出现。
无论是在「涡见城」或是「鲸岛」,面临危急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在期待着吉尔达·雷会从某处现身拯救她。可是就连她染上诅咒快要死的时候,拯救雪芙儿的也是她自己锻造的钢铁。
她用指尖抚过挂在脖子上的新月型小刀。如果她在阿尔各村就能打造出有耐魔力的钢,那她绕行了世界大半圈的意义又是什么?骑士现在还依然需要雪芙儿吗?骑士所说的话,清冽的眼神,还有环抱她的宽阔胸膛,是雪芙儿所想要的全部。如果失去了那些,她还能再相信骑士吗?也许奎里德的推测正确,吉尔达·雷因为获得米莉蒂安的力量而改变,不再需要雪芙儿了。
如果是铸剑,她还能相信只要继续锻造,就一定会变得锋利无比。可是人呢?就算爱对方,也不代表对方会信任你;就算付出一切,对方也不见得需要。那么是为了什么而爱?又是为了什么而付出?
可是雪芙儿并非为了让吉尔达·雷爱上自己而去爱他,是不知不觉便爱上他了,就像她也是在不知不觉中便决定成为一个锻冶工匠一样。
她凝视着新月形的刀刃,上面映着她的容颜。
「雪芙儿。」小宝轻声的呼唤,却吓了她好大一跳。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流血了啊。」
小宝看起来很担心,从楼梯间走出来拉过雪芙儿的手。雪芙儿刚刚握得太用力,手指被小刀割伤了。小宝撕下自己的衣角,细心地盖住伤口。
「谢谢你救了我父亲。我一直都没能好好对你说。」
雪芙儿看着小宝的灿烂笑脸。「小宝,你之后要怎么办呢?如果要跟曼斯顿阁下回去的话……」
「我不跟父亲回去。毕竟我已经是巴吉尔魔法师的弟子了。怎么回事啊,连你都不相信我是真心想成为魔法师吗?虽然库比亚多那家伙完全不相信就是了。」
少年的双眼坦率且没有迷惘。埃梅为了调查百疾的诅咒,打算回奥拉的学都一趟。如果想要成为魔法师,在学都与圣德基尼家族的人见面,也会是个很好的经验。
「舜帕与安也不回故乡了,他们说要跟巴吉尔老师一起去奥拉。因为曾染上百疾热病的舜帕,能对调查百疾有所帮助喔。然后等一切都落幕之后,他们决定住在多姆奥尔湖畔的村庄。摄政官与葛雷斯村长已经答应了。对了,雷摄政官的夫人在找雪芙儿喔,所以我才来叫你。」
回到房间后,摄政官夫人克莱莎与舜帕夫妇正在等她。克莱莎的背脊挺直,高领上衣搭配披肩,是完美无瑕的贵妇式打扮:舜帕和安也已经换下肮脏的皮革背心,穿着整洁的麻料衣裳。
舜帕和安深信他们与舟筏一同来到此地是海珑神的引导,因此决定在多姆奥伊长住下来。
「就算回到我的村子,说不定又会再度被水贼攻击。」两人很坚强,也很温柔地说。
「而且我们也想要帮上魔法师的忙。我们是真的想报恩,所以管他是北国还是哪里,我们都去
他们明明就远离故乡数千里,却一点也不怨恨雪芙儿,两人在离开房间前只是拼命地道谢,甚至让雪芙儿都觉得抱歉起来了。
克莱莎让小宝送走夫妇俩,跟雪芙儿单独面对面。夫人跟之前不一样的态度,让雪芙儿感到紧张。
「首先,我要转达摄政官对你这次功劳的谢意。因为你的努力,多姆奥伊获得新的力量,我们也能获得吉尔达的消息。阿尔多哥国王陛下表示要赐你奖赏,看你需要什么……你有什么愿望吗?」
雪芙儿沉默不语。
「临时想不出来吗?那么,先替你准备一些服装首饰……」
「不、不是。我只有一个愿望……」雪芙儿下定决心说道:「我想请国王赐我吉尔达的甲蛇之剑。」
「你要那把诅咒之剑吗?」
「是的。那是我所锻造的剑,所以我希望诅咒也由我来承受。」
小宝与舜帕夫妇让她明白,过去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其实比现在要更相信自己。再说比起当时,现在的雪芙儿能做的事更多。光是这一点,她就很庆幸自己离开了阿尔各村。
桑德神与芙蕊神,都说了跟寨亚山神奥丹相同的话。
能够拯救巨大之物的,只有小小的人儿。
别害怕。不可回头。
神明并非抛弃了她,也已经告诉她该怎么做了。芙蕊神并没有排斥或责难火神颂恩,而是接受了祂的污秽。涅乌特司也从不要求回报地疼爱雪芙儿,还教她如何锻铁。如果说雪芙儿第一把打造出来的小刀拥有魔力,那肯定也是涅乌特司给她的力量,
涅乌特司相信雪芙儿会变成锻冶工匠,才会送她离开村子。阿修拉夫给她一对角,也只是想拯救她。
无论是里沃还是其他地方,一定有像过去的雪芙儿一样无助孤苦的孩子。就算吉尔达·雷已经不再需要雪芙儿,如果她能多拯救一个那样的孩子脱离百疾,她就要尽力去做。就像涅乌特司或阿修拉夫拯救雪芙儿一样,这次轮到雪芙儿尽力了。她相信,这就等于是接收了阿修拉夫跟涅乌特司的魂源。
夫人一直盯着雪芙儿看,让雪芙儿不自在地看着地板。
「那么,我会替你转告摄政官。接下来,是我要跟你说的话……」
夫人突然双手拥住雪芙儿。她细瘦的肩膀就在自己眼前,温暖的手绕到雪芙儿的背亡。
「我为一开始问你是否怀了吉尔达的孩子向你道歉。吉尔达不是我亲生的孩子。我之前虽然想要生个孩子,却一直得不到……摄政官跟我都很爱吉尔达,可是,自从他的弟弟都蓝死去之后,吉尔达就一直紧闭内心,我们如何安慰都没有用。所以我们很高兴你能成为他的安慰。」
虽然雪芙儿看不到克莱莎的表情,她的声音却从彼此依偎的胸膛传来一股暖意。
「请你要记得,这里是吉尔达和你的家。我们会一直衷心祈祷,无论吉尔达或你到哪里,都能够平安回来。」
夫人放开雪芙儿之后,雪芙儿第一次与克莱莎视线交会。克莱莎的颤骨很高,难以亲近的表情与严峻的皱纹深处,却有一双满溢深情与同情的浅褐色眼睛。
这里依然有打从心底为吉尔达·雷着想的人,而他们也相信着雪芙儿。
「非常感谢您。我一定会……一定也会这么告诉吉尔达。」
雪芙儿扬起了微笑。这是失去涅乌特司之后,她第一次露出笑容。
6
封锁希科蓝济带河的朱佐司令官的舰队上,还多加了一个男人。
他是现任里沃皇帝的儿子,莱谬·叶慈。莱谬在利亚纳被吉尔达·雷烧伤颜面之后,失去了他俊美的相貌。在此之前,莱谬以王族子弟的身分,过着人人称羡的生活,但那些赞赏与憧憬在一夕之间却变成了轻蔑与疏远。比起受伤,曾像苍蝇一样在莱谬身边跟前跟后的喽罗,现在面对他时的那种怜悯与嫌恶交错的视线,更使他的自尊心难以接受。就连他的至亲与随从们都会避免直视莱谬烧伤的脸,也禁止他出席要代表王族的公开场合。他被迫明白生为贵公子,自己的外貌占了相当重的比例,也总算体认到引以为豪的聪明才智,并没有获得与皇帝之子这个身分匹配的认同。
莱谬赶走身边所有家世良好的人,开始跟一些为非作歹的恶棍与暴徒往来。将丑陋的脸展现给女人们看,他甚至能获得一种自虐的喜悦快感。毕竟除了嘲讽与空虚之外,他找不到能维护自尊心的方式。
让他加入迎击「银色天女」军的战役,是父亲的决定。父亲希望莱谬能去讨伐帝国的敌人百疾,重新建立他所失去的名望与荣誉。但是舰队司令官朱佐,却让莱谬搭上舰队最后方的高速战列舰。高速战列舰的任务,是中途传送舰队的信号、传达战况等。换句话说就是跑腿船舰。毕竟没有海军经验的皇帝之子,既无法成为实战兵力,也不能让他上前线怕他受伤。而深知这一点的莱谬,心中的空虚只是更深了一层,怎么可能还意气风发地想立战功。
「沃巴拉烧起来了!利亚纳的河口是一片火海!」
信号手紧急报告,舰队于是开始北上。莱谬手持望远镜,登上帆柱上方的大瞭望台。他在名义上被任命为战列舰司令官,虽然舰长反对他爬到那么危险的高台上,这样的一片好意却被他冷冷回绝了。
「你就算把我当成是一名信号兵也无妨。」
大瞭望台上的风比起甲板上的还强,光是船身摇晃就会让它倾斜好几匹马身的距离。正因为信号兵一副等着莱谬一脸苍白落荒而逃的样子,反而让莱谬更享受眼前景象的恐怖。风送来浓烟的臭味,他拿起望远镜,只见停在沃巴拉码头上的大量商船正在燃烧,窜出的黑烟就像狼烟一般。
利亚纳河口是十二星山脉至希科蓝济带河之间有巨大落差的海岸,并不是很理想的港口。在沃尔峡谷水势锐减的利亚纳川河口过窄,所以沃巴拉港是由帝国海军工厂挖掘川岸才勉强增加了腹地。自从百疾川的流向改变后,或许因利亚纳川的水量也遽减,只见原本岩礁就多的河口,到处充斥着淤积的泥泞。
里沃的战略,是让沃巴拉的船家们先将百疾军诱骗上船,一旦船队要驶离希科蓝济带河,朱佐的舰队就会前来一网打尽将他们击沉。可是正在燃烧的商船,看起来是离开码头才失火的。数量大约是二十艘,也就是海军留在沃巴拉当诱饵的船队,全部都化为了灰烬。
朱佐让舰队包围港口。码头内塞满了烧尽之后的船舰残骸,焦炭染黑了河浪。此外烟雾弥漫的波浪间,飘过来一艘联络小舟。小舟上挂着熏黑的瓦拉克家徽,划着船桨的船家可怜兮兮地朝舰队挥手。船家的脸和手脚满是黑炭,浑身是伤,似乎是从地狱勉强捡回了一条命。
莱谬的望远镜焦点,落在跪在船头的女子身上。头戴金冠,几乎要盖住眼睛的美丽银发少女,双手戴着枷锁,跟另一名俘虏一起被抓来。当莱谬见到那名俘虏时,他心中的虚无感瞬间消失殆尽。彻底破坏莱谬自尊的骑士吉尔达·雷就在那里,跟过去一模一样穿着锁子甲与披风的装扮。
联络船的船家朝舰队怒吼:「请转告提督!我是瓦拉克家的船商,名叫拉普轰!按照约定,我们抓到『银色天女』了,同时也逮捕了百疾军的指挥官!」
被禁锢的银发少女看起来既无助又可怜。骑士尽管上了手镣脚铐,却平静得相当不自然。莱谬得知率领热病军团的人竟是吉尔达·雷,心中感到兴奋。
船家们请求军队拯救沃巴拉的居民们:「百疾们搭上我们的船后,我们便烧毁也杀了他们,但有一些活口却在我们镇上四处掠夺,请快去消灭他们!」
提督下令将舰队开进港内,以便对沃巴拉进行炮击。当信号兵手拿旗子传递指令时,站在他身旁的莱谬大吼:「告诉朱佐提督,要他让俘虏先上这艘船!把他们带到苏贾瓦晋见皇帝是我的工作!」
可是,从旗舰传来的答案却是拒绝,因为朱佐要将此次作战的最大战利品「银色天女」带上旗舰。
以结果来说,这要了他的命。
◎
莱谬拼命地盯着联络船上的俘虏。天女与吉尔达·雷被绳子吊起,拉到旗舰的甲板上。朱佐好像钓到大鱼一样先不理会骑士,亲手解下绑着天女的绳索。当然还是让她戴着手镖,但柔弱的少女看起来并没有抵抗的能力。
然而莱谬却见到朱佐的脸色突然变得像纸一样苍白,接着逐渐盖满灰色斑纹。莱谬就像在看一出无声的戏码般,透过望远镜圆形的视野,看着提督身上喷出脓血,旗舰甲板上的船员也像他一样纷纷往后倒下。跟着俘虏一起搭上旗舰的船家们出拳打倒了想拔剑的官兵们。船家们解开了天女与骑士的枷锁,天女不疾不徐地从楼梯走下船舱。
没多久,毫无预警的,炮击开始了——而且炮火还不是从舰队射向沃巴拉港,而是搭载在旗舰上两舷侧的四十个炮门同时打开,朝麾下的战舰开始射击。因旗舰疯狂的举动而大惊失色、秩序陷入一片混乱的舰队,为了逃离炮火攻击争先恐后地想驶离港口,进而彼此撞击。
「后退!掌舵!全军掉头!」
莱谬低头看着这艘船舰的舰长在甲板上怒吼,发现波浪间浮起许多像水母群般的白影,慢慢靠近进退维谷的舰队。
那是一群游泳而来的热病感染者。百疾们攀住军舰,沿着舷侧爬上船。从炮门、舷侧等处入侵,晈向水兵们。被咬的水兵们停止抵抗后便加入百疾阵中,就连倒在旗舰甲板上的船员也爬起来,高高兴兴地屠杀原本的伙伴。不消片刻,帝国海军们已经成为热病感染者的同伴了。
眼前景象就像人间地狱:半数船舰遭到破坏,半数则被百疾所夺。莱谬所搭乘、曾在船舰最末端的那艘战列舰,以及其他三艘驱逐舰一同逃出河口。驱逐舰受到追赶而来的百疾炮击,加以应战,于是就成了战列舰的挡箭牌而沉没了。莱谬到最后仍留在大瞭望台上,细数逐渐远离的船舰数量。免于沉船命运的有旗舰一艘、驱逐舰七艘,这些船上几乎有两千名船员,都投入了百疾麾下。
莱谬以幸存的证人身分回到苏贾瓦,报告「银色天女」军已经得到了足以对抗里沃皇帝的海军。
此时,入侵「东域」的叛军「属国军团」竟与沙洲上的水贼联手打下「东海关」一事,也震撼了首都。无法再从「漂浮森林」获得木材重新打造战车与军舰,对帝国实为一大打击。帝国参事会公布要增强正规军并进行重新编制,从所有阶层招募志愿军。在此危急存亡之秋,只要能保护里沃的军人,任何人都能成为英雄。
莱谬接下敕命,成为新军队的编制司令。但他并不在乎父亲希望他立战功光耀叶慈家门楣的期待。
「你等着看吧,吉尔达·雷,能打倒你的不是别人,是我莱谬·叶慈。」
他找到取回自尊的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