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向窗子的方向。布帘密实地遮住整扇窗,看不见外头的景象,但是她很确定窗外正静静地下着无声的雨。在这完全封闭的房间里,唯有灰沉沉的阴暗,和独特的湿气能让她感受到雨。然而,即使周遭的一切都化为暗影,盖住她眼睛的纱布还是雪白如新。
她的眼睛看不见。
她的视力已不可能恢复。她的两个眼珠同时被锐利的刀锋划过,受了严重的伤,左眼的伤势甚至深及水晶体底部。她两眼受伤后倒卧在森林边,被镇上的人发现。手臂和脚擦伤遍布,但跟眼睛受的伤比起来算是微不足道。
送到医院后,她只接受了最基本的治疗,院方认为她的视力已经无药可医了,但还好不碍性命,所以很快就让她出院,之后在自己家里疗养就行了。
钏枝每天都会到她家来,照顾她的起居。她和钏枝并不是特别熟,但从小就认识了。对无亲无故的她来说,钏枝是她唯一的依靠。除了钏枝之外,再没有人关心她的眼伤。
钏枝一在她身旁坐下,她就闻到药味。钏枝会帮她把绷带剪成适当的长度,把份量刚好的纱布和消炎药放在侧桌上。只需做好准备,剩下的她都可以自己来。
她转向钏枝,连着额前的刘海一起,为眼睛包上绷带。钏枝轻轻地替她拂去刘海,又把退到膝上的棉被拉到腰边来。
她用沙哑的声音说,谢谢。
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向来不管他人瓦上霜的镇民,罕见地对她的遭遇议论纷纷。从他们的流言蜚语中,一切都归咎于一个恶因,那就是——
太靠近森林不会有好结果。
这是镇里的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森林围绕在小镇四周,原本这个镇就是海边的民众躲避洪水、海啸侵蚀的海岸线,才逃到山上慢慢开垦出来的。或许是这个自我封闭的缘故,镇民过着极度闭塞的生活,几乎与其他村落断绝来往,在深邃的森林里建立与世隔绝的小镇。
有关森林的禁忌很多,毕竟森林广阔而巨大。只要在森林里迷了路,就再也回不来。所以,她走进森林失去了双眼,在镇民看来只是天经地义的报应,总比回不了家好吧。但是,到底她是被什么攻击,谁也不愿深究。依照医院和民间自警队的见解,认为应该是被尖锐的树枝戳伤的吧。这个原因极有可能,钏枝一开始也这么想——直到听到她的话。
「我在森林里遇到这世上最恐怖的东西。」
她面带愁色,拂去脸上的发丝说。
钏枝交叉双臂,想像这世上最恐怖的东西。幼年曾经遭遇到可怕的海啸,所以,他怕水。窗户玻璃上滑落的雨水,打在远方海岸线的海浪;不知来自哪里流过水龙头而溢出的水——他只要想像自己被大量的水吞噬,就感到无比恐怖。但是这只是他个人的恐惧,跟她所说的那种恐怖应该不一样。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的确。」她露出恶魔般的笑容。「的确是你无法想像的东西。」
身体的伤虽然日渐痊愈,但心灵上所受的伤,似乎仍对她的精神造成相当大的影响,但是她并没有惊惶失措,她的心犹如刀锋一般,变得更冰冷、清澈。
从小开始,她便充满了某种神秘的氛围。成熟的举止、好奇心旺盛的性格,高竿的恶意行为,使她承受其他孩子的异样眼光。当孩子们长大,了解人情世故之后,更是将她视为异端。因为,她不畏惧那个可怕的森林。当时,钏枝对她是异端的说法,抱持着不置可否的态度,但他还是在某次机会中间她,为什么不害怕森林。答案很简单:因为森林很美。但是,钏枝不了解这句话的意思。美丽,这个词汇中的情感,他早在不知何时丢失了。
她有很多不可理解的部分。她的性格、感性、言行,或是绝无仅有的氛围……这些,恐怕今后也无法理解吧,钏枝想。从她失去双眼开始,她就成了跟自己完全不同的人了。受伤的打击之大不在话下,但是更重要的是,失去了视力使她进臻于完美。明明在眼前,却又像是身在远方。现在,在这充满静谧的世界中,专心聆听雨声的她,看起来宛如空气或光,或是想摸也摸不着的朦胧物体。
她在森林里到底遇到了什么?
她自己这么说了。
「在一个月色绝美的夜,我走进了森林。」
「为什么到森林去?」
「这是我的习惯。」
她一向有深夜在外徘徊的嗜好,似乎以为这么做就能探查到那个世界的秘密。当时,她的眼睛还看得见。
「一留神时,才发觉自己已经来到森林的深处。森林深处的绿意比入口要浓密,所以我才知道的。从树梢间泄下的月光中,我在追逐着一个人影。我已经不记得是为了追他才进森林,还是在路上发现了他才开始追的。总之,是他引诱我进到森林深处的。」
「他?」
「你知道吧?就是住在禁忌森林里的那个人。」
「你是说『侦探』?」
传说森林里住着一个守林人。他才是在暗处控制整个小镇居民的统治者——「侦探」。
没有人知道「侦探」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为什么住在那里、他的习性、真面目,谁也不知道。大多数镇民只知道,他住在森林的深处。据说,大家不能踏入森林,也因为那是「侦探」的领地。
从某种意义来说,「侦探」就是恐惧的来源。「侦探」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小镇。而且「侦探」审判镇民,审判的理由只有「侦探」知道。镇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审判裁决的处罚,一定得死。所以谁也不敢接近森林。
「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故意进入『侦探』的森林。」钏枝平静地说,「但是,你追的人影,真的是『侦探』吗?」
「我想,除了我之外,只有『侦探』能在森林里自由来去。」
「你怎么知道是他?说不定是个女人。」
「只是直觉。没有别的理由。」
「好吧。至少我知道『侦探』不是怪物之类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钏枝还是不太确定。
真的是「侦探」吗?
说起来,「侦探」到底是什么?
钏枝发起呆来,在脑海中将「侦探」描绘成一个黑暗的人影。
她继续说:「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所以,我便悄悄地跟在他后面。这个人名叫『侦探』却没发现我,所谓的『侦探』不过尔尔。」
只有无知小童和她敢如此冒大不题地亵渎「侦探」。但是钏枝并没有打算劝谏她,因为她一向如此。
「突然间我失去了他的踪影。毕竟以我的脚力还是追不上他。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独自走在森林里。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往哪个方向走,身上也没有带指南针等有用的工具。就算带了,我也分不清楚哪边是东西南北。我只好一直往前走。」
「迷路了吗?」
「没有。不久我就看到一间小屋。屋子真的很小,兀立在森林中。」
她轻轻碰触脸上的纱布,钏枝抓住她的手放回腿上,不让她碰触。她露出一点愠意,但没说什么。
「那间屋子真的是非常小,没有窗户,屋顶也很矮,大约只比你的个子再高一点。如果我对你身高的记忆没有错的话。」她转向钏枝,但眼中空洞无神。「我想那栋小屋一定就是『侦探』的家了。所以我躲在树荫里,注意小屋的动静。在夜晚的森林里,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待了多久,只是蹲着等待什么事情发生。但是什么也没有。所以,我打开小屋的门。」
「你开了门?」
钏枝用不可置信的口吻打断她的话,但是她没回答,继续往下说。
「那屋子里空荡荡的,看不见任何家具、碗盘,和所有跟生活有关的东西。里面没有灯,伸手不见五指。如果不打开门让月光照进来,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那个小屋里不像隐藏了什么秘密,只有一样,地上倒着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无头的尸体。」
——什么!
钏枝在心头大叫,却发不出声音。他并不是没听到她的话,而是无法理解话中之意。
尸体?
也就是说,一具死人的躯体,躺在森林里的小屋吗?
而那具尸体还没有头?
明白了。一句话拆开来想,其实并不难懂。
但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钏枝从小到大只看过两次尸体。一次是祖父的尸体,他死于肺病。虽然说他死得并不安详,但尸体的外观看上去却是完好无缺的。第二次看到的尸体,是海啸时冲上岸边的无名尸,全身覆满了泥沙,面容难以辨识,四肢都弯折成奇怪的角度,是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为了怕让生者感到绝望,这类尸体通常都当成忌讳草草地埋了。钏枝撞见的是刚好没被发现的尸体。
死亡是可怕至极的事。所以,尸体都被埋到看不见的地方去,在这个小镇里,死亡本身便带着稀微的灰色。
也因此,钏枝无法相信她所看到的景象。
「那尸体好像是个男人。我走进小屋里,碰了一下那具尸体。全身硬帮帮的,人家说那叫尸僵。你听过吗?」
「我知道。」
「真的很硬哦。」她无邪地微笑起来。「原来尸体真的会完全僵硬呢。不过我没再细看,所以也不知道是谁。我在小屋四处检查,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但除了尸体之外,什么都没有。当然,跟尸体分离的头部也不在那里。」
女孩说得自然流畅,没有丝毫迟疑。钏枝直到此时才第一次感受到,女孩在失去双目前看到了什么可怖的光景。她看到最可怕的东西——就是那具无头的尸体吗?钏枝一直盯着她的嘴边。她在微笑。是的,太可怕了。这才叫作可怕,那是他遗忘许久的感觉。钏枝害怕的是她在叙违那段过程时嘴角的笑容,先前没听到的雨声,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那尸体没有头,头不只被砍断,而且还消失了。钏枝完全想像不出那是什么光景。
「血……流了很多吗?」
「没有。完全没血。」
「为什么?头被砍断了会流血吧。」
「我想一定是在别处被杀的吧。」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钏枝的问题。「然后,我走出小屋,再次躲进树荫里,监视小屋的动静,这次我想躲得比刚才远一点吧。」
「你要监视什么?」
「『侦探』啊!因为我想说不定『侦探』会现身。不,我确定,我知道『侦探』一定会现身。」
「为什么你对『侦探』那么执着。在小镇里规规矩矩地生活,『侦探』并不会伤害我们呀。反倒是你这样纠缠不休,会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你也变成那些满口八股道理的大人了。」女孩难掩心底的遗憾说,「我只是想知道『侦探』的真面目罢了。」
好奇能杀死猫,他想这么忠告她,但一切已经太迟。钏枝默默地摇摇头,耸了一下层,反正这个动作她也看不见。
「好吧,结果『侦探』现身了吗?」
「现身了,但在那之前,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不可思议的事?」
「我走出小屋,关上门,头也没回地往前走,一步、两步、三步……就在离小屋有段距离时,我听到背后有『沙沙沙』的声响,像是刮地的声音,然后又听见树木摇曳。我立即转头,一回头就看到我刚才出来的那栋小屋不见了。小屋在瞬间消失了踪影。」
「小屋消失了?」
「嗯。一点痕迹也没留。我离开小屋才不过几分钟,应该没走远才对,所以也不可能迷路,把它看丢吧。它应该就在我身后不远,可是却平空不见了。」
「会不会被树林遮住所以看不到?还是天色太暗了看不清楚。」
「不是。」她斩钉截铁地否认。「还不到看不清楚的距离。相反的,我就站在它附近,但它就是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
「真的消失了,但是那具无头的尸体却还留在原地。」
「什么?!」
「它跟在小屋里时一模一样,躺在地上。也就是说消失的只有小屋。」
立于身后的小屋瞬间消失,而且小屋里的尸体还留在地面上。钏枝感到一阵昏眩。她说的是真的吗?她失去的双眼真的目睹了那个奇怪无解的现象?莫非当时她已经失明,所以看到的都是幻觉?无头的尸体,消失的小屋……对生活一向平静恬淡的钏枝而书,只能把它归类为梦境和幻影。
女孩所遭遇的这些奇特现象,就是她口中最可怕的东西吗?
然而,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然后,在尸体旁的阴影中,『侦探』出现了。」
「出现了?」
「嗯,他全身上下都被黑暗笼罩,黑色的披风包覆身体,脸上戴着黑色的面具。」
那就是「侦探」——
「不会是妖怪……吧?」
太意外了。其实,本来「侦探」就算以妖怪的模样现身,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那未必是他真正的面貌。妖怪般的人——还是人形的妖怪?那黑暗的人物真的就是「侦探」?女孩虽然这么说,但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就是「侦探」。不过,至少镇民偶尔目击到的「侦探」踪影,和她的证词是一致的。
「『侦探』朝我走来,我全身僵住了。不,不是僵住,而是在等待『侦探』的靠近。这可是个看清楚『侦探』是何许人物的好机会。我想从近距离好好观察他,但是这愿望却没实现。不知道什么东西在月光的映照下发出光芒,下一秒钟,我感到脸上一阵灼热,好像被火烫伤般。那是从划过双眼的伤口流出的温热鲜血。然后,我完全看不见了。我想看的东西最终还是没看到。我狂奔出去,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只觉得当我发足奔出的刹那,把『侦探』撞倒了。因此,我才能躲过他的魔掌逃到森林中。」
她的双眼是「侦探」夺走的。
神秘的小屋里,有具失去头部的尸体,然后小屋突然消失,「侦探」现身。失明。他想到世上最不可能的事都被女孩遭遇到,便心痛起来——这种心痛久久不去。或许是因为事件太出人意表了,震撼了他沉睡的感情。
「虽然你逃过『侦探』的追击,但是你的眼睛那时已经……」
「是的,我已经看不见了。所以,我就在树林里跌跌撞撞,使尽浑身力气死命地逃。但是真正可怕的东西还不是这些。与那东西相比,之前看到的一切,甚至『侦探』都不算什么。」
难道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物?!
钏枝就算挖空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你到底遇到了什么?」
「森林的尽头。」
「你走出森林了?」
「不是的。我走到了终点,小小世界的尽头。前面再没有去路,那是一道墙,森林里的墙——」
「什么意思?」
「失去视力之后,我一直逃一直逃,突然碰到了墙。我的手摸到了一道墙,那根本不该在森林里出现的。它跟一般的墙不太一样,有点软,触感很奇妙。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照理说应该在森林里,却彷佛走进一间狭小的屋子。我被搞糊涂了。」
「你只是摸到废墟的外墙吧。还是,你又走回刚才那栋消失的小屋了?」
「不,不是的。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她用左手握住自己右手的指尖。「我所碰触到的,毫无疑问的是室内的墙。我眼睛看不到,只能凭触觉感知。但那分明就是只有房内才有的墙。」
「室内的墙壁的确与外墙不同,……不过,为什么森林里会有室内的墙呢?」
「所以,我恍然悟出了一件事。」她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包含『侦探』的森林在内,这整个小镇其实都在一个超大型的房间里。我碰触的那道墙后面,才是真正的『室外』,『侦探』是这个迷你庭园的管理员。」
她边说,脸上浮起美丽的微笑,那口吻宛如发现了世界真相。
「迷你庭园?」
「嘘,小声点。说不定有人在偷听。」
看见女孩稚气地把食指立在嘴边,钏枝才发现她已经疯了,眼睛失明的事让她精神崩溃,所以才编造出这些奇怪的妄想。
「你没注意到这个世界的虚假吗?你以为收音机里每天播放的新闻有几分真实?我们如何相信从那个看不见,也摸不到的地方传送出来的讯息?说起来,收音机的电波到底是从何处传送出来、是谁在播出的,你知道吗?」
「广播的放送是政府管理的。」钏枝把广播教育中听到的话如实背诵出来。「政府会删除有害的讯息,公平传播安全的资讯……」
「别再说了。」她叹息地说,「我明白了,你对这个世界没有一丝疑虑。」
疑虑这两个字在钏枝心里漾起了涟漪。的确,小时候他对自己周遭的环境感到很多疑问:躲避海啸、洪水相继的侵袭,宛如丧失感情的大人们,无人出入的小镇、只播放安全讯息的广播。但随着年岁渐长,他慢慢不再在乎这些事。广播告诉他,这些事不足为奇。
经历战后兵荒马乱的时期,人们靠着收音机完成基础教育。经过充分审查的广播,是国民仰赖的资讯来源。对他们而言,收音机是生活必需品,镇里的每个人都会随身携带一个小型收音机。那是证明小镇与外界还有联系的唯一管道。
孩提时代,钏枝也曾对讯息的单向发布感到疑问,也认为讯息的审查毫无道理。但是,最后他还是习惯了。把耳机塞进耳朵,一天二十四小时、全年三百六十五天地听广播,自然而然就变得稀松平常。即使新一代的资讯终端设备已开始普及,但轻便的收音机仍然是使用的主流,广播也依旧传送着。
收音机里那些讯息难道有假?
光是思索就令他疲惫不堪,因为一旦开始怀疑就是个无底洞。如果审查者播放的都是对自己有利的新闻,那他们删除的才是真相吗?然而,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谎言呢?他越想便越分不清现实与非现实的界线了。说到底,这世界的历史不也是成立在巨大的删除上吗?不能再想下去。只要继续顺从,接受统一的讯息就行了。这样一来,神经变得迟钝,心也会麻木了。
但是,她的话的确很教人心惊。广播中从来没有提到无头的尸体,也没说过消失的小屋和「侦探」。这就是现实的可怕,它明明是真实的,却是荒诞的。
最荒诞无稽的事,莫过于她在森林深处遇到的墙。
这个小镇真的只是一个迷你庭园吗?若是这样,天空的尽头在哪里?月亮是从什么地方升起来?收音机里有教过我们这些吗?有的,它教过,所有人在小学自然课都学过。但是,如果收音机说的是假的呢?如果它把重要讯息都删除了呢?
真相在哪里?
钏枝实在无法相信,小镇被一面墙所包围的说法。因为,钏枝在海边长大,为了躲避海啸才来到现在的小镇,那是在认识她很久之前的事。钏枝是从外地来的人,他出生的小城现在已沉在海底了。被不断上升的海岸线逼得逃离家园、来到山上的人,在现在这时代并不算少。
所以钏枝很确信,这个小镇并没有被墙包围,也不是像迷你庭园那样的墙中世界。
那么,她在森林尽头遇到的墙会是什么?最简单的解释是,她在逃离「侦探」时,不知不觉走进一间废墟,碰触到房内的墙壁。或者,也有可能残留在森林里只剩下内面墙壁的废墟。
反正一切都是妄想。
连他都有点精神错乱起来。
但是,非现实的部分从哪里开始,又到哪里结束呢?
「你错了,我们没有被关住。」钏枝无力地低喃。
「错的是你们。」女孩突然压低了声音说。「你还不懂?我所遇到真正可怕的玩意儿是什么。好,我就告诉你这个世界的秘密。」
雨声停了。
或许雨早已没在下了,也可能从一开始根本就没下雨。哪个才是对的呢?
「我在森林尽头遇到墙的时候,便一切都懂了。那座墙之外,是虚无。」
「虚无?你是说墙的另一侧什么也没有?」
不可能。钏枝拚命地否定。自己是个从外地搬来的人,外面的世界不存在?世界只在庭园里告终吗?
「我们失去了过去,也失去了未来,但还残留着希望,毕竟,我还能碰到墙。」
她微笑了。
但那抹微笑绝无仅有地,预示了她的死期。
说完那些话后不久,她便失踪了。
那天,钏枝一如往常在工作的休息时间去到她家里。钏枝与她以前在同一所工厂工作,他们制作的是大机器运转时需要的小零件。机器零件又圆又小,彷佛吹口气就会飞走,但这些零件到底用在什么机器上,钏枝并不清楚,而且也没有必要知道。
钏枝总是在午休时分来她住处。那一天从前一夜起便长雨不断,是个恼人的日子,去到她家时,门并没有上锁。
打开门,向里面呼叫她的名字,没有回应。她的屋子里有一种独特的绷带味,钏枝说了声「抱歉」才走进门。
这栋屋子说是简朴,还不如用「空空如也」来得更为恰当,但现在连屋子的主人都不知土向。床上留着前一刻还有人躺过的氛围,但已无一丝余温。钏枝打电话给工厂,确认她是否有过去,但好像没有。钏枝拉开窗帘,望着雨水浸湿的室外景象,到处都没有她留下的痕迹。
钏枝待在她房里等待。天黑了,雨越来越大。钏枝这才领悟,她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他在这个单调乏味的房间里唯一留下人迹的床上坐下,凝望着这个除了寂静外什么也没有的空间。房间的空气很清新,他深吸了一口,闻到了死亡的气味。
失去了她,才第一次感觉到痛心的爱。这份感情他遗忘已久了,为什么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呢?回忆起来,他发现儿时确实存在过的种种情感,现在都丢失了。钏枝无意识地抓紧手边的床单,想把摸得着的任何东西都撕得粉碎。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年幼放任感情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而且最主要的是这个房间没有任何可以破坏的东西。她离开的方式太过井然有序、太美,令他感到悲伤。
钏枝迳自躺下,把脸贴在床上,回想她的种种,探寻她的体温和味道,但什么也没有。原本钏枝就不记得她的体温和味道,他记得的只有绷带独特的气味和药味。
她从小就是个不正常的人,她的言行举止在镇里的孩子们看来,大多显得怪异。但是,只有她接纳了他这个外来移民之子,虽然她根本不清楚钏枝的外来身分,两人是自然而然渐渐走在一起的。
从小到大一直没分开过,但现在她去了哪儿呢?
他忍不住开始想像。是森林,她莫非是到森林的深处,再一次确认世界尽头的所在?钏枝想像着她说过的墙。比方说,可以把它想成是中世纪人们相信的地心说,星星绕着盘上的大地周围运行。盘子大地的边缘有断崖绝壁,尽头便是地狱。海水从绝壁永不停歇地奔腾而下。她所说的尽头,或许就类似那样。换句话说,古人说的断崖绝壁就相当于那道屹立的墙,她说她是在森林里看见的。
据她说,「侦探」是迷你庭园的管理员,她的理论是,侦探偶尔会走出森林,制裁镇民是为了减少人口。迷你庭园有限定居住者人数,一旦人口超过这个界限,就得从中挑几个人杀掉。
据她所言,彻底管制大众媒体,是为了不让住在里面的人发现这一点。为了帮镇民洗脑,让他们相信早不存在的外界还正常存在着,所以才播放电视、广播。镇民全心依赖广播。电视虽然也有影像,看起来比广播更具体,但所有的新闻画面,都给人做作的印象。钏枝原本以为那只是因为经过审查的关系,但如果照她的说法,这一些都是刻意制造的。
真正的本质在哪里?
眼睛所见的事物现在逐渐成为不确实的虚像。自己所知、所见、所接触的,包括连语言的意义也都——
不能再想下去。
钏枝在她床上换个姿势仰躺,凝望她往日注视的屋顶。她究竟在那里驰骋过什么样的妄想呢?迷你庭园的说法,一时间实在难以置信。他可以一笑置之地说,那都是没有根据的妄想。
第一,钏枝是外地人。他从镇外搬进来,所以了解镇外的事。他知道世界不可能只留下这个小镇独存。但是,照她的说法,这也不过是被洗脑的看法。
迷你庭园全都是她的妄想,一定是的。
不过,就算是妄想,她的想像力还是极具说服力。在远离想像和创造的生活中,她果然天赋异禀。虽然并不是没有人质疑过「侦探」的存在,和这个封闭的小镇,但能发表出像样推测的,只有她一人。
钏枝回想起她的身影,当她在眼前时什么都没想过,但现在她的长发、不服输的眼神,羞怯而嘲弄的口气、弱不禁风的身子,她的一切都让他喜欢。虽然现在察觉已经晚了。双目失明,脸上包着一圈圈的你,就因为在森林尽头完成了你的妄想,才使你看起来更接近完美吧。
黑夜过去,没有人对她的失踪表示关注。虽然她的朋友本来就不多,不过基本上镇里的人对别人都采取不干涉的态度。
得去找她才行。
她一定在森林里。
钏枝决定进森林一趟。
寻找她的下落虽为第一目标,但他也想亲眼确认她在森林里遇到的东西。消失的小屋、无头的尸体,还有「侦探」与森林尽头的墙。尤其是她失明后遇到的那面墙,只要自己去看看,这个谜题不就能简单地解决了吗?
进森林之前,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在自警队任职的朋友。他对钏枝说的故事嗤之以鼻,倒是很担心进森林这件事。然而,他并没有阻止钏枝,也没有给任何具体的忠告。钏枝提到无头尸体,但朋友只露出「那又怎样」的表情。
下着小雨的清晨,钏枝披上有帽兜的雨衣,一手拿着手电筒进入森林。此时,钏枝无意识地想到,自己或许再也回不来了。浓雾形成的暗影,立刻在四周弥漫开来。
小雨声是森林的低语——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乖乖回到别人为你设定好的日常生活就好了。
手电筒的光向前射去,彷佛这样就能切开黑暗。
钏枝一开始便在看得到森林出口的坚实老树干上,绑了防水胶带。把胶带卷放进背包里,让它自动放出来。如果在森林里迷了路,就可以沿着胶带走回去。
在广阔的森林中要找到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不过如果今天找不到,下次再来就行。如果下次也找不到,那就再下次。或许应该尽快把她找到,或许应该趁她还活着的时候,将失明迷途的她救出来。但是,钏枝对她的存活几乎不敢期待。
她恐怕有意到森林里寻死,钏枝这么想。因为明明两眼都看不见,却故意进森林,思前想后除了这个答案,再无其他。
进入森林中后,小雨几乎不再碍事,覆盖住天空的枝叶,替他遮住了雨。但是潮湿的空气沉淀在地表,像云雾般漫溢着。
「侦探」就住在这座森林的某处吧?现在他已经察觉到自己入侵了他的领地吧?钏枝绷紧神经,窥探四周。据她所说,只要遇到「侦探」,他就会把你的头砍下来。所以必须处处提防。在小镇里顺从生活的话,「侦探」并不会来打扰——他想起自己说过的话。糟了。既然自己擅闯森林,真要被砍头也只好认命。
尽管如此,侦探究竟是什么?越想越觉得他全身充满了谜。
森林的绿意渐越浓密,越往深处走绿意越是苍郁,钏枝想起她说过的话。
继续向前走,雾气浓重,天色阴暗,彷佛现在就快遇到她了。但防水胶带已经用到尽头。再往前进意味着他将被森林封闭。钏枝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决定回到镇里去。
他开始收起胶带。
胶带扯动的感觉有些异样。虽然从触感上绑得依然很扎实,但就是哪里不太对。他的指尖开始冰冷起来,呼吸加速,急忙顺着胶带跑起来。
沿着胶带走了一会儿终于看到终点的大树。胶带仍然绑在树干上。
钏枝倒抽一口气。
不是这里。
这不是森林的出口。
他四处张望都看不到走回小镇的路。走进森林时,他明明选了一棵一眼可以看见出口的树。
有人把胶带换了地方。
恐怕是在中途悄悄地切断胶带,再把末端随便绑在另一棵树。
谁会做这种事?
是「侦探」吗?
钏枝寻找胶带被切断的另一端,如果找到的话,就能走出森林。
没有。
在哪里?!
因为焦虑而盯着脚边左右乱跑的结果,钏枝突然发现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紊乱的气息。
别害怕,没什么好担心的。
钏枝从背包里拿出指南针,他知道出口的方向。说不定会绕远一点,但只要跟着指南针,一定能走出森林。
指南针看起来功能正常,他朝着来时的反方向一路往前走,但不论怎么走都看不见出口。周围的景色千篇一律,乳白色的雾、灰沉的天空与阴郁的树林、树林、树林——如果这个世界全是虚构的,那雾可以说是最佳的舞台效果,它让在森林里迷路的人永远走不回真实世界。不能急躁!不管森林是虚伪还是真实,只要能找到她就行了。
脚边缓缓倾斜往下行,钏枝期待森林即将走到尽头。
然而,下坡时,眼前却看到一面很大的湖。幽黑的湖面与白色的浓雾融合为一,在眼前扩展开来。湖的对岸便是高耸的山崖,崖上是另一片森林。
钏枝茫然地望着平静无波的湖面,指南针应该没有坏,它应该带领自己走回正确的方向。然而,为什么眼前会突然出现来时没见到的大湖呢?
是「侦探」搞的鬼吗?
如果将来时路比喻为垂直线,则便是将胶带末端做了水平的挪移,使归途完全变了样。从出发时便担心过这个可能性,但怎么也没想过眼前会出现一座湖。而且在她的描述中也没有这座湖。
只好绕湖而行了,钏枝开始沿着水边前进。若是再停下休息,天色马上就黑了。地面泥泞与卵石交杂的状态,使他步履困难。没了树叶遮蔽头顶,小雨笼住将他打湿。
不久,雾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个人影似乎倒在湖滨上。
会是她吗?
钏枝发足奔跑。
那模样很诡异。
看起来像是人形,然而姿势却很难称得上是个人。
淡蓝色洋装确实是她的衣服,但是呈现褪色、脏污、破烂的状态。洋装里的东西,再怎么看都只是切碎的肉块。
钏枝花了相当的时间,才辨认出那是被肢解的尸块组合成的。但是,他的全副神经、感官,以及意识都拒绝接受。不可能。这种东西绝不可能是人类,也不可能是她。
一只手腕被丢弃在水边,手腕以下不见了,手臂到肩膀的部分也没看到。手腕上有道面熟的擦伤,丢在一旁应该是脚吧。膝盖上也有新旧的伤痕。其他部位和着污泥和血,完全看不出它原来的形状。破碎不全,破碎得近乎执着。手腕、手腕、手腕、脚、脚、手指、手腕、脚……
尸体流出的血水将水边染成一片殷红,发出黑白世界里唯一的强烈原色。
身躯的部分,排列在洋装下面并没有暴露出来,也就是说,是把脱下来的衣服覆盖在尸体上的状态。钏枝提不起勇气去掀开来确认,他还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超过忍耐极限的恐怖,冻结了他的神经。
为什么她得承受这么残酷的待遇!
钏枝无力地瘫跪在地上。
她在何方?
眼前支离破碎的尸体是她。
她的头到哪里去了?
找不到。
难道,在森林里遇到的尸体一定都是无头尸吗?
倏地,他发现地上掉了一个白色的东西。
那是绷带。
拿起来仔细端详一下,绷带与他帮女孩剪下的几乎长短一致。
没有错。分割的尸块真的是她。
钏枝涌起一股尖叫的冲动,在那瞬间他已经叫出来了。尖叫声惊吓到湖畔的鸟,霎时群乌惊飞,看上去彷佛湖上有一片歪斜的雾。森林在摇晃。
下一秒钟,钏枝只觉得视野白茫一片,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那是一阵冲击。不知何时,眼前只剩下地面,还有强烈的疼痛、麻痹,后脑的灼热和脚步声。
他使劲翻过身,看到一团黑影,森林阴影的延伸。那个黑影手上握着一支棒状的物体。
是「侦探」!
说时迟那时快,「侦探」手上的棒子已然挥下。
钏枝即刻以双臂护头,手腕发出不妙的声响,想是断了。虽然手腕下端产生弹开的感觉,但手指还能动。
钏枝站起来,举步奔逃,手上还紧紧握着她的绷带。
「侦探」立刻追上。
摇晃的视野,踉跄的脚步,钏枝像在探索前方般,伸出两手在前方挥舞,证明他混沌的意识追不上本能想逃的身体。
钏枝拚命逃。
森林没有规律,围绕小镇、井然有序的形象已经不再。
疯狂的所在。
钏枝在森林里。
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还来不及回头,钏枝已在森林深处,发现了它。
墙。
森林尽头的墙。
雾的后方屹立了一道墙。
她的话果然是真的。
原来如此,这世界果然是虚构的。连自己的记忆都是别人捏造出来的。钏枝在朦胧的意识中,凝视着森林尽头的墙。墙的另一边是什么?是漆黑的虚无?还是她已去的天堂?无法知道墙后的谜底,他实在不甘心。但他终于知道,女孩为什么失去双眼后,还要再回到森林。他不能白白地送死。
眨眼间,头部一个重击。
啊,结束了。
看到墙壁时,他察觉那上面画了一个熟悉的印记。那是小镇里人人都见过的红色印记。
但是,还没来得及思考它的意义,钏枝已失去意识。
又完成了一具新的尸体,站在一旁的「侦探」快速动手准备,好将它做成无头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