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明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人有多么荒唐,实在是难若登天。
不,不只是他荒唐的程度,即使撇开他那目中无人、率性妄为、奇矫、狂躁等等所谓古怪的部分,他这个人也同样难以说明。
说到榎木津这个人,就连单纯地把他介绍给别人,都是件至难之事。
例如……
假设要向别人介绍一个自己认识的人。
这种情况,说明这个人时,需要告诉对方的要点大致上是差不多的。
首先可以想到的,是要介绍的对象现在的社会头衔。
还有包括他的出身、经历、赏罚等过去的事迹,对于他人品的感想,世人的评价,还有他与自己的关系——大概就这些。
然后……
说到榎木津,他现在的头衔是侦探。
所谓侦探,应该也用不着重新说明,是配合委托人的要求,调查特定人物的动向,有时候也会揭发他人的秘密,藉此维生。一般认为侦探这门职业的营业项目,有调查相亲对象的品行、搜索浪荡丈夫的外遇证据、寻找失踪者等等。
然而榎木津不同。
再说,榎木津宣称侦探并不是一种职业。榎木津说,所谓侦探,是只有万中选一的人才能够拥有的称号。
别以为他是在胡说八道,本人可是正经八百。
从一般的角度来看什么万中选一云云,指的通常都是那并非一个任何人都可以想当就当的轻松职业。可是看样子,榎木津不是这个意思。
榎木津曰,全世界能够称得上真正的侦探的,只有榎木津礼二郎一个人。
要是这样说明,大部分的人都会理解为:原来如此,对榎木津这个人来说,侦探这门职业是上天赐予他的天职啊。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榎木津这个人天生就是块当侦探的料。
然而这也是错的。
既然他说那不是职业,那么天职这个形容就不适用。而且说他天生是块当侦探的料,也是错的。不是榎木津当上侦探,而是榎木津就是侦探。
我想这很难懂。
不,常人一定听不懂。
如果脑子里先有侦探这个一般概念,再把榎木津这个人硬嵌进去,就会变得莫名其妙。这种情况,应该视为先有榎木津这个人,而他自称自己是个侦探,这样才对。
换句话说……
榎木津礼二郎是侦探——这样的说法,等于根本没有说明榎木津这个人。
榎木津与侦探这两个项目相互同义,而且定义侦探这个项目的属性,并非一般人所说的侦探概念。在这个情况,所谓侦探,是依据名为榎木津的另一个项目而成立的概念。
如果在榎木津的字典中查询「侦探」这条项目,上面一定写着「我」。
因此……
「榎木津礼二郎是侦探」这样的说法,只具有「榎木津是榎木津」这样的意义,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说法。
如果更简单明了地说……
换言之——榎木津不是个普通侦探。
那么是怎么个不普通法?对于这个问题,也只能回答「他与一般侦探完全不同。」调查、跟踪、监视等等这类一般侦探会采用的踏实做法,榎木津一概不做。不仅不做,他甚至唾弃这类行为。榎木津有的,总是只有结论。
要是这么说明,一部分的人又会贸然断定:
原来如此,说穿了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人就像侦探小说中登场的名侦探——明智小五郎、金田一耕助、法水麟太郎(※明智小五郎、金田一耕助、法水麟太郎分别是江户川乱步、凑沟正史、小栗虫太郎笔下的名侦探。)这类架空的侦探吧。他们会往这个方向误会。
很遗憾地,这也是大错特错。
英姿飒爽地登场,将关系者聚集到一处,快刀斩乱麻地解开谜团的侦探,现实中仍然是不存在的。不管写得有多棒,侦探小说依然只是一种创作,是虚构的。
说到完全不调查而进行侦探,或许会有人联想到侦探小说中所谓的安乐椅侦探,不过榎木津虽然完全不调查,但他更是完全不推理,所以是大相迳庭。
不仅如此,榎木津连委托内容都不肯认真聆听,即使听了,也不记得。更重要的是,他连委托人的名字都记不住。
他根本就是瞧不起世界。
侦探小说中登场的虚构的名侦探,不是使用明晰的头脑揭发犯罪诡计,就是发挥敏锐的洞察力揭穿悬案的真相,大肆活跃;但是说到榎木津,他也完全不做这些事。
如果列举榎木津与这些幻想中的侦探之间的共通点,我想大概只有英姿飒爽地登场这一点吧。不,榎木津那与其说是英姿飒爽,更应该说是惹人侧目地大吵大闹而已。比起侦探,往往更像连环画剧中的《黄金蝙蝠》(※《黄金蝙蝠》是昭和初期的一部连环昼剧,主角外形为身穿漆黑斗篷的金色骸骨,随着金色蝙蝠现身。由于大受欢迎,后来改编为漫画及电影等作品。),以这个意义来说,架空的名侦探或许还比较现实。
事实上,如果将榎木津的行为就这样原原本本地写进小说里,一定会触怒所有的读者吧。我想那个小说家不是会收到堆积如山的信件,抗议怎么可能有如此荒唐的人物存在,就是被烙上不会描写人物的三流小说家烙印,从文坛被放逐。
小说这种东西,似乎不可以将现实中感觉到的事物就这样据实写下。遵守旧有的小说所建构出来的「这么写比较像一回事」的规矩来写,似乎才是重点。
所以我才写不了像样的小说。
总而言之,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侦探,是个远比小说中出现的名侦探更要脱离现实的侦探。
不,
他根本就是脱离现实。
我和他认识已久,感觉早就麻痹了,所以还会有点觉得他这样是理所当然;不过对于不认识他的人来说,榎木津这个人一定令人无法置信、狗屁倒灶又荒谬绝伦吧。
因为……
榎木津这个人,真的只有结论。榎木津不调查也不推理,连话也不听,尽管如此,他却几乎都能够获知真相。
他就是这种人。
大部分的人都会问:他是怎么办到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
我已经亲眼目睹过几次榎木津的侦探方法。
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一看到委托人的脸,连委托内容也不听,就当场回答;或是连原委都还没听说,就站在嫌疑犯面前指出:你就是凶手——这就是榎木津的做法。真可谓铁口直断,比看卦和通灵的还要神准,这真的很可疑。再加上榎木津这个人态度随便,说起话来自然就像随口胡说、信口开河。
可是,
他的话总是会说中。
实在教人难以置信。不管看过多少次,都难以置信。可是榎木津的话从来没有一次……落空。
榎木津不是神灵附体,也不是有千里眼、天通眼或读心术之类的神力。话说回来,里头也没有魔术或可疑的占卜术之类的机关或手法。
不过……大部分的人会认为既然可以说中,多半有什么机关或手法在内。所以榎木津经常受到质疑。可是动手脚和事前准备这类杂事,是榎木津最感到棘手的。他不可能做得来这种麻烦事。
那么榎木津为什么可以知道……?
据说是因为他看得见。
不管听上多少次解释,我仍然难以理解,不过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人,似乎拥有可以窥看他人记忆这种荒谬绝伦的能力。
榎木津的助手就说,那与其说是能力,更接近体质。的确,那样形容或许比较正确。因为榎木津从来没有努力或修行去习得它,而且既然是天生具备,说是体质也没错吧。对他来说,那似乎是一种理所当然的生理现象。
那么具体来说,他是如何看到的呢……?
关于这部分,我这种凡夫俗子就完全无法想像了。
榎木津似乎像寻常人一样,看得到实际的情景,然后上面再像电影的重叠手法般,看到视野中的人物过去所目睹的情景。
也就是他面对的人过去所看到的情景,会重叠在本人的身影上面显现吧。
我驱使我拙劣的想像力,猜想那种感觉大概就像有两台电影放映机,同时在同一块银幕上播放吧。一台放的影片是榎木津实际上看到的现实景象,另一台播放的则是景象中的人物过去看到的情景。
复杂极了,完全不晓得究竟是什么状况。
和榎木津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他邋遢地半眯着眼睛,与其说他在放松状态,或许是在遮蔽现实的风景。
不管怎么样,这种事教人难以置信。我不明白为何会发生这种事——不,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吗?虽然不明白,但是暂时撇开道理和常识,假设真是如此,就可以解释榎木津的侦探手法了。
犯罪者一定会目击到犯罪现场。除了相当特殊的例子以外,否则人一定会看到自己的所做所为。
被害人也一样。被害人本身有时候会目击到凶手,或是能够锁定凶手的情景。有些案例中,被害人本身并没有发现,或是想不起来,但榎木津看得到那些情景。
像是寻找失物的情况,大部分都是委托人自己弄丢的,要不然也是身在弄丢东西的现场,知道是什么状况,所以榎木津的体质非常管用。
但是若说对任何情况都管用,也并非如此。
如果没有和当事人面对面,榎木津什么都无法得知,而且榎木津并不能读出对方的心。他无法了解别人的感情和意志。与其说是无法了解,榎木津这个人严重缺少为他人着想的能力。他完全不了解喜欢、讨厌、快乐、悲伤这类心理的细微变化。
他应该也不想了解。
姑且不论真伪,榎木津礼二郎就是这样一个侦探,这样一个人。
这种人——或者说,这种生活方式一般根本行不通。就榎木津而言,他只能以他的方式融入社会,而且又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忍让、协调,所以我想他这种人应该会在社会上被孤立才对。我这种社会落后者说这种话或许很奇怪,但是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人……
很怪,他是个对社会一点用处都没有的怪人。
可是,
榎木津并没有遭到社会排挤。
伤脑筋的是,世人几乎都误会榎木津了。而且榎木津有多得数不清的要素会引来误会。
首先,榎木津家是旧华族。他的父亲干麿氏直到不久前都还是子爵。不仅如此,干麿氏现在还是一个拥有多家相关企业的财阀龙头。
我不清楚榎木津家的来历,但既然是旧华族,应该就是诸侯或公家等来历正统的世家门第,而出身这种人家的人,政事姑且不论,一般都不擅长生意买卖。然而干麿氏似乎与众不同。
我完全不认识干麿氏,他似乎也是个相当古怪的人物。不过他应该同时具备过人的商才和社会性吧。
稍早之前,曾经流行过斜阳族(※起源于太宰治的小说《斜阳》,指在剧烈的社会变动中没落的上流阶级。)这个称呼,不过就榎木津前子爵来说,他不仅不是斜阳,势力更有如旭日东升。
但是,
富有的是榎木津的父亲,是他父亲经营的企业,而不是榎木津礼二郎本人。
榎木津的父亲以他那个年代的人来说,思想相当先进——虽然或许只是因为他是个怪人罢了——但他认为靠自己的才干得到的利益是属于自己的,与孩子无关,毫不留恋地抛下了两个儿子——榎木津与他的哥哥。
他的说词似乎是:既然已经成年,父母就没有继续扶养的义务,要钱就自己想办法。我觉得这番言论理所当然而且果断,但对世人来说,他的做法似乎相当破天荒。
世袭事业真是岂有此理、完全不接受人情雇用、不认同财产继承——干麿氏的思想如此,执行得也非常彻底。榎木津以生前赠与的形式拿到了一些钱,几乎形同被放逐似地离开了家。
所以榎木津绝称不上富裕。
榎木津从父亲手中继承的,只有旁人无法理解的怪人素质,以及凡人无法习得的奇妙帝王学。
不过榎木津对金钱毫不执着,也很痛恨家世血统这些东西,对此好像丝毫不以为意。
然而……世人并不这么想。
无论实际情况如何,榎木津礼二郎仍然是旧华族的少爷,也是财阀龙头的公子。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即使主张他不是,事实也不会动摇。
这就是招来误会的理由之一。
除此之外,
榎木津本人的经历也十分不凡。
首先——这件事本人似乎也忘了,无法确认,但榎木津似乎拥有相当高的学历。而且听说战争期间,他在海军里也是个赫赫有名、才干出众的青年将校。
复员以后,他曾经有一段时期打扮得不成体统,甚至被误会为战后派(※二次大战后,在年轻人之间流行的放纵、颓废的思想。),最后选择的职业又是可疑的侦探,我觉得实在不值得称赞,不过他这个人似乎不缺可供谈论的英勇事迹和丰功伟业。
此外,
榎木津还徒然地才华洋溢——真的是徒然。
他精通雕塑与绘画,同时演奏乐器的本事也很不错。像是他的吉他技巧,几乎已经超越了职业水准。虽然没听说他有文才,但在运动竞技方面,他几乎是十项全能,打起架来也十分厉害。
最重要的是他的外表。
榎木津是个出类拔萃的美男子。
我已经看习惯了,所以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初次会面的人,大多都会为他的容貌吃惊。他的五官端丽,肤色白皙,个子顺长,就像个洋娃娃一般。
所以大部分的人都被他给骗了。
家世不凡、父亲是资产家、高学历、才华过人、再加上眉清目秀,根本无可挑剔。不管其中任何一项,都教人钦羡不已。像我,和当中任何一项都沾不上边,哪一个都好,真希望能分到一些。
可是,在谈论榎木津的时候,这些属性根本无所谓。
榎木津完全无视——浪费着这些羡煞众人的属性,糟蹋着他的经历,将优点变成缺点,我行我素地活着。虽然以某种意义来说,这样也非常了不起就是……
但世人总会误会。
是误会。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的真实模样,绝不是世人所想像的那样。
尽管完全不一样,糟糕的是,误会就是无法澄清。
去年夏天以来,榎木津侦探接二连三地卷入震惊社会的多起重大事件。事实如何姑且不论,但世人似乎断定解决这些事件的就是榎木津。
事实上当然不是。唔,或许他是说中了真相,但根本没有解决。
并不是只要知道真相,事件就会解决。
发生在现实的事件,和侦探小说并不一样。即使是无足轻重的琐碎小事,在确定是事实之前,都需要脚踏实地地检证。纵然全貌明朗了,事件也不会结束。负责审判的是司法人员,至于相关者的心情,即便知道了真相,也不是能够那么简单就得出结论的。
所以像榎木津这种只会指出结论的人,愈是涉入事件,就愈只会搅乱现场。
然而……
这部分实在相当难以说明。光是说明榎木津这个人就如此艰难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更别说我这么笨口拙舌,更无法清楚地交代他所置身的复杂状况了。
可是,误会就是误会。
世人对他的赞扬,从一到十全都充满了误谬。
只要亲眼见到榎木津本人,当下就可以知道一切都是误会。而知道这是误会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大为困惑,陷入混乱。
刚才……也是如此。
榎木津似乎受到极大的误会。
一方面因为是榎木津的来历,委托人当中有不少大人物。有时候一些财界的幕后黑手、政界的大人物等等,也会来委托他进行侦探工阼。
这次也是,委托人是信州(※信浓国,日本旧国名,为现在的长野县。)的前伯爵家。
说到伯爵,这如果在过去,地位就比榎木津的父亲还要高了,而且听说那个人在信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委托人是我这种天生就是个平民百姓的人一生都不可能拜见的大财主。
——然而,
说到榎木津这家伙。
光是想到刚才的事,我就忍不住胃痛。
我们搭乘漆黑的高级自用车,被载到委托人的宅第,那大概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宏伟的一栋建筑物了。
宏伟——这种修辞实在非常幼稚,但是在我有限的词汇中,找不到其他可以形容这栋宅第的字眼了。
早春拜访的房总旧馆是一栋令人瞠目结舌的潇洒洋馆,之后造访的伊豆世家也是外观静谧而且富丽堂皇的古老建筑物,但这栋屋子的等级与那些迥然不同。
太宏伟了。
首先,它的格局与我日常的尺寸大相迳庭。我无法掌握它的整体形象,但是光是看到石阶与石造圆柱所支撑的石屋顶——多么缺乏建筑知识的形容啊——所构成的正面玄关景象,区区一个小市民的我就已经完全被吓傻了。
如果以我的基准来衡量,这根本不是个人住宅,它比一般饭店更要豪奢。
平素所见到的洋馆,大部分都只是具备西洋风格,但是在我面前展现出威容的这栋屋子,似乎是一栋不折不扣的西洋建筑。
对建筑无知的我不懂什么样式。虽然不懂,但当时的我心想:像这样精心设计的石造建筑物,不会是人居住的容器。
我在心中漠然描绘的,是灵庙、神殿这类词汇,当然不是日本式的,而是希腊罗马式的。可是这是因为我只知道希腊罗马神殿,所以才会这么想罢了。我的感想根据十分薄弱。
我看见阶梯左右各站了一排女佣,穿着黑色制服及白色围裙。阶梯上的圆柱之间,有一个穿着燕尾服——看起来像燕尾服,不过似乎是我误会了——的秃头绅士。
——我们栖息的世界不同。
我打从心底这么想。
原本我就是个连一般社会都无法适应、卑贱又无能的人。我只是走在路上,都会感受到严重的疏离感,一看到别人就觉得自卑——就是这样一种人。
对这样的我来说,从车中窥见的异国般的情景,完全是一种压力。
我紧张,流汗,口渴。
虽然我只是个随行者,但是被那么多人大张旗鼓、煞有其事地迎接,我实在无法承受。就连笔直对着正面行礼,对性格扭曲的我来说都难如登天。面对这种状况,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别说是直视对方的眼睛了,我连抬头都困难万分吧。
然而……
没错,然而,
尽管附属品的我处在晕眩几乎发作的窘迫状态下,
应该是主宾的榎木津……
竟然正呼呼大睡。
怎么会有这种事?
太桀骛不驯、太狂妄了。
像我,光是坐上不习惯的高级轿车,就陷入情绪不安定了。
而且我被要求坐上的还是副驾驶座。虽然相邻而坐,但我不可能轻松自在地与刚认识的司机聊天,也没有闲情逸致欣赏风景;我光是想到抵达之后的事,就焦虑得快要胃穿孔,一路上如坐针毡,已经到了极限状态。
再加上我动不动就会晕车。
愈是祈祷不要晕车,我爱唱反调的身体就愈是会做出违背期待的反应;不出所料,上车之后不到五分钟,我就冷汗直淌,没多久就开始恶心了。
如此这般,坐在副驾驶座的我,八成是一脸强忍打嗝的表情,只是一迳盯着自己的膝盖,僵直不动。不用说,我在车中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我完全没想到,把我抓来接受这种拷问的罪魁祸首,竟然在我背后舒服地呼呼大睡。
现在回想,榎木津实在是太安静了。就算身体再怎么不适,他也不可能好几分钟都默默地坐着不说话。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忍过这如坐针毡的状况,没功夫去留意到后车座的动静。
我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很多人可能会想—太夸张了,榎木津睡着的话,把他叫醒不就好了?但是睡着的不是别人,而是连说明他的为人都得历经一番折腾的天下第一奇人。
榎木津这世上最难清醒的人。不,他并不是不会醒,但是就算他醒了,好一阵子也不会有半点用处。他不会动,就算动了,行动也是乱七八糟。他平素就乱七八糟的言行举止会变得更加恐怖。
糟糕透了。
我只是负责看护的,条件我是一句话都不必说,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随行。不管榎木津是要丢脸还是要惹人反感,甚至是受人讨厌,被赶出门去,都不关我的事。我应该只需要像个傻瓜般唯唯喏喏地跟在他后面就行了。可是。
这种状况,岂不是也不能那么做了吗……?
老实说,我真的想要拔腿就逃。或者说,我现在还是想要逃之天天。
司机不可能了解我的内心纠葛,额头格外光亮的他,有如机器般正确地将车子停到入口正面,无言而机敏地下车之后,打开后车座的车门。
当然,毫无反应。
不可能有反应——我这么想,急忙想要下车。我这种时候的狼狈模样,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真是十足十的小角色。明明撒手不管也无所谓,我却想要设法挽救。
然而周章狼狈的我,连下车都没办法。我不晓得怎么开车门。不,我不是完全不晓得怎么开,但是种种想法、焦急以及困惑混杂在一起,使得我的视野变得狭窄,整个人糊里糊涂起来了。
——就是那个时候做错了。
我深深地后悔。
明明闭嘴坐着就好了。我应该像一开始说好的那样,泰然自若,默不吭声才对。那么一来,走下阶梯的那个企鹅般的男子——管家,应该就会不晓得该如何处置榎木津,我们或许就可以直接踏上归途了。
然而无力又胆小的我,明明没办法解决状况,却不经大脑地行动了。
太不像样了。
应该很难看吧。
司机看不下去,过来帮我开门,几乎就在同时,管家走下楼梯,来到车子旁边。
真是太不凑巧了。
我和管家碰上了。
但是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把那名男子当成管家——佣人。那名老绅士穿着远比我高级的服装——当时我深信那是燕尾服——而且之前他毅然地站在高处的正中央,同时又具备威严与风采,所以我确信他当然是这座宅第的主人,是被称为伯爵的人物。
见到他的瞬间,我脑中的话语消失了。
急性失语症突然发作,我只是盯着那颗秃头,汗如雨下。我这个人原本就容易流汗,而且这里非常闷热,再加上我的自律神经这阵子完全失调了。不管怎么想,我当时的排汗量都非比寻常吧。
「请问是榎木津先生吗?」对方问。
听到这个问题,不知为何,我仰头望天。
阳光刺眼,我真的头晕目眩起来了,意识应该也在一瞬间断绝了。这段期间,那名男子也述说着骇人的话语,「舍下的主人正久候大驾。」原来这个人不是主人啊?他把我误认为榎木津了,真伤脑筋——我的脑中只有这两种想法交错着。
我摇头,以为表示了否定的意思,但是看在对方眼里,我只像是在痉挛吧。
明明没有必要惊慌的。
我的视野变得狭隘,捕捉到似乎完全惊呆的秃头男子讶异的表情后,很快地跳跃到别处。男子背后,宽广的阶梯上方,直条纹的圆型石柱。各种动物,以及长有翅膀的狮子浮雕。
里面有一道巨大的门扉。在那当中,
有一名穿着正式服装的清瘦男子。
——那个人。
就是伯爵,一定是吧。
可是,那个时候的我不可能如此冷静地思考。我像条鲤鱼般嘴巴开合了好几下,然后望向自己穿旧了的鞋子,总算从干涸的嘴巴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我不是榎木津。
榎木津在后车座里。
榎木津前天在诹访的旅馆发烧,暂时失去了视力。来访会晚上一天,就是这个缘故。所以昨天侦探事务所不得己把我从东京找来,我只是负责照护榎木津的人。榎木津的烧昨天退了,但是视力还没有恢复。还有,我不是侦探。他本人有意愿来访,所以我姑且带他过来看看,但是他没办法胜任侦探工作。我……
我叫关口巽。
根本是口齿不清,语无伦次。我想意思姑且是通了,但寻常小学校(※日本二次大战前的旧制小学。)的学生写的作文应该还比我的话容易懂。现在回想,那根本就是梦呓。
我悄悄地偷看管家的表情——我想当时我仍然没有把他当成佣人——每当我一说什么,他的脸色就愈来愈阴沉。那毫无疑问地是轻蔑的眼神,然后他的表情扭曲到极限之后……管家表情一变,怜悯地眯起了眼睛,完美地一个转身,一板一眼地走上楼梯了。
这下子就可以解脱了——我心想。
那么,这也没办法,请两位小心回去——只有我听到这样的声音。
多么求之不得的幻听啊。
然而管家迟迟没有下来。
至于我,虽然望着男子走上去的背影:心思却完全转移到车上,盘算着回程的时候要坐在榎木津旁边,而全神贯注在后车座。
我就像平常一样。
丧失了现实感。
如同置身梦中,浑身轻飘飘。
这种时候,我的双脚不是踩在大地,而是踏在绵絮般不定形的东西上。只觉得周围看到的景色全都是假的。
我这个胆小鬼最后总是逃进这里。
我心想,不管我身在何处,做着什么,其实都只是躺在我简陋的床上做着梦罢了。我这么认定,靠着这样想来维持均衡。
只要认为一切都是我这个无法下床的废人的梦境,我的心就能够获得宁静。
可是梦没有醒来。
管家回来之后,对着我这个焦点完全涣散的废人如此说道:
「抱歉让您久等了。请关口先生和榎木津先生移步屋内。房间已经备妥。两位应该都累了,请慢慢歇息……」
我一时无法会意过来。
对于一个失去视力,而且昏睡到不肯下车的前所未闻的荒唐侦探,还有一个情绪不安定而且落魄寒酸的无能者,他们究竟有什么期待?
除了「快点回去」以外,不应该还有其他的话才对。
「呃……」我发出一种分不清是回答还是叹息的声音。
好笑的是,事后回想起来,这个时候的反应最教我羞耻。我其他的一切举动虽然也十足丢脸,而且我这个人根本就是活生生的羞耻,却觉得这个时候的叹息最教人汗颜。
以这道叹息为契机,我被催促一声「请」,这才理解到自己身处的危机状况是不折不扣的现实。
得对榎木津想想办法才行……
现在回想,
我依然能够历历在目地回想起那一幕。
稀世的名侦探在打开的车门里面,以邋遇到了极点的姿势大睡特睡。他原本色素就淡,朝另一边歪去的脖子一带透出一条青色的静脉,看起来简直像死了一样。
管家、司机、众多女佣。
还有灵庙般的洋馆。
我的整个背后感觉到无比沉重的压力,就像被推挤似地往榎木津走去。我非常清楚不管是出声还是摇晃,榎木津都不可能心情愉悦地醒来,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叫醒他。
我无力地出声一唤,榎木津便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然后他拿起随手扔在座椅上的墨镜——那副眼镜好像是我去接他之前刚买的——以奇妙的动作把它安装在脸上。那种动作与其说是戴眼镜,感觉更像是安装上零件。
然后,
榎木津说了句:
「好困。」
这简直太瞧不起人了——我心想。
原本毫无关系的我进退维谷——虽然也觉得这点小事就能搞得我进退维谷,实在窝囊——当事人却散漫到了极点。他一点紧张感也没有。榎木津拖拖拉拉,就像爬出洞穴的鼹鼠般,从车子里探出身体,朝着屏息守望着来宾古怪行动的管家一行人叫了一句:
「你们也睡吧!」
没有人回话。不是没有回话,而是无法回话。是因为失去视力吗?或者只是在胡闹?榎木津下了车子以后,就一直仰头看着正上方,不管谁问什么,都只有「睡吧。」、「我要睡了。」两种回答。
连声招呼也没有。
这不叫荒唐,什么还能叫荒唐?他不是一般的没礼貌、蛮横,也不是不会看场合的鲁钝男子。
他是破坏性的。
要说明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人的荒唐程度,就是如此地难如登天。
后来是怎么进入房间的,我完全没有印象。我不记得了。羞耻、自卑与嫌恶,罪恶感、被害意识与逃避现实,这些东西揉合在一起,让我已经到达了忘我的境界。
我觉得我好像在阶梯途中曾经一度责怪复木津,但我想不起来我是怎么发作的。不管怎么样,我一定没办法像样地责备他。我只记得榎木津高抬着头,说:
「你懂什么?」
说到记得……
不知为何,途中看到的建筑物细节,我记得异常清楚。
像是圆柱表面的凹凸、坚硬的质感等等。还有那足足有我两倍高的巨大拱形入口、装饰性的沉重门扉。点缀在从车子到入口的通道上的各种细节,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然而整体的记忆却十分朦胧。我觉得移动时管家对我说了不少话,至于他说了些什么,我丝毫不记得,真是不可思议。
这全都是因为穿过入口时所遭受的冲击太大吧。
可能是入馆时的视觉冲击,让我完全忘了之前的种种纷乱,整体的印象被稀释,只留下了印象强烈的片段。
里面十分巨大。
说到天花板的高度,我甚至无法假借既知的事象来形容。
房间——还是大厅?——的地板几乎呈正方形。
地板也是石制的,以各种色泽的石头加以研磨而成。
中央有个水盘,以俗鄙的比喻来形容的话,大小恰似澡堂的浴池,里面注满了水。
一开始我没有看出那是水。虽然可笑,但我还以为里头摆了某种巨大的宝石。那文风不动的平坦水面,呈现出令人心荡神驰的璀璨虹彩。
我几乎扭痛脖子地高高仰望,水盘正上方有一个应该是封死的窗子,上面嵌着教会常见的彩色玻璃。似乎是阳光透过那里射入,倒映在水面上。
墙壁和柱子也施以各种精巧的装饰。与日本的雕刻截然不同,彷佛在威吓一般,存在感十足。
每一个设计和造形都是我前所未见,每一个地方的格局都超越了我习以为常的尺度。
可是,
除了建筑物整体夸示般的压迫感,还有另一个事物震慑了我。
那个时候,我的确差点被异质的环境所展现的压倒性压迫感给击溃了,十分混乱也十分狼狈。但是才一入馆,我的皮肤就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嫌恶感,那与巨大而工整的人工空间带来的嫌恶完全不同。
那是数量骇人的视线。
我沐浴在视线当中。
我由于观察建筑物——也就是注视——而感到害怕,然而我的表面却是因为受到注视而感到害怕。
——我被注视着。
发现这一点的同时,我的脑中响起奇妙的声音。
不是耳鸣,该说是幻听才对。
是金属声吗?不,是虫子的振翅声吗?
有点不同。
那种幻听不仅仅是听觉,甚至影响到我的视觉。我原本就已经狭隘的视野受到声音的影响,变得更加扭曲,晕渗开来。
我以不可靠的眼睛找到了视线的来源。
视线的来源……
是鸟。
是鸟。
是鸟。
巨大的空间里,充满了鸟。
鸟,鸟,都是鸟。所有的墙上都嵌满了盒子、架子。
到处都是鸟。各式各样的鸟。鸟,全是鸟。
我的眼睛牢牢地钉在鸟身上。
哪只鸟?
是哪只鸟在看我……?
然后我发现了。
这个情景……不对劲。
显然不对劲。这是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情景。这会不会是我糜烂的神经让我看到的幻觉?我怀疑自己的眼睛,眨了好几下眼皮。然而那不是幻觉,鸟儿事实上就在那里。
但是,
没有任何一只鸟是活的。
那是标本。
大厅里,装饰着无数精巧的鸟类标本。我是在害怕那些没有生命的玻璃珠所散发出来的没有意志的光辉。没错,我知道视线这种东西与发出视线的人的意志无关,是由接收的一方任意解释的。
究竟有多少只?
不,这些是标本,正确地来说应该是究竟有多少个吧。不过确实不只二一十个。一两百个吗?还是没那么多?我已经搞不清楚了。如果只凭印象来说,我觉得更多。
人常用「无数」这个形容。
「无数」字面上虽然是没有数目的意思,不过意思就是不可能去数吧。多到连计算都无效的数目——极多,惟有这样的主张存在于总数(gross)之中。
完全就是如此。
里面有熟悉的鸟,也有未曾见过的珍奇鸟类。每一个都栩栩如生,精巧十足。
奇景。
即使发现了那是无生物,我的紧张仍然没有解除。我全身僵硬,尽可能不去看周围,只专心凝视管家黑色的背影前进。
没错,榎木津管他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我怎么了?接下来将会如何?我连这些都无所谓了。
我习惯随波逐流了。
只要忍过去就没事了——我变成这样的心境。总之,想要脱离现场的心情胜过一切。
然后,
我和榎木津被带到这个房间。
在水盘的更里面,有一座奇妙的楼梯画出扭转般的不可思议曲线,半回转之后升上二楼,它的后面有一条宽广的走廊,左右两侧都有房间,就是其中左侧的一间。
当然,是西式房间。
广阔的房间被隔为两间,里面的套间设有两张附天顶的床铺。榎木津一走进房间,连鞋子也不脱,就纵身倒在看似昂贵的寝具上头,就这样再次入睡了。从他的身体陷进去的样子来看,床铺应该相当柔软。太不适合我了。我绝对不可能在上面睡着,叫我去躺地板还差不多。
尽管被吩咐暂时休息,但我也在这种地方不可能休息得了。
感觉非常不舒服。
烦人的他者离开,我终于摆脱视线的折磨了。幻听虽然平息了,但我混乱的内心仍然平静不下来。
我很讨厌这类场所。
不,我根本没有喜欢的场所。活着本身就让我穷于应付,我不可能有任何安息之处。即使如此,熟悉的环境还是会让我感觉好过一些。
怎么样就是无法适应。
有着坚硬座面和装饰性椅背的椅子坐起来不舒服,几乎占据了所有视野的地毯花纹和颜色也看不顺眼。
岂止是看不顺眼,它甚至到了令我感到痛苦的地步。
视线所及的景色当中,最让我熟悉的事物就是榎木津的鞋底。不得已,我只好看着那肮脏的鞋底,不知不觉间耽溺于考察榎木津的荒唐程度了。
事实上,肮脏的鞋底搁在仿佛欧洲贵族所使用的豪华床铺上,这个画面不仅是荒唐,根本就是可笑。
可笑,胡闹。
我连生气都觉得愚蠢。
我和榎木津之间,只是学生时代的学长学弟关系。至于毕业以后,就完全是孽缘。即使如此,我们也一直往来到这把岁数,所以交情并不算浅,不过他的工作——侦探——和我并没有任何关系。
这次也是因为听说榎木津突然生病,进退两难,同时榎木津的助手又无法前来,所以我才勉强自己,大老远跑到长野这种荒郊僻野。说起来,我完全是善意的第三者,根本没道理要在这种屋子的这种房间里吃这种苦头……
不,
不对。我……
一种非常惹人厌的想法浮现出来。
我将那个想法推入杂乱的记忆大海。
不管怎么样,我和这栋夸张的洋馆都没有关系。我的生活光是吸气吐气就已经竭尽全力了,才没有一丝空隙容得下什么被诅咒的伯爵家这种古老而非现实的事物。
——早知道就不来了。
我应该斩钉截铁地拒绝的。
我不知道后悔了第几次。
前天晚上,榎木津的助手益田龙一一脸苍白地拜访我家。
益田一来,劈头就问,「你知道由良家吗?」
我因为不想扯上世间的纷乱,冷淡地应道不知道。好像听过又好像没有听过的名字。其实我好像曾经听说过,却连回想都觉得麻烦。或许我是懒得动脑吧。「不知道啊?」益田装傻说,接着说。「听说那是个被诅咒的人家唷。」
「那么恐怖的家庭,我才不晓得哩。」我答道。
益田侃侃而谈。
听说婚礼当晚,新娘一定会死。
已经死了好几个人呢。
新娘会死唷,被诅咒而死。
接二连三地死掉。
——什么诅咒?
——世上哪有什么诅咒?
我记得我这么回答。
什么诅咒作祟,根本没那种东西。就算有,我也不想知道,更不想被牵扯进去。我这么说,益田也没有反驳,非常干脆地应道:「我想也是。」然后侦探助手理所当然地接着说,「所以这是杀人事件啊。」
关口先生说的没错,这不是什么诅咒,而是凶残的连续杀人事件啊——他说。
——是又怎么样?
——管他什么杀人事件,那跟我无关。
我想我这么说了。
「和关口先生确实是无关……」然而益田又这么接口。事实上的确无关。我当时算是大病初愈,而且我身为作家,不可能和现实的杀人事件有关系。
益田伤脑筋似地撩起浏海,接着说出和我更没有关系的话来,「其实榎木津先生被委托侦探工作。」
——所以那又怎么样?
——没有我可以效劳的地方吧?
这一点益田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才是。
进入今年以后,我已经被卷入了好几次真正的案件。每一次我都丑态毕露,扯调查当局的后腿。
我在那样的局面中有多么无能,身为那些案件相关者的益田应该十分清楚才是。
可是益田却说,「那些侦探工作根本无所谓。」
就算他这么说,我也无从答起。
就在我困惑的时候,益田开口了:
其实呢,听说榎木津先生在旅途中发了烧,
眼睛看不见了。
可以请你去帮帮他吗?关口先生。
他这么勇猛的人难得生病呢——我清楚地记得益田这么说完后空虚地笑了。
——呃……
我看不出他那空虚的笑容底下的用意。
如果说榎木津病倒了,那么确实就像益田说的,难得那个顽强得像魔鬼的家伙会生病。更别说病到失明,肯定相当严重吧。不管榎木津是个多么荒唐、多么会给人惹麻烦的家伙,身为朋友,我还是会为他担心一下。
可是我实在无法理解这种差事怎么会落到我头上来。
而且叫我帮他,我也完全不晓得该如何是好。我又不会治疗,也不会开车,没有我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益田说,他有工作在身。
是必须每天在固定时间监视的侦探工作,没办法脱身。益田的头衔虽然是榎木津的助手,但他并不是榎木津那型的侦探。他是个理所当然地进行踏实调查的普通侦探。
就算是这样,除了我以外,应该还有一大堆人选才对。榎木津有好几个手下、仆人之类的,朋友也不止我一个。
我已经想尽办法,但所有的人都拒绝了——益田说明。既然他这么说,那就没办法了。我也没有人选可以推荐给他。
——即使如此,
我还是应该拒绝的。
榎木津失去了视力,困在旅馆里,你只要去接他就行了——益田这么说。他说,视情况或许会到委托人家去一趟,但是就算去了,也没办法进行侦探工作,所以不必担心。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榎木津之所以能够是侦探,是因为他看得见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如果眼睛被封住,榎木津就只是个单纯的怪人罢了。因为他既不调查也不推理,如果失去了视力,他根本什么都办不到。
即使是榎木津,这次应该也不得不乖乖退下,即使他不退下,也会因为派不上用场而被赶走吧——我这么估计。
可以顺便转换一下心情——益田趁势追击。他说的「转换心情」四个字对于闭塞的我来说确实充满了魅力。我一直疾病缠身,前阵子才刚恢复工作,但是才刚回到岗位,就碰到瓶颈了。
回过神时,我已经收下了旅费和报酬。
——上了贼船。
我也不是没这种感觉。
益田的话确实不假。
榎木津人在益田所指定的诹访的旅馆里,他发了高烧看医师、失去视力都是事实。那家旅馆的掌柜似乎已经连络了榎木津的事务所和委托人两边,安排好一切。
我抵达的时候,榎木津正在睡觉。
掌柜说,榎木津还没有正式回绝委托,所以委托人会改天派车子过来迎接。我本来想询问委托人的连络方法,通知回绝的意思,立刻把榎木津带回家,可是又觉得这样太多管闲事,结果作罢了。而且就算想带他回去,本人昏睡不醒的话,我也无可奈何。
可是,
榎木津并不是生病而卧床不起。他的眼睛看不见似乎是事实,但是那个时候榎木津……
只是在呼呼大睡罢了。
一夜过去……
榎木津以无异于平日的目中无人态度,唾骂特地前来迎接他的我,然后朝气十足地吃早饭。不,与其说是他吃,应该说是我喂他吃才对。
他看起来一点都没有不舒服的样子,我甚至怀疑起他失明是不是也是一派谎言。
可是只有失去视力这件事似乎是真的。即使如此,榎木津仍然没有丝毫悲壮感。我问他要不要紧,他便神气地回道,「烧退了,没问题。」我问他不在乎吗?侦探便开朗地夸口说,「眼睛看不见,不方便。」虽说是暂时性的,但是眼睛看不见,不应该更慌张一些吗?不会感到不安吗?
要是换成我,一定会害怕得连一步都动弹不得吧。
我还是觉得失去视力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榎木津填饱了肚子以后……
又睡了。
我无可奈何,收拾凌乱的行李,做好回家的准备。此时那辆车子前来迎接我们了。凭我一个人实在没办法处理,所以我叫醒榎木津,恳切地要求他向委托人说明原委,总算是让他坐上了车。
然而,
榎木津在车上也睡着了。
然后……
他现在也还在睡。
他也真是爽快。
我再次望向床铺。
陌生的豪华床铺上,搁着那双熟悉的鞋底。
真的是荒唐到教人愤恨的光景。
益田八成早就预料到事情会变得如此,所以才会露出那种笑容。我……完全上当了。
我已经懒得计较了。
——忘了吧。
我将视线从那愚蠢的情景移开,望向没有点火的大暖炉。
幸好现在不是冬天。
如果那座暖炉赤红地发着光、如果它温暖地发着热,我可能会当场呕吐出来。
我真的很讨厌洋室。
特别是天花板的高度,教人没辙。
仰头一看……我无法忍耐,厌恶极了。
到天花板的距离让我受不了,它会让我毫无必要地自觉到自己的渺小。话虽如此,要是蜷起背来垂下头,上方又会变得更加沉重。
我彷佛要被空间的重量给压垮了。
奇怪的是,即使天花板的高度相同,和室却不会让我感到多在意。可能是因为和室有开放戚吧,但洋室没有和室的开放感。
不,不是没有,或许只是我感觉不到罢了。
和室总有某些部分是开放的,是穿透的。绝大比例应该是材质和结构所带来的效果,不过我深深地感觉东洋的——特别是日本的文化所创造的世界里,总是保留了依靠自然而存在的部分。例如即使是包围世界、一现世界的箱庭(※在箱中重现庭园、山水、名胜的小模型。流行于江户时代。)创作,也不会完全将整个世界封闭在里面。总有某些地方与外界相通。
我这么认为。
可是西洋就不同了。
西洋的建筑物似乎试图将整个世界限定在一个范围内加以创造,就连开放戚都想要包围在里面似的。
那该说是人为演出的开放感吗?
我朦胧地想着这些事。我觉得洋室所包围的空间,它的容量愈大,就愈压迫着我。
我并不是特别爱好日本文化,但是怎么样都无法摆脱对西洋文化的抗拒感。
就在我想着这种事的时候。
我的脑中突然浮现某个朋友的脸。
——那家伙的话,会怎么说呢?
他应该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我想,那家伙八成会否定吧。
那家伙……
——中禅寺秋彦。
旧书店京极堂主人,武藏晴明社的神主。
同时……他也是个为人驱魔的祈祷师。
通称京极堂。
京极堂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我和他认识也很久了。或许比榎木津还要久。不过京极堂似乎不把我当成朋友。根据他的说法,我只是他的熟人罢了。
从他那种瞧不起人的口气也可以知道,虽然本人不承认,但京极堂也是个不下于榎木津的怪人。他是个自己和别人都公认的书痴、书虫,同时非常喜欢卖弄道理,十分博学,也是个难得一见的雄辩家。
我回想起那张不健康的脸。
锐利凶恶的眼睛、刻划在眉间的皱纹、嘴角下垂而紧抿的薄唇——我想起那张就算奉承也称不上和善的风貌,稍微安定下来了。
真的很奇怪。每次和他见面,我都被他骂得一塌糊涂,他简直就像是我的天敌。
学生时代,当时青涩的我们总是不分昼夜地针对文化、学问、思想、信仰——这么列举起来似乎很高尚,不过说穿了只是壮大的胡说八道——不断地进行没有生产性的议论和无益的讨论。
这种关系的余烬,直到已经对人生疲倦的现在,仍然拖拖拉拉地延续着。
京极堂的话,
一定会反驳我吧。
你不是根本就不讨厌西洋文化吗……?
他一定会这么说。
的确,我毋宁是喜欢西洋音乐的。绘画也是,比起日本画,我更喜欢西洋画。服装也是压倒性地穿西服居多。这几年我甚至不记得有穿过和服。尽管如此,却说什么我讨厌西洋文化,根本是笑掉别人的大牙吧。
那么,
或许我只是不擅长应付不熟悉的事物罢了。
——一定是这样的。
那么唠唠叨叨地辩解个没完也没用。
我会喜欢西洋音乐,是因为比起日本音乐,听到西洋音乐的机会更多吧。
现在收音机播放的音乐大半都是西洋音乐。即使是日本创作的曲子,旋律也是依照西洋音阶所设计,节奏也是如此。雅乐、伎乐、端呗和小呗(※雅乐为日本古时自中国传来,在宫廷表演的乐舞。伎乐也是古时自中国传入,于寺院法会等上演的面具舞蹈刺。端呗是江户时代流行的三味弦歌曲。小呗则是由端呗演化出来,在明治末期至昭和前期的流行的歌谣。),这些音乐播放的比例急速地减少了。
而且现今看到和服的机会也愈来愈少了。妇人姑且不论,看到男士穿和服的次数明显大减。现在除了艺人和僧侣,会一天二十四小时穿着和服生活的,大概也只有那个京极堂了吧。京极堂总是穿着便装和服,打扮非常地时代错乱。
所以,是因为看不惯、听不惯,所以生疏。出于相同的理由,我受到西洋文化所荼毒。姑且不论荼毒这个形容是否恰当,只是因为大部分的人都这么说,我也毫不批判地使用。我对西洋文化感到抗拒这样的说法,是会当场遭到驳斥的妄言吧。
不需要卖弄歪理。
我只是无法喜欢不熟悉的东西罢了吧。
仔细回想,我的人生几乎是在和室里渡过的。其他部分姑且不论,只有住家一直都是日本房屋。说到我所知道的洋室……
医院,军舍,政府机关,监狱。
博物馆。
还有,
——惨剧的舞台。
所以我才会讨厌洋室也说不定。
再加上我生性喜好闭塞。我这个人卑贱、猥琐、抑郁,对于奢侈、豪华、美丽、高级这类存在,老是动不动就存有偏见。
骨子里就是穷酸性格。
根本没什么。
愈想愈讨厌,结果只是让自己重新认识到自己的没用。
我无可奈何,将视线转回暖炉。
暖炉旁边有玻璃陈列台。
一般来说,里面都会摆一些装饰画盘,但似乎不是。我看不太出来里面摆的是什么。
天还很亮,室内的光线却很微弱。仅有的一些光线全被玻璃光亮的表面反射回去,里面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是人偶之类的东西吗?
我站起来,屈着身子离开椅子,伸懒腰似地站起来。总觉得椅座不贴妥,坐起来一点都不舒服,而且感觉椅子趾高气昂,一点都坐不安稳。
我走近陈列台。
即使走近,白色的光面也没有消失,我偏头凝目细看,白光淡去,应该是透明的玻璃表面浮现出奇妙的图像。上头倒映出挠弯的房间景色以及我扭曲的脸。
我绕过去一些。
改变窥看的角度后,总算看见里面了。
玻璃里面,
——也是鸟。
里面有鸟,是小鸟。
看起来……像工艺品。因为与我所知道的鸟类尺寸相对照,它们实在太小了。那鲜艳的色彩及花纹完全不像是生物。可是,
那不是什么迷你版的玩具。
无论是翅膀、羽毛还是尖锥般的细喙,全都是真的。
只有大小不同,那千真万确地是真正的……鸟。
——不,不对。
它们没有生命。这不是鸟,而是原本是鸟的物体。
这是鸟的标本,是尸骸。
只是装饰着尸骸罢了。
尽管如此。尽管是尸体,
这些鸟却伸展着羽翼飞翔着。
不对,只是制作成飞翔的形状罢了。它们的腹部底下伸出铁丝。
说起来,鸟本来就不可能伸展着羽翼停留在半空中。
这种姿态违背了天地自然之理。
尽管如此,
我却觉得这些小鸟随时都会动起来。愈看就愈觉得它们是活的。不,我完全感觉它们是活生生的,尽管它们不可能还活着。
兽类的标本无论制作得再怎么精巧,还是会有某处让人觉得虚伪。只有骨头和毛皮是真的,一眼就看得出是人工物。
但鸟类却不是如此。
或许这也是我的偏见,但我认为鸟类原本就是以人工物一般的装饰,来隐蔽它们的肉体——生命。鸟类身上覆盖着鲜艳的羽毛和嘴喙,这些装饰原本就具有非生物的质感,死后也维持着生前的模样。
唯一裸露出来的肉体——眼球,在鸟类也是特别的。
鸟眼拒绝着人类。
我这么感觉。
这也是我没有根据的个人印象——不,妄想。哺乳类、鸟类、爬虫类、两栖类、鱼类、以及昆虫——像这样排列在一起,我能够有种亲近感的只到哺乳类为止。我觉得跟野兽还能够沟通意志,但是到了鸟类,就完全不行了。
或许这只是因为生理和形态接近。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的发想真的很单纯。我经常被人嘲笑长得像猴子,不过用不着拿我当例子,人和猴子本来就很相似。外形相似,动作当然也相似,如此一来,人类自然也容易产生错觉,觉得心灵可以相通吧。
不过那只是错觉。
即使是人与人,心灵也不可能相通。禽兽与人更没有能够相互了解的道理。
说穿了,只是能不能觉得相互了解罢了。
兽类还在我的容许范围内。
不过世间广大,也有许多人爱好与虫嬉戏、赏玩鱼类。也有人宠爱蛇类与龟类。
不知为何……我觉得可以理解。
我觉得我也能够理解爱好鱼虫的人的心情。我甚至曾经用金鱼缸养过鲶鱼。到了虫与鱼,生态和形态都与人相去太远,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它们是同类,移入感情的方式也不同吧。
但是,
鸟就不行了。
比起鱼虫,鸟更接近兽类吧。
正因为如此,乍看之下,会让人觉得意志似乎可以疏通。然而……
一看到那双眼睛,
就被拒绝了,觉得被拒绝了。
完全不知道它们在看哪里。
完全猜不出它们在想什么。
——小鸟也就罢了,
像是鸡,一看到那双圆眼,我就内心作呕。鹦鹉、鹦哥一样不行。大型鸟类也完全无法接受。
我不知如何应付。
这表示我不喜欢鸟吧。
虽然以食材来说,鸟是我喜欢的食物。
不——我之所以喜欢吃鸡肉,或许是因为我讨厌活生生的鸟类。并不是因为讨厌,所以想要加以消灭。只要拔掉那身人工物般的羽毛,除掉装饰,鸟类和兽类就没有区别了,只是个肉块。
或许我是在肉块上幻视到类似生物本质的事物。我会不会是看到鸟类变成裸露的肉块,才总算能够认同它们也是生物?所以才能够食用它们。
我这么感觉。
然而同样是尸骸,标本却没有那些肉。标本有的,只有装饰用的外侧。它欠缺本质,有的只有虚饰。因为没有内容,兽类的标本看起来才会虚假。
至于鸟,光有那身外表,就十足是一只鸟了。鸟的标本与活生生的时候毫无二致。看起来一模一样。或许鸟的本质不在内侧,而在于外侧。
如果将本质代换为灵魂……
就等于鸟没有灵魂。
所以鸟的眼睛才那么恐怖吗?
没错,我不是讨厌鸟,我一定是……怕鸟。
而那些鸟……
不计其数地存在于这栋洋馆里。这种情况,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都是一样。
有鸟,这栋洋馆中充满了鸟。
——这里也是。
我再绕过去,来到小鸟正面。
玻璃柜子里隔成三层,仔细一看,每一层都有那种小鸟。颜色和形状微妙地不同。即使同种,也不同属吗?
腹部延伸出铁丝,底下的台座贴着金属名牌。
是拉丁语吗?好像有点不一样。
字迹已经模糊,再加上玻璃反射干扰,我无法辨读。
视线游移。
台座旁边摆着纸卡.
卡片上以流丽的毛笔字写着疑似名称的文字。
红玉蜂鸟。
上面这么写。
第二层是黄玉蜂鸟。第三层是青玉蜂鸟。(※黄玉蜂鸟即赤叉尾蜂鸟,青玉蜂鸟即棕喉红嘴蜂鸟。为保留其宝石意象,依原文汉字翻译。)
红玉、黄玉、青玉。
它们各自冠有宝石的名称。的确,被称为红玉的蜂鸟喉咙底下是鲜红色的。
青玉蜂鸟的躯体是亮丽的绿色,黄玉蜂鸟则有着红蓝绿三种鲜艳的色彩,我不知道是哪个部分让它被比拟成黄宝石。
颜色好美。
——是蜂鸟啊。
嘴喙很细,就像锥子一般。
我曾经听过这个名字,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实物。蜂这个名称是从何而来呢?总不可能是它的嘴巴像蜜蜂一样会螫人吧?
记载着红玉蜂鸟的纸卡上,除了名称以外,还以细小的字体写了一些备忘。
——此为林奈(※卡尔·冯·林奈(Carl von Linne,一七〇七~一七七八),瑞典博物学家,为现代生物学分类命名的创始人。)所记Trochilus也。然Trochilus为鹪鹩之希腊名,非蜂鸟也。和名蜂鸟为英名humminbird之意译。法兰西国称蝇鸟也。
上面这么记载。
为何把humminir译为蜂鸟,让人大惑不解,但看法兰西把它比拟为苍蝇,或许有什么这样取名的理由吧。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蜂鸟那大概是玻璃珠的账珠。
于是……
脑袋深处再次响起那种幻听。
不是耳鸣,还是形容为幻听比较正确。
是金属声吗?不,是虫的振翅声吗?
有点不同。
我连那是不是声音都不确定。只有我的听觉发生反应,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声音在响,牢气凝然闲寂。
——这……
我再次陷入狭窄的视野。
我只看得见两颗小巧的玻璃珠。
——鸟眼。
拒绝着我的恐怖眼睛。
——不对,
这只是玻璃珠。是被嵌入加工尸体中的人造石头。它什么都没看,也未拒绝任何事物。
我没有被拒绝。
头好痛。鸟眼软趴趴地弯曲,与我挠弯的脸重叠在一起。不行。
——我要疯了。
我闭上眼睛。
如果只看得见这种东西,倒不如什么都不要看。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脑中被胡搅一通。幻听从头盖骨中被驱赶出来,移动到胸腔。不协调音激起了恶心。
腰部到背后被一股难以忍受的不快感所覆盖。我再也无法忍耐,回到豪华得不适合我、坐起来一点都不舒服的椅子上。我靠在坚硬的椅背上,深深地叹息。
——我,
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总觉得哪里出了错。
我……还病着。证据就是,我的精神与肉体都还疲倦不堪,不是吗?我现在也还病着,没那么简单就能痊愈。稍早之前,别说是与人见面了,我连正常说话都办不到啊。
然而我为什么……
我后悔了。
然后我望向床铺,
茫茫然地望着搁在上面的鞋底。
可笑的情景。那个,
——榎木津,
都是因为榎木津把我拖出来。
与其说是怨恨,我更觉得难受。
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让心静下来,得冷静下来才行。
要不然我会毁了我自己的。
——我根本,
我根本没有好。
这么一想,我转瞬间后退了。
摆过去,荡回来,一眨眼就要坠落了。
平常心这种东西,绝非坚若磐石。它非常地轻薄,就像轻轻覆盖在不安上的一层薄膜。外表看起来十分牢固,内部却总是摇摆不定。内侧的均衡极为脆弱,一下子就会崩坏,薄膜转眼间就会破裂了。
我再一次叹息。我以为是叹息,实际上却是鼻子还是喉咙「咕」了一声。连自己的身体都没办法随心所欲,痛和痒都觉得不关己事。我开始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医师说,我应该已经不要紧了。
哪里不要紧了?我原本就是病的。
萍水相逢的医师不可能懂的。
我……很忧郁。
我得了忧郁症。
我从学生时代——不,从少年时代开始,就一直觉得自己有点奇怪。等到智慧稍长,才知道自己有忧郁倾向。可是长期以来,我一直没有认识到这是一种病。
虽然和榎木津那种能力不同,但我认为这顶多就是种体质,我戴上假面具,隐藏自己的患部,总算是勉强活了下来。
可是,
就在一年前,
一样是在石造的建筑物中,我的假面具破裂了。
后来……我裸露出来的肉体不容分说地曝露在世间的风雨中。不久后,我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数起令人难以承受的悲剧漩涡,第一次让自己的面貌——长久以来一直隐藏在面具底下的肉块面目——倒映在镜子中。
丑恶,
根本不只有点忧郁倾向这种程度。
那个时候,我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忧郁症。
然后,
我原本已经紊乱不堪的精神均衡,因为在伊豆涉入一起事件,完全分崩离析了。我……
——一度崩坏了。
才不久前的事而已。
我由于一些原因,在旅途中被拘禁,在那里崩坏,然后被搬送到陌生城镇的陌生医院的陌生病房里,在那里被同样陌生的医师施以莫名其妙的治疗。不,治疗本身是正当的。我的确在那里重新呼吸,恢复成人,重拾身为一个人的外形。
可是,那也只是如此罢了。
——就算恢复原状,
我的病也不可能痊愈。
没有任何、丝毫改变。
病床上的我,甚至懊悔着自己变成了人、怨恨把我恢复成人的陌生医师、甚至害怕被当成一个人放逐出去。
尽管如此,
你应该已经不要紧了…
医师这么说。
我完全不懂,我哪里怎么样不要紧了?即使如此,
我还是被赶出去了。
——像个婴儿般毫无防备地。
我这么觉得。
事实上就是如此。当时我的状态,要是不披上铠甲,就害怕得连站立都办不到。我再次深刻感受到原来世间竟是如此地寒冷。
这是我刚离开陌生城镇的陌生医院的陌生病房后的事。
如今回想,当时应该已经相当炎热了,但我不感觉热——尽管我记得我流了满身大汗。
连脚步都踩不稳。
当时,妻子紧挨在我身边搀扶着我,但不知为何,应该支撑着我的手臂的妻子手腕异样地细长,应该就在我身旁的妻子,脸看起来遥远得连五官都无法分辨。
她明明就在我身边啊。
出院时,妻子确实在我身边。手续等一切大小事,确实都是妻子处理的;然而我却不记得当时的她。不管是妻子的表情还是动作或话语,我没有一样记得。妻子应该扶着我的肩膀,握着我的手掌,我与她的距离却遥远得伸手都构不着。
尽管我清晰地记得陌生的医院那肮脏的墙壁颜色,还有柜台玻璃窗上圆型开口的边缘。
——果然,
我果然没有痊愈。以为病情好转,只是我的心理作用罢了。我现在依然半点儿都没有治好。
我没有治好,我没有治好——我一次又一次地想。
事实上愈是这么想,我的状态就愈是糟糕。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觉得痊愈了。
如果不来这种地方,醉生梦死地埋没在颓废的日常里,或许我真的可以痊愈啊。
——不,就算是那样,也只是自以为痊愈罢了?
即使只是自以为是也无妨。
如果能够再次戴上假面具,佯装若无其事,那样也不错。然而,
我的心情愈来愈消沉了。
——什么转换心情?需要别人救助的……
是我才对啊。说起来,我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照顾别人。我根本没有好,却自以为好了,兴起了多余的好意,才会吃到这种苦头。
——我是自做自受。
所以无所谓了——我这么一想,顿时觉得轻松了那么一些。像我这种小角色,不管怎么奔波努力,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我是社会的落后者,人生的败者。没有人对我有所期待,没有人对我有所要求……
所以我用不着勉强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是我害的,不管事情演变得如何,我都没道理受到责备。只要随波逐流就是了。过去我不也是……
——一直随波逐流吗?
我藉由逃避,恢复了一点安宁。
这么说来,在胸中共鸣的那惹人厌的振翅声,也在不知不觉间停了。
我想,
稍微睡一下。
只是剧烈的环境变化和极度的紧张暂时引发忧郁状态罢了。我的病情果然还是逐渐好转中,就这么想吧。要不然……
我决定这么想。
调整呼吸,在下腹部用力。
我的病情没有变坏,我的病情没有变坏。
事实上,这阵子我一直维持着平静。
今早迎接的车子抵达之前——不,来到这栋宅第之前,我的状态应该没有那么糟糕。
我和妻子交谈,和朋友交谈,虽然少,但也做了一点工作,我明明就可以像一般人一样地生活,不是吗?
那是……什么时候去了?出院以后,我的确有一段时间无法正常活动,但是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症状好转了。
——有什么,
我觉得有什么契机。是不是有什么契机,让我的病情一下子好转了?
是那一天吗?
我想起了某件事来。
那是……
啊啊,好困。
睡魔柔软的手轻轻地覆住了我。
脑袋就像湿掉的绵花般变得沉重。
末稍的感觉变得迟钝。
——由良。
——由良家。
是恐怖的传闻吗?
恐怖的……连续杀人事件吗?
——伯爵。
是那一天,
我认为我的忧郁症状好转的那一天。
由良昂允。
——原来如此。
由良伯爵,是由良伯爵啊。
——原来是这样。
几乎坠入梦乡的我,与睡魔一同沉入混乱的记忆大海深处,触碰到封印在潜意识中的某件事实。
我突然清醒了。
仔细想想……这个时候,我已经触摸到这个可怕事件的核心了。
不知为何,我这么感觉。
——什么东西的核心?
我睁开眼睛,撑起身子。
——我……
果然是来到了该来的地方。
——没错。
这就是刚才快要浮现的、令人极端厌恶的想法的真面目。我从以前就知道这栋洋馆的主人由良伯爵的名字,而我一直忘记了。不,我并没有忘记。我只是没有把它们联想在一起。益田拜托我照顾榎木津的时候,应该一点都不乐意的我之所以那么干脆地答应下来……
——也是因为我记得由良的名字吗?
所以这跟什么转换心情一点关系也没有,也不是因为担心榎木津吗?
我知道由良伯爵。
可是如果承认这件事,偶然就不像偶然了,也没办法主张和我无关了——我是不是隐隐约约地这么想?我因为全心全意想要逃避现实,才会在无意识中硬是封印了一部分的记忆吧。这个负荷变成了精神的重担,才使得均衡崩坏了,不是吗?
——可是,
我是在哪里知道的?我是从谁口中听到这个令人忌讳的名字的?
我听到这个名字……
对,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天,不就是我以为久病不愈的忧郁症终于好转的那一天吗?
我完全清醒了。
——没错,
就是我决心重拾工作的那一天。
我将四散的记忆片断拼凑起来。
天空很蓝。
然后啊……那个人,
名字好像是由良昂允吧。
柔和的,有点特殊的腔调。没错,对我来说,那就是这个事件的开端。
但是,当时的我当然不可能知道事情正在发生,虽然我确实有种不祥的感觉,但是除了那类印象,我无法察觉更进一步的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夏天以前,我才刚有了不少悲惨的遭遇,即使不是如此,我脆弱的神经也早已断裂成片片。我在旅途中的医院接受诊疗之后,好不容易才刚恢复做为一个人的轮廓,我这种状态,直觉多少迟钝一些,也是无可厚非。
因为我是这种状态,当然也不是记得十分清楚……
当时正好是我回到东京过了约一星期的时候,所以应该是七月后半的事。
肉体的伤已经完全愈合——或者说,我有问题的总是精神上的伤——我认为无论如何得先回归社会才行,那天拖着我百般不愿意的身体,前去拜访出版社。
天气非常炎热。
其实应该也没有多久,不过我觉得我好久没有走出室外了。
蔚蓝如洗——我从来没有实际体验过这样的惯用形容,当时也不觉得天空特别蓝,不过关于蓝天的形容,我只知道这一句,所以脑中浮现了这样一句话。
事实上,当时倒映在我眼中的天空,与其说是蔚蓝,更接近深青,而且说是清澄如洗,实际上更接近云雾笼罩,看来十分沉重。
可能是因为积雨云太过于洁白之故。
它在眼球的角落熠熠生光,刺眼极了。
是渗入眼睛的汗水在不规则反射。
额头渗出来的大量汗水流进眼睛,沿着脸颊流下。鼻头冒出豆大的汗滴。我比一般人更容易流汗.无论是身体不适还是情绪低落,汗水似乎都毫不理会,迳自涔涔流淌。不,那个时候我自律神经失调,所以有可能流得更厉害。
总之,我浑身是汗。每一个动作都让我倦怠、不快极了,为了减轻不快感而僵硬行动的自己显得非常难看、不像样、而且穷酸至极。
从中野的自宅到目的地神田,即使加上徒步时间,也不用一个小时。躺在床上的话,三分钟和三小时也没有什么差别,那么一小时应该一眨眼就过去了——我乐观地这么盘算,离开家门后,却落入有如连续苦行了好几天一般的窘境。
途中,我不晓得兴起了几次打道回府的念头。
就算勉强去了,又能够如何……?
不能如何,我十分明白。
那么这犹如赴死般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吗?既然白费,待在家里睡觉岂不是比较好吗?一直躺着,纵然就这样睡死了,也不会怎么样吧?与其这么痛苦,那样岂不是好上太多……?
我内心上演了一场这样的纠葛。
说起来,像我这种神经有如糜烂黏膜般的人去到艳阳下走动本来就是错的。在毫无阳光的夜晚不为人知地出没,在地上爬行,才符合我的性子。
炽烈的阳光让我受不了,闷热的暑气让我困惫,行人的视线让我焦躁,我一次又一次动摇,就要失去自我。同时强烈得几乎令人昏厥的羞耻心还周期性地侵袭我。
每当这种时候,
负面情绪就会增长,我的中枢部位送出信号,要我的身体折返,但是包裹着精神的暧昧部分却说不可以。
那暧昧的部分,是社会上的信用、身为社会人士的责任、面子、谄媚、客气等等,对做为一个人活下去十分重要、但是当时的我觉得完全无所谓的事情。
就在我走走停停当中,总算是来到目的地附近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抛却我的踌躇。看到目的地建筑物的时候,我终于晕眩发作,就这样在路边蹲坐下来。
真的非常丢脸。
那个时候,
我也感觉到耳鸣,不……该说是幻听吗?
与其说是幻听,或许我什么也听不见了。不是无声,仔细想想,我虽然听得见什么,但那已经不是可以靠听觉辨识的感觉了。
有东西在嗡嗡作响。
是虫子的振翅声吗?是金属磨擦声吗?不久后,它转变为「喂、喂」的柔和声响。
喂、喂?
声音有点偏高、不带张力。
我迟钝地睁开眼皮,看见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中年绅士正盯着我看。
「您怎么了?」
不是东京人——不知为何,我这么想。
现在想想,人家关心突然在路边蹲下的我,我这番感想实在失礼,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只想着这种事。
或许是因为他的腔调很特殊。
「您不舒服吗?」
啊、嗯——我说的话多半不是语言而是呻吟,而且这也难以用语言说明。或者说,我根本无法正常说话。绅士说,「那么我去请医师。」
啊,不——结果我什么都没办法说。我本来想接着说「不必麻烦」,却接不下去。
但是那位亲切的先生似乎察觉了我想说的话,说,「那么稍微休息一下如何?」
我想我只是不停地拭汗。
「这里阳光直射,热得很,到没有阳光的地方休息吧。啊,那里应该不错。」
那个人指着空地上的树荫,和蔼地笑着搀扶我。
「天气实在热得受不了呢。」
仔细一看……
那个人也流了不少汗。他的脖子上挂着汗巾,服贴在后脑的头发看起来也相当闷热。
那个人以小巧漆黑的眼睛回望我空洞的眼睛,说:「我不晓得把帽子忘在哪里了,真伤脑筋。」然后笑了。
我穷于回答。
我大概接着露出了讶异的表情。不,对方看到我的表情,大概会以为我态度蛮横。忧郁症状一严重,我的颜面肌肉就会松弛,眼神也会瞬间变得凶恶。在旁人看来,那是一张非常不高兴的脸孔。那个人露出有些困窘的样子。
「咦?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或者是……我说了什么冒犯您的话吗?」
不出所料,亲切的绅士这么说了。然后他搔了搔头,伤脑筋似地接着说,「我这个人不太会与人交往呢。」
「没那回事,没有的事。」我比平常更夸张地加以否定。人家对我如此亲切,我却让别人感到不愉快,连我都觉得过意不去了。
不擅长与人交往的是我才对。
「我、我是那个呃、生病……」
我想我勉强挤出了这几个字。
那个人在额头挤出皱纹,像是在说「原来如此。」「我好一阵子不曾外出了。」我接着说出不成理由的辩解。
「我也是体弱多病,很能了解你的心情。我也鲜少外出。」
「你生病了吗?」我问。
「现在不要紧了。」那个人说,「只是啊,要是内子不在,我百无一用,是个懒骨头,或者该说是没有生活能力。话虽如此,也不能到哪儿都叫内子跟着呀。」
他的口吻仍然相当柔和。
话说回来,这个绅士看起来还不到隐居的年纪。既然他说不常外出,那么是和我一样,在家里工作吗?他看起来也不像在疗养。
「我只有一个肺唷。」那个人笑吟吟地说,「之前得了结核,手术拿掉了。现在一年也会喀个几次血,算是半个病人。你呢?」
被这么一问,我支吾起来。
「我是那个,怎么说呢……呃,算是心病吗……」
「心病?」绅士发出更加高亢的声音,「这真是……」
「是……忧郁症……」我答道。
「哦……」
绅士原本就呈八字型的眉毛垂得更低,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然后他扶我在百日红的树荫坐下,也不离去,就这样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我也想稍微休息一下,可以吗?」
我没道理拒绝。
那个人解开一颗衬衫扣子,擦拭汗水。
「哎,听到你说忧郁症,我实在不觉得事不关己。其实我也是,以前就很厌世,有自闭倾向。现在到了这把年纪,多少也学到了一些狡狯,勉强处世,不过年轻时候真是吃足了苦头。」
就算他告诉我这些事,我也无从接腔。
但是绅士吟唱似地说下去:
「我算是个乖僻分子吧。怎么样就是没办法好好地面对他人。老是想东想西的,想着想着,就开始懒得和人交往了。读书比交朋友要好多了。啊啊……我这种人只是个性麻烦,和你的病应该不一样吧。」
说不一样的确是不一样,不过……
我的情况,就算撇开老毛病不谈,也完全是这样一个人。
那个人所说的什么没有生活能力、厌世、自闭这些词汇,每一个听起来都像在指我。
那说的完全就是我。
我天生口拙,再加上现在疲惫不堪,当然没办法好好地说明,但我还是绪结巴巴、口齿不清地告诉他这些事。
那个人眯起小小的眼睛,柔和地笑了。
然后绅士恍然大悟地说,「噢,原来如此,是这样啊。」接着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喏,你看我长得这副模样,实在难说是俊美,所以对容貌也有一些情结。我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完全就是自卑感呢。」
这……我也有很强烈的自卑感。
我个子矮小、驼背、胡子又浓,手和脚还有手指都很短。如果要一一列举肉体上的缺点,那真是没完没了。听我这么说,绅士便大而化之道:
「不过随着马齿渐长,我也渐渐地不在意这些了。说起来,一边宣称厌世,一边却又在意世人的眼光,这是自相矛盾呢。嗳,年轻的时候有很多原因,有时候也是因为在意异性的眼光。」
「我的情况,和那些都没有关系……」
和异性或同性都没有关系。
我的恐惧会暂时还元为只有自己,与自己以外这样单纯的关系。对我来说,要与他者维持正常的距离感,一开始就相当困难,而这种扭曲就如此原封不动地反映到自己与自己的关系上。
然后我厌恶我自己,这种情绪继续扩大为厌世观,演变为无力感和破坏冲动。虽然有强弱之分,不过朝外的话,就是伤害他人,朝内的话,就是伤害自己。
我会在意他人的眼光,并不是因为自我意识过剩,完全是自卑自贱,而自卑里头潜藏着对他者迂回的攻击。
我比什么都厌恶这样的自己。
——恶性循环。
我的意思勉强传达出去了吗?
那个人应和着,热心地倾听我难以理解的话。然后他问,「这种病是有原因的吗?」
这……有原因吗?
「嗯。唔,我刚才也说了,我以前是个自闭而扭曲的讨人厌孩子。而最近我开始认真地思考起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嗳,人上了年纪,就会想去采究这些无聊事。会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是成长过程造成的吗?还是遗传性的原因?或者是我的特性呢?」
「这很难找到单纯的理由……」
我大概这么说了。这是我的主治医师说的话。我只是反覆别人说过的话。「我不太赞同遗传这样的说法……不,也不能说完全和遗传无关。」我暧昧地说。
「我觉得我的生母是个十分欠缺生活能力的人。她的嗜好是文学,所以感性应该相当丰富,不过她似乎完全不照顾孩子。我还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分开了。」
那个人有些腼腆地说。
突然间,四下蝉鸣如雨。
不,或许这也是幻听。
「她不照顾孩子吗?」
「我想……她是倾注了很多爱情,但是她在最重要的生活面什么都不会。虽然是现在回想觉得如此——不,我们也没有在一起生活多久呢。不过,像是我过世的哥哥也会吟咏和歌,所以我想这些特性或许会遗传吧。」
「不能一口咬定完全不会呢。」我回答。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真是不可思议,我竟然能够毫无抵抗地与人进行对话。
从出院之后到这个时候为止,包括妻子在内,我完全无法与任何人好好地进行对话。更别说是与初次见面、而且年龄怎么看都相差十岁以上的人聊天。
「再说,我成长的家庭环境有些复杂。」那个人接着说,「我的父亲和生母各有各的家庭,但他们抛弃自己的家,形同私奔地相许终生。家父和前妻之间育有一子,和家母也生有两男一女。」
「哦……」我无意义地应和。
我心想:他在说什么啊?
我困惑、犹豫,寻思之后,只能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不是该对初次见面、而且是萍水相逢的人说的内容,但是我能够有如此一般的反应,或许表示当时我已经脱离了忧郁状态。
「真是一对罪孽深重的夫妇——得知真相的时候,就连还是孩子的我都这么觉得,这成了我最初的自卑感。像家姐,她甚至说自己或许是家母前夫的种,不知道自己算是哪一家的孩子。」
那个人说到这里,擦掉额头的汗水。
「家母死后,家父很快地续了弦。对家父来说,那是第三任妻子,对我来说,则是第二个母亲。不过当时我才五岁,根本不记得多少。年幼时期的记忆,到底可以留下多少呢?一
「应该记得相当清楚吧……?」
我想我如此愚蠢地回答了。因为我记得以前曾经听说有人记得出生时穿的衣服的花色。当然,不管是那个时候还是现在,我都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谁说的。至于我,别说是幼儿时期的记忆了,我连数小时前的事都记得暧昧不清。
「我也记得从上一个母亲的背上看到的情景呢。」那个人仰望着树上说,「人真的能记得吗?」
「就算记得也不奇怪吧?」我说。
「那应该就是吧。嗳,新的母亲来了以后,我还是一样那么别扭,花了很久才接纳她。再加上家父连前妻的孩子都一起收养——也就是家兄——相处起来问题也不少。不久后,连那个新母亲和死别的前夫之间生下来的孩子都一起收养了。家父和三个女子之间生下了八个孩子,再加上妻子们带来的孩子,人数非常惊人。虽然有几个夭折了,不过我就在拼凑起来的家人来来去去的环境当中成长。」
你懂吗?——男子这么问,我老实地回答「不懂」。
我并非不了解在那种环境成长的人的心情,而是完全无法掌握那复杂的亲子关系。
「不懂啊?」那个人笑了,「很复杂嘛。」他说。
「我是不太明白血缘这种东西跟人性有没有关系,但是一复杂就会出问题。这种爱恨交杂的关系,是会产生出故事的。」
或许吧。
虽然这才是我难以理解的事。
我也对亲人怀有某种扭曲的感情,这是事实。
「您有兄弟姐妹吗?」那个人间,我答道「有个弟弟。」
我和弟弟已经很久没有见面,连他的长相都记不清楚了。不过就算完全没见面,他还是在吧。就算我无法意识到他的存在,他也不会因此而消失。不过,弟弟虽然和我有血缘关系,但一定不是家人吧。
我不知为何开始想着这些事。
那个人就像呼应我的想法似地说,「我觉得家人真是非常不可思议哪。」
「不可思议吗?」我问。
「很不可思议啊。」那个人应道,「我的孩子都已经大了,结果我还是像这样,依存着内子才能勉强生活。内子和我当然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也不是因为热恋而结婚的。是相亲的时候,我中意她喜欢猫这一点,所以才和她结了婚。不过实际生活在一起,又不尽然是那么一回事。」
很随便的关系吧?——那个人笑了。
「然而现在她却是比任何人都要珍贵的家人。内子不在,我什么事都做不了。可是啊,仔细回想,照顾我的不是家姐就是第二个母亲、要不然就是第二个母亲的女儿——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就算我自以为不睦,却依存着对方,自以为讨厌,平素却能够和乐相处。真的很不可思议哪。哦,还有我对外貌的自卑感,追根究柢,也是有契机的。」
原来……是有契机的。
我询问契机是什么。
「家父前妻的儿子——也就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对我这么说过:以我们家系的人来说,你真是丑得稀罕。这话我记得非常清楚。我想就是家兄这句话造成的吧。」
那个人说到这里,低下仰望树上的头转向我。
「您觉得怎么样呢?」
我不懂。
「哦,我想您的话,或许会懂,所以才说的。」那个人说。
我突然狼狈万分。
您的话。
您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人笑咪咪地说了:
「您是关口先生吧?《目眩》的作者。」
「你……认识我?」我扬声叫道。
我吓坏了。
偶然在路上碰见的人竟然会知道我的身分,我连作梦都想不到。而且,
不只是名字,他连我唯一的著作名称都知道,这不管怎么想都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那本书并不是卖得多好。不,去年秋天发售的那本书,根本就是完全不卖。
那个人放声笑了:
「看您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没什么,让我来揭挠谜底吧。其实我今天有事不得不外出,顺道去了那边的稀谭舍一趟。要回去的时候,看见您无精打采地从那条路上走来。为我送行的编辑便告诉我您的大名……嗳,就是这么回事。」
稀谭舍是出版我的著作的出版社,也是我这天的目的地。因为稀谭舍是全日本唯一一家愿意收留我的作品的奇特出版社。会拜访那里,表示……
不待我进行愚钝的推理,那个人已经说了:
「我也是个作家,不过我不曾和稀谭舍合作过。」
原来如此,那么深居简出也是可以理解的了——我佩服着奇怪的部分。这么一看,那个人一副文人风貌,耐人寻味的说话方式,也很有文人风格。
「您是要去稀谭社对吧?」文人问道。
「嗯……老实说,因为生病还有一些纠纷……我一阵子没动笔了……可是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我叨叨絮絮地说着辩解般的话,于是那个人——同业者便愉快地笑着说:
「所以您是来提供新作品的?」
「不是不是。」我挥舞双手,「只是打声招呼,呃……」
我根本没写,什么都没写。
我现在根本不是能写小说的状态。
我曾经在病床上勉强提笔,试着写下什么,却是白费工夫。写不出像样的东西。就算写了,也没有任何保证。
作家这种职业,不是写了就有钱赚的。除非有杂志愿意刊登,或是有出版社愿意出版,否则一文钱也得不到。
像我这种名不经传的小说家,就算写了作品带去,也不见得会被采用。
当时——虽然现在也是——家计十分拮据,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住院、上医院等等,只有开销不断地增加,而这段期间我完全没有工作。有出无进,迟早会坐吃山空,这是理所当然。妻子外出工作,所以勉强还能够糊口:但是如果我继续像这样不事生产,家中的经济迟早会崩溃。
当我还处在忧郁状态时,根本无法思考这些事。只是觉得痛苦万分,家计如何、生活过不过得去,一切都和我无关。当时我连活着都十分痛苦,所以就算家计崩溃、饿死街头,我也觉得不关己事。可是我半好不坏地逐渐恢复以后,就突然开始焦急起来了,烦恼浮现出来了。
当时恰好就是这样。
有时间胡思乱想,倒不如快快动手工作就是了,但是就算工作,得不到成果的可能性也相当高。要从忧郁状态回归社会的时候,似乎比较适合从事单纯的反覆作业。只要默默地埋首工作,就可以确实地获得成果,也容易得到成就感。然而从事我这行工作,却无法如此。
小说家的天性,就是会没完没了地想着:或许不行了、或许不行了。旁人如何姑且不论,至少我是如此。
不行了、不行了——就在我毫无生产性地反覆自问自答当中,忧郁症再次发作。结果我被强大的负面情绪支配,觉得干脆一死了之更痛快许多,好不容易从这当中振作起来,却又开始烦恼个不停。
这种状态,不可能写得出像样的小说。
而且……
即使逃离了忧郁状态,结果我终究也是个难以积极回归社会的人。如果想要完成一件什么事,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人来鞭策我。因此……出院之后不断陷入恶性循环的我,决定先到出版社一趟再说。虽然当时我也明白就算去了也不一定可以得到工作,就算得到工作,我也不一定能够完成。
我只是想要个契机。
「我了解。」那个人说,「我也是,现在一年还是会吐血个几次,医师当然会禁止我工作。喀血发作的时候,多半是忙碌的时期,所以我总是对编辑感到过意不去,坐立难安。可是只要躺上床,也就这样了。」
也就这样……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我会豁出去,反正也没法子工作,干脆读读平日没时间读的书好了。我呢,比起实际体验,从读书中获得的趣味更能够成为创作的灵感。战争期间,我疏散到冈山去,在那里读了许多江户的合卷(※小说读物草双纸的一种,流行于江户后期,篇幅更长,内容富传奇色彩。)、草双纸(※江户中后期的一种小说读物,附有插图。)之类,也看了很多外国的侦探小说。战争的时候没办法自由写作嘛。当时的经验——与其说是经验,说累积比较正确吧——让我立下决心。」
决心。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两个字充满了魅力。
现在依然魅力无穷。我向看似经验丰富的前辈询问决心的真面目。
「没有觉悟那么了不起,也不到豁出去这样的程度,不是放弃,也不是奋起,所以还是只能说是下决心。」那个人哄着我说,「过去我一直倾向于书写怪奇趣味强烈的变格小说呢。虽然也不是讨厌,但是说到喜好,我自己是比较喜欢纯粹理论组织起来的东西。尽管如此,却怎么样就是会偏向另一边。与其说是写不出本格,或许只是没胆量吧。后来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战后我也开始写本格作品了。」
「本格吗?」我问。
「就是本格呀。」那个人说。
老实说,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
所谓本格,是指一个东西符合原本的格式、是正式的吧。那么我写的小说算什么呢?当时我这么想。
此时那个人这么接着说了:
「嗳,我是以创作具有逻辑性的小说为目标,可是不知为何,就是会写出以血缘等复杂纠葛的事物为背景的犯罪呢。啊,小说本身的构造是有逻辑的,但我却会在不知不觉间,在自己能够理解的范畴内,写下超乎逻辑的动机和人际关系。当然这也是意识性的……」
他说犯罪小说……
「是侦探小说吗?」我问。
「是本格侦探小说。」
那个人流畅地答道。原来他所谓的本格,不是单纯的本格,而是指本格侦探小说。
我也读过一些侦探小说,但我并没有喜欢到沉迷的地步,也没有执着到广为阅读,所以并不太了解。我到现在仍然不是很明白本格侦探小说这个名词精确的定义是什么。
不过,我没有办法像世上的文学通那样,将侦探小说断定就是通俗娱乐、迎合大众的读物。
我这个人很笨拙,自认为写不出什么娱乐小说,不过京极堂说不管身为作者的我怎么想,将作品提供给世人的阶段,它理所当然地就成了一种娱乐,而我也觉得实际上应该就是如此。同样的理由,也不能说一部作品是以娱乐小说的形式被写出来,就没有价值吧。
所以只要有趣,就算是侦探小说我也会读。不过这和喜好阅读侦探小说有些不同,所以我还是不太明白我读过的作品是本格还是变格。
一如往常,当时我应该也只是应道「呜呜」或「啊啊」吧。结果那个人说了:
「听说您实际体验过呢。」
我穷于回答。
因为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说我体验了什么。我连本格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当然的。
「哦,我听说您曾经被卷入几次案件,里面充满了密室、人体消失这类超现实的要素,不是吗?」
那个人看着我的眼睛说:
「对这样实际上有人死去的杀人事件,问东问西的或许不太像话。但是听到了传闻后,身为一个作家,我对那些内容非常感兴趣。」
原来如此——我心想。
从去年夏天开始,我的确连续涉入了好几桩重大事件。有时候我是当事人,有时候是被卷入,有时候是自己蹬浑水,历经了几次对一般人而言应该相当罕见的体验——尽管我不是个侦探。
可是,
若问我本身有多少真实感受,我真的非常没把握。就像我刚才说的,对于事件,我完全采取随波逐流的愚钝态度,而那些经验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也都是非常抽象的事物。
结束的事件已经变成故事,变得超乎现实了。不,对我来说,所谓现实,本身就不怎么现实吧。
所以,
就像我说的,我的心病了……
我连自己看到的现实……
到底是不是事实……
都难以判断……
所以我实在是无法满足您的愿望——我说。
现实总是伪装成虚构的样貌,虚构总是披挂着真实的外表,
而且我打从一开始就未曾区别它们。
发生的事情在发生的瞬间,就化成了事件这种东西。
事件的阴影中确实横亘着爱恨情仇、利益得失等等,由于神圣因而俗鄙的背景吧。但是,这些不过是所谓的事件对于陷身其中的人所做的辩解罢了。
或是想知道匣中的事物、
或是试图将梦寄托于无限、
或是挣扎着逃出牢槛、
或是身陷理之罗网、
又或是沉醉于盛宴之中。
我所涉入的每一个事件都像是夏季稍纵即逝的热气一般。
所以对我来说,修饰事件的词语,比起欲望、爱情、怨恨等习以为常的宣传标语,更该说是夏天。我觉得夏天更要贴切多了。
那个时候,我也这么说了,这完全只是牢骚。
「这说明真是一点都不符合逻辑呢。」我辩解道,然后道歉,「我不擅长说明。」
「嗯。」那个人像个慈祥老人般点点头。然后他说,「读过您的小说后,我觉得可以了解。您的小说不是浪漫主义,也不是俗恶、情色丑怪的怪奇趣味。既不鄙俗也不高尚,一点逻辑也没有。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小说。」
是吗?连作者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想写些什么、在写些什么——我这么说。
「啊哈哈,这个好。」那个人笑了,「就像您说的,我的人生或许也要变成故事了呢。若非如此,我也不可能像这样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那个人说着,频频眨眼。
「前几天……」
然后,那个人唐突地提到他前几天见到了一个奇妙的人。
奇妙,
他这么形容。
「真的很奇妙。不,或许……是不祥。」
不祥,
他还这么形容。
「那个人说是透过侦探作家俱乐部某会员的介绍,前来拜访我位在成城的家。他自称是哲学家还是诗人,是旧华族。」
旧华族,他的确这么说。
「他住在信州最近形成的湖……白桦湖吗?住在湖畔……他说他战后开始读起侦探小说,无论如何都想亲眼见上作者一面。」
我不懂读者想要见作者的心理。
「这我也不太懂呢。」那个人露出伤脑筋的表情,「他好像遭到乱步先生拒绝,所以才找到我这儿来了。」
乱步先生——那个人这么说,他说的应该是江户川乱步。当时我闻言心想,那个不知名的某人还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礼之徒。我觉得读了小说,就想见作者一面这样的想法本身就非常狂妄,而且突然就找上乱步,真是太荒唐了。
我说出我的想法,那个人一瞬间楞了一下,「是啊,或许吧。」他有些脱力地回答。
「哦,他会找我,是因为我前年写的小说中有没落贵族登场……唔,这种理由也实在称不上理由呢。然后啊……那个人,名字……」
名字……
好像叫由良昂允吧。
我记得,
我记得那个人是这么说的。
他说那个奇妙而不祥的人物,名字就叫做——由良昂允。
「您知道吗?」那个人问道。我当然没见过。不过,
那个时候,我是不是问了他:
「那个人也写小说吗……?」
——为什么我会这么问?
那是因为……对,那个时候我已经……
我已经听说过那个名字了。
不,应该说是我看过吗?没错。
我在刊载我的作品的唯一一本杂志《近代文艺》上,曾经看过好几次那个名字——由良昂允。
我早就知道由良伯爵了。
接着那个人如此评论由良伯爵:
「本人说他是个诗人,但是刊登在他送我的杂志上面的作品,若要说的话,那篇文章比较接近小说。我事后读了一下,他的作品真的相当诡异。可是那不是怪奇小说,也不能说是纯文学。对对对,」
和您的作风有些神似呢——那个人说。
他说,由良昂允的作品像我的作品。
我知道由良昂允的名字,但没有读过他的作品。我到现在都还没有读,那个时候当然也没有读过。但是我不认为这个世上会有谁的作风与我相同,现在依然不觉得。
「是吗……?」我想我嚣张地这么应道。
「不,像这样和您一聊,我觉得两位的资质似乎相差颇多。」那个人说,「怎么说呢?我觉得在难以分类这一点,两位的作品很像。唔,您表现出一副自己毫无逻辑可言的态度,不过由良先生的言行举止反倒是让我有种充满逻辑、冷酷的印象呢。」
我认为他这番见解应该是正确的,不管再怎么放宽标准来看,我都是个欠缺逻辑的人。
「然后呢,」那个人接着说,「他说他可以了解诡计。」
了解诡计?我不懂意思,所以如此反问。我当成是那是可以看穿诡计这样的意思。
「应该是可以理解解谜乐趣这样的意思吧。虽然常有人说小说不需要那种机智猜谜般的东西,不过他对此没有疑问。他说,即使是机械诡计类的作品,只要真相能够像精密计算般分毫不差地被解开,就让他感到痛快不已。」
看样子,那人的意思是能够理解侦探小说中的诡计趣味。
「然后呢,」那个人又接着说,「然后他还说,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些,人际关系的摩擦所产生的微妙心理纠葛、邂逅的喜悦和离别的伤悲、爱恋、怜惜、憎恨、怨恨等等这类……嗳,就是喜怒哀乐吧,说这些他也了解。」
这……一般不是都懂吗?
我认为,不管书写任何题材,读者最后也都会自行读出这些部分,乐在其中。如果读者的感情没有活动,再精妙的情节,也只会变得一片平板。
证据就是,我处在忧郁状态的时候,只能对阴郁的事物有所反应。我没有感情起伏,不管作品中写了什么,也无法拿来与自己相对,照,一点都不觉得感人有趣。
「那位先生似乎非常喜欢那类心理小说呢。」那个人说,「他说,比起一般小说,侦探小说中的人际关系更容易图表化,感觉描写比所谓的文学作品更有真实感,反而更有意思。虽然有些古怪、极端的部分,但绝不是应该被贬为通俗的文类——唔,他是这么说的。」
「这样啊。」我想我是这么应答的。
「他还说,身为诗人,比起现实可能存在但难以置信的事,更应该选择现实不可能存在但易于信服的事才是。」
这是亚里斯多德在《诗学》中评论希腊悲剧的说词——那个人说。
「以前乱步先生曾经引用相同的话来评论我的小说,所以我才能够毫不排斥地同意。可是呢,他接下来的话就让人无法理解了。」
无法理解……
那个人说到这里,卖关子似地噤口不语,歪着嘴巴,额头挤出一堆皱纹来。
「他问,人为什么会死?」
「呃……」我这么应声,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他问道,侦探小说以杀人为题材,到底是为什么?这个问题教人不知该如何回答,对吧?」
的确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与其说是不知道答案,倒不如说完全无法了解这个问题的意图。「他的意思是,以社会一般通行的价值观来看,这是不适切的题材吗?」我问。因为我以为由良昂允这个人是主张,积极地以死人或犯罪这类伤风败俗的事做为题材,不是件值得嘉许的事。
「不是的。」那个人说,「那位由良先生与这类道德规范有着相当大的偏差,不如说他给我一种悖德的印象。即使阅读他的作品,也可以知道他决不是个品行端正的人。该说是颓废、变态吗?甚至让我感觉到他有某种猎奇嗜好。唔,他啊,说他就是不懂杀人还是被杀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是什么意思?
的确,大部分的侦探小说里都会有人以某种形式遭到杀害,而侦探小说就是针对这些事大惊小怪的小说。就算质问我这是为什么,我就是认为描写这部分的小说就叫做侦探小说,确实是无从答起。
而且就算不是小说,只要有人被杀,现实中的我们也会大惊小怪,至少会采取某些行动吧。其他犯罪虽然也是如此,但如果重大到杀人事件的地步,那绝不是可以视而不见、或不理不睬的事情吧。
换句话说,
就算依照现实描写,也不得不描写人们为此大惊小怪的状况。
就算不是侦探小说,如果想要尽可能真实地描写杀人事件,即使不愿意,也会变成那样的小说才是。因为是通俗读物,或许多少会有些夸张,但不能说只有侦探小说才会特别为杀人事件大惊小怪。
无论如何,唯有这一点怎么样都不会错吧。
我这么想,所以坦白地表示意见。
「没有错,没有错。」
那个人一脸得意。
「所以我是以这个前提去理解他的问题的:侦探小说为什么比其他小说更大量地以杀人为题材呢?唔,虽然世上也有些特殊的作品,不过不管变格本格,几乎所有的侦探小说中都有人被杀吧?」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那样的说法。
我在鄙俗的一面算是个爱凑热闹的人,所以也会读一些犯罪报导,有时候也以相同的心、情读侦探小说。换句话说,我也有点认定侦探小说就是一种描写杀人的小说。
而且我虽然多少会阅读侦探小说,却不怎么了解侦探小说,当时也想不出任何没有死人的侦探小说。
不过现在想想,好像也有没有死人的作品。
我当时应该是很没劲地应道,「的确会有人被杀呢。」
「就是啊,会有人被杀啊。」那个人回道。这是多么恐怖的对话啊。
「我刚才提到的,乱步先生批评我的小说的文章里,乱步先生还写道:侦探小说处理杀人题材,这正证明了侦探小说并非单纯的解谜小说。乱步先生说,如果只固执于谜团和推理,根本没有必要描写杀人。嗯,我觉得他确实慧眼过人。」
「这样啊。」我大感佩服。
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的确,如果侦探小说只以解谜为重心而生产,根本没有必要拘泥于杀人题材。即使不是以解谜为中心的作品,就算不特别以杀人为题材,应该还有许多其他效果十足的题材才对。但是就这样来说,以杀人为题材的侦探小说实在是太多了……吧。当然,我的意见永远都只是没有实证的印象罢了。
那么,
「那么,关于为什么要以杀人为题材,呃,那个……」
那个时候不知为何,我犹豫着不敢说出乱步的名字。或许是因为不晓得该加上什么样的敬称才好。尽管我平素和朋友聊天时,总是「乱步」、「虫太郎」(※虫太郎指的是当时知名的推理小说家小栗虫太郎。)地满不在乎地直呼作家的名字。
我想知道大乱步针对这一点,究竟提出了什么样的看法。那个人似乎马上就察觉了我幼稚的踌躇。
「噢,乱步先生的说法呢,是侦探小说的魅力,有一半以上是来自于世人尽管极度恐惧,却下意识地渴望那样的经验。」
这……
那种经验指的是……
犯罪吗?
——他是说人们下意识地渴望犯罪经验吗?
这么形容虽然幼稚,但当时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我记得非常清楚。
「是啊。乱步先生写道,侦探小说的魅力是杀人的惊险、源自于犯罪者邪念的令人绝望的高超智慧、还有犯罪者令人战栗的孤独。唔,对照现在的基准来看,或许有些令人质疑之处,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如果直接描写这类非道德的心情和行为,就是犯罪文学,从揭发的角度间接描写的话,就成了侦探小说——乱步先生说,这是爱伦坡出现之后(※爱伦坡(Edgar Allan Poe,一八〇九~一八四九),美国诗人,小说家。以推理小说、恐怖小说着称。)的实际状况。」
嗳,乱步先生是在批评我的作品缺乏这一类的要素,所以缺少魅力啦——那个人腼腆地说道,难为情地笑了。
由于他的笑容,我剧烈的悸动总算略为平静下来。
「我并不是全面赞同这番意见,不过觉得是一番不错的说明,所以才提出来。」
但由良伯爵,
他完全无法理解……
那个人这么说:
「我总觉得和他对话,有点鸡同鸭讲。像是一个人为了杀人而绞尽脑汁、被逼到不得不杀人的绝望——这些话和他似乎说不通。他要求我告诉他为什么杀人能够成为文学主题。不,说主题也有些不同……」
那个人抱起双臂。
「这些都还好,最后他甚至还说,他不懂为什么非得揭发杀人的行为不可。」
说出这种话来,确实是莫名其妙。
接着我脑中浮现了有些荒唐的想像。
我想由良昂允这个人,会不会并非认为娱乐作品以杀人为题材是违反道德,而是完全相反,他认为就算杀人也根本无所谓……?
我照实说出我的想法,不过这个意见被反驳了。这是当然的。
没有任何一个法治国家容得下那种反社会而且不道德的人昂首阔步吧。即使真是如此,他也不可能大肆宣言。
「不是这样的。」那个人委婉地说明,「他似乎死了好几任妻子,对这件事非常愤怒,」
也十分悲伤。
这样啊,那是应该的吧。
嫁入的新娘全都会死去的、受诅咒的伯爵家……
当然,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件事。
我只是感到混乱而已。
然后,
「我想他会不会是缺乏死亡的概念?」那个人说。
死亡的概念……
「啊,这种说法就像您评论自己时所说的一样,太过于抽象了。」
的确是太抽象了。这种事我连想像都无法想像。我这个人一直面对着死亡而活。为死亡悲哀、害怕死亡、厌恶死亡、憧憬死亡……然后渴望死亡,这种病就是忧郁症。
所以要是从我身上抽掉死亡的概念,或许我就会消失不见了。
「是啊。」那个人说到这里,也叹了一口气,「就是这样,我完全无法理解由良先生那个人。我想他可能也很失望吧。嗳,虽然这件事忘了也就算了,我却在意得不得了。然后呢,我不久后就要闭关到轻井泽的别墅去了,想在那之前向谁打听一下那位由良先生,所以绕到《近代文艺》的山寄那里去。」
山寄是总编辑。
「不过完全没有收获呢。」那个人说,「唔,只听说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但问不出更进一步的结果。然后山寄提到您的事,我也恰好拜读了您的大作,所以聊得相当热络。没想到辞去的时候您正好出现……我想这真是巧,就把您给拦住了。哎呀,说了这么多无聊事,真是对不起啊。」
那个人行了个礼,站了起来。
「不,该道谢的是我才对。」
我倒在路边,差点就要晒成人乾时,承蒙他搭救。
然后我发现了,
不知不觉间,我心中的不安竟然销声匿迹了。之前我除了妻子与主治医师以外,完全没办法和其他人交谈。我崩坏到连走在外面都会意识朦胧的程度。
而现在……
我也站了起来。
「都是托您的福。」
我说道,向他鞠躬。
没错。以这天为界,我逐渐好转了。虽然不到治好或痊愈的地步,但至少我觉得我变好了,而且事实上我也可以完全不同于之前地无事生活着。
直到进入这栋宅第前……
——话说回来,
如果那个人没有出声关心我,或许我会倒在路边,被送进医院或警察署。而且就算避免了这些危急状况,我在即将抵达目的地前就折返的可能性也非常高。临阵脱逃是我的拿手好戏。要是这样,我可能会无法逃出忧郁的恶性循环,再次住院也说不定。
我可以轻易地就想像出最糟糕的状况。
那个人等于救了我两次。
那个人……
「我并没有做什么值得道谢的事。」那个人说。就在这个时候……
空地的角落,有个似乎跑得相当急的人影突然停了下来。那个影子止住脚步,望向这里。
「关口老师?」
那个人影大声说道:
「这不是关口老师吗?哎呀,您在这种地方做什么?您身体还好吗?」
是《近代文艺》编辑部的小泉女士。
清瘦的女编辑一边诧异地叫道,一边跑了过来,又发出更响亮的叫声说:
「啊、横沟老师,原来您在这里啊。」
横沟老师——小泉这么称呼他。
那个人亲切地笑着,答道,「哦,我和关口老师在这儿闲聊。」
那个人……
那个人轻拍我的肩膀。
「反正我也不是一刻也不得闲的大忙人,像这样聊聊天也不错。和您聊天很愉快。」
小泉一脸不可思议地看了我们一会儿,把手中的巴拿马草帽递了出来,「您忘了东西。我还以为来不及了呢。」
「啊,太好了。太阳这么大,我都快顶不住了呢……」
好一会儿之间,我惶恐、紧张,并且兴奋。
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心跳加速,血液冲进平常不使用的部位,眼前一片白茫茫。我感受到剧烈的悸动,心想所谓心脏就快从嘴巴里跳出来,就是这种状态吧。
「那么我告辞了,关口先生,请您有空也到寒舍来坐坐。我也想听您谈谈事件……啊,您的话非常有意思呢。」
这么说完后,
那个人——横沟正史背对我,脚步有些沉重地离开长着百日红的空地了。我只是茫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
没有错,
我在夏日的阳光下闲话家常的对象,
就是侦探小说界的巨擘——横沟正史其人。
更进一步说的话.
我能够从忧郁症的昏暗泥沼中探出头来,似乎也是由于这场我匹配不上的邂逅之故。
然后,
由良伯爵这个不可思议的人物会根深柢固地盘踞在我的心中,也是因为这天发生的事。
一切都是有契机的。
因此我等于是同时获得了病情好转与再发的契机。如果没有这场与大横沟的邂逅,我不可能恢复到能够拜访这栋洋馆的程度,同样地,如果不曾从他口中听说,我也不会因为只是感觉到由良昂允的影子,便动摇至此。
——果然,
我下意识地躲避着伯爵。不……
我在追求伯爵吗?追求着那个奇妙的、不祥的、不可解的,
作风与我相似的人物。
——结果,
我终究是该前来此处吗?
沉淀在记忆深处的令人生厌的想法,似乎虽不中亦不远矣。
什么命运、宿业,我不相信这种东西。
这是偶然。
我会遇到横沟老师是偶然,横沟老师会告诉我由良伯爵的事,也是偶然吧。榎木津会接到由良家的委托、患病的我会被拖出来也是偶然。
这些全是不同的理由所引发的偶发事件,是完全不相干的事象。
我只是碰巧横跨这些事象似地与它们发生关连罢了。
把它们当成好似命中注定的事情,是不对的。人往往会在偶然的堆积中窥见到渴望的因果形姿,不过那种东西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只是幻想罢了。
我害怕、而且厌恶的,不是那种海市蜃楼般没有实体的事物。
而是喷吐出海市蜃楼的蛟龙。
是将因果的丝线缠绕在四散的事象上,将它们形塑为命运、宿业之类的怪物的人类那肤浅的精神。
我会造访这栋洋馆……
还是出于我的意志。
就算我没有自觉,这依然是我的意志。即使没有浮上意识表层,由良伯爵也确实存在于我的记忆深处,因为我也听闻了那令人忌讳的风声。
我一定是为了破坏我的均衡,而故意来到这里的。
我——不,位在我中心的忧郁,不管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都想要逃离现状。
在不安的漩涡中追求安定,在安定中希求不安。就快要恢复安宁的我,是不是开始想要破坏那暂时的日常了?
我……在寻求不安的状况。
我害怕不安消失吗?
不合身体的椅子,
不匹配的家具,
陌生的景色,
没有灵魂的鸟,鸟的眼睛。
被诅咒的伯爵家,遭杀害的新娘。
奇妙的、不祥的、不可解的——洋馆主人。
这些要素,岂不是足以破坏被惰性及昏昧所包围的无趣日常吗?正因为察觉了这一点,我才会来到这里。
才会坐在这里。
我扫视房间。我似乎脱离忧郁状态了,却也没有安定下来。一般来说,宁静是由下降所带来的,而下降是伴随着倦怠与愚钝的。可是我获得了异于过往的、一种自暴自弃式的昂扬感受。
我环顾四周。
「笨蛋……」
一道散漫的声音响起。
我转回头,只见榎木津在床上爬了起来,盘腿而坐。当然,他还穿着我熟悉的鞋子,甚至还戴着墨镜——他竟然戴着墨镜睡觉?
榎木津又说了一次,「笨蛋。」
谁才是笨蛋?
「榎兄,你……」
「我说啊,小关。」
小关指的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榎木津老是省略人名。重点是我还在说话,他竟然毫不理会地打岔。我觉得我不该沉默下来,想继续说下去,却被一句震耳欲聋的「你实在是太笨啦!」给压了过去,终究落败了。
「什么笨……」
「当然是在说你啦!」
榎木津双手左右伸展,打了个大哈欠。
「啊啊好困,困困。」他像个幼儿般咕哝了几句,把脸转向我这里。
「一起床就看到猴子,而且是只危险的猴子。猴子乖乖地从树上摔下来就是了!猴子强喝冰水,可是伤痛之本,你没听过这有名的格言吗!(※原本的俗谚是「老年人强喝冰水」,意思是老年人不服老,逞强做些危险的事。)」
「我才没听过。」
怎么可能听过?那根本是胡言乱语。
「所以才说你是笨蛋。」榎木津以更瞧不起人的口吻说,「听好了,我只再忠告一次,你根本误会了。如果看到你的脸,就可以一目了然,不巧的是我现在看不见,可是还是零目了然。你有点自知之明吧,你。」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过这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了。榎木津说的话大抵都莫名其妙。
「哼!」榎木津神气兮兮地,「难得我亲切地忠告你,你这猴子也太忘恩负义了。等你吃到苦头,我也不管你了。不,要是你吃到苦头,我就要让你吃上更多,给我记好啦。」
「不要一直猴子猴子地叫个没完好吗?」
我也不是不承认我的外表似乎酷似猴子,我但是像榎木津这样连声叫个不停,就算是我也会受不了。
「话说回来,榎兄。」我该提点他,「接下来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给我装傻。
「还有什么怎么办……?被委托的可是榎兄耶?我是听说榎兄的眼睛不方便,才像这样特地……」
不是的,
我并不是来拯救榎木津脱困的。
我……
——是为了让自己崩坏……
「特地怎样?」榎木津说。
「特地来当榎兄的拐杖……」
「我不要老人拐杖啦,西洋手杖比较帅气。嗳,随便啦。可是我不认为猴子可以拿来代替拐杖。你一点儿用都没有。」
「没用的是榎兄你吧?在这种地方呼呼大睡……」
「床本来就是睡觉的地方啊。」榎木津说。
「要睡回东京再睡。这样子人家会以为你答应了委托,办不到就老实承认办不到,要回家就早早回家……」
我……会回去吗?
就这样,
回去。
「谁要回去?你吗?」
「什么?」
他不打算回去吗?
「可是榎兄,你的眼睛……」
「不就是眼睛看不见而已吗?」
榎木津说道,「呼呼呼」地笑了。
「完全看不见,就像晚上呢。」
「所以说……」
他不打算回绝委托吗?
「可、可是榎兄,你不是一直在睡觉吗?」
「睡觉又有什么不对了?我虽然睡着,实际上也抵达委托人的住处了,不是吗?说起来,只要闭上眼睛,人就会想睡啊。一般人不都是这样吗?投有多少人是先睡着了再闭上眼睛的吧?是闭上眼睛,就自动想睡啊。是全自动的!」榎木津再次神气地说。
「有必要闭上眼睛吗?既然视力没了,睁着也一样看不见吧?」
「你真是蠢哪。要是睁着眼皮……岂不是就看见了吗?」榎木津说。
「看见?」
原来他看得见吗?
榎木津的视力只是减弱,并不是完全失去吗?
「就算闭着也一样看得见。」榎木津不高兴地说。
「闭着也一样?」
看得见……吗?
对了,
是只看得见记忆吗?
重叠的影像中,只有现实的一边不见了吧。是播映一般应该看得见的现实风景的放映机故障了吗?
所以,
榎木津才会仰头朝天吗?
要是把视线对着什么东西……
就会看见什么吗?
「你看得见吗?」我问。
「看不见啦。」榎木津回答,「看不见会跌倒,跌倒会痛。笨蛋王八蛋的益蛋就是这么想,才会叫你吧。可是既然要叫,干嘛不叫只狗来呢?我可没听过有什么导盲猿。所以才说你没用啊。」
你这只猴子——榎木津骂道。
看样子他丝毫没有正经说话的意思。
「那……榎兄打算要答应侦探工作吗?」
「不是要答应,是已经答应了,所以才会跑来这里,不是吗?池~之平~」
榎木津摇头晃脑地说。
池之平……是这一带的地名。
「可是……那……」
就表示这下子……会暂时被困在这里了?
被困在这栋……
没有灵魂的鸟馆中。
「那我们要这样住下来吗?」
「住下来?没那回事。我是来解决的啊。」
榎木津说道,纵身一跃,跳下床来。然后他转向我。
「鸟吗?」
「咦?」
「你派不上用场,而且很危险,还是……」
——先回去吧,关口?
我也离开椅子。
「榎兄,很危险啊,看不见别乱跑啦。」
——谁要回去?
危险的是榎木津。要是他随便撞坏了什么东西,光是赔偿,他的侦探酬劳就赔不完了。我走近榎木津,想要搀扶他,榎木津却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笔直朝门口走去,简直就是视力清明。
「榎兄,你要去哪里!」
我移动缠在一起的脚,要抓住榎木津的背似地追赶上去。中间踉跆了一下,总算追上了。我这样子,就算眼睛看得见也没有意义。
「很危险啦。你不是看不见吗?」
「就说危险的是你啊。而且什么去哪里,那还用说吗?当然是解决事件啊。」
「解决……」
没错。榎木津只有结论。
榎木津粗鲁地开门。
「喏,外头不是正在吵些什么吗?下贱的人们聚在一起,正吵翻了天呢。」
确实有声响。
还有疑似怒吼、敲打东西的声音。外头有不少人在吵闹,不是管家或女佣会搞出来的声音。
榎木津迅速地走出走廊。
我也跟了上去。
出门之后左转,就可以看到奇妙的楼梯里侧,另一头则可以看到数名佣人的身影。
但是佣人全都僵在原地。
喧哗声似乎是从楼梯上传来的。
榎木津毫不犹豫,快步走向楼梯。
就在快要撞到楼梯的时候,榎木津修长的身子侧向一边,闪避开来。
看到他的动作,我才想起榎木津现在的状态,同时也发现自己的立场,绕到前面准备引导他。
可是我的判断稍微慢了一步。
我采取行动时,侦探已经跳出设有水盘的巨大空间,而且叉着脚站在水盘与楼梯之间,以看不见的双眼仰望楼上了。
我急忙赶到他旁边,
跟着望向榎木津在看的方向。
两名男子穿着鼠灰色的西装,抱着公事包。
一个削瘦的男子穿着黑西装,戴着软帽。还有一名装模作样的男子,穿着看似昂贵的红衬衫,口袋插着花纹手帕。最后,一个白发的粗俗老人,穿着染有家纹的和式裤裙,手里拿着一把粗手杖。
他们站在楼梯上。
更里面的地方……
一名妇人戴着白色发箍,穿着纯白上衣和黑色裙子,模样清纯。她背后站着企鹅般的管家,更后面是几名女佣。其中一个盘起头发,穿着极端过时的长裙,是女佣领班之类的人物吗?
然后,
这些人中央……
一名穿着天鹅绒质感的漆黑西装、看似神经质的绅士,正苦恼地歪着眉毛站那里。他的脸就像死人般毫无血色,鼻梁高挺,下巴尖细,嘴唇单薄。
——那个人,
就是伯爵吗?
简直就像个假人。
一样像假人的侦探,踩着有如明眼人般顺畅的脚步走近楼梯。
我蹒跚的脚步看起来更像双眼失明吧。
我急忙引导榎木津的脚步。
这座楼梯画出微妙的弧度旋绕上去。
楼梯口并不在正面。榎木津看似走得很稳,但还是很危险。
我牵着他的手,但没有告诉他有楼梯;然而榎木津毫不犹豫地抬脚踏上了阶梯。
榎木津歪着脖子,仰望着楼上,就这样走上几阶,然后蹙起了粗浓的眉毛。
由于被墨镜遮掩,我看不见他那双大眼睛正对着哪里。
榎木津来到正中央的平台处,重新转身面向楼上的众人,接着叉开双脚站立。
然后,他大叫起来:
「噢噢!这里面有杀人犯!」
楼梯上,
白面书生的由良昂允状似苦恼地俯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