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良昂允的名字盘踞在脑中,不肯离去。
从今早醒来开始,就一直萦绕在我的脑中。
我想可能是因为昨天和木场聊了太多,不过似乎也不完全因为如此。
昨天,我的确提到了不少由良家的事。
我和来访的木场谈了由良家的事,然后在木场的陪伴下前往辖区警署,打电话连络长野本部,再次简短地转达我所想得到的线索。让木场同行,只是因为我懒得证明身分,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后来我顺势邀他去吃饭,结果和年轻的警官一起,睽违已久地去喝了顿酒。
酒席上,结果又聊了由良家的事。
木场修太郎这个人外貌严肃,谈吐却颇有趣,也很擅长聆听。可能也是睽违半年到落魄的酒店喝酒,恰好酒意上来,我就像要将积压了好几年的话语全部倾吐出来似地,不知不觉间变得饶舌。
我不是很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感觉很丢脸,也有点后悔,我连现役的时候都没有这么长舌。
那个鹰眼什么的绰号,我想与其说是称赞我观察力过人,其实应该只是因为我沉默寡言。俗话说,眼睛比嘴巴更会说话,比起随便开口,有时候直接一瞪更有效果。
说穿了,我生来就是个眼神凶恶、笨口拙舌的人。
这样的我……究竟说了些什么?世人说,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就会轻松许多,但我似乎完全相反。
愈是说,话就愈压进心底。
我以为话这种东西一旦说出来,就会直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然而根本不是。它会累积下来,毫无意义的话语堆积起来,真的很教人厌恶。
昨晚话语的残渣留了下来。
就像宿醉。
刚醒来的时候,我不舒服到了极点。不是头痛,也不觉得思心,所以不是宿醉未醒,我只是一个劲儿地觉得不舒服。
还是心情不爽快?
独居生活没有什么心情好坏可言。不管坐着还是站着,都没有什么有趣的,所以我不会笑。以这种角度来说,我的心情随时都很糟,但是今天心情特别不舒服。
——由良昂允。
由良由良由良。
我甩不掉那张苍白的脸,那群玻璃眼珠的鸟的尸骸。
——为什么?
我被什么给缠上了吗?
醒来以后,我在床垫上烦闷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总算撑起身子。背后和腋下流满了汗,整个房间湿闷无比。连被子都充满了湿气,不快极了。这么说来,好一阵子没晒被了——我想着这些事。
我望向庭院。
仔细一看,别说是防雨板了,连檐廊的玻璃门都没关。我似乎连门窗都没锁就睡着了。大概是阳光照射,邻家的屋瓦反射出白色的光芒。我对它的印象一向只有暗淡的褐色,感觉很新鲜。
我折好被子,洗脸漱口。
心情完全没有好转。我想泡个热澡,或至少擦个身子,但澡堂还没有开,冲凉也麻烦。我懒得拿水盆。
我坐在昏暗的房间里。
佛坛的门开着,总觉得有些讨厌。话虽如此,全部关上似乎也不太好——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想——我爬到佛坛前面,将全开的门关上一半。
突然,一道云雀啼叫从奇妙的方向传来,吓了我一大跳。
现在不是云雀出没的季节,而且声音似乎是从地上传来的,它或许是在庭院的哪里筑了巢。
我这么想着,撑起身子,但什么也没看到。庭院只是反射出上午的阳光,眩目极了。凋萎的绣球花已经完全乾枯了。
夏天令人不快。
盛夏的查访工作,不管是打听的人还是被打听的人都受不了,也很消耗体力。至于艳阳下的跟监工作,有时候甚至会引发脱水症状。夏天没有半点愉快的回忆。
妻子好像也说她讨厌夏天。
我突然在半夜回来,硬是把疲累地躺在床上的妻子叫起来,要她准备宵夜。妻子要是露出难过的样子,我就毫无道理地动气。
搞得那么心不甘情不愿的,干脆别弄啦……
我是不是这么说过?
妻子不是不愿意,而是身体真的很难受吧。老婆的身体并不强壮。到了现在,我才后悔为什么不能再体贴一些,让她就那样继续安睡?让她躺着,为她挥赶蚊虫,这才是爱情,不是吗?
为时已晚了吗?
——我讨厌夏天。
我再次把手伸向佛坛,这次把门更关上一些。
那是第二次事件的时候吗?一样很热,应该是吧。当时是残暑。那个时候,我也是在深夜把已经睡下的妻子叫起来……
又,
又想起由良家的事件了。
我已经没必要想起来了,该说的全部都说了。我把知道的资讯告诉该知道的人了,和我已经没关系了。不,一开始就没有关系。
我已经不是警察了,就算说退休刑警也算是警察关系者,我也老早就和长野本部断绝关系了。更别说什么由良家……
——我说了什么?
甚至特地把睡着的妻子叫醒,我究竟说了些什么?真令人费解,那完全不像我做过的事。
——木场。
我跟木场说了些什么?
喝醉以后,或许我想起了什么遗忘的事。
那么我对木场……
不,
我不能去问他昨晚我说了什么。
那简直就是老人痴呆,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不管再怎么样,我都不能去问那种事。虽说都到了这把年纪,已经没有什么面子好在意的了。
而且就算知道了,也不能够如何。如果我真的说了什么,迟早会自己想起来吧。不过就算想起来,也不能怎么样。
和我无关。
只是……
这种无处排遣的倦怠感是怎么回事?
彷佛胸口内侧搔痒不堪,对,就像旧伤发疼似的……虽然不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但这种不快感却教人无计可施。绝不是酒精的关系。不是身体不舒服,下流点说,应该是他妈的胸口作呕吧。
——来去吃个饭吗?
我这么想,不知为何望向佛坛。
瞬间,云雀再次啼叫。
一样是从地面传来。
我一直以为云雀是初春时在天上啼叫的鸟类,不过也不可能到了夏天就消失不见,或许是在地上筑了巢吧。
我将视线转向庭院。瞬间,一个白色的物体闯进视野角落,在矮桌上。
我把头转回去,一张纸片放在矮桌上。
我凑过去拿起来一看,是一张从手帐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写着住址,字迹中规中矩,却又处处飞扬,有些特别。
——是木场的字。
中野。
眩晕坡上。
古书肆京极堂。
对了。
是那个人。这个住址,似乎是木场说是他朋友、那个叫中禅寺的奇妙男子的住处。
我即将退休前……
侦办过一起出羽的古怪事件,而将事件导向解决的,就是中禅寺这个人。我在当地侦讯过他几次,回来之后也见过一两次,但后来就再也没有见面了。
这是当然,我也没理由找他。
中禅寺只是我所经手的无数案件里的关系人之一,而且他不是嫌疑犯,也不是被害人,我会忘掉也不足为奇。然而我却记得他,多半是因为他那独特的风貌和态度吧。
近黑色的便装和服,罹患肺病般的脸庞,犹如大正时代文士般的风貌,还有与他时代错乱的打扮格格不入、活辩士般思路清晰的说话方式。
一切都令人印象深刻。不管是案件的状况,还是里村等各个关系人,都是我所经办的案件中最为奇妙的——大概除了由良家的案子以外。
所以我记得他。
记得是记得……
——我为什么会问他的住址?
除非是我问,否则木场不会写给我。既然这张纸在这里,就表示我曾经要求他告诉我住址。
心情更低落了。
因为我不了解自己在想什么——当时在想什么。
好闷热。我站起来,将玻璃门全部打开,去到檐廊。
庭院也很热,而且亮得刺眼。
眯起眼睛一看,邻家的屋瓦上停了两只乌鸦。不晓得是否察觉到我的视线,乌鸦以粗俗的声音叫了两下,振翅飞往我的视野之外。
我是不懂啦……
木场的声音在脑中复苏。
那是把累积在别人心里像淤泥般的东西安上一个妖怪的名字,加以祓除……
驱逐附身妖怪……
——驱逐附身妖怪的祈祷师啊。
如果中禅寺真是这样一个人,那么他是否也能够治愈我内心的伤口呢?这种旧伤也能够治愈吗?不,追根究柢,这个伤究竟是什么?
我到底在烦闷些什么?
就是不知道这一点。
我转过身去,回到客厅,将佛坛的门完全关上。
——出门吧。
我早就决定今天要出门了。
大概是昨晚决定的。
折起的被子旁边摆着叠好的衣物,是昨晚穿的衬衫和长裤。这是我从现役时代就有的习惯。刑警无论何时,只要接到连络,就必须立刻出动。不能穿着四角裤和圆领衬衣就直接跑去现场,而且要是拖拖拉拉地更衣,会让凶手逃掉。
樟脑的味道还没有散去。昨天前往辖区警署时,我睽违许久地穿上这些衣服。
除了买东西和去澡堂以外,我几乎不会外出,而且最近天气炎热,我每天都是一件衬衣和短衬裤度过。到了这把年纪,已经不会在意外表了,连洗衣服都懒。我想当了鳏夫的老头子都是这样的。
我穿上衬衫,只从衣柜里取出新的袜子。穿上长裤,打开纸门,站在邻室的书桌前,我苦笑了。
没有意义。
我总是把警察手帐收在书桌抽屉里。那是借贷品,绝对不能搞丢。我习惯打理好外表后,再带着警察手帐出门。
——已经没有手帐了。
「你适可而止一点。」我觉得妻子正这么说,转过头去望向佛坛。
门关着。她一向什么都不说。
我把手巾和扇子塞进口袋,拿起外套,锁好门窗。
关上遮雨板,里头变得一片漆黑。
室温还是一样,她应该不喜欢闷热。
至少帮她开个门吧。我站在佛坛前,结果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我任由门关上地前往玄关。人都死了才体贴,又有何用?
上锁。
心想,
——我在干什么啊?
我要去哪里?去了又要做什么?或许昨晚我有什么想法,但我现在想不起来,也毫无头绪。真是太滑稽了,或许我真的老糊涂了。
——不,
或许不必想得太深。
反正我现在也只是镇日虚度光阴,无所事事。或许我只是打算去见见奇特的熟人,消磨时间罢了。
走出巷子以后回头一看,自己的家显得异样地小,不过也大得足够让我关在里面了。
我犹豫着该去上野还是到浅草桥,结果从浅草桥坐上总武本线。换车虽然麻烦,但电车很空。我在中野站下了车。
杀风景的城镇。
我记得以前曾经来中野调查过几次,却完全不熟悉。
总之阳光强得要命。
我没戴帽子来,后悔莫及。
现役的时候也是这样,我老是忘记帽子。离开家门时戴在头上,回家时却空空如也。
每次弄丢帽子,老婆就会买新的来。有时候帽子会被送还回来;所以我说反正又会弄丢,不必买新的了,但妻子还是会买来。
搬家的时候,衣柜里找出了六个帽盒和四顶帽子。
换句话说,我至少欠妻子六句谢谢。
我走了二十分钟左右。
我已经习惯只靠地址找地方,并不会觉得不安。不过没办法连近路都知道,或许我绕了点远路。
一注意到,我才发现这里的道路往下延伸,两旁的房子却往上排列。真是奇妙的坡道——我一边心想,一边下坡,转了几个弯,道路再次上升。
这里真不能说是个交通便捷的地方。
我上上下下走了一会儿,不久后来到一道窄坡的入口,两旁被环绕墓地的土墙包夹。
住址应该在这道坡上面。换句话说,这道坡……
——就是眩晕坡吗?
坡道被毒辣的阳光晒得干涸。
看起来就像一条白色的光带。
我踏上坡道。
左右的油土墙里树木繁茂。
看它的枝极还有透过叶间洒下的光片,似乎可以听到如雨的蝉声,却不可思议地寂静无比。只听得见枝叶沙沙摇摆的声音,偶尔掺杂一些鸟啼。
我觉得面向阳光十分难受,不由得垂下头去,只看着干涸的地面前进。
老旧的民家屋檐下,麻雀正啄食着什么。
看到这个情景,我知道已经上了坡道顶端,总算抬起头来。
民家的另一头是竹林。
有个蔷麦面店的看板。此时我想起自己一早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一想起来,便突然感到饥肠辘辘,我一迳走向那家荞麦面店,吃了一碗清汤荞麦面。
我还真是悠哉。
荞麦面店隔壁就是目的地京极堂。
高挂在入口上的扁额以独特的笔致写着京极堂三个字。
错不了。
但是看不出店是开着还是关着。门帘是拉开的,但没有人影,也没有人的气息。
我透过玻璃门望进去,理所当然,视野被塞满了书架的书本给填满了。我年轻时候也常读小说之类的东西,但是开始老花眼以后,就完全不看书了。遗忘许久的墨水香味掠过脑中。
不过并不是实际的嗅觉有了反应。
我彷佛被想像中的气味引诱,伸手抓住门,但最后还是没有打开。因为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挂在屋檐下的木牌。
木牌写着休息中。
也就是打烊的意思吧。
以休息来说,也太不小心了。门看起来也没锁。用不着打开,我一看就知道了。
依我观察,门的内侧附有插式门锁。如果两边的门框没有完全对准,就没办法锁门,玻璃门的门框微妙地错开了。
我再次望进里面。
柜台后面的纸门也开着,看得到里面。
我把脸凑近玻璃,里面疑似走廊的地方出现人影。
人影似乎注意到我,屈起身子。他在看我。影子弯腰驼背地朝这里走近两三步。
对方把手伸到前面摆动着,正用手巾擦手吧。可能是刚从洗手间出来,影子一边擦手,一边伸着头来到柜台。
个子很高。
好像不是中禅寺。
脸露出来了。相当年轻。青年留着浏海齐剪、后脑发际理短的少爷发型,眉毛相当浓,一张娃娃脸。
只看脸的话,就像个小伙计。
小伙计好像看到我,张大了嘴巴,直起身子回头,朝着里面说了些什么。
我竖起耳朵。
京极堂先生,有客人——他说着类似这样的话。
——他在啊。
他在。我有些死了心,然后有点松了一口气。
真是好笑,我明明只是来消磨时间的。就算白跑一趟,时间也一样可以消磨掉,而且就算见了面,我并没有特别的要事,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不久后,年轻人背后出现另一道影子。
是和服。即使隔着玻璃门,也可以看出那张表情非常不高兴,凶恶得彷佛三千世界灭绝了似的。
我朝玻璃门伸手。
果然没上锁。
门很重,但很好拉,毫无抵抗地打开了。同时出现在一脸讶异地杵在原处的青年背后的凶恶男子——中禅寺秋彦——出声了。
「这……不是伊庭刑警吗?」
我……虽然开了门,却在这个时候犹豫了。我究竟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才好?
这如果是现役时代,只要亮个警察手帐,说声「借点时间」就行了。就算不这么做,也没必要特别卖弄殷勤,不管对谁,都只要以同样的态度说声「现在方便吗?」就好了。
我无可奈何,说了声「午安」。
真难为情。
中禅寺既不吃惊,也没有收起那张臭脸,但以非常柔和的口吻说:
「两年不见了呢。」
光从他的口气,就可以感觉出他没有恶意或敌意,真是了不起。
「是吗?不过我已经不是刑警了。只是个没用的糟老头。后来我很快就退休了。」
「哦,我听说了。」中禅寺微微地笑了。
和之前见到的时候不同,他穿着亮草色的和服单衣。脸色虽然称不上健康,但意外地看起来不错。我印象中的他脸色更要苍白、更病慷慨许多,不过他的肤色算是比较黑的。只有表情符合记忆,一脸不悦。
一脸不悦的男子朝着杵在一旁的青年说,「这位是我曾经提过的木乃伊事件的刑警负责人。」
青年扬起粗浓的眉毛,惊讶地说,「就是那个即身佛事件的……?」
「这位刑警在东京警视厅里,眼力之精准也无人能及。小柴,在他面前可是说不得谎的唷。」
「哎唷,京极堂先生,我才不会说谎呢。吹牛倒是很会啦,有时候也会胡说八道。」
「年纪轻轻就这副德行,前途堪虑哪。话说回来,伊庭先生,您今天光临是……?」
「不,其实……呃,也没什么事……」我说道,「昨天我见到木场,所以……」
这根本算不上说明。中禅寺露出有些伤脑筋的表情,同情地说,「您见到木场大爷了吗?」
「是啊。他说你是他的朋友。」
「朋友啊……」中禅寺的表情变得更伤脑筋了,「他也是个教人头痛的警察呢。如果伊庭先生和他认识,真希望可以请您趁机教育指导他一下。前阵子他也才惹出了不得了的麻烦事,不但被送上调查庭,还跟老家疏远……能够免于被惩戒撤职,全都多亏了大岛先生大力帮忙。」
「他……是大岛的部下吗?」
大岛这个人在搜查一课也是第一流的好手。他能以威严服人,也擅长疏通,调查时的判断也很精确。这么说来,听说我退休以后,他很快就当上了一课的课长。
「大岛先生似乎调到公安三课去了。」中禅寺说。
「劳动争议相关部门啊,他还真是去了个麻烦的地方哪。」
「大岛先生的干劲受到上头的肯定吧。也因为现在时势混乱,他似乎忙得不可开交呢。」
「他还年轻嘛。正值壮年,多吃点苦也是没办法的事。嗳,先不说这个……昨天木场……呃,来我家有点事,我们两个傻子意气投合,一起暍了酒。聊着聊着,就提到了你……」
这不是谎话。
不是谎话,但我觉得这仍然算不上来访的理由。
「我现在只有一个人,也没有工作,闲得发慌,所以……」我敷衍说,「嗳,也没有什么事啦。只是反正也问了你的住址……你现在在忙吗?」
我望向青年。青年搔了搔头,说,「也不算在忙呢。」洒脱的口气和动作都还不练达。青年似乎应答风趣,但感觉也像是装大人,他还没有受过社会大风大浪的历练。
——是学生吗?
「您猜的没错,他是个学生。」中禅寺说。
我明明什么都没说。
「他姓柴,就读文学部哲学系。」
「是大学生吗?」
「是大学院生(※相当于欧美的研究所,设于大学课程以上,教授、研究学术理论及应用的专门课程。过去日本的大学院制度较为多元,战后分为修士及阵士课程。)……吧,现在。对吧?」
中禅寺说了一所学校的名字,但我和学问无缘,不知道那是哪里的什么学校。柴再次搔了搔头,说:
「我叫柴利鹰,研究近世思想史。」
就算他说什么近世、什么思想,我也不太懂。「不好意思,我这个人胸无点墨。」我回道,于是他回答,「我在研究江户时代的儒学。」
「儒学……?」
「就是孝悌忠信那些……啊,我并不是军国主义者。我研究的是儒学,但也不是共同爱国那一套,而是更早以前的……呃,就是朱子学那类的……」
「你在警戒什么?」
青年的口气很含糊。他以为惹我不高兴了吗?我只是听到儒学,想到由良昂允罢了。
「呃、不,欸……」
柴不知道是支吾其词,还是想打马虎眼,但似乎是介于中间,最后他「嘿嘿嘿」地笑了。中禅寺瞥着他,说:
「选择儒学做为研究对象时,是会有许多麻烦的,伊庭先生。」
「许多麻烦?」
「嗯,麻烦不少。例如说,明治中期以后,这个国家将其当成国策的一环,推行儒学式的道德教育。对于受到这类规范薰陶的世代来说,这种研究是会教他们看不顺眼的。」
「会吗?又不是在拿它取笑,有什么好生气的?」
「话也不是这么说。因为研究者并不是信奉者。如果不和对象保持距离,研究就无法成立。儒学思想历史相当悠久,在发源地的大陆也历经过许多次变迁,有许多学派和教派。不管是朱子学还是阳明学,如果支持任何一边,就不可能做什么研究了。我国也是一样的。山鹿素行(※山鹿素行(一六二二~一六八五),江户前期的儒学者、兵学者。)和荻生徂徕(※荻生徂徕(一六六六~一七二八),江户中期的儒学者。)不同。战前所谓的忠君爱国思想,说起来也不过是这些变化的其中一种罢了,因此如果身为研究者,就不能采取一昧礼赞这些思想的态度。」
「你说的应该是没错吧,可是就算不吹捧,也不会贬损吧?」
「有时候也必须提出批判性的发言,这些话对某些人来说听起来就像毁谤。」
「嗳,是啊。」青年笑着说,「另一方面,现今民主主义的社会里,当然也有仇视这类战前偏颇的道德教育的看法。明治的新政府是为了让国体往他们希望的方向转换,才会把儒学做为政策道具,加以倡导:而既然是建立在这类意识形态上,不管是忠还是孝,多少都会与它的本义有些歧异,而儒学等同于皇国史观(※以国家神道为基础的一种历史观,认为日本是由万世一系的现人神——天皇永远君临、无可匹敌的神国。)、帝国主义这种不太正确的认识也就大肆横行了。所以有些人会认为选择这种危险思想做为研究对象,本身就是不好的……而我两边都被说过。」
柴说道,露出有些不自然的笑容。
原来如此。
我十分明白他的意思。像我也一直认为《论语》《大学》《中庸》这些书本里面写的是教人赞颂君主、发誓忠诚的文句,并深信不疑。
或许其实不是。
仔细想想,我对儒学根本一窍不通。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自以为隐约明白。
——伯爵也是。
由良昂允和他的父亲还有祖父,似乎都是儒学者。
我在完全不明白这些事的情况之下,而与由良往来,进行由良家的调查吗?
我望向柴。
「原来有这么多名堂啊。不过这样的话,用不着那么警戒。我不是公安出身,以前当的也不是特高警察(※即特别高等警察,高等警察的一种,负责处理思想犯罪、镇压社会运动等事务。二次大战以后废止。)。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搜查一课退休刑警,一个糟老头罢了。」
「哦……」
「嗳,糟老头是糟老头没错,但也不是连骨子里都染满了教育敕语(※一八九〇年发布的近代日本教育的最高规范,采敕令形式,内容以忠君爱国主义与儒教道德为主。)的老古板。我天生就排拆信仰崇拜那一套,不管是佛坛还是天皇御真影,我都从来没拜过,对这类话题一点芥蒂也没有,反而是不怎么喜欢谈,所以不管听到什么都不会生气,也不会拿白眼瞪你,放心吧。」
「真是个进步的糟老头呢。」柴说。中禅寺斥责他,「怎么这样对初次见面的长辈说话?没大没小。」
「不打紧,我本来就是个糟老头。不过我不是进步,只是不认真,没学识罢了。趁着年轻多读点书是好事。那么,怎么样?你是中禅寺的亲戚什么的吗?」
「是朋友。」中禅寺说。
「你这个朋友还真是年轻哪。」
「是啊。对了,伊庭先生还记得多多良和沼上吗?在出羽认识的……」
「我才忘不了呢。那个胖胖的和理平头的对吧?」
多多良和沼上是在当地被卷入犯罪的旅人。不管是外表还是个性,都是教人见过一次就忘不了的古怪人物。这么说来,不只是中禅寺,出羽的案子的关系人全都个性十足。
「我是透过他们介绍才认识小柴的。」
「原来是他们的朋友……这样说的话,是怎样?跟那个……怪物吗?还是妖怪?跟那个有关系吗?」
多多良这个人,在侦讯的时候自称职业是妖怪研究家。他的同伴沼上也是同类。我记得写调查报告的时候,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人家说你是妖怪关系者呢。」中禅寺对柴说,戏谵地笑了,「不愧是黑泽副教授底下的学生,真面目完全被看穿了。哎呀,伊庭先生的眼力老当益壮。您说的没错,他这个伤脑筋的家伙最爱谈论怪力乱神了。」
「你身边有不少这类伤脑筋的家伙哪。」
我将摆在柜台前的圆椅子拉过来,就要坐下,但中禅寺制止了我。
「难得稀客造访,别在这种地方站着聊,如果您不介意从这里进来,请进来寒舍坐坐吧。不过内子不在,得请您恕我招待不周了……」
中禅寺说完,吩咐道,「小柴,帮伊庭先生把鞋子提到主屋的玄关。」
我从柜台旁边进去。
果不其然,柜台后面是洗手间。柴刚才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吧。看样子店铺是后来才增建的。
我走过面对庭院的走廊,到处都是书架。
书架里整齐地摆着书。虽然摆得毫无空隙,但或许是因为打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密不通风的感觉。
我被带到约十张榻榻米大的客厅。
客厅打扫得十分整洁。
但是这个客厅里也摆满了书架。乍看之下,和待在店里没有什么不同。除了纸门以外的墙面全都是书架。正中央有一个津轻漆(※青森县津轻地方生产的漆器,上以各种颜色的漆之后,再扣以研磨而成。)的大矮桌。还有一个宏伟的壁宠,但是上面并没有装饰挂轴,而是依大小整齐地堆满了书本。
中禅寺拿坐垫劝我坐下后,说了句「我去泡茶。」从邻室离开了。
虽然并不凉爽,却也不闷热。
被这么多书本包围,一般不是会很有压迫感吗?就算不是书,如果东西堆得这么多,也会感觉杂乱无章吧。不过客厅收拾得井然右序,待起来很舒服。
面对庭院的纸门关着,但透进来的光线让人感觉有些凉快。
铃铃。
风铃响了。原来如此,风钤这种东西会让人感觉凉爽。
温度并不会因为声响而改变,虽说是受风吹而响,但又不是风直接吹到人体,光听声音又能怎样?只会铃铃乱响,搅得耳根子不清静——我一直这么认为。
——是因为内心没有余裕吗?
或许是吧。现在也是如此。正因为缺少享受浪费的从容心态,所以纵然时间再多,也只会闲得发慌,我到现在都还没办法去整理花草。
原来我并不是想要整理花草,
而是想要有个可以整理花草的悠闲心境吧,一定是的。
我环顾整个房间。
——这么说来。
由良家的书斋,书本的数量也十分惊人。一样有条不紊、毫无空隙地陈列着。
但是……
——那种压迫感是怎么回事?
我记得当时感觉到被压倒般的重量。
由良邸更广大,天花板也更高,应该有十足的开放感才对。
但是那栋鸟馆……
——是鸟吗?
是因为鸟的标本吗?
书斋里也放了鸟。
书斋里放的是鹤。
有些鹤伸展着羽翼,有些鹤倾斜着头——好几种的鹤,以它们没有意志的玻璃眼珠注视着进入书斋的人……
——没错,
我想起来了。
广大的书斋中央,
有一只格外巨大的鹤。
而且是漆黑的鹤。
有一只漆黑的鹤大大地伸展着双翼,装饰在那里。它的外形毫无疑问是鹤,但是色泽却完全是乌鸦的质感。那个东西除了不祥以外,我找不出别的形容。
——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真有那种鹤吗?虽然那栋馆里确实有着数不清的珍奇鸟类……
正当我想着这些事,檐廊的纸门打开,柴走了进来。是帮我拿鞋子过来吧。「不好意思哪。」我说。「没什么,小事一桩。」他答道。这个人教人搞不懂是礼数周到还是厚脸皮。
「你住哪儿?」
「松山。」
柴自己拉过座垫,放在矮桌旁坐下,这么答道。他一坐下,个头显得更庞大了,是因为他的肩幅很宽吗?
「松山?四国的松山吗?」
「是四国没错。不过我是冈山出生的。」
「哦,好远呢。」
我没有去过比箱根更远的地方。
「我要搭今天的夜行列车回去。今天是千叶的亲戚办法事。说是法事,也只是一群亲戚聚在一起吃吃喝暍。从坐车的时候就开始喝,整整三天暍个没停,肚子里都不晓得灌了几升(※一升约为一·八公升。)酒了。」
「哦……」
真了不起。
年轻真是教人羡慕。但是年轻的珍贵,只有不再年轻以后才能够了解。
「我直到刚才才酒醒呢。来见京极先生,总不好醉醺醺的。」
「很失礼是吗?」
「不,是不晓得会被他说什么。」
柴再次不自然地笑了。不,看起来不自然,似乎只是我多心。这个青年天生就是这副脸孔吧。
「不只是不晓得会被他说什么,要是连我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就伤脑筋了。」
「伤脑筋?」
「今天我带来了京极堂先生会高兴的题材。难得千里迢迢过来,得好好达成目的才行。」
柴说完,从摆在房间角落的布袋里取出好几册老旧的书本,摆到矮桌上。接着还翻出几本感觉用了很久的大学笔记本,在膝盖上摊开。上面贴了很多纸签。我觉得看人家的笔记似乎很失礼,所以装作没看见,但是才一瞥,就瞄到上面黑鸦鸦一片,应该是写满了文字吧。
「是要报告什么吗?」
「我找到一个颇有意思的东西。呃……您叫伊庭先生对吧?伊庭先生知道产女这个鸟吗?」
「鸟……?」
又是鸟。
我回答不知道。
虽然觉得好像听说过,但我现在实在不想回想起什么鸟的名字。我觉得脑中彷佛排满了大一堆的鸟——而且是标本,觉得很不舒服。
柴应道「这样啊」地拿起矮桌上一本古老的线装书,问我,「您知道这个吗?」
上面是一张图,画了一个女人站在树下,抱着疑似婴儿的东西,正在叫住旅人。是江户时代的书吗?
「这本书是从这家京极堂买来的。是鸟居清满(※鸟居清满(一七三五~一七八五),江户中期的浮世绘画师。)在宝历年间(※宝历为江户时代的年号,一七五一年至一七六三年。)写的青本(※青本为草双子(江户的流行插画读物)的一种,由绿色的封面得名,流行于江户中期,题材多为歌舞伎或净瑠璃、历史传记等。)《柳与鞠》(※原文标记为《柳にまり》。)。怎么样呢?」
就算他问怎么样,我也只看到一个女人抱着婴儿。我照实回答。柴有些伤脑筋地说「这样啊」,再翻出一本书给我看。
「这个怎么样?」
那张图里,一棵柳树随风摇曳,底下站着一个表情阴森的女子。不,不是站着。女人的脚并没有画出来。腰部以下晕掉了。而且画面的角落还有一个男人抱住头蹲着。看起来似乎是男子害怕着女子的图。
「这是幽灵的画吧?」
「嗯,是幽灵。可是……」
「哦,这张也是。」
幽灵抱着婴儿。
「是四谷怪谈(※鹤屋南北改编时事而成的歌舞伎戏码,一八二五年初演。大意叙述变心的民谷伊右卫门设计害死妻子阿岩,反遭阿岩的幽灵作祟而死。)吗?我记得有阿岩抱着孩子出现的场面。」
「很遗憾,这并不是四谷怪谈,不过您的意见非常接近答案了。这本书是天明五年(※天明为江户时代的年号,天明五年为一七八一年。)所写,叫做《百鬼夜讲化物语》。」
我问是妖怪的书吗?柴答道算是。
「您不知道吗?这是晚上在路边要人抱婴儿的妖怪……」
「噢,你说产女啊。那我小时候听过。是我在什么东西读到的吗?是要人抱孩子的幽灵吧?生产过世的妇人出来作祟。」
「是的,就是那个。」柴异常高兴地回应我,「产女妖怪第一次出现,是在《今昔物语集》里。卷二十七,(赖光郎等平季武值产女语)。就像您说的,是要人抱孩子的生产死亡女子的妖怪。」
「哦,我是不知道什么物语啦,不过这种故事我听过。唔,是小孩子听的故事吧。可是……你刚才是不是说产女是鸟?」
「是啊,重点就在这里。」柴更高兴了。「其实产女是鸟唷。明明是鸟,却又是女人,而且还是婴儿。」
「婴儿?婴儿是被抱着出现吧?」
「也有一些文献把产女画成婴儿的形象。简而言之,就是流掉的婴灵。恰好一年前,去年夏天,京极堂先生写了封信,告诉我有关这方面的事。因为相当有意思……」
「遭有意思吗?」
是这个人很特别吗?还是年轻人都喜欢这种话题?我不太清楚。
「我喜欢妖怪啊。」柴说。
「中禅寺也是吗?」
我……对中禅寺其实不是很了解。我记得他的打扮很古风,但说的话爱卖弄道理,所以一直以为他这个人不喜欢妖怪幽灵这类非科学的事物。
「他这个人特别爱好妖怪。」柴说,「对了,刚才提到的多多良和沼上两位,还有我就读的大学社会学系的副教授黑泽老师,加上中禅寺先生,他们四个算是妖怪爱好者三巨头——不对,四天王。我还在修行当中。」
这种东西也有修行吗?
「以修行来说,你看起来很乐在其中嘛。这不是什么苦修行吗?」
「修行愈是困难就愈有趣吧?愈辛苦愈快乐。」
「嗯?」
原来有这种似非而是的相反说法啊。愈困难愈有趣,愈辛苦愈快乐——能这么想的话,世上就没有任何讨厌的事了。我深深地佩服起来。
「我从来没有认真念过书哪。我一直觉得做学问很难,所以觉得学士先生很了不起。记东西、变聪明要趁年轻。能够博学多闻是最好不过的。」
到我这样就太慢啦——我说。
「不,伊庭先生,做学问并不是记东西唷,是学习思考的能力。知识渊博的人和学者不一样。虽然学者多半都知识渊博啦。按部就班地去思考不懂的事,验证自己的思考正不正确,这样的过程需要知识。所以会去调查。结果就会变得知识渊博了。」
「哦?那是怎样?这和我们为了巩固证据,踏实地进行访查没什么不同嘛。」
「没什么不同,非常朴素。」
原来做学问和调查案子其实没什么两样吗?
我这么问。
「那当然了。」柴田应道,「不管任何工作都是这样的。」
「任何工作都让人乐在其中吗?」
我乐在其中吗?
我不记得自己乐在其中。不过虽然不觉得愉快,但或许是沉迷其中。可是,结果我得到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吗?
不,不能这么想吗?
这是我持续了许多年的工作,总有什么收获吧。然而我却无法引以为傲,或许这就是我没出息的地方。
——不对吗?
得到的收获还是很多,但是或许失去的比得到的多上太多了。
「年轻人真好哪。」我无意义地反覆。「只有年轻而已啦。」柴笑道。我渐渐习惯他那原本让我觉得不自然的笑容了。
「那是怎样?这个幽灵有时候是女人,有时候是鸟吗?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吗?」
「不,京极堂先生精通各种传说和民俗学,对信仰之类的也很有研究。而且他是做这一行的,也很清楚各种文献古籍。所以他将古今的文献和传说中出现的产女相比较后,发现彼此之间似乎有矛盾。」
「彼此有矛盾?」
「就像伊庭先生刚才说的,从图像上来看,产女是日本的幽灵——女幽灵的原型。然而民间传说中的产女形象却是形形色色。有时候是一种叫产女鸟的鸟,有些古文献还说实际捉到一看,原来是苍鹭……」
「是鹭啊?」
是装饰在由良家杀人现场的鸟。
「京极堂先生的推论是—产女之所以是鸟,是来自于声音的联想。全国各地似乎都有只听得到婴儿哭声的怪异。水鸟不是会发出类似婴儿的哭声吗?」
「声音啊……」
柴田发出「呱呱」的怪声。
「没办法模仿得很像呢。不管怎么样,如果草原或河畔突然冒出婴儿的哭声,会把人吓一大跳吧。不可能有婴儿的地方出现婴儿,首先是让人觉得恐怖,然后再产生出形形色色的怪异内容。有些地方认为是婴儿,有些地方则是抱着婴儿的女人,就算发现那其实是鸟,也会被解释为是生产而死的女子变成的鸟。」
「就算发现是鸟也一样吗?」
「因为一样恐怖嘛。」柴说,「只听得到啼叫声的状况很让人恐怖吧?如果听起来像是婴儿悲伤的啼哭,人们就会认为是那样的鸟。特别是在婴儿死亡率很高的时代,人们听起来应该会是这样吧。」
「端看听到的人怎么感觉吗?」我这么说,柴便应道「是啊」。
「就看人们怎么解释。这就是京极堂先生提到的有趣观点,他说大凡怪异,都是在接触者的内部构成的。」
「接触者的内部?」
「总之京极堂先生的意思是,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柴说。
「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啊……可是听说他是个神主又是帮人驱魔的,生意做得很广不是吗?」
「哦,那也是基于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信念而做的吧。不过我也不晓得说信念对不对。」
「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啊……」
没有吧,一定没有。
「唔,就算同样听到苍鹭的声音,有些人会以为是婴儿的哭声,有些人会联想到抱着婴儿的女人。」
「因人而异吗?」
「嗯,是因人而异,不过也要看那个人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吧。这类怪异若是被传述,确定形式,被赋予名字的话,就会成为一个民俗固定下来。」
「环境不同,解释也会改变吗?」
「会啊。即使是同样的怪异,不同的地方有时候会加上不同的解释,有时候即使名字相同,外表和性质也会不同。我想那是由于当地的文化差异以及信仰互异所造成的吧。」
「原来如此。」
原来无聊的妖怪故事也有道理。
「所以只凭着产女这个名字去思考,好像会碰到瓶颈。就像我刚才说的,产女有各种不同的出现方式,绝对不是完全相同。有时候是蜘蛛,有时候是火球。」
「哦,我懂了。产女这个称呼说穿了并不是指某种特定现象的名字。许多地区在出现奇妙的事物时,而它的原因让人联想到生产死亡的女子时,就会把它称为产女……是吗?」
「不愧是名刑警。」柴吹捧说。
漫长的人生里,我从来没有一次认真思考过妖怪。
是因为生活中没这个必要吧。妖怪故事,根本就是无益的代表。
——无益也是一种余裕吗?
我感到非常新鲜。
「不过呢,」柴挑动那双粗浓的三角型眉毛,「京极堂先生说,有个地方他怎么样都想不透。」
「怎么说想不透?」
妖怪还有什么想透想不透的吗?
「产女这个东西,汉字怎么写?(※前文中提到的「产女」,皆以平假名「うぶめ」(ubume)表记。)」
「这种东西也有汉字啊?啊,河童、天狗也都有汉字嘛。可是调查报告里不会出现妖怪,我不晓得怎么写哪。」
「写做生产的女人,产女。」柴说道。
「产女?」
「对,很多时候都是这么写。可是呢,有时候也写做『姑获鸟』。」
「喂喂喂,姑获鸟是什么东西啊?」
「姑息的姑,获得的获,再加上鸟。」
又是鸟吗?
「姑获鸟是支那国的妖物。」
「是不一样的东西吗?不是有些地方这么称呼鸟的产女吗?」
「呃……」柴回答得模棱两可,「唔,这不是日本的妖怪,所以不一样,但是原本就有许多大陆产的妖怪传入日本。从大陆来的妖怪里,好像有些生于大陆长于日本,还有一些归化了日本。关于这方面,就是……喏,伊庭先生好像也认识的多多良老师的拿手领域了。」
「那个胖子吗?」
他是个怪人。
「可是这个的情况似乎有所不同。」柴说,「姑获鸟似乎不是传入以后变成了产女。它的名字没有变成日本风格,性质也没有改变,根本就是不一样的两个东西。是不同的东西被混淆在一起——不,应该说被当成了同一个东西。大陆的姑获鸟这个怪鸟呢,会抓小孩子。」
「绑架吗?」
「不是绑票勒赎,是抓来当自己的孩子。不过这种鸟也被视为是生产死亡的女子变成的。这是两者的共通点。」
「那是因为这样而被混淆在一起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吧。」柴又丢给我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虽然被混淆了,但也不是决定性地混淆在一起。不过,京极堂先生似乎认为那不是自然而然混淆在一起的。唔,产女这种东西,以前是妇孺皆知嘛。」
「我倒是一时没想到是什么哪。」
「因为是古早以前的传说了。」柴说,「虽然伊庭先生不熟悉产女这个名字,但是看到她的形姿,也会认为是幽灵吧?换句话说,只要有个穿白寿衣、披头散发的女子幽幽地站在柳树下,那就是死人——这样的想法铭刻在你心中,对吧?」
「嗯,是啊。」
是受到戏剧还是什么的影响吗?
我的确认为幽灵就是这样的东西,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甚至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
「这叫做铭刻啊?」
「还是叫什么呢?产女就是这么普遍地渗透在一般大众的心中。然而姑获鸟呢……」
一般人不知道姑获鸟——柴说。
「虽然很多时候产女也写成姑获鸟这三个字,不过完全是借用汉字的表记,和字面没有关系。但原本姑获鸟几乎没有流传在民间传说或街谈巷议里,庶民不知道这东西,知道它的只有一部分菁英分子。知识分子曾经在书本中介绍过大陆的姑获鸟是怎样的东西。像是《本草和名》之类的书。」
「等一下。」我制止他,「这只是表记的问题吧?把那些东西用文字记录下来的,不就是那些知识分子吗?书写或留下记录的不是庶民吧?反正讲话的时候都是同一个音,用什么汉字表记都没有问题吧?」
「是没有问题。产女就是产女,在各地方……虽然有若干变迁,但它就这样流传下来,保留到现在。不过经过明治、大正、昭和,我觉得地域差异这种东西似乎被弭平了。」
「意思是地方的文化消失了吗?」
「似乎正在渐渐消失哪。」柴的脸皱成一团,「这部分是拾了京极堂先生的牙慧,简而言之,过去是由记忆和记录传承下来的。历史学是以记录做为主体累积起来,民俗学则是以记忆为主要研究对象。而记忆呢,唔,是会淡去的。」
「我最近也常忘东忘西的。」我说。
「但是记录会保留下来不是吗?」
「有时候也会烧掉或遗失啊。」
「呃,也是。总之,有时候记忆也会被记录涂改。产女的多样性也失去了不少吧。现在也没有什么人认为产女是鸟了,虽然外形是保留下来了。然后呢……京极堂先生说他想不透的,是姑获鸟和产女为什么会被当成同一个妖怪。」
「那不就是你刚才说的……」
「生产死亡的女子吗?哦,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可是,产女很多时候是送出孩子的妖怪,而另一方面,姑获鸟则是掠夺小孩的妖怪。」
「完全相反呢。」
「就是啊。在中国掠夺,到日本送人——也不是这样吧。日本的产女外形和出现的方式虽然形形色色,但是不会抓小孩。」
「唔,说不同也的确不同……不,完全不同吗?」
「之间的差异之大,就像绑架和弃婴,绑票监禁和监护人遗弃呢。然而它们却被视为相同的存在,所以京极堂先生纳闷里头应该有什么背景才对。」
一日一在意,就耿耿于怀吗?
虽然应该也不是什么值得计较的事。
「这是去年夏天的事了,而我查到了这个谜团的解答。」
柴高兴地微笑了。
在那张笑容后面,纸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中禅寺的臭脸露了出来。古书肆手中拿着托盆,上面摆着茶杯。
「怎么,小柴,你在跟伊庭先生聊些什么?」
「在聊产女的事啊。」
「那不适合拿来当成一般闲聊的话题吧?」中禅寺说着,把茶托摆到矮桌上,再放上茶杯。
「内子不在,意外地费了点功夫。原本想弄点凉的什么,不巧的是……」
中禅寺说到这里,望向摆在矮桌上的书本和笔记,眯起眼睛。
「啊啊,才刚稍微离开一下,你就拿出这种东西来……。小柴,我说你啊,人家又不是黑泽先生还是沼上,你也选一下话题好吗?哪有人和初次见面的人聊妖怪的?而且还拿出这种东西……人家会怀疑你的人格的。」
中禅寺在壁宠前坐下,同时低头道歉:
「对不起啊,伊庭先生。我身边似乎有不少这种拿妖怪话题当季节招呼的没礼貌家伙。如果让您觉得不舒服,我代他道歉。」
中禅寺一边苦笑一边说。
「不,他的话满有意思的。或者说,我还想继续听下去呢。听到一半反而教人在意。」
「这样啊。小柴,你说了些什么?不过伊庭先生也真是好奇心旺盛呢。」
「不,我对这种东西完全是门外汉。听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啦。」
「不,伊庭先生理解力很不错唷。」柴说。
「小柴,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可是,你昨天说你找到了什么,是跟产女有关的东西吗?」
「是新资料唷。」
「新资料?」
柴这次露出由衷开心的表情。
「谜底解开了。」
「谜底……?」
「我直接说结论吧。」柴探出身子,「在我国,产女和大陆的姑获鸟会混淆在一起,原因是有个人将这两者定义为相同之物。」
「哦?」
中禅寺的外表还是一样不悦,但在我看来,他的眼中浮现出喜色。
「……你查到了吗?」
「大概。」柴答道,「这种事没办法百分百断定吧?但是就目前来说,应该是不会错。」
「你发现了什么?」
「不是发现,唔,只是漏掉了。」
「也就是说,说是新资料,也不是未公开的或新发现的资料罗?」
「是的。我是不知道这是否广为一般人所知道的资料,不过至少这并不是过去无人能够接触的文献。我想只是没有人把它当成妖怪的资料……」
「到底是什么?」中禅寺问道。
「哦,」柴答道,「将我国的产女和姑获鸟定义相同之物的,似乎就是林罗山。」
「那个……林罗山吗?」
「幕府儒官的代表,林家之祖,那个林罗山。」
我也知道林罗山。不过我只知道他在德川家康底下做官,服侍过秀忠、家光、家纲四代将军,是个长寿的学者而已。
「就是那个罗山。」柴说。
「这样啊……是名物学啊。」
「答对了。」
「中禅寺,什么叫名物学?」
总不可能是研究各地方的名产。
「名物学顾名思义,是为物品命名的学问。像是调查动植物及器物的名称与实际状况,并检验名实是否相符。」
「就像比对遗体的身分是吧?」
「这个比喻有些不敬重,不过正是如此。」中禅寺笑道,「即使不明尸体身上有些物品能够显示身分,警方也一定会再次确认是否真是本人吧?如果物品上记载的姓名与遗体的长相外貌不一致,就会调查真正的名字。名物学就是这样一门学问。当然它也有博物学的一面……是啊,罗山曾经研究名物呢。」
「就是啊。」柴点点头,「罗山这个人虽然很有名,但好像不怎么受欢迎呢。他煞有介事的功绩是广为人知,但说到他做为一个思想家的成就,顶多只想得到他是个排佛论者吧。不,我不是说专家,而是一般人的印象。」
「是啊。一般都说罗山是日本最早的朱子学信奉者,因此他也被视为确立近世朱子学的人物,同时一般认为在使朱子学成为朝廷官学这方面,罗山做出了莫大的贡献,但是……」
中禅寺说到这里,摸了摸下巴。
「……我觉得这方面的评价相当可疑。异论也不少。」
「嗯,说到第一个信奉朱子学的人,也不能撇开他的师父藤原惺窝(※藤原惺窝「一五六一~一六一九),江户初期的儒学者,为朱子学派之祖。)不谈呢。最后朱子学的确成了官学,不过罗山尽管受到家康赏识,但是很难认为他直接影响了家康的思想。」
「这一点很难说。」中禅寺说,「话虽如此,罗山的渊博学识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再说他也的确是第一个被将军家拔擢任用的朱子学者,应该也不能说不对吧。」
「唔,的确不能说错啦。而且不管怎么样,罗山都对提高儒学者的地位有着相当大的贡献。他是突然谒见,受到录用嘛。」
「儒学者的地位根本没有提高吧?像熊泽蕃山(※熊泽蕃山(一六一九~一六九一),江户前期的儒学者,从中江藤树学习阳明学。),还说『儒者,艺者也』哪。」
「蕃山学的是阳明学嘛。」柴回道,「林家是朱子学吧?」
「林家也只是御用学者罢了。松浦静山(※松浦静山(一七六〇~一八四一),江户后期的平户藩主,幼时好学,退休后记录见闻,着有《甲子夜话》等。)在《甲子夜话》中提到,作事奉行(※江户幕府的官名。负责幕府的建筑物营造及修缮事务。)建议说,昌平的圣堂是无用的长物,干脆拆了怎么样?于是引起众人议论纷纷,说圣堂是什么东西?是祭祀什么的地方?」
「这是什么问题?没有人知道吗?」
「据说没人知道。这可是宝历时期的事呢。于是御用传令官被派去询问奥右笔(※江户幕府的官名,负责管理公文及记录、调查先例,辅佐老中职务。):圣堂里祭祀的是神还是佛?」
「哇哈哈哈。」柴大笑出声。
「的确……是个笑话。奥右笔这么回答了:圣堂祭祀的是孔子这个人吧?然后令人吃惊的是,传令官连孔子是谁都不知道。」
「连孔子都不知道!」
「真伤脑筋呢。然后奥右笔这么回答了:我也不晓得那是谁,好像是《论语》这本书里提到的人。……就是这样啊。」
「唔唔。」柴呻吟起来,「那么,中禅寺先生的立场是,认为罗山没有功绩罗?」
「相反。」中禅寺说,「我只是认为,世间传颂的罗山功绩不过是幻想。该注意的是别的地方。」
「哦?是哪里?」
「台面下的部分。」
「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功绩吗?」
「不是什么不为人知,只是大家都遗漏罢了。你也研究江户的话,最好留意一下,谈论江户时,现代人怎么样都会以近代的角度去诠释它。如果以这样的观点去看,例如我们称为传统的事物真的是古来的传统吗?——连这类理所当然的疑问都不会产生了。传统这个概念是近代才建立的。罗山也一样,如果透过明治以后的国家框架去审视他,是会扭曲的。」
「会扭曲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像罗山,就是把他评为让朱子学变成官学的人物,他才会显得凡庸。有时候他甚至会被贬为俗儒、被当成坏人。」
「俗儒……嗯,罗山不怎么受欢迎嘛。」
「是啊,成不了说书故事的主角。」中禅寺说,「若是依附权势立身,就会遭到后世不当地评价。荣西禅师(※荣西(一一四一~一二一五),鎌仓时代的禅僧,临济宗之祖。入宋修习临济禅归国后,获得幕府皈依,势力大盛。)如此,柳生(※战国时代的土豪柳生宗严创立柳生新阴流剑术,后来侍奉德川将军家。其孙柳生三严(柳生十兵卫)为著名剑豪,有许多作品以他做为题材。)亦然,像十兵卫三严就比较受欢迎对吧?」
「批评罗山是俗儒的,是中江藤树(※中江藤树(一六〇八~一六四八),江户时期的儒学者,为日本阳明学派之祖。)吧?藤树他非难罗山言行不一嘛。」
「这个非难颇为与众不同。」
「有名的儒学者会言行不一吗?」
我插口道,柴嘟起嘴唇,否定地「唔唔」了两声。
「罗山的立场是排佛——排斥佛教,但侍奉家康的时候,因为家康命令,他便做了僧侣打扮。藤树说,就算是为了仕宦而便宜行事,但和尚的敌人做出和尚打扮,像什么话……」
「不只是这样。罗山还有一个僧号叫道春,而且最后还成了民部卿法印。」
「是的。嗳,罗山就是成了法印,才会遭到责难。他是圣而从俗啊。啊,法印是地位最高的和尚称号。」
我说「这还真复杂。」柴应道,「的确很复杂。」
「可是,这也是为了让朝廷接纳他深信是正道的朱子学而做出的权宜之计——现代人是这么解释的吧?」
「这个嘛……」中禅寺暧昧地应话,「嗯,说是权宜之计,也算是种权宜之计吧。但林罗山这个人就算不是个天才,也是个出类拔萃的秀才,同时他勤学不辍,又是个策士。我并不讨厌他。据说他拜入惺窝门下时,提出的读书目录上记载了多达四百四十册的书籍,自成一家以后,一年也研读多达七百册的书。说起来,他就是因为明历年间(※明历为江户时代的元号,自一六五五年至一六五七年。明历大火发生于明历三年一月一八日至二〇日。)的大火,让藏书连同仓库一起烧光了,才会悲愤而死,不是吗?」
这总让我感同身受哪——中禅寺笑道。
「可是确实就像小柴说的,他的思想方面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和荻生徂徕或山鹿素行相比,他平凡多了。」
「他缺少独特性。」柴说。
「没错。如果要评价,应该要对他把儒学推广到一般民众这一点给予更大的评价。为《四书》、《五经》注下训点(※为了以日文阅读汉文,而在原文加上的文字和符号。)的是罗山,将过去由禅僧、和尚及公家所独占的特权知识——儒学——开放给大众的,也是罗山。」
「就是说啊。唔,他并没有从本家的朱子学逸脱太多。不过,他费尽心血与阳明学做出区别,排斥王阳明、陆象山的学风,并彻底抨击佛教,只热心于夸示朱子学的正统。」
「攻击对立的一方,好突显自己相信的正统吗?」我问。
「就是这样吧。」柴答道,「因为太过于贯彻朱子学原理主义,他连师父惺窝都批判下去了。与其说他是思想家,更接近启蒙家。」
「他批判自己的师父啊?」
「他的师父惺窝的学风很大方,非常宽容唷,伊庭先生。罗山就是劝告师父,叫他必须更严格一点。唔,感觉上他只有这种地方惹人注意。」
柴向中禅寺征求同意。
「也是吧。」主人再次暧昧地应声,「他的著作也以平易的启蒙书居多。不管是《春监抄》还是《儒门思问录》,都是以和文撰写的教育书籍。罗山并没有发表什么艰涩锋利的罗山学式的作品,所以才会留下小柴说的那种印象吧……不过我认为他这个人绝对不只有这样。他对于古书的蒐集整理、对书志学方面的探究心超乎常人。罗山这个人十分注重网罗,也重实证,而且又是个热心的研究家。他不是曾经与黑衣宰相金地院崇传(※以心崇传(一五六九~一六三三),为江户初期的临济僧,侍奉德川家康,负责外交及寺社行政。权力之大,被称为黑衣宰相,但家康死后随即失势。)一起抄写《群书治要》吗?」
「你是说,他著作的数目也非常多?」
「因为他很长寿。」
中禅寺说得很直接。
「罗山八岁就会背诵《太平记》(※成立于十四世纪后半的军记物语,描写日本南北朝时代的动乱。),十二岁通国字,能阅览汉籍,十三岁入建仁寺修习禅学。至于公开讲授《论语集注》,是他二十一岁的时候,相当早熟。他二十二岁认识惺窝,后来也向今出川晴季(※今出川睛季(一五三九~一六一七),即菊亭睛季,为安土桃山后期及江户前期的公卿。)学习有职故实,并研究神道,非常热心向学。他二十三岁拜谒家康,后来一直到七十四岁过世为止,孜孜不倦地活动,出版著作会那么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就连担任重要职位以后,也编撰了《宽永诸家系图传》、《本朝编年录》等等。」
「就是这里。」柴说。
「你说的这里是哪里?」中禅寺问。
「也就是说,学习儒学的人姑且不论,一般人听到林罗山,会想到的不是《本朝神社考》或《神道传授》这些著作吗?」
「还有日本三大温泉吗?(※日本三大著名温泉是由林罗山所选定,即有马、草津、下吕三大温泉。)」中禅寺说。
「你说下吕温泉吗?」柴笑了。
「喂喂喂,儒学者连这种东西都要决定吗?」
「嗯,林家的儒者要说的话,似乎是很喜欢决定一些有的没的……问题就在这里。罗山的功绩,是不是因为他儒者的立场,还有朝廷御用学者这个头衔,而被忽视了呢?像我,直到开始研究这些以前,一听到林罗山,想到的都只有《怪谈全书》而已。」
「原来如此,你说的是这里啊。」
中禅寺露出高兴的表情——看起来。
「小柴,我刚才说的也正是这里。罗山如果不是官学之徒,或者不是儒者……如果他是个名物学者或名辞学者,或在野的本草学者、神道学者,他的评价或许会大不相同。不过,由于他那样的地位而能够实现的工作,应该也不少吧……」
「是的。罗山与其说是朱子学者,更像是把朱子学放在理想的学者、知识分子吧?」
「我觉得知识分子这个概括方式有待商榷,不过我很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怀疑这完全是罗山的战略。」
「战略?」柴纳闷地问,「你的意思是,那不是世人的误会,而是罗山明知道而故意这么做?这部分我不太了解,不过总之……请看看这个。」
柴从桌上的书中挑出两本,递给中禅寺。
「这不是《多识编》吗?」
「是的。这是庆安二年(※庆安为江户时期年号,一六四八~一六五二。)出版的,是宽永八年(※宽永为江户时期年号,一六二四~一六四四。)版,所谓《新刊多识编》的复刻本之一。而这本则有点稀奇了。应该是庆长十七年(※庆长为安土桃山时代跨江户时代的年号,一五九六~一六一五。),罗山三十岁时写下的《多识编》草稿的抄本。」
「哦?我是听说过,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
中禅寺的眼神变了。
木场在酒席上也提过,虽然一方面是做生意,但中禅寺本人也是个相当严重的书痴。仔细一看,不只是眼神,他连脸色都变了。柴愉快地看着他的表情说:
「从草稿到《新刊》,中间间隔了将近二十年,两相比较,十分有趣。」
「哦?的确,旧的版本中,罗山大量地用了神这个字。在反覆校订当中,罗山把某某之神这样的记述全部撤回了。这是显示出他认为神这种称呼不应该妄加使用的意志吗?」
「我认为是受到朱子的影响。很有意思吧?」
「我说你们,那是什么书?」
听到这里,却被抛在一旁,教人觉得寂寞。
「这个啊,有本中国的书籍叫做《本草纲目》,这本书就是将上面记载的动植物名称以训读(※训读相对于音读而言,是以日语发音去读汉字。)标上和名。例如,狗是伊奴,水獭是加和宇曾,狒狒是和良伊计毛乃(※「和良伊计毛乃」(waraikemono)以日文发音,意思即是「大笑的野兽」。)。」
「大笑的野兽?这是辞典吗?」
「对,辞典,辞书。」柴拍膝道,「不过这本《多识编》,一直被当成写汉诗时使用的书籍,或是本草学者的用书,一直没有切确的定位,也没有被好好地研究过。罗山也常写诗,而且既然它书写的契机是《本草纲目》,会被当成本草书籍来阅读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庆长十二年,罗山在长崎拿到《本草纲目》以后,就直接献给了家康。罗山剃发,被朝廷录用,也是那一年的事。而《多识编》的成立,是在五年后的庆长十七年。虽然不是家康命令他写《多识编》,不过就算把它当戍是为了家康而写的,也不会相去太远。」
「那样的话,又会怎样?」
「辞典这种东西,都是献给为政者的。」中禅寺说,「换句话说,小柴你的意思是,这本《多识编》给后世带来的影响意外地大吗?」
「嗯,虽然表面上不明显,但我认为影响很大。贝原益轩(※贝原益轩(一六三〇~一七一四),江户前期的儒学者、教育家及本草学家。信奉朱子学。)和小野兰山(※小野兰山(一七二九~一八一〇),江户后期的本草学家,于幕府担任医官,游历各地采集动植物及矿物。着有《本草纲目启蒙》四十八卷等。)后来的《本草纲目》研究,一定也是以此做为出发点,此外也有许多值得注意的部分。仔细比对,可以发现《多识编》除了《本草纲目》以外,也参考了《倭名类聚抄》,或抄录《王氏农书》的条目,除了训读以外,有时候也会加以解说。这些项目分类条列,可以算是一种罗山流的字典,和后来的博物学也有共通之处。」
「原来如此。」中禅寺点点头,「关于这个,你是说例如寺岛良安(※寺岛良安(生卒年未详),江户中期的汉方医,精通和汉之学,着有图解百科事典《和漠三才图会》一〇五卷。)等人的研究吗?」
「《和汉三才图会》当然也是如此,但我想将文艺等领域也纳入视野,将研究范围扩展得更大。比如说,平田笃胤(※平田笃胤(一七七六~一八四三),江户后期的国学者,本居宣长的门生,提倡复古神道,影响幕末的尊王攘夷思想甚巨。)的《古今妖魅考》也是受到《本朝神社考》的影响,所以罗山的影响力应该意外地大。」
「应该是。」中禅寺答道。
「一定是的。」柴看起来非常高兴,「一定是吧?我在想,近世的怪异有一部分应该是从儒佛的攻防及吸收的关系中产生的。我想着手研究这个问题。」
「攻防与吸收?」
「我没办法说明得很好……唔,我认为佛教这一方,应该吸收了罗山等人为了批判佛教而揭示的儒学知识的一部分,加以转化为理论武装,以补强己方的说法——应该有这样的一面。特别是关于怪异的解释,这种倾向更是强烈。唔,总之这是今后的研究课题。」
「很有意思呢。」
「有意思吗?」
「很有意思啊。怪异这种东西,战前战时的忠孝一贯国策型儒学研究自不用说,战后教养主义式(※教养主义为主要透过阅读古典、经典著作来获得知识、陶冶人格的思想,兴盛于大正到昭和初期的旧制高校。)的儒学研究也不会处理这种题材。」
「我想要探索的不是鬼神论式的,或是在儒学内部完结的议论,而是想要在一般的怪异理解当中,寻找儒学思想的影响。所以我一直在留意,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成为这种想法的论据?结果……」
「你在《多识编》里找到了什么吗?」
「嗯。唔,一开始只是读好玩的。像是里面把罔两写成岐毛久伊于仁(※日文的意思为「食肝鬼」。)呢。」
「食肝鬼?完全就是这个意思嘛。」中禅寺说。
「就是啊。然后是产女,请看这个鸟的部分。」
听到鸟,我忍不住将短小的身躯往前采去。
鹰。游隼。鹞。黄。苍。雕。羗鹫。乕鹰。
这些文字映入眼帘。
姑获鸟……
今思宇布米登里又云奴惠(※「宇布米登里」即「产女鸟」之音,「奴惠」即「鵺」之音。)。
上面似乎这么写。
「今思啊……」
「嗯。现今思量……也就是现在正在考虑、决定的意思吧。他思考了适合姑获鸟的倭训,认为大概是产女,或是鵺。」
「是……罗山决定的啊?」
中禅寺一瞬间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
「最早是什么文献中出现将姑获鸟和产女视为相同之物的记述呢?」柴问道。
「最早?这个嘛,我没有认真调查过,大概是《奇异杂谈集》吧。就我所知,没有比它更早的记述了。」
「既然连京极堂先生都不知道了,就算有,应该也是非常冷僻的书籍吧。我调查到的也是《奇异杂谈集》。这本书的出版时间,是罗山死后三十年的贞享四年(※贞享为江户时期年号,一六八四~一六八八。),不过有早于它的古抄本。关于古抄本的成立年代,有人说是天文年间(※天文为江户时期年号,一五三二~一五五四。),但应该没那么古老。因为它引用了《本草纲目》。」
「顶多庆安或明历是吗?」
「差不多吧,顶多重叠到罗山晚年吧?」
「也就是《多识编》比较古老吗?」
「是的,《多识编》古老多了。当然,还有罗山与《奇异杂谈集》的编撰者参考同一份资料的可能性,不过罗山这边……」
「写着『今思』。原来如此。这……或许的确是一个发现哪。」
中禅寺抱起双臂。
「这不是遗迹,所以不能说是挖掘,不过,过去没有人以姑获鸟为中心去读它呢。可是京极堂先生,你觉得《多识编》里的记述怎么样?为什么罗山会让姑获鸟读做产女呢……?」
「你想说应该注意的是鵺吗?」
「答对了。罗山说,姑获鸟应该是产女,或是鵺。」
「鵺,我记得是源赖政(※源赖政(一一〇四~一一八〇),平安末期的武将,射箭的名手,他射下紫宸殿上的妖怪鵺的传说脍炙人口。)消灭的怪物吧?我曾经在锦绘(※浮世绘的彩色版画。)之类的看过。」
「这个嘛,伊庭先生,那个怪物虽然被称为鵺,但是原本它只是个会发出鵺的叫声的怪物而已。头是猴子,身体是狸子,尾巴是蛇,手脚是虎,叫声是鵺。」
「那么,鵺不是怪物的名字罗?」
「所谓的鵺就是虎鸫。」中禅寺说,「是夜啼凶鸟。说起来,把一个猴子头、手脚是老虎的狸子用怪鸟的名字命名,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吗?跟鸟一点关系都没有呀。它的外形找
不到半点鸟的要素。以鸟来形容的,只有声音而已。发生在紫宸殿上空的怪异,原本应该是视为啼声的怪异才对,所以……鵺是鸟。」
「没错,是啼声。」柴说,「换句话说,在当时来说,产女也是啼声的怪异吧。」
柴有些兴奋地说。
「是这样吗……?」
「什么是这样吗?京极堂先生以前不也说过,产女是啼声的怪异吗?」
「我是这么说过没错,但是在罗山的时代,不可能只是这样吧?婴儿啼哭的怪异的确从古代就有,有时候也会被视为是水鸟的叫声,但是另一方面,要人抱孩子的幽灵型产女的记述,往前回溯的话,可说是要多少有多少。说起来,《今昔物语集》的记述说的也不是鸟,那可是十二世纪出现的书籍呢。」
是柴刚才提到的,初次有产女之怪出现的文献吧。
「《今昔物语集》里的产女……真面目是狐狸。可是京极堂先生,罗山会把姑获鸟和产女视为相同,还是因为产女是鸟吧。项目也放在鸟类的地方。而且罗山的著作里,有一本叫做《野槌》的。」
「《徒然草》(※鎌仓时代,吉田兼好听着的随笔作品。约成立于一三一七至一三三一年。)的注释书对吧?」
「对,《徒然草》第二百十段的地方。」
「唤子鸟吗?」
「对。古今传授的三鸟之一——唤子鸟,它的真面目是鵺——吉田兼好这么叙述,但罗山在解说中提到,鹧这种鸟,是赖政所射下的妖鸟,应该是《本草纲目》里出现的姑获鸟、治鸟、木客鸟。换句话说,唤子鸟等于鵺,鵺等于姑获鸟,姑获鸟等于产女,这样的公式成立了,对吧?」
「是啊。」
「那样的话……」
「唔,我认为你的想法非常棒,思惟的过程也很明晰,结论也很正确,但妖怪并不是这么好应付的。首先必须注意的,是罗山提到的并不是产女,而是产女鸟。草稿写的是产女,最后却修正为产女鸟。」
「产女和产女鸟应该要分开来看吗?」
「没必要分开,民间传说里也有产女鸟这种东西,但是我认为在罗山心里它们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吗?」
「我想罗山或许根本不认为产女鸟是一种怪异。而且在这本书里,他也完全把产女鸟当成一种鸟类看待。在中国,姑获鸟确实是幻鸟、鬼神一类之物,但以我国的鸟类来类比时,罗山应该是把它当成单纯的鸟来看。」
「不,这也不一定吧?罗山不是拿怪鸟来比对怪鸟吗?鵺和产女鸟都是怪鸟吧?是所谓妖怪变化的一类……」
「只是世人认为那些鸟妖异罢了。」
「世人?」
「至于为什么妖异,是因为不明白它的真面目。如果夜里只听见声音,就不晓得那是什么样的鸟。不,连是不是鸟都不知道,所以才会有种种忆测。可是啊,小柴,对于知道真面目的人来说,那只是单纯的鸟罢了。」
「你是说,罗山知道它的真面目?」
「知道的是公家。」中禅寺说。
「公家……?」
「没错。就像你说的,那个时代或许有产女鸟等于鵺,也等于唤子鸟这样的看法。但是那应该不是一般人所知道的。如果这是脍炙人口的说法,根本用不着特地加以解说,因为这是只有一小部分人才拥有的看法。」
「你的意思是,那就是公家?」
「你自己不也说了吗?就是古今传授啊。」
「古今传授怎么了?」
「你真是迟钝。古今传授这种东西,原本是把针对《古今集》(※平安时期的敕撰和歌集,共二十卷,收录约一一〇〇首和歌。)中的难解语句及歌意的解说,当成秘传流传下来。研究者从平安末期到嫌仓时期,一直对其加以钻研,到了室町时代完成了形式,并固定下来,但逐渐流于形式,变得空洞无内容。古今传授原本是父传子,师父传弟子,以口传方式传授下去,最后却变成写在一种叫『剪纸』的纸张上贩卖,到了江户时期,所有的人都对它不屑一顾了。」
「这我是知道……」
「所以唤子鸟就是古今传授中的三鸟——唤子鸟、稻负鸟、百千鸟的其中之一,说到『三鸟三木』,就是没有内容的秘传的代名词。总而言之,说是秘传,也只是说明这些东西的真面目罢了,罗山当然知道这一点。」
「对耶,他曾经向今出川学习有职故实嘛。」
「是啊。而且以时期来看,当时是古今传授即将流于形式之前,看似有价值,又彷佛已经没价值的时代,对吧?事实上,罗山在公开讲授《论语集注》时,协助他的朋友松永贞德(※松永贞德(一五七一~一六五三),江户初期的俳人、歌人。创立俳谐的「贞门派」。)也同时讲授了《徒然草》和《百人一首》(※此指藤原定家所编撰的《小仓百人一首》,蒐集百名歌人各一首和歌而成。)。换句话说,罗山的论语讲课,还有个非常重要的意义,就是将原本由僧侣及公家独占的秘事秘传公开给一般大众知道。证据就是,清原秀贤(※江户时代的公家,于幕府任明经博士。)甚至还向家康上奏,要求禁止罗山的这些活动。不过好像被家康驳回了。」
「唔唔。」柴发出低吟,「你的意思是,产女不是怪异?」
「产女是怪异没错,但是这里记载的产女鸟应该不是什么怪异。你仔细想想,唤子鸟的唤子,是呼唤孩子的意思,而产女也只具有产妇这样的意义而已。既没有死人的意思,也没有幽灵的语意。而唤子和产女以孩子为媒介连结在一起,或许指的正是同一个东西,但是它的真面目被隐藏起来了。除了公家以外,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所以……」
「对世人来说……就成了怪异?」
「也有可能是怪异。」中禅寺说,「不是有很多前往消灭产女,结果是其真面目是苍鹭——的传说吗?我觉得这也可以解读为:看似神圣不可侵犯的秘传,其实真面目根本没什么。唔,像你说的以啼声为媒介,被视为夜啼鸟的东西逐渐被混淆在一起,这样的想法没有错。甚至可以说是一番卓见。」
「会吗?」柴说道,稍微沉思了一会儿,「关于这一点,《诸国百物语》之类的也是一样。罗山本人也在《梅村载笔》中提到,传说夜晚的婴儿啼哭声就叫产女,于是有人躲起来一看,结果竟是苍鹭。所以我才推测,罗山是不是把产女理解为声音的怪异……」
「他应该知道产女在世人眼中被当成怪异……不过从文脉来看,也可以解释为他认为那说穿了也只是鸟。所以反倒可以说,当时要人抱孩子的幽灵型产女的形象,果然已经相当程度地渗透到民间了。」
「的确也可以这么看呢。」
「因为不明白真面目,所以才会是怪异吧。」中禅寺说,「不管是产女鸟、鵺还是唤子鸟,全都是鸟。这里说的不是怪物,而是真面目。」
「真面目!说的也是。」
「但是问题在于它们究竟是什么鸟的部分被隐藏起来了。真面目是鸟,但至于是什么样的鸟,则是秘密。因为一直被隐藏,结果连真面目也妖怪化了。」
「做为古今传授被隐藏起来吗……?」
「当做先有声音的怪异吧。不久后,有人提出它的真面目是亡魂,也有人说那其实是鸟的声音。如果比照现代的感觉,前者是不合理的解释,后者是合理的解释,但在当时是怎么样呢?」
「你的意思是……?」
「当时可没有什么近代合理主义这玩意儿。理这种东西,借用罗山的话来说,就是仁、义、礼、智,解释本身没有优劣之分。」
「唔……是啊。」
「亡魂的话,不久后就会显现出人型。但鸟怎么样呢?如果真面目是鸟,不是当成神秘的鸟,把它妖怪化,就是拿实际存在的鸟来充数吧。例如就有个说法说那其实是苍鹭,可能是因为苍鹭的叫声和婴儿相似吧。但是夜啼凶鸟还有其他种类,叫声像婴儿的鸟也不少。像是被视为唤子鸟真面目的布谷和杜鹃,虽然不会发出婴儿的哭声,却被说成叫声是在呼唤孩子。」
「可是京极堂先生,仔细想想,婴儿的哭声,和呼唤孩子的叫声,是完全相反的声音呢。」
「的确相反,而它们会被混淆……是因为被隐藏起来了。」
「被古今传授吗……?」
「没错。平安时期,唤子鸟根本不是什么谜团。它只是单纯的鸟,也从来没有在歌学中被提到、谈论。然而到了中世,由于真面目被隐藏起来,开始产生混乱,甚至还出现了唤子鸟的真面目是猴子的说法。被视为鵺的真面目的虎鸫也一样。虎鸫的叫声非常像蟇目(※朴木、桐木所制的大型镝矢。)——除魔的镝矢飞过的声音,那就是消灭鵺的箭矢。」
「哦,所以虎鸫才会被当成鵺……」
「鵺和唤子鸟都被隐藏了真面目,只留下名字。被隐藏的部分——消失不见的实体的部分,被填进了妖异的事物。布谷、杜鹃还有虎鸫都只是单纯的鸟,鵺和唤子鸟却成了妖异的东西。」
「它们被混淆在一起了。这样一来,它们也变得适合拿来做为产女之怪的真面目……」
「对。所以你说的罗山的记述,也可以解读为:世上有称为产女的妖怪,但那其实不是世人所说的幽灵之类,而是鸟类,比照仁义礼智的道理来看,一点都不妖异。产女以现象来说是声音,但做为怪异,还是以幽灵外型出现较为一般吧。」
「那样的话,就等于是古今传授搅乱了它喽?」
「是啊。《多识编》的记游或许可以说是替这些怪异的存在方式添加了新的润饰。如果你的猜测没错,《奇异杂谈集》的编撰者就是读了《多识编》,写下《奇异杂谈集》的底稿文章,在这里,并非产女鸟的产女,邂逅了姑获鸟。」
「怪异否定与怪异再诠释在这里连系在一起了?」
这个问题和我的研究主题有关呢——柴说。
「刚才我不是说过吗?我认为佛教有可能重新利用儒学的怪异论,来补强佛教的理论。」
「是啊。唔……这个邂逅被继承下去,将产女写成姑获鸟的例子频繁出现,不久后被山冈元邻(※山冈元邻(一六三一~一六七二),江户前期的假名草子(以假名书写的小说)作者。)等人传述,写在《百物语评判》里,最后传承到鸟山石燕。图像上也变成女人和鸟的形姿重叠在一起。」
「啊,我也想要研究图像。产女图像在江户时期的变迁——您觉得这样的主题如何?」
「满有意思的。」中禅寺的声音听起来很雀跃,「没有人做过这样的研究。儒学思想对怪异认识的影响,以及产女图像的变迁啊。哎呀,你也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妖怪痴哪。」
中禅寺出声大笑,柴搔了搔头。
钤钤。风铃响了。
中禅寺恢复一本正经,悄声说,「也得告诉关口才行哪。」
我不知道他是在说谁。
感觉很奇妙。我从来没有认真地聆听这种脱离俗世的话题,当然也没有好好地思考过。什么鸟啊、公家、儒学的,内容莫名地引起我的注意,我忍不住聚精会神地听起来了。
我开口:
「可以……插一下嘴吗?」
「啊啊,失礼了。」中禅寺说,「真是抱歉。才刚说这是好事者才会谈论的话题,言犹在耳,我自己就大聊特聊起来。哎呀,让您听了这么久的无聊话,您一定觉得很无趣吧。啊啊,我重新泡茶过来。」
「茶就不必麻烦了。」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对这不熟悉,所以想要知道得更详细一些,这样罢了。那个……儒学是吗?我几乎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哪……关于儒学……」
关于由良。
「儒学怎么了吗?」
「也没什么,我一直以为儒学者全都是否定妖怪的。喏,不是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吗?不是这样吗?儒学者也会写什么妖怪的事吗?」
「小柴,怎么样?」中禅寺回望柴问道。后者微微露出困惑的神色,歪起浓眉说:
「真伤脑筋呢。」
「我问了什么令人伤脑筋的问题吗?」
「也不是什么伤脑筋的事,只是很难回答。而且自古以来,这件事就好几次成为儒者议论的主题……」
「就是啊,小柴。」中禅寺坏心眼地说,「我记得罗山不也被弟子这么问过吗?——尽管告诫不可谈论,儒学书里却有许多怪力乱神的记述,这是为什么?」
「嗯。唔,罗山辩解说:孔子谈的是诗书执礼。他还说,不得已的情况,谈论也是无妨的,但谈论的时候,应该加入训诫才是。」
「听起来真是诡辩。」中禅寺说,「嗳,复杂的事就先撇一边,但儒家嘛,的确是我们现今所说的,相当爱好怪异,这一点不会错。连孔丘老师都特地训诫不可以谈了,要是没人阻止,肯定会谈到欲罢不能吧。」
「欲罢不能吗?」柴似乎觉得这样形容很有趣。
「因为都说不可以谈了,大家却谈个没完不是吗?伊藤仁斋(※伊藤仁齐(一六二七~一七〇五),江户前期的儒学者,初学朱子,后来主张应直接修习孔孟原典,创古义学派。)也在《语孟字义》里辟了鬼神之章,新井白石(※新井白石(一六五七~一七二五),江户中期的儒学者及政治家,以儒教主义施行文治政治。)还有笃胤也是,如果没有儒学,他们也不会写什么鬼神论。」
「可是仁斋是无鬼论者。」
「无鬼和有鬼,以结果来说是一样的。都是谈论该如何面对不可知的事物,一样是在谈论怪异。批评仁斋的徂徕也是,不得不在《论语徵》里谈论鬼神。儒家是爱好怪异的。」
「您说得还真是斩钉截铁。」柴露出苦笑。
「如果说为什么,因为儒学原本是儒教啊。」
「你认为它是一种宗教?唔,的确有不少研究者提出这样的论述……」
「不是这样的。」中禅寺说,「我认为把儒教断定为一种宗教,还是太鲁莽了。我认为这类论述之所以产生,是为了反抗只把儒学视为纯粹的伦理思想来谈论的风潮。以严谨的意义来说,儒教并非要求信徒信仰的宗教。但不管是儒教还是儒学,肯定都是在某些宗教背景下才能够成立的思想。」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中禅寺背诵道。
「这是《论语》的内容。」柴说。
「这段文字要怎么解读?简而言之,就是连事奉人都做不到了,如何能事奉鬼神三连活着的事都不了解了,怎么可能了解死后的事?换句话说,也就是:如果有时间去计较那种究竟有没有都不清楚的事物,倒不如更关心现实一些。京大的吉川老师最近是这么解释的。要更关注眼前的事物,积极地去努力——非常有建设性。可是呢,也有完全不同的解读方式。如果将鬼神解释为死者的灵——也就是祖先,意思会变得如何呢?」
「祖先吗?那是……」
「是孝的对象。」中禅寺说,「尊敬父母是孝的话,父母的父母也应该尊敬。祖先是应该尊敬的对象。那么这段文字就变成在询问该如何尊敬死者?该如何对祖先尽孝?对于这个疑问的回答,意思也变成:不对在世的父母尽孝,如何能对死人尽孝?」
「我觉没有什么不同啊。」我说,「不都是在说要重视活人、重视现世吗?」
「不,对鬼神的态度是完全相反。」
「相反?」
「一开始的解释,意思是:与其去事奉鬼神,倒不如珍惜活人。第二种解释意思则是:连活人都无法完美地事奉了,又怎么可能做到让鬼神满意?」
「一下子尊敬,一下子贬低呢。」
「以现世为中心,有时尊敬有时贬低。同样是《论语》,里面有一节『敬鬼神而远之』,一样也有两种意思完全不同的解释:『虽然敬鬼神,但避而远之』,以及『太过于崇敬鬼神,以致于不敢亲近』。唔,我认为问题不在于哪一边才是正确的。尊敬与贬低这样的攻防就是鬼神论,这种议论本身就是儒学。」
「嗯,是啊。京极堂先生提到的一节,朱子学之祖——朱子也曾经提到吧。我记得朱子说,只要知道原初之生的因由,就一定能够返回终点,了解死之因由……」
「朱子的主张是,幽明生死依循的是同一个道理。不过朱子也说事物有难易之别,学习也有前后顺序。依序学理,就能豁然贯通,寻到根本原理。简直就像禅一样。」
「说到禅,您正月的时候还真不得了呢。」柴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
「我每天都很不得了,好吗?朱子等于是运用阴阳五行、老庄思想、佛教等许多理论来解读经书。最后他走向排佛,不过成立期是受到禅的影响。朱子学传进我国以后,有一段时期都是禅僧独占的学问,所以即使它是排佛思想,也不能忽视禅的影响。不管怎么样,探讨面对不可知事物的态度,也是儒学的一大命题。」
「你是说,阳明学也是如此吗?」
「阳明学不是以理,而是以良知为基本,是更接近人的思想,不过它也是起源于对朱子学的批判吧?不管怎么样,这些议论成立的背景,都有着以祖先崇拜为本的信仰基础。」
「如果没有这些底子,就无法成立,也不可能发展……是吗?」
「那当然了。」中禅寺换了个轻松的姿势,「所以我不认同把儒教断定为宗教,同样的理由,我认为把它当成和礼仪信仰乖离的政治伦理、道德思想,也有很大的问题。伊庭先生。」
被他这么一叫,我一反常态地绷紧了身子。
「如此这般,儒者大肆谈论怪异。即使不谈的人,也会以不可以谈论的主旨加以谈论。以不可以谈论的论述被谈论的怪异,影响了世上的怪异解释。儒学、儒教这种东西,和以教育敕语的形式述说的世界观……绝对不同。」
「原来如此,不一样啊。那我们以前学的到底是什么……?」
教育敕语是在我出生后的第三年——明治二十三年所发布。它在五年前失效,是我和中禅寺邂逅稍早之前。
换句话说,我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都与敕语同在。
当然,毫无信仰的我即使面对陛下的御真影,也丝毫没有虔诚的心情。我不愿被旁人纠弹为不敬,所以表面上一本正经地奉读它,心底却觉得这是徒劳。
不过,令我感到抗拒的,是它宛如仪式的形式,至于敕语的内容,倒是没有特别排斥或质疑。
孝顺父母,友爱兄弟,
夫妇相和,朋友相信,
恭俭持己,博爱及众,
修学习业,启发智能,
成就德器,进而广公益,开世务……
我到现在都还背得出来。
GHQ(※General Headluarters的缩写。二次战后的联合国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似乎也说,如果不以军国主义的角度去解释,它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可议之处。而我过去对于内容没有任何质疑,现在也一样。虽然它的背后隐藏着做为正确思想的、一板一眼的儒学道德观……
「怎么个不同法?」我问。
「官方说法是:教育敕语是政府忧心于急欲近代化而一昧模仿西洋文化、轻视本国文化的社会风潮而编纂。说穿了,就是仇视自由民权运动的藩阀政府试图将保守的思想正当化……不过说是保守,要让哪个部分保守,斟酌起来也相当困难。」
「为什么困难?」
「如果让思想倒退回德川时代,那也很伤脑筋吧?」
「啊,说的也是。」
「因为明治政府本身标榜的是革新政府啊。不能拿天子来代替将军,拿政治家来代替武士。虽然不能,但有必要让世人认识这个以天子为顶点的国家体制。因为这样,制作的一方也没办法团结一致。」
「意见分歧了吗?」
「起草教育敕语的,是在第二次伊藤内阁担任文部大臣的井上毅(※井上毅(一八四三~一八九五),明治时期的政治家,协助起草及制定大日本帝国宪法。也参与军人敕谕、教育敕语的起草。),然后是历任宫中顾问官、枢密顾问官、宫内省御用官的元田永孚(※元田永孚(一八一八~一八九一),明治时期的儒学者,出仕宫内省后,负责明治天皇的教育,成为其亲信。)等人。这个元田永孚是熊本出身的儒学者。他是明治大帝的亲信,曾经为陛下讲授儒学。他曾经提议将儒教定为国教。他似乎认为天皇应该以掌握宗教权的形式,以公权力进行道德统一,建立一个强固的儒教国家。」
「实……现了吗?」
「没有。」中禅寺说。
「但是……」
「不,以结果来说,是以公权力完成了道德的统一……不过建立起来的,并不是一个儒教国家。」
「就是这里我不懂。哪里不是了?」
「也就是我一开始说的……欠缺了背景。」中禅寺说道,「起草者井上毅也是熊本出身,他最早师事于藩儒木下犀潭,所以具有儒学的素养。不过井上这个人也游学欧洲,将普鲁士宪法的内容介绍到我国,并以此为基础,整理出钦定宪法的构想,协助伊藤博文(※伊藤博文(一八四一~一九〇九),明治时期的政治家。明治维新后制定宪法的中心人物。历任首相、枢密院议长、贵族院议长,并四度组阁。)起草宪法,是个非常优秀的人物。他是伊藤博文的心腹。他们不希望自己制定的教育敕语带有宗教色彩。的确,让古典淳美的儒学思想复兴,或许十分具有效果,但是另一方面,他们也想让德国学普及。如果折衷进行,最好不要让天、神这类字眼出现,也不能带进宗派问题。」
「那,是和洋折衷吗?」
「当然,近代国民道德被加了进去,可是所采用的儒教道德,则去掉了宗教色彩。」
「就是你说的……成立的背景?」
「祭天敬祖……也只是这些而已。这就是忠,是孝。把天视为神、把祖先视为鬼也是可以……不过明治政府把鬼神赶出儒教了。」
「嗯……我隐约可以理解。」
虽然只是隐约。
「还有,也必须去除中国色彩,如果看得出是起源于中国就糟糕了。不过儒教很早就和神道思想结合在一起,并且一直在国学和史学中发展,想要掉包很简单。『朕以为』这样的开头也可以说是绝妙。这段诏书等于是由天皇的祖先来开示后世德政的范本呢。」
「我皇祖之肇立皇宗国啊……」
想都不用想,我的嘴巴记得清清楚楚。
「没错,既浅白,又效果十足。忠与孝这些论述,应该是根植于儒教这个生于中国、成熟于中国的外来思想,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源自于神明的道德——也就是日本古来的思想……」
「原来如此啊。这么说来,的确是如此。」
「所谓忠孝一贯,说得武断些,就是把忠和孝当成一样的东西。应该祭拜的天——神的位置,以及应该崇敬的祖先的位置,都被奉送给万世一系的天皇了。被抽掉的鬼神之位空了出来,就由天皇来坐上那个空位。用不着拿出皇国史观、帝国主义还是GHQ说的狂热爱国主义来说……这都不是原本的儒教了。」中禅寺说。
「不一样吗?」
「看起来一样,但是与宗教性分离的伦理——还算伦理吗?伦理的伦是由什么来定义?即使就这些部分来看,也是不一样的东西吧。而我们浸淫在明治、大正、昭和传承下来的这种特殊的具有国策性格的儒学里,眺望着江户时代的儒学。」
「原来如此。」这次换成柴开口了,「京极堂先生一开始说的,以近代的观点审视……指的就是这件事吗?」
「没错。」中禅寺说,「做为国策而捏造出来的特殊儒学,就算抽掉里面帝国主义的意识形态,也变不回原来的儒学吧?明明变不回去,却觉得可以,以这样的观点去解读林家的朱子学、伊藤仁斋和荻生徂徕。有些时候甚至连朱子、王阳明、孔子、孟子都用这种角度去解读。我觉得这样似乎不对。」
「是啊。」柴抱起双臂。
「即使是完全相同的论述,根据时间和状况不同,有时候也可以做出完全不同的解释,不可以忘记这件事。正不正确,端看那种思想或论述是装在什么样的容器里。然后呢,」中禅寺上身前倾,「顺道一提……」
「顺道一提?」
「顺道一提。说到罗山,我想起了一件事。啊啊……都已经听到这种地步了,伊庭先生也不会介意吧?其实呢,前些日子有个崇拜西洋哲学的老朋友过来玩。初春的时候我有些事请教他,所以有了连络,那个时候我们说好在他上东京的时候见个面。」
他叫做大河内——中禅寺说。
「三天前,大河内来到我家。那个时候该说是刚好还是不凑巧?喏,我曾经跟小柴你提过吧?那个叫关口的,令人伤脑筋的熟人。」
「你的小说家朋友对吧?」
「是熟人。他隔了好一阵子过来玩。」
「我听说他住院了。」柴说。
「已经出院了。不过还不稳定,教人担心得看不下去。总之他恍恍惚惚地出现了。」
「他生了什么病?」我问。
「情绪低落的病。」中禅寺答道,「他啊,兴奋得很,一问之下,原来他在路上碰到了那位横沟正史,和他聊了一阵。」
「横沟!」柴大叫起来,「你是说那、那位横沟老师吗?那个写《恶魔前来吹笛》的!我读了那本作品呢。还有《人形佐七捕物帐》我也很喜欢。」
「那是谁啊?」我问。
「是侦探小说家。」柴有些激动地回答,「伊庭先生不知道吗?你读过《宝石》(※《宝石》为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六四年出版的推理小说雄志,为当时推理小说的中枢。)还是《国王》(※《国王》(King)杂志是大正、昭和时期出版的娱乐杂志,销售量曾经突破一百万本,十分畅销。)吗?警察不读侦探小说的啊?」
我完全不读,我这么说。
「哦,大河内也说他完全不读。然后呢,我们的关口大师说他和大横沟聊起了侦探小说中的死亡。」
「这个议题还真是深奥,这不是可以在路边聊聊的话题吧?」
「什么意思?」我问。
死亡的意义。
我正想知道这件事。
「呃,侦探小说呢……对于不读这类小说的人有点难解释,不过可以说是附带解决的犯罪小说吧。」
「附带解决?」
「嗯,有事件发生,凶手是谁、犯罪动机为何、实行方法如何——这些部分混沌不明,最后就是要解开这些谜团。」
「听起来好无趣。」
这根本是警察的工作,根本用不着读。
「因为这样,侦探小说在作品中大部分会以杀人事件为主题。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们的大师似乎大不敬地跟人家谈到了这样的话题。」
「横沟老师怎么说?」
柴眼睛闪闪发光地问,但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有些怨恨地说了:
「天知道。不管听他说得再多,也完全不得要领。那家伙本来就口齿不清,当时更是完全听不懂他在呻吟个什么劲。不过,听他说话的大河内过去也算是个哲学家,我们的话题当然就发展为关于死亡这种深奥的主题。」
「关于死亡啊……」
中禅寺以锐利的眼神瞥了我一眼。
「没错,关于死亡。」
「是……怎样的话题?」
「有个叫做马丁·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的德国人。」
「海德格!」柴再次叫出声来,「你是说那个纳粹党的海德格吗?」
「纳粹党?是军人吗?」
「是学者。」中禅寺说明,「正确地说,他这个哲学家并非一直都是纳粹党员,而是有一段时期热烈地——近乎异常地支持纳粹党。在我国,写下《西洋近世哲学史稿》以及《「粹」的构造》的九鬼周造曾经师事于他。」
我完全没听过。
「海德格这个人——对完全没兴趣的人来说,应该根本无关紧要,所以我非常简略地介绍一下就好——他从亚里斯多德的形而上学解释开始,为了超越笛卡尔以降的近代思惟,不断地进行钻研,他加深初期希腊思想的存在经验倾向,与西洋哲学的根本基调对比地……」
「一点都不简略。」柴阻止中禅寺,「连我听了都不懂。」
「不懂啊。思,听不懂吧。」
「不懂呢。」我说。
事实上,那听起来根本不像日本话。
「海德格是《存在与时间》(Sein und Zeit)的作者吧?」柴非常简略地说,「我的专门是东洋,不太清楚,不过我有个朋友帮忙编纂九鬼老师的遗稿,我从他那里听到一些消息。他说《存在与时间》是一本名着,但是战后海德格在思想上似乎迷失了。果然是因为纳粹的关系吗?」
中禅寺斜望了柴一眼,问道,「你读过海德格的书吗?」
「我比较擅长法文,德文有点……」
「也有法文版吧?我的专门不是洋书,不太清楚详情,不过昭和十五年也出版了日文版,我店里也有。没读过可不能随便乱说啊。再怎么说,那都是一本对东西方哲学思想界造成冲击的著作啊。」
「你读了吗?」
「我读了一些手上有的。我也读了《存在与时间》刊载在胡塞尔(Edmund Husserl)的《哲学与现象学研究年鉴》中的部分。完结篇到现在都还没有出来,总觉得悬在半空中似的,不过或许把它当成以未完结的形式完结比较妥当吧。哦,我那个叫大河内的朋友,最近很热中于海德格。」
「那个原本是哲学家的人吗?」
「对。他本来喜欢尼采,主要研究尼采,总是随身携带尼采的著作。他好像拿到了海德格战前频繁举行的有关尼采的演讲会讲稿,结果一头栽了进去……」
「你麻烦的朋友也真多呢。」我这么打谭说,中禅寺便把手抵在额头上,「是啊。」地应了一声。
「大河内也是我过去的同学,战后曾经担任进驻军的通译,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又迷上女权扩张论,好像参与了不少麻烦事。他这个人很和善,但长相凶恶,曾经被误以为是共产主义的活动家,被公安抓走。」
关于长相的问题,我觉得中禅寺似乎没资格批评别人。
「他说他对《存在与时间》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我自己是比较中意《关于人道主义的信》。」
「哲学哪有中意不中意可言?」
柴笑道,但中禅寺却是一本正经。
「摆在我面前的书籍对我来说全都是等价的。只要变成语言和文字,接下来除了中不中意以外,就没有别的价值基准了。」
他这么说。
「那本《存在与时间》,提出了各种思想上的问题,是一本名着……不过简而言之,那本书的关键字也可以说是『死』这个字。」
「简而言之?」
「将形而上学的论述置换为形而下的语言吧,大概。」
柴补充说,但「大概」两个字显得他很没自信。
「差不多,可是用什么形而上形而下这些字眼,又变得艰涩了不是吗?意思是从写得艰涩难懂的书籍中,抽出我们凡人日常思考水准能够理解的单字。」
「你也是凡人吗?」我问。
「我是个平平凡凡的俗人啊。然后呢,原本是哲学家的大河内,还有俗人的我,再加上社会落后者的关口,这三个暮气沉沉的人呢,针对海德格的死亡观这种一点都格格不入的话题,谈笑风生了好一阵子。」
「对于死亡的话题……谈笑风生?」
「海德格说,死亡是人类不得不随时接受的存在可能性。人类是我随便的意译,直译的话,应该译为『此在』(※即Dasein,其他有『缘在』、『亲在』等译法。)吧。在那本书里,这个叫做面对死亡的存在的存在方式是非常重要的关键。」
「面对死亡……」
面对死亡。
「是自己的死亡吗?」我问。
「不是别人的,就是自己的死亡。」
「年轻的你们也会吗?」
对我这种老糊涂来说,这的确是切身问题。虽然是切身问题……
但我从来不曾严肃地面对死亡。
终点总是离我有些远,怎么样都不肯来到面前。年轻的时候,它连看也看不见,但是到了最近,它总算接近到只要想看就看得到的地方,如此罢了。然而……
——结果是我不愿意面对这件事吗?
我不是在寻找赴死的地方,我只是想要清楚地看看总是在远处的它吧?
所以尽管已经上了年纪,我却还想要出征,而一旦知道这不可能实现,我明知危险,却仍然上了东京,不是吗?然而……
它依然没有来到我面前。
然后,
老婆突然就去了那稍远之处。
「每个人都面对着死亡。」中禅寺说,「只是忘了这件事罢了。」
「忘了啊……。我也是。只知道吃喝拉撒睡,觉得会永远就这么反覆下去,都忘了迟早总是要死。」
「人一定会死。」
铃……风钤响了。
刹那间,我觉得线香的味道掠过鼻子。
「不好意思,」柴出声说,「呃,这跟罗山有什么关系?京极堂先生,你不是说你听到罗山而想起什么吗?」
「对对对。」中禅寺端正坐姿,「我们在聊着这些事的时候,话题渐渐偏离,最后议论起海德格和纳粹的关系。关口难得愤慨起来,看起来很危险,教人伤脑筋。虽然这样的他也很有意思。」
「愤慨?听京极堂先生的话,感觉他是个很温厚的人啊?」
「他意外地很凶暴。」中禅寺说,「只是没胆子,所以看起来温和罢了。而且他虽然不是共产主义者,天性却极端痛恨全体主义。他高谈阔论地说不管再怎么了不起的思想家,只要支持纳粹,就不应该予以评价。结果大河内说那只是权宜之计,和林罗山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我和柴同时问道。
「也就是……大河内把海德格与阿道夫·希特勒、林罗山与德川家康这样的构图重叠在一起。」
「两边都是依附当时权势的思想家,是吗?」
「嗯。大河内强调『情非得已』这四个字,说他们是为了贯彻自我的思想、主义和主张,情非得已才依附权势。」
「是吗?」柴露出半笑不笑的表情问道,「海德格是情非得已吗?根据我听说的,纳粹党一成立,他立刻表示支持,还说什么他读了《我的奋斗》(Mein Kampf),大受感动,还有他因为纳粹施压而当上弗莱堡大学的校长时,不晓得是不是为了报恩,进行了一场荒唐的法西斯演说,惹来各方非议。我听到的都是这种负面传闻哪……」
「嗯,我个人也觉得他是认真的。」中禅寺轻巧地闪躲,「可是大河内对自己人偏心,说那是权宜之计。而且他还说他们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类似点。两个人都自小聪慧过人,都是秀才。罗山年轻时就在禅门修习,不久后舍弃佛法,倾倒于朱子学。另一方面,海德格年轻时候就进了学舍,以修道僧的身分学习神学,虽然将来受到看好,却改为专攻哲学。」
「唔,说像也的确相像呢。」柴说,「可是这样的人多的是。」
「是啊,多的是。不过大河内说还有其他的类似点。」
「是吗?难道他们长得像吗?」
「才不像,就算他们真的像,我们也不知道吧?简单说,罗山憧憬朱子的思想,透过朱子学邂逅藤原惺窝,拜在惺窝门下学习,但后来由于见解相异,转为批评惺窝。另一方面,海德格透过亚里斯多德及现象学邂逅胡塞尔,尽管师事胡塞尔,后来却也提出痛烈的批判,与之决裂。然后就像刚才也说过的,两人出于情非得已的境遇,依附当时的权势,藉此爬到了顶点——大河内的大意是这样。小柴,你怎么想?」
中禅寺微微扬起眉毛问道。这种表情看起来很坏心。由于他的相貌总是不悦,很难看出来,但他的眼中带着笑意。
「什么怎么想,我觉得不是。」
「我也觉得不是,但你怎么觉得不是?」
「就像我刚才说的啊。海德格根本不是情非得已吧?而且我听说他在战后所做的辩解也十分窝囊。」
「那么你是说,罗山是情非得已?」
「当然是情非得已了。罗山应该是个激进的排佛主义者,但是他却剃了发,穿上僧衣,以道春这个法名自称。嗳,因为朝廷过去没有进用学者的前例,所以才不得以用僧人的身分录用罗山,但我想罗山心中应该是别扭万分的……一
「是吗?」中禅寺说,「不愿意的话,别这么做不就得了?在野的儒学者不是多得是吗?也没有在野就成就不了学问的道理啊。」
「所以说,为了实现朱子学的理想社会,有必要让朱子学变成官学啊。所以罗山才会扼杀自我……」
「这部分我无法信服。如果说海德格不是情非得已,我觉得罗山也并非情非得已。他不是只有一开始这样,也不是勉强做做样子而已。罗山在朝廷中打好某程度的基础后,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吧?而且最后他还当上了法印。」
「那,京极堂先生的意思是,罗山不是排佛主义者吗?不,这不可能吧。」
「是啊。可是呢,林罗山这个人……世人对他的评价意外地低,在家康的亲信当中,他也被视为低于天海(※天海(一五三六~一六四三),江户初期的天台宗僧侣,南光坊天海。受德川家康赏识,参与内外政务,与以心崇传同为江户幕府的政教中心人物。)或崇传一等,不过我倒觉得他是建立德川时代基础的大功臣呢。」
「这么说来,中禅寺先生刚才也说,要评价罗山的话,是他台面下的部分呢。那是什么意思?」
「所以说,我认为这一切都是罗山的策略。若说是权宜,也的确是权宜之计……」
「什么叫策略?」柴拱起肩膀,缩起了脖子。
「我认为罗山这个人,巩固了可以顺利建立起儒教国家的背景。」
「背景……?」
「让儒学可以顺利扎根的基础。」中禅寺答道,「换句话说……就是信仰及生活习惯的部分。林罗山这个人非常不简单。我想他很明白由上自下地强迫推广思想的做法没办法持久。以公权力来规定道德伦的做法,最后还是会失败。以这种意义来说,他远比明治政府高明,也更要巧妙。」
「我不懂。」柴大大地摇晃身体,「你说的信仰和生活习惯,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刚才不是说明过了吗?制作教育敕语的时候,明治政府做了什么?不就是把信仰从儒教性的事物抽走吗?」
「是啊。」
「明治政府把它抽掉以后,抛弃了。取而代之地,摆进了一个国学创造的、以天皇为中心的国家神道。但是,我们之所以没什么抵抗地接受了教育敕语这样的东西,应该不是因为陛下的威仪令人诚惶诚恐,而是因为我们已经有了可以顺利接纳它的土壤。」
「土壤……?」
「我认为罗山也一样从儒教中抽走了信仰这个部分,但他早了明治政府三百年之久。儒教思想原本是成立于信仰这个根基成熟的,而朱子学有逻辑地重靳审视儒教的特性,所以以某种意义来说,这也是一种必然;不过罗山并没有像明治政府一样,把抽掉的根基给扔掉。」
「没有扔掉……那把它怎么了?」
「我想是把它寄托在佛教里了。」中禅寺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柴状似慌张地说,「罗山他……可是个排佛主义者啊。」
「因为他是排佛主义者,才办得到这种事。听好了,家康是念佛信徒(※口诵阿弥陀佛,以祈求往生净土的佛教宗派。如净土宗、净土真宗等。)。家康的亲信南光坊天海是天台宗的顶点人物。他不只是在叡山修习,还去了南都修行,对密教也有很深的造诣。另一个黑衣宰相以心崇传则继承了临济宗南禅寺金地院靖叔德林的法统,是禅宗的顶点人物。在这样的人物包夹下,就算一个排佛论者的年轻小伙子闯进去,叫嚣着什么反对佛教、反对和尚,也不可能行得通。」
「应该行不通吧。」
这种事情我也懂。
「以前有个我认识的刑警酒醉闹事,被关进拘留所里。酒醒一看,周围全是被自己扔进来的家伙们,害得他也不敢说教、气焰全失,只敢缩头缩脑地乖乖坐着,出来之后也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态度高压地逮人了……啊,好像也没啥关系唷。」我说。
「不,一般来说,就是这种状况,完全是四面楚歌。」
「所以他才情非得已做出和尚打扮……」
「就算只有外表打扮成和尚,也不表示就不干儒学者了吧?就算表面上谄媚和尚,但他可是堂堂地写下了排佛论,一点意义也没有。」
难道你要说他是为了与和尚对决,才特地做出和尚打扮吗?——古书肆说。
「就算每次碰头就争吵议论,国家的存在方式也不会改变。城里的议论,对一般平民不会有任何影响。聪明如罗山,会甚至抛弃身为儒者的自尊,去选择这条愚昧的路吗?这和情非得已并不相同吧?」
「或许不同。唔,这样一来,与其说是为了朱子学、官学,我觉得罗山的行动更像是只为了自己的立身扬名,所以他才会被称为俗儒。和海德格一样啊……」柴沉思下去。
「就跟你说不一样了。」
中禅寺愉快地说。
「不一样吗?可是你说他不是情非得已……」
「我不是说了吗?这是计谋啊。是策略。伊庭先生,恕我举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唔,被拘捕的刑警在拘留所里表现得一如往常——不,摆出大摇大摆态度的状况——这有可能吗?」
「这……如果那样,就是和拘留所里的那帮无赖在外头也互通声气的情况吧,也就是和坏家伙们有交情的恶德警官啊……」
「你是说,罗山和佛教势力互通声气吗?」
柴从奇怪的地方挤出怪叫。
「某程度是互通声气的……我觉得。可是呢,罗山并不是单纯的恶德警官。他是假装恶德警官,与犯罪组织勾结,再让犯罪组织从内部开始变质的卧底调查官。啊,这样比喻,简直把佛教教团说得像犯罪组织一样。」
中禅寺笑出声来。
「我绝对不是那个意思。不过崇传掌握了朝廷的外交和寺社的相关实权,是个名符其实的宰相,比起宗教家,更像个政治家。而且朱子学与禅宗本来就无法切割。朱子学原本是援用禅的理论,以重新构筑旧儒学的形式兴起,在日本,一开始也是禅宗带进了朱子学。另一方面,罗山也旺盛地吸收神道方面的知识,让朱子学与神道彼此走近,而天海就如同你所知道的,完成并普及了佛教式神道——山王一实神道。」
「听你这么一说,我开始觉得他们感情似乎不恶呢。」
「他们都是老狐狸,不相上下。虽然他们应该是彼此较劲,但利害关系也不一定完全不一致。罗山尽管年纪最轻,却将这些老狐狸玩弄于掌心,成功地制造了朱子学容易浸透的土壤,不是吗?」
「你说的土壤是指什么?」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可以成为孕育儒教的母体的信仰土壤——祭天敬祖的纯朴信仰心啊。」
「可是这……呃……」
「敬天祭祖并不是佛教的想法吧?」
「不是吗?」我问。
我觉得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想法。
「可是,中禅寺,寺院不是祭祀祖先的地方吗?人死了就要办葬礼,供养并埋进墓里,由和尚来守墓,不是吗?像是盂兰盆节(※佛教中于阴历七月十五供养祖灵的活动。在日本与民间信仰相结合,习惯在这段时间返乡扫墓、祭祀等。)和彼岸会(※在春分与秋分中间的七天听举行的佛教法会,祈求到达没有烦恼的彼岸(涅盘)。是日本佛教才有的活动。),和尚会来家里诵经,不就是要祭拜祖先的灵吗?牌位还有墓碑上不是也写着祖先的灵位吗?我家的佛坛也是……」
「寺院是出家人修行的地方。」
「修行?」
「而且佛教并不承认灵魂的存在。人会轮回转生,没有幽灵存在的余地。」
「可是和尚会念经消灾吧?」
「释迦曾说不可念咒,也不可办葬礼。盛大地祭祀祖先,是儒教式的祭祀方式。而诅咒或念咒消灾,要说的话,是道家的做法。可是……怎么样呢?我们近乎理所当然地供养祖先,盛大地举行葬礼。我们从寺院拿回护身符,请和尚祈祷除魔。寺院不拒绝这些要求,也没有人感到奇怪。」
「我的确不觉得奇怪哪,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家里的佛坛也是……
「祭天也是同样一回事。」中禅寺说,「神在哪里?」
「那当然是……」我仰望天花板。
「天上……吗?但是自古以来,我国的神就在田里、在山里、在十字路口、在河川里。我国的神绝不是倨傲地高坐在天空尽头俯视下界的神。」
「可是,天照大神(※天照大神是日本神话中统治高天原的主神、太阳神也是日本皇室的祖神。)不就是在天上……天上的高天原吗?」
「没有任何文献记载高天原飘浮在天上啊。不过……大家都这么认定吧。而且《古事记》和《日本书记》确实是在古时候完成的,我也不说那个时候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我不这么说,但是住在这个国家的人,并非每一个人都会阅读《古事记》和《日本书记》。现在虽然每个人都可以读,但过去绝对不是如此。江户时期,这类古典研究十分兴盛,但是那完全是因为一直被一部分阶级所独占的特权知识开放给一般平民了。」
「啊。」柴茫然地张开嘴巴,「罗山……」
「罗山他充满精力地学习各种知识。他也学习了神道学,还调查了全国每一个地方的神社由来及御神体。」
「调查那种东西要做什么?」我问。
「他在调查这个国家的人究竟信仰些什么吧。崇传是禅宗之长,掌握全国的神社佛阁。天海是天台大教团之长,也是山王一实神道的推动者。只要能够操纵这两个人……就一定能够完成儒教信仰的土壤。」
「那,京极堂先生是……」
「不,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中禅寺说,「只是我一直在思考,这种显着儒教化的佛教形式,究竟是从何而来?之前我在思考天台宗与道教的关系,不过后来我转念一想,认为与其集中在道教思考,或许看得广一些,会更容易了解。所以我把三教的最后一个——儒教也放进去一并思考,结果……」
「佛教的……儒教化啊……」
「不过正确地说并不是儒教化,而是佛教吸收了儒教这个易于被接受的信仰形态并且变质。不过,世人认为这是日本式的佛教。」
「唔,大家的确这么说的,这像是转化为日本式的佛教。」
「说是日本式,的确是日本式,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种说法当中的日本,有可能是以现代的观点重新诠释过的日本。」
「哦,就是你一开始说的现代人的观点对吧?」
「对,远古的日本就这样保存下来,成了现在的日本——绝对没有这种事,这只是一种幻想。但是呢,这个国家原本就有着相近的精神性与生死观。透过佛教,让那些古老的、根本的部分表面化……」
「这就是罗山的策略吗?会是这样吗……」柴说着,沉思下去,「那,佛教势力是被罗山欺骗,然后产生变化吗?」
「不是被骗,对方也是老狐狸呀。不过,不管对佛教教团还是朝廷来说,这应该都不是件坏事。原本佛教是非常严格的。虽然有大乘小乘之分,但都有着困难的修行和严格的戒律。总不能鼓励庶民统统出家,去做严格的修行吧?不过本末制度(※江户幕府为了统制佛教势力而制定的制度,明订每个宗派的本山及末寺,每一个寺院都在阶层中受到管理。)和檀家制度(※江户时代的宗教制度,每一家都属于一个寺院,支持寺院的财务,受到寺院管理。)的整备及管理,也是朝廷的重要政策。要招揽信徒,最有效的是现世利益,而不是崇高的哲学。过去一直都是以恐吓的方式,说要是不信佛,就会下地狱……」
「那是恐吓啊?」我问。
「是恐吓,但也是教济。以各种形式让人面对死亡,是让人思考生命的一种有效的权宜之计。可是地狱和净土说穿了只是假象,不久后就变得形式化了。如果不让信仰的根据更贴近生活一些,就会缺少诉求力。以这种意义来说,念佛是一种很高明的权宜之计,因为只要念诵佛号就行了……所以重新揭示供养祖先、祭祀死者的必要性,是一着高明的路数。而且还可以维持佛教原本的存在方式,就这样推广……」
「是这样吗?」
「因为不管在家信徒要如何信仰,出家人只要一样出家就是了。只要一句『各有不同的信仰方式』就可以解决了。」
「原来如此,嗯,的确是这样。」柴信服了,「现在也是这样。所以……唔,我也不是不懂,可是罗山……罗山还是排佛主义者吧?」他说。
「当然了。」中禅寺说,「罗山所攻击、认为应当排除的,是原本的佛教吧。」
「原本的佛教?喔……」
「罗山——或者说朱子学所抨击的主要是出家吧。朱子学非难佛教那超俗的部分是非人道的,儒者并没有责备庶民崇敬祖先。」
「也就是儒教和佛教是共犯关系吗?」
「伊庭先生,你说的没错。」中禅寺说,「表面上火水不容,所以有理论上的对立,但是即使如此,佛教势力也不会蒙受实质损害。就算儒者攻击僧侣,信徒也不会消失。因为这种事跟庶民没有关系,和现世利益也无关。说起来,儒家和佛家是形而上对立,形而下融合。」
「说得真妙呢。」柴苦笑说。
「如此一来,罗山能够做的选择就只有一个了,对吧?为了顾及崇传和天海的面子,他只能提倡排佛了。」
「为什么?」
「小柴,你真是迟钝。」
我这么说,柴眨了好几下眼睛。
「这个道理连我都懂哪。要是那个……罗山吗?如果那个罗山说什么:最近的佛教也真是没骨气,一下子就变得跟儒教一样,真令人高兴哪——那么那些了不起的和尚的面子要往哪里摆?视情况,两边是共犯的事也会曝光。万一曝光,一切都泡汤了。对吧?」
「就是这么回事,所以罗山才会从儒学抽掉宗教背景。罗山以没有宗教色彩的理论家、身为思想家的儒者、朱子学者的身分,抨击原本的佛教。若不这么做,就等于是认同了儒教化的佛教。然后正因为剔除了宗教色彩……」
罗山才不排斥僧侣打扮吧——中禅寺说。
「儒者的正式装扮是深色道服,不过那说穿了只是仪式性的、宗教性的事物。如果要彰显纯粹理论的真理——朱子学,即使废除了仪式也无所谓,毋宁是废除了更好。因为无论法体如何,内容都没有改变。」
那就像公务员的制服罢了——中禅寺说。
「所以我认为罗山并不感到屈辱,也不是为了保身荣达而扭曲自己的心志。我也不认为他是情非得已。罗山是个聪明的策士。」
「这就是台面下的部分吗?京极堂先生评价他这个部分是吧?」
「因为你想想看,依附为政者而立身、一步登天的人,大部分都会在为政者失去权威或世代交替的时候失势。然而罗山却服侍了四代将军,一直到寿终正寝。林家子子孙孙,都是朝廷的御用儒者。」
「最后还变成了东大(※东京大学的前身是昌平黉、蕃书调所及种痘所这三个教育机关,其中昌平黉的起源是林罗山所设立、后来成为德川幕府学问所的私垫,故有此说。)。」
「如果要论胜负,罗山显然是胜利的一方。你想想《甲子夜话》中的文章吧。尽管连昌平的圣堂里祭祀的是谁都没有人知道,武士却仍然以忠义为原则,一般庶民也将孝顺视为良好的德行加以赞许,恭敬地祭祀祖先——这样的社会在不知不觉间建立起来了,不是吗?如果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儒教做为国教强加宣扬,是不会变成这样的。明治政府的政策能够达到某种程度的效果,追根究柢,全都是托罗山老师的福呀。」
中禅寺以有些戏谑的口吻说。
「另一方面,海德格又怎么样?他热烈地支持纳粹,好不容易当上弗莱堡大学的校长,却连一年都撑不到。并没有人规定思想家一定要依照自己的思想行动,不管他政治上如何活动,他所写的著作价值也不会改变,所以就影响世界思想家甚巨这一点来看,他并不逊于罗山,不过……做为一个人来说,两者有着天壤之别吧。」中禅寺这么做结。
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吹捧罗山哪。罗山只是做了和尚的打扮,就引来炮轰不断呢。要是奸巧到了天海那种地步,做为一个坏人,还算有存在感,但罗山实在不怎么州人注目……可是这么一来,关于江户的怪异认识,儒学的影响有可能非常大呢。」
「非常大吧。嗳,我不是专家,只是个开书店的老伯,刚才那番话也只是胡说八道罢了……不过你想做的研究就是如此有趣唷。我想一定会有成果的……」
「是的。」柴回答得很有青年风格。
「学问真是有意思哪。」我说,于是柴转向我这里,露齿而笑,「很有趣吧?」
不知不觉间,我认真地聆听,认真地思考。这段期间,我忘却了尘世的烦忧。一早就一直闷在心里的不愉快感觉,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总觉得方向定下来了。」柴说。中禅寺突然表情一变,一脸严肃地说,「你是将来的学者,千万不可以偷工减料啊。」
「什么叫偷工减料?」
「我的意思是,叫你不可以忘了一步一脚印的累积。和在野的我不同,发表需要证据。不可以像我这样空泛地胡说一通。不过我想你自己应该明白吧。」
「没有证据,不可以胡乱逮捕呀。」我也说道,「调查最忌讳成见和先入为主。要靠自己的双脚,踏实地巩固证据。调查有了成果,拿出证据来,就可以确实地破案。唔,一开始是需要分辨是非的眼力,但最后派上用场的可是不屈不挠的韧性。」
「伊庭先生的意见很宝贵,你要铭记在心。」中禅寺严肃地说。
「嗅,我涌出了要好好紧盯住嫌犯罗山的干劲呢。而且他好像还有不少其他的罪状。听到刚才的话,他的嫌疑愈来愈深了。」
「那可不行。你要快点把他逮捕,移送检察单位啊。」
「都已经过了三百年,时效也过了吧。」柴说,「只是听了刚才的话,也有教人信服的地方。例如从这本《多识编》移行到《新刊多识编》的过程中,就像京极堂先生在意的,神这个字眼几乎完全被淘汰了。山之神或水之神这样的训读消失了。姑获鸟的项目,注音也从『产女』变成『产女鸟』,鬼鸟则被删除。我认为这是朱子的影响,不过另一方面也可以视为是敬鬼神而远之——也就是除去宗教色彩……对吧?」柴征求同意。
「这样的看法也是可以的。」
「然后呢,其实我现在正在重读《怪谈全书》,这本书意外地引了相当多的佛说,引起我的注意。」
「是为了让病中的家光聊以慰藉而写的《惟谈》对吧?」
「是的。在他死后,以《怪谈全书》的书名出版。我觉得很纳闷,为什么排佛的罗山,会主动去引用佛教故事呢?而且这还是怪异故事呢。」
就是这本——柴从桌上的书山中抽出一本打开。
「全都是『佛说曰』。」
「怪谈嘛,当然会这样了。」
「不,就算是这样,我也无法释怀。这部分我也想要加以厘清……」
「里面有那么多佛说吗?」中禅寺看了过去。
「有啊。」柴翻页说,「喏,这也是。阴摩罗鬼。」
「噢,这是《太平百物语》的参考书嘛,是记录在藏经里的故事吧。」
「是的。藏经中有言,新尸气变如斯,号阴摩罗鬼,出清尊录——对吧?这本《清尊录》……是实际存在的书吗?」
「实际存在啊,我店里也有。」
「有吗?我要不要买呢……?很贵吗?啊,上面写『藏经中有言』,可是总不能把大藏经全部调查一遍吧。」
「不,你买了也没用。我记得那上面的记连和《怪谈全书》分毫不差,只多了『藏经有之』、『王硕侍郎说』而已。罗山一定是读了《清尊录》。然后《太平百物语》的作者菅生堂人惠忠居士,是读了罗山的《怪谈全书》吧。」
「《太平百物语》里面没有提到《清尊录》吗?」
「没有。只写了『藏经有之』。」
「哦……都只有藏经保留下来呢。」柴说。
「是啊。」中禅寺应道,「这点很不可思议。明明写着藏经有之,《太平百物语》里面,主角却从崔嗣复变成了宅兵卫,地点也从郑州变成了西京。只是名字不同,故事是一样的。我觉得既然几乎没变,也没必要硬是改变人名和地点。对于怪物的描写也一模一样。啊,摩字的表记不同,除此之外,只有鵺变成了鹭吧。」
「鵺变成鹭?」
又是鸟。
「是关于一个叫阴摩罗鬼的怪物。」中禅寺说。
「是怪物啊?」
「儒者就是这样,很喜欢怪异。这个怪物也记载在《譬喻尽》里,是鬼神的一种,外形就像漆黑的鹤……」
——漆黑的鹤?
怎么回事?有什么东西在某处连结在一起了。
「让伊庭先生看看图比较快。」柴说。
「《太平百物语》没有图啊。」
「不是,喏,那本《画图百鬼夜行》里也有阴摩罗鬼吧?」
「有阴摩罗鬼的是《今昔画图续百鬼》。」
中禅寺说着,转过身体,从堆在身后壁宠的古书山中抽出一本打开。
翻页。
「啊,石燕也读了罗山呢,小柴。上面写着『此出清尊录』,应该错不了。虽然也有石燕读了《清尊录》的可能性,但看上面的写法,应该是引用自《怪谈全书》。」
「连石燕都读了罗山啊。」柴说。
中禅寺把书摊开转向我,慢慢地从桌上推过来。
那是江户时代的书吧。是木版印刷的线装古书。
是葬礼。
我这么想。
出示的画上,画着葬礼的情形。
不,我没有知识,不晓得正确情形究竟如何。但是我看了一眼就这么感觉。这是葬礼的画。
火光摇曳的装饰灯笼。
挂在龙头长竿上的香炉。
卍字印的烧香台。扔在地上的摺钲(※摺钲是一种日本传统打击乐器。为直径约十二至二十公分的金属圆盘,以小槌磨擦或打击出声。)。
巨大的敲钲及铃棒。画有莲花图案的……棺木。
毫无疑问,都是葬礼的道具。
就在钲上,
停了一只鸟。
那是一只羽毛稀疏、丑陋的鸟。它张开丑恶的翅膀,嘴巴朝下喷出火焰还是烟状的气体。
不是朝上。
那些疑似气体的东西,撒出黑煤般的物体,一直延伸到下方。
但是鸟面无表情。从它有耳朵、鼻子、眉毛来看,虽然有鸟喙,但面孔似乎接近人脸。即使如此,看起来仍然像是鸟类,全都是因为那张让人深切地感觉意志不可疏通的面无表情脸孔。
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
倒竖的毛发。
这是张不祥的画。
「这是……黑色的鹤?」
「形如鹤,色黑,目光炯炯如灯火,振翅高鸣——罗山在《怪谈全书》中这么写道。《太平百物语》中,说它的声音像人。」
「黑色……」
有黑色的鹤吗?——我问。
「不知道呢。是有叫做黑鹤(※黑鹤即灰鹤(学名Grus grus)。)和羽黑鹤的鹤种。」
「那、那是黑的吗?」
「并不是整个漆黑,而是接近白色的灰色,有一些部分是黑的。这怎么了吗?」
「呃,不……」
那是,
那是阴摩罗鬼吗?
是阴摩罗鬼的标本吗?
「这东西是漆黑的吗?」中禅寺说,「从石燕的画上看不出来呢。石燕是这本书的作者……」
「这是怎么、呃……」
「这是新尸发出来的气。」
「新尸?」
「我并未确认过大藏经,不过罗山做为底本的中国书上是这么写的。那是尸体发出来的气吧。」
「尸、尸体有气吗?」
尸体……是死的。
表情是死的……
「尸体是活的啊。」中禅寺说,「人死,只是做为一个生物结束罢了。把人维系为一个人的箍子松掉的话,人就死了。换句话说,只是让大部分看起来像是一个整体的机能停止罢了,但是个别的部分并不会很快地同时死去。」
那么,
「尸体……不只是个东西吗?」
「是东西啊。」中禅寺说,「不是人,不过却是活着的东西。」
「不是人,但是活着的……东西?」
「即使脑死掉,身体也会缓慢地持续新陈代谢。指甲和头发也会稍微生长。即使没有新生出来的细胞,也不是全部停止活动。」
那么……
「命令系统断绝,所以再也不会活动,但是只要给予刺激,肌肉还是会反应。就算呼吸停止,脏腑也会持续化学反应。心脏停止了,所以血液不再循环,但是会开始凝固。尸体会细微地变化。如果把气这种没有实体的东西代换为生命力的话……尸体还会活上一阵子的。」中禅寺说。
「尸体……活着?」
那……
老婆的尸体,
是活的吗?那个时候……
「当然,做为一个人是死的。尸体不是人,而是有着人类外形的物体,所以尸体的气才会是这种形状。那已经……不是人了。」
那是鸟。
是鸟。
是鸟是鸟是鸟。
放眼四周,全是鸟的尸骸。
伊庭先生你怎么了……?
柴的声音响起。
由良。
由良昂允再次占领了我的脑。
「由良……」
我不小心发出了声音。
「由良?」
中禅寺在眉间挤出皱纹。
「您是指明治的儒学者——由良公笃伯爵吗?」
「你、你知道由、由良伯爵吗?中禅寺。」
由良昂允……是个儒者。
「我知道。刚才提到的教育敕语,由良伯爵是少数对它提出批评的人物之一。他怒斥元田永孚的做法太软弱,还与井上毅争辩。平常的话,这已经触犯不敬罪了,不过由良家从旧幕时代就与东久世伯爵有关系,是个名家,再加上有元田居间调停,风波才得以平息。或许也多亏了他公家出身的伯爵这个身分吧。因为视情况,他即使在新政府担任要职也不奇怪。」
你也知道由良伯爵吧?——中禅寺对柴说。
「哦,是批判佐久间象山(※佐久间象山(一八一一~一八六四),幕末的思想家及兵学家。提倡融合西洋技术与东洋精神,门生辈出。因主张开国,遭攘夷论者刺杀。)和福泽谕吉(※福泽谕吉(一八三四~一九〇一),明治时代的启蒙思想家。学习兰学,为幕府所用,曾三度赴欧美视察,提倡脱亚入欧、官民调和。)人吧。著作……有什么去了?」
「由良伯爵的著作只有《鬼神概论》和《伦理儒教大纲》两册而已吧,那是珍本呢。他的儿子行房也是个儒者,不过行房氏……」
「鸟吗?」
风突然吹响了纸门。
铃铃铃——风钤风情全失地杂乱作响。
「是……鸟吧?」
「您知道得真清楚。」中禅寺诧异地说,「第三代的由良伯爵是个孤高的博物学家,在鸟类学界中相当知名。他在某个圈子里是个评价极高的硕学之士,但遗憾的是由于一些过失,遭到学院派所驱逐。」
「过失……?」
「他曾经差点成为世界级的学者。然而事与愿违,他就这样失意地结束了一生。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英年早逝……话说回来,伊庭先生,您怎么会知道由良伯爵呢?」
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我是为了什么而坐在这里?
「我知道的是不是爱挑毛病的儒学者,也不是失意的博物学者,而是他的儿子……」
由良伯爵。
然后……
「是阴摩罗鬼。」我答道。
中禅寺露出哀伤的神情。
在我看起来是如此。
「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是现在,是过去。然后……」
接下来又将发生,
一定会。
「愿闻其详。」中禅寺说,「难得伊庭先生都来到这里了。依我所见,您是为了那件事,才特地到我这里来的吧?」
「看样子……似乎是。」
应该是吧。
「不过直到刚才,我连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
我看着阴摩罗鬼的画。
面对死亡的存在。
不知为何,刚才听到的海德格的话浮现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