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前的日子一眨眼就过去了。
结业典礼结束后,我们在教室领取成绩单,在正午前解散了。
大约一半的同班同学,为了去社团或回家而早早离开教室;剩下的有大半正期待着暑假的到来,与友人互相分享彼此的成绩单,或是约定到哪里游玩。海边、烤肉、烟火大会等等,教室里到处充斥着夏天特有的关键词。
我则是在座位上坐了好一会儿,愣愣地眺望着教室。想到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到2-A教室,心中就充满感慨,迟迟无法从座位起身。
环视教室一看,原川崎同学集团便自然而然地映入眼帘。她们的中心人物替换为羽田,和以前同样欢乐地谈笑着。先前身在集团中心的川崎同学,如今则是被排除在外,默默地准备放学离开教室。
我原以为川崎同学会直接回家,却见她向同样在收拾书包的花城搭话。她取出手机,交谈了一阵子之后,随即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回家了。大概是互相交换了电邮信箱吧。
我心想也差不多该回家,于是站起身。此时,加贺却前来搭话。
「熏,你接下来有事吗?」
「不,没什么事。」
「这样啊。我等下要和书法杜的人去吃饭,你也一起来吧?」
我正想要拒绝,却忽然打住。
说不定这是我最后|次和加贺说话。既然如此,至少答应一次他的邀约比较好吧……想到这里,我又觉得还是算了。没社团的我去参加书法社聚餐,只会让气氛变差而已。
「抱歉,我还是不去了。」
「难得没有马上回答,刚刚犹豫了一下吧?」
唔,好敏锐。
「你不用客气,他们都不是会积极纠缠不放的类型。」
「不用了啦,而且我现在缺钱。」
「你初次参加,我可以请你哦。」
「那怎么好意思。不用在意我,你好好去玩吧。那么再见啰。」
我强行结束对话,从座位站了起来。
「等一下啦。」
他出言挽留道。
咦?我心中感到奇怪,今天的加贺格外纠缠不休呢。
「我认为可以享受的时候不好好享受,是一种懈怠哦。」
「无法保证会享受到啊。」
「光是参加就有意义了。」
「那种理论大概只有小学马拉松大会才管用。」
我不小心就讲得激动了,这样可不行。于是我轻咳一声,恢复平常的冷静。
「我不知道你是否意图帮我做心理咨商,总之你不需为我费心,我和以往一样很正常。」
「既然如此,你最近为什么这么常迟到或旷课?」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在担心我,而且比以前更加担忧。
我不想无视加贺的善意,然而这其中有着不能说的原因。浦岛隧道是只属于我和花城两人间的秘密,若坦承这件事,就等同背叛了花城。因此尽管尴尬,我仍然选择保持缄默。
「……你不想说就算了,不过我有一句话要劝你。」
加贺以彷佛要上前抓住我前襟的气势,猛然靠近我说道:
「如果害怕失去,对于获得也变得胆小的话,你迟早会变成空心人哦。」
「……我不会啦。」
说完之后,我轻推加贺,与他拉开距离。
「我不会变成那样,而且我会确实拿回我所失去的东西。」
加贺露出惊讶的表情。
在被问及言下之意之前,我便迈歩走向教室出口。
「那九月再见啰。」
加贺放弃劝说,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要来上学喔。」
暑假第一天,天气晴朗得令人发愁。
在约定时间的下午一点整,花城身穿便服,来到浦岛隧道前。
「让你久等了。」
我点头回应花城的问候。
尽管今天也是艳阳天,花城却身穿长袖长裤,并戴着一顶帽缘宽大的帽子,可说是非比寻常的完全防护。她之所以这样穿,是因为今天要探索的不是浦岛隧道,而是这座山。
不用说也知道,隧道是连接两个地点的地下空间,也就是存在着入口与出口。如今在我们眼前的浦岛隧道既然也是隧道,就可以假定除了这里之外,应该还有别的出入口才是。
因此,今天探索的目的便是找到另一个出入口。
「能找得到吗……这座山挺广阔的。」
听见我这么低声说后,花城若无其事地说道:
「找不到的话,就横向挖洞,强行凿一条隧道吧。」
「咦?」
「开玩笑的。」
我吓了一跳。原来花城也会开玩笑。
「我才不会模仿电影《第三集中营》那一套,开凿隧道很辛苦,而且崩塌的话就太可怕了。不过,如果后续的探索不顺利,或许可以一试。有其他出入口的话,也可以节省时间。」
「重点是要怎么挖啊?去租借挖土机吗?」
「那要画多少钱呢?」
「我怎么知道。」
再说,那种东西我们真的能租吗?就算可以,又要如何开到这边来呢……?
闲话到此为止,我拉回正题道:
「那么,要怎么寻找呢?」
「总之,在能走到的范围内,绕着这座山走一圈。塔野同学似乎比较习惯爬山,能请你带头走吗?」
「可以,那我们出发吧。」
于是,我们踏出步伐,走向荒山野岭。
仅仅两小时,探索便结束了。
我们太小看山了。
原本认为这座山的树木并不是很茂密,只要做好准备,要探索应该很容易。然而,我们显然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首先,我们的目标太不明确。如果知道要往哪里走,只要朝着目的地前进就好;但是要找寻某个特定东西时,就必须到处走动,搜寻每一处角落,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这是件非常辛苦又无意义的工程。起初,我和花城都将这次探索当作是有点辛苦的郊游,但是经历了脸上沾满蜘蛛网、常常差点滑跤等状况后,我们渐渐不再交谈,最后甚至忘记来时路,险些遇难。
当我们回到浦岛隧道前的时候,两人都已疲惫不堪。
花城清除着沾在头发上的蜘蛛网,歉疚地说道:
「我有点轻率了……」
「不,我也应该仔细思考后再行动……虽然现在才三点,但今天就先回家吧。」
「好。我好想冲澡……」
因此我们决定踏上归途。
走上楼梯、来到铁道前时,我赫然发觉一件事。
「嗯?」
我按压着衣服上的口袋,却没摸到应该有的感触。即使伸进口袋中试着摸索,里头还是空无一物。
「怎么了?」
「我好像弄丢家里钥匙了。」
「咦,不要紧吧?」
「家里有备用钥匙,所以不要紧。不过,我今天必须找地方消磨时间到晚上了……」
晚上——正确来说,是要等到上班的父亲回家。每当假日上班,他都会比平常早回家,所以我大概八点左右就能进家门。
「这样的话……」
花城突然高声说道。或许是日晒的关系,她的脸有点红。
只见她怯生生地问道:
「要不要来我家呢?」
花诚住的公寓大楼,位于比较靠近镇上的地区。
我们通过自动锁的门,走在整洁的内廊上。虽然这样说对川崎同学很不好意思,不过同样是集合住宅二,花城所在的公寓比川崎家大,而且相当干净。
我们在某扇门前停步,大概是到了吧。然而我一看门牌,上头的名字却不是「花城」。
这么说来,她曾说过自己没有父母。
那是花城痛揍学长那一天所说的话。幸好我在发问之前就先想起来了。
花城开门入内,我则跟着她进入玄关。紧接着,一位年约五十几岁的女性从靠近玄关的房间探出头。她斑白的头发绑在后方,手上提着环保袋,似乎正要出门购物。
花城停下脚步说了声「我回来了」,向女子打招呼。两人似乎同居一个屋檐下,但花城的态度格外地礼貌。尽管对此抱有疑问,我还是先低头说道:「打扰了。」
「杏子带朋友回来吗……?」
那位女性惊讶地看着我,然后突然惊醒似地以手掩口。
「我该去泡杯茶比较好吧……」
花城摇摇头。
「不用麻烦了。比起这个,请您以购物优先吧。」
「是吗……?那我就去买东西啰。」
女性从我身旁通过,走出家门。
「跟我来。」
花城向我招手,于是我跟着她在走廊上前进。
「刚才那个人是我姨妈。」
或许是看出我的疑问,花城主动说明道。
「姨妈两年前丧夫,女儿也长大独立了,所以现在我和姨妈两个入一起住。同只前我们几乎没说过话,所以我对她仍是用敬语。」
「原来是这样啊……」
「就是这间,进去吧。」
在花城的催促下,我进入了位于尽头的一间房间。
「等我一下。」
只见花城小跑步离开,不一会儿,便拿着毛巾和杯子回来了。
「这是湿毛巾和茶。」
「啊啊,谢谢。」
「我去冲个澡,你就用毛巾擦擦身体,在这里等我吧。」
她用遥控器打开冷气电源后,再次走出房间。
我一个人被留在房间里。
总之我先正坐于地板上喝茶,再用她交给我的湿毛巾擦拭脸和脖子,同时环视房间。
房间内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遮住整面墙壁的巨大书柜。书柜上的书从文库到漫画都有,不分类型,种类繁多,依照出版社分类摆放。我不禁心想,从这种地方看得出花城的性格呢。接着,我的目光自然地移到书桌上。收拾整齐的房间里只有那里特别散乱。桌上杂乱地堆着许多书,还有橡皮擦屑。
房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跟川崎同学的房间差不多,都很朴素。最近的女生房间都是这样吗?还是我对女生房间抱持太多幻想了呢?
我就这样观察着房间,不知不觉间便擦拭完身体,变得无事可做。因为地点特殊,I没事可做就令我坐立难安。就算想放空发呆,女生房间特有的芬芳香气也会扰乱我的思考。
我想看本漫画转移注意力,于是走近书柜。只是借一本来看,她应该不会埋怨吧?
此时,我正好发现以前就很想看的漫画,决定借那本看看,便从书柜抽出漫画。
「嗯?」
漫画和书柜之间夹着一只信封,似乎被人刻意藏在那里。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伸手抽出信封。接着,我往信封正面一看,上面印有『夕灯社』三字与那间公司的标志。信封已经拆封过了。
擅自看别人的信毕竟不好。正当我想放回原位之际,手上动作停止了。
「夕灯社应该是那间公司吧……」
发现这一点后,我的脑海立刻闪过与花城一同进入浦岛隧道时的光景。
花城她该不会……
好奇心与罪恶感在我脑中对峙,最后前者以些微差距获胜,于是我缓缓抽出信封内的纸张。
「哦……」
喀嚓一声,门打开了。
「抱歉,我洗得有点久……啊,那是……」
「啊啊,我正好闲得慌,所以借来看了。」
我坐在地上、背靠着床,举起手中漫画晃了晃,问道:「不方便吗?」
「不会。」她随即回答道。
花城穿着轻薄的吊带背心搭配短裤,衣着比以往暴露。光是和她处在同一个空间,我的心就跳得飞快。她坐到我的身旁来时,我更是紧张到极点。
我将读到一半的漫画搁在桌上,为了不让气氛变得尴尬,主动向花城攀谈。
「花城看的漫画也相当多呢。」
「对啊。意外_吗?!」
「是啊,毕竟你在学校看的都是文库本。」
「你观察得很仔细呢。」
「因为你很引人注目啊。」
花城小声地笑了几声,我的紧张则是稍微缓解几分了。
之后,我们开始闲聊。
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喜欢的漫画、喜欢的小说、喜欢的食物之类的。时间有如浓稠的蜂蜜,盈满整个房间,持续并缓慢地流动着。
「我其实有父母。」
就在聊完以前玩过的游戏之后,花城突然说出这句话。
「虽然就不在家这层意义上来说,我并没有说谎,不过我还是要向你道歉,我欺骗了你。我的父母都在东京,他们两人非常严格,对于总是表现出反抗态度的我似乎感到很头疼。所以他们以更生为名义,把我流放到姨妈所在的这个地方。」
「竟然说是流放啊。」
我露出苦笑。
「即使流放地与陆地相连,好像也会使用流放一词喔。」
其实我苦笑的意思是,这里并没有偏僻到需要用流放来形容。算了,就别和她争辩这个了。
「我讨厌父母,他们盲目信奉没什么大不了的工作,轻蔑追逐梦想、选择走在崎岖道路上。我最讨厌他们了。可是,听到他们要把我送来香崎时,我仍然大受打击。即使我觉得自己分厌恶他们,内心深处还是无法彻底讨厌他们。我真像个笨蛋一样。」
花城自我解嘲。
「我带着这种可悲的心情来到香崎,有点陷入自暴自弃的情绪。虽然以前也打过架,但是被男人搁脸踢腹倒还第一次。老实说,那时候我差点就哭了。」
花城继续说道:
「可是啊,就在那时,塔野同学出现了……你还记得吗?我说我没有父母的时候,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当时好像回答……『那真好呢』。」
「对,既不是出于憎恨,也不是出于同情,而是自然说出口的一句话。我那时就想『啊啊,这个人远远走在我的前面呢』。这也是我放学后跟踪塔野同学的原因。因为我先确认,为什么你会说那种话。」
「……原来是这样。」
「虽然这样说可能非常不恰当……可是对于怀有许多问题、一点也不普通的塔野同学,我大概……怀抱着憧憬之情吧。」
花城裸露的肩膀,触碰道我的上臂。
她散发的芬芳想起,令我感到意乱情迷。
「塔野同学,你转过身来。」
我缓缓地望向花城。
让红的睑、湿润的眼眸、娇艳的红唇。
只见花城咽下一口唾液。
「我对塔野同学—」
「花城。」
我打断她的话。因为我有一种宛如用菜刀活生生斩断鱼头的不祥预感。
「什么事……?」
花城露出似乎颇为不满的神情。
我干脆地问道:
「你有在画漫画吗?」
花城起初一脸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表情。
我不禁不安地心想,难道是我判断错误了?然而,很快地我就知道这份担忧是多余的。
「咦、啊、什……」
花城浑身颤抖,嘴巴像水池中的鲤鱼似地开阖着。本就红润的脸蛋又泛起红潮,目眦欲裂似地双眼圚睁。她的表情中夹杂着极度的惊愕、羞耻、困惑等情绪,然后猛地将脸贴近我。
「为、为、为什么……」
她显得难以置信,要求我说明为何知情。
「我拿漫画的时候看到一个信封,好奇之下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有张纸。那是所谓的评分表吧?只要投稿漫画奖之类的就会收到的东西。」
「呀~」花城发出一声怪叫,猛扑上来。由于距离极近,我无法闪躲,直接被她推倒在地。
「你为什么要看!」
花城骑在我身上,大力摇晃我的肩膀,咄咄逼人地问道。她扑过来时,上衣肩带脱落,露出底下一部分的内衣。我赶紧别开头。
「我一时好奇,不小心就……」
「别、别人的东西,不、不可以随便看吧!」
「这一点是我错了,可是你也不需要那么害矂吧。」
「我没有害臊!我是在生气!」
她比我想象得还要慌乱三倍
「再说,你的评分相当高呢。设定似乎也很有趣,可以的话,真想看看你的漫画。」「咦……」
摇晃我肩膀的手,突然停止动作。
我身体往后退,逃出花城的身下,然后和她面对面说道:
「看桌上这么散乱,你现在也有在画吧?我想看看花城的漫画。」
「不行……我的漫画还没有到可以给人看的程度……」
刚才的慌乱好似虚假的幻觉,如今的她显得十分缺乏自信。看着她的变化,感觉挺有趣。
「你会投稿漫画奖,就是因为想成为漫画家吧?既然如此,给别人看过绝对比较好。我
告诉你感想的,拜托了。」
「可是……很难为情啊……」
「想看!我好想看花城老师的漫画!不然我付钱了好了,请让我看吧!」
「嗯~~~」
她的反应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困扰。
接着,她爬到书桌前,从抽屉取出一迭纸。然后转身面向我,有如颁奖状般,将那迭纸名幸运残存的少女到双手奉上。
「不嫌弃的话……这是我最新画完的漫画。」
「我可以看吗?」
「别、别太期待喔,跟职业作品相比,这真的就跟涂鸦一样……」
「我会仔细拜读的。」
我郑重地接过以长尾夹夹住的原稿。
封面的画非常漂亮。我看一眼,便觉得大致而言并不输给职业漫画。这样的话,内容应该也值得期待。于是我开始翻页阅读。
「……」
沉默在房内流转,空调的运转声听起来格外清晰。
在我阅读的期间,花城显得坐立难安。她一下子用手指卷着头发,一下子又频频变换坐姿。这样的花城令我感觉颇为新鲜,我不由得一边看漫画一边偷看她,结果惹得她生气喊道「给我专心点」。向她赔罪后,我再次专心看漫画。
我花不到3:分钟,就看完这部作品……
这个类型应该分属于科幻类。内容大概是说,在文明毁灭的世界里,一名幸运残存的少女到各处女性,寻找其他生存者的故事。
「……怎、怎么样?」
花城紧张得全身僵硬,战战兢兢地问道。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变成正座的姿势。
我诚实告知自己的感想。
「非常好看!」
我高举原稿,热烈地说明。
「主角不屈不挠的无畏精神,真的很吸引人。特别是在最后,主角得知自己其实不是人类,而是仿生人的那个段落。她在这里先是绝望,然后重新振作,再次开始寻找人类。这一段真的很感人。不仅如此,读完后我才发现,前面很多地方都有伏笔暗示着主角是仿生人,让人很想再从头看一遍。真是好看到让人想一看再看。」
「…………真、真的吗?」
花城声音沙哑,给了一个显得制式的回答。
「真的,这作品就算出现在漫画周刊的短篇也不奇怪。你真厉害,我都不知道你有这样的特殊才华。你还有别的投稿——」
「啊,抱歉,等我一下。」
只见花城突然起身,然后扑到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
正当我心想她在做什么时,花城双脚突然开始猛烈摆动,拍打着床铺。
「花、花城?」
「~~~」
她发出感动至极的声音,看来相当喜悦。她似乎打算用这方式,掩饰自己难为情的一面。只见她双脚摆动的频率丝毫不减,持续了好几秒,最后像是电力耗尽似地瞬间停下。
花城缓缓坐起身。她的浏海黏在额头上,呼吸十分急促。
「……我可能感受到五年份的喜悦了。」
「哈哈,那我看这漫画就值得了。只要花城愿意,我随时都可以拜读哦。我认为目标若是成为漫画家,果然要请人帮你看过会比较好。」
「我、我并没有认真到想成为漫画家,只是偶尔碰碰运气,投稿漫画奖而已……」
「是吗?那就可惜了,明明很好看的说。」
「那种事……」
花城在口中嗫嚅着,同时撇开头。她又羞得连耳根都红了。
我估计花城心情平复之后,再度开启话题。
「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什么事?」
「之前在浦岛隧道里出现大量纸张……那些是花城画的漫画吗?」
花城的眼晴微微睁大。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很快便正襟危坐,点头承认。
「对,你猜得没错。那些全是我在小学时画的漫画。」
「果然啊……」
我原本就隐约想到,那些大量的纸张是漫画。问题在于,对花城而言那些漫画是什么呢?
「那个时候很抱歉,我给你添了很大的麻烦……」
「没关系啦,都过去的事了。比起这个,我想问你那些漫画究竟对你而言有何意义?」
花城总算不再抗拒,平静地回答道:
「那是被我父母丢掉的漫画。」
「被丢掉?」
「对,那是在我十岁时发生的事。我上课画漫画被老师纠正,然后这件事在家庭访问时败露了。我父母要我别做无聊的事,并当着我的面把当时积累的漫画作品全部丢弃。」
「……那一定很不好受吧。J
「因为每一张都是我努力画的,于是我嚎啕大哭,跟父母大吵一架。在那之后,我为了气他们,就是要画给他们看。我虽然对别人保密,却绝对不停止画漫画。我之所以被流放,归根究底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
「原来如此……」
这是多么令人难过的往事。如今我就能理解她拼命捡拾散落在隧道里的漫画的理由了。她和否定画漫画的父母一起住,却绝不放弃自己想做的事,这份热忱非常值得尊敬。
「其实你那么喜欢画漫画,没有必要瞒着大家呀。」
「就是因为喜欢,所以我才不想说。」
「这想法根本不正常吧?」
「这想法很正常。」
她的回答似乎充满感慨。
停顿片刻后,花城不可思议似地说道:
「……不过,为什么那些漫画会出现在浦岛隧道呢?」
「咦?那是因为花城想要找回来吧?」
「我想要找回来……吗?」
「不对啊。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太明白。虽然要我把那些漫画留在隧道独自离开,我绝对办不到;但说是我想要或想取回那些漫画,却又并非如此……我果然还是不太明白。」
「嗯?……」
我暧昧地回答,不由自主的背靠着床,抬头仰望上方。
然后,「啊」地一声脱口而出。
花城吓了一跳似地看向我。
我同样吃了一惊。
「怎么了?」
「不,没什么,什么也没有……」
我嘴上这么说,头脑却全力运转着。
宛如乌云密布的天空闪过一道电光,我的脑中灵光一闪。
仔细回想,这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事,我感觉快要想通什么了。
我把脑中散落的拼图收集起来,加以拼凑。错误的话,再用别的形状来试。
然后,我推导出一个结论。
「是那个吗……?」
在浦岛隧道发现的东西,存在着共通点。
进入浦岛燧道后,并非『能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能得到的是过去我们——
思考到这里时,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花城的姨妈似乎回来了。我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
刚才的想法还是别跟花城说好了。一来是我还不确定,二来是我不想因不必要的臆测造成她的混乱。
于是我站起身。
「那么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这、这样啊。」
花城明显失望地垂下肩膀。别露出那种表情啦。
「先决定下次见面的事吧。接下来我们要调查浦岛隧道的什么,花城有腹案了吗?」
「没有,我想停止调查了,因为我也想不出要做什么。」
花城重新把掉落的肩带拉起,以认真的眼神看着我。
「我打算下一次就正式展开探索。」
「正式……」
我跟着覆述一遍。
「塔野同学是为了救回华伶妹妹,我则是为了变得特别。在达成彼此目的之前,我们都不出去」
我吞了一口唾液。这个时刻,终于到来。
「你已经决定好哪一天实行了吗?」
「嗯,我打算在八月二日开始。」
「好,八月二日对吧……我问一下,为什么要选那一天?」
「没什么理由……因为我想说适当地间隔几天比较好。」
确实,我们需要做许多准备。除了进入隧道时的用具,也要考虑出来后的事。
我们决定详细的准备项目,之后再用电邮讨论。于是我离开花城房间,穿上放置于玄关的鞋子后,打开大门。
「那么再见了。」
「那个、塔野同学。」
「嗯?」
花城姿态忸怩,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闭上嘴巴。
「……抱歉,没什么。再见。」
「好,再见啰。」
喀锵一声,我关上门。
最后看到的花城,表情似乎有点悲伤,令我的胸口隐隐刺痛着。
距离探索日不到一星期的某天早上,当我在房间里无所事事的时候,花城传来电邮。
『川崎约我参加祭典,塔野同学要去吗?』
说到这个时期的祭典,指的就是邻镇举办的烟火大会。超过六千发的烟火打上高空,算是当地最大规模的有名活动,每年都有大批人潮从各地前往参加。华伶在世时,我也曾经去过。
这么一想,今天就是那个烟火大会的日子。
若是问我是否想去,其实我并没有这个想法。或者该说我不太想去,我受不了人多的地方。
于是我打开电邮的文件,输入『抱歉,我就不去了』。接下来,只要按下一「发送」就好……但我的手指就是动不了。有两个因素让我犹豫了。
首先,从花城传送的邮件文字来看,她写着『塔野同学要去吗?』,而不是『塔野同学也要去吗?』,从没有『也』字可以看出花城的迷惘。或许这样的想法很傲慢,但根据我的推测,花城大概有些抵抗和川崎同学两人一起前往,打算找我作陪。换言之,我去她就去;我不去她就不去。
考虑到川崎同学,我不免有点同情,所以无法一口回绝。这是第一个因素。
第二格原因,就和上次加贺约我时一样,起因在于我近似情义上的考虑——「这可能乐最后一次见面,赴约比较好吧」
「该怎么办呢……」
我在不至于掉下床的范围内翻滚身体,随即听见一楼厕所门打开的声音。
是父亲,今天明明是平日,不知为何他却在家。是先前假日上班的补假吗?还是他请了特休?不管怎样,我并不想和他面对面相处。
「……好。」
我把刚才打好的邮件删除,重新再写一次。
『我去。集合时间和地点昵?』
然后点选「发送」。
若是被父亲缠上就麻烦了,去看看烟火大会吧。
这么决定后,我马上开始准备。我走出房间,前往父亲所在的客厅。
父亲坐在座垫上,显得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我稍微深呼吸后,喊了一声:「爸。」「嗯……什么事?熏。」
「今晚我要出去一下。」
「啊~……这样啊,什么时候回来?」
「晚上十二点前我就会回来」
「晚餐你要怎么解决?」
「我会在外面吃完再回家」
「知道了,路上小心。」
我点头回应,随即回到自己房间。对于我们能正常对话这么久,我感到吃惊不已。
最近父亲不知为何心情很好。以前我和他说话时,他明明不怎么回应,今天却问我要不要回来吃晚餐,而且还跟我我说「路上小心」。自从华伶死后,我就再也没听父亲说过这种话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为了调查浦岛隧道,跟父亲说要外宿时或很晚才回家时,他都没有表达任何不满。
他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我思考了一会儿,就觉得反正这种事无关紧要,便不再多想了。
天空渲染成赤红色时,我抵达了花城所指定的公车站牌。
平常连一名老人等车都罕见的公车站牌,如今却排起长长人龙。他们大概是要去烟火会场的人吧,有几人穿着浴衣和甚平和服。不过,我并没有在队伍中看到花城和川崎间学的身影。
自再五分钟就要发车了,她们应该到了才对。我这么想着,朝四闺张望一番。这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头一看,只见花城站在那里。她今天穿着淡蓝色的连身裙。
「久等了吗?」
「不,我也是刚到。」
「这样啊。川崎还没来吗?」
「对,好像还没……啊。」
在车道对面的人行道上,我发现了身穿洛衣的川崎同学她察觉到我们在这里,随即踩着木屐走过斑马线,发出叩叩叩的声响前来。
川崎同学身穿金鱼剌绣的桃红色浴衣,一看到我便明显地扭曲了一下面孔。
「呃……为什么连塔野也来了。」
咦?花城没告诉她啊。
「是我约他来的。我觉得三个人一起参加比两个人好。」
「是这样吗?算了,既然是杏子邀请的,那就没关系……」
「杏子?」
我记得那是花城的名字。
「川崎坚持要叫我的名字。」
花城补充说明道。原来如此,有这样的原因啊。
「你们感情变得很好了呢。」
我完全没有取笑的意思,肩膀却被花城打了一下。
过没多久公交车来了。我们三人一同上车,车内座位几乎都有人坐着。花城和B崎同学勉强找到横向座位后并排坐下,我则是站着。
车门关闭,公车开动。
「你看我的浴衣如何?」
川崎同学问花城道。
「塔野同学觉得如何呢?」
花城转而问我。为什么要把问题丢给我啊?
「我、我觉得很好看哦。」
「我也是相同的感想。」
「……你们果然在交往吧?」
川崎同学抬头瞪了我一眼。我和花城都没有否认。
公交车遇到红灯而剎车,带来剧烈的晃动。我失去平衡,差点摔倒,多亏抓住吊环才勉强重新站稳。没事、没事。川崎同学看到我这个样子,傻眼地叹了口气。
「杏子,这种家伙哪里好了?」
「这种家伙?」
「是啊,不觉得傻愣愣的,一副靠不住的样子吗?长相也没多好——」
「不要说那种话。」
花城冰冷的语气宛如利刃出鞘,川畸同学狼狈之下改而向我问道:
「那,那么塔野是被杏子的哪一点吸引?」
「咦?我吗?」
「啊,这个问题我也有兴趣。」
两人直直地盯着我看,要我回答。这下子有点伤脑筋了。
「呃……这种事不太方便说出口啦。」
「没有吗?」
花城失望地皱起眉头。看来我如果不想办法回答,可能会后患无穷。
于是我绞尽脑汁,尽可能选择安全又不会太恶心的话。
「气……」
「气?」
「气味吧。」
川崎同学脸颊抽动,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看来我的词汇选择可能出了差错。
「讨厌。这与其说是恶心,倒不如说有种下流的感觉。塔野原来是用那种眼光……不该说你是用鼻子来判断女生的吗?」
我连忙挥手否定。
「那、那是误会。我没有一个一个闻女孩子的气味,会闻到花城的味道也是碰巧啦。」
「碰巧闻到气味是怎样的状况?你给我说清楚。」
「不是川崎同学想得那样啦……花城你也说句话吧。」
花城闻了闻自己的身体,不安地问道:
「我有味道吗?」
下公车之后,我们走路前往烟火会场。
四周已经暗下来了。所幸今晚天气晴朗,天空万里无云。
烟火会在前方一级河川的对岸施放。我们这些游客会在河的这一头观赏烟火,摊贩也会在这一侧沿着河岸摆滩。公车站牌到烟火会场并没有多远的距离,从这里便能听见夹杂于车阵排气声中的祭典喧嚣声。
我们通过行人穿越道,稍微走一会儿马上就闻到蜂蜜蛋糕的甘甜香气。
「你们两人有什么具体的预定计划吗?」
我边走边询问道。花城摇摇头,川崎同学接着回答:
「我没怎么想好要去哪里,但最后想玩超级捞球。」
「啊啊,那个很好玩呢。」
川崎同学露出讶异的的表情,然后很快羞红了脸。
「不,不是的!不是我想玩,是我弟弟想要奖品,他想要那个有刺的彩色弹力球。」
这么说来,确实有那种东西,不过那种求大概过一个礼拜就会破洞而不能玩了。
「我先前就觉得,川崎同学意外地疼弟弟呢,还会陪他们一起玩。」
「意外是什么意思啊?真失礼……这么说来,杏子有兄弟姊妹吗?」
「我是独生女。」
「哦,这样啊。我也想当个独生女呢。」
「是吗?可是我挺憧憬拥有弟弟妹妹的人。」
「欸~有弟弟妹妹其实很麻烦哦?会缠着你陪他们玩,还必须和他们一起洗澡。」
「洗、洗澡也要一起吗?」
见花城和我以外的人正常谈话,我便莫名感到安心。花城个性叛逆又喜欢马上诉诸暴力,居然变得如此善于交际。看到眼前此景,我的心境就像是守护孩子成长的父亲。我尽可能不加入谈话,走在两人的后方守护她们。
愈接近烟火会场的中心,人潮就变得愈拥挤,滩贩的数量也随之增多。周围开始飘散炸鸡的油或炒面酱料所散发的美味香气。
此时,一阵有如动画音效、发出「咕噜」声的空腹音响起。
「川崎……」花城怪罪似地说道。
「不是、不是!才不是我的肚子在叫,是杏子才对吧!真是的!」
川崎同学手扠着腰,一副有点气恼的模样。花城,你冷不防就想把羞耻推给别人啊……
「既然肚子饿了,就去买些东西吃吧。反正离烟火施放还有段时间。」
川崎同学如此提案。我看了一下手机,时间是七点整,烟火则在八点开始施放。
总之,我们沿着路走,随便逛逛摊贩。
走了一段路后,花城停下脚步。她注视着摊贩的烤鱿鱼,露出似乎觉得很稀奇的表情。
「唔哇……竟然拿整只鱿鱼来烤……」
「因为这是烤鱿鱼摊贩嘛,你该不会是第一次看到吧?」
我这么一问,花城点头肯定。
「我有在电视上看过几次,但至今我从没逛过祭典……」
「原来是这样。」
因为东京不太举办祭典吗?还是父母没带她去呢?
「烤鱿鱼好吃吗?」
「好吃。你买来吃吃看吧?」
「可是,我也想吃章鱼烧……」
花城少见地露出认真的表情在烦恼。这时,川畸同学出声说道:
「那两个都买吧?章鱼烧的店家就在这附近。我也肚子饿了,可以帮你排队买回来。」
「真的吗?那可以拜托你买章鱼烧吗?」
「好啊。」
花城把钱交给川崎同学后,她便走到对面的店去买章鱼烧了。花城则是对这边的店家大叔说「我要一份」,买了烤鱿鱼。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闻到烤肉酱的味道,我也肚子饿了。这么一想,我们来这里的途中好像有个卖炒面的摊子。
「花城,我去买个炒面,等等回来。」
「知道了。川崎回来的话,我们就待在棚子里等你。」
「好。」
我回头前往炒面摊。
幸好这边没什么人,我很快便买到炒面,价钱是四百圆。因为花城不在烤鱿鱼的摊子前,于是我走到棚子找寻,只见两人已经坐在棚内开始用餐。花城津津有味地咬着烤缺鱼,似乎很满意。
我找了找可以坐着的地方。这只是灵在摊贩之间的简易棚子,因此只有三张两人坐的椅,现在全部的位子都有人坐了。
无奈之下,只好站着吃炒面了。这时,花城对我说道:「等一下。」
「川崎,你可以再靠过去一点吗?」
「这样吗?」
「谢谢。来,塔野同学。」
花城拍了拍挤出来约三十公分的空位。
我道谢后坐下。虽然坐起来算不上舒适,但总比站着好,有得坐就很感激了。只不过,花城与我肩膀紧靠着,让我有些坐立不安。
我打开炒面的盒子,将筷子伸进去,然后送到嘴边吸着面条。虽然酱汁又多又浓,但感觉格外美味。
「塔野同学、塔野同学。」
感觉肩膀被戳了两下后,我回过头,只见花城用牙签刺着章鱼烧,送到我的前方。接着,她笑嘻嘻地开口:「啊~」
「不,我……」
我正想说不用了,花城身旁的川崎同学却狠瞪着我,似乎在叫我吃下去。好可怕。
没办法,我只好下定决心,张口把章鱼烧吃了。
「啊!好烫!好烫好烫!」
「啊哈哈。」
花域和川崎同学都笑了。算了,你们开心就好。不对,这真的好烫啊……
我在口中滚动着章鱼烧,总算勉强吞下肚。舌头被烫得发麻。
「抱歉,是川崎提议的。」
「这可是贵重的喂食欸,你要好好品尝呀。」
老实说,因为实在太烫,我根本吃不出味道。总之,我还是点头回应。
当炒面吃完一半的时候,花城站了起来。
「我去买果汁,你们有什么想要喝的吗?」
「我也去吧?」
「不用,两个人离开座位,可能回来就没得坐了,我去买回来吧。」
「是吗?那我要Cheerio的可乐,没有就买普通的可乐。」
「那我要※LIFEGUARD,没有就和川崎同学一样。」(译注:cheeri。公司出品的一种碳酸饮料。)
「我去去就回。」花城打了声招呼后便走出棚子。
「花城变了呢……」
「真的呢……」
难得……或者说这大概是第一次,我和川崎同学意见相同。
「说到变了,我认为川崎同学也是哦。跟以前相比,你变得圆融了。」
「那是……是啊,有自觉。自从杏子转来后,很多事都改变了。」
川崎同学这么说着,露出微笑。
花城转学过来后,改变最大的毫无疑问就是川崎同学。虽然还不知道这样的改变是否会为她带来好处,不过我认为她在精神上有所成长了。至少对我来说,温柔总比可怕来得好。
「……我很感谢杏子。总有一天,我想要好好向她致谢。」
川崎同学以崇敬的眼神仰望天空。看到她那个样子,我的胸口感到一阵刺痛。为了掩盖那股痛楚,我一口气吃完了剩下的炒面。
过没多久,花城便回来了。我们三人一起边谈天边喝果汁。感到肚子饿就去买回蜂蜜蛋糕,三个人一起分着吃。
在第一发烟火打上空中之前,我们都完全忘记欣赏烟火一事。
「糟糕,河堤那边可能已经有很多人了,我们快走吧。」
我们把剩下的蜂蜜蛋糕塞入口中,配果汁吞下肚后,赶紧动身前往河堤。途中看到垃圾桶,将垃圾扔了。
正如川崎同学所预料,河堤上已经挤满了人,虽然还不至于没地方站,但是到处都铺着地垫。我们在人群中四处走动、寻找人少的空地,总算找到能容纳三个入坐的空间。
川崎同学从包包中取出地垫,打开后铺在地上。她原本以为只有自己和花城会来,带了两人用的垫子,不过坐三个人也没问题。
准备周全后,我抬头望向天空。
只听见轰地一声,传来撼动心脏的巨大声响。紧接着,色彩斑斓的闪光点缀天空。明灭的火花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将残像留在众人眼底,随后逐渐消失于黑暗之中。烟火陆续施放,不断照亮黑暗的夜空。
「好美……」
坐在我旁边的花城小声地说道。
烟火咻地一声向上飞升,隔了意外长的时间后才爆开。闪光宛如活泼的青锵鱼,在空中游动。观众发出欢呼声,只见火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坠落,好似金黄色的柳树。接着,空中盛开一轮花朵,无数的烟火重迭在一起。牡丹花开,蜜蜂飞舞,尼加拉瓜瀑布奔流而下,然后表演项目进行到速射连发烟火。
这时,我的右手感觉被某样柔软的东西碰触。
是花城的手。
换作平时,我会因此心跳加速、身体僵硬;现在却令人惊讶地自然接受了她的触碰。
我的手在地垫上摸索后,手指与她交缠。接触面积增加,体温交融在一起。
最后的特大烟火照亮整片天空。
我宛如在梦境之中。
「啊/太感动了~」
走在身旁的川崎同学伸了个懒腰。
烟火大会结束后,我们踏上归途。跟来的时候相比,人潮没有那么拥挤了。不过摊贩的生意仍维持盛况,到处都听得见叫卖的声音。
「老板,我要玩一次。」
川崎同学付给超级捞球的摊贩大叔两百圆。她接过捞网后,随即在水槽边蹲下,意气风发地卷起袖子。
「好,目标是一百个。」
花城有点惊讶地问道:「能捞到那么多吗?」
「这个我最擅长了。从小学时起,我捞的数量就从没输过。」
果然只是川崎同学想玩……不过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哦……我没有玩过。」
「咦,是吗?那一起玩吧。老板,再给我一个捞网。听好啰?这是有诀窍的,首先要把纸弄湿——」
当两人专心玩捞球的期间,我揉了揉眼睛。
恐怕是长时间注视烟火的关系,我的眼睛累积了不少疲劳,内侧隐隐作痛,而且也感到轻微头痛。看来今天回家还是早点睡比较好。
我按着眼头、仰望天空的时候,一名女性从视野边缘经过。
明明只是经过,却令我有股莫名的异样感。
我的目光追着那名女性的背影。她穿着浴衣,头发绑在后方,看不出年纪。
我的心中顿时产生一种毫无根据的使命感,叫我必须确认那个人的相貌。
等回过神来,我已经跑了起来。为了不跟丢那名女性,我拼命地奔跑。
随着与女性的距离缩短,无法捉摸的感情开始转为明确的形体。
热烈的感情……信赖……似曾相识……怀念?
女性停下脚步,开始跟站在身旁年约四十几岁的男性说话。
我看到她的脸。
「啊——」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一次。
那名女性是妈妈。
是五年前失踪的我的母亲。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不,她就算在这里也不奇怪,毕竟她只是失踪,并不是死了,离婚手续只是透过外公外婆办完,在某个地方遇见她本来就不足为奇。倒是和她说话的人是谁?新的交往对象吗?他们两人似乎都玩得很高兴,母亲笑得很开心。
那么我……我该怎么做才好?……不,我还能怎么做?我只能闭上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转身回家吧。我不该妨碍他们两人的幸福。
可是,真的那样就好了吗?什么都不问真的好吗?比如她为什么要失踪?她恨我吗?这些问题真的都不问吗?
母亲转身面向这边。
我和她目光交会。
「——」
祭典的喧嚣远离。
闺围的一切变成慢动作,强韧的意识丝线连接着我和母亲。
我们注视着彼此,一动也不动。
经过宛如永恒的数秒之后。
母亲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
她一边的脸颊吊起,嘴的轮廓颤抖着,好似快要尖叫出声。那种恐惧的模样,简直就像和野兽被关在同一个笼子一样。
如此明确的拒绝,胜过千言万语。
在母亲眼中,我大概就是恐惧的对象或心理阴影,又或者是想要忘掉的存在。
大脑判断我应该马上离开,于是我静静地转身离去。
虽然我并没有期待「抱歉,我不告而别」、「我并没有恨你」这类话语,但有种狠狠遭到背叛的感觉。
我的脚步虚浮,感觉头晕目眩。走路的时候碰撞到好几个人而遭到抱怨。明明看着前方,大脑却不肯接收任何情报。
「塔野同学?」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花城站在眼前。
「我看你突然跑走……怎么了吗?你的脸色很差,没事吧?」
「花城……」
我缓缓接近花城,从正面一把抱住她。
「塔、塔野同学?」
我双臂用力抱紧,与她全身紧贴。我必须抱住花城,不然我的自我很可能被感情的漩涡吞噬,我需要一条绳子,能够将自我留住。
花城原本僵硬的身体逐渐放松。她的体温与柔软浸透到我的身体里,将我的身体固定在原地。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五秒还是十秒,或者是一分钟,我的心情终于平复下来。我放开花城,只见她双颊泛红,我的脸也跟着热了起来。
这样不就像是突然发情的人吗!?在公众面前,我在做什么啊!
「抱、抱歉,该怎么说呢,我不小心鬼迷心窍了……」
「好点了吗?」
花城忧心地说道。她似乎真心在担心我。
我脸上的热度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感觉可以待在这里的安心感。
「……嗯,我已经没事了。走吧,川崎同学在等我们。」
「真的没事了……?」
「对,多亏花城,我已经恢复了,谢谢你。」
我们前去与川崎同学会合。
我一边走,一边在心中向母亲道别。我们大概不会再见面了。
回程的公车很空旷,我们三人并排坐在最后面的座位。坐在窗边的我一边发呆,一边随意响应花城与川崎同学的谈话。
我感觉非常疲累,不只是眼睛,身体也很疲惫。与其说体力用尽,倒不如说精神耗尽了。
现在想来,我先前或许对失踪的母亲抱持期待。我内心深处还存有天真幻想,以为母亲从失去华伶的悲伤重新振作后就会回家。所以遭到母亲拒绝,才会受到这么大的打击。
在母亲失踪的时间点,我应该就已经看开了。然而,只不过是见到一面,我就变成这副窝囊样。果然血缘关系并不是那么容易切断的吧。
今天会撞见母亲,说不定就是血缘所连接起的缘分。我与华伶之间强韧的羁绊,并不是母亲可以比拟的。若是如此,我或许能够再见到华伶。这么一想,内心便稍微轻松了一点。
……不,不是或许能够再见。
我绝对要与她相见。
我要在这个暑假进入浦岛隧道,把华伶带回来。
这就是我的使命。
目送花城与川崎同学离开后,我从车站叫计程车回家。到家时,差不多是十点左右。
开门一进入玄关,一双陌生的鞋子随即映入眼帘。
那是双白色高跟鞋,明显是女性的鞋子。
有客人来吗?父亲还是头一次叫客人来家里呢。
我心想别打扰他们,于是蹑手蹑脚地在走廊前进。此时,客厅的门打开了,父亲从里面探出头。
「喔喔,你终于回来了啊,熏。」
大概是喝酒了,父亲的脸有些红,表情松垮下来,一眼就看得出心情很好。最近他一直都是这样,今天更是特别开心。
「你在发什么呆。来,过来一下。」
「咦……喔。」
我依言进入客厅后,马上与在榻榻米上正座的一名女性对上眼。她的年纪大约三十几岁,外表看起来很清秀,雪白的肌肤散发有如人工物的光泽。
「初次见面。」那位女性出声跟我打招呼,于是我也向她问候道:「你好。」
我往桌上一看,上头摆放着外送的寿司和啤酒瓶。寿司少了一半,啤酒瓶则是喝空了两瓶。
「总之你先坐下吧。」
「咦?」
「我叫你坐下,坐这里。」
父亲粗暴地抓住我的肩膀,压着我坐在榻榻米上。、
他是要我陪同吗?事情实在太过突然,我感到莫名其妙。
父亲坐在我身边,愉快地笑着抱住我的肩膀。他身上传来的酒味浓重,灼热得令人难受。「这是我的儿子熏,就读香崎高中二年级。」
「哦,看起来很认真呢。」
「是啊,他会帮忙做家事、洗衣烧饭。虽然有点爱到处乱跑,但是我引以为傲的儿子。」
父亲豪爽地哈哈大笑。
「熏,你肚子饿了吧?来吃寿司,你要挑哪一样都可以哦。」
「不,我……」
「你不饿吗?你从以前就是这样呢,很帮爸爸省钱,对爸爸的帮助很大啊。」
「……」
语气、话语、态度、表情,全都很做作。这个人只是在扮演一名好父亲,举办只有一个人的化妆舞会。
他为什么要演戏,让人以为我们感情很好呢?把我叫来这里的理由又是什么?再说,这位女性父亲的什么人?她明显比父亲年轻,为什么没有对父亲用敬语?她是远方亲戚吗?难道是公司的同僚?还是朋友?
疑问不断涌出,逐渐占据我的思考。
「啊啊,这么说来,我还没介绍呢。」
父亲终于放开我的肩膀。
「她是你的新妈妈。」
……妈妈?
这个人吗?
「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但是你也知道的,我工作很忙,实在找不到时机。虽然这么突然我也很抱歉,不过嘛,就是这样啰。」
就是这样?这样是指怎样?
「我们很早就在职场上认识彼此,真正开始交往大概是在一个月前——吃了几次饭——
也离过一次婚——你离家的时候——扶持着我——」
父亲说的话,我完全没有听进脑中。
我感到强烈的晕眩,很不舒服。这是怎么回事?今天发生太多冲击性的事,拜托让我去休息一下吧。
就算我没有任何反应,谈话仍在继续进行。
「总之,来喝酒吧。」「健康检查不会出问题吗?」「今天是特别的一天,没关系啦。」「最好是没关系。」「别说了,你也喝吧。」「啊啊,真是的。」「我们两个下次再一起去吃海鲜吧。」「等现在的工作告一段落再说。」「那点工作花不了多少时间啦。」「也要出国旅行。」「等钱存够就买新车。」「老了以后,就两人一起悠闲生活。」「……新的兴趣。」
「……家。」
一个是从以前就身为我父亲的人;一个是预定要成为新妈妈的人。
他们两人所描绘的未来中,并没有我的存在。
没有关系的两人是因为有爱才成为家人,孩子是因为有血缘关系才能成为家人。
那么既没有爱、也没有血缘关系的我,到底是什么?
「——所以,我打算不久后搬家。」
「……咦?」
父亲无视我的疑问,有些兴奋地说道:
「我已经开始准备换工作。我们要离开香崎,搬去住高楼大厦。房子格局虽然会变小,不过在那边生活很方便。」
女性用力点头赞成。
「卖了这间房子就能拿到一笔钱。你也不用担心升学的事,别说是高中,不管是大学还是专门学校,我都可以供你去读,也能帮你准备一个人住的资金。我们三人一起在新的土地、新的家,重新来过吧。」
重新来过。
「今后我们要迎接新的人生啊。」
我头部的毛孔像喷火似地打开了。
开什么玩笑,这样华伶要怎么办?她还被留在过去啊。失去血脉相连的女儿,却轻松愉快地活着,你知道这是多么不应该的事吗?
我们必须一直、一直悲伤下去,陷入无限懊悔之中,把她刻印在我们的记忆里,不然华伶的存在就真的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啊。
你这个无情的家伙。
我想痛骂他,拿起啤酒瓶打他。掀翻桌子、打破纸门,破坏一切来发泄愤怒。
然而,我只能用力紧握自己的手。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发怒,一切的冲动都仅止于「想做」,怒气不断累积在心中。没有付诸实践的言行,全都化成泪水流淌而下。
「喂,怎么了?熏?……你在哭吗?」
父亲担心似地窥看我的脸。别看啦。
「还好吧?身体不舒服吗?」
与你无关,你这个外人。
「……是吗?熏。」
父亲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所以说了,别碰我。
「放心吧。你或许有很多不安,但我们三个人一起的话,肯定可以克服难关的。所以你就别哭了吧。」
看着父亲脸上充满希望地对我笑,我顿时明白了。
不管是华伶的死、母亲的失踪,还是对我的恶劣待遇,他都想当作没发生过,逃往未来。他就跟恐惧着我的母亲一样。虽说已经离婚,但他们果然是一对夫妻。
我即将沸腾的头脑,一口气冷却到冰点以下。随后,强烈的呕吐感袭来,我吐了一地。
「呀啊!」
女性发出惨叫。
茶色的呕吐物泼在榻榻米上。即使混杂我在祭典吃的炒面、蜂蜜蛋糕、LIFEGUARD的呕吐物全都吐完,我仍是不断吐出像水一样的呕吐物。
「你、你在做什么啊!」
父亲甚至忘记扮演温柔的父亲,一把将我推开。
吐到胃都空了之后,我从客厅逃回房间,也不收拾善后,将自己关在房内。我用大量的面纸把嘴擦干净,将棉被从头上罩下。虽然闷热不已,但若不这样做,我就平静不下来。
我只感到非常恶心。不管是一脸得意地谈论未来的父亲,还是把父亲的话当成崇高教义在聆听的那名女性,都只令我感到不快。如果在那里多停留一秒,我不知道会变成怎样。光是想起来,就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靠唾液冷却被胃液灼烧的喉咙。此时,装在口袋的手机传来震动。
大概是父亲吧。尽管觉得很烦,我还是看一下。
是花城传来的邮件。
『今天我玩得很快乐,谢谢你。』
只是短短的内容,就彷佛附身的邪祟清除般,让我的心情轻松不少。
我真是受到花城许多帮助。祭典时的事也是一样,如果不是花城在场,我大概无法保持平静吧。没有征求同意就抱住对方,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依靠他人。
超出感谢的情感在我的胸中膨胀。当我认知到这一点,瞬间对花城感到无比爱恋。
我用邮件回复『我才是』后,紧握着手机,睡得不省人事。
探索浦岛隧道的前一天,八月一日。时间是蝉叫得最大声的早上十点。
我坐在书桌前,写好一封内容是「离家出走」的信,收信人是我父亲
如果没有这封留书,我进入浦岛隧道后或许会惊动警察。警察若判断失踪者可能是遭到绑架或遇难,就会大规模动员人手以寻找失踪者。然而,只要我像这样表明自己是离家出走,他们便会判断没有刑事案件的可能,就不会进行积极搜索。这些全是花城告诉我的。
我们所担心的是浦岛隧道的存在被别人知道。如果搜索队为了找我们而进入浦岛隧道,不知道情况会变得多糟。最坏的情况,我们可能在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就被带回来,浦岛隧道则被禁止进入。这是绝对要避免的事。
不过,这些状况发生的前提是要通报失踪,所以应该没必要那么担心。花城的父母倒也罢了,我父亲是不会积极搜索我的。
祭典那一天,自从我在客厅呕吐之后,父亲对我明显变得冷淡了。别说是关心,甚至连招呼都不打,有时还会用厌恶的眼神看我。他真的开始把我当成累赘。
我会消失一段时间,所以请原谅我吧。
「……好了。」
写完信后,我确认要带进浦岛隧道的物品。
我把持有物品排列在地上,有手电筒、手表、钱包、四盒能量补充品、二•五公升的水壶。我把这些东西收进登山背包,试着实际背起来看看。
重量大约是装有教科书的书包的一半,即使水壶中装满水也还算轻。因为在浦岛隧道的另一侧,必须以小跑步或快走的方式移动,所以只带最低限度的随身物品就好,这也是花城的提案。总是她在出主意,令我感到过意不去。不过,正因为花城这么聪明,借助她的智慧探索,想必肯定可以找到华伶。
就快要与华伶重逢了。为了明天出发探索,今天就好好养精蓄锐吧。
我马上躺在床上,想说看本漫画时,手机响了。不是电邮,是电话,而且是花城打来的。「喂?」
『啊,塔野同学?抱歉,突然打电话给你。』
「不,没关系。比起这个,有什么事吗?」
『你现在方便见面吗?』
「嗯,可以啊。地点要在哪里?隧道前吗?」
『不……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室内。』
我看了一下时钟。
「那要在咖啡厅见面吗?时间约晚一点,我们可以一边吃午餐一边谈话。」
『地点在哪里?』
「就在学校附近。你只要在校门前等我就好,时间约在十二点左右吧。」
『知道了,那我十二点在那里等你。』
「好。」
通话结束。
她要谈什么呢?是要开会吗?最近我们一直都只用电邮通信,所以她大概想在探索前见面讨论一次吧。
不管怎样,去之后就知道了。
柏油地面反射的阳光无情地灼烧肌肤,海风带来热气。
在宛如三温暖的热度下,我比约定时间提早三十分钟抵达学校。因为电车时刻的关系,如果搭比这班更晚的电车,就会过十二点才到达。乡下就是这一点不方便……我因酷热而厌烦得不想动弹,等待着花城到来。
经过十分钟左右,公交车停在学校前。我在下车乘客中发现花城,于是向她轻轻挥手,她随即小跑步过来。
「你来得真早,等很久了吗?」
花城有些过意不去似地说道。
「不,我也是刚到。」
「这样啊,那我们走吧。」
我点了点头,与她一同前往咖啡厅。
我们两人并肩走在沿着县道的人行道上。如果俯瞰周围的街景,大概会是空荡荡的印象吧。比起人,视线所及之处的野猫或乌鸦还比较多。马路偶尔会有小货车驶过,但耳朵听见的声音仍尽是蝉的鸣叫。
「虽然这么说很不好意思,不过这里还真是偏僻的乡下地方啊。」
「哈哈……有种对你很抱歉的感觉呢。在搬过来之前,你住在怎样的地方?」
「普通的住宅区。我想应该没有塔野同学想得那么都会。」
「是吗?那你放学后会去原宿玩,吃可丽饼吗?」
花城轻笑一声。
「你这印象也太具体了吧。确实是有那样的人,但是在班上大概只有两、三个会这么做而已。毕竟原宿对我们来说算远啊。」
「哦,原来是这样啊。」
「对。」
花城简短地回答之后,很快继续说道:
「塔野同学平常放学后都在做什么呢?」
「会做各式各样的事呢。像是看漫画,或是做晚餐。」
「咦?你会下厨啊。」
「普通程度啦。」
「那么——」
我这么闲聊的同时,感到一种异样感。
花城的样子有些不对劲。该说她比平常格外活泼吗?总之变得多话了。如果只是这样,还算是好的倾向;然而她看起来像是害怕沉默的样子。换个带有一点恶意的说法,她好像在看我的脸色……话虽如此,这真的是很微小的变化,说不定是我想太多了。
穿越钢筋裸露的大门,我们进入了寂寥的商店街。关的店比开的店多,也就是所谓的铁卷门街。在门可罗雀的帽子店旁,一只流浪猫悠哉地从眼前经过。
「这种地方有咖啡厅吗?」
「是很少人知道的店哦……啊,在那边。」
我指着路边的KEYCOFFEE广告牌。店面出入口的地方设有玻璃柜,里面排列着蛋包饭、意大利面等餐点的样本。
一打开门,立刻响起锵啷锵啷的铃声,手撑着脸颊、坐在柜台的阿姨立刻抬起头。她就是这间咖啡厅的老板娘。
「没有别人,你们就随便坐吧。」
老板娘话一说完,随即毫无干劲似地站起身,走进里面的厨房。
我们在稍嫌昏暗狭小的店内前进,于靠内侧的座位坐下,打开菜单观看。我点了蛋包饭,花城则是点了综合三明治。另外,我们还点了餐后咖啡。
我喝了一口送上来的水,然后哐地一声把杯子放在桌上。
「那么……」「那个……」
我们同时开口说话。
我苦笑着请花城先说。
「呃……你常来这间店吗?」
「这个嘛,一个月大概来一次吧。」
「一个人吗?」
「国中之后是一个人来,在那之前都是和华伶一起。」
其实父母也有一起来,但我想没必要说得那么清楚。
「哦……华伶妹妹是怎样的孩子?」
「这个嘛……她是个既可爱又聪明的孩子,非常懂得察言观色。如果升上国中的话,她绝对会很受人欢迎。」
「我想多听一点华伶妹妹的事。」
「嗯,好啊。华伶三岁的时候,发生过一次不小的事件——」
虽然我爽快地答应,并开始说起华伶的往事,心中却感到不对劲。我确实挺乐意说华伶的事,可是这非得要现在说吗?花城找我来,应该不是为了听华伶的往事才对。
尽管心中存有疑虑,我仍是大谈华伶的魅力。等说到一个段落的时候,我主动开口问道:
「话说回来,你找我来是——」
「来,蛋包饭和综合三明治。」
在我问完前,午餐先来了……
「吃饭吧,塔野同学。」
「嗯、嗯,说得也是。」
算了,吃完饭再说吧。
我用汤匙背面将西红柿酱涂抹开来。薄薄的蛋皮包住鸡肉炒饭,这是相当简单的蛋包饭。在这间咖啡厅的餐点中,这道料理的热量与价钱的性价比最高,所以我每次都点这道菜。
我偷偷朝花城看了几眼。综合三明治以法国面包夹火腿、生菜、西红柿和干酪,份量相当充足。花城吃汉堡似地一口咬下,看起来相当美味。
下次有机会再来的话,我也点来吃吃看吧。话虽如此,等我走出浦岛隧道时,这间店或许就倒了……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凝视着花城,然后我发现一件事。
花城的手在颤抖。
「花城?」
「嗯……什么?」
「冷气太强了吗?」
「没有啊,我并不觉得冷。」
「那就好……你的脸颊沾到黄芥末酱了哦。」
我戳了戳自己的脸颊,示意她酱汁的位置。花城红着脸,用纸巾擦拭干净。
她没有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吗?
尽管心中抱持着疑问,我仍是吃完餐点。餐盘被收走后,餐后咖啡随即送上桌。
「花城,你在电话说要谈的事情是什么?」
听到我这么问,花城将砂糖和牛奶加进咖啡中,一边搅拌一边回答道:
「我想知道华伶妹妹的情报。若不清楚她的事,即使进入浦岛隧道,我也无法找她吧?』
汤匙撞击咖啡杯内侧,敲得铿铿作响。
「虽然你这样说,但你好像没问什么她的外貌特征啊。」
「听到一半,我开始对华伶妹妹本身的事情有兴趣,我想说外貌特征之后再问就好了。」
「话说回来,如果你想问特征,那我们也没必要直接见面吧。」
「要打听详情的话,面对面谈话才是最有效率的吧。」
「……你的咖啡洒出来啰。」
花城拿着汤匙的手赫然停住。她尴尬地紧咬下唇,把汤匙放在碟子上。
「花城,我并不是在责问你……不过,你是不是有事情瞒我?你找我来,并不是要谈华伶的事吧?」
「……」
「我觉得如果有放不下的事情,最好就不要进入浦岛隧道。你说说看吧,我不会因为这样而讨厌你的。」
花城尴尬地抬起头。
看来是非常难以启齿的事。我做好无论听到任何事都能够冷静应对的心理准备,挺直了背脊。
花城啜饮一口咖啡后,缓缓开口说道:
「……塔野同学知道《月刊乔诺》吗?」
「咦?」
听到完全出乎意料的名词,我顿时愣住。
呃……《月刊乔诺》是漫画杂志的名称,我偶尔会在常去的理发店阅读。整体而言,其读者群的年龄偏高,刊载的漫画类型广泛,有黑暗幻想类的作品,也有职业取向的作品。给人的印象中,刊登较多作家风格强烈的漫画。
「我知道,然后呢?」
「……《月刊乔诺》设有名叫新星赏的漫画新人奖,一年会募集漫画原稿四次。」
「嗯。」
「然后那个……我也投稿了这个奖项。春季的得奖名单,就公布在今天发售的《月刊乔诺》上。」
今天发售……啊啊,原来如此,花城是因为想知道结果,才把探索浦岛隧道的日子订在明天啊。我先前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不选八月一日,而是八月二日。确实,如果得奖了,却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进入浦岛隧道,那就糟糕了……啊,她该不会……
「你得奖了吗」
「不,我落选了。」
「啊……这、这样啊。」
我正烦恼着是否要安慰她的时候,花城又继续说道:
「不过,虽然无法得奖,却有位编辑喜欢我的漫画……然后我接到那位编辑的联络,邀我一起创作。」
「……咦?真、真的吗?那就是说,你可以出道当漫画家啰?」
「不,并不是那样。只是会有责任编辑带我而已。至于今后如何,都还没有定论……」
「责任编辑……」
这个词简直就像异国语言,我顿时陷入她离我远去的错觉。
「呃,有责任编辑带你,具体来说是什么意思?我虽然有在看漫画,对于漫画家的事情却不太了解。」
「大部分的人都会以得奖为目标,把完成的原稿拿给责任编辑看,请对方帮忙挑出需要改善的点,不断提升漫画的质量……大概就是这样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么花城想怎么做呢?」
我问话的方式不小心变得有些紧迫逼人。花城稍微皱起眉头,眼神多了几分凌厉。
「我没有要怎么做。有编辑喜欢我的漫画,我觉得很好,仅止于此罢了。我只是向你报告这件事,我要做的事情并不会因此改变。」
「明天就是探索浦岛隧道的日子了……这样好吗?」
我们或许会离开这个世界数个月、甚至是数年,编辑有可能等待花城的漫画那么久吗?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吧。即使是我这个外行人,也明白这个道理。
「……真是愚蠢的问题。只不过是有责任编辑带领,我怎么可能因为那样就改变预定好的事情。我确实觉得可惜,但对我而言,进入浦岛隧道比有责任编辑带更有价值。况且,又不是一生都不能画漫画了。既然实力受到肯定,那么从隧道出来之后再画就好。所以责任编辑这件事就别再谈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
你不是想成为漫画家吗?受到职业人士肯定,你不是很高兴吗?那么轻易地放弃有可能出道的机会好吗?
当然不好。
「花城,你还是多考虑一下比较好,至少把进入浦岛隧道的事延期吧。」
花城彷佛听见难以置信的话语似地,用力摇头。
「不行。那样的话,阻碍会增加的。」
「阻碍是指什么?」
「阻碍就是阻碍。比如川崎或漫画,那些都是把我绑在这个世界的东西。将探索的日子延后的话,阻碍就会愈来愈多。这时不下定决心,那就永远都无法探索了。」
「不可以说是阻碍。对你而言,川崎同学和漫画都是重要的存在吧。」
「那种事……」
「我说花城,你其实在犹豫吧?否则不会找我出来谈。既然你感到彷徨,就该再好好考虑才行。」
「唔唔……」
花城手肘撑在桌上,抱着头烦恼。
宛如门帘般垂下的浏海缝隙中,传来蚊鸣般的声音。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抬头仰望天花板。
上方的吊扇转动着,发出微小的马达声,在同样的地方不停转动——
我做出一个结论。
「延期吧。这段期间,你考虑看看该如何做。」
「…………嗯。」
即便如此,花城仍然显得无精打采。我将完全冷掉的咖啡喝入胃中。
我们结账完走出咖啡厅后,花城看起来还是一样无精打采。她垂头丧气的,视线固定在斜下方。回程途中,她也几乎没开口,即使我跟她说话,也只会应两句而已。我心想勉强安慰她只会造成反效果,所以从中途开始就没再说话了。
我们就这样在沉默凝重的气氛下,抵达学校前的公车站牌。
我原本打算告别花城后前往车站,可是我实在不忍放着现在的花城不管,于是决定至少陪她到公交车来为止。
「……真的很对不起。」
花城突然道歉,我则是苦笑着回答道:
「这件事并不是谁的错。」
「可是……你一定很想早点见到华伶妹妹,却因为我的关系……」
几声吸鼻子的声音传来。她似乎对此感到相当自责。
我搔了搔头,尽可能装出冷静的声音。
「抬起头吧,不然就糟蹋你可爱的脸蛋啰。」
「别开我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
我把手放在花城的双肩,她的身体猛然一震。
真是纤弱的肩膀啊。我的手心传来坚硬的骨感。只是稍微用力,花城就像被搔痒似地扭动身体。
我站在极近距离之下注视着花城,甚至能从她的眼阵中看到自己的脸。她的眼中有些泛泪,睫毛果然很长。
「什、什么?」
「……好可爱。」
「咦……?」
「你有一对灵动大眼,一身漂亮的肌肤,还有形状工整的鼻子,简直如模特儿般完美无缺。不,应该说比起半吊子的模特儿,还要可爱得多。」
花城顿时羞红了脸。因为距离十分贴近,我能清楚看到她的表情变化。
「别、别这样。你突然间说什么啊……?」
花城想用手遮住脸,于是我抓住她的手,拉到肩膀上方,让她摆出投降的姿势。然后,我以后方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也听得见的声量,大声地对她说:
「花城好可爱!可爱到爆!是这世上最可爱的人!」
原本羞红的脸,顿时涨得更红。
「别、别说了啦!」
她挥开我的手,强行用手遮住我的嘴。
「你、你突然做什么啊!傻了吗!?」
「哈哈哈,抱歉抱歉,我想说这样会让你有精神。」
「真是的……」
花城受不了似地叹气。但她马上便噗哧一声笑出来,接着发疯似地哈哈大笑。
「哈哈,啊哈哈哈!真的好像傻瓜一样!啊哈哈哈哈哈!」
看到这样的花城,我也在不知不觉间想笑。于是我们毫不在意他人眼光,像傻瓜一样大笑着。笑就像是炭火,在深处燃烧。即使暂时止住笑意,我们又会马上高声大笑。好笑得不能自已。
当脸部肌肉开始疲累时,笑声才终于止息。我们彼此都满身大汗、气喘吁吁。
「啊~好累……你笑过头了吧,花城。」
「这都是塔野同学害的……笑得肚子好痛。」
花城再次次轻笑起来,同时用手指擦去眼角泛起的泪水。那动作莫名地性感,令我不禁心动了一下。
「你果然还是笑容比较好看。」
「又说那种话……」
花城说了一句「我不管你了」,然后别过头去。
这简直有如少女漫画的情节啊。当我心里这么想着,品尝着青春滋味的时候,公车来了。只见公车在站牌前停下,打开车门。
花城对我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接着跳上公交车。
「再见,之后再联络喔。」
「好,拜拜。」
咻地声音响起,车门关上,公交车驶离。
我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公交车为止。
只听见朦胧的演奏声与吵杂的蝉鸣大合唱重迭在一起。管乐社的练习似乎开始了。凝神倾听,还能听见运动社团在做柔软体操时的呼喝声。以时间来看,他们才刚练习完毕吧。接下来,应该很快就会看到学生们离校。
「……好了,走吧。」
我朝着车站走去。
一边走一边仰望天空。天空蓝得相当不真实,令人感到心情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