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旅店,一同进到我房间。我从浴室拿出毛巾递给榎野,两人都被雨淋得浑身湿透。我并不在意偶尔淋点雨,但榎野不敢单独外出,肯定没有淋湿的经验吧。他把滴水的外套随便丢在地上,只剩下白衬衫,才用毛巾包住头发擦拭。接着又坐在床上,从毛巾的缝隙里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卡捷得」。
「以前的人干嘛要做这种玩意儿?」
我把疑问说出来,榎野才慢吞吞地把脸转过来。
「因为留下来有意义。」
「留下来?」
「很奇妙,人类总会在失去的东西中找到价值,有时也会感到美好。对部分的人而言,『推理』中细腻的技术必须保留下来。这种感情我不了解,但是,现在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了解呢?这个红宝石,对『推理』迷来说,也许只是外形美丽的躯壳罢了。」
「但是,『侦探』在森林的小屋里,做出那种令人发指的事呀,他一定是被『卡捷得』迷惑,脑袋出问题了吧。那玩意儿一定拥有这种魔力吧,它可是暴力和杀人的结晶呀,『侦探』偷看了那种东西才会……」
「『卡捷得』不会改变人的心,只会教你怎么做。」
「什么『卡捷得』……什么『推理』……都是不该留在这世上的东西吗?」
如果没有那种东西,就没有人会受伤,也没有人会死了。「推理」的碎片「卡捷得」里输入了所有杀人的方法。正因为如此,检阅官们才要消灭它。这是绝对正确的决定。留下「卡捷得」究竟有什么好处?
追求「推理」说不定会从上世代的墓场里挖掘出血腥疯狂的犯罪,而到今天为止,这就是我一直在做的事。
我只是被怀念的身影牵引着,去找寻「推理」。那就是旅行的目的。在英国我失去一切,所以我需要一个目的,一个生存下去的理由。「推理」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去追寻它,是件很重要的事。
难道我一直做错了吗?
我到底为了什么来到这里?
我又为了什么来寻找「推理」呢?
「你想不想看?」榎野把「卡捷得」递给我。「我允许你。」
「……还是算了。」
「没有你想像中的那种害处。」
「我这种平常人也可以看吗?」
「我不是说了没关系吗。」
榎野把装饰刀粗鲁地朝我扔来,我赶忙伸手接住。
它比我想像的重,像冰一般冷,令人担心会不会一碰就坏了。
「这么小的东西里,竟然能装进大量的资料。」
隔着刀刃与刀柄的金属部分镶嵌了红色宝石,那应该并不是纯粹的宝石吧,而是类似玻璃的物质。
我往里面望去,看见数不清的微小文字。直、横、斜、远、近、上下左右,总之,玻璃里面全都是文字。在清澈透明的空间里,文字就像雪花般飘落。但是,就算把这些文字集合起来,当下也无法了解它的意思。可能我的日语阅读能力较差的关系。几次把宝石倾斜观察,最终也只能读懂几个平假名而已。稍微一变换角度,看到的文字就又全然不同了。
「这就是『卡捷得』啊。」
我夹着叹息说道。
「在亲眼看到内容之前,无法判定它是不是『卡捷得』,就算看了,如果文词不对,也会是假货。当然假货也是重要的销毁对象。」
「销毁——你是指烧掉?」
「当然。」
真可惜……
我没有说出口,只在心中自语。我把装饰刀还给榎野。
「就算是如此,这镇上发生的种种事件究竟跟它有什么关系?」
「一种单纯的渴望导致了这个事件。」
榎野不时擦擦头,一面把玩着「卡捷得」。
窗外的雨一直下着。
「人们犯罪的原因大致可以分为两个种类,过多与不足吧。不足的东西一味想着补足,而过多的时候负担不了就露出破绽。这次事件的原因就是不足。这个国家不足、这个镇不足,还有凶手不足的东西。从这个方向去想,就能接近真相。」
「不足的东西?不足的东西太多了,哪里找得到线索啊。」
我摇摇头,放弃思考。
「自己想想嘛。」
榎野用难以分辨是轻鄙还是建议的口气,冷淡地说了这句话后,轻轻闭上眼睛,专心地擦乾头发。我什么也没想,只是呆呆地观察他那很难以形容的、明明漠不关心却带着莫名亲切的冷淡态度。
「想出来了?」
「哦,呃……没有。」
「果然还是得解释一下。」榎野依旧坐在床上,身体倚着墙说:「这个事件的本质,可以归纳为一项,只要能注意到那点,几乎就能把所有的谜一起解开了。想要快速领悟那个重点,最好的方式还是先解开『侦探』在四年前就执着进行的红印之谜。」
「在镇上各处漆红印,真的有它的意义在吗?」
「我想是有的。」
「大家想破了头都没想出来,你却已经知道了?」
「当然。」
「这么一想,你之前也说过,红印其实只是做为偷窃的掩饰。」
「你还记得这句话,那不就够了吗?」
「但是两位检阅官一再坚称,并没有东西被偷……不过,如果像他们所说,被偷东西小得连失主都不知道的话,那我也不可能猜得出来了。」
「失主没发现东西被偷——这个方向相当不错,克里斯。」
「是哦……」
「切记,留下红印本身,就是一种行为。『侦探』用这件事来窃取他的目标。那么,你觉得留下红印的意义在哪里?」
「不知道。」
「我们从别的方向来想吧。『侦探』想追求的是什么?」
「……是什么呢?」
「是『侦探』不足的东西哦。」
「嗯……」
「你一点都不明白嘛。」榎野用近乎惊呼的声音说道,「你觉得书本不存在代表了什么?」
「代表『推理』也不存在?」
「对,就是这个意思,但这并非本质。你想偏了,把它当成了本质。」
「不对吗?……」
「你从不足这个点去想想嘛,而且还跟无头杀人案连结在一起。」
榎野说完,伸了个懒腰,从床上走到房间角落蹲下。然后他闭上嘴,突然静止不动。雨渐渐转小,雨水滴落的间隔越来越长,而至隐没。我靠在榎野对面的墙壁,坐在地上。
「克里斯——」
「什么事?」
「我可以在这里睡吗?」
榎野把「卡捷得」放在腿上,揉揉双眼。
「可以啊。不怕感冒吗?」
「不怕。」
「那『侦探』怎么办?不用管他吗?」
「后续……明天……」
榎野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他一定很疲倦了吧,发出安定的鼻息声,蜷成一团睡着。看来就算心是机器做的,也需要睡眠。虽然在我看来,他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机器化。
我担心「侦探」。他曾在我屋外出现过,也就是说,「侦探」知道我住在这里,说不定他会一路跟着我们,再次在这里出现。这次我想他不会再默默离去了。
如果现在「侦探」袭击我们,只有我能保护无招架之力的榎野。
我坐在地上,绷紧了神经,侧耳倾听周围的声音。门窗都关紧了,但说不定「侦探」会打破玻璃窗跑进来。那时候,我就只有飞扑出去保护榎野。
天色渐渐亮了,眼皮越来越沉重之际,我注视着榎野的侧脸。我必须保护,我必须保护榎野。
我……
我醒过来时,房间一片明亮。
我跳起来,张望四周。榎野不在了。他刚才还在角落睡着的,但现在不见踪影。勉强可以看得出有人待过的痕迹,床单凌乱,毛巾丢在地上,但是哪里都不见榎野。
我畏畏缩缩地走到窗边,打开窗帘,但没有异状。窗外,灰沉沉的暗云被强风吹成碎片,云的背后隐约看见淡淡的蓝天。雨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柔柔的阳光,如丝带般落在地面。
「榎野……到哪儿去了?……」
榎野不在了。
莫非,我作了一个奇怪的梦?
还在朦胧中的脑海,想起了昨晚的事,我和榎野在森林中追踪「侦探」,又让他溜走,还有在那个怪异小屋里的种种,那不是梦。如果这都是事实,榎野到底去了哪里……
大厅有些声响,诱引着我走向大厅。
大厅聚集了很多人。平常宽敞的空间令人难以置信地密度大增,几乎都是我见过的面孔。看起来,与「侦探」案有关系的人们都到齐了。
我一走进大厅,他们立刻中断说话看着我,但又立刻失去兴趣般继续交谈。
「嗨,克里斯。」
是桐井老师。桐井老师倚在窗边一个人站着,脚边放着他的小提琴盒。他依旧额头微冒着汗,脸色苍白,声音沙哑,看着就让人生怜,不过表情并不暗淡。对喜爱夜的晦暗的桐井老师来说,清晨饱满的光线也许是对身体有害的毒素。
「克里斯,早。」
悠里也在。他坐着轮椅待在柜台旁。腿上密实地盖着毛毯,身穿着厚毛线衣。精神看起来相当不错,恰和桐井老师相反。
其他在大厅里的包括老板朝木先生、大厨薙野叔、自警队的新任队长神目和其他数名自警队员,前天夜晚目击女鬼而在街上喧哗的男人也在,还有几个我没见过的人夹杂其中。
黑西装的检阅官也来了。他们态度傲慢地占据了大厅中央。白发的真住先生像在昭示政府官员的威严,摆好架式立正不动,与大厅的人们对峙。另一位墨镜汐间把手背在身后,在一个小范围里来回踱步。他的长腿好像圆规一样,转身的时候还画出弧形轨道。
一位穿着美丽深绿色制服的少年,夹在两名检阅官之间。
是榎野。
太好了,他平安无事。我有股冲动想跑到榎野身边,但我的理性告诉我,现在的情势不容许我这么做。不能在黑衣检阅官面前,做出令人怀疑的动作,不能给榎野造成麻烦。
榎野依旧单手握着拐杖,但并没有拄在地上,而是夹在腋下。这是他的持杖方式。至于先前那个皮箱,目前开着大口倒在脚边。里面的东西已经散落一地。榎野一定如同往常般,为了找一件东西而把皮箱里的物品全倒出来吧,真是豪迈的散乱。
我姑且先走到桐井老师身旁。
「老师,这是怎么回事?」我在他耳边悄声问。
「我也是莫名其妙被检阅官叫出来,一大早就到这里集合了。现在,那个少年刚把皮箱里的东西倒出来,还没开始说话。不过,看来检阅官终于要为这个事件画下句点了。」
「画下句点——」
是吗?
榎野终于要把这个镇的事件完结了。
此时,汐间好像发现了我的存在,他推推墨镜朝我看来。
「哦,英国少年来了。」
你的事我都看穿喽——汐间脸上露出似有此意的笑容。
我缩进桐井老师背后,躲开视线。
「榎野大人,请继续。」真住严肃说道。
榎野微微点头。
「好,接下来——」榎野往前踏出一步。「我们就本镇发生的多起事件加以检视后,要将冒名『侦探』的凶手,从我们保护的历史上清除。」
听众开始发出鼓噪。
榎野面无表情地缓缓环视一递,然后,将拐杖转了一下。
他在等待大厅恢复安静。
「『侦探』就在这里面。」榎野宣告道。
「『侦探』……在这里面?」
有人说。大家面面相觑,沉默地互相确认彼此。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们的视线几乎都集中在我和桐井老师身上。
「我来说明吧。」榎野说了这句话,闭眼几秒钟后再接着说。「『侦探』第一次出现在这个镇约是四年前。那时候,几乎同时,镇上发生许多人家被留下红色十字架的事件。漆上印记的人是『侦探』的传闻不腔而走,事实上的确有镇民目击到,穿着黑衣黑面具、号称『侦探』的人物,在屋门上画印记的现场。从那时候起,『侦探』不时在家家户户门上画下红色印记,没有人了解他的目的何在。『侦探』留下的神秘印记,虽然令人不悦,但没有实际弊害,所以镇民们也就逐渐采取不干涉的态度。」
大厅里的人全都专注地听着榎野的声音。
榎野的声音像夜的空气一般冰冷。
「没有任何事物阻止『侦探』的行为。于是『侦探』四年来不倦不休地一再侵入屋宅,在六十户以上的屋里留下红印。或许他是被一种狂热的、迷信的想像所煽动,但其实是充满更深沉谋略的行为。正确来说,『侦探』利用这种行为,成功地偷取了某件东西。但是,镇上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被偷的事。连失主本人也宣称没有遭窃。这奇妙的矛盾从哪里产生的呢?从这条线追查下去,就能发现这一连串事件核心所存在的事实真相。」
被偷走了东西,但谁也没注意到——这才是最大的谜团吧。果然,被偷走的都是屋主没注意到的小物品吧。
「没有东西被偷。」神目发言。「很抱歉我要插句话。自警队调查了很多次,但是被漆上红印的家庭,没有一件物品遗失。」
「我同意你的意见。」榎野只把头微微转向神目。「虽然被偷了,但屋主都说没有遭窃。调查之后,实际上也没有东西少了。」
「这种状况不可能发生吧。」
「所以,真给我说中了。」汐间很得意地打断说,「『侦探』那家伙根本是个疯子,为了蒐集发夹啦、零钱,才会从四年前就开始持续留下红印的行为。简直就像个筑窝的松鼠和水獭。」
「不,假设『侦探』是对发夹异常执着而一直蒐集,红印之谜还是没有解开。如果是屋主没有注意到的东西,他不会故意做出类似偷窃通知的行为。」
「哦,有道理。」
汐间对榎野的反对很爽快地接受了。
「留下红印的行为,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得从根本来思考。」
「还是想让镇上的人知道『侦探』的存在吗?」神目说。
「不对。」榎野立即否定,「印记有更实质的意义。」
「什么……实质的意义?」
「没必要想得太远,只要把红印当作是涂鸦就行了。在屋门上、室内墙上、用油漆恶作剧地乱涂一通时,九成九的屋主都一定会做一件事。」
「嗄……什么事?」神目显出困惑的样子。
「清除。」
「哦,你是说把印记消除。」神目大大点头表示同意。
「这时候,被留下印记的居民大致有两种行动。一种是觉得心里发毛,所以就搬走,让屋子空置。另一种是清掉印记,继续住下去。印记用的是红漆,不太好清理。若要完全清除,门的部分必须再上另一道漆。墙壁的部分,就得把壁纸完全拆掉。清除油漆继续住下去的人并不少。」
「难道是——」我用没有人听到的声音小声说。
接着,脑中的迷雾豁然全开了。
榎野推理得没错,红印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
画下印记之后,人们的行为才有意义。
「留下印记的家屋,只有一个共同点。只要看看这张卫星照片就知道了……」榎野开始在地板上散乱的物品附近来回走着,想寻找卫星照片板。「看到就知道了……」
「榎野大人,在这里。」
真住指着自己的脚边,那里有一张卫星照片板。
「……看到了就会了解,被加上印记的房屋在几个地点形成族群。这里有几栋老房子,与新兴的水泥立方体街景有着回异的印象。思考两者的差别,答案应该不难,马上就能看出『侦探』异常执着渴望的东西。」
「我看不出来。」神目无力地摇头道。
「你在这个封闭的镇土生土长,也许没有办法了解。或许根本不认识它的面貌。但是,你们确实看到它,或者摸过它。然而你们却视而不见,就算摸了,手指也没有意识。」
不足。
无书本世界的不足。
啊……那是。
「请告诉我们,『侦探』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神目焦急地问道。
「别急,就快到结论了。」榎野转身背对我们,走回原来的位置。「我一直把问题放在室内的印记。印记漆在门上就行了,为什么要特意侵入室内留下印记呢?因此我想到,尽管它增加被目击的危险,但对嫌犯一定有重大的意义。好吧,再把话题转回来。为了消除室内的印记,就得拆下所有的壁纸,那么拆下的壁纸该怎么处理呢?」
「已经不能用了,只好丢……」神目说。
「对了,镇民们都这么做。」
丢掉壁纸。
于是——
「『侦探』就在回收车来到前,将丢弃的壁纸捡走。」
「……嗄?」
「『侦探』偷的就是壁纸啊。」
「为什么要偷壁纸……」
「壁纸是代替品。它可以取代『侦探』想要的,而且是身边最容易得到的理想物品。也就是说,『侦探』想要的是——」
焚书造成了时代的巨变,因而被这个世界渐渐驱逐掉的东西……
这个国家、这个镇、「侦探」所不足的东西……
「是纸。」
「纸是一种柔软的纤维质物体,据说从纪元前就存在了。在这个镇土生土长的人,恐怕有些都没见过纸吧。它在四千年前就已存在,古代埃及有一种叫作莎草的纸,而小亚细亚在纪元前一五〇〇年就有羊皮纸的存在。中国用布纤维造纸是在纪元前二世纪,那时已完成我们所知用植物纤维造纸的原型,大约在六一〇年左右传到日本。从此之后,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焚书时代开始之间,纸被运用在许多事物上。那个时代,人们指尖触摸雪白光亮的纸,是天经地义的事。而纸主要用在艺术和媒体上,或者是建筑的一部分——最重要的是用在书本。」
我无法想像周围充斥纸张的时代。
纸的存在一定曾经像空气那么天经地义,但焚书的行动终结了纸被运用为媒体的时代。然而,纸的制造并没有结束,现在还是有地方在制造纸,当然,没有人知道现在在哪里、为了谁而制纸,主要应该是执法者吧。
据说,日本的住宅内,有很多地方用到纸,像拉门、纸窗等。此外,一般家庭也会用到壁纸。日本人的生活周遭都会用到纸。最后的书本还留存在日本,也许也因为他们对纸极为亲密的关系。
「现在,纸的生产力低迷,在运输断绝的地方,不太容易获得。」榎野说。
都是榎野他们烧光了书,所以纸才会消失的。
但是,我没有说出口,对榎野这么说没有任何意义。我以为或许有人会为此指责榎野他们的不是,但大家都很平静地继续听他说。
「『侦探』非常想要纸,但是到处都无法取得。因此,『侦探』把目标转向老旧房屋墙上张贴的壁纸。从地图上密集的红点,就可知道嫌犯集中瞄准的房子,都是贴壁纸还是家常便饭的时代兴建的。先前我已向大家报告过,红点密集的地方,是旧时代建筑的集中地区。『侦探』趁屋主不在之际,偷偷潜入屋子,迅速留下红印,然后不留痕迹地离开。他完成所有的事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在这个时间点,『侦探』还没有偷走任何东西。不久后,屋主发现了红印。屋主都宣称没有东西被偷。这是当然的,因为偷窃还没有开始。但是在此之后,屋主们却都成了嫌犯的帮手。也就是说,他们把壁纸拆下来,拿到外头去丢弃。红印可以说,是『侦探』让屋主本人把他想要的宝贝送上门的魔法印记。这样一来,『侦探』便能绅不知鬼不觉,并且安全地偷出壁纸。」
「为什么他要这么迂回费事呢?既然想要壁纸,一开始偷走壁纸就好了嘛。」
「原因有二。第一,偷壁纸相当花时间,但在四面墙上留下印记只要三分钟就够了,拆下壁纸再拿出去需要两三倍时间吧。由于他是闯空门,所以时间越短越好。
第二,如果他像一般小偷,潜入别人家中把壁纸撕下来偷走,他的犯罪意图就很容易暴露。如果它成为众所周知的窃案,就会产生很大的不便。居民们也会采取各种防卫方法吧。万一没搞好,说不定屋主在事前就把壁纸毁弃了。『侦探』必须在无人察觉下得到壁纸。而红印就是应运而生的小诡计。有了留印记这个行为,屋主会主动把他的猎物丢到屋外,而且也不会被人当作偷窃案。他只要偷偷捡拾垃圾中的壁纸即可。」
「原来如此,难怪你要我们去询问废弃物回收的时间。」
真住十分钦佩地说。
「纸对镇上的人也是十分宝贵的物品,但是没有人意识到壁纸也是纸。这种意识的差异,让他们一一表示『家里没有被偷』。他们只是丢了,并不觉得被偷。」
「壁纸——是用来代替『侦探』所需要的纸吗?」
桐井老师此时才首度向榎野提问。
「跟我们身边的物品相比,它与我们所知的纸最接近。『侦探』尽可能选择白色壁纸的人家留下红印,可能是因为白纸的用途较广。他在壁纸留下红印时,尽可能避开中央,只漆在四个角落,就是为了尽量增加可利用的面积。」
我们生活在纸张消失的世界。
活字消失,即表示印刷字体的纸也要消失。
当然,纸的用途还有很多,但是,已经不用再大量生产不用的东西。所以,纸张渐渐消失,而封闭的小镇自然更为严重。
回想起来,我身边也很少看到纸了。住宿表用黑板代替,而且连地图都没有,可见纸张不足已十分明显。上课学习不用纸,只用黑板。这家旅店是原木风格,因此也不需要贴壁纸。新兴的住宅区都是混凝土打造,更是完全不用壁纸。
「『侦探』所引发的事件全是为了纸。此外,『侦探』为了将纸利用到极限,因而导演了一连串不可思议的现象。很多镇民们连纸也没看过,于是他用纸做的戏法愚弄了他们。」
「这么说来,我所看到的鬼也是……」
目击到女鬼的男子大声叫道。
「鬼——是纸做的。」榎野挺直身子,朝那个人瞥了一眼。「这个镇上,除了『侦探』还有鬼。但是,那只不过是『侦探』预先准备的纸。镇民和杀人案被害者目击到的女鬼,都是他用纸剪成的女人形体,有着长发、穿着裙子的女人形状,就如同目击报告所说的一样。这是一种充分运用纸张特性的戏法。纸既轻又薄、可塑性高,只要用线绑着就能在远处操作,看起来就像鬼一样飘动。『侦探』便是利用它威胁驱赶接近森林的人,又或是将他的目标引诱到森林里迷路。」
「人们怎么会被那种东西轻易骗倒呢?」桐井老师叉着双手说。
「本镇的镇民不熟悉纸的特性,『侦探』应该就是利用了这个优势吧。此外,树林茂密的森林、阴暗的街角都是让鬼魂乍现的好地方。而且,为了让女子形状的纸片更有真实感,他还很仔细地画了女人的相貌。几乎已接近真人尺寸的人偶,只有平面或立体的差别而已。真人大小的人偶躲在黑暗中,都会令人产生恐惧感了,所以『侦探』制作的女鬼也发挥了同等的效果。」
「那要如何让她在眼前消失?」
「因为它是纸做的,只要强风一吹,片刻间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也有可能是『侦探』在旁用线操作,把它拉到树荫下摺叠、或是卷起都行。」
摺叠的少女……
我想起悠里告诉我的故事,榎野应该也意识到这点吧。
「纸幽灵到了下雨天,马上就淋湿不能用了。所以『侦探』一定做了好几个以备不时之需。其中一个被镇上的一个孩子捡到。应该是被风吹走的女鬼之一吧。那孩子年纪太小,第一次触摸到纸作的东西。这是他与纸第一次接触。所以,他无法理解纸上所画的少女。孩子把它当作真正的少女看待。从这一点可知,画在纸上的幽灵,有相当的真实感。然而,纸幽灵被雨水打湿,所以,那孩子捡到的纸应该有几个地方已经破损,所以,孩子以为少女生病或受伤了。不久后,少女的形貌也开始损坏、锈蚀。为了治疗少女,孩子求助于『侦探』。」
「你说的是拓人……」悠里喃喃说道。
「『侦探』给了孩子一个新的少女,把他赶回家。」
「『侦探』把他毫发无伤地放了吗?」神目露出吃惊的神情,「『侦探』不杀孩子的传闻是真的吗?」
「是真的,『侦探』不杀孩子。」
「这么说来,钏枝的事件又怎么说,他还是个少年啊。」
「但是他不是孩子,已经开始工作了。」
「他告诉我们的话,全是些不可解的谜。您知道那个双目受伤的女孩吗?她在森林里遇到种种奇怪的事。最后『侦探』伤了她的眼睛,她是在濒死的状态下逃出森林。」
神目把女子诡异的遭遇,简单地向榎野说明一遍。这个故事汐间已向榎野报告过,包括女子在森林里看到又消失的小屋,还有无头尸。
「消失小屋的部分没有可疑之处。小屋如果是用纸扎的,就是同样的道理。」
「用纸扎的小屋?……」
「有一种纸叫作瓦楞纸,它很厚,也很结实。这种厚纸板的背面贴着一层波浪状的薄纸,它很轻,也很容易摺叠。『侦探』应该是自己做的吧。用瓦楞纸来做一栋小房子并不难,而且还可以快速地把小屋摺起来,紧急时可以立刻把它藏起来。他做了一个装置,把绳子系在屋顶处,将绳子一拉整个小屋就能摺叠起来。绳子只要绑在附近的树上就行了。绳子一拉,小屋就会立刻摺起来升到树上去。」
「就像收伞的感觉吗?」神目说道。
「对。如果你能有这种程度的了解,消失就不是问题。在重力下生存的生物——当然人类也是——眼睛比较习惯追逐下降的物体,而不是上升的物体。人的目光追不上瞬间升到树上的小屋,也就因此,当故事中的女孩逃出小屋转头的瞬间,便以为小屋消失了。当时『侦探』本来就在附近,是他把小屋拉上去的。」
「但是,小屋里有具无头尸体,它还留在地面上啊……」汐间说。
「只要事先把地板抽掉就行,就像打开盖子一样。又或是尸体的重量让底部脱离了。」
「对呀,有道理。」
「『侦探』制作那栋摺叠小屋,只是作为暂时放置尸体的场所。拉上去摺叠、藏在树里的设置,是为了手边没有尸体时,又或不需要小屋时方便藏匿而做的。双眼受伤的女子只是偶然间撞见放置尸体的地方罢了。」
「那女子在森林里看到的所谓尽头之墙呢?」
「那就是『侦探』偷来的壁纸。可能是洗干净后,或是洗净前挂在晾晒架上。女子触摸到它时,触感自然与屋里的墙壁相同,因为它就是屋里用的壁纸啊。」
红印之谜、森林出没的鬼魂、消失的小屋、森林尽头之墙,全都跟纸有关系。
冒名「侦探」的嫌犯对纸有着什么样的渴望啊?
不过,无头尸体之谜还没有解开。「侦探」——凶手杀人无数又将头砍下来,究竟有什么意义?杀人与纸不可能没有关系。
「接下来再检证湖上的杀人案。」
榎野自顾自地说下去。
「队长的这桩案子……」
神目低语道。虽然其他还有很多无头尸体案,但榎野在此似乎只把焦点放在黑江队长杀害案上。
「『侦探』想利用这个事件,误导我们的眼光离开真相。但是以冒牌『侦探』的程度,不可能骗得了我。反而成为告诉我凶嫌真面目的事件。」
凶手——终于要指认凶手了。
究竟这些人中谁才是凶手呢?
解决我们亲眼目击的湖上事件,真的能引导我们找到嫌犯吗?嫌犯不是在湖上消失了?
「我可是亲眼看到呀——」朝木老板说。「嫌犯从湖上消失,他消失的一刹那,我就在附近呀。」
榎野举起手制止朝木。
「我按顺序说吧。事件当晚,凶嫌穿着一身黑,在推测『侦探』所在而埋伏许久的自警队面前亮相。但是,在此之前,『侦探』已经在某个人的面前现身,就是那位英国人,克里斯提安纳。」
「嗄?」
周围的目光全都集中到我身上,目光中全是疑惑。然而,那一夜「侦探」出现在我房间窗外是不争的事实。
「夜里,有个人敲击他房间的窗子,他醒过来往窗外看去,『侦探』就站在那里。『侦探』立刻逃走,没有错吧?」
「是。」
我挺起胸膛答道,感觉有些尴尬。虽然我和榎野昨天晚上还聊得很开心。
「这点的确没错,为什么他会到克里斯的窗前……」桐井老师说。
「这个行为有重要的意义,我们待会儿再谈。接下来,『侦探』在自警队面前出现。此时,克里斯提安纳也在现场,对吗?」
「对。」
「自警队追踪『侦探』往森林前进。但『侦探』已经不见身影。这个时间点,跟黑江队长的对讲机还能通讯,没错吧?」
「……没错。」
神目回答。
「在进入森林前,音乐家桐井脱队了?」
「是。」
「这时候,朝木代替他上场,担任森林的向导。」
「是的。」
「然后,你们目击了湖上的惨剧。」
「是的。」
众人环视下的湖上惨剧,然后凶手消失。
究竟凶手是如何从湖上消失的?
「我想问问目击湖上杀人的人,在湖上看到『侦探』身影是在什么时候?」
「我们一到湖边就看到了。同时有几个人看见。」神目回答。
「为什么会看见。」
「这个嘛……因为他点着微微的灯火,所以才看见的。我们到达湖边时,『侦探』——凶手坐在船上。」
「凶手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我们仔细注视,发现他正高举起斧头状的物体。我们还在观望、无计可施之际,斧头便已一再落下……」
「当时凶手是什么模样?」
「因为只能看到朦胧的影子,所以不太能形容。他只是很执着、不断地挥下斧头。」
「动作呢?」
「动作?……刚才不是说了吗?一直反覆做着挥动斧头的动作。」
「然后呢?」
「灯火突然灭了,船往岸边行,看起来好像要靠岸。我们到达岸边,等着小船靠来,终于载着队长的小船慢慢地……」
「然后?」
「那边那位克里斯少年,游泳到小船边,在船上系了绳子,我们便把船拉到岸边。那时我们看到队长凄惨的尸体……」
「船里有找出凶器吗?」
「是的,朝木老板发现的。」
「还有没有其他印象深刻的事?」
「就是『侦探』已经不在了。」
在之后的调查中,很确定没有人上岸。「侦探」不可能消失在湖上,所以,从这个案件真的能带我们找出凶手吗?
「前面的谈话中,只有一点疑问。那就是为什么『侦探』刻意在船上做出杀人的行径。」
「为什么有疑问?」
「你想想看,船上是个很不容易平衡的地方。对着躺在船底的被害者,一再挥动斧头,最后终于把他的头给砍下来……你们觉得这有道理吗?」
「你这么说也对……」
「你可以说,因为他被追到无路可走,所以在船上砍下被害者的头,但是,我还是认为船上是非常不适宜砍头的场地。那么,湖上的无头尸体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了解了这一点,只需改变一点看法。」
「要怎么改变看法?」站在一旁的汐间饶有兴趣地问。
「黑江是事前在别的地点被杀的。」
「……这怎么可能。我们亲眼在现场看到杀人的景象啊!」
「你们看到的只是影子。」
「但是……」
「被害者在神目等人到达前,就已被杀了。他的头被砍下,身体放到船上。为了怕太早被发现会坏事,所以拉着船藏在岩石后头去。」
「可是对讲机的通讯……」
「『侦探』偷走黑江的对讲机,是他在跟你们对话。」
「可是,队长的对讲机是跟他的尸体一起被发现的哦。」
「那是『侦探』施的小计谋。这一点之后再说明。」榎野轻轻把玩着拐杖,「『侦探』先把黑江叫出来杀害,那时夺下他的对讲机,假装黑江还活在世上。」
「那么,我们在湖上看到的杀人景象是怎么回事?」
我一提问,榎野立刻转过身来,但又佯装不认识般回过头去说道:「你们看到的不是真实的杀人景象,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
「船也不是真的。」
「那究竟是什么?」
「只要综合前面所有的内容,想一想就知道了。」
「那是……」
「是纸片船。」
榎野的说话声在大厅中回荡。
纸片船——
「人怎么可能坐在纸片船上。」
「没有人坐。」
「但我看到『侦探』挥着斧头的身影!」神目说。
「刚才说了,那只是影子。」
「影子?……」
「你们看到的杀人景象只是剪影戏。」
「剪影戏!」
「凶手在纸片船上,放了一个自己会动的剪影戏装置,那东西叫作走马灯。」榎野态度从容地转着拐杖。「这里面有人知道走马灯是什么吗?有人把濒死前看到的回忆闪影比喻为走马灯。所谓的走马灯,由两层纸板构成,把画了剪影的纸板做成筒状放在内侧,利用中心蜡烛热度造成的上升气流使之旋转,就会在外侧的纸上映出会动的剪影戏了。你们看到的景象,可以说是放大很多倍的走马灯。看起来朦胧的灯火就是走马灯中心的灯了,你们看到的凶手身影,只不过是用模型做好,映在外纸上的剪影。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湖上就没有人。只有纸片船和走马灯。只载着走马灯和蜡烛的话,纸片船并不会沉没。当然,纸船的底部应该涂了蜡,提高了耐水性。」
我们看到的是剪影戏吗!
回想起来,「侦探」的动作十分单调。他只是一味重复举起斧头挥下的动作,只要反覆几个连续动作的模型,看起来就像真的在动一样。
我们到达湖边时,除了纸片船之外,载有真的无头尸体的小船也在湖上。但「侦探」已经不在了,他只是让我们把纸片船当成真船,误以为「侦探」从船上消失的。大雾笼罩的湖,对我们误认杀人场景也有推波助澜之效。
「但是……之后的调查中,并没有发现纸片船。」
「既然是纸船,当然不会一直浮在水面上。对方连沉入水中的时间都算好了。」
「请等一下。」桐井老师难得插嘴说,「说到时间,还有个蜡烛的问题。蜡烛亮着,而且看得见剪影戏的时段十分有限。如果凶手已经不在湖上,无法设定蜡烛的话,要让蜡烛配合自警队的动向亮起,岂不是很难吗?」
「你说得很对。」榎野表情不变说道,「要让湖上的戏法成立,就必须控制目击者的行动。」
「怎么做?」
「很简单,凶手只要把目击者带到湖边就行了。」
怎么可能……
「那个领头的人,本来是个不应该出现在现场的人物。但是,他为了消除这种不应当性,运用了某种手段。他利用了某个人。」
「这……」
「克里斯提安纳。」榎野只把眼睛转向我。「你目击了杀人现场,对吧?有没有想到什么?」
「我……我和桐井老师一起,去到自警队集合的地点。」
「但是音乐家桐井在前往森林的途中,离开了队伍。」
「你的意思是……」
「我不能控制克里斯他们的行动。」
桐井老师自己说。老师不是凶手。
「凶手不论如何都需要克里斯提安纳到现场去。因此,他运用的手段就是去敲你的窗叫醒你。」
「那时候的『侦探』!」
「『侦探』断定克里斯提安纳一定会来追自己,他似乎对克里斯提安纳的意向相当清楚,可能曾在某处听到克里斯提安纳的说话吧。总之,他必须诱导克里斯提安纳去到自警队集合的地点。然而,克里斯提安纳追到一半就放弃了。到此为止他的预测没错。只要再一次到窗前叫醒克里斯提安纳即可。然而,幸运降临在凶手身上。音乐家桐井出现了,他很完美地将克里斯提安纳诱导到现场。」
「把我说得这么难听……我只不过是到克里斯的房间拿回我的小提琴时,不小心得知自警队不寻常的行动罢了。」
「那应该是实情,不过对凶手来说则是幸运,克里斯提安纳依照他的计划到现场去了。」
「是的。」
「克里斯提安纳在现场的话,凶手就有个自然的理由陪他同行到湖边。」
「自然的理由?……」
「最正当不过的理由——把夜里溜出旅店的小孩子带回去。」
当时说这句话的人……
榎野用拐杖指着一个人。
「『侦探』就是你——朝木。」
他宣告了凶手的名字,但没有一个人出声说话。
朝木老板怎么会是「侦探」……
众人还未能充分理解前,时间像冻结般陷入胶着。然而,空气中渐渐升起一股紧张感,然后时间再度开始快速流动,而推动时针的则是伸直了拐杖的榎野。
「自警队几乎全让朝木带队,他控制了时间。」
湖上的戏法完全需要时间的控制。为了控制时间,凶手自己一定要在现场。为了在现场,他需要一个充分的理由,而为了制造充分的理由,他利用了我。回想起来,当时朝木老板出现得太过巧合。虽说半夜里特地跑出来找我,但一下子就把我找到,也未免运气太好了点。朝木老板一定是连自警队的动向都了若指掌,才会在森林的入口堵到我的。
「骗人……」悠里嘴里虚弱地吐出这句话。
「你说我……是『侦探』?」
朝木倚坐在大厅旁的小圆椅上,两只粗手交叉在胸前,一动也不动。
「我还有别的理由判断你是『侦探』。」榎野朝着拐杖的末端,往朝木老板跨出一步,用俯视的眼光看他。「在船到达岸边时,跑在最前头的就是你。你的目的看起来像是要拾起凶器斧头,其实是要把黑江的对讲机放回原位。你偷偷地使用对讲机,是为了混淆黑江的死亡时间。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能把对讲机放回原位。」
「没有这种事……克里斯比我更接近小船吧?」
「嗄?」
突然叫到我的名字,令我吃了一惊。
但是,榎野完全没有中计的样子。
「荒谬的说法,还需要我再反驳回去吗?」榎野转过身,背对朝木耸耸肩。「你早已看过『断头』的『卡捷得』了吧?那种简单的无头杀人手法,别想骗过我的眼睛。」
「不关我的事!」
「爸爸……爸爸真的是『侦探』吗?」
「悠里。」
「是爸爸杀了队长?」
「我……我……」
「快说你不是!」悠里终于哭着叫喊道。
「朝木先生……你真的是……在镇上留下红印、杀人如麻的『侦探』吗?……说啊,真的是你吗?」神目声音颤抖地逼问朝木。
朝木彷佛没有听见他的说话,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虚弱的表情走向榎野。
「喂,检阅官大人……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侦探』?」
「我有证据。」
榎野说完,也向朝木走近一步悄声地说话。
朝木一听,表情霎时转成苍白,他像是虚脱一般往后走了几步,坐倒在椅子上。榎野转过身,缓缓走离朝木身旁。
真住与汐间刻不容缓地走到榎野两侧。朝木老板已经无处可逃了。
悠里嚎啕哭着转动轮椅离开了大厅。我犹豫着该不该追上前,但我的身体却不听使唤。我必须见证朝木老板——「侦探」的结局,我必须用自己的眼睛牢牢记住这一刻。
「杀了几个人?」汐间用轻松的口吻问道。
朝木没有马上回答,他环视着周围的人们。
「悠里不在了吧?——三十四个。比你们想像的少吧?」
「这是我至今遇过的『卡捷得』持有者中,杀人第二多的。」真住说。
「真可惜,没拿到第一。」
「你老实说……你真的是『侦探』?」神目问道。
「是的,我是『侦探』。你们……整个镇都害怕的『侦探』。」
「为什么你要杀黑江队长?」
神目表情严厉。
「是为了让检阅官掉入陷阱,不过好像失败了。黑江近日追『侦探』追得很紧。我的身分可能就快曝光了。杀了他做一个了结,顺便也可以把凶手嫁祸给他。如果有人发现『断头』的『卡捷得』,当然就会想到尸体掉包的手法吧?那么,他们应该就会以为黑江才是凶手。这样一来,他就能成为没有人找到的凶手替身。因为,真正的黑江已经成了死人了嘛。我打算来一招将计就计……但检阅官似乎比我预料的更高竿。」
「最近这段时间,『侦探』的活动变得频繁起来,也是因为你害怕黑江和我们暗地的搜查已经越来越接近你的关系吧?」榎野说。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经常都在……跟时间奋战。」
「黑江队长的无头尸体之谜已经水落石出了……」桐井老师离开窗边,走进人群中。「但又是为什么把镇民弄成无头尸体呢?」
「你们没有必要知道。」
「虽然我不想相信……你也是为了纸吧?」
桐井老师一说,朝木老板身体颤抖起来,但没有吭声。
连无头尸体也都跟纸有关系?
「卫星摄影照出了『侦探』的农场与工厂。森林小屋附近,有块种植树木的土地。这里种了很多小沟树与结香等制造纸张原料的树木。」
榎野背对着卫星照片板说,从他说话的口吻我察觉到,他似乎没告诉其他人,昨晚和我曾经造访过那个地方。
「这些植物都是和纸的原料,我想你们都不知道,纸张是植物纤维制造的吧。一般来说,普通纸是择树与白杨树的树干碾碎制浆做成,而和纸是把小沟树蒸或煮,做成原料。那栋外形像工厂的房子,恐怕就是用来放制造和纸的工具。那里是他的地下造纸厂。」
地下造纸——
「侦探」不但偷纸、利用纸,还打算自己造纸。他对纸是那么渴望。
但我又立刻想起在工厂所见到的凄惨景象。那该怎么形容呢?把人剁成碎片,丢进锅里煮——这种事我不认为跟纸有关。
「为什么要连续杀人砍头呢?」我问榎野。
「为了把人做成纸。」
榎野静静地说。
他的话语听起来宛如一节诗歌,然而里面却听不出什么深刻的寓意,只留下令人作呕的真实。
「把人……做成纸?」
「人身体的皮剥下后风干的话,也可以代替纸吧。他肯定是想制造人皮纸。」榎野平淡地说,「刚才也说过,早在纪元前就有人利用动物皮来做纸。羊皮纸普及于世的时代,最高级的用纸是出生未久的羔羊皮做的。用人皮来做纸当然闻所未闻,而且也未必能行。不过,他——就是这么做了。」
「就为了这种原因,杀人砍头?……」
我们在那小工厂见到的人皮,是准备用来做纸的吗?
我感到全身发冷。昨夜的记忆苏醒了。不管什么样的战争,不论什么样的自然灾害,都不能把人摧残到那种地步。那是人类才想得到的独特惨状。
若是如此……把人碾成碎片丢进锅里会有什么意义?我在工厂看到那个塞满碎尸的锅子,再也不想回顾。
「『侦探』对尸体的头部不抱兴趣。所以他只把用不到的头部,丢到河里处理掉。实际上也有在下游发现头颅的案例。头是不需要的,但躯体在剥了皮之后,却没有丢到河里顺水流掉。也就是说躯体部分还有需要。」榎野继续淡漠地说。「说到没有头的尸体有什么用途——」
「对了……做成涂料。」桐井老师说。
「对了。为了让墨水安定在纸上,必须用一种施胶剂涂布在纸上防止晕开。因此中国在唐代时就开发出动物性的胶质。这是用动物的骨、皮、内脏熬煮而成的液体,主要成分是明胶。在十四世纪的欧洲,同样也开发出动物性的施胶剂,他们用肢解的羔羊放进锅里熬煮,从中撷取液体的过程,都留下过纪录。『侦探』追求的纸,在最后涂上施胶剂就完成了。」
「呜呜……」
不自觉间,我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侦探』是想从人体上取得施胶剂吗?」
只为了造纸,竟用了那么残酷的手段……
「他想把人体做成纸。这种异想天开的做法,全世界恐怕只有他想得到。」榎野侧眼看着朝木说,「至于无头的尸体,由于需要的只有躯体。甚至可以说,头部是没有用处的垃圾。躯体的皮可以用,内脏和肉可以做成施胶剂,对他而书,人类也许只是会走路的纸。他为了造纸,才把镇民们搞成无头尸体。」
一切都是为了纸。
为了纸偷窃,为了纸杀人。
杀人案——是「推理」。
这就是我喜爱的「推理」——
冷血地杀人、冷血地使用。过分,太过分了。然而,我为何感到一股无力感?犯下这么残酷的罪孽,然而世界却没有因而改变。「侦探」也许绞尽脑汁而犯下这个罪行,但结果得到了什么?不但什么也得不到,还无意义地致人于死。那些性命因为太过渺小,连我这个旁观者都感觉不到他们的价值和重量。啊!今天,也许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一场洪水又轻易地带走数百人的性命。这种空虚是怎么回事?我无法同情凶手,完全不行。然而想到他某天某日可能感觉到的无力感,我就感到无比空虚。
「侦探」唯一胜出的,是他的残酷远远凌驾了灾害造成的死亡。
太残酷了。
如果我也像悠里一样不懂「推理」该有多好……
「为什么你要把人体做成纸?」
听到榎野的问题,朝木颓然地垂下肩膀摇摇头。
「你早知道了吧?」
「为了做书吧。」
「是啊。」
原来是这样……
「书这种东西,到底长得什么样子?」神目问。
「老百姓没必要知道。」
汐间凌厉地斥声道,但朝木开始说话了。
「书是用很多张纸编在一起做成的。通常是长方形,由于纸有厚度,所以书本身会接近立方体。当然,大小和厚度也大不相同。做书需要大量的纸。」
「为什么你想做书?」榎野再度问道。
「为了悠里。」
「我不懂。」
「因为悠里想读书!悠里想看书,所以我想帮他准备几本。悠里只有几年好活了。所以……我必须赶快准备纸张。然而,一张纸都买不到。我想卖了『卡捷得』攒些钱,但根本没有人要买。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自己做纸。」
「在森林里的工厂。」
「……为了做纸,我什么事都愿意做。但是对于杀人,刚开始我并非没有犹豫,也想过用别的动物来代替人类。所以去找了羊……可是那些动物根本买不到。幸运的是,我手上还有『卡捷得』……还好没卖掉。我读了它,想到了用无头尸体造纸的方法。」
「『卡捷得』里面没有这种资料。」
「这是创造力。你们这些检阅官哪会懂。」
「你那么在乎纸张,却为了做戏法用完就丢了吗?」
「我没丢。全部都可以再利用。沉到湖底的纸船,有一天我也会去捞起来用的。」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榎野问,「为什么冒名『侦探』?」
听到这个问题,朝木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名字很酷吧?对我而言『侦探』是个英雄。所以,当初的出发点是善意的,我希望让更多人知道『侦探』这个名字。在镇上到处漆上红印,原本也打算留给镇民好印象,这么一来,偷取壁纸也会变得更容易。但是,整个镇没有一个人知道『侦探』是何许人物。可以说……太缺乏共识了。镇上那些家伙自作主张给『侦探』添加了负面形象,变成了可怕的故事。因为『无知』而抹杀了原本『侦探』英雄的一面……我再也当不了英雄了……」
名曰「侦探」的英雄。
这种人物在世上已经绝种了。
朝木直到最后都坚持不杀小孩的立场,应该是因为他自己有悠里这个孩子吧。不论是什么状况,一旦杀了小孩就背叛了想当英雄的自己。
说不定,朝木也只是个想找回失落之物的人罢了。
然而,这个镇的「侦探」不是我所认识的侦探。
「好了,站起来。」
汐间在旁催促朝木。
「薙野,」朝木转向薙野叔说,「悠里交给你了。」
「喂……开什么玩笑!你不在,我们怎么办哪?」
「拜托了。」
朝木说完,便随着两名检阅官走出去。
「啊,对了。」朝木突然又回头,「克里斯,昨天真抱歉。你的事我很了解,连你想做的事,也许我都知道。所以——千万别变成我。」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
朝木的眼神中充满了慈祥。
我实在无法把昨晚那个漆黑、可怕面具下的双眼,和今天朝木老板的眼神联想在一起。说不定榎野的推理错了,真正的凶手还在别处?我所知道的「侦探」总是穿着黑色装束,戴着黑色面具。从来没有人看见「侦探」脱下黑暗的那一刹那。
「侦探」彷佛还躲藏在森林的深处。当然,眼前的朝木老板应该就是「侦探」,然而,「侦探」会不会还独行在黑暗中,继续活在这个镇里呢?……
榎野手持拐杖,站在稍远的墙边。
他那着实冷淡的目光正扫过整个大厅。
我听见背后传来啜泣声。
是悠里。不知何时他又回来了。
「爸爸!我该怎么办?」悠里抽泣着说。
唉,这就是事件终结时的景象。
「你要回来啊!」
悠里悲痛的哭喊,听起来彷佛来自遥远的地方。
彷佛来自遥远的过去……
彷佛来自大海的另一岸……
我听到杂音。
那是响在我心底的深海杂音……
我呆呆地伫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朝木老板没有回答。
「孩子,」汐间轻轻调整墨镜的位置,走到悠里面前。「以后的事就交给我们。」
「我不要!」
悠里转着轮椅想要逃离,但汐间扶住轮椅的把手压住。
「杀人犯就是杀人犯。」他像自言自语般说着,脸上露出狞笑。
悠里睁圆了眼睛,全身僵硬。
「汐间,」真住叫他,「你跟我一起上车,现在正要忙,不是游戏的时候。把凶手交给警察之后,得跟局里的同事取得联络,然后到森林去,知道吗?」
「丢个烧夷弹到森林里不就没事了?」
汐间推高墨镜,威风十足地走出旅店。后面跟着真住和朝木老板。朝木经过玄关时微弯的背,是我看到他的最后身影。
悠里想追上前去,可是薙野叔阻止了,他的哭声振痛我的耳朵。薙野叔推着悠里的轮椅离开了大厅。
「克里斯。」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的桐井老师叫我,「去看看悠里吧。」
「好。」
我点头。
榎野还在大厅里。然而,我想先到悠里的房里去。
「老师……真是个骇人听闻的事件啊。」
「不过,你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
「老师,你还要留在这个镇吗?」
「看心情喽。不过我比较担心你。接下来的旅程,你也要一个人走吗?」
「为什么现在还来问我这个问题?」
「我觉得,你好像会因为这次的事件,而被命运的巨大浪潮所吞噬。你眼前横亘着偌大的黑影。那个影子在你的表情上显露出复杂的阴霾,连你的容貌都与几天前见到你时不太一样了。只有身高似乎一直没变。」
「……老师,你到底想说什么?」
「常有人说我的预言非常准确,虽然我都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接近死亡的人容易看见真实,你要多小心哪,克里斯。你还这么年少。」
「好。」
「千万不可以做危险的事。」
「好。」
「乖,真是个听话的孩子。」桐井老师拍拍我的肩,「能和悠里谈谈吗?」
「我正要去找他。」
「那么,我就在此跟你道别。有困难的时候记得随时来找我。」
「老师,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再见了,老师。」
「我们会再见的。」
我和桐井老师告别,走去悠里房间。
薙野叔站在走廊,愁眉苦脸地交叉着双臂,快哭出来的表情跟他的脸很不搭调。
「我一个人是可以把这旅店撑下去,可是我担心悠里。」
「我可以跟悠里说说话吗?」
「悠里很喜欢你,你去安慰他一下吧。」
我敲了门,走进悠里的房间。
悠里面对墙壁,拚命擦着流出的泪。我在悠里身边蹲下叫他的名字。
「悠里——你有一次说过,你想看书对吗?」
悠里诧异地看着我。他的脸胀得通红,也许只是因为擦了太多眼泪吧。
「爸爸说,他想为我做书。」悠里颤抖着声音说,「我的病,已经没多久日子了。他太心急才做出那种事——」
泪水不断从悠里的眼眶中奔溢出来。至今一直压抑的情感在这瞬间全都化成了泪水。他不再抹掉流出的泪,而是弯下瘦弱的身体,呜咽起来。
「五年前妈妈在洪水中去世……从此之后,爸爸就变了。他一定是在妈妈的遗物中发现那把漂亮的刀,就是检阅官所说的『卡捷得』。那把刀后来不知到哪去了……但爸爸对我越来越严格。只有一次,爸爸问我有什么愿望。我说我想要书,爸爸便说『知道了』。因为我听说书本里包罗万象,只要看到书就能时时看见我妈妈,就算在病床上,也不会感到痛苦……」
「悠里——」我轻轻叫着他,「有一天我会带书来给你看。」
「克里斯——」
「不要紧,别担心。我会用我的做法,让你有一天能看到书的。」
「不行。若是连你都像爸爸那样……!」
「别紧张,我就是为了那个目的来这里的。日本是最后的土地。我要找回失落的东西。就像乐器一样,失落了会再度苏醒,我也要把书带回世界。」
「克里斯——我可以相信你吗?」
「嗯,你要等我。」
「我知道了。」悠里拭去眼泪,「我会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