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夏天。
酷热的天气,实在不像刚进入夏天的早晨。等待电车时,我的脑中转着这个念头。
过度猛烈的阳光与蝉鸣声难以让人品味风情,我只感到精神疲劳。
在「唧——唧——」的蝉鸣声中,传来车站广播即将开始的『叮咚——』预告铃声。
『由于前一班电车发生与鹿冲撞的意外,列车将严重误点。请各位旅客耐心等待,如有不便之处,敬请见谅。』
电线杆上装设的老旧扩音器,最后发出『嘟』的挂断声后,便结束了广播。
又来了。我感到很不耐烦。上个月也发生电车误点的情况,原因则是山猪。
这个站台背山朝海,是一条单向铁路。我上学时搭乘的这个车站,在县内是屈指可数的秘境车站,因此这种事情算是时有所见。对于上学迟到本身,我并不是很在意,反而觉得挺幸运的;但是站在这里遭烈日曝晒,我就完全不觉得高兴了。
电车冲撞动物,快的话只会造成三分钟的误点,然而有时也会长达一个小时。这次广播提到「严重误点」,所以依据我的经验判断,还要再等上三十分钟。一想到要在大热天等那么久的时候,我的心情就极度低落。
「好热……」
我用衬衫上臂袖子的部分,擦去流至太阳穴的汗水。
这个无人车站连自动收票机都没有设置,当然也不可能有冷气凉爽的奢华空间。我只能移动至木制屋顶下的长椅,藉此稍微抵挡酷热。
两张长椅并非排在一起。和我同一间高中的两名女生坐在其中一张长椅上,正在闲话家常。
「好耶!第一节的体育课似乎可以翘掉了!」
「可是你不觉得鹿很可怜吗?」
「不,那是弱肉强食吧。」
两人的对话有些前言不对后语,不过他们本人似乎不怎么在意,一同开怀地笑着。这是一如往常的光景。
为了不打扰两人谈话,我尽可能地消除气息,在无人的长椅上坐下。我解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身体靠着椅背,用领口扇着风。这时,一阵温热的风吹过,潮水的气味轻抚鼻腔。
铁道的另一侧,可以看见和缓的海崖与朦胧的水平线。距离愈远,天空便显得愈发白亮;与之相对的,湛蓝的海水颜色更加地浓重。海面反射着阳光,静静地晃动。
如同看着蜡烛火花或是小河流水时,能让人心情平静,早晨的海洋也有着抚平本能的魔力。看再久也不会腻,反而会被更加吸引,令人感到莫名地心旷神怡。
我放空思绪,眺望着海面过了一段时间,然后转身向后,看向柱子上的时钟。时间是八点三十分,就算现在电车来,从这里到距离学校最近的车站也要花上二十分钟的时间。课堂从五十分开始,因此在这个时间就能确定会迟到了。
我心想这耐心等车吧。于是闭上双眼,准备小睡片刻。
「你知道浦岛隧道吗?」
我的耳朵一动,对这一陌生的词语起了反应。那个词语出于隔壁女孩子口中。
「那是什么?灵异地点吗?」
「不是,有些不同。虽然确实没有科学支持,总之有点像是都市传说这类的传闻。」
「恐怖类的吗?」
「有一点。」
「欸~讨厌啦,我不想听那种话题。」
「放心、放心,我要说的不是鬼故事啦。据说进入那条浦岛隧道的话,就能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喔。」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嗯~……咦?只有这样吗?」
「接下来才是有点恐怖的部分。得到想要的东西后就会想离开吧?可是隧道不会平白让人离开的。」
「会怎样呢?」
「听说会变老,而且是一下子就变成老爷爷或老婆婆。」
「哦,意思就是说青春和欲望只能二选一吗?」
「没错、没错。」
「确实有点恐怖呢。」
「对吧?」
「说到恐怖,昨天我房间出现一只好大的蜘蛛耶。」「哦,然后呢?」「我爷爷用报纸把它拍死了。」「你爷爷好强。」「就是说啊。」……两人不断转变话题,吱吱喳喳讲个不停。我就像是从垃圾桶翻出报纸一样,将两人的对话在脑中摊开,选取其中一个话题。
浦岛隧道——进入就能得到想要的事物,代价是变老。
我第一次听闻这则都市传说,创作灵感大概来自于浦岛太郎吧。可以得到任何事物,这一点的确很有都市传说的风格,有些老套;但是会变老的条件,倒是不常见。如果是追求年轻的人进入那条浦岛隧道,结果会如何呢?先变年轻,出隧道的瞬间再变老吗?那么要求返老还童的话,是不是就能不限次数地进出隧道呢?渴望不老不死身体的人,或许也有同样的效果。「什么都可以」这种词汇应该更谨慎使用才对。我做出这个结论后,睁开双眼。
电车来了。我看了眼时钟,才发觉电车误点了三十五分钟。大概是因为边打瞌睡边想事情的缘故,我并没有察觉到时间过了那么久。
因为撞到鹿,电车的车头上沾有血迹。不过这没什么,就跟往常一样。我从列车后方搭上电车,开着冷气的车内凉爽得令人叹息,火烫的身体马上冷却下来。
我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噗咻——」的声音随即响起。车门关闭,电车开始发动。
『感谢各位旅客的搭乘。在此向您致歉,本班车——』
听着为误点一事道歉的广播,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啊,这么说来,今天似乎有转学生要来。
香崎高中距离车站不远,这附近的学生只要不是太笨,或者并非优等生,都会读这间学校。虽然偶尔会有狸猫或狐狸闯入运动场,但这就只是间校舍有点老旧的高中。
我在玄关换好鞋后,前往2-A教室。现在刚好是下课休息时间,能看到一些学生在走廊上聊天。
登上楼梯,在走廊前进一小段路后,我忽然看到奇怪的景象。
2-A教室前围起了人墙。正当我寻思着「有人打破窗户玻璃吗?」,随即想到应该是转学生来了。我的确有听说转学生是女生,难道她可爱到足以吸引众人目光吗?
我拨开人群,进入教室,一眼便看出谁是转学生了。
香崎高中的女生制服是水手服,穿着连身裙的她散发出强烈的存在感。大概是制服尚未备妥吧。仅仅只是服装和其他女生不同,她便看起来如同随便从照片中剪下贴上一样,与周围格格不入。果不其然,她的长相确实相当可爱。乌黑的长直发乍看之下显得成熟,但一双大眼瞳的凤眼使她整体给人的感觉变得柔和。她挺直背脊读书的模样,美丽得如同一幅画。
跟班上公认最可爱的川崎同学相比她也毫不逊色,甚至可说是名更甚川崎同学的美女。或许是容貌太过端正之故,她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印象。明明是作为话题中心的转学生,却没有一个人找她说话,大家只是在远处观看。
我的座位靠着走廊。我走过去并坐下。
「早啊,熏。」
「哦,早啊。」
一名高个子短发的同班同学向我搭话,他是加贺。加贺虽然身材看起来就像是个运动员,却是头脑派男生,为静态社团书法社的成员,兴趣则是瓶中船。
「听说电车撞到了鹿。」
「是啊。」
「最近这种事很常发生呢。我骑机车上学,还真羡慕那样的突发事件。」
「是吗?夏天炎热、冬天寒冷,其实也没什么好处喔。」
「这一点骑机车也一样啊。」
「确实没错。」
加贺瞥了一眼转学生。
「东京大概就不会发生电车撞到动物的事件吧。」
「不,有发生过吧。」
「有吗?」
「撞到人之类的。」
「……你这个人有时候就会脱口而出那种话欸。」
加贺露骨地皱起眉头说道。
虽然不清楚他说的那种话是指什么,不过我刚才的发言或许轻率了,于是我转移话题。
「话说,为什么提到东京?」
「滨师说转学生之前就住在东京。」
我们班的滨本老师被称为滨师,是到任第一年轻的女老师。附带一提,虽说是女老师,却没什么魅力。
「哦,东京啊。」
「很凄惨对吧?竟然搬到这种乡下地方来。」
我「哈哈」地轻笑一声,回头望向转学生。
「果然是因为跟这里的气氛不合吗?」
「什么不合?」
「因为那个转学生看起来被孤立了。」
加贺似乎有些惊讶地说道:
「哦?你很在意吗?果然是因为她长得很可爱吗?」
「才不是,我随口问问而已。」
「她的名字叫花城杏子。」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不过相当有个性哦。」
加贺似乎觉得很有趣,开始侃侃而谈。
据他所说,花城杏子因为家庭的缘故,才搬来香崎这个地方,这也是她第一次转学。滨师介绍到这里,便宣布「那么请花城同学对大家说句话吧」,她却迅速回答「不,我没什么好说的。请问我可以坐下了吗?」。当时她的眼神十分锐利,滨师完全被她吓得发抖了。
事实上,花城冷淡的态度有目共睹。我们谈话的这段时间,有同学前去找她攀谈,就被她以「我在读书,请别和我说话」为由赶走了。
「那样不被孤立才奇怪呢。」
我只能苦笑。
「明明有着姣好的容貌,真是可惜了。希望她不会被欺负才好。」
「看她的个性似乎很强势,应该没问题吧?」
我这么说着,从书包取出教学的教科书和笔记本。比起转学生,现在更重要的是下一堂课,因为下一节课要小考。
此时,宣告第二节课开始的钟声响起。
花城的性格虽然难以相处,却是十分优秀的的学生。每当被老师点到,她都能立刻回答正确答案;体育课也展现出不逊于田径社的飞毛腿。即使收到女生们称赞,她也没有表现出得意的样子,只是回以冷漠的视线。,仿佛在说「我反倒想问,为什么你们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到?」。我好几次看到同学游说她加入田径社,却全被她以「怕麻烦」为由一口回绝。
看起来花城并不想和任何人交好,休息时间也几乎都在读书。
本来像她这样的不合群分子,很可能受到他人的抨击,然而她突出的能力似乎具有让人将「怪咖」解释为「天才」的力量,因此花城在转学第一天就被众人视为「孤傲之人」了。
虽说如此,也有人对她感到不满。
「喂,帮我到楼下的贩卖机买※Cheerio的可乐。」(译注:日本的饮料品牌)
少女有着一头染烫成明亮茶色的鲍伯发型,身穿短裙,搭配一双后跟磨平的室内鞋,多处违反校规,可以说是活生生的『女生服装不良示范』。她就是班上公认最可爱的川崎同学。
川崎同学如果只是可爱的话倒也还好,然而她蛮横任性,自尊心也很高。再加上有谣传说她和以爱打架出名的不良学长在交往,因此班上没有人敢忤逆她。有三年级作为强力靠山,加之本身旁若无人的性格,她在班上享有女王地位可以说是必然情况。
川崎同学把百元硬币强塞给花城,花城则是不可思议地注视着硬币说道:
「Cheerio是什么?」
「咦?你不知道吗?」
「没听说过。」
「哦~我不管你有没有听过,快去买回来就是了。」
「一百元够吗?」
「够啦。」
「那东西好喝吗?」
「啥?这不关你的事吧。」
「除了可乐以外,还有别的种类吗。」
「少废话,快去买啦!」
「碰」地一声,川崎同学一脚踢向桌子,大声吼道。花城随即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默默走出教室。川崎同学看着她的背影,用力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对自己的跟班们炫耀道:「看吧?只要吼一声,她马上就乖乖就范了。」
花城很快就回来了,右手还拿着Cheerio的可乐。然后,她在川崎同学面前拉起拉环,噗咻一声打开,接着大口喝起可乐。花城突如其来的举止,令教室的气氛瞬间冻结,川崎同学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见花城将可乐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噗哈一声,樱唇离开可乐罐口。
「嗯,多谢招待。」
花城将可乐空罐放在川崎同学的桌上,随后便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开始读起书。下一刻,川崎同学才宛如大梦初醒,气呼呼地大喊:「喂,你这是做什么啊?为什么擅自喝掉我的饮料!」她站起身,朝花城的座位走去。然而好巧不巧地,老师刚好在这时走进教室,川崎同学只能咂舌一声,恶狠狠地瞪着花城。
「花城好强,竟然吧川崎的可乐喝光了。」「我也想象那样做一次。」「话说,她喝可乐的动作还真豪迈啊。」
听见同学们的对话,川崎同学涨红了脸,宛如Cheerio可乐的罐子。
面对班上的女王川崎同学,花城竟敢做出那样的举动,她究竟是什么人?我这么想着,心里同时预想着这样的未来——「啊啊,就算到毕业,我大概也不会跟她说上一句话。毕业后她很快就会连我的名字都忘记吧」。像她那样不会随波逐流的女孩,应该不会对我这般不起眼的人感兴趣。况且,我自己也不太想和她扯上关系。因为我和她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即使有转学生转入,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地上课。上完第五和第六节课后,今天的课程终于全部结束。于是我拿起书包,从座位站起。
「塔野。」
回头一看,叫住我的人是被花城愚弄、现在仍满肚子气的川崎同学。
「什么事?」
「去福利社帮我买冰淇淋回来。」
※冰淇淋,其正式名称是前段冰淇淋。就如同它的名字,那是一款前段呈圆顶造型的冰品。不,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编注:正式名称为「センタンあいすくりん」。)
「钱呢?」
「啥?怎么?要钱吗?」
当然了,没钱要怎么买。不过根据我以往的经验,这种理所当然的道理,跟她说了也没用。
川崎同学开始把我当成跑腿使唤,我记得是在刚升上二年级不久。那时我走在走廊上,突然被她叫住并问道「可以借我十块吗?」。我心想不过是十块钱,就借她了。然后到了隔天,她改而要求「可以借我一百元吗?」。尽管我内心想着「喂喂,又要借钱啊?」,但因为并不是多大的金额,所以我还是给了她一百元。在那之后,我似乎就被川崎认定为「好欺负的家伙」,时常被她叫去跑腿。
当然,跑腿并不是件光荣的事。然而,每当我想拒绝时,班上的女王就会暗示自己有爱打架的学长罩。对于暴力无法抵抗的我,不得已只好答应。
「没关系啦。」
背后传来「那就拜托你快点去买回来啰~」的声音,我前往了福利社。
下楼梯后,有人从后方戳了戳我的右肩。我回头一看,只见加贺站在后方。
「那种事你就拒绝啊。」
加贺责备似地说完后,走到我身旁。
「是我倒霉。没办法啦、没办法。」
我开玩笑地对他说道。但加贺似乎不满意我的反应,露出不快的表情。
「就是因为你对她千依百顺,川崎才会这么嚣张啊。」
话落,他用书包打了一下我的背。不过,并不会痛。
「话虽如此,我记得川崎同学有个可怕的男友不是吗?若是随便拒绝,她转而向学长打小报告的话,那就糟了。我恐怕会在回家路上遇袭,或是对方直接闯进教室大闹。」
加贺闻言,马上回答:「才不会啦。」我则喃喃低语:「不会吗……?」
「我说啊,三年级为了准备考试和就业,精神本来就很紧绷了,你觉得对方会因为女朋友告状,就做出引起问题的举动吗?再说,川崎是否真的和那位学长交往这点也很可疑,毕竟谁都没看过他们两人在一起的画面。」
「你的意思是,川崎同学在虚张声势啰?」
「你不觉得很有可能吗?」
他这么一问,我便不假思索地认为有这个可能。川崎同学的个性就是如此,她很不服输。
「……不,可是要主张陌生人是她的男友,这不太可能吧。他们有在交往应该是真的吧?况且,拒绝之后被她碎碎念感觉很麻烦。既然如此,金额不多的话,还不如花钱消灾。」
后半段是我的真心话。花数百元就能避开麻烦,代价是很便宜了。
加贺夸张地叹了口气。
「你难道就没有中心思想吗?」
「那是必要的吗?」
「当然啊,没有中心思想就无法贯彻自己的意志,所以你才会被当成跑腿使唤。你稍微向那个转学生看齐吧。」
我觉得胆子大到像花城那样,也未必是件好事。再说——
「我也不是没有中心思想。」
「怎么说?」
「我的中心思想就是不要有中心思想。」
「那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吗?电线杆内部其实是空心的哦。为什么呢?因为那样才比较坚固。我啊,为了不让身体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折断,才特意不怀有中心思想的。这对于加贺而言或许有点难以理解,不过这可是崇高的信念哦。」
加贺露出一副怀疑的表情。
「你这家伙是随便说说的吧?」
「差不多。」
我的大腿被加贺用膝盖撞了一下。这个攻击虽然动作不大,却让人相当疼痛,于是我喊着「别再踢了!」,同时躲过攻击。好险、好险。
「我跟你说认真的。」
「真严格啊……」
我揉着大腿,来到福利社。当进入店内后才想起,这个时期的冰淇淋很快就会卖完。于是我赶紧前往冰淇淋贩卖区域,幸好还剩下一支前段冰淇淋。它就像浮漂一样前段朝下,被其他冰品掩盖住。
「幸好、幸好,那就快点买一个回去吧。」
「那支冰淇淋借我一下。」
「你要做什么?」
我将冰淇淋递给加贺。
「这样。」
加贺用手指对准甜筒的前段弹了一下,包装内的甜筒杯随即折断。
「喂,你在干什么啊?」
「虽然是中空的,却折断了哦。」
「你那样做当然会的断啊。」
我从加贺手中夺回冰淇淋,仔细地观察。
「啊~这样在吃的时候,会从下面滴出来啊……」
「哈~真爽快。」
加贺哈哈大笑。遭殃的人可是我耶。
「放心吧,不打开包装是不会发觉的。就算败露,你只要说买的时候就断了,她也拿你没辙。再说,付钱的人是你,不做点恶作剧不就太亏了吗?」
「这不是亏不亏的问题吧。」
「就是亏不亏的问题。」
加贺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转身向我说道:
「你偶尔也该试着发个脾气吧。毕竟你既不是电线杆,也不是冰淇淋啊。」
「……时候到了,我就会发脾气啦。」
「那是什么时候啊。」
加贺叹着气说道。
我将冰淇淋交给川崎同学后,便逃跑似的离开学校。我和上学时一样,搭乘电车回家。眺望风景、滑滑手机,一下子就到站了。
我离开座位,给司机检查月票。司机似乎都认得我的长相了,所以并没有认真确认。按下门旁写着〈开〉的按钮后,我走下电车,随即听见蝉鸣合唱,热气同时笼罩全身。被车内冷气吹凉的身体,美没过多久已满身大汉。
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我低垂着头,沿着道路的白线前进。顺着这条路走,经过一间个人经营的米铺旁,再走过从未见过拉开铁卷门的消防仓库,就会到达我家。
明明夏天才刚开始,马路前方就已经看得见仿佛洒过水的镜面,那是名为海市蜃楼的自然现象。我记得在电视上看到过,据说这种现象必须在气温高达三十五度左右才会出现。三十五度啊,难怪这么热。我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抬头恨恨地看着太阳。
阳光十分耀眼,我不禁低下头。就在这时,一名少女从视野的边缘一掠而过。
我猛然停步,睁大双眼。
从棒球帽露出的短马尾左右摇摆;稍嫌宽大的大圆领背心搭配短裤的穿搭风格,格外突显出小麦色肌肤的健康活力;即使远望也看得出颇为老旧的红色凉鞋,充分表现出少女的活泼。
「那是晴天和雨天的边界哦。」
她背对着我,指着如积水般晃动的道路前方说道。虽然是轻声细语,却清楚地传到我的耳中。不过这是正常的,因为原本嘈杂的蝉鸣声已经完全止息,四周仿佛时间暂停般寂静无声。
她回过头来,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她是我的妹妹——华伶。
「跟你说哦,哥哥。这是因为那边正在下着大雨,可是当我们走到那边时,地就已经干了。所以我们只要走快一点,至少就还看得见残留的积水哦。」
我对眼前的光景有股强烈的相识之感。
雨天和晴天的边界。没错,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海市蜃楼这个现象;不明白为什么万里无云的晴天下道路看起来是湿的。我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把这个知识告诉她。已经是高中生的我,如今可以解释海市蜃楼发生的原理了。然而,我无法如愿。我的身体仿佛被紧紧捆住,僵直而无法动弹,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心脏如擂鼓般狂跳不止。
「怎么了?哥哥怎么站着不动。你不走的话,人家就要先走啰。」
华伶转身背向我,奔跑离去。
我想叫住她,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激烈地喘着气。「等等我」、「不要走」——无法说出口的话语在体内互相挤压,压迫着我的胸口。我感到好似身体被灼烧的焦躁感,甚至想省下呼吸的时间,头脑变得昏昏沉沉。
过不久,华伶的身影便消失于摇曳的暑气中。到头来,我什么都做不了。
中断的蝉鸣顿时响起,充斥于耳。挂在睫毛上的汗珠流入眼睛,使我紧紧闭上双眸。
接着,我一路跑回家。
我抵达家门后,从书包取出钥匙开门。或许是因为阳光刺眼的关系,感觉屋内格外地昏暗。我在自己的房间换上T恤和短裤,然后前往厨房。喝下冰凉麦茶并歇了一会儿后,我移动到和式客厅。近四坪的空间里,榻榻米已经完全变色,壁龛挂着绘有山景的卷轴。我望向门廊的大窗户,此时我的眼睛已经适应昏暗的家中,窗外看起来一片纯白,仿佛另一个世界。
我于铺放在房间角落的坐垫上正座,眼前是华伶的佛坛。
华伶是小我两岁的妹妹,五年前从树上摔落而亡。
事情发生在如今这般湿热的夏天。我和华伶拿着捕虫网和虫笼,前往附近的树林。到了黄昏时分,我们仍然没有抓到作为目标的独角仙。我们并不是非常想要,只是因为两人齐声跟母亲说过「等着瞧,我们会抓只大的回来」,所以固执地拼命捕捉。因此,当我们偶然发现攀在树上的独角仙和锹形虫时,顿时感到欢天喜地,无论如何都想抓到它们。
「那么华伶队员,现在有一个问题。」
我开玩笑地说道。华伶也配合我,玩闹似的敬礼。
「是的,什么问题呢?哥哥。」
「网子不够长。」
「什么!那事态可真严峻啊。」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居然知道这么难的词汇。」
「看电视学的啊。」
华伶这么说着,淘气一笑。我也露出微笑,回答道:「这样啊。」
独角仙和锹形虫都在相当高的位置,要抓住它们势必得爬树。然而,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并没有树枝,实在是无法一个人攀登而上。
「这个高度看来,即使跳起来也够不着。怎么办呢?」
「哥哥,既然如此,当然只能爬树了。」
「爬不上去啦。附近根本没有可以抓住的树枝……」
「不行哦,要多动脑筋才行。」
「你有什么好方法吗?」
「哥哥把人家扛起来就好啰,那样人家就能碰到那根树枝了吧?」
华伶所指的树枝,距离地面约有近两公尺的高度。
「……不会很危险吗?」
「不会、不会。况且,人家很会爬树啊。」
「可是……」
「不快点行动,它们可就要逃走了哦?」
错过这次机会,可能就再也无法抓到了。这么一想便觉得非常可惜,于是我决定采用华伶的建议。
「好吧,不过你要小心哦。」
「好啦、好啦。那哥哥,借人家踩在你的肩膀上喔。」
我蹲下身,华伶则脱下那双她喜爱不已、变得破破烂烂的红色凉鞋,将脚踩在我的肩膀上。我「嘿咻」一声站了起来,她随即轻巧地跳上树枝,开始爬树。那模样真像猴子,但是这样说太失礼了,我并没有说出口。不过她的身手灵活,看起来实在不像会脚滑,所以我将视线移开,往下看。
——我这样大概就是最后的分歧点。那时候,我应该坚持看好华伶。
事情发生在转眼之间。我忽然听到树枝发出「啪嚓啪嚓啪嚓!」的折断声,立刻往上看。
「啊!」
当我抬起头时,为时已晚。华伶似乎身体往后一倒,以头下脚上的姿势冲撞地面。
这实在太过突然,我只能呆立原地。经过不知五秒还是十秒,我终于回过神来,开始呼喊华伶,然而一切都迟了。明明没有流出一滴血,华伶已经没有呼吸。
接下来的事我不太记得。总之我非常害怕,害怕得逃离那里。然后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受到附近的人保护。我再次意识到华伶的死讯,已经是隔天的事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华伶似乎是当场毙命。
在那之后我每天都在想:如果那时我强行阻止华伶的话;告诉她时间太晚,我们该回家的话;甚至一开始就不要去捉虫的话……
华伶一定还会活着吧。
「……」
我上好香,敲响钟,脑中不断书写着寄不出去的悔过书。
在脚麻之前,我站起身并前往厨房,开始准备晚餐。
加入一杯米到内锅,打开自来水洗米。换水次数是五次,因为我常忘记次数,所以总是用洗几次米就用多少只手指的方式来记忆。第一次的话是食指;第二次是食指和中指;第三次是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依次类推。洗完后,我将内锅放入煮饭锅,按下快速炊饭的按钮。
接着我要做德国马铃薯。我从冰箱取出材料,将那些食材切好、翻炒。自从华伶死后,我便代替因此失踪的母亲煮晚餐。因为父亲不会厨艺,一直吃外食或买便当也不好,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有我接手。
德国马铃薯完成后,我把父亲的份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随即一个人开始用餐。我一边吃,一边看着当红综艺节目,时而欢笑,时而自言自语。七点的节目大多很好看,不过吃完饭、关掉电视后,马上就会忘记方才看过的内容。
我把餐具浸泡在水里,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躺在床上,把枕头垫在胸口,或是听音乐。或是看漫画来消磨时间。没过多久,眼皮渐渐沉重,我开始打起瞌睡。尽管心想必须烧洗澡水,但实在难以抵挡睡意,于是我完全闭上了双眼。
咚!啪哩!
巨大的声响惊醒了我。
我不认为那是小偷。即使刚起床,我也想象得到是谁做了什么事。所以我不出房门,再度闭上双眼。
「熏!给我过来!」
啊啊。可恶。
我从床上坐起身,深呼吸一口气后才前往客厅。
从区公所下班回家的父亲正在客厅里。他满脸通红,看来喝了很多酒。衣服也没换,仍旧穿着衬衫和西装裤坐在座垫上,仰着头大口喝水。父亲的脸颊消瘦,凌乱的头发中可以看见反射光芒的白发。我心想,爸爸老了啊。人到了五十岁,大概都是这样啊吧。
喝完水后,父亲把杯子猛力往桌子上一放。哐地一声,力道之大好似差点将杯子打破。
「洗澡。」
父亲不看我一眼,只是注视着电视说道。电视电源并没有开启,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对不起,我马上去烧水。」
我前往浴室。就在此时,光裸的脚似乎踩扁了某个东西,令我背脊一阵发凉。我小心翼翼地移开脚,赫然发现那个东西是马铃薯。我做的德国马铃薯散落在榻榻米上,墙壁也附着一些。恐怕是被整盘砸在墙上吧,我附近的地上还有剩下一半的盘子。
「喂!你杵在那里做什么,有话想说就直说啊!」
对于父亲的怒骂,我只是回答一句「没什么」,便前往浴室。
我真的没什么话想说。不管是只为了烧洗澡水就把我叫来,还是把我做的德国马铃薯砸在墙上,甚至打破盘子,这些事对我而言都无所谓。
父亲几乎同时失去华伶和母亲,我觉得他十分可怜;对于指望父亲能继续扮演好父亲的角色,我也已经放弃;明明就在事发现场,却无法阻止华伶死亡,则让我心怀愧疚。怜悯、灰心和罪恶感,我的心大部分都被这三种感情占据,丝毫没有愤怒所能介入的余地。
父亲原本是个温和敦厚的人,但是自从华伶死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地,精神非常不安定。他有时会像刚才那样对物品发泄怒气,有时又会变得异常温柔。起初,我的心情还会随着父亲的一举一动而欢喜悲伤,并且摸索着身为儿子所该采取的最适当行动。然而,因为父亲的一句话,我选择作罢。
「死的人是你的话就好了。」
那是在国中二年级的一个冬天夜晚。喝得烂醉回家的父亲,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冷」般,自然地说出这句话。坦白而言,我隐约觉得父亲会那样想也很正常,所以令人意外地冷静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完全不感到悲伤,不过我的活力就像被拔掉塞子的水缸,流失得一点都不剩。既不再为了讨父亲欢心而努力,也不再生气得想反抗他蛮横无理的言行。与此同时,我深切感受到,父亲已经不把我当成儿子看待了。
我是母亲外遇所生的孩子。
在我八岁的时候,这件事才曝光。关于这件事,我所知不多。尽管当时年幼,我仍明白母亲的外遇是禁忌,因此我不去碰触,对此也不感兴趣。因为母亲确实爱着我,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当时也对我很好,所以我在观念上理解到,过去的出轨只是一种谁都会犯的小错。我想华伶也和我有相同的想法。我们塔野家就是像这样彼此保持着微妙距离,建立起理想的家庭。
然而,理想的家庭因为华伶的死亡,毁坏殆尽。现在的塔野家,没有任何称得上家庭和乐的要素。
我忽然想到,要是如父亲所说死的人是我,现在会如何呢?
答案不用想也知道。
我转开莲蓬头的开关,冲洗踩到马铃薯的那只脚。顺便打开浴缸的水龙头,在浴缸装满水后,转开加热器的开关。
不把德国马铃薯和破盘子收拾干净,可能又会挨骂。于是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客厅。只见父亲躺在榻榻米上,张大着嘴,呼呼大睡,完全没有先前不悦的样子。那副傻相甚至让人想笑。
「哈哈,还好我们长得不像。」
现在重要的是打扫。得趁父亲睡觉的期间,快点清理完毕。
我把破碎的盘子和德国马铃薯的残骸全部扫起来。马铃薯似乎有微波过,摸起来还是温的。到底是怎样的心境变化,让他选择不吃而是全部砸到墙上呢?我完全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收拾完毕,我回到浴室。确认浴缸的水是温热的后,把加热器的火关掉。如果有热水器的话,这一切只要按一个钮就能搞定,无奈我们家很老旧,所以也没办法。
我看了一下时钟,已经到了即将变成明天的时刻。若是平常的话,这时候我应该要为了明天而养精蓄锐,准备上床睡觉了。然而,或许是因为今天打瞌睡时睡饱了,我没有一点睡意,不禁心想干脆熬夜吧。
在玄关换上运动鞋,我悄悄走到外面。
我决定去散步。
出家门后大约经过三十分钟,我如今正走在铁轨上。
我在夜晚散步的次数算是相当频繁,不过今晚是第一次在铁轨上漫步。我想起看过的电影或小说里有这样的一幕,于是试着模仿。尝试过后,感觉相当不错。
该怎么说呢?堂而皇之地做出平常不能做的事,让人感受到一种禁忌的乐趣。我像是走平衡木似地保持着平衡走在轨道上;或是假装自己是电车,通过无人车站。做着这些事,令我的胸中感到雀跃无比。踩在铺设于地面的石头上时所发出的沙沙声响,也令我相当喜欢。声音有点大是缺点,不过这个时间带不会有人外出,所以我并没有多么在意。
这一带几乎没有路灯,但是因为月光明亮,即使是夜晚也并非一片漆黑。特别是像今天这样晴朗无云的晚上。甚至明亮得有如白昼。
记得我第一次看见流星,也是在如此明亮的夜晚。为了观测出英仙座流星雨,我和华伶一起坐在门廊,眺望着天空。我看见流星三次,华伶却频频打瞌睡,每次都会漏看。最后她一次也没有看见,就这样睡着了。隔天早上,华伶露出悔恨得泫然欲泣的表情,我只好安慰她下次还有机会。然而,她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据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变成星星的话,她应该就能每天观赏流星了吧。我心想: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持续走了一个小时,我停下脚步。并不是因为走到尽头。
前方是一条隧道。
那是平时上学时搭乘的电车会通过的隧道。尽管是熟悉的隧道,但我当然没有深夜一个人进入隧道的勇气。
回去吧。我这么想着,掉转脚步。就在此刻,我发觉某件事。
铁路旁的长草堆中,隐约可见木制的扶手。我拨草一看,发现通往海边的向下阶梯。楼梯延伸的方向,处于从电车座位不易看见的角度,或许是为了维修而建造的吧。话虽如此,我并没有看见标示禁止进入的广告牌或绳索。
基于纯粹的好奇心,我心想:走下楼梯看看吧。于是我怀着兴奋的心情,走下一个阶梯。这段楼梯并不长。我一边挥去落在脸上的蜘蛛网,一边拾级而下后,来到一处寸草不生、有如误入晴空乱流的空地。
而这里有一条隧道。
「这里也有……?」
那是一条大约三公尺高的小隧道,由石材建造,上面长满青苔。我走到正面也看不见隧道的出口,长度深不可测。
如果这条隧道位于更容易被人发现之处,大概会被认定为灵异地点吧。那氛围一看就像是闹鬼的地方。
正常人肯定不会进入,一定会感到阴森可怕而回头。
我本来应该也是如此……如果没有想起今天早上的事的话。
『你知道浦岛隧道吗?』
我摇摇头,心想:怎么可能呢。
那只是都市传说。不管怎么样,能得到任何想要事物的隧道什么的,在现实世界中根本不可能存在。再说,只是偶然发现自己不曾知道的隧道,就马上把它与都市传说联想在一起,这也太直观了。都已经十七岁了,我到底在想什么啊?真蠢。
回去吧。有道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就当作没看见这条隧道吧。
真是的,早知道就不要跑到这种地方来了。我一边自嘲,一边走上楼梯。
却在踏上最后一阶时,停下脚步。
假如……这只是一个假设。
假如真的有浦岛隧道这种东西,进入就能得到任何想要的事物的话。
——是不是也能让华伶起死回生呢?
我用手机的光照亮前路,进入隧道。
稍微看一下就好。只要稍微往里走上一段路,什么都没有的话我就立刻回来。
为了避免跌倒或者踩到奇怪的东西,我缓慢地前进着。隧道内有着浓重的土壤气味,我本来抱着会看到一、两具动物残骸的心理准备,但至今连一片落叶都没看见,看样子也没有长青苔。与受到风吹雨打的外观不同,隧道里面意外地干净。只不过,仿佛舔舐全身的湿热暖风不断吹来,让人感到格外不舒服,再加上隧道狭窄,感觉就像在巨蛇体内行走一般。
如果现在灯光消失,我可能会吓得腿软。我担心手机电量不够,往画面上一看,残余电量只剩10%。这电量实在令人不安。
就在我心想差不多该回头的时候,发现隧道前方透出柔和的光源。那应该是出口吧。什么嘛,结果什么也没发生啊——尽管有点扫兴,我仍是加快脚步往光源走去,只见光源愈来愈大……
那并非出口。
「这是……什么啊……」
眼前出现一座令人联想到人骨的白色鸟居,仿佛数百年前就已建造于此,等待他人到访。鸟居不止一座。往深处望去,可以看见其如千本鸟居一般,连绵不绝地一路延伸至隧道内。
柔和的光源,其实是从隧道墙壁往天花板斜向延伸的火炬。火炬装设于鸟居与鸟居之间,朝着隧道深处等间隔排列。前端的火几乎没有摇曳,仅是透着朦胧火光地燃烧着。
我深切感受到一种不能轻易踏入的神圣感,那种感觉已经超过宗教或仪式的范畴。
我不知道、也未曾听说过这种地方。我想确认自己在何方,手机却显示在收讯范围外。在香崎,收不到讯号并不稀奇。然而,这件事放在眼下的状况,却令人感到非常诡异。恐惧的情感涌现心头。
果然还是回去吧。这里感觉不太寻常。
我正想着从原路折返之际,意识忽然被隧道深处所吸引。
「……那是什么?」
鸟居的那一头,有一个红色小物品落在地上。因为光线昏暗,从这里根本看不清楚。
我下定决心,确认那是什么东西后一定要折返。于是我谨慎地穿越前方的鸟居,靠近那个物品。
那是……凉鞋吧。使用已久的红色凉鞋,尺寸相当小,是给儿童穿的。
我蹲下身,战战兢兢地拿起凉鞋,仔细地观察。
接着,我吃惊得屏住呼吸。
『华伶』。
凉鞋的侧面留有这两字,而且是华伶的字迹。
骗人的吧。
这双凉鞋华伶穿的凉鞋,不会有错。我至今都还记得华伶曾问我好不好看;而且上面的笔迹也很相似,因为华伶的「怜」字有她独特的写法。可是,为什么华伶的凉鞋会落在这种地方?
最后看到这双凉鞋,就是在我无法忘怀的那一天,也就是华伶过世的那日。运送华伶尸体时并没有回收那双凉鞋,所以我独自前往森林找寻。写有『塔野』两字的那只凉鞋很快就找到了,但写有『华伶』的那一只却怎么也找不到。由于持续找了一个月也遍寻不着,我只能哭着放弃搜索。
这条隧道距离那座树林有五公里之远,华伶的凉鞋会出现在这里并不寻常。
难不成,这里是真正的浦岛隧道?
不,现在下定论还太早,或许只是被野狗或者乌鸦叼来的。就可能性来说,动物叼来的几率也比较高。况且,当时我确实到处寻找华伶的凉鞋,但若要说这是否真的是我想要的事物,就很难同意了。毕竟我追寻的是华伶本人。
不管怎样,前进看看吧。华伶如果在的话,这里就是真的浦岛隧道;否则就是假货。
期待战胜了恐惧。我把凉鞋和手机各自塞入左右边的口袋,开始往隧道内走去。
鸟居和火把一路延伸。鸟居倒也罢了,火把到底是从何时点燃的?总不可能是有人预测我会进入隧道而事先点燃,恐怕是从很久以前就燃烧着的吧。这么一来,氧气和燃料的供给来源就成谜了。火把上大概有什么机关,即便如此,在这样一个不会有人来的地方,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设置的呢……?
不行,感觉不管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华伶——……?」
我以微弱的声音呼唤华伶。
当然,不会有响应。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
有声音响应了。
那道声音轻轻掠过,难以听清。我听不出来声音来源是小孩还是大人,甚至分辨不出男女。
然而,刚才那确实是人声,并不是风的声音。
我的心脏噗通噗通地猛烈跳动。
前方有人。
只要那个人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是华伶,我就应该赶紧前进。
我拔足狂奔。跑了没几步,很快地再次隐约听见声响。
我停下脚步,凝神聆听。
只听闻昆虫或小动物到处爬时发出的「沙沙沙——」声。
声音的发生源离我很近,之所以没看见发声之物,可能是那东西躲在鸟居后方的缘故。
我的心跳加快。
那肯定是老鼠之类的,根本不需要害怕。我不断地这么告诉自己,加快脚步想通过鸟居,某个东西却在此时从鸟居后方飞出。
「唔啊啊啊啊啊!」
我发出惨叫声,一屁股跌坐在地。
我马上抬头一看,只见鸟居上方停着一只小鸟。它俯视着惊吓到站不起身的我,歪着小巧的头,一副困惑的模样。
「什么啊……原来是鸟……」
我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笑了出来。真是吓唬人。我这么想着并站起来,仰头望着小鸟。
那是只有着鲜艳黄色羽毛的小鸟。香崎并没有这么颜色醒目的野鸟,恐怕是从民家逃出的宠物吧。话虽如此,真亏它能闯到隧道这么深的地方。
「咦?这只鸟是……鹦鹉吗……?」
我仔细端详,确信眼前的鸟是鹦鹉。圆滚滚的黑眼睛,以及圆滑的鸟喙。对了,这只鸟是虎皮鹦鹉。因为我们以前有养过,所以我分辨得出来。我们养的鹦鹉叫『喜伊』,它有着和这只鹦鹉相同的毛色,脖子也有淡淡的白色斑点。
眼前的鹦鹉与喜伊十分相似,愈看就愈相像。
……不,黄色羽毛和白色斑点并不是多么稀有的特征。况且喜伊早就死了,记忆中还是我和华伶一起亲手埋葬的。,甚至为它做了坟墓。所以……没错,它不可能是喜伊。
我现在才发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
混杂着期待与恐惧的庞大情感,从腹部深处涌上。
「——……青——……」
鹦鹉似乎想说什么话。
我隔着衣服,按住猛烈跳动的心脏,竖耳倾听。
「——青蛙之——歌——」
心跳好似止息了。
「青蛙之——歌——歌——青蛙之——」
怎么可能!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事。
那是我与华伶最想要教会喜伊的『青蛙之歌』的歌词。我们梦想可以两人一鸟合唱,不知对着喜伊唱了多少遍。可是,喜伊就像坏掉的收音机,只会重复最初的两句,还没有完全记住歌词就寿终正寝了。
眼前的鸟和喜伊一模一样。不管是羽毛的颜色、花纹,还是说出的话语。
目睹到不可能发生的事,使我的头脑一片混乱。尽管如此,我仍是拼命思考。
这一定是幻听。肯定是深夜隧道这种非常情况,让我产生幻听了。这只鸟肯定也是幻觉。
若是幻觉,应该触摸不到它吧。我这么想着,缓缓将食指伸向它。鹦鹉没有逃走,我的指尖触碰到它的脖子下方。柔软的羽毛、肌肉频繁的动作、略高的体温,这些全部都透过手指,清晰地传递而来。
不是幻觉,这只鹦鹉是真的,是我们以前养的喜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应该死亡的喜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说,这里真的是浦岛隧道?不,即便如此,为什么会是喜伊出现……?
我完全不觉得这些疑问会有答案,即使如此,我仍是寻找着能强迫自己接受的理由。就在我思考的时候,喜伊飞往了隧道深处。
我的身体反射性地展开行动。即使来历不明,我也不像放它走,于是奔跑了起来。然而,跑了没多久,我便突然紧急刹住。并非跑到尽头,也不是我发现了什么,而是心理方面的理由。我脑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卡住,似乎忘了非常重要的事情。
这种时候,以我的个性大概会乐观地认为「既然忘记就不是多重要的事」,一开始就放弃努力去回想那是什么事;但是这次我总感觉不管怎样都必须想起来比较好。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预感,一股不明原因的危机感在我的胸中闷烧着。
假设这里就是浦岛隧道,我能想起的唯一情报来源,就是今早听到的两名女生的谈话。她们说了什么呢?
『得到想要的东西后就会想离开吧?』
不是这一句。
『可是浦岛隧道不会平白让人离开的。』
再下一句。
『听说会变老,而且是一下子就变成老爷爷或老婆婆。』
一下子。
血管中的血液顿时凝结。
进入浦岛隧道,可以让人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但是相对的,必须付出年纪变老的代价。这明明是非常重要的事,我却直到现在才想起。
华伶或许就在前方的期待,以及对老化的恐惧。两种情感在我的脑中激烈冲突。经过数秒的挣扎,恐惧战胜了期待。在不知道隧道长度、也不确定华伶是否真的在这里的情况下,就这样继续前进实在太过危险。
有了决断后,接下来的行动就很迅速了。我拼命地狂奔,循着来时道路返回。
尽管好几次差点跌倒,我仍然不断地在昏暗的隧道中奔跑,意外地很快就看到出口。
我连滚带爬地冲到外面,也不在意衣服是否会弄脏,直接往地面一趟。夜空的繁星正冷淡地俯视这我。
我喘息着,伸出自己的手放在眼里。
既没有皱纹,也没有血管突出。这是一双以男人而言,实在过于干净的手。那是我见惯的手。
「没有变化吧?」
我用那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长出像老爷爷一样的胡子,肌肤也没有变得松垮,跟进入隧道前的我没什么不同。
我忍不住安心地松了一口气。幸好没有变老。尽管不晓得会变老一事是不是假情报,总之我暂时放心了。
于是我坐起身子,拍了拍背上的土。
心情平静后,我才发觉隧道内外的气氛相差很大,甚至让我怀疑是不是做了场怪梦。冷静下来思考,在这种偏僻场所的隧道深处,怎么可能会有无数的鸟居和火把?然而……
我抽出左边口袋里装着的东西。
「这不管怎么看,都是华伶的凉鞋啊……」
捧在双手的红色凉鞋,告诉我刚才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而且,不管是宛如异世界的光景,还是喜伊的姿态,只要闭上眼就能清晰想起。至少可以确定,那些并非我的幻觉或幻听。这条隧道确实是通往那个奇怪的空间。
不确定的事情还很多。虽说平安归来,我心中仍残留着少许的恐惧感。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可思议地受到这条隧道吸引。这大概是因为我无法完全舍弃一个接近愿望的可能性——那就是只要往隧道里走,说不定就能点到华伶。
总之,今天就先回家吧。之后再决定是否明天再次挑战就好。
我把华伶的凉鞋塞进口袋,踏上了归途。
回到家后,为了不被父亲发觉,我缓缓地打开家门,走进玄关。就在此时,我不小心将靠着墙壁的伞碰倒了。
这下子发出一道巨响。我在心中暗自咂舌。
我连忙把伞放回原位,准备奔回房间之际,走廊的灯却亮了起来。
「熏!」
表情严肃的父亲站在寝室前。
糟糕,我偷偷溜出家门的事败露了。真麻烦,要说教的话,希望他长话短说。
我低下头,打算至少在态度上表现出有在反省的样子。父亲突然抓住我的肩膀。
啊啊,终于要动手了吗……我闭上眼睛,准备承受痛楚,却迟迟没有遭打巴掌或吃拳头。我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一看,却见父亲盯着我,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熏……太好了……」
父亲勉强挤出声音似地说道。他说「太好了」到底是指什么?
「连你也走的话,我该怎么办……上次的事是我不好,我有点醉了。」
原来如此。我马上就理解状况,说了一句「我并不在意」。
看来现在的父亲处于忏悔模式。所谓的忏悔模式正如其名,就是指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的状态。正确地说,是拼死表达正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的状态,不过两者并没有多大的差别。一旦进入这个模式,父亲就会温柔得让人恶心。
「真的很对不起,今后我会控制喝酒的量。」
只说控制,而不是戒酒。这种说法仅是一种暂时敷衍的迁就之词。
「所以你不要再离家出走了,好吗?」
我点头答应。
只是半夜偷溜出去,就被当成离家出走。明明我不是第一次这么做,父亲的反应未免太夸张了。
「真的拜托你了。学校还打电话联络我,真让人头痛啊……话说你上哪儿去了?」
学校打电话联络父亲?虽然不是很明白,我还是回答道:
「我去散步一下而已。」
「……是不能说的地方吗?」
「没这回事,我是说真的。因为晚风很舒服。」
「你就老实说吧,是在谁家里过夜了?还是去城市了?」
「都不是。我没在谁家里过夜,也没离开香崎……」
只见父亲的脸上笼罩一层阴影。我说了令他不快的话了吗?
「算了。不过别再这样了,儿子失踪的消息若是传开,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父亲搔了搔头,走回寝室。
结果他到底想说什么?
我带着满肚子疑问走向更衣室。流了一身的汗,我想先冲个澡。
「真是的,去哪里鬼混了一个星期啊……」
正要关上房门之际,父亲又说了令人不解的话。
是我听错了吗?
总之,我经过走廊。进入更衣室,将脸靠近镜子,再次确认是否有老化的迹象。松一口气后,我正准备要脱衣服,手机便从口袋滑出。这时不知怎地,手机屏幕亮起。
看到画面后,我吃了一惊。手机显示着大量的未接来电,主要是加贺和父亲打来的,还收到许多简讯。
「你在哪里?」「你怎么逃学啊?」「快点回来。」「你不在很无聊。」「至少说一下是否平安吧。」「班上同学都很担心你。抱歉,我骗你的,其实只有我担心你啦。」
……这是怎么回事?我去散步的期间,发生了什么吗?
不仅如此,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
为什么手机上显示的日期,过了一个星期?
「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更衣室一个人自言自语,把脸凑近手机。
画面显示着七月八日,而我走出家门的那天,是七月一日的夜晚。我若是在拂晓就回来,今天理应是七月二日才对。
「该不会是手机坏了?」
我试着进行许多操作,全部都正常运作着,只有日期不正常。信箱的受信日和电话的来电日期,也都显示着七月二日以后的日期。
我感到一股凉意爬上背脊,顿时没心情淋浴了。我直接冲出更衣室,前往客厅。
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现在正好播放天气预报。
以宁静的古典钢琴作为BGM,画面下方显示着字卡。
『今日 七月八日 降雨几率 10~20%』。
我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我揉眼睛的同时,心里不经意地想到,人们看待奇怪的事物之所以会揉眼睛,并不是想确认是否看到幻觉;而是为了让自己在心中重新确认看见奇怪事物这件事,所采取的行动吧。
「不,骗人的吧。」
为了缓和不安,我自言自语地说道。
接着关掉电视,用手机打电话。
铃声响了十次后,对方接起电话。
『我是加贺……』
加贺似乎非常不快的声音随即传来。
「喂?我有点事想问你。」
『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啊。』
「没错,我就是想问这个。今天几号?」
『啥?呃……今天是八号吧。八号凌晨四点。』
「你确定吗?」
『不会错啦。话说,你想知道时间的话,不要打给我,打去报时台啦。小心我宰了你哦。啊,比起这个,你干嘛逃学啊?』
通话断了,我一看画面,原来是手机没电了。
强制关机的时间点还真令人讨厌。话虽如此,我想问的事已经问到了。
今天果然是七月八日。
「真的假的啊……」
这是不可能的。我离开家门,应该顶多只有经过两、三个小时而已。若要说是我搞错了,差距一整个星期的时间未免太夸张了。
我再次奔向更衣室,仔细观察自己的脸。
胡子几乎没有变长。我三天便会刮一次胡子,如果一个星期没刮,应该会更长一点。而且,我几乎没有空腹感这点也很奇怪。
说到奇怪,手机也很不正常。一般来说,就算没有通话或收信,放置一星期不管,电量应该会减少相当多。然而,直到刚才我却还能跟加贺通电话。我记得在进入隧道时,电量只剩下10%左右,应该早就无法使用手机了。只有日期确实改为七月八日,大概是因为走出隧道时手机收到讯号,自动重新设定时间了。
「隧道……浦岛隧道……」
华伶的凉鞋和喜伊的出现。进入那条隧道后,尽是发生一些离奇的事。
我的身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丧失记忆?看到幻觉?被人洗脑?
愈想头愈昏,只有不安不断地积累。
「……不行,睡一下吧。」
头很难受,先睡一觉,醒来再重新思考吧。
明天……不对,今天我得去上学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