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奔跑吧

自从与塔野同学在咖啡厅用餐的那一天后,时间已经过了三天。

我抱膝坐在床上,手上滑着手机。或许是因为紧张的关系,明明冷气很凉爽,我的手心却冒汗了。

我打开手机的通讯簿,滑到某个项目,然后大大地深呼吸。

「……好。」

我决定打电话给塔野同学了。

三天前,我一大早便在附近的书店购买了《月刊乔诺》,得知自己落选一事。因为我原本就不觉得那部作品的程度能够得奖,所以并没有多失望,很干脆地转换心情,开始做探索浦岛隧道的准备。

然后,我很快地接到了自称编辑的人的电话。

编辑简单确认过是本人后,给予我这样的评语——「虽然还不到能得奖的程度,却感觉得出来很有潜力」。尽管是暧昧的评价,却让我当时乐上了天。但是,我开心的情绪维持没有多久,对方马上对我投稿的作品说出一连串批评。

这里不行、这里要这样做比较好、不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等等。对方就像连珠炮般滔滔不

绝,我则是结结巴巴地一一回答。最终对方说了句「细节等到见面再谈吧」,通话就结束了。

通话时间虽然长达三十分钟,但是这一切对我而言感觉像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挂断电话后,我才想到自己马上就要面临抉择。看是要就这样朝成为漫画家的目标迈进,还是进入浦岛隧道。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二选一问题。

因为感觉一个人思考有其极限,所以我向塔野同学求助了。即使如此,我仍是没有找到答案,不过得到了宽限时间。我拼命思考,想要在延期的探索日来到之前找出答案。醒着的时候,都在不断烦恼这件事。

然后,在经过三天的八月四日早晨,我终于下定决心。

我选择进入浦岛隧道。我无法背叛塔野同学。

做出决定后,接下来的行动就可以很快地进行了。首先,我打电话给编辑,告知自己要拒绝责任编辑一事。我事先做好了多少会遭到反对的觉悟,但编辑不问理由就答应了。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我应该要感到高兴,但想到自己其实并不怎么受到期待,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总之,这样我就消除迷惘了。

我心想必须把这件事告知塔野同学,于是拨通电话。

然而……

『您拨打的电话位于无法收到讯号之处,或是未开机——』

在收讯范围外。

这个地区不管哪里讯号都很微弱,就算坐在公交车上,有时也会收不到讯号,所以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尽管如此,我的心中却涌起强烈的不祥预感。

等个三分钟就好,重拨一次。

『您拨打的电话位于无法收到讯号之处,或是未——』

已经等三分钟了。

『您拨打的电话位于无法收到讯号之处——』

等三十分钟了。

『您拨打的电——』

我从床上站起身。

不会吧?骗人的吧?

我的脑中深处涌出不好的想象,胸口猛然一紧,顿时感到呼吸困难。

我急忙打电话给川崎。

『喂,你好。』

「川崎?我想问你一件事,你知道塔野同学家在哪里吗?」

『咦?这我知道啊,怎么了吗?』

「抱歉,现在立刻告诉我。」

『知、知道了。呃,我把住址用电邮寄给你,你用电邮确认吧。』

「谢谢。」

我挂断电话。

电邮马上就传送过来,信上写着塔野同学家的地址,以及表达着担心我的几句话。虽然对川崎不好意思,但我没时间慢慢回信了。我拿起钱包后,连忙奔向玄关,穿上凉鞋便冲出家门。

我走在大楼的内走廊上,查询着电车的时刻表。从这里到离塔野同学家最近的车站……最少也要一个小时。啊啊,真是的,乡下就是这样才麻烦。

我从停车场牵出脚踏车,骑着脚踏车往塔野同学家的方向前进。

通过平坦的道路,进入爬坡路段。

我自认为相当有体力,但乡下的坡道相当难骑,路上的坑洞大量削弱我的体力。我汗如雨下,头发闷热得不得了。

漫长的上坡终于来到尽头,眼前是一片辽阅的大海。我没有余裕观赏美景,急忙骑下坡道。

通过红色警灯黯淡的消防仓库,随即看见一栋感觉古色古香的大房子。就是那一户。

我把脚踏车停在玄关前,接着按响门铃。等了大约一分钟后,一名男性挠抓着腰部出来应门。他就是塔野同学的父亲吧,但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

「来了来了……你哪位?」

「我是塔……熏同学的同学,请问他在家吗?」

男性停止搔着腰部的手,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

「不……他外出了。」

「什么时候外出的?」

「啊~大概是前天吧。」

我镇时面无血色,心中涌出不安与焦躁之情。

「请告诉我,他到底去哪里了!?」

「不,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去朋友家住宿了吧?他最近常常不回家。」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

我快速地道谢,然后再度骑上脚踏车。

从前天就没回家,那已经可以确定……

我摇头挥去不好的想象。别去想了,不管怎样,现在要快点才行。

我拼命踩着脚踏车,前往浦岛隧道。脸颊传来湿湿的感触,我本以为是汗水,但是以那一滴为起始,大量的水滴打在了脸上。

糟糕,下雨了,明明刚才还是晴天啊。

大雨转眼间就把我淋成落汤鸡。我猛踩着踏板,湿透的衣服贴在肌肤上,感觉很不舒服。不知为何,泪水流了出来。眼泪擅自流淌而下,我根本无法止住。即使如此,我忍受着脚快要胀破的痛楚,拼命地踩着脚踏车踏板。

「塔野同学……塔野同学……!」

终于抵达浦岛隧道前。

我将脚踏车丢在路上,凉鞋不知何时从脚上脱落。或许是被小石头割伤了,脚底传来一阵刺痛。即使如此,为了追上塔野同学,我仍是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进浦岛隧道。

前进没多久,我便发现地面上有一个玻璃瓶。仔细一瞧,瓶中放着纸。

这是瓶中信吗?

我确信这是塔野同学留下的东西,于是捡起瓶子,打开瓶栓。

正如我所想,里面装着数张信纸,上面有着用铅笔书写的文字。

我用衣服擦干被雨水和汗水弄湿的手,尽可能不弄湿信纸,慎重地开始读信。

亲爱的花城杏子。

如果是花城以外的人在读这封信,那么不好意思,我希望你把信纸放回瓶中。

话虽如此,因为我不觉得会有花城以外的人来到这里,所以我就以花城在读信为前提开始说吧。

首先,我要为抛下你进入浦岛隧道一事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

你或许会认为我背叛了你,说不定会怨恨我。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别撕掉这封信,读到最后。

好了,我想你大概会想知道,我抛下你进入浦岛隧道的理由。所以就从这一点开始说起吧。

我直接讲结论。

你是现在就该成为漫画家的人,所以我抛下了你。

你的漫画真的很好看,那样的漫画应该给更多人看见。

听到你会有责任编辑的时候,我起初感到惊讶,但很快就想通了。以你的漫画,就算得到职业专家赏识也不足为奇。我是说真的。

可是,漫画有所谓的流行吧?即使我现在读了觉得有趣,四年后或五年后的读者是否会有相同感想,这点就不得而知了。我想这就是感性上的差异,不过这纯属外行人的意见就是了。总之,还是早点出道比较好,我想这是不会有错的。

你想成为漫画家的话,应该现在立刻画漫画,不可以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地方。

还有另外一点。

你进入浦岛隧道的理由是想变得特别,对吧?

我并没有要否定你的愿望,不过坦白而言,我对于你成为特别之人的必要性抱持着疑问。我认为,你应该是个能够享受普通生活方式的女孩子。

虽然与你认识还不到一个月,但我自认为非常了解你。

你在黑暗的浦岛隧道中会感到害怕。

自己画的漫画受到夸奖时会高兴不已。

三个人一起去祭典时会开心地聊天。

被称赞可爱时会羞得满脸通红。

你看就像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我现在对你说的话,或许非常残酷。

我再说一次,我并没有否定你的愿望。

只是我希望你仔细想淸楚。

你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如果你愿意在这里折返,可以不用再等我了。

我希望你结交许多新朋友、经验许多事情,让生活充满欢笑。

我希望你画好看的漫画,让大家得到乐趣。

我由衷盼望,当我走出浦岛隧道的时候,你已经成为最佳的漫画家了。

最后。

这是我的提议。

花城杏子对塔野熏而言是最特别的人。

可以请你就这样将就一下吗?

***

我一边奔跑,一边确认手表。

零点十八分。

在通过浦岛隧道的鸟居之际,我特地将时间调至零点零分,所以自我开始探索起,时间已经经过十八分钟了。

换言之,外界大约过了一个月。真是短暂的暑假。

花城已经读过我的信,并折返了吧。她至今都没有追上来,就是最好的证明。

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花城,我让你做了痛苦的选择,真的很抱歉。不管道歉多少次都不够。

我早就察觉你对我抱有好感。这点我十分明白,因为我也喜欢你。

可是,你对我的好感是一种错误,只是一种想成为悲剧女主角的憧憬变质而成的感情。你只是希望和失去妹妹的我,产生某些戏剧性情节而已。

花城,那样是不行的。

想成为特别之人的话,就不可以跟我扯上关系。

靠努力去实现吧。

有些事是谁都做得到,却不被任何人夸奖、不被任何人同情的。

像这样平凡的事情,只要不断累积下去,最终就会变成特别。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办得到。

你可以做得到,花城。

你至今都是一个人画漫画,没有告诉任何人对吧。

其中一定有遇到困难,或许曾经也想要放弃。

当然,也有可能画画对你来说是最快乐的事,你从来没有过放弃的念头。

即使如此,你确实努力不懈地持续创作,然后受到职业人士的肯定。

这就是特别的经验啊。

比起进出浦岛隧道,这样的经验才是更棒、更特别的吧。

所以花城,你就抬头挺胸地活在当下吧。

在当下好好努力吧。

绝对别像我一样。

经过1小时25分【外界经过141天】

我停下脚步。

「唔哇……」

眼前出现很陡的上坡,延伸至前方。因为只有一条路,根本不用担心会迷路,但是这段陡坡看起来会相当消耗体力。事实上,我的小腿肚已经因为疲劳而不住抽动了。

要是因此受伤就不好了。为了谨慎起见,我决定先休息五分钟。

于是我席地而坐,从背包取出水壶喝水。

我跑了大概十公里吧。正常想来,应该早就通过隧道了。之所以到现在还看不到出口,恐怕就如同时间流动异常,这里的空间也发生异变了。我打算尽可能往前进,但说实话,我实在无法预料这条隧道会有多长。

说到异常,我就想到目前为止『不该在这里的东西』一个也没出现。没有发生异常自然再好不过,可是像这样什么也没发生,也让人感到有点不安。

我的心绪莫名地无法平静。确认时间后,发现从开始休息起,只经过两分钟。

总觉得心情很着急。只要想到在我休息的这段期间,外面的时间正以惊人的速度流逝,精神就一点也无法放松。待在同一个地方,比跑步更加损耗精神.

于是我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后,随即奔上坡道。

经过5小时20分【外界经过1年又168天】

「呼呼……呼呼……」

终于,我从小跑步状态完全变成徒步。每当脚往前踏出,鞋底就会发出摩擦声。

不知前进了多远,脚的关节全都疼痛不已。

进入隧道的最初三小时,我偶尔还有呼喊华伶的名字,现在则是连那样的力气都一点也不剩,只是拼命地往前进。

外面大概已经过了一年半左右吧,我却尚未找到任何有关华伶的线索,只看到不断延伸而去的鸟居和火把。

虽说如此,也并非毫无变化。

隧道从途中开始,突然多了许多坡道和弯道。我原以为上坡会一直持续,之后却出现下坡路段,还有连续几个接近直角的右弯。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比起进入浦岛隧道之处,如今身在上方还是下方,是前进还是后退,我连身处何方都无法判断。隧道内没有岔路和小路,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呼呼……可恶……」

口好渴,水已经只剩一半。考虑到回程需要,不能再消耗了。进入隧道前的我,为什么要选择会夺走口中水分的能量补充品作为食物啊?

啊啊,好想大口喝冰凉的LIFEGUARD。

我压抑涌上的烦恼,一步一步地向前迈进。此时,我突然听见巨石滚动似的沉重声响。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席卷而来,我停下脚步。

我认为这是一种前兆。

『这里不该有的东西』出现的前兆。

我全身躁动不安,低沉的耳鸣声在脑中回响。

……不,这不是耳鸣。

我真的听见了。多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每一道声音都充满活力。我凝神倾听,但声胁实在太过混杂,无法听出话语的内容。

无论如何,那就是人的气息,有人在这里。前方有我以外的人,而且还是很多人。

我用唾液湿润干燥的喉咙,呼喊道:

「华伶……你在吗……?」

踏出脚步的同时,我的右手似乎被什么东西拉住了。我惊愕到心脏都快跳出来,立刻向右一看。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

拉着我的手的人,是我父亲。

「你在这里啊,熏。我找你好久了。」

不妙,不妙不妙不妙。惨了,被找到了。

我的脑中充斥着混乱与恐惧之情。由于冲击实在太大,大脑也变得不听使唤。

「怎么了?竟然在发呆。难道身体不舒服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猛然警醒。

父亲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紧张感。仔细一看,他穿着浴衣,面容显得有些年轻。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不,全都不对劲。再说,父亲是从哪里来的?如果他是追赶我而来,在我被他拉住手之前,就应该会听见他的脚步声或呼喊声了。

正当我感到惊疑不定的时候,我发现父亲背后有一个大洞。洞的另一头有许多人,显得非常热闹。脚步声和说话声,似乎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除了人很多之外,还看得见红色灯笼的灯光,以及像是摊贩的店家,简直就像是庙会。

我在脑中稍微整理了一下情况。

这个状况表示,浦岛隧道里有个横洞连接到某个祭典会场,在那里的父亲偶然发现了我。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

父亲和洞口看见的景色,全都是浦岛隧道的产物。即使同样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说是浦岛隧道的产物还比较有可信度。

「人潮太挤让你不舒服了吗?如果很难受的话,我们就先回家吧?」

明白这不是现实的父亲后,我的心情随即平静下来。一恢复冷静,我就感到怒火中烧。为什么不是华伶而是父亲?就算是以前的父亲、他还对我如此温柔,我也丝毫不觉得高兴。无论是以怎样的形式见面,我对这个人都已不抱任何期待了。我根本不想看到他的脸。

然而……这是怎么回事?这股从内心涌上的恍惚感是怎么回事?

我明明愤怒不已,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却猛烈地渴望父亲的「疼爱」。这种感情,我应该早就舍弃了啊。

对我怒骂、无视、甚至暴力相向,我都能忍耐。但这样不行,我会受不了的。

我的脚步快要完全停下了。

「熏?你还好吧?」

我听见印象深刻的声音。

与我有血缘关系的母亲,从父亲的背后探出头来。

这是那一天的母亲。华伶还活着、我们每天过得很幸福、还身在理想家庭中的母亲。她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站在我的面前。

「他好像身体不舒服,买个果汁之类的给他喝吧。」

「说得也是,那里有卖饮料的摊子,我记得熏喜欢喝LIFEGUARD对吧?」

「我喝啤酒就好。」

「你要开车吧。真是的,胡说什么啊。」

「哈哈哈。」

够了,别再说了。

「啊啊啊啊啊啊!」

我大声喊叫,趁两人吓一跳的时候,挣脱父亲的手,奔跑离去。

我全力奔跑着。即使他们叫我,我也绝不回头。

跑着跑着,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可恶……开什么玩笑……丨J

在浦岛隧道内,竟然给我看到那时候的幸福光景,这让我非常不甘心。感觉就像是心中的疮疤被人硬生生揭开,令我恶心想吐。

我一边跑,一边擦去泪水,目光瞪视着隧道深处。

我真的很不甘心——不过,回想起来,刚才的现象足以补强我对浦岛隧道提出的一个假

说。

我在花城家发觉了浦岛隧道真正的特性。

如果我的假说正确,那我就一定能见到华伶。

前进吧,我只要有华伶就足够了。

我没有其他想要的事物。

经过9小时56分【外界经过2年又263天】

啊啊,可恶,这隧道到底……到底有多长啊。

不管怎么奔跑,看到的也只有鸟居和火把。华伶在哪里?

经过几小时了?外面又过了多久?

……啊啊,己经过了将近十小时啊。

如果我正常活着,现在应该处于正要高中毕业的时期。

即使这时找到华伶并折返,走出浦岛隧道的时候,外面也已经过了五年以上的时间。五年后,我周围的人都已升学或就业了吧。他们的精力应该都摆在课业或工作上,有了新的兴趣,或是交到男女朋友。然而,我只是胡乱地到处奔跑,就变成二十二岁了。

想要回头的话,这里恐怕就是最后的机会吧。

水已经所剩无几,再喝一两口大概就没了。脚也到达极限,每跨出一步,膝盖就会剧烈疼痛。

再继续前进,就无法回头了。

该怎么办?

要折返吗?

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继续迈进呢?

「哈哈……」

我不禁失笑。这问题太愚蠢了。

这时回头才是浪费时间,我至今做的事情就全都没有意义了。

华伶或许就在前方十公尺处,又或者是五公尺处。

现在选择放弃并折返,不就是个傻子吗?笨蛋才会那样做。

我相信华伶在前方,所以要继续前进。

「华伶……」

我从嘶哑的喉咙深处,勉强挤出不知呼唤多少次的名字。

在遇见华伶之前,不管几次我都会继续呼喊。

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停下脚步。

——我做的事是正确的吗?

——应该还有其他该做的事吧?

——至今的努力该不会全是白费功夫吧?

我尽量不去思考这些事。尽管害怕,但我不去想那些事。

再不济,我可以考虑那些事,但绝不能输给恐惧。

每个人都是在不确定未来的情况下,被时间追赶着,在黑暗之中奔驰。

会为此害怕的人不只是我,花城、川崎同学,还有大家都是一样的。

所以前进吧。

相信着总有一天会抵达终点,继续前进吧。

我一口气喝完剩下的水,拖着脚步往前走。

经过14小时20分【外界经过3年又338天】

我在往上的陡坡前进。

连前方都不看,只是拖着脚步往前迈进。

我抛下所有行囊,甚至脱掉鞋子。

我已经不考虑回头了。

「咕唔唔……」

我不太记得是何时开始爬这段斜坡,只觉得这斜坡实在漫长得不可思议。在我至今的人生中,这毫无疑问是最长的斜坡。

「唔唔……」

啊啊,好痛苦。

我真的累了,双脚好像变成只会发出疼痛信号的肉块。

眼皮十分沉重,好困。

我想休息了。

如果能躺下,那多么轻松啊。可以从这个宛如无止尽的斜坡,暂时得到解放。

但是不行。总觉得躺下来的话,我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所以我不可以停下,必须爬上这段斜坡……

……不,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因为我已无力再走,身体接近极限了。

或者该说已经是极限了。我只是不断强忍着身体的痛楚,勉强往前走而已。以我这样的状态,即便现在找到华伶,也无济于事。

毕竟气力和体力都已丝毫不剩,根本无力回去。

啊啊,好累。

放弃吧。

可是……

再坚持一下子。

试着再前进一下子吧,

只要再前进一下子,如果还是什么也没有,就放弃吧。

再一下子。

再一下子。

再、一、下——

我停下脚步。

眼前好像有什么东西。

我抬起沉重的头,一扇木门随即映入眼帘。

噗通一声,我的心脏猛烈地跳了一下。一股期待感自心中油然而生。

在随道中,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一扇门,说不定华伶就在门后。

可是,如果不是的话、如果又是斜坡的话——这种事我想都不愿去想。

就把这扇门当成是终点吧。华伶若不在门后,就休息吧。

我握住铁制的把手,身体靠在门上,借力将门推开。

「——!」

我瞬间双腿无力,身体向前倒下,额头撞到地面。

尽管如此,我丝毫没感觉到疼痛。

因为地面铺满了沙子。

「……?」

光芒从上方洒落,我的头部感觉到一股暖意——那是阳光。

我来到外面了吗?

我抬起头,带着潮水气味的风随即吹拂浏海。

如今所处之地,是一片海滩。

一片白色的沙滩。

辽阔的大海于眼前开展。望着出奇蔚蓝的海水,能清楚看见水平线。

我以膝盖撑地跪起,身体转向后方。背后有一间荒废的小屋,我刚才通过的门,就是那间小屋的门。小屋后方则是一片绿意盎然的草原。

我用来正常思考的器官早已麻痹。对现在的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华伶是否在这里。

于是我使尽最后的力气,大喊出声。

「——华伶!」

「来了~」一道拖着尾音的声音传来。

我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一名少女站在那里。

她戴一球帽,头发绑成马尾,身穿松垮的背心和短裤,脚上则穿着一双红色凉鞋。

她是我的妹妹——华伶。

「欢迎你来,哥哥。」

华伶对我漾起微笑。

我全身的力气一瞬间散去,眼前一片黑暗,逐渐失去意识。

我处于半梦半醒之中。

轻柔的风吹拂着我躺卧的身躯。从规律地改变的风向以及微小的马达声判断,这阵风是来自于直立型电风扇吧。

身体下方铺着棉被。我稍微转头,枕头内马上发出乔麦壳摩擦的声音。

我闻到些微的榻榻米气味。这是令人心情平静的味道。

躯体像是在黏性高的沼泽中往下沉,非常舒服。我感觉到全身的疲劳和精神压力等毒素,开始渐渐融解。

我不想动弹,眼睛也不想睁开,只想一直躺在这里……干脆睡过去吧。我已经非常努力了,所以就算稍微休息一下,应该也不为过吧。

啊啊,电风扇的风好舒服。

……话说,我先前是为了什么而努力呢?

「啊啊!」

我想起来后,立刻跳了起来。

从正面敞开的纸门,隔着门廊看得见大海

我放眼向周围望去。这里是和室客厅,榻榻米已然变色,壁龛挂着绘有山景的滚动条。

这空间让我有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难道这里是……

「我家……」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睡在自己的家里?明明直到刚才为止,我都还在隧道中不断奔走,感觉濒临死亡啊。身穿的衣服也与进入隧道时不同,变成了休闲T恤和短裤的搭配。

难不成……那是梦?全部都是一场梦?从一开始浦岛隧道就不存在吗?

不,即使如此,也很奇怪。毕竟我不会在这种地方午睡,而且这里与我家客厅也有两个不同之处。

首先,从我家根本看不到海,只能看见杂草丛生的院子和山。而早这里还缺少另样东西。

没错,缺少华伶的佛坛——

「啊!哥哥,你醒来了?」

华伶……

华伶光着脚丫,踩着咚咚咚的脚步声过来。

「哥哥突然睡着了,是人家把哥哥搬到这里来的,好重哦。」

华伶在我眼前说话。她的长相、声音以及其他的一切,全部与十岁时的她一样。

「而且哥哥浑身是沙,脏兮兮的,人家还帮你换过衣服了哦?哥哥可要好好感谢人家呢。」

只见华伶手扠着腰,鼓起脸颊。这是华伶生气时的习惯。

「真是的,哥哥,你有在听人家说话吗?」

华伶将脸凑到我的眼前。

这时,我才终于回神。

「你……你是华伶吗?不、不是幻觉……」

我话都无法说清楚了。

「真失礼!既然哥哥那么怕是幻觉,那就触摸看看呀。你看。」

华伶跪下来,执起我的手触摸自己的脸颊。

既柔软又有微温,确实是人的肌肤。

「对吧?」

华伶侧着头,寻求我的同意。我随即无力地点点头。

她不是幻觉。然而,突然之间发生太多事,让我无法获得真实感。眼前的华伶、我的家、外面的大海……理应不该存在的事物,一下子出现在眼前,使我的大脑宕机,无法接受现在发生在眼前的都是事实。

我茫然地面对着华伶。此时,肚子传出巨响。

「咦?哥哥肚子饿了吗?」

「不,我并没有那么——」

我正想回答「没那么饿」的瞬间,强烈的饥饿与口渴的感觉顿时席卷而来。

先前只是因为混乱与惊愕,麻痹了我的感觉。如今的我饥肠辘辘,不,比起空腹的感受,口渴的问题更为严重。我持续奔跑了好几个小时,却连一滴水也没喝。

「华、华伶,抱歉,有没有什么喝的……」

「有很多喔,哥哥要喝什么?」

「什么都好,拿大杯的给我,拜托了……」

「什么都好吗?嗯~……人家知道了!」

华伶活力十足地回答后,兴高采烈地走向厨房。

我感到轻微的头痛,以手按住额头。情报过多,大脑不堪负荷了。就算我想逐一整理状况,却连该从何处着手都不知道。

我恍惚地眺望着大海,却听见厨房传来「叽——!」的响亮机械声。那是果汁机在转动的

声音吧。她到底在做什么呢……?

「久等了!」

华伶回来了。她的手里拿着一个较大的杯子,以及不出我所料的果汁机玻璃容器。容器中装有白色的液体,那是……

「那该不会是香蕉汁吧?」

「正确答案!」

华冷笑容满面地举起香蕉汁,果汁差点因为摇晃而泼洒出来。

好怀念。以前我们两人常常一起做来喝;但自从华伶不在后,因为事后清洗很麻烦,我就没再做过了。

「来,哥哥请用。」

甘甜的香气扑鼻而来。我从华伶手中接过杯子,马上喝掉果汁。我们打的香蕉汁,加入牛奶的量比起香蕉来得多,因此能像普通的果汁一样大口饮用。

我的嘴一次都没离开杯子,一口气将香蕉汁喝完。

「哈啊……」

我只能发出一声叹息,所谓的心满意足就是指这种状态吧。甜味令喉咙产生麻痒的感觉。当我正要接着倒第二杯时,厨房传来「哔——」的微波炉计时到时声。

「啊,餐点好了。」

「餐点?」

「对,哥哥的餐点,也是人家亲手做的哦。人家马上去准备,哥哥就先在客厅吧。」

华伶再度奔进厨房。怪了,她什么时候会厨艺的……我尽管感到困惑,仍是缓缓起身,拿着果汁机的玻璃容器和杯子前往客厅。

客厅的桌上摆放着特大版的※丼兵卫,还有三个冷冻食品的烤饭糖。华伶坐在坐垫上,得意洋洋地抬头看着我。(译注:日本的日清食品出品的泡面。)

见状,我不禁想莞尔一笑。我有种「这也难怪」的心情。

「哥哥要好好品尝哦。」

「好……谢谢。」

我坐在华伶身旁,拿起筷子,说道:『开动了。』随即开始吃起丼兵卫。

我将香脆的炸虾仁沾了点酱汁再吃,虾子的风味便在鼻腔中窜动。接着,我吸了一口乔麦面。平常感觉太浓的味道,如今因为身体疲惫,吃起来觉得恰到好处。咸咸的味道渗入舌头,丼兵卫有这么美味吗……?

我专心致志地吃着乔麦面,也吃了烤饭团。感觉口中太烫的话,就喝香蕉汁冷却。眼前菜色的组合简直乱七八糟,但我吃饭的手却停不下来。我甚至忘记眨眼,专注于吃饭上。每当咀嚼过的食物通过喉咙,五感便受到洗涤,逐渐转为清明。这已经不是美味可以形容,我感觉就像重新活过来一般。

我一滴不剩地喝完丼兵卫的汤,嘴巴才离开容器。

这一瞬间,映入我眼中的光景——

即是长久以来我一直想回到的过去,也就是华伶还在世时的日常生活。

「好吃吗?」

华伶对我露出微笑。这时,我才确实认知到华伶存在的事实,先前积累的感情,顿时如洪水般涌来。

华伶的笑容、呼吸、动作,甚至是轻轻摆动的浏海上一根根的发丝,全都那么鲜明,令我怀念不已。

眼前景色突然模糊,「啪哒」一声,水滴落在了空容器上。紧接着,泪水止不住地滑落而下。那是灼烧般的热泪。我拼命地不让自己发出呜咽。

忽然,华伶摸了摸我的头。又小又柔软的手,透过头发将触感传递到头皮。

「哥哥这段时间真的很努力了呢。」

她的声音非常温柔,彷佛话语本身就具有温度一般。

我只能不停地点头回应。

吃完饭、收拾完桌上的东西后,我的心情已经平静许多。

这一餐是我至今的人生中,最令我满足的一餐。现在我的心中仍然充满幸福的感觉。

「……吶,华伶」

「嗯?」

我的心情完全平复,正因为如此,才必须对华伶提出一个问题。

一个绝对有必要问清楚的问题。

「华伶你……是真正的华伶吗?」

听到我严肃地这么询问,华伶厌烦似地以手撑着脸颊说道:

「怎么又问这个~?哥哥真是搞不懂欸。刚才就说了啊,人家是」

华伶说到这里突然停住,然后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人家是真是假,哥哥觉得答案是哪个呢?」

「为什么要反问我啊。」

「因为人家觉得这样比较有趣嘛。」

华伶露出犬齿,咧嘴一笑。她并没有恶意,因此我也无法对她生气。

「吶,快回答,是哪一个呢?」

没办法,我就配合华伶的游戏吧。

「我……」

我轻轻吸一口气。华伶露出纯真的眼神,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认为你是真的。」

「这是最终答案吗~?」

「没、没错」

「那就当作是那样,又何妨呢?」

这个结论实在过于随便,令我大失所望。

然而,我竟完全信服了华伶的回答,连自己都感到吃惊。她让我接受了这个事实。

毕竟到头来不管是真是假都无法确认,也没有明确的定义,那么就应该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实。华伶或许就是想告诉我这个道理吧。

「是啊,就当作是那样吧……」

我咀嚼着华伶所说的话,将自己的理解当成是事实。

「别说这个了,哥哥。冰箱里有西瓜,我们一起吃吧。」

「好,来吃吧。」

反正这种事再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那就别烦恼了吧。于是我站起身,和她一起前往厨房。

打开冰箱,里面放着已经切好、用保鲜膜包着的西瓜。冰箱下层摆放着各种甜食;饮料也如华伶所说,有Cheerio也有LIFEGUARD,种类繁多。虽然好奇她是从哪里带来这些食物,但我觉得问出口也是白问。

我们在门廊坐下,啃着西瓜。冰冷甘甜的果汁在口中扩散,美味得无可挑剔。

华伶将内瓜好弹向院子,我也学她这么做。我们还竞争谁弹得更远,欢乐到我都流泪了。

「哥哥太爱哭了啦~明明长大了,却变成爱哭鬼了吗?」

我吸了吸鼻子后,回答道:

「是啊……或许是道样吧。不过,随着年龄增长,人本来就会变得容易流泪啦。」

「是吗?」

「我在书上读过。」

华伶摆动悬在门廊外的双脚,态度轻松地说道:

「人家一直以为,长大后就会变得坚强呢~」

「也是有坚强的人啦。」

「那是怎样的人?」

「我想想……」

我最先想到的是花城。

「是个女孩子喔。她长得很漂亮,却非常会打架。即使对方是比自己年长的可怕人物,她也会勇敢地面对。就算被打脸踹腹,她也绝不屈服,而是伺机反击……她就是这样的人。起初我以为她很可怕,但和她相处之后才发现,她其实非常可爱……」

「哥哥喜欢那个人吗?」

华伶以纯粹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把吃了一半的西瓜放回盘子,凝望着大海回答道:

「……是啊,我喜欢她。」

「呀~」华伶开心地发出尖叫声,身子靠着我说道:

「明明喜欢她,不跟她在一起好吗?」

「嗯,因为她有必须做的事情。」

「即使如此,哥哥还是喜欢她吧?和她分开不会寂寞吗?」

「这个嘛……说寂寞确实会寂寞……」

华伶盯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我无法将这个话题轻轻带过,或说谎蒙混过去。

「……华伶,其实我没有爱人的资格。」

说出口以后我猜察觉,自己可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将「爱」这个字宣之于口。因为比我想象得要难为情,我不禁笑了出来。

不过,确实如此。因为我的疏忽害死了华伶。父亲变了一个人、母亲失踪,追根究柢全都是我的责任。这样的我实在不配爱人。

「自己做出十字架、自己背负起来、自己折磨自己……有时我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愚蠢,但唯有这件事,我怎样也无法释怀……啊,这对华伶来说有点难懂吧。」

华伶皱起眉头。

「唔……人家知道呀,※资格就是在找工作时很方便的东西吧?」(译注:日文中资格也有证照的意思。)

「哈哈哈,这样说也没错啦。」

「喜欢别人也需要资格吗?」

「与其说是需要,倒不如说那是每个人本来就拥有的东西。只不过,有时会因某些情况而失去……这该怎么说明比较好呢……」

「嗯〜既然如此,人家给哥哥资格吧。」

华伶这么说完后,马上站起身,消失在走廊深处。随后,「哒哒哒」地奔上楼梯的声音传来。

过没多久,华伶拿着数支麦克笔和A4的白纸回来,然后将那些东西摆在门廊上。

「你要做什么?」

「哥哥你看着!……啊!不对,这不可以看!转过去面向前方!」

尽管心想到底是要我看还是不看啊,我仍是照她的话做。

只听后方传来麦克笔写字的声音,偶尔还听见「是这个字吗……」、「啊,写错了」的话语声。

当我正好把吃到一半的西瓜吃完的时候,华伶对我说道:「可以转过来了。」

我向后一看,华伶以正座的姿势坐着。

「现在要颁发资格给哥哥!」

华伶把纸张拿到眼前,以夸张的口吻宣读道:

「呃~哥……不对,塔野薫努力来见华伶,所以今后可以爱别人了!来,恭喜你。」

她以双手递出纸张。

纸上大大地写着「爱人的资格」,周围则是用各种颜色的麦克笔,画上花朵或狗儿的图画。

我无法接过那张纸。

「哥哥?请收下呀。」

火热的感情从腹部深处涌上。

从失去华伶的那一日起,我一直活在悔恨之中,内心不断受到折磨。明明在场却无法解救华伶的事实,彻底将我击倒。

我很想赎罪,却始终不知道方法。所以我避免自己过得幸福,想要尽可能减轻自己的罪恶感。我原本以为,这样过完一生就是我的命运。尽管如此,竟然会有这样的、这样的——

啊啊,原来如此。

现在我确信了。

浦岛隧道的特性不是『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而是『拿回失去的东西』。

这才是浦岛隧道真正的特性。

华伶的凉鞋是如此,鹦鹉喜伊、与温柔父亲和母亲的幸福日子,还有华伶本身,都是如此。

然后,爱人的资格也是我遗失在过去的东西。

「哥哥?你不要这个的话,人家就扔掉了哦?」

「等、等一下,我要,我非常需要……」

我急忙用双手接过「爱人的资格」。

一股热流从触碰到纸张的指尖传过手臂,逐渐窜遍全身。薄薄的A4纸,令人感觉非常宝贵。

经过漫长的时间,我感觉自己终于自由了。

「……谢谢你,华伶。我会好好珍惜的。」

「好!要珍惜哦!」

「还有就是……抱歉,虽然很突然。」

对于大概又要说出羞耻话语的自己,我不禁露出苦笑。

「我有点想要爱人了。」

我前往自己的房间,宛如预测到我的行动一般,背包已经摆在那里了。

我拿起背包,前往厨房。打开冰箱门,随便选了两人份的粮食,放进背包里。因为我大约掌握到隧道的长度了,所以知道需要多少的量。只要没在途中受伤,应该不用花费那么大的辛劳就能走出隧道。

回程的准备看来没问题了。为了不把「爱人的资格」弄皱,我把它夹在透明活页夹内,收进背包中。

然后我前往和室客厅。

「华伶。」

我一呼唤,还在门廊吃西瓜的华伶便回过头来。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我要带华伶回去香崎。因为这个家实在太舒适,让我差点就忘了,但这才是我当初的目的。在我们两人一起走出浦岛隧道之前,我的目的就不算达成。

「要去哪里?海边?」

「去比海边更好的地方,有水族馆也有动物园。我们要去一个和这里不同的地方。」

「这里也有水族馆和动物园哦?还有游乐园和游泳池,什么都有。」

既然华伶这么说,那这里一定如她所说什么都有吧,就如同这个家存在于这里一样。不过,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的,华伶。这里或许真的什么都有,可是我们不该留在这里,必须回去香崎才行。」

「办不到喔。」

华伶大大地咬了一口西瓜,咀嚼后吞嚷下去。

「人家已经习惯这里了,没有在外面生活的自信啦。」

「没问题的!」

我跪在地上,配合华伶的视线高度,拍着自己的胸膛保证。

「由我来创造华伶的容身之处。我绝对会设法解决一切,不会让任何人妨碍我们。」

没有户籍的人要在社会上生存,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我对自己的发言拥有绝对的自信。

为了华伶,我可以做任何事。

「所以我们一起回去吧?」

华伶把吃完的西瓜放回盘子,露出为难的笑容。

「……没办法,既然哥哥这么坚持的话。」

「好!决定好的话,我们快走吧!」

我牵起华伶的手,正要从玄关走出家门,却突然想起一件事。

「啊!时间。」

糟糕,我只顾着华伶,完全忘记这件事了。

我回到房间确认时间……不,这样不行。从客厅的时钟无法得知我进入隧道后经过多久时间,必须看我从隧道外带进来的那只手表才行。

我的手表在哪里?手表不知何时被拿下来了,大概是华伶帮我换衣服时解下的吧。

「华伶,你知道我的手表在哪儿吗?」

「啊啊,是这个吧。」

华伶从口袋取出我的手表。

我急忙接过手表查看时间。

五点三十分。

我最后看手表的时候,时针指在两点。然而,那个时候时针已经转过一轮了,所以现在经过的时间不是五个半钟头,而是十七小时三十分。

……真的是这样吗?

「华伶……我来这里后睡了多久?」

「哥哥睡得很熟,大概睡了半天。」

我顿时失语。

如果我睡了十二个小时,意味着手表的时针转了两圈。在这样的基础上计算的话……

我进入浦岛隧道后,总计经过二十九小时三十分了。

冷汗从我的额头流下。

「快、快走……!我们待太久了……!」

我牵起华伶的手,快步从玄关走出外面。

家门前不远处便是沙滩。这个家正好建造于平原与沙滩的交界处,四周看不见电线杆和道路。这种不可能的立地条件,令我强烈感觉到这里不是现实。

我很快就发现连接浦岛隧道的小屋,离这幢房子相当近。

我和华伶在沙滩前进,来到小屋门前。

「好……华伶,准备好了吗?」

「……嗯。」

她的表情郁郁寡欢。只见华伶低着头,紧紧握住肚脐位置的背心一角。

「你不用害怕,路程虽长,但一定会到达。」

华伶的表情依然阴郁。

即使在这段期间,手表的针依然在动,我没有时间慢慢鼓励她了。

我做好觉悟,缓缓打开那扇门。

门的另一侧是急陡的下坡。那是我到达这扇门之前,差点爬得半死的斜坡。虽然在体力上来说,下坡应该比上坡轻松,但必须小心不要跌倒。

「来,我们走吧。」

我朝门的另一侧踏出第一步,华伶随即从背后抱住我。

我回头看去,华伶的脸埋在背包上,看不清她的表情。只不过,我清楚看见她现在站的地方,还是门后有着白色沙滩的那一侧。

「华伶?怎么了?」

「哥哥现在要去见重要的人吧。」

「是啊,所以我们要离开这里。」

「哥哥正准备要往前进了呢。」

「……华伶?」

华伶握着我衣服的手加强了力道。

「哥哥,其实你是知道的吧?」

我的心脏不祥地跳动。

胸口附近感到一阵痛苦,我的眉头不禁用力拧起。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小丑鱼是海水鱼,因此无法活在河里,要一直躲藏在海葵中;但是鲑鱼不同,不管是海洋还是河川,鲑鱼都可以活力十足地优游其中,也可以跃上瀑布,而且还很好吃。」

「是啊,鲑鱼很美味。不过,这些和现在无关喔。」

「有关系。哥哥是鲑鱼,可是人家是小丑鱼——」

「别说傻话!」

我忍不住大声吼道。

「华伶就是华伶吧?不是小丑鱼也不是鲑鱼,可以到任何地方。所以,拜托你别说那种令人悲伤的话……」

我耗费漫长时间,好不容易才到达这里。事到如今,我不能一个人回去。

「没关系的,人家无论何时都在哥哥身边,所以……」

华伶的手放松了力道。

「哥哥也要活在当下。」

我的背被轻轻一推,整个身体倒向前方。

「华伶!」

我呼唤名字的同时,回头向后看。

华伶已经不在那里了。

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耀眼的阳光、白色的沙滩,就连潮水的味道也没留下。眼前只有隧道苑如永远地延续着。

我感觉肺中的空气全都被夺走了。

我往隧道内踏出脚步,想要找寻通往那片沙滩的门。就在那个瞬间,华伶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哥哥也要活在当下。』

她说了『也』。

『也』所包含的是谁,不用想也知道。

是花城。

华伶的言下之意,是要我和花城活在相同的世界。

这就是华伶留给我的最后讯息。

「呜呜呜……!」

我抱着头,手指陷入头皮。

泪水从紧闭的眼皮下满溢而出。

「呜呜呜呜呜呜……!」

我隐约有种预感,结局会演变成这个结果。

浦岛隧道真正的特性是『拿回失去的东西』。正因为如此,我才能见到华伶,得到爱人的资格。然而,也有别的东西是我在不自觉中拿回的。

那就是『面对现实的力量』。

换言之,便是接受悲伤的过去,活在当下。这与年龄停留在十岁的华伶有所矛盾,所以我必须选择其中一方。

浦岛隧道别说是恶意,它甚至没有意志,只是自动投影出踏入隧道者所失去的事物。那么,其中发生矛盾的话,会如何呢?

恐怕会以较为强烈的思念为优先吧。

也就是说,我自己在无意识中选择了面对现实。

我已经接受华伶的死亡了。

……这件事我早就明白。

即使如此,我心中仍是存有期待,希望发生奇迹,让我又能和华伶一起生活。

那是一场甜美的梦。

可是我必须要醒来了。

我紧咬牙根,彷佛要把牙齿咬碎一般。腹肌用力,将即将爆发的感情封在体内。然后将其往下压制、盖上盖子,上了无数道锁加以密封。

我用手臂擦掉眼泪,尽全力大声喊叫。

「华伶——!!我要走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朝着出口奔跑而去

——路上小心。

华伶似乎对我说了这句话。

经过29小时35分【外界经过8年又36天】

我在黑暗中疾驰。

以接近全力的速度奔下斜坡。背包压在肩骨上的重量夺走了我的体力,却同时给予我安心感。只要有水和食物,就不用担心饥饿。

再来只剩下靠体力决胜负,我要一路奔到出口。

心脏跳动的声音吵杂不已。每踏出一步,膝盖就发出彷佛要分崩离析的痛楚。激烈的呼吸,让我的喉咙紧绷到快要破裂。

好痛苦、好难受,但是我绝不休息。虽然可能得休息一次,但还没到时候。

花城在外面,我想见她。她若还好好活着的话,应该已经二十五岁了。

我告诉她不必等我,所以她应该没在等我吧。

她或许有男朋友了,说不定早就忘记我了,也可能已经结婚了。

即使如此也没关系,我想知道当我在浦岛隧道奔走的期间,花城是过着怎样的生活。

而且,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看她画的新漫画。

啊啊,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我用力往地面一蹬,加快速度奔跑。我已经感觉不到痛楚和疲劳,对未来抱持的希望,发挥出麻醉的效果。希望这个麻痹效果,可以持续到我跑出隧道为止。

真不可思议,愈跑体力愈是充沛,速度逐渐提升。

我奔下斜坡时,因为绊到脚而跌倒。视野不断旋转,全身受到强烈撞击的同时滚落坡道,头随即撞上鸟居的柱子。尽管如此,我马上站起身,再度开始奔跑。我感觉有水流进右眼,但那并不是汗水。我摸了一下,看到的是红色的液体,是血。或许是撞破头了吧,不过没关系,不影响奔跑。

快点,现实不等人。我要更快、更快。

就算浑身是伤、残破不堪,我也没有停步。只要时间还在流动,我就会继续奔跑,即便是爬着也要往前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放声大叫。明知是在浪费体力,却无法不叫出声。

我不顾一切地奔跑,视线只看着前方。

不管跌倒多少次,每一次跌倒我都站了起来。

我绝对不停步。

不断地奔跑——

***

——我在奔跑。

在哪里跑?不知道。为什么而跑?我也不知道。

或许是正在逃离什么,又或者是在追赶什么。

我只是一直跑,不断地奔跑。

当然,现在也是。

我鞭策着快要跑断的脚,尽全力摆动手臂,持续往前进。

……明明是在前进。

我却迟迟无法到达终点。

「嗯……」

我感到脖子的疼痛而醒来。

我将贴在桌上的右脸拉开,抬起头。看来我在工作途中睡着了。身体各处就像没上油的机械,感觉非常僵硬。

看向桌上的数字时钟,现在时间是凌晨三点。

我从椅子上站起,稍微伸了一个懒腰,腰部随即发出喀啦喀啦的清脆声响。

寂静的房间里,飘散着浓厚的墨水和纸张的味道。我看向自己的桌子,桌上的漫画堆积如山,看来该收拾了。收拾完后去冲个澡,再上床好好睡觉吧。、

不过在那之前,只有这道程序必须完成。

我转动肩膀一圈后,再次开始描线。

我被塔野同学抛下的那一日。

在浦岛隧道前,读完他留下的信后,我打算要追上他。因为隧道内的时间缓慢,所以只要进入隧道,或许就能赶上。

但是我折返了。

『你是现在就该成为漫画家的人』。

信上的这一句话,宛如船锚般,将我牵系在隧道外的世界。或许也可以说是一种诅咒,这句话束缚着我。放弃画漫画,让我觉得是对塔野同学的背叛,所以我无法走进隧道内。

当读到那封信的时候,我冷静到自己也惊讶。回想起来,那或许只是因为无法直视「被塔野同学抛下」的难受现实,不过多亏如此,我才能正确认知自己该做的事。

我最先做的事,就是告知联络我的编辑「还是想请您当我的责任编辑」。对于我任性的理由,编辑表示「你肯回心转意就好」,爽快地接受了我的请求。

在那之后,我便拼命画着漫画,等待塔野同学的归来。

还是高中生的期间,我便一边就读香崎高中,一边不断将画好的漫画寄给编辑。虽然好几次被否决,投稿漫画奖也落选,但我总算得奖,并得以在漫画杂志刊载短篇漫画。

对此我当然很高兴,却无法坦率地感到喜悦。那倒不是漫画创作上有什么问题,原因在于当时我所在班级的状况。

同班同学似乎都忘记塔野同学了。离家出走而没来上学的塔野同学,有一段时间成为学校的话题人物。然而,升上三年级后,周围的学生开始准备考试或就业,除了极少数的学生之外,再也没有人谈论他。

就如同年幼时,祖父的死让我对于被人遗忘感到恐惧,我也害怕塔野同学的存在逐渐风化,所以我比任何人都强烈地思念着他。

也因为这个理由,毕业后我选择在香崎继续画漫画。尽管编辑劝我搬到东京,住宿于漫画家的家中担任助手,但我仍旧执着于现在这块土地。所以我在香崎租了一间公寓小房子,在那里开始执笔生活。

对于我没有升学而是选择画漫画一事,我的父母强烈反对。虽然他们很坚持,但我的意志更加坚定。我抱持着被断绝关系的觉悟,专心致志地画漫画。

我每天拼命地努力,而这也有了回报。在高中毕业的一年后,我总算获得连载的权利。

连载开始后,每天都非常忙碌。工作量倍增,睡眠时间减为学生时代的一半。

不管怎样,虽然很辛苦,但是连载的忙碌也成为舒缓『不安』的有效麻醉剂。

『不安』。

我没有一天不在等待塔野同学的归来。

执笔生活极为繁忙,不过我仍是时常抽空造访浦岛隧道。

我总会坐在隧道的出入口,无意义地自言自语,报告漫画的进度,或是试着呼唤塔野同学

的名字。感觉有点像是扫墓,不过我没有供奉花束,只是为了让塔野同学不论何时回来都能找到我,我每次造访隧道,都会将近况和联络方式写在信上。就像那一天,塔野同学为我做的一样,我将信放入瓶中,摆在隧道内。

信总是留在隧道里,没有被读过的迹象。

塔野同学,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好?

还是说,连等待也是错误的吗?

就连这样的话语,也被隧道的黑暗无情地吞噬。

连载开始后经过一年,故事开始进入轨道。

已经看到终点了。剩下就是为了演出最棒的收尾,只要不断累积插曲,并布下伏笔就好。连载生活多了一点余裕。或许是因为这个关系,我思考塔野同学的时间变多了。特别是每到夏夭,我每天都会想起和塔野同学度过的那个夏季。

那是我人生中最充实的夏天,真的过得很快乐。然而最近每次想起,我的胸口就会感到像是被利刃划过的刺痛。然后不安便从划开的伤口潜入,逐渐侵蚀我的心。

塔野同学该不会其实早就从浦岛隧道出来了吧?

他会不会其实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过着平静快乐的生活呢?

他会不会是不想和我扯上关系,所以才不联络我呢?

不安的感觉让我的心快崩溃了。

之后又过了两年。

我的连载作品终于完结。并不是被腰斩,我能画的全都画完了。我成功画出在连载前就设想好的理想结局,并受到读者好评。

尽管如此,我的心情并没有因而好转。

失去连载这个轨道、被丢在黑暗荒野的当下,我不知道今后该往哪个方向前进。

编辑要求我提出新企划的分镜稿。这是当然的,连载结束就该思考下一个故事。从事漫画家这个职业,那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在身为漫画家之前,我自己却不确定那样做是否真的好。说得更具体一点,我在犹豫不决。

我该去找塔野同学,还是该画新的漫画呢?

至今有好几次我都有一股冲动,想要进入隧道追赶塔野同学。但是每一次,塔野同学留给我的信,以及我身为漫画家的职责——还有本能的恐惧,都妨碍着我进入隧道。

塔野同学进入浦岛隧道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换算成隧道内的时间,早已过了将近一天。

一般而言,无论是多长的隧道,经过这么久的时间,应该都能通过吧。若预想塔野同学还在隧道内,恐怕他出了什么事情。

有可能是中了陷阱,失去行动能力。

或者是遇见可怕的存在,受了伤也不一定。

每当脑中冒出讨厌的想象,我的胸口就被紧紧锢住似地郁闷不已。

我有想过去救他,然而每次站在浦岛隧道的鸟居前,我的脚便害怕得不听使唤。

我已经是个大人了,与学生时代凡事不考虑后果、仅凭冲劲行动的自己不同,我开始会考虑安定和保身,害怕自己遭遇危险。但是比起那些,我更害怕知道塔野同学不在隧道里。如果他早已走出隧道,却瞒着我离开香崎,那就算我进入隧道,也只会浪费庞大的时间。

干脆放弃塔野同学吧。

我好几次这么想,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每当手机收到信息,我总是期待是他的联络。

我既无法追赶塔野同学,也无法放弃。随着时间过去,只有不安的情绪不断累积。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呢?

以前的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就对未来怀抱着光明的展望。那样的自己既耀眼,又令我嫉妒。

新作的构想没有进展,日子一天天过去。

塔野同学仍然没有任何音讯,不过令人怀念的友人邀约我一同吃饭。

在香崎的咖啡厅,我和川崎小春见面了。

「杏子,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

上次见到川崎,是高中毕业的时候。我们起初偶尔会以电邮通信,但自从我的连载开始后,连通信的频率也减少,因此将近一年没联络了。

数年不见的川崎,脸上浮现温柔而亲切的笑容。她高中毕业后就离开香崎,在短期大学取得教师执照,这次则是可喜可贺地录取了在市区小学的教职。

高中生的时候,当我听川崎说她要成为教师时,我真的很吃惊。一开始我以为只是玩笑话,她却订定明确的计划,并且付诸实行,成功当上教师。过去我对川崎抱持的轻蔑之情完全消失,如今甚至对她感到尊敬。

我们一边用餐一边闲聊,报告彼此的近况。

「杏子,你有好好睡觉吗?」

「咦?」

「你的黑眼圈很严重哦。漫画家连载结束后也很忙吗」

「其实并不会很忙,只是我最近有点睡不着。」

「咦,失眠吗?你有什么烦恼吗?比如没有灵感之类的?」

「这的确也是原因之一啦……」

「该不会是为了塔野?」

我完全没想到会被看穿心思,顿时说不出话。

川崎不知为何露出不满的表情,手肘靠在桌上,撑着脸颊说道:

「那家伙到哪里去了啊……」

尽管川崎嘴上不承认,但即使高中毕业,她也一直在意塔野同学离家出走的事。我对她这一点很有好感。

「真是的,那家伙放着杏子跑去哪里了。如果找到他,一定要揍他一顿才行。」

我微微一笑,回了一句「是啊」。

我们专注用餐一段时间,店内播放着平静的爵士乐,掩盖我们两人的沉默。

「川崎。」

我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若无其事地开口向她说话。

「嗯,什么事?」

「如果我说要舍弃漫画去找塔野同学,你会作何感想?」

川崎的手停下。她圆睁着双眼,注视着我。

「杏子……你还喜欢塔野吗?」

「那个啊……」

「这么说虽然不太好,但你会不会太被过去牵绊了?塔野可是对我们不告而别哦?就算能够见到他,也不知对方是怎么想的……」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见他。」

我加强语气说道。这毫无疑问是我的真心话,只是对我而言,漫画和塔野同学一样重要。

「……一定要二择一吗?你可以一边画漫画,一边寻找塔野啊。」

「不行,事情没那么简单,那样两边都做不好的。」

川崎为难地皱起眉头。

「杏子,你是不是有点累了?稍微休息一下再考虑应该比较好喔……」

「我不能再拖了!」

言语就像溃堤般不断涌出。

「我不能停下脚步,不安会追赶上来的。若被追上,周围就会陷入一片黑暗,我就什么也无法再思考了。这是我最害怕的事。不做些什么的话,我便非常、非常地不安。可是不管我怎么做,都不知道那是不是正确答案,最终我会变得不安到受不了……」

我宛如求助般凝视着川崎。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按着额头,垂头丧气。

我知道问川崎也无济于事,但我还是忍不住发泄积郁在胸中的胶着情绪。

川崎尴尬地喝一口水,然后开口说道:

「抱歉……我不知道。」

「……说得也是。我才歉,问你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笑着掩饰涌上的羞耻。

我们重新开始用餐。这间店最受欢迎的意大利面,吃起来感觉没什么味道。

「这有点令我想起以前的事呢。」

川崎突然这么说道。

「高中时,我被杏子揍了,然后因为很多因素,你帮忙送作业到我家的时候……我说想变得像杏子一样,结果你是这么回答的。」

川崎停顿一下,继续说道:

「谁也不知道怎样是正确的,所以只能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持续奔跑,直到自己觉得正确为止……你是这样说的吧?我记忆可能有点模糊了。不过,只有一件事非常明确。」

川崎忽然露出温柔的微笑。

「那就是我因此而改变了。所以只要杏子在自己相信的道路上迈进,一定也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川崎的话语通过我的耳朵,逐渐浸透至全身。

胸中感到火烫,一股如岩浆般的感情从心底涌出,将凝固的不安情绪逐渐融化,我感觉全身充满力量。

我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它是我以前理所当然拥有的东西。

那就是勇气。

「结果我提出的建议只是套用你的话呢。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啦……咦?杏子?你还好

吗?」

不知不觉间,泪水滑过我的脸颊。

「川崎……」

「嗯?」

「我可能没有说得那么好,我想你应该是过度美化了。」

「咦!?是、是吗?讨厌,好丢脸……抱歉,因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谢谢你。」

我用湿毛巾压着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我至今都没有察觉呢?

原本明白的事情,后来却变得不明白了。

「……我是笨蛋。」

啪地一声响起,彷佛有人切换开关般,我睁开双眼,看见该前进的道路。

接着,我一把抓起装着料理的盘子,将剩下的食物一口气扒进嘴里。

「杏、杏子?你突然间怎么了?」

「这给你!帮我结账!」

我从钱包抽出一张万圆钞票放在桌上,口中还含着餐点就奔出了咖啡厅。

我再也坐不住了。因为我发觉,只是等待是无济于事的。

塔野同学和漫画我都不想放弃,我无法只选一边。

既然如此,就两边都抓住就好了吧。

我要挑战浦岛隧道。如果在隧道中找不到塔野同学,我就找遍全世界。至于漫画,就如川崎所说,一边找一边画就好了。只要我还活着,就能继续画漫画。

这么做或许会落得悲惨的下场,毕竟俗话说「追二兔者,不得一兔」。然而,若想得到两只兔子,就只能两者都追。只是停步不前,就什么也抓不到。

我绝对不要变成那样!

我的一切都在吶喊,叫我『奔跑吧』。

催促着我全力去追逐。

火热的血液在脑中循环,记忆如走马灯般交错。

转校来香崎、与不良少年打架、初次走在铁轨上、与川崎和解、在隧道牵着手、三人一起参加夏日祭典、突然的离别——与他度过的一个个夏日回忆,一如鞭策我般,推着我往前进。

塔野同学,我绝对会找到你。

我会奔跑而去,找到你。

所以拜托你。

在我找到你之前,你要平安无事——

塔野同学进入浦岛隧道已经有五年。

为了抢回与他的时间,我开始奔跑。

***

花城……花城……!

我口中不断喊着她的名字,在隧道内疾奔。

身体火热得像在燃烧,连指尖都感觉得到血液在流动。心脏好似在激励着全身细胞,剧烈地鼓动。

花城……花城……!

我将鞋子的抓地力发挥到极限,猛然转过弯道,速度丝毫没有减缓。脸部感觉到空气墙的阻力,身体总是急着想要突破那面墙。

花城……花城……!

肉体应该早就到达极限,却仍高歌祝福,不停催促着我要更快、继续向前迈进。

花城……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们在香崎度过的那个夏天。

回想起来,我们第一次的接触实在不是很好的形式。我可以算得上是失言的一句话,偶然吸引你的注意。而因为这个契机,我们在浦岛隧道相遇了。我们共享秘密,在调查隧道的过程中,我对你愈来愈了解。

你拥有许多我所没有的天赋。

虽然你表示很「憧憬」我,但我才是憧憬你的人。

你耀眼无比。

你的高洁、诚实与娇柔,为我灰色的每个日子染上色彩。

所以我不会忘记。

就算你早已遗忘,我也会一直记得。

记得我们挥洒青春色彩向前奔驰、两人一同度过的十七岁夏天。

我会一直记得——

忽然之间,我的脚失去力量。看来在不知不觉中,我的脚已经到达极限。

我要倒下了。前方是十分陡的斜坡,得采取防护姿势才行。不行,来不及了。

「糟糕——」

那一瞬间,我伸出双臂想护住脸,手臂却撞击地面而传来剧烈疼痛。即使如此,往下滚动的势头并没有减缓,我的身体向前滚了一圈,背部重重撞在地面。肺部的空气全被挤压而出,口中发出「咳啊」的声音,然后继续滚下斜坡——

接着,我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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