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说的就是以上这些吗?
嗯,你的话我都听明白了。我这就回答你。
首先我要说一句。我肯定活不了那么久的。
你问为什么?只是我那么觉得呀。我只是有那么种毫无根据的预感。可是,这种预感应该一定会成真的。
可以说是言灵吧。所谓语言,在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就会对现实世界产生影响。因为刚才我已经说出口了,所以我的命运一定会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吧。
语言导出真理呀。不对,或许正相反吧。真理诱发了语言吧。
将意思反过来思考试试。就会发现,不是现在带来未来。而是未来将当今时代的我们凝聚到一起。
以前,大阪不是举办过世博会嘛。当时有个艺术家在那里建造了一座非常古怪的塔,他就在书中阐述了这种主旨。(译注:1970年大阪世博会的标志“太阳之塔”。塔高65米,底部直径20米。塔背、塔身和塔顶分别画有三个太阳的脸代表过去、现在和未来,创作人是椹木野衣。)
他说道,【现在没有的东西永远不会有。如果是将来会有的东西,一定存在于当今】。(译注:这句话好像真是椹木野衣著作中的原话。原书我没找到,就粗略直译了一下,原话太文艺了。)
你觉得这只是艺术家的一种修辞吗?我看未必。我觉得这里面包含了一条真理。【死】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必然要发生的事,如果死亡就是结束的话,那么当前这一瞬间里,所有的人在活着的同时都隐含着【死】。死亡并不是存在于未来当中,而是从今世接受了活着的那一瞬间就开始了。我们大家都是生在瞬间的瞬间中,会在瞬间的瞬间中死。活着、死亡。再活着、再死亡。生与死与其说是一种表里一体的东西,不如把它想成是手拉着手呈螺旋状并存着的东西。只要这条锁链还连着,人就会在这世上存在着。也就是活着。然后在锁链断开的那一瞬间,也就会变成世人所说的【死】的状态。
反过来看的话,不就是说死亦为生嘛。
只要我们现在还活着,就一定会受到未来结果的左右。我们生存于现在中,同时也一直存在于未来。虽然时间是不可逆的,但却是同一的。当我现在说“不长”的时候,名为未来的现在就被假定了。
也就是说,这就是命运啊。
哼哼,这是不是有点像是无名科学家的台词呢?是吧,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哟。
自从不小心知道了可洛亚这种存在之后,我好像就彻底成了命运论者了吧。因为如非生命体的沉积物般的东西寄宿于罐子里,还会变成人形什么的,以现在的科学技术无法解释啊。
你不信也没关系。不过,我是一直都相信的。
我再说一遍。我一定活不了多久了。
即便真的会变成那种结果,你也愿意吗?
你愿意陪我一起走完我这所剩无几的人生吗?
——是嘛。你这么说真让我高兴啊,男屋君。
好的。既然这样,我就接受你的求婚。
从今天开始,我东风咲夜就要变成男屋咲夜了。(译注:日本结婚女方随男方姓)
我们结婚吧。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在我还是初中生的时候,我的面前开出了一条宽广的道路。
那是人人羡慕的、注定成功的、光荣的成才之路。
只是,除了这条路以外我别不选择。
当我猛地从书桌上抬起头的时候,已经到九月份了。
对于备战中考的我来说,八月份的暑假和我毫无关系。(译注:日本的高中入学考试,为了方便理解我翻译成了中考,但日本是没有中考的)只是在校内学习还是在校外学习这点区别而已。
每天都是一成不变的生活。
我有时候会停住手中忙碌地记笔记的铅笔,转身去思考一些幼稚的事情来消除倦怠。
世界为什么会这么无聊呢?
初冬时节呀,夏去秋来呀,人们总爱说着这些枕词(译注:日本古歌文的一种修辞手法),感天伤地的,可是在我看来,无论何时世界都在周而复始。十分乏味而单调的世界延续不断。
发出光芒的太阳其实只不过是个巨大的洞嘛。从中流露出来的光总是昏暗、空虚的。
在这位于东京新宿新建成的2LDK公寓楼的一间屋子里,我一如往常坐在书桌前,思考着无聊的事情。(译注:2LDK就是两室一厅带厨房厕所的房型)
“老师。为什么世界总是这么昏暗啊?”
我若无其事地问道。
问站在我身后、担任我家庭教师为我讲课的女性。
“你在说什么呢,男屋君”
从她说话的氛围我就知道她鄙视般地否定了这个问题。
“那是当然的啦。因为你本性阴郁嘛。”
我有些害臊起来,把脸埋进笔记本里。
她不会饶了我的。
“如果说你——男屋秀彦身边的世界是昏暗的话,那都要怪你太阴暗了。”
她站在我身后,头发长长地垂了下来,那头长发弄得我脸颊痒痒的。我闻到了一股香皂的味道。并非洗发水呀护发素之类的那种柑橘类的香味,而是香皂那种朴素的香料的香味。在我这无味干燥的房间里,唯一飘荡着的香味就是它了。
“因为你很无聊,所以世界也就跟着无聊了哟。”
仿佛反复叮咛般地,她朝着我的头顶再次把“无聊”这个词说了一遍。她似乎很喜欢这样对我施加精神上的虐待。
“你不觉得就是这样吗?男屋君。”
“……我觉得你那理论有些奇怪。”
“什么?你声音太小我听不见。”
“我觉得你的理论非常怪癖。”
“你要顶嘴就认真地对我说话。”
恐怖的话语声戳着我的脖颈。
我稍稍迟疑了一会之后,把转椅转过去,正对着我身后的她。
带着吃人般眼神的瓜子脸女性低头看着我。
东风咲夜。
是我为了备战中考而请来的家庭教师。
大学一年级学生。个子高挑,非常纤瘦,因为她总是穿着牛仔裤配T恤这样的粗糙打扮,所以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要显得老一些。整日素面朝天也一定助长了她的那种形象吧。
她低头看着我。
我仰着头拼命反驳着。
“那老师你就不觉得这个世界很无聊吗?”
“无聊。”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那老师你岂不是也很无聊吗?”
“我不无聊。”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你个小鬼,还真傲慢啊。”
“请不要叫我小鬼。”
“你就是小鬼吧。因为你刚初三呀。”
“老师你不也才十九岁嘛。”
“我已经是大人了。”
“二十岁以上才算是成年,不过你”(译注:日本成年标志是20岁)
“很遗憾啊。从经验上来说我早就是成年人了哟。你懂我什么意思吗?”
她挑衅般地夸口说道。
“就凭那种事情……”
“嗯?什么?”
听她的语气明显是在捉弄我。我平静地说道。
“……并不能算是成为大人了呀。”
“你说什么?”
“只不过是做过那种事,就装大人样,真是滑稽呀。”
“嗯~?你在说什么呐,你这处男小毛头。”
她用食指戳了戳我的脸颊。
“我们还是,学习吧。”
我这么说道。为了几个月后的中考,现在我必须要好好补习数学。
“你想,学习?”她说。
“就是为此我才请老师你来的呀。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才请家教——”
“我无所谓。你想学习的话我就教你,不想学我就不教。”
她每次都是这样回避话题的。
我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
“……那就,学习吧。”
我重复说道。
“你真的想学习吗?”
“是的。”
“那么”
她看着我说道。
“要不要接吻试试?然后我就教你数学。”
“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
我还没说完,她就哈哈大笑起来。
“你刚才瞬间当真了对吧?”
“…………”
“真笨呀。”
我沉默不语。
“你真是个傻孩子。”
她无聊地吐露着话语。
“别再带着这种表情问什么‘世界很无聊’这种无聊的大人都明白的问题。”
我生在东京。
我的家族是自明治维新以来,靠房地产买卖发家致富的大财主。日俄战争之际,为了填补军费缺口,我家还向政府提供了大量捐款,之后还收到了政府的感谢信。
当地人都对我家肃然起敬,我的家族一直平安延续至今。
可是,男屋家的人并没有满足于钱财。
渴望得到紧跟着富裕和名声之后的东西——也就是【权力】。
听说我的曾祖父和我的祖父都参加过大选。可是不仅没有当选都议会议员,就连国会议员最终也没当上。
我的父亲似乎也盘算着靠大藏省官僚的工作能走向仕途,可是我家连个大点的后盾都没有,要当选恐怕很难吧。
这件事我父亲他自己也感觉到了。
父亲想将族人的悲愿托付给我。
他盘算着让我从此之后接受彻底的精英教育,考入东京大学法学系,毕业后立刻就把我送到知名政治家手下当秘书。
说白了我就是在祖祖辈辈人的从政情结下诞生的鬼子。(译注:日语中的鬼子是怪胎、异类的意思,有种说法日本鬼子这个称呼就是从这儿来的。)
我必须要按照他们的意愿活着。
就为了这个理由,我才直到现在还在这间公寓楼房间里继续努力学习着。
我这提线木偶的手在数学练习册上不断地刻着字。
虽说下午六点了,不过外面恐怕还很亮吧。
可是我无法去沐浴那些阳光。这间房间没有窗户。严格地来说,窗户有是有,不过用木板钉了起来,封上了。
父母为了让我集中精神学习,找人封上了窗户。只是原本就空荡荡的房间因此变得更煞风景了。
既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甚至连床和沙发都没有——不过不知为什么却有冰箱。房间里只有冰箱、空调、书桌和椅子。
这是只为学习而设的隔离设施。和禁闭室没什么两样。(译注:禁闭室是古代日本关押犯人、精神病用的简易牢房)
这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就是静物的世界。
只有两个人类的世界。
“你在想什么呢?”
我身后传来了平淡的话音。回过头去,她就在那里。只见她盘腿坐在复合地板上,将硬皮书在展开放在地板上。
她就是我的家庭教师、东风咲夜。
“当你心不在焉的时候立刻就会明白了。你会感到精神恍惚。”
我为该如何回答她迟疑了一下。
“你刚才在想什么?说出来听听。”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书,看都不看我一眼地说着。
“老师你在做什么呢?也不教我功课。”
“不要用提问来反问别人。那是无能的表现哟。”
“我刚才在想老师你偷懒。”
“你是说我?”
“哎?”
“原来你心里面在想着我啊。”
她继续看着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是每次她捉弄我时的表情。
“我才不是那个意思呢。你是不是太自恋了啊?”
“什么?”老师抬头看着我。“你刚才说谁自恋?”
她那略粗的眉毛一角皱起,带着被触怒了一般的语气说,
“你再说一遍。谁怎么着来着?”
她纠缠着我不放。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我充分了解到了她这种时候如同要债的人一般难缠。
我心中道形势不妙。
“……我刚才的确是在想老师你。只是,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我想的是——”
“你觉得就凭这些台词你就能混过去吗?你侮辱我这件事你以为我会轻易饶了你吗?”
“…………”
我如同拔了电源的冰箱一般沉默了。甚至无法顺畅地呼吸。
我并非是害怕触怒了她。
那个,说实话,她那带刺的高傲眼神让我都看入迷了。
往常她那睡眼朦胧的眼角此时突然铿锵有力,如同锁定了猎物的麝香猫一样紧缩瞳孔。同时,她的眉毛和嘴边却毫无动作,结果,只有她的眼神锐利了起来。
我喜欢上了她那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焦躁的表情。
并不是激怒的时候,也不是藐视的时候,而是她那“有些焦躁”时的表情。
唯独她以这种表情面对我的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和她是对等的。
“你知道顶撞年长者会是什么后果吗?”
“不知道。”
到底会怎么样呢。不过,我倒是觉得力气上我不会输给她。
“我要向你家长告状。”
她表情严肃地说出了这么不得了的话。
“……你那不反倒是年幼的孩子才做得出来的事吗。”
“我要跟你父亲告状,说秀彦君不好好学习。”
“求您别那么说。”
“我就说你一直背着我偷偷地看黄书。”
“求您千万别那么说。”
“那么,我就说你当着我的面光明正大地看黄书。”
“这不是当不当着你面的问题吧。”
她那愤怒的表情突然孩子气般地平和了下来。
“你总是顶嘴,真傲慢。”
我心中略带遗憾之情。
“我觉得这都是因为老师你总是说些奇怪的话。”
“闭嘴。”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高兴似地将自己盘坐着的大腿轻轻地上下晃动着。
然后她为了缓解肩膀酸痛扭了扭脖子,仿佛突然间把我的事忘了似的,她再次把视线落到了地板上的硬皮书上。
“我刚才的确是在想老师你。”
不知为何我开始有种想挽留她的想法,向她搭话道。
她好像怎样都无所谓似地瞥了我一眼。
“老师,你为什么在做家庭教师呢?”
“嗯?”
“你应该不缺钱吧。”
她和那些比较有钱的女大学生不同,她并没有穿戴那些可以说是出门必备的首饰饰品。她好像很喜欢洁白的T恤,喜欢清爽的打扮。可是那并非是由于资金不富裕,而只不过是她的嗜好使然。事实上,她常开的车是阿斯顿马丁,那是一款貌似很贵的鲜红色跑车。(译注:阿斯顿·马丁(AstonMartin)原是英国豪华轿车、跑车生产厂商。以生产敞篷旅行车、赛车和限量生产的跑车而闻名世界。)
不管怎么说,她的父亲曾是【统合自然科学工业研究所】这家研究所的重要人物。而且她的叔叔还是执政党的实力派议员。
“可是,你为什么要当家庭教师呢?”
“你觉得是为什么?”
“请不要用提问来反问我。老师你不是说过嘛。你说……”
“——你真无能啊。竟然问我行为的动机,你真是无能啊。”
她敷衍我的问题,然后由盘腿坐姿换成了抱膝坐姿,啪嗒一声把放在地板上的硬皮书合上。我可以看到书上的实存主义这一标题的一部分。
“因为无论何时,我的行为都是出于一时兴起。”
“……既然如此”
我继续说着我的想法。
“老师你为什么还活着呢?”
“这我还想问呢。”
她毫不犹豫地如此回到道。
“你身为教师,竟然连这都不知道。”我再次说道。
她站了起来。
然后慢慢地向我伸出手,捏着我的脸蛋。
“我给你捏一个青春痘吧。”
我说了让她住手。可是她还是继续捏着。
“要是再继续刺激皮肤的话,真的能捏出青春痘来哟。你知道吗?”
我心想她这话说得太狠了。
她总是岔开话题。
不认真回答我,还似乎总是浪费着她自身的认真态度。
是不是因为对象是我这种年幼的人呢?还是说,她对我以外的人也都采取着同样的态度呢。
和她见面基本上都是在这间学习室里,所以我不了解她平时是什么样子的。
对于她来说,我到底算什么呢?
这个问题就和、对于我来说她是怎样的存在这一问题一样困难。
我无法忘记和她初次见面时的事。
“嗯。我会尽全力帮助秀彦君考上理想的学校的。”
“我才不想讲课呢。”
这两句话都是从她嘴里冒出来的。
而且这两句话之间顶多隔了三十分钟左右。
她说出第一句台词的时候,是两个月前的七月份,当时临近暑假了,我家长决定给我请个家庭教师,我们三方在公寓里的学习室里见面。
对此我的第一印象很模糊了。
不修边幅的粗糙打扮,既不外向也不内向的语气,这正是我对这位家庭教师的普遍印象。
“我姓东风。请多关照。”
她对我寒暄了一句。她当时应该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
就算说了我也没记住吧。因为我没兴趣去记。我在跟别人说话的时候都是称呼对方的姓氏。我从没像欧美等地的人那样直呼别人名字。
我好像经常疏于与人交流。不,更直截了当地说,是因为我没兴趣。
至今我从没交过一个像样的朋友。至少我从未指着某人承认说他就是我的朋友。
我和大部分人都能谈得来。能够交流。可是,借此就能和别人互相了解互相熟悉吗?
我对朋友啊、恋人啊这些事物都不太了解。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处呢?因为开心吗?可是这个世上能让人开心的东西多得是。而且,朋友啊恋人呀这类事物真的能让人开心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有人杀人呢?我知道,世间的杀人事件的动机中,绝大部分都是由这些所谓的人际关系恶化而导致的。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从这种关系当中感受到生存价值,会被此束缚住手脚。
所谓的人际交流的最小单位也就是家庭关系——到底能互相理解到何种程度呢?真是奇怪。
不仅是人类,以哺乳动物为代表的【生物】为了存续下去,都需要族群吧。种群繁衍的本能选择了最佳方式,那就是家族。
与异性交配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与族群中其他个体共同狩猎也只不过是因为这样效率更高而已。
与【关系】有交集的也就是这些了。
人们之所以从中衍生出【爱】之类的感觉并特别重视,是因为人类愚蠢的幻想吧。
所谓人与人的联系,到头来只不过是人与人的接点。
接触接点并不是互相融合。
“今后我们一起努力提高成绩吧。”
我的新家教东风某某在我和我母亲面前说道。她正如世间大多数人那样拉长嘴边的肉,摆出了形式上的笑容。
不用说,我对她没抱任何期待,不过我母亲似乎不是这么想的。
——嘛,老师您客气了。能见到像您这样优秀、坦诚的老师我就放心了。我家这没出息的孩子在您的教导下也一定会好好学习的吧——
母亲呵呵笑着说着这类的话。
从母亲的视线和语气的每个角落我都能看得出母亲那乖僻的性情。
虽说我还年幼,这也是青年男女长时间共处一室。我想这对于对方来说或许会是一件令家人蒙羞的事吧。可是,母亲看到东风某某没有丝毫没有介意的样子,安心了下来。
我想着到底谁才是没出息的人呀,可是我又懒得掺和到她们当中去,所以我没有说话。
母亲不停地鞠着躬,离开了学习室。
房间里就剩下我和东风某某两个人了。接下来即将开始第一堂课。
她重新环顾了一眼这空荡荡的学习室。
“嗯~嗯”
她带着干涩的声音说道。
“?”
我正想问她有什么事吗的时候,她挤在我前面,一屁股坐在了本应是我该坐着的椅子上。
然后,她就像个没教养的孩子似的把下巴架在椅子的靠背上,
“你呀。想学习吗?”
她隐隐地笑着如此说道。
“哎……?”
她瞬间改变了气氛,这让我疑惑,还有些无语。
“怎么样啊。你想学习吗?”
她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想。”我畏缩地回答了她。
“为什么呢?”她说。
“因为我必须要考上高中。上最好的升学学校。”
“上了高中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这……接着考大学。就是老师你上的那所大学。”
“然后呢?考上大学以后怎么办?”
我再次无语了。
然后,片刻的沉思之后,我说出了最中规中矩的答复。
“……学习。”
“大学毕业之后呢?”
她明显就是在为难我。
我现在多少能理解那些成为苏格拉底辩证法的牺牲品的雅典人心情了。
“…………”
我无语地避开她的眼神。
“之后的事你一点都没考虑过吗?”
我没能回答她。
按照我父母的规划,我要将来要去当政治家的秘书。
可是,我不想把这些说出来。
“什么叫一点都没考虑过啊。”
她冷笑着说。
“就是什么都不做的意思呀。”
“————”
我的胸口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住了一样,喘不上气来。
她好像突然没了兴趣,转过身去,
“我才不想教课呢。”
她睡意朦胧地如此说道。
——事后回想起来,我或许从那时候起就对她着迷了。
因为我本应对【关系】毫无兴趣的,可是当时伴随着不甘心,我第一次想了解她这个外人。
她真的没打算讲课。
每周的周一周二周四这三天是她来当家教的日子。每天从下午四点半到七点半。
我父母本应该付给她相应的高额课时费。因为她讲课的好坏将决定我那【已经注定了的未来】的成败,所以她的责任应该非常重大。
可是,她总是把我扔在一边,自己坐在地板上看书。
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书桌前,写学校的作业或者做练习题。
更有甚者,她曾经一言未发混到点了直接回家。
即便她偶尔和我交谈一下,也只是说些不明所以的话。
“幸福的【幸】字和辛酸的【辛】字只有一画之差,这大概是造这个字的人的一种讽刺吧?”
“保存在苏联的列宁遗体是不是和木乃伊一样呢。还是经过特殊处理之后栩栩如生的样子呢?”
“如果把罗盘带到宇宙当中去的话,它会有什么反应呢?”
“你有没有觉得三亿年前的泛大陆和蜷缩身体的胎儿形状相似呢?”
“真嚣张啊。家养的金毛猎犬是双眼皮呀。因为是外国的犬种吧。像柴犬这类日本狗是不是比它还多一层眼皮啊?”
“教授说过,将砂糖放入液态混凝土里的话,立刻会使混凝土凝固哟。加入盐的话会不会使其变得黏稠呢。不会吧。”
当初我还规规矩矩地回答她说的这些话,不过我的回答似乎都没能令她满意。她的态度一直不怎么好。所以,我后来也开始无视她这些无聊的提问了。
取而代之的是,我开始对她提问了。
“老师,你有喜欢的设计师吗?”
“你听爵士乐吗?”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电影?”
三个小时的时间里说上两三句。
我把我想到的事都逐个向她询问。
我并不是想和她套近乎。
虽说不想套近乎,可是不管对方是个什么样的怪人,如果一句话不说的话,关系就有可能恶化吧。【友好】没坏处,不过【关系恶化】坏处就多了。至少,我有必要保持我们的关系不出现裂痕。
她对我的提问认真地作了回答。可是这些对话也只不过持续几秒顶多几分钟就结束了。之后又是沉默。在苍白的照明灯下,只有我铅笔写字和她翻书页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啊!”
终于,在我努力学习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发现了什么似的叫声。
“不好啦。”
她拍了一下手。
“马上就到回家的时间了。”
的确,时间马上就到七点半了。这些我也知道。
“好的。辛苦您了。”
我坐在椅子上对她微微鞠了个躬之后,再次钻研起参考书来。
紧接着,她带着不满的声音朝我叫了声“等等”
我想着怎么了,再次抬起头看着她。
“为什么敷衍我?”
“敷衍?”
“我说的话前后差的太远了吧。你就不觉得其中有违和感吗?
“没什么呀。”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突然‘啊!’地叫一声,一般人都会觉得是出了什么事吧。可我只是发现该到点回家而已。”
“是啊。那又怎样?”
“真是的。你这也不懂。”
“就是说,老师你刚才其实是在故意装傻吗?”
“…………”
“你觉得刚才那个能吓到我?”
“我得走了。接下来要和男朋友去玩。”
我虽然想说别跑啊,不过也无所谓,所以我就没说出口。
“那么男屋君,咱们下周一再见吧。”
她这样敷衍地说完之后,打算离开房间。
“你会按时来吗?”
“什么?”
她站住脚回过头来。
“尽管你老是不好好教课,不过你会按时来这里吧。”
这对我来说只是个纯粹的疑问。可是我发现问她这个问题很不礼貌。
我本以为没准又会惹她生气呢,可是她平淡地回答说。
“毕竟这里空调吹的很舒服嘛。”
“跟空调有什么关系?”
“看书的时候很惬意不是吗。而且你也很安静。”
她这么回答后,大跨步地迅速离开了房间。
原来如此,我接受了这个回答。我觉得这正符合她的性格。
——符合她的性格?
“…………”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种接受的方式很奇怪。
【她的性格】什么的我不应该知道的呀。
我那练习册上书写的铅笔笔迹比往常浓重了起来。
我和她这种奇妙的关系持续了半年左右的时间,直到考试。
由于我们以前见面都是在学习室里,所以对于她的记忆并不多。
可是她偶尔对我做的事只能让人理解为那是一时兴起。
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到了十月份,我的学校举办了一场名为【少年的主张】的作文竞赛。
这场竞赛按照往年惯例,全体学生都要参加。
这好像还会影响到中考时的考生成绩报告,不过我觉得我光靠分数也能合格,所以对此没有兴趣。
可是这毕竟是一项作业,所以我写了。用了四张稿纸。
题目连我自己看了都想笑出来。
【人与自然的共存之梦】
这个题目还真像是初中孩子人小鬼大想出来的。可正是这类题目才会受到大人们的追捧吧。事实上,其他学生也和我一样,写了些自己想都没想过的东西。
我作文写的是“伴随着科学的发展,人类的存在是不是成了大自然的危害”这种司空见惯平淡无奇的主题。
可是,不知怎么回事班主任非常中意我这篇作文,还把它选为我们班的代表作文了。
我不得不在年级发表会上朗读了我的作文稿。
要是有人喜欢这种机会的话,那他一定是爱出风头的类型吧。可是,这种类型的人通常比较笨,写不出好作文来。
要是有其它喜欢这类事情的人,也都是些满脑子奇怪思想,真的坚信【爱会拯救地球】的人。
不巧的是以上这些类型中我哪类人都不属于。所以我才讨厌年级发表会。可是,我也不是那种因此就拒绝的小孩子。
我在年级发表会上平淡地朗读了作文。
令我吃惊的是,其它班级代表中,还真有个女生流着泪朗读题为【世界上的民族歧视】的作文。真不可思议。那作文应该是她亲笔写的,可为什么她还会感极而泣呢?这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
可是不知为何,那个女生和我的作文被选为了年级代表作。
要是事情到此结束那还好,可是接下来我必须要作为学校代表去参加作文竞赛,在礼堂那样的地方面对更多的人群朗读作文。
而且语文老师还命令我改进作文以应对竞赛。
真是的,这帮教师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呀。要是有时间改作文的话,还不如多记个英语单词来备考好呢。
因为我久违地生气了,所以家教课的那天我把这件事跟她说了。
“唉唉。说起来我中学时也有过这种事呢,写那种幼稚的作文。上大学之后专注于左翼运动的那帮人也一定是以此为契机开始热衷演讲的吧。”
她如往常一样盘腿坐在复合地板上,一边看着书(那天她看的是外国的图画书)一边了然无趣地说道。
“那你想怎样?只是对我发牢骚吗?”
“……不”
我不经意间否定了,不过其实正如她所说的那样。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起牢骚来了呢?
这我都觉得稀奇,我不记得以前我发过牢骚。
那种通过依赖别人来充实自己茫然的心的行为——
“什么?”
我突然陷入了沉默似乎让她感到奇怪,她抬起头来。
“没什么。我只是告诉你我觉得这太荒谬了。这又有何妨呢。老师你不是——”
不知为何我心中的羞涩感涌了上来,我转过椅子背对着她。
“因为老师你,是我的家庭教师。”
我自己都觉得这回答驴唇不对马嘴。
大量气血涌上头。
我就像贝类保护自己一样被迫防御了起来。
我害怕自己的这种心境被她知道了。
可是她毫无兴趣地“哦”地嘟囔了一声,仅此而已。
我放下心来。可是,我发现自己就为了这点事而松了口气,再次觉得羞耻起来。然后为自己的羞耻感而感到更加害羞了。羞耻感如螺旋形一般循环袭来。
我的脸比平时更贴近参考书,默默地晃动着铅笔。
“啊!”
我身后突然传来发疯似的叫声。这一声吓得我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不过我总算没有表露出来,继续学习。
“我发现了件好事哟。”
反正她肯定又要说“到点该回家了”吧。想到这里我无视了她,可是现在离七点半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呢。
“我说”
身后传来她喊我的声音。
虽然我听见了,可是我没有做出反应。
因为刚才的事还在我心头攒动,所以我没能及时弄清她在叫我这一事实。
“喂”
身后再次传来了她的声音。
我还是没能反应过来。
这时,
“喂!”
她那尖锐的声音从紧靠我身后的位置传来,
——呀,
“疼……”
我的头猛地向后仰去,面向了天花板。
原来是她拽我后脑勺的头发来着。
我仰天向上的视野里,映出的是她上下颠倒的脸。
比起吃惊我光顾觉得疼了。
“你个小鬼还挺傲慢的呢。为什么无视我啊。”
“老、老师,疼,松手啊!你干什么呀……!”
“原来你平时就是用这种语气跟别人说话的啊。”
她对那种奇怪的地方发表了感慨,松开了我的头发。
我手捂着后脑勺,小心翼翼地转回头来。脖子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危险声音。
“你头发真漂亮啊。我从以前就这么想了。”
她对刚才的事毫不在意地说着,再次像梳子一般抚摸着我的头发。
“难得你肤色也挺白,身材也挺纤细的。再把头发留长点多好啊。看起来就像女孩子一样可爱哟。”
“呀、不要啊!”
我摇了摇头,把她的手甩开。
接着她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你肩膀很僵硬呢。刚才揪你头发的时候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了哟。”
这么说着,她开始揉起了我的双肩。
至今从未感受过的搔痒感贯穿了我双肩处的脊髓,我不由得“哇”地叫了出来。
“啊,现在声响好多了呢。”
“你在干什么呀!”
我扭动着肩膀从她手中逃脱出来。
“怎么了,用不着像被钓上来的鳗鱼一样挣扎吧。”
“这什么跟什么呀!请不要那么毫不拘束地摸我!”
“啊,这句台词真不错啊。我也想在哪里说一次试试。”
她就像猫一样嗤笑着,我正想再对她怒吼,
“——喂,刚才你说的作文原稿有吗?”
她抢得了先机。
“……有。”
“我看看。”
“哈?为什么要给……”
“你不好意思给我看?”
我把话又咽了回去,打开书包拿出了那四张稿纸。
“就是这个么。嗯嗯,字写得还挺用力的嘛。我才知道。你的字这样啊。”
她快速地浏览着,一分钟后抬起头来。
“这作文就像刚摘下来的黄瓜一样啊。”(译注:日语中的一种修辞,字面上说很新鲜,实际是幼稚稚嫩的意思)
“……你是说新鲜笔直吗?”
“咕,笨蛋!我意思是说稚嫩啊。”
她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虽然生气,但同时也很吃惊。
因为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纯粹地笑出声来。
“你不知道吗?自然中生长的黄瓜都会弯曲哟。像超市里卖的那种笔直的黄瓜是经过种植的人特别加工过的。和养孩子是一个道理哟。可是,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写出这么幼稚的作文。我真想看看你当着全年级的人朗读时的表情哟。是不是像平时那样带着满脸茶垢色的表情朗读呢?还是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像模像样的表情呢?我光是想想都能吃下好几碗饭去哟。啊哈哈哈哈!嘛,算了。” “…………”
她暂时停住笑声,把作文稿垂到我面前,
“喂。这个,我可以先拿着吗?”
“那是为什么呀?”
“嗯,因为我想帮你弄到手。”
“?”
“你下次不是要在大会场里朗读吗?我的意思是我这个东大(东京大学)学生亲自为你修改作文哟。”
“……可是,那算犯规……”
“这有什么关系嘛。反正这篇作文的内容也是从别的书上抄来的吧?写这么毫无创意的作文不要那么高傲哟。你看看,这里很乏味无趣吧?你看你看。”
她嘲笑我般地抖动着我的作文原稿。
我不想反驳。
“我并不是在意那篇稿子。因为我只是以概论来混弄而已。只是单纯地写了些大人们感兴趣的东西而已哟。跟这种东西较真多傻啊。”
“…………”
原本垂在我面前的稿纸被她一下子提了起来。
她用一种发现了碍眼的失物一样的表情低头看着我。
“唉。原来你说话快了是这样的啊。”
“……!”
气血涌上心头。
我将心中的压抑集中到了右手上,并把右手伸向稿子。
“可以了吧!请还给我!”
可是,她迅速地将稿子抬高,躲过了我的右手。
“不行。这个我要给你修改。”
“凭什么!请还给我!”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再次伸出右手,可是她把稿子举得更高了。
“不行。作为家庭教师,我不能让学生朗读这种全是剽窃来的作文。这份稿子就由知名作家、我东风摇花老师来负起责任帮你修改。”
她把稿子像国旗一样高高举起,另一只手叉着腰,以演戏般的动作高声宣言。
“请还给我!还给我!”
我绷直身体拼命地想要夺回稿子。可是她很灵巧地迈着有条理的后撤步,不断地从我手边逃走。我甚至都怀疑她是不是受过专业训练了。
我死乞白赖地追着她。
“那是我的!还给我!”
“不行。这是家教的命令。”
“行了,快还我……!”
“来呀来呀,尽管来拿呀。”
她突然抬手,我就无法轻易够到了。
她的个子很高。
比我还高。
眼见这血淋淋的现实,不知为何我更加不甘心了,我拼命地扑了过去。
“还我!”
“喂,等等!”
“还我、还我呀!”
“男屋君,小心……!”
“给……我!”
我把她追到了墙边,就在这时。
“!?”
我的下腹部遭受了冲击。
我被推了出去,后退了两三步,失去了平衡,丢人地摔了个屁股蹲。
不一会儿,沉重的痛感遍布我的内脏,我捂着肚子呻吟着。
“啊,对不起。不小心踢到你了?”
她有些担心靠了过来。
都怪我刚才光顾着抢头顶的稿子没看见,她似乎是在被追赶的时候不留神朝着我的肚子上来了一记前踢。
“对不起对不起,没想到正好踹到你了。疼吗?”
“咕……呜咕,一般谁会踹人啊,你……!”
我一边跪倒在地,一边抬头盯着她。
她罕见地露出了畏缩的表情。
“咦……你生气了?”
“…………没有。”
我突然恢复了冷静,摇了摇头。
什么也说不出来,尴尬的沉默持续着。
腹部疼痛好点的时候,我才慢慢站了起来。
“……算了,那份稿子你拿着就拿着吧。”
“我能帮你修改吗?”
“靠你了。”
我整理好皱乱的校服衬衣,再次朝书桌走去。
然后,我为了让心情平静下来,有意识地慢慢用铅笔写着字。
她在我身后一段时间里什么也没说。
象征结束的七点半终于到了。
“你没生气吧。”
作为代替平时的道别,她这么说道。
她靠着墙壁微微低着头。
因为她那黑色的刘海几乎完全遮住了眼睛,所以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房间里苍白的照明灯光感觉比平时要昏暗。
“你不愿生气?”
“…………”
我不回答。
“你在发呆吗?”
我不回答。
“还是说因为说出真心话来会对你不利?”
我还是不回答。
我之所以不回答,
“因为你回答不上来是吧?你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你刚才没有大声地朝我怒吼呢。明明那种情况发火很正常的呀。”
她的话让我神经紧绷。
我带着在家在学校不可能有的耐心等着她继续说。
“我就告诉你吧。那是因为你害怕哟。”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有她的嘴还在像异种生物一样蠢蠢欲动着,编制着话语。
“你真心生气,吐露真言的时候就会暴露吧。不是别的,是怕真实的自己暴露给你自己。你害怕着这些事,对吧。”
“————”
“不管你平时思考些什么,只要不说出口就算是没想过吗。比如说——加害于人的妄想。毁灭社会的空想。侵犯女性的愿望。或者自己是特别之人这类自恋的想法。又或者——自己或许是个无聊的人这种胆怯。”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
我退一步,她就跟着前进一步。我自己也不清楚这样做的理由。
“人人都有你这种想法。可如果只是想想,并不是罪过。不管是对社会还是对自己。可是一旦说出口,被人传了出去,你就无法从这一事实中逃避了。说话这种【行为】是无论如何也蒙混不过去的。在你说话的那一瞬间,你的心就会束缚住你自己。然后,听到你说这些话的人们也会将你定性为那种人。”
我格外在意自己迈出去的这只脚。我这只脚到底是怎么了?
“接着,周围人的反应也会反弹给你自己。你在无意识当中就会对自己进行重新定义。觉得自己【啊啊,是嘛,正如大家所说,我就是那种人呀】。唯一的真实想法、也就是愤怒不断地增幅叠加,塑造着你现在这种人格。嗯嗯,那一句话不是真心话也好。是谎言也行,是胡说八道的话也行。只要你能将那句话向对方强烈地吐露出来就好。或者,你不用说出来,伴随着同等效果的【行动】也行。”
——我觉得自己眼前,仿佛吊着一根线。
在我迈出去的右脚脚尖上,拴着一根看不见的线。
这根线连接着老师所说的【代替话语的行动】。
我深刻地感觉到了。
“你发现了吧?你已经本能地察觉到了这些事哟。所以你才会害怕自己会愤怒。害怕说出真实想法。因为事实就摆在你眼前。一个真实的自己就在你眼前。因为语言是镜子。不管你让它反射多少层,它也会清晰地映照出你的内心,因为它是镜子。”
“镜子……”
“每个人的心中都时刻藏着这种害怕了解真实自己的恐惧。你也是。”
紧接着我也是这句话之后,她抬起了头。
或许是我的错觉吧,她当时的表情看起来比平时要年幼。
她不再背靠着墙壁,而是向前迈了一步。
向着我这边。
复合地板跟着这脚步发出了响声。
“现在我和你这个晚辈侃侃而谈煞有介事,其实这或许也不是真实的我。可是已经太迟了。因为我已经把这些话说了出来,所以我自己也好、你也好,都一定已经将我判定为这样的女人。这是件好事吗?是坏事吗?”
她慢慢地走了过来。
她迈过了拴在我脚尖的那根看不见的线,朝我走来。
“汇成一句话就是,不管是什么样的变化,它对于本人来说都是件可怕的事情。与别人相关联就相当于那个人不再是他自己了哟。”
——不再是他自己。
她的肢体贴近了我。
她的个子很高,比我要高。
我必须要仰视才能看到她的眼睛。
“在此基础上,我再问你一遍。这份作文稿,你打算怎么处理?”
“————”
“你要亲口对我说出来。”
“…………我”
我这个名叫男屋秀彦的初三男生,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份作文稿……”
我到底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然后。
我回答了出来。
老师没有睁眼看我的眼睛,表情无聊地说了句“哼~嗯”。
我站立不动着。
“你这不是好好说出来了嘛。”
她……微微地笑了,在我看来是笑了。
“老师……”
我刚一开口,她把那摞作文稿高高地挥起。
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我的头顶传来了被纸张碰撞的感觉。
“那这份稿子我就拿走了哟。”
“哎……哎!?可是我刚才”
“这和你想说什么无关哟。因为我决定在这份作文上来一番恶作剧……不对,是修正。既然我都说了就一定要那么做!”
“蛮不讲理……”
从我的嘴里流露出了我今天最大的真心话。
“有什么关系嘛。因为这只不过是学校游戏般的作文。对这个作文改动一下又不会死人对吧。”
“那么说我不就鸡飞蛋打了吗?”
“啊!我的工作时间已经超时十几分钟。连加班费都没有我还聊得这么出神。我得赶紧走了,要不然又得让井下君等我了。”
她慌忙把稿子和她带来的书塞进挎包里。
我无所事事地望着她的背影。
不知道她是怎么察觉到我的视线的,最后她朝我转过身来,
“井下君是我新交的男朋友哟。”
“井下?之前不是一个叫坂本的人吗。”
“我跟他已经分手了。因为他真是太优柔寡断了。”
她轻快地说完,迅速地朝大门走去。
不可思议的是,她交了新男友这件事令我内心松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个女人的异性交际对于我来说本应是无所谓的。
难不成,我或许把情感带入到那个被甩了的男人身上去了。我想像她这种古怪的女朋友是不可能和别人长期交往的。
“下周再见啦。”
大门打开,她那长长的黑发舞动着被风吸了过去,我的嘴不知不觉地说起话来。
“下周见。东风咲夜……老师。”
自从那件事之后,我们说话的机会稍稍增多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不给我讲课,而且也并没有什么共通的话题。虽说是说话,也只不过是一时想起的琐碎话题,自然而然地向在场的对方说出来而已。
基本上都是对方将蹦出的这些话语碎片随意拾起,自行摆弄,如果说没有用就再朝对方扔回去。有时候甚至压根儿不予理会。
如果将【会话】这个单词的词义拆开,就变成了【让话语、会面】。
由于我们之间的话语基本上没怎么会面,所以也许不能说是会话。
不过,我们的确是意识到对方的存在而抛出了话语。
那份作文稿还在她手上。
马上就要举行全县的作文比赛了,所以她要是修改我真希望她快点修改,可是我又不敢催促她。
我的心中萌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心情。
那篇作文无所谓了。我毫不在意——我真希望自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才不说。
她也绝口不提这件事。
可是我总不能不带稿子参加作文竞赛并上台朗读吧。
距离比赛还有两天,我一边在书桌前学习,一边佯装无事地向她询问道。
“老师。关于那个少年的主张的作文。”
“……哎?”
我身后传来了如惊天霹雳般的叫声。
我有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后天周四,是全县作文竞赛的日子,能把作文稿还给我吗?”
“啊、啊啊……是嘛,是后天来着?”
“——老师”
我转过椅子,看着她。
只见她如往常那样盘腿坐着看书,此时一边带着装傻的表情一边换成抱膝而坐的姿势,用膝盖顶端架着下巴。
“修改后的作文赶不上就算了,请把原稿还给我吧。要不然……”
“我知道了。别小瞧我哟。我很清楚哟。其实作文已经都修改好了。后天是吧?正好是家教课的日子……”
“你知道吗?比赛是在中午进行的哟?”
“烦死啦,我知道啊。后天早上之前我送到你家来还不行吗?”
她这个回答让我稍感意外,不过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好吧。
“那就拜托您了。请您一定要及时送过来哟。”
“知道啦。真是的,老师这么辛苦地帮你改作文,你还说得那么刻薄。”
“我本来也没想要你修改…………算了。不过稿子你的确是弄晚了,所以我觉得你这是自作自受。”
“再怎么说,都怪你直到还有两天才说出来呀。你要是早点告诉我的话,我也就不会忘了帮你改了。”
“……忘了改了?”
“啊”
坏了,她说着连忙把自己架在膝盖上的脸转向侧面。
“……你果然是还没改呀。”
“烦、烦死啦。别说三道四了,都快考试了好好学习去。”
“好吧。东风老师。”
我说出了带有讽刺色彩的台词。
她已经无视我一般再次开始看书。我也回过身来学习。
这一天里,这段对话是最长的。
我把她给问住了,这令我颇为愉悦。
我此时,真想把封住学习室窗户的木板用力扒开,让正在房间中央闹别扭的她尽情地沐浴一下阳光。
可是我不能那么得意吧。
我会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尝到反击。
首先,当天早上老师迟迟不来。我早就做好了上学去的准备,可是我必须在门口焦急地等待老师。
十月的阳光还很强烈,身着校服的我,后背上不断地冒汗。
最终,在比我平时上学时间晚了十分钟后,她才终于开着阿斯顿马丁进了院门。
停车之后,没等她下车,我就连忙跑了过去。
“老师!”
左侧副驾驶座位的车窗打开,坐在驾驶座上的她探出头来。
“你在磨蹭什么呀!”
“抱歉抱歉,给,我带来了哟。”
她把淡茶色的信封递给我。
“这可是我的自信之作哟。凭借这个你一定能获胜的。”
“对不起,我真没时间了,以后再说吧!”
我一边把信封装进书包里,一边慌忙地朝学校跑去。
我身后传来她汽车休闲的鸣笛声,
“不用怕,要堂堂正正地朗读出来哟!你一定能办到的!”
她从驾驶席车窗探出头来喊着。
“好的!非常感谢你!”
受到她的鼓励,我也发出了不相称的开朗声音。
——没错,的确是不相称。
不光是我,当时她的态度也和平时不同。
东风咲夜,这个如肠扭转般性格扭曲的人,竟然会那么开朗地帮我加油,的确是很奇怪。(译注:肠扭转是肠梗阻的一种,肠子扭曲到一起,病发时非常痛苦)
我竟然也没注意这一点,自己还大方地回应了句“非常感谢你!”,我真是愚蠢啊。
不久之后,我就发现了那个可以说是致命性的【恶作剧】。
我赶着上课铃到了学校,一边用手巾擦着汗,一边听着早晨的班会。
接下来,作为本次少年的主张作文竞赛的学校代表,我坐上老师准备的巴士。然后,与其他学生代表一起前往竞赛会场。
我终于松了口气,坐在座位上打开书包,打算看一眼她给我改过的作文稿。
我从书包中取出信封,从中抽出稿纸。
第一张稿子的顶端标记着题目。
○《论科学文明发展带来的手淫方式转变与环境保护的关系》
“…………”
我觉得好像有什么问题,我默默地把这份稿子再次装回信封里。
我重新在书包中翻找。可是,里面只有这一个信封。
我提心吊胆地把稿子再次从信封中拿了去来。
○《论科学文明发展带来的手淫方式转变与环境保护的关系》
“…………”
我又反复看了几遍,还是这个标题。
我写的作文标题应该是《人与自然的共存之梦》。
信封里还装着另外三张稿纸。看来全都是这篇《论科学文明发展带来的手淫方式转变与环境保护的关系》的作文稿。
用4B铅笔写出来的粗重字迹占满了稿纸的方格,看来写得相当热忱啊。
信封中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了。
不管我怎么往外倒,也没有其他稿子掉出来。
我思考着。
会不会是东风老师错将别的稿子给了我呢?
虽然我也怀疑其他人写出这种题目的文章打算干什么用,不过也只能认为是别人的了。
其根据就是写在标题下方的作者名字。
【女屋秀子】
这么个名字。因为我的名字是男屋秀彦,所以不管是谁都会认为她和我不是一个人吧。
而且,只要看看作文的大致内容,就会更加清楚这是别人写的作文。
我写的作文开头是【大家知道我们每个人从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觉这段时间里,消耗着多少化石燃料吗?】。
可是,这位名叫女屋秀子的人写的作文就不一样。
【大家知道我们每个人从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觉这段时间里,由于自慰要消费多少抽纸吗?】
就是这么个开头。从字面意思来看这篇作文和我的作文完全不同。
接下来的内容也是,我写的是,
【如果没有化石燃料,我们都无法生存了。就连发动汽车都办不到。为了发电,化石燃料这类能源也是必不可少的。我还是个孩子,所以并没有直接使用过石油这种东西,不过每当我看到爸爸买的杂志上的内容,我的脑中就总是会反复思考石油的重要性。可是,我们如此依赖化石燃料真的没关系吗?】
这样的接续,而女屋秀子的作文里写的是,
【如果不自慰,我们都无法生存了。这里提到的自慰不是自我安慰。而是为了获得性快感而做出的自慰行为。我还是个孩子,所以并没有直接触摸过男性,不过每当我看到妈妈买的杂志上那些隶属于RabbitHat的男明星的写真集时,我总是会沉迷于那种行为当中。可是,我们如此多地自慰真的没关系吗?】
这样的接续。这篇文章果然和我的作文完全不同。
我的作文中,接下来一边阐述个人体会,同时提出我们这些人类浪费资源、污染大自然,然后再次强调要保护环境而收尾。
可是这位女屋秀子的作文则是一边阐述个人体会,同时提出我们这些人类不论男女都在浪费抽纸、污染垃圾箱,最后以再次呼吁保护环境而收尾。
有趣的是,唯独结尾处呼吁环保的地方和我的观点偶然间是一直的。关于这一点我真该向这位女屋秀子致敬。
看来,果然是别人的作文阴差阳错地跑到我这里来了。
也就是说,这篇文章和我毫无关系。
“男屋君,你怎么了?”
坐在我旁边的是别的班的那位女生三年级学生代表,她向搭话了。
这个女生就是那个含着泪朗读《世界上的民族歧视》这篇作文的人。
“这是你今天要朗读的稿子?你是怎么改的呀?”
“不不——”
那个女孩正想从侧面窥探这份稿子的内容,所以我赶紧收了起来。
“哎~,给我看看不行嘛。反正一会儿也得朗读出来啊。”
“……朗读”
必须得朗读啊。我。读这个。
“男屋君呀……”
“抱歉。”
我一边把稿子装进信封里,一边轻声说道。
“我现在正背这篇作文呢。因为我想在作文竞赛的时候尽可能脱稿发表。所以现在不要管我好吗。”
我若无其事的话语似乎让她感到了畏惧,她退缩了回去。
我把手搭在额头上,闭上眼睛,嘴唇微动,真的摆出一副默背稿子的动作。
不管怎么说,在竞赛开始之前我必须得把自己写的作文稿全都回想起来。
“啊,到了哟,男屋君。”
我正这么想着,可是巴士却早早地到达会场了。
“竞赛真让人期待呀。……咦?你很紧张吗?你的表情看起来很僵硬啊。”
“……不,我才没紧张呢。”
我拼命地放松面部肌肉,对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儿说着。
“我只是因为获得了这么光荣的机会而异常激动而已。”
歌舞伎里有一出有名的剧目,叫《劝进帐》。(译注:这出剧目也叫化缘簿,讲的是逃往奥州的源义经主仆通过安宅关的情景)
打扮成修行曾模样的义经一行人在过关口的时候遭到盘查。义经等人为了证明自己是南都东大寺化缘和尚,当着关卡守卫的面宣读弁庆所带劝进帐的内容。
可那本劝进帐其实只是一摞白纸。弁庆将那本劝进帐读得朗朗上口,仿佛真的有字一般。
少年的主张作文竞赛。
我稍稍理解了宣读劝进帐的弁庆的心情了。
当着以评委为首的几百听众的面,我勉强地默背着脑中残存的作文内容。
或许看着白纸朗读的弁庆比我更轻松吧。因为我手头上还有女屋秀子的多余稿子。
虽然我极力地在发表作文时尽量不看稿子,可是无论怎样她写的词句还是不断地飞过我的脑海。稍有松懈,手淫什么的描述就会从我口中蹦出,我当时真是心惊胆战。
在稿纸的角上还非常得意地顺带写着【性年的主张!】。而且是四张稿纸每张上面都有。这位女屋秀子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啊。
发表完,我伴随着观众的掌声从台上下来的时候,我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那份女屋秀子的稿子。
当天下午四点半,她如往常一样来到了学习室。
“呀吼哦,作文竞赛怎么样啊?”
她一见面就对我说呀吼哦。
往常她看到我一句话都不说,今天她不同以往地率真。
“你把老师我给你修改的作文认真地在大家面前发表了吗?”
我把椅子转过去,面向她,叉着腿回答道。
“没有。”
“为什么?”
她的声音罕见地提高了音调。
“为什么没发表呀。难得人家给你改的。”
“因为那份稿子是一个名叫女屋秀子的人的。”
“不对呀,那是为了你——”
“我没写过那种标题的作文。”
“哈啊,秀子真不给力呀。难得这么好的机会。哎,算了。反正我也预料到会是这样了。”
她好像失去了兴趣般,将手伸向自己的后颈摆弄着起头发。
“老师”,我向她搭话说。“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哎?啥?难道说,你生气了?”
她把肩上的书包放在地板上,打算坐在那上面。
“请看着我。我有话要说。”
在我强硬的话语声下,她才不甘情缘地转过头来看着我。然后,她就像是开早会的小学生那样毫无精神地以【稍息】的姿势站在我面前。
我倚着椅子的靠背,抬头望着她的脸。
“老师,您知道因为您的恶作剧给我添了多大的麻烦吗?”
“嘛,你冒冒失失的样子我倒是能想象得出来。哈哈。”
“我可是险些在几百人面前出大丑呀。”
“这么说你就是没出丑喽?”
“嗯,因为我把原来的稿子都背过了。”
“原来你发表了原来的那份稿子呀。那你不还是出丑了嘛。一脸正经地发表那种幼稚主题的作文,你不觉得那才是出尽大丑了吗?当时在场的几百听众也一定在心里嘲笑你吧。”
“请不要岔开话题!”
我不由得大叫起来。
“对于老师你来说,这或许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恶作剧,可是站在我的角度上,这就是个大麻烦。请老师你多考虑一下别人的心情好吗。”
“…………”
她好像肩膀僵硬了一般,侧过头去避开我的目光。
“就算是家庭教师,也不能为所欲为啊。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能做对吧。”
“…………”
她将手如同竹耙子一样张开,摆弄着自己的指甲。
“请您不要再做这种事了。知道了吗?”
“知道啦知道啦。”
“请好好听着。我真的非常生气哟。”
“知道啦。那、你说完了吧?”
她叉着腰低头看着我。我还没消气呢。
“请您向我道歉。”
我盯着她说道。
“要认真地向我低头道歉,说做出这种事真抱歉。”
她带着一脸无聊的表情,用指尖拨弄着耳垂。
“如果你不向我道歉的话,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
她默默地弯下腰,朝我鞠了一躬。
她的长发垂了下来,弄得我脸颊和脖子痒痒的。
她的脸无声地朝我的脸靠近了过来。
我都来不及弄清事态。就是一瞬间的事。
她的鼻子碰到了我的鼻尖。
她的脸我完全挡住了我的视线。
最终,我能看清的就只有她那入睡时一样垂下来的睫毛。
我刚想发话。
可是我半张着的嘴被她那柔软的嘴唇堵上了。
“呜——”
呼吸停止了。
椅子的靠背比往常承受着更大的负荷,压得吱吱作响起来。
我的头脑麻痹了,全身如同披上了一层薄膜一般使感觉迟钝了起来。
无视时钟的指针,仿佛唯独我们两人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没有时间、重力和距离。当我的嘴唇被封住的那一刻起,我就从所有无聊的物理法则的咒符中解放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视网膜在苍白灯光的逐渐刺激下,我才终于恢复了意识。
回过神来,发现她的脸已经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半带恐慌地搜寻着她的身影。
她就站在我的身旁。双手背在后面,再次以【稍息】的姿势站着。
一瞬间,我还以为刚才发生的事都是幻觉来着。
不、那不可能,我的确和她——
“难不成你是第一次?”
在她声音的指引下,我仰望着她的脸。
只见她低头看着我,露出了坏心的微笑。
“按照我的经验,初次接吻的人都会抚摸自己的嘴唇。”
“啊……”
她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我的指尖在不知不觉中抚摸着嘴唇。
“我不是初吻,你不高兴吧。”
“——为什么,这样……”
我低着头。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不过我也不知道该看哪里好,只能像是寻找失物一般将视线彷徨于地板之间。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谁让你刚才打算说那些多余的话嘛。”
她的声音从我头顶传了下来。
“你还有很多想说的话吧?说你很生气什么的。那样的话你就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哟。之前不是说了吗。话语将你束缚住了。”
“……那是”
我正要说点什么。想说出口。对她那几句台词的反驳也好,认可也罢,别的也可以,我真想说点什么。
可是,我一句话也没想出来。话语没能从口中诞生出来。我只能闭紧嘴唇,垂下了头。这令我非常悔恨。
“如果再加一个理由的话,就是奖励吧。”
“奖……?”
我抬起头。她露出了非常暧昧的笑容。
“因为你发自内心地把火发了出来。”
“——”
这么说着,她一边伸出食指,恶作剧般地戳了戳我的脸蛋。
“哇啊!?”
我差点从椅子上翻倒过去。
她高声地笑了起来。
非常纯真地、开心地笑了起来,仿佛连这单调的房间都被渲染上了女性的尖锐声音。
这时,她气味仿佛突然间飘了过来。
这种气味让人联想起她那不加粉饰的朴素的白T恤,是那种清洁的香皂味。
她一边笑着,一边如同在跳华尔兹般轻快地翻身。
她丝毫不在意我的存在,在这空旷的房间里跳来跳去。
看到这种像是孩子般天真无邪的样子,为什么、我——
感觉到了微微的嫉妒,
和充满疯狂的暴力性的冲动。
最终,她仿佛看到花开了似的,在房间中央一下子蹲了下来。可是她的表情中已经没有了笑容。仿佛换了个人似的面带着若无其事的表情,像往常一样盘腿坐在了地板上。
然后从背包里把书拿出来,一言不发地开始看起书来。
她这变化之极端让我看傻了。
她已经不再说话了。完全是在无视我。
没办法,我也只好像平常那样回到书桌前学习。
真是莫名其妙。
那之后,我们一句话也没说,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和往常毫无区别的平淡景象。可是,我的心中可没有平静下来。
我的身后偶尔会传来她那仿佛想起什么来似的噗嗤的笑声,这让我尝到了煎熬的滋味。
我们初次见面是在夏初,秋去冬来,接着又迎来了新的一年。
考试不断临近了。
根据我模拟考试的成绩,考上我理想的学校那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中考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了悬念。
可是,中考在另一个方面还有一点很重要。
对于我和她来说,【考试结束】意味着什么呢。
我已经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了,当然她也是一样。再过不久,她这份持续了半年左右的工作就要结束了。
合同中止了的话,又会换人吧。
就好像人活着终究会死一样,我们的关系也处在这种命运之中。
她还是和往常一样每周来我家三次,即使现在临近结束了也丝毫没有变。站在她的角度上来看,我只不过是她的学生吧。我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倒是有两点。一是到了冬天,她的打扮换成了白毛衣。
另一点就是她消磨时间的方法变了。
以前她一直都是看书,不知为何现在改成了在地板上摆弄塔罗牌了。
即使我一直面对着书桌我仍然很快就发现了这点,不过要是当场就指出来我又不知为何心有不甘。在她开口说这件事之前,我打算默默等待。
可是她都玩了好几天了,却还是绝口不提塔罗牌的事。
要弄清楚她那塔罗牌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只得等到最后一次家教课那天了。
最后的那天。她与往常毫无区别地来到了我家,把书在地板上摊开入迷地看了一段时间。
大约过了一小时。她把书装进包里,顺手拿出那副塔罗牌,在地板上摆了起来。
接着,她终于说出了关于塔罗牌的话。
“你不在意这个吗?”
“…………”
我故意无视了她这句话。心中暗喜。
“喂”
在她粗鲁的叫声下,我才慢吞吞地转过身去。
“塔罗牌吗?”
“是的”
然后,她摆出了一副【尽管问】的表情。
“……为什么你要玩那种东西?”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在占卜你能不能考上志愿的学校啦。”
“占卜我——?”
这个回答令我感到非常意外。
难道说,她是在为我担心吗?
“如何?别人这么随意地占卜你的考试结果,着实地让你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吧。这是一种让人烦闷的厌恶感。是一种诅咒般的东西哟。
我愣住了。
她看起来心请很愉悦。
“啊,还有呢。多弄几次的话,你就会落榜哟。嘿嘿嘿。”
“别嘿嘿嘿了。”
“呵呵呵。”
“不要呵呵呵了。”
“噗噗噗!”
“你占卜多了脑子有问题了吧?”
认识她将近半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她真么多嘴多舌。
“为什么你那么开心啊?”
我这么问道,她随即用拇指轻轻弹了弹塔罗牌中的一张。
“当然开心啦。因为今天我的工作就要结束啦。”
我不由得有些生气,想要反驳她。
“你不是一直都没好好工作嘛。”
“我好好工作了呀。当你的护身符。保护你不受伤啊。”
“……我是小孩儿吗?”
“你在说什么呀。这不是明摆着吗。你以为你是大人吗?”
她哈哈大笑着。
我无言以对。
“还有啊”她恶作剧似得扬起了嘴角。
“我还检查了你的生活作风是否端正哟。这可是你母亲让我做的哟。她要我检查一下你是否窝藏下流书籍什么的。”
“可是老师你都……”
说到一半我连忙闭嘴。
“嗯?”
她坐在地板上抬头望着我。
我再次转向书桌装出一副学习的架势。
哈哈啊,身后传来她那令人不悦的声音。
我能感觉到她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朝我走来。
“你还在想着那个时候的事吧。”
笔记本上写的那些数学公式完全进不了我的脑子里了。
“你这色小鬼。”
一股柔软温暖的东西压在了我的后背上。
她的手臂搂住了我的脖子。我闻到了平时她身上那种香皂的味道。
“初吻就那么让你魂牵梦绕吗?嗯?”
“请住手!!”
我颤抖着身体怒吼道。
这声如产妇尖叫般的尖锐声音撕裂空气。
她似乎吓了一跳,身体退缩了一下。
————…
我那响彻的叫声经过房间墙壁的回音,反射了回来。
我如同挨了一记身体重击一般,一股呕吐感从我的下腹部涌了上来。
“……对不起。”
我低着头,勉强道了歉。
我身后的她为了放松深呼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
我再次道歉之后,
“……请你不要、戏弄我。”
“嗯。抱歉啊。”
她那由衷的道歉从我身后传来。
这让我更加痛苦了。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地低声说道。
“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要当家教是吧?”
“哎?……是的。”
意料之外的话语让我内心一惊,不过我看着笔记本佯装平静。
她以平淡的口吻接着说。
“其实也没什么。我的理由非常单纯。是个非常无聊的孩子气的理由。——我想尽早离开父母,想成为大人。”
这让我难掩惊讶之情,我转过身去。
她站在房间中央,抱着胳膊,扭扭捏捏地低着头。
“为此,我做了很多事。人际关系也好、游玩也好。像家庭教师这种体验社会的打工也是其中的一环。这一切都是想脱离自己这个孩子的身份。拜托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孩子的生活方式。”
“……你在骗我吧?”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没想到她——这位名叫东风咲夜的女性,竟然是出于这样俗套的动机,这真是难以置信。
看了我的表情,她无奈地笑了。
“这可是真的哟。让你的幻想破灭了?”
“是的。破灭了。没想到老师你竟然是个如此浅薄的人。”
话语自然而然地从我口中溢了出来。
要是原来的我,肯定不会这么说的。估计我只会默默地露出无趣的表情吧。
但是,现在的我可不会坐视不管。
因为那样太不负责任了。
“老师……老师你真无聊。之前那么嘲笑我……自己装大人,可老师你其实就是个小鬼,这现实太残酷了吧?我到底、到底是怎么和老师……”
难以形容的激情让我的声音战栗起来。
与我相对照地,她以毫无感情的声音说。
“是呀。我也觉得之前我做的事都很幼稚。可是,我也可以说因此而成长为大人了。”
“那就是大人吗?那种……无聊之极。”
听了我的话,她自嘲般地笑了。
“大人,就是让人幻想破灭的存在哟。”
——我那熊熊燃烧般的愤怒涌上心头。
我无法原谅她。
此时此刻,我心头卷起一种想要臭揍他一顿的野蛮冲动。
“男屋君,看你的表情,似乎也想加入到我这边的行列中啊。”
她看着我冷冷地笑了。
“作为前辈,我是不是该教教你成为大人的具体方法呢?你只要做两件事就可以了哟。第一件就是接下来将我推到,用尽全力对我施暴。”
我看着她,感觉到自己的自己的情感正从我的眼中不停地脱落。
她好像注意到了我这种表情,悠闲地摊手说道。
“你也曾经妄想过一两次这种事对吧?这个房间的隔音措施做的不错,所以就算我大声乱喊也没人会发现的。你应该比我有力气,所以这是可以办到的吧。”
我没有回答。
她挑衅般地继续说道。
“还是说你想和我一步步地走向恋爱呢?不过啊,根据我的经验,通过恋爱行为是无法使人成熟的哟。我觉得能够使人成为大人的,就只有最终达成现实性的既成事实而已。”
反正那个部分也会让人有成熟的错觉,然后等到注意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很成熟了。
“————”
我沉默着,仔细地打量着她的身体。
即使不重新看一遍我也知道。我已经知道该如何脱她的衣服,然后按照什么顺序对她施暴。
面对我这种下流的视线,她却没有丝毫动摇。
“还有一种成为大人的行为哟,那就是放弃考试。”
这令我稍稍感到些意外,我反问道:“放弃考试?”。
“没错。要从父母定好的人生路线中逃脱出来,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吧?不管家长怎么说,实际参加考试的人是你呀。你简单的一念能够决定自己的未来。你是要像个孩子似的过稳定的生活,还是放弃呢?”
她的话听起来的确是有一定的道理。
即便是家长决定了的事,我也能够以自己的意志背叛它。父母一定会非常愤怒吧,可是不至于会要我的命。
“如果你中考落榜的话,你的父母一定会放弃让你走他们理想的道路。如果落榜一次的话,他们就不会逼你再走他们理想的道路。”
“…………”
我思考着。
因为我本来就觉得反正能考上,所以早就对考试失去了兴趣,可事到如今,基于相反的意义让考试又一次严苛地摆在了我的面前。
她默默地看着我。
她第一次露出了教师的表情。
她那眼神让我急躁起来,我茫然地对她说。
“老师,我该”
“你自己决定。”
她的声音如鞭笞般尖锐。
“自己要做的事得自己决定。”
她的声音如同冬天的地板一般冰冷,让我难以落足。
那种冰冷仿佛是要把她此前所做行为的责任给冰冻起来似的。那态度就如同大人般狡猾,如孩子般幼稚。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就这样将她推到在地板上,我要抵制考试吗?
还是说。
“…………我”
之后,我沿着父母所期待的路线走了下去。
我最终没能放弃考试。
我顺利地通过了考试,四月开始顺理成章地上了高中。
走这条路并非是我自己选择的。
而是因为我当时没能做出选择。
之后,名为东风咲夜的女性断然离开了我的身边。
之后什么也没留下。甚至让我觉得从一开她好像就没有存在过一般。原来的那种日常生活又回来了。
只是我在学习室独自学习的时候,偶尔会突然觉得一股香皂的味道飘来,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中总会带有一种近似于自我厌恶的朦胧心情。
面对着应该是全新的高中生活,我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仿佛一粒盐溶解在了水里一样,我立刻就适应了这种生活。
不论到哪里我都不可能交到真朋友,我总是静静地待在教室的座位上。
——“因为你很无聊,所以世界才无聊哟。”
时至今日我仍然在品味着她的那句话。
这是五月上旬的某天放学后的事。
“男屋君,那个”
“什么事?”
开完班会之后,我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有个女同学走了过来。
“一会儿一起去玩好吗?”
她如此邀请我。坐在座位上的我将目光落在了书包上。
“不好意思,我——”
我正要拒绝她,可是虽然为时已晚,不过我还是注意到了。我注意到了初中时那个“我还要备考学习”的借口现在已经不能用了。
“我……”
麻烦了。
我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家教也不在了,而且我也没参加社团活动,我没有什么要忙的事了。
以前,我的同学们即便受到考试学习的压力仍痴迷于时尚呀游戏呀恋爱什么的。
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会唾弃他们很无聊,可是现在我能够换一种思维方式了。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只有人和人之间的接点。这是毫无疑问的。正如我和那个家庭教师那样。和与猫狗的关系没有什么不同。虽然可以一起嬉戏,可是其实双方根本无法互相理解。
人类终究是那样。
既然如此,我只不过是【人类】中非常渺小的一份子,我是不是无所谓了呢?
不管做出多无聊的行为,不管变得多么低俗,因为我终归是【人类】,所以我现在就做什么都无所谓了吗?我也不是什么——
女同学的声音从我上方传来。
“去不了吗?”
“不——”
我低着头,正要破罐破摔回答说“我去”。
可就在这时,她的话再次在我脑内闪过。
家教课最后一天,她逼我做出选择,而我没能做出选择,她用十分沉着的声音对我这样说。
——“你不喜欢看别人的脸吧?”
——“因为那很可怕吧?”
那个时候我仍然没能直面她。
——“看到别人眼中映出的自己的样子让你很害怕对吧?”
即使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也一定没有好好地看着我的脸。
——“要说为什么感到害怕,是因为你想抱有希望。”
——“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对方。”
她曾经常对我说你要自己下决定。
说自己的事只有自己能决定。
她一定是想说那才是大人的做法吧。
不过,她有理由高高在上地对我说这些话吗?
她总是待在我身后,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她总是让我决定,可最终她自己却没有下定决心。
她是个和我没多大差别的孩子,
那个孬种。
我抬起头,向那位女同学直截了当地说道。
“对不起,我对那种事没兴趣。求你了,可不可以不要再来向我搭话?”
或许我只有在和某人对比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孤独吧。
我只有通过和东风咲夜的关系呀、和被我鄙视为无聊的同学呀世间做对比时,我才能感受到孤独。
可那是虚假的孤独感。
“……我只是在害怕而已嘛。”
我只是通过将害怕孤独的心置于架空的孤独之中,最大限度地将其麻痹而已。
我呀,只不过是如此随处可见的脆弱的孩子。
我带着充满败北感的心情用力地蹬着自行车踏板,走在回家的路上。
自从考上高中之后,那座公寓楼的学习室里就只有我独自居住了。
我原以为即使一个人生活我也不会寂寞。
可其实,或许正因为独居生活我才没有感觉到寂寞。
要是有被人在的话,我又会回想起她了。
想起与她一起度过的、那半年时光。
“……小鬼”
我和往常一样一来到公寓楼前,就在存车处旁边设置的自动售货机前下车。
在这里买特定的饮料喝成了我每天的必修课。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我每天骑将近半个小时自行车才能到家,所以为了滋润我那干渴的喉咙,我才选择了带有强烈碳酸的那类饮料喝。
放入和往常同样金额的硬币,按下同样的按钮。和往常一样的饮料从取物口处掉了出来。
是铝罐的、可乐。
我把它拿了起来,打开拉环,将嘴对了上去。
————之后发生的事,是我身后仿佛受到了殴打一般莫名其妙的冲击。
我的嘴唇碰触着的坚硬金属质感突然变成了柔软的物体。
那种感觉我记忆犹新。
这跟我和她接吻时的感觉、一样。
然后。
一张闭目少女的脸突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的意识渐渐远去。
————……
我突然间回过神来,就一屁股摔倒在了存车处的地上。
原本手扶着的自行车倒在了前方。
而且那里还有个腰围纤细、乌黑长发的——
“……老师?”
我之所以会把这句话脱口而出大概是因为刚才嘴唇的触感吧。
可是仔细望去,那原来是个陌生人。
我失去意识顶多也就是几十秒的时间。我就像渗入地里的水一般慢慢地弄清了事态。
我刚才好像是正要喝饮料来着——不知为何就跟这位少女接吻了。
“你、你是谁?”
我因为吃惊和紧张,呼吸急促地说着。
听到这句话,少女慢慢地开口。
“我……是谁?”
她的声音好像随时都要消逝般模糊。
“哈……?你问我我哪儿知道……”
我只得疑惑着。
少女用那毫无情感的眼神低头看着我,
“……请你来决定。”
“哎?”
“请你来决定,我是否有用。我……有用吗?还是说,没用?”
少女如同柳树下的幽灵一般话语模糊。
为什么呢。
当时我非常生气。
“那个你去自己决定呀。”
“……哎?”
我毫不掩饰自己的焦躁,
“你有没有用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吧!”
我的语气烦躁起来,另一方面镇静地为这超现实主义的情形感到非常吃惊。
我还以为买了罐饮料,结果出来一个身份不明的少女还接了吻,而且还被她问了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完全超出了我的理性范畴。
“你们这些人少说这种娇气的话!自己的处置方法自己决定!”
我也草率的回答却似乎让她接受了。
“……原来如此。”
仿佛疑惑多年的智慧之环刚才解开了似的,少女带着这样的表情嘟囔道。
“我、嗯……是嘛。既然你这么说,那已经就是那样吧。”
“啊?”
“嗯,如果我没有用的话你也不会说出那种话吧。”
“哎?”
“因为每天都购买我的你这么说,所以一定是这样吧。”
“你在说什么?”
我觉得她好像没怎么理解我说的话。
“喂,你叫什么名字?”
她丝毫不介意我这疑惑的样子,少女自说自话地问道。
“请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我挠着头发,总算站起身来。
“我叫……男屋秀彦。”
我随意地报上姓名。
“哦……男屋、秀彦啊。”
她如获至宝般地又朝我嘟囔着念了一遍我的名字。
看来我们的对话前后不搭。真难办。
“你是谁?别开玩笑了告诉我呀。”
“我?”
“没错,就是你呀。你到底是谁呀。突然现身,还对我……做那种事。”
她轻轻地转动了一下脖子,然后盯住了某一点。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里是我刚才买饮料的自动售货机。
“那个”
“哎?什么那个”
因为她的话意义不明,我又反问了一句。
“我是那个机器里的……罐子。是你买的饮料的、罐子。”
“啊?”
“我是你平时一直购买的可乐的罐子。我一直关注着你……秀彦。”
——这之后。
罐子滚进了我的公寓里,开始和我一起生活。
真是的,全都是些非科学性的话让我很厌烦,她貌似是寄宿在饮料罐上的一种如同精灵般的存在。
她口中多次提及的名为罐子的物质,好像会产生某种【精灵容易寄存的土壤】,她就寄宿其中。
那么那种精灵般的东西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问完,她默默地指了指天空。
夜空。
宇宙。
她说她是从那里来的。
真是不正常。
可是她身上所发生的现象让我不得不相信那些鬼话。
她的右耳挂着一个拉环状的耳环。只要一拉,她瞬间就会由人类形态变回原本的可乐罐的样子。
然后,只要我的嘴一碰触罐子口,罐子就会再次变成人形。
由于在口与口相碰触的状态下才会发生变化,所以变为少女身形的她就会自动的与我接吻。——说实话,我可不想过多尝试这种现象。
超乎寻常的事还不止这些。她竟然还能使用类似魔法的东西。
她可以从身体里发射出强力的碳酸气体。而且她还能够掌控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不仅限于物体,也包括空气等),并将其压缩。另外,她还能从她那系在脖子上的装饰球里取出黑色大剑。当拔出剑来的时候,她的头发会变红。那把剑似乎非常消耗能量,所以无法长时间使用。为了补充能量,她必须要喝可乐,如果一段时间不进行补给,她就又会变回罐子,在罐中倒入可乐之前就无法与我对话了。
另外,身为铝罐的她讨厌铁罐。
据她说从生理上她就无法接受铁罐。不过,罐子的生理感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呢。
虽然难以置信的事接二连三,不过在她实际展示给我看之后,我也只能相信了。
为了方便,我决定称呼她为【空罐少女】。
空罐少女一旦变回罐子,如果没有我在她是无法少女化的。没有我她就无法存在于世上。再加上因为空罐少女不了解这个世界的知识,孤身一人根本无法生活下去,所以也包括这层意思在内,我才必须要和她一起生活。
真是的,我就这么以意想不到的形式被迫接纳了一个不得了的东西。
这是个以现在科学完全不法解释的东西。的的确确地就在我的手上。我都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曾想联络警察。
可是当时她似乎完全信赖着我。我说的任何话她都老老实实地听从,没有任何的危机感。
她这种毫无防备在另一层意义上困扰着我。因为她是和男人生活在一起,一般来说多少都得注意一点吧?是不是我看起来太人畜无害了啊。
幸运的是这个套公寓里有两个单间,所以还好不用担心她的容身之处,不过……
不知是因为她来到这世界尚无几日,还是因为是她与生俱来的性格呢,她和我同样的寡言少语,所以我无法判断她在想什么。
因为我父母几乎不来这套公寓,所以她被发现的危险就很小。可是我总不能把她藏匿一辈子吧。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应该将她尽早赶出去为好呢?可是她的特性摆在那儿,没有我她根本无法活下去————
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我们的共同生活就这样没完没了地持续着。
她每天都在学习着各种各样的事情。
从怎样用电、怎样用水、怎样洗澡、怎样使用洗漱用品、怎么看电视、怎么打扫卫生、一直到怎么离开公寓楼……
其中既有些事是我教给她的,也有些事是她看着我做而自己学会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也是由于她自己所学而导致的。
她来到这里两个月之后,初夏的一天。
这天早上,我正准备去上学,
“秀彦,给你。”
在大门口,她把一个用手帕包好的四方形包裹递给了我。
“这是?”
“便当。”
她理所当然般地说道。
才不是什么理所当然呢。
我才知道她竟然会做饭。
“这是,给我的?”
她点了点头。
“我昨天在电视上看到的,就试着把做法记了下来。”
“哦,原来……是这样啊。”
说起来昨天直到深夜厨房里还有什么动静来着。
“因为我闲着没事。”
不知为何她又加上了一句辩解般的话。
“除此之外我要做的就只有消灭任何的铁罐了。”
“啊,是……这样啊。”
为了防止她那暴力性突然转向我,我决定老老实实地收下这便当。
然后我就去上学了,最后到了午休的时候。
我想起她给我的那个东西,从书包中把它拿了出来。
解开手帕,打开眼前的这个便当盒。
里面的……这是什么呀,里面的东西实在难以形容。
袋装熟食配上难以言表的炸肉丸、切成两半的煮鸡蛋、还有看上去似乎做得很卖力的炒菜等等,【配菜】这边还可以。
可是,问题是米饭这边。
剁碎的红鲑鱼肉被摆在了米饭的正中央。
摆出来的形状实在令人费解。
如果是个实心圆的话看起来像是红太阳那我还能理解,可是这个形状是歪着的。
甚至还有棵芦笋横插在了米饭中央的红鲑鱼肉上。
这是?摆的什么造型呢?
我打开便当之后也没动筷子,陷入了沉思中。
这样愣了一会,我才发现便当盒旁边有一张叠起来的小纸条。看来是她放在手帕包裹中的。
我将那张纸条打开一看,上面用似曾相识的拙略字迹这样写道。
【带着羽翼,笑着飞翔,头发乱蓬蓬而光溜溜的不可思议的生物。这象征着它射穿了秀彦的心脏。】(译注:这句话全是用日文假名写的,相当于小孩子写拼音,非常不好理解。所以男屋才没看懂什么意思。)
——我不由得有种将便当盒扔出去的冲动。
“咦?男屋君,你今天带便当了?”
旁边座位上的女生窥视着我手上的东西。
“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不是”
这么猎奇的东西我可做不出来。
“那,难不成是女朋友?女朋友做的?”
“怎么会,才不是呢。”
我装出了蜡像一般僵硬的笑容。
“哎~~?骗人。给我看看那个便当呀。什么样的呀?什么样的呀?”
“算了吧,反正也做的不怎么样。”
为了掩盖那个不可思议生物击穿我心脏的图案,我急忙端起便当吃了起来。
这时,我的口中尝到了一种嘎吱的感觉。
我慌忙挪开筷子查看,原来那是刺穿我心脏的那根芦笋。
好硬。
我觉得芦笋这种东西可不是该生吃的。
放学了,我一回到公寓,她就立刻跑到我身边来。
“秀彦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
我来到客厅里,朝放置在房间中央的沙发走去。
她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跟了过来。
她平时的时候表情都没怎么变过,现在却如同期待着什么似的眼中放光。
既然我都知道那件事了,就这么绝口不提也过意不去。
“关于你帮我做的那个便当啊。”
“嗯”
我坐在沙发上,谨言慎语地说道。
“那个,米饭上画的图案到底是什么呀?”
“?我放了封信,你没看见?”
“信?信……有吗?”
我摆出摊手思考的样子。
“我在包袱皮的包裹里放了一封信。”她说到。
“有封信吗?抱歉,我好像没看见。另外,那不叫包袱皮,叫手帕。”
“手帕?那和包袱皮有什么区别吗?”
“小的叫手帕。大的才叫包袱皮。顺便说一句,擦汗的那个叫手巾。”
“手巾?那和毛巾有什么区别吗?”
“那先不提。”
我们好像跑题了。
“那个米饭上的图案到底是什么呀。能吃的部分我都吃了,不过我还是很在意啊。是有什么含义吗?”
我旁敲侧击地包含着“你对我有什么不满的吗?”这种情绪问她。
“嗯。”
她好像很开心似地点点头,兴冲冲地跑进厨房,然后很快又回来了。
她手中拿的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彩色的小册子。
看起来好像是哪家店门口免费发放的小册子。
“这个、这个。”
她把那个小册子递向我这边,指着其中一个地方。
那里刊载着一张心形巧克力蛋糕的照片,旁边还画着一副小天使的插画。
长着羽翼的天使张弓搭箭,瞄着心形的巧克力蛋糕。
旁边的说明文字是这样写的。
【将这个巧克力蛋糕送出,去射穿你重要之人的心吧。】(译注:这里都是带汉字的,所以男屋一看就懂了。另外这里的射穿意思是博得爱人之心,可洛亚只理解了字面意思。)
“…………”
我盯着那个宣传册子陷入了一阵沉思。
因为小册子的汉字上都标注着假名,所以她似乎也能看懂。(译注:日文假名,相当于汉语拼音。此时的可洛亚似乎还不识字。)
“射穿你的心脏了吗?”
她半露着笑容向我问道。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可笑哟,这种心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按照我的推理,这个空罐少女似乎是这样假定的。
(1)心形→心→心脏。
(2)因为没有蛋糕就用米饭和红鲑鱼摆出摆出了心形。
(3)那根插在心形上的芦笋就代表天使射出的箭。而且那颗被射中的心脏主人就是我。
(4)重要之人=我。
看来就是这样。
“好吃吗?”
她站在我面前愉快地问道。
“…………还行吧。”
我别过脸去,平淡地说道。
“还行?”
“嗯嗯。就这水平吧。”
“就是说不怎么好吃吗?”
她流露出非常不满的声音。
她现在一定是皱着眉头,闹别扭般地嘟着嘴吧。
我不看着她的脸继续说道。
“不不,那倒不至于。不过,水平一般吧。”
“好歹你也得说句比较好吃吧。”
“嗯。是,对。”
“……为什么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看着我啊?”
“这是,因为”
就算你那么说,因为你老是没个明显的表情所以没办法呀。
“秀彦你欺负我。你好好看着我呀。”
她抓着我的肩膀不停地摇晃着。
拥有特殊能力的她如果认真起来的话,拗断我的脖子就跟摘蒲公英花没什么区别吧。
因为我毕竟还不想死,所以我无奈地面向她。
“好啦……所有的菜都非常好吃哟。除了那根生芦笋之外。”
然后她顿时喜色满面,
“是嘛,那太好啦!”
她似乎放下心来,拍了一下手掌。
吓一跳——不对,说吃惊更合适,我连忙再次把脸扭过去。
她这么高兴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也说不定这就是她的本来面貌吧。正如自从和她初次见面之后我一直苦恼着该怎么和她交往一样,说不定她也在烦恼着该怎么和我交往。
她虽然拥有超乎常人的力量,却和我一样只是个孩子。
是个平凡的、随处可见的——女孩子。
这么想着,一股揪心般不可思议的高昂情绪造访了我的内心。
“那下次该秀彦了哟。”
她非常开心,这次把手背到身后,窥视着我的表情。
“因为我给你做了便当,所以下次也请秀彦你给我做点什么。”
“哎?做便当吗?”
“不是,是更重要的东西。只有你才能做到的。”
“……?什么呀?”
“名字。请给我一个名字。”
她带着真挚的表情说道。
“名字——”
“秀彦你偶尔称呼我【空罐少女】,可那不是名字对吧?就好像叫秀彦你【人类】一样对吧?”
“…………”
正如她所说的。
空罐少女的确不是人名,而是一种种族名称。我也知道一直用这个名字称呼她并不合适。
但是,我很害怕。
如果此时给她取一个名字的话——就一定无法再回头了。
我和她就会正式地成为命运共同体。
直到我死去,直到她的存在走到尽头,我们都必须要一起存在下去。
只是叫她【空罐少女】的话,我随时都可以抛弃她。
可一旦取了名字,就再也——
——她紧盯着我。
她那宝石般美丽的眼睛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安地晃动。
我开了口。
“可洛亚……”
“哎?”
“因为你是可乐空罐,叫可洛亚如何?”
“可洛亚——”
她的表情一下子又鲜活了起来。
“这名字很好!听起来非常可爱。”
“是、是嘛。”
“嗯!谢谢你!从今天起我就叫、可洛亚了。”
她开心地不断念叨着那个名字。
其实我只是还没有下定决心,这个名字在我以前发呆的时候就想出来了。
既然说出口了,那就成为现实。
她的名字就叫可洛亚,这已经无法改变了。
我的命运在这一瞬间大概就已经注定了。
我带着可洛亚这个存在,就无法实现我父母所期望的人生吧。我不得不向父母说清真相的那一天总会到来的。
可是,看着可洛亚开心的样子,我觉得那些担心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这真是太好了。
“喂,秀彦。今后我们——”
就在喜色满面的可洛亚开口说话的时候。
——大门的门铃响了。
我们两个都心慌意乱地朝大门望去。
默默地使着眼色。
现在时间刚过下午五点。会是谁呢。是父母来看望我吗?可是如果来看我的话他们应该会先给我打个电话。
不管怎么样,决不能让别人知道可洛亚的存在。
“……如果有人进来的话,你就立刻自己拉动拉环变回罐子形态。”
我小声地向她交代完之后,朝大门走去。可洛亚则藏匿在大门的视线死角处。
门铃又响了一遍。
我从大门的门洞向外望去。
“?”
没人。只能看到公寓楼的走廊。
是邻居家小孩儿的恶作剧吗?我这么想着,开锁打开了门。
走廊里果然没有人——
正当我这么想的一瞬间,有个人从门外的死角处蹦了出来。
“叭啊!”
“哎!?”
“秀~彦~!”
有人突然发疯似的一边叫着我的名字,一遍搂住了我。
柔软的触感束缚了我的身体。
黑色的头发和香皂的清香刺激着我的鼻尖。
难道——
“老、老师!?”
没错,就是她。
我脑子一片混乱,慌忙想从她手中挣脱出来。
可是她的手臂搂着我的脖子一动不动。我的身体被她那柔软的肢体用力地压着。
“你还好吗?秀~彦。”
她用不检点的声音在我耳边叫着。
有酒臭味。
“老师,你这大白天的就醉成这样了啊!?”
“我已经不是老师了……我今天,从光宗耀祖的东(京)大(学)退学啦,所以我现在只是个无业游民。”
她卖弄风情般地用头部磨蹭着我的脖颈。
“退学……你放弃上学了吗!?”
“对。那种不认可我价值的地方,我就不上了。”
她还哼哼地很得意的样子。
由于事出突然,我只有在那儿感到疑惑。
“我说,秀~彦君~,接下来呀,做点有意思的事吗~?”
她一边卖弄风情一边说道。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被她揪住了似的,我拼命地想从她手里挣脱出来。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放开我的脖子,不过她的脸稍稍挪开了一些。
五个月不见,她几乎一点也没变。
只是因为喝醉了,脸颊和鼻子附近都红了起来——还有,她原本有力的眼神现如今孱弱地喊着泪水。只有这些地方不同。
我的心中五味陈杂,仿佛快要窒息一般。
“喂,男屋君……你不想和我亲亲吗?亲亲!”
“老、老师,请等一下。”
“为什么?难道就不能和夺走你童贞的女人亲一下吗?”
她嗯地闭上眼睛将嘴唇贴了过来。
她的大腿迅速地滑到了我的两腿之间。
“好了,住手,冷静下来好好跟我说。”
“我已经没有住的地方了。所以请收留我吧?好吗?好不好嘛?喂喂喂?”
“不要喂喂喂的!就算你喝醉了也不能说那种话呀!”
“有什么关系嘛,我们原来关系那么好——”
她的动作突然停止了。
她那蛊惑人心的肉体好像很紧张似地僵直起来。
她那吃惊的视线注视着我的身后。
我连忙回过头去。
本来应该藏匿起来的可洛亚带着不知发生何事的表情朝大门口走了过来。
“啊……怎么回事。”
她看到可洛亚,突然酒醒了一般说道。
“原来你有恋人了呀。”
她那搂着我的手臂轻轻松开了。
她的身体从我身上挪开了。
脸上已经没有了丝毫的醉意。她刚才或许只是是在装醉吧。
“抱歉啊,看来我打扰到你们了。刚才我是开玩笑的。真的。对不起,我这就走……”
“——等一下!”
我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焦急与亢奋在我的脑中煮沸了。我的全身都好像被火焰炙烤一般。
我觉得这时候不能让她走。
怎样才能挽留住她呢——我的心思都集中到了那一点上。
“不……不是的!”
我把她拉到房间里来。
接着,迅速地靠近哑口无言的可洛亚,
“这女孩儿叫可洛亚,是空罐少女,老师你可能完全不了解,不过总之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不是的!”
我滔滔不绝地说着,同时伸出我另一只闲着的手。
伸向了惊呆的可洛亚。
“这个女孩儿不是我的恋人。不是那样的,你看啊!”
我握住可洛亚戴在右耳的拉环状耳坠,拉了一下。
“啊……”
可洛亚发出微弱声音的同时,她的身体一下子变得稀薄起来。
然后取而代之的是,空中出现了一个罐子,在重力的影响下坠落下去。
我接住了那个罐子,向她展示着。
“这就是所谓的【空罐少女】。她是罐子。”
她在亲眼目睹了一遍这个过程之后,脸上的醉意全无。
“这……这真是太惊人了。”
她颤抖着嘴唇,
“这种东西我可没占卜出来。”
说完她歪着嘴角笑了。
我觉得过去当家教时的她又回来了,我开心了起来。
可洛亚变成了罐子,就这样一直在我手中沉默着。
——就这样,我给这个空罐少女命名为【可洛亚】,并与东风咲夜再次相遇了。
对于我来说,【她】这个人称代词由最初指代东风咲夜,改为后来的指代可洛亚,从这一天之后,就改为指代她们俩了。
大学中途辍学的咲夜不久就进入了她父亲的工作单位、统合自然科学工业研究所,独自开始了对空罐少女的研究。
可洛亚的事最终也被研究所的一部分研究员得知了,不过空罐少女的存在并没有公开。我、可洛亚和咲夜三人开始一起生活了。
这微妙的关系直到我和咲夜结婚生子之后还持续了一段时间。
为这个关系打上终止符的人是可洛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