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海德格吗……?
脑中浮现的,是德国哲学家的名字。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同样听到了这种话题。
关于存在。
关于死。
现在存在于这里,与活着。
不安。
——对了,
是巧遇横沟老师的那一天。意想不到地与名人邂逅,令我有些兴奋。之前的忧郁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我也没有直接从出版社回家,而是绕到朋友家去了。
——京极堂。
坡道上的,竹丛中的,被书本环绕的客厅。
在那里,我同样地思考、谈论了这种事。
我觉得非常怀念——尽管那不是太久以前的事,而是前阵子刚发生而已。京极堂那里,有主人还有老朋友大河内。在那里……
——面对死亡的存在。
——对于埋没于堕落日常的嫌恶。
那个时候我不同于以往,喋喋不休。我深信忧郁的症状好转了。
虽然那只是因为偶然邂逅大人物,使得心跳加速罢了。
只是误会。
那个时候我们谈了些什么?
面对死亡的存在。因为有死这个结束,有无这个终点,生才能够存在。人无论是有意识或无意识,都不可能背离必定到来的死亡这个现实而存在。
所以……不,那是……
那是京极堂的话,还是大河内的话?
还是引用海德格的话?
搞不清楚。原本我就没有什么强烈的主义主张,总是被有条有理的说法牵引过去。不管怎么样,
对我来说,活着这件事……
「没有意义。」
我这么回答。
伯爵在眉间和眼角挤出皱纹,夸张地反覆我的话,「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我垂下头去,「我……我想您也知道,我是个废物。我不太会解释,不过,呃,我没办法好好地与社会相处……」
「社会。」
「嗯……对我来说……不,对我这个人的自我来说,世界是个人性的……」
「个人。」伯爵一一重复。
「关口老师。」伯爵说了,「您真的很有意思,完全符合我的期待。」
「期待……?这……」
「但是,」伯爵打断我的话,「可以请您避免使用个人、社会这类字眼吗?关口老师。」
「呃……」
什么意思?我抬起视线。
「人类这个字眼也不太妥当。」伯爵接着说。
「不妥当?」
「那些是物。」
「物?」
「这些字眼都非常易于使用,可是它们都没有严密的定义,对吧?何谓人类?是生物种类的名称吗?和日本猴或美国螯虾是同样的意义吗?应该不是。个人、自我也是一样。这些全都是存在之物……」
而不是存在之事——伯爵说。
他的声音让人联想到小提琴的音色,又高又细,让人喘不过气。他的说话方式明快流畅,口齿清晰,语调也十分柔和,但是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卡在我的耳朵里,在我的黏膜刮出许多细小的伤痕后溜出去。
「这种情况,真正应该探究的不是形体而是状态,不是存在者,而是存在。」
我不懂。
当然,我支吾起来。
伯爵笑了,他嘲笑着答不出话的我。他一定很瞧不起我。
不,只是看起来如此。大概就是这样吧。
伯爵苦恼地紧蹙着眉头,有些哀伤地垂下眉角,抿成一字型的嘴角微微扬起——这独特的表情,从他进房间以后就一直没有改变。那看起来像是嘲笑,也像是困窘。
角度不同,看起来也像是在生气或哭泣。
可是那就和能剧(※能是日本传统戏剧之一,在伴唱及伴奏下,由戴面具的舞者表演的一种歌舞剧。)的小面(※小面是能剧使用的面具的一种,尺寸最小,是代表年轻女子的面具。)一样,从这类固定的表层看出里面的感情时,大部分都只是反映出观者的内在罢了。
考虑到伯爵那以种种意义来说都得天独厚、没有一丝匮乏的顺遂境遇,然后再从任何一方面都逊于伯爵的我这个卑贱至极的视点仰望,他的表情就成了笑脸——只是如此罢了。
这是偏见。
——这个人……
我不知该如何应付。若论能言善道,京极堂也超乎常人地能言善道。我每次碰到他,都被他用道理打得落花流水,就算被他贬得一无是处,我也没办法有任何像样的反驳。以这个意义来说,情况是相同的,但是……
伯爵就是教我不知该如何应付。
我这么感觉。
因为这个面无血色、宛如贵族般的绅士才一落座,连招呼都草草了事,劈头就这么问我:
对您而言,活着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被唐突地询问这种问题,真有人能够当场回答吗?而且是被初见面的人、毫无预警地这么询问,就算换成别人,一定也会困惑万分。
我了解公滋特意前来忠告我的理由了。
的确,伯爵似乎是个相当古怪的人。
——总觉得说不通。
自己的意思无法传达给对方、难以沟通——这种情况就我而言,是早已司空见惯之事。我极不擅长表现自我,对自己也毫无执着。我的内在,没有强烈地想要传达给对方、让对方了解的事情。
可是这次情况不只如此。
我无法了解伯爵的话、伯爵的真心。
京极堂也老是饶舌地讲述些艰涩的事,但我大致可以了解他说的话。就算不懂他话中的意思,也可以了解他说这些话的心意:可是伯爵不一样。
我深深地体会到我们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
「我没办法谈论存在。」我说,「我没有谈论存在的器量。」
「可是你也存在着。因为存在,才能够这么想。不对吗?关口老师。」
这……
「我不懂。您说的是没错,可是什么都没在想的时候、没法子想的时候,我……」
我连自己是不是身在此处都无法确定。
「说起来,在日常当中,我对于自己存在这件事是非自觉性的。是无自觉的。我对于存在甚至不感到疑问。而且一旦注意到……」
就会不安。
不……
我会预感到不安即将到来。
预感,会确实地成为不安的诱因。
所以预感这件事,让我不安。
不安就像这样,以模糊的形态在我的内在巡梭。它保持着暧昧状态,一边膨胀,一边收缩,反覆着螺旋运动。我装作视而不见地活着,这就是我糊涂的日常的真面目。
换言之,
我在追求不安吗?
「我很不安。」我答道。
「不安?」
「是的。我……我没办法谈论什么关于存在的深奥话题。因为我有时候甚至连自己存不存在都感到怀疑。我光是谈论我这个既渺小又暧昧不清的自我就已经费尽心力了。」
「怀疑自我的存在……」
伯爵说到这里,没了下文,于是我抬起头来。
伯爵睁大了眼睛。
他是觉得目瞪口呆吗?
一定是吧。
「关口老师似乎有些误会呢。」伯爵说。
「或许吧。我……」
我这个人思虑浅薄。
「是谁怀疑关口老师的存在?」
「呃,这……」
是好像我,又好像不是我的东西。
「是关口老师吧?」伯爵说。
「我……?大概吧。」
当然是我吧。不管由谁来想,都是如此。什么寻找自我、发现真正的自我,那根本是胡言乱语。这件事…:
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那只是漂亮话,是虚言。
如果真心说什么寻找自我,那实在太愚蠢了。
我真的这么想。
什么活得像自己、珍惜自我,这种话也同样让人生气。才没有什么清楚明了的自我可以相像或是珍惜。
所以……
「我非常明白您的意思。只是我的情况,呃……」
「关口老师觉得可疑的,不可能是关口老师的存在本身。既然会质疑存在,就表示关口老师确实地存在着。」
「确实地……是吗?」
「那当然了。如果关口老师曾经怀疑自我的存在这段告白是事实,那么逭段告白,就成了肯定老师存在的依据。另一方面,这完全成不了否定老师存在的根据。」
「这……」
伯爵说的没错吧。可是,
「如果没有感到怀疑的主体存在,根本不会感到怀疑。既然关口老师感觉到什么,无论内容有多么不明确,关口老师存在这件事,都是千真万确的。」
「呃,这……」
为什么呢?
不管怎么样,我存在这件事是无庸置疑吧。
可是被这么积极地肯定……
我觉得非常厌恶。
的确,
我想我是存在的吧。
不,我是存在的。就像伯爵说的,我这个东西确实地存在着。而我却会去怀疑它,或许是我强烈地不愿意存在的愿望显露。
我这么说。
「原来如此。」伯爵答道。
我实在不认为他信服了。
「不愿意存在……也就是关口老师想死?」
「呃。」
他的问题太单刀直入了。
直接过头,让我穷于回答。
没错……我……
「问题就在这里。」在我整理好混浊的意识前,伯爵开口了,「关口老师所嫌恶的,其实是埋没于日常、对存在这件事毫不怀疑这一点……对吗?对于这种无自觉的存在方式的抗拒,占据了您的中心。您隐约感觉这种存在方式并非原本。不对吗?」
我不太懂。
这种话我听不懂。
伯爵……
看起来很愉快。那张冷峻而纤细的表情,看在我混浊的眼睛里,就像蹂躏着小动物的猛禽类。
「我不知道。」
我只能这么回答。愚蠢。
说起来,我根本不懂伯爵为什么会开始这样的问答。不,我根本不可能了解伯爵的心情。
这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伯爵确实很奇特。我不认为这是像公滋说的,因为是华族所以奇怪,因为是公家所以古怪。但是无论如何,我这种下贱的人,无法了解总是思考着高尚问题的贤者意图。
伯爵一进房间,立刻以夸张的动作表示欢迎,要求进行我讨厌的握手,然后一坐下来,连自我介绍都草草了事,马上就提出这种问题。
对您而言,活着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关口老师……
我愣住了。
我理所当然地以为伯爵会向我说明侦探工作的委托内容,也就是过去发生的事件,以及现在的状况。
即便不是如此,至少也该有些社交辞令或季节性招呼这类开场白吧。就算省去开场白,有人会开口劈头就问什么活着的意义吗?
我望向自己的手掌。
上面还残留着伯爵冰冷的皮肤触感。
「伯爵。」女人的声音响起,「怎么才一见面,就问客人这种问题呢?听起来简直像是在逼迫老师。」
「我并没有逼迫的意思……」
「我明白。我是明白,但是关口老师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伯爵,人家会误会的。」
误会……
是误会吗?
我战战兢兢地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伯爵身旁的女子……她应该是即将成为伯爵新娘的人吧。
五官凛然有神。比起美女,漂亮姑娘这个形容更先浮现在我的脑中。她充满清洁戚,给人一种清纯的印象。一头略短的头发以发箍拢起。她不施脂粉,却也完全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白色衬衫有些眩目。
我再次垂下头去。
我不太敢注视异性的脸,总觉得那样很失礼。如果我是女性,一定不愿意被我这种低等的人注视吧。不过会这样想,或许是因为我不必要地提防被人怀疑我心术不正。不管怎么样,「男女七岁不同席」这种老掉牙的教诲,以不同的意义来说,对我而言是令人感激的。
「而且伯爵还没有介绍我呢。」女子说。
「噢,我都忘了。」伯爵说,「真是糟糕。看样子我有些兴奋过头了。」
「这我知道……」
关口老师——听到呼唤,我只抬起了视线往上望。
「伯爵真的非常期待能够见到关口老师唷。」
「呃……」
伯爵想要见的是你啊……
伯爵大人好像是你作品的忠实读者哦……
公滋也这么说过。
「我也拜读了您的大作。」
「啊、呃……」
「我叫奥贯薰子。伯爵不肯介绍我,我就自我介绍罗。」薰子对伯爵笑道。
伯爵苦笑,说:
「我真是糟糕呢,兴奋得忘了礼数……啊,请容我重新介绍。这位小姐今晚即将成为我的妻子——她是我的未婚妻薰子。明天开始,她将成为这栋宅子的居民。」
「婚、婚礼是今晚吗?」
我还以为还有一些日子。
「我们并不会举行什么特别的仪式。」伯爵说,「最近一般人似乎都会举行各种仪式,不过由良家并不时兴这些。我们只会办个庆祝会,介绍亲属——不过也只有刚才前来致意的叔公和堂兄——然后起誓而已。」
「哦……」
「接下来就只剩下办理结婚登记。不过这次能够邀请到礼二郎和关口老师列席,我真的非常高兴。」
「伯爵真的非常高兴唷。」薰子说。
「我也……」
我本来想问「我也要出席婚礼吗?」可是因为语尾变得模糊不清,伯爵似乎听成了别的意思,他露出满面笑容,说着「这是我的荣幸。」地再次把手伸向我。
手轻轻地彼此触碰。
接触的瞬间,
我的手汗湿无比,我觉得自己肮脏极了。从我肮脏的肉体渗透出来的污秽体液当中,一定含有大量的细菌。我觉得自己把霉菌传染给别人了。
我急忙抽手。
薰子没有向我要求握手,真是太好了。
我大概是一脸泫然欲泣,瞄了薰子一眼。
她在微笑。
看起来……非常幸福。
「老师很紧张吧?」
薰子的声音很柔和。和伯爵的嗓音不同,是可以抚慰他人的音质。
「呃,嗯……」我的回答还是老样子,「我……不太习惯这种场面。」
「见到伯爵的人,大部分好像都会紧张。前几天我们学校的校长——啊,我在附近的分校担任教师——因为我无父无母,校长愿意代替我的父母参礼,我请他和伯爵会面……」
「校长先生几乎什么话也没说。」伯爵说。
「他很紧张嘛。伯爵很容易让人误会。」
「我到底是哪里不对呢?我的态度那么教访客紧张吗?」
「首先前伯爵这个头衔,还有这栋洋馆的外观,就会把人给吓倒了。还有伯爵的风貌、举止、语调……」
「都不对吗?难道你也……」伯爵的表情一眨眼变得悲伤,「你也这么认为吗?」
薰子相反地露出笑容。
「讨厌啦,伯爵。我很明白伯爵的心的。若非如此,怎么会决心要和伯爵结婚呢?可是……一开始我也有点害怕伯爵呢。关口老师。」
我不敢说「就是吧。」当然,也没办法奉承或开玩笑。
「我以前研究鸟的生态。」薰子说,「这里有着全世界的鸟,对吧?我完全没想到在这种穷乡僻壤,会完整地保留着博物学者由良行房博士的收藏,真是吃惊极了。我从校长那里听到这座馆的传闻,无论如何都想过来参观,于是鼓起勇气连络伯爵。由于这样的契机,才会有现在这段姻缘,但是第一次见到伯爵的时候,我觉得伯爵真是个可怕的人。」
伯爵表情不变地应道「这样啊。」
「但我自认为我对你的态度始终如一。」
「伯爵没有改变,我想一定是我的观点不同了。因为校长还有镇里的人口中形容的伯爵,一直让我觉得是个乖僻自傲、厌恶世人的华族大人,感觉很难相处。在实际见到伯爵之前,这样的成见深植在我心里。」
我……现在仍然被那种成见所囚禁。
不过,我的成见和薰子的有些不同。
奇妙的、
不祥的、
不可解的。
我望向伯爵。
苍白的脸,苦恼的表情,夸张的动作和金属性的声音。宛如哲学者会进行的问答——确实奇妙、不祥、不可解。
但是看起来不像有恶意。
我不会应付伯爵,可是这是我个人的问题,我完全不觉得伯爵本身是个坏人。说起来,像我这种有点社交恐惧症的人,本来就不会应付几乎所有的人。从这种观点冷静地想,或许可以说……我其实是喜欢这个宛如赛璐璐制成的贵族的。
不…….
我会这么想,或许都是多亏了薰子。
我将视线从伯爵的脸移动到薰子的脸。
平常的话,她应该会被形容为肤色白皙吧。可是由于并坐在旁边的伯爵实在太过于苍白,薰子看起来不必要地健康。脸颊和嘴唇都血色红润。
与其说是楚楚动人,更显得活泼,或者说是清新。
即使以我混浊的眼睛来看,薰子也十分清新,而这个清新的人选择了这个奇特的贵族做为生涯的伴侣,这是屹立不摇的事实。
而薰子的心情应该没有虚伪,也没有妥协。
我不认为她的目的是财产。
当然,这只是从外表做出来的判断,而我也非常清楚我这个人没有看人的眼光,即使如此,就连愚钝的我也能够看出至少薰子对伯爵并没有任何不好的情感。
既然她会采取这样的态度……
表示由良昂允是个好人吧。
薰子不晓得是不是注意到我的视线,瞄了我的眼睛一眼,表情变得温和。
「结果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接着她说,「伯爵根本不厌恶世人,他非常喜欢与人来往。虽然他看起来有些奇特,言行举止也给人一种难以亲近、难以相处的印象,不过请不必担心。」
薰子这么说道。
「我不晓得该如何反应才好了。」伯爵有些害臊地说。
这个苍白的男子……
——也是有血有肉的。
我这么想,觉得有那么一点放松下来了。薰子「呵」地以鼻音轻笑,然后望向孔雀说:
「这些鸟真的很珍贵。对了,我第一次看到客房——关口老师的房间的蜂鸟时,真是感动极了。老师,您看到了吗?」
——蜂鸟。
「我、我拜见过了。……恕我冒昧,薰子小姐……是鸟类学者吗?」
「我不是学者,我只是个曾经想成为学者的教师。我的家境贫困,再加上时代不允许……最重要的是因为我是女人,无法靠学问立身。不过我很喜欢鸟。」
「鸟……」
「鸟可以飞翔呀。」薰子说道,望向窗外,「非常……自由。」
「她这么说。」伯爵说,「但我的鸟儿不会飞。」
伯爵一本正经地这么接着说。
「是不会飞呀。」薰子也说,「伯爵说这里的鸟儿非常乖巧……」
「外面的鸟儿不乖巧吗?」
「我想应该不怎么乖巧吧。」薰子说着,笑了。「您听到了吗?关口老师,伯爵就是这样一个人。」
「呃……哦……」
「他非常地纯真无垢。」薰子转向伯爵,注视着他。
伯爵更加困窘地蹙起眉头,说:
「她常说这种话,但我实在不太了解她的意思。我只是很平常地行动而已。」
「这就是伯爵的魅力所在。」薰子再次笑了,「啊……恕我失礼。竟然在客人面前笑出声音,身为由良家的新娘,实在太不检点了。」
「没那回事。你还不是这个家的正式成员。换句话说,你现在依然住在只属于你的世界里,说起来就和关口老师一样,是客人。」
「哎呀,我算是客人啊?」薰子闹别扭地说。我有点快要招架不住了。
他们两个的年纪大概都可以当父女了。即使如此,他们仍然是一对情侣。薰子形容伯爵纯真无垢,而事实也是如此吧。
伯爵的灵魂依然是个少年。
伯爵的话会让我难以理解,是因为那甚至会让人觉得狡狯的说法以及难解的词汇罗列背后,隐藏着青涩的、年轻的灵魂吧。
和我完全相反。
我的想法总是不成熟,我的言语总是不达意。我完全无法把过去的经验应用到现在,什么都不学习,一点成长也没有。可是……
却只有灵魂已然精疲力竭。
伯爵是个成熟的聪慧少年,我则是个未熟的愚昧老人。
「相反地,」伯爵维持着他独特的表情说,「从明天开始,请你只对我一个人微笑,薰子小姐……」
平常的话,这应该会是假惺惺的甜言蜜语。然而话从伯爵口中说出来,却完全不让人这么感觉,真不可思议。
「就像鸟儿一样,是吗?」
薰子这么回应,伯爵夸张地回答:
「没错,就是如此。你要变成我的家人。」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薰子对着我说,「我……虽然连伯爵一半的年纪都不到,但是在我未熟的人生中,从来没有遇见过心地如伯爵这般纯洁的人,今后应该也不会再有了。所以……」
「你才会决定和伯爵结婚吗?」
「是的。」薰子明确地回答。
她没有一丝阴霾。
她看起来很聪明,最重要的是,她的口吻十分俐落,非常清晰。或许是因为她的嗓音柔和,更容易溜进耳朵里吧。
「我身边的人都很吃惊。我也遭到很大的反对,说我们的身分悬殊……」
「我们没有身分之别。华族制度老早就已经废除了,我们没有任何理由遭到反对,而且我们都已经成年,彼此都同意,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我们。」
这是正论吧。
「年龄的差距,似乎也成了世人好奇的焦点。」薰子有些愉快地说,「附近地方是一片骚动呢。就连平日不相往来的邻近住户,明明没有通知,也自个儿跑上门来……」
这也难怪。
就算去除嫁入对象的地位和年龄差距这些特殊性,也话题性十足吧。看样子,这场婚事可以说是典型的嫁到金龟婿,怎么样都会引起注目。
我不知道薰子住在什么地方,不过她说她在附近的分校当老师,那么应该是住在这栋洋馆附近的村子或城镇吧。那么——这没有歧视的意思——是乡下地方,至少不是都会。
都市的流言传得快,但乡下的流言传得深。
因为狭小、封闭吧。
薰子似乎碰上了不少麻烦。
「我真是不懂,为什么会闹得这么大呢?」伯爵神情苦恼地说。
我想这个人大概是真的不懂。
「在这样的状况里,伯爵由衷期待复木津先生的到来。当他听到关口老师也会过来,真是欢喜得像个孩子一样。我也重新拜读了您的大作,那真是……」
「重、重读……?」
瞬间,我了若指掌地知道自己的颜面涨红了。这是外表的变化,用了若指掌来形容似乎很怪,但我实际上就是这么感觉。
脸颊的毛孔收缩,相反地汗腺扩张。
我才刚感觉到一阵火热,汗水就猛地冒了出来。
「我、我写的东西,实、实在没有重读的……」
价值——说到这里,我已经呼吸困难了。
老实说,就连作者的我自己,重读都觉得痛苦,心情会变得阴郁无比。
因为作品就是我自己。
那是渺小阴暗消极、卑鄙胆小不安的我,几乎是全自动地写出来的我的分身。
那种劣文,实在没有一读的价值。尽管这么说,我却是靠着贩卖这些劣文糊口,自我矛盾得也太严重了。
我嘀咕着莫名其妙的藉口般的话,但对方应该几乎听不清楚。因为连我都不晓得自己在讲些什么。
「没那回事,对吧?伯爵?」薰子说,「我不了解艰涩的文学,不过最近的……称为什么第三新人的作家作品,我总读不太下去。我比较喜欢战前的小说……而关口老师的作品,我可以毫不抵抗地读下去。」
「拿、拿我和那些作家比较,实在……」
所谓第三新人,是世人——大概是出版社——为最近一些刚崭露头角、大受好评的流行作家冠上的称呼。
如果我模糊的记忆正确,这个称呼应该是第一次出现在今年初发售的《文学界》杂志上。至于为什么是第三,似乎是把战后登场的作家依出道时期和倾向分类,而他们隶属于第三期。
不过,我想应该没有明确的基准。
战后马上登场的所谓战后派作家似乎相当于第一新人,但第二新人是怎样的范畴,其实我并不清楚。我觉得说穿了只是从这几年出道的年轻作家中挑出几个较受瞩目的人,统称为第三新人罢了。被囊括进来的几个作家不仅受到评价,作品也会大卖,有些还成为芥川奖等奖项的候选人,有些人实际上也得了奖。
地位和我差远了。
「我的作品……呃……」
既不受评价,卖得也不好。
「和那没有关系。」薰子说,「我和伯爵都不喜欢权威主义的事物,也不喜欢流行。那没有意义。对不对,伯爵?」
「说的没错。」伯爵说,「价值不是由别人决定,而是自己决定的。」
「哦……」
「就像薰子说的。关口老师的一系列作品,对我非常有价值。您的单行本《目眩》,我已经拜读了三次。后来发表在杂志上的〈犬逝之道〉以及〈独吊〉,我也读了好几次。」
「哦,呃……」
我不想听。光是听到标题,我就陷入绝望。我几乎快被对写作和发表的羞愧给压垮了。那样的话,干脆别写就好了,可是……
「我特别中意〈独吊〉这篇作品。」伯爵说,「那是我绝对无法企及的水准。发想非常引人深思。那篇作品……是目前的最新作品吗?后来似乎没有别的作品发表呢。」
「呃,我被卷入一些事……」
我……成了某个事件的嫌疑犯,被收押了。嫌疑洗清时,我也崩坏了。
「关于那篇作品,我有些问题无论如何都想要请教。我也曾经向稀谭舍的山寄先生询问过意见,但议论的焦点似乎有些误差……所以我一直想向作者本人讨教。」
「哦……」
不管他想问什么,我都无法明确回答吧。
「听、听说前几天……您见到了横沟老师?」
我改变话锋。
伯爵一瞬间苦恼地垂下眉角,然后说:
「哦,成城的那位先生。山寄先生为我引介的人物是侦探作家俱乐部的会员,多亏那位先生帮忙,我得以向几位侦探小说家请求会面。一开始是预定去拜访一位叫江户川什么的先生,但是听说他不在……」
在伯爵眼中,那位大乱步也只是一位叫江户川什么的先生。原来如此,伯爵确实异于常人,不过仔细想想,他并没有说错。他只是用姓氏加敬称来称呼罢了。
公滋是对这种异于常人的地方感到困惑吗?
「那些作家老师们,以不同的意义来说,也相当有意思呢。可是遗憾的是,我们没办法进行太深的议论。」
因为时间不够——伯爵说。
「就这一点来说,我似乎可以和关口老师好好地深谈一番。」
「啊,这……」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愿意被更进一步深究。
现在要挖掘还是凝视我自己的内在,实在是太痛苦了。
——不管这个,
现在的状况不是应该更迫切才对吗?
我不是来这里进行文学议论,也不是来玩的,更不是为了讨论哲学性的存在论而坐在这把令人如坐针毡的椅子上。我是以复木津——侦探的代理身分,前来见我根本不想见的人,被迫进行我不擅长的对话。侦探被召请到这栋洋馆,则是为了防范即将发生的事件于未然,同时揭开过去发生的忌讳事件的真相。
而我现在——虽然是非常不情愿地——被迫肩负起他的代理身分。
「榎、榎木津……」
「他的身体状况还好吗?」薰子问。
我只说了榎木津三个字,人家会这么反应也是难怪。
「应该不要紧吧。」
我的立场应该要聆听委托人说明,却尽是人家问一句,我答一句。而且还结结巴巴的。
「那样的话就好……」
薰子的脸色一瞬间暗了下来。
「你可以放心的。」伯爵说。
哪里可以放心了?——我心想。不要紧的只有榎木津的身体状况,除此之外,就算榎木津是正常的,也一点都称不上不要紧。
「那么,呃……」
「礼二郎的外形改变了呢。」伯爵说。
「外形?」
薰子微笑,说明道:
「这是伯爵独特的表现。伯爵把成长说成肉体变化。」
「变化……?」
的确是变化吧。
「我说错了吗?」伯爵一本正经地问,「外形会变化,不是吗?」
虽然是这样没错……
我没办法明确地说明是哪里不同。
「我一开始也愣住了……啊,这样说对伯爵失礼了。可是,我觉得这种感性非常独特。伯爵的话让我有了一些反省。我不是在教导小孩子吗?」
她说她是教师。
「我们会把小孩子和大人区分开来,对吧?小孩会长大,变成大人。而我虽然表现成大人的样子,但其实还是个小孩子,境界非常暧昧。而这一般会用成长两个字来带过。」
「因为……的确是成长了,也只能这么说了吧?」我这么说。我觉得没有其他的说法可以形容。
「可是,有些孩子很老成,也有许多大人成年之后,内在仍然和幼童没什么两样呀。如果是纯真也就算了,但如果是人格上没有成长的话,不就成了只会给人惹麻烦的大人吗?」
薰子说道,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所以我认为身体长大,和累积知识及经验,人格逐渐形成,不一定是完全相符的。伯爵所说的成长是后者,而身体的发育对伯爵来说,只是单纯的变化、变形。」
「哦……」
原来如此,我也不是不懂。
「伯爵他——如果借用伯爵自己的话来说,伯爵现在每天仍然不断地在成长。伯爵说他每天都在学习,一切的事物都是教材。对吧?」
「每天都让我惊奇连连。」伯爵答道,「不管再怎么学习、无论再怎么累积思惟,都仍然不够。这类事物是无穷尽的。人可以无限地成长。不,人非成长不可。因为能够思考关于存在这件事的存在,就只有人类而已……不对吗?关口老师……?」
伯爵向我伸出右手。我被征求同意,再次低下头去。
这也是正论吧。
我也同意伯爵的说法。虽然同意,但我的中心部分不希望成长,毋宁是渴望着腐朽。
我的灵魂,大概羡慕着日渐衰败的肉体。
我的病,是不再渴望活下去的病。由于强烈地冀望着死,我忌讳着死,侮蔑着唯有忌讳才能够获得的安宁……
我就是这种堕入无间地狱的人。
汗水直流。
我的听觉捕捉到窗户射进来的夕阳,那就像蝉的声音。
不……
这是……
是那种振翅声吗?
宛如金属磨擦般,不愉快的……
是幻听吗?
「您好像还是很紧张呢。」薰子柔和的声音让我恢复了听觉,「关口老师,您累了吧?」
「不,呃,我……」
我觉得得救了。
「谢谢,呃,因为我实在不习惯……」
「您是说……这些椅子对吧?」
薰子说道,做了几下弹跳的动作。
「我非常明白。我自己也还不习惯。我是庶民,来到这栋洋馆前,从来没有在西式床铺上睡过觉。这栋宅子里连一张榻榻米都没有呢。或者说,我想伯爵根本不晓得榻榻米是什么东西。」薰子说。
「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知道榻榻米,只是没有实际见过和摸过罢了。」
「是一样的。」
薰子笑着说,但伯爵却一本正经地主张:
「不一样。我没有摸过大象,也没见过真正的大象,但我知道大象。」
「我小的时候曾经在上野动物园看过一次……可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生长在这个国家里,五十年间却能够完全不接触到榻榻米,简直就是一种奇迹。关口老师,您怎么想?」
「呃……」
薰子说这简直是奇迹。或许的确可以这么说。出生在榻榻米上、成长在榻榻米上的我,无法想像没有榻榻米的生活,也不曾想过。
如果伯爵置身于日本房屋里……也会产生像我对这栋洋馆感觉到的,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吗?
「我生长的世界里没有榻榻米。」
伯爵这么说。
这栋洋馆……
就是他的世界吧。
「要不要换个地方?」薰子说,「这些沙发太柔软了,反而让人坐不安稳。关口老师也在同一个地方坐了很久了……」
「是啊。」
伯爵往后看了一眼,像是在意什么。
「那么……我们去书斋好了。书斋有八张座面坚硬的椅子。那些椅子如何呢?薰子小姐。」
「应该可以吧。怎么样?关口老师?」
「我、我并没有什么、呃……」
不管去到哪里都一样。
不知为何,我并不讨厌现在这个状况。比起刚才来访的胤笃父子,和这两个人在一起要来得舒服多了。
虽然我还是一样,不知该如何应付伯爵……
「那么我们走吧。」薰子起身的同时,门扉规则地响了两下。伯爵应声,于是沉重的门扉打开了一些,露出管家的脸。薰子就这样站起来。
管家恭敬地行了个礼,说:
「禀报老爷,芦田村驻在所(※驻在所功能与派出所相同,设于山区、离岛或偏远地带,有警官常驻。相较于派出所为轮班制,驻在所多兼具官舍功能,派任警官与其家眷居住于此.)的寺井巡查,以及国家警察长野县本部刑事课搜查一组的槽木刑警莅临拜访。两位希望和老爷见面……」
「是警察吗?我并没有连络警方……」
「似乎是胤笃先生事前连络的……两位警察先生说想和老爷商量保护薰子小姐的事宜。」
「这样。」
伯爵坐着,就这样仰望薰子。
——警察也来了吗?
我涌出一种复杂的心情。的确……有警方介入,肯定比较安心。不管再怎么无能的警官,应该也比我和榎木津有用。就算发生什么万一,我们也不必负责。然而我……
「警察也愿意提供保护吗?」
薰子以高兴的声音说。
「你……希望警方保护吗?」
「当然了。」薰子说,「伯爵似乎不怎么信赖警方……不过像我这样的个人,能够让国家为我做些什么,也只有这种时候了。战争的时候,我真的担惊受怕了好久,要是能让国家为我做点什么,我……真的很想要有这种机会。」
「我了解了。」
伯爵站起来,俯视我。
我仰望伯爵,倒抽了一口气。
依然……面无血色。
「那么……」
彷佛与伯爵转向管家的动作同步,薰子走上前来,转身站到我身旁。
「由我带关口老师到书斋去。我会周到地招待关口老师,请伯爵放心办事吧。」
「这样可以吗?关口老师?」
「我……」
我连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从刚才开始,我就只是语尾模糊地呻吟,根本成不了句子。我觉得我愈来愈不会说话厂。
「书斋里也有许多珍本。像我只是看看书背,就觉得自己变聪明了些呢。关口老师,我们走吧。」
「啊……唷。」
薰子的手指碰到我的肩膀。
我浑身一震,缩起脖子。
「那么……关口老师,虽然过意不去,但请恕我暂时失陪。」
伯爵从内袋里取出钥匙串交给薰子,向我深深地鞠躬。
我虽然已经起身,但薰子的右手碰到我的左肩,所以我无法伸直身体,只能用一种分不清是站是坐的暧昧姿势「欸」或「咕」地应声,做出莫名其妙的反应。
「鹤印是书斋的钥匙。千万不要怠慢了老师。山形……」
「在。要请两位警察先生过来这里吗?」
「不,我过去见他们。」
伯爵再一次行礼之后,和管家一起离开房间。
「我们走吧。」薰子说。我犹如置身梦境般,觉得她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管家山形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女佣们也都训练有素,可是对我这种出身下贱的人来说……实在有些拘束。所以我才想,老师会不会也是这样?」
说到这里,薰子突然大声说,「对不起!」
「怎、怎么了?」
「不,我这样说,好像在说老师也出身低微一样……实在是,呃……」
我慌了起来。
毫无疑问,我一定又露出那种看起来怫然不悦的表情了。那只是处于忘我状态时放松的面无表情,但是完全没有话语陪衬,看起来就像不满一样。
「我、我才是出身下贱。我一点都不在意。呃,我……」
我一回头,
肩膀碰到薰子的上臂。我觉得我弄脏了薰子那个地方,惶恐万分。
「呃……」
「我只是一介教师。您这么恭敬,我会不晓得该如何是好。虽然我了解您的心情……」
「哦……我似乎还没办法接受眼前的状况,完全搞不清楚到底怎么了。不,我理解我置身的状况,可是身体就是不习惯……」
说明得莫名其妙。
「那个叫榎木津的人也非常难以说明,他是个比由良伯爵更要奇矫的人物——啊啊,我这话并没有贬意……」
够贬低人的了,但是覆水难收。
「其实,我完全没有听到任何说明。」我说。
「胤笃先生和公滋先生不是向您说明了吗?」
「不,呃,他们以我了解状况为前提,说了许多事,但是我完全没有听说最重要的部分。不,我想他们可能认为我当然知道……」
这是废话。没有人会认为侦探的跟班笨到什么情况都不清楚,更别说侦探本人是个连委托内容也不听,知道的事情也不讲的稀世大蠢蛋。应该不会有人这么想吧。
「哎呀……」
薰子明朗地笑了。
「然后……您又遭遇到伯爵刚才的质问攻击?」
「呃,嗯。」
「这……真是难为您了。」薰子说道,笑得更愉快了,「我还这样笑,真是对不起。那么您一定很困窘吧?」
「该说是困窘还是……」
「我代替伯爵向您致歉。」薰子向我低头行礼。
「你、你不需要道歉……」
「我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也是同罪。我真的很粗枝大叶。」
我觉得她已经够体贴入微了。不管怎么样,都是错过时机没说的我不对,追根究柢,都是榎木津不好。「我们走吧。」薰子说着,去到门前。
「我不太喜欢这个房间。」
「不喜欢?」
「嗯。虽然只是不习惯环境罢了。或许该说看不习惯比较正确。书斋就像图书馆一样,还比较……熟悉。」薰子说完后,自己接着说,「这样说很奇怪吧。」
不过我很轻易地理解了她的话。
走廊比室内更凉爽。
或许是走在前面的薰子的残香中和了闷热。那是香水还是花香,又或者是别的香味?我觉得来到这栋宅子以后,这时嗅觉第一次发挥了功能。
来到阶梯,可以看到楼下的整个大厅。
重新审视,那仍然是个巨大的空间,标本的数量也非比寻常。
「很惊人的标本吧?」薰子说,「我觉得这些标本非常贵重。但是我一说标本,伯爵就会露出奇怪的表情……」
「奇怪的表情?」
「伯爵出生时就有这些标本了,或许它们已经成了伯爵熟悉的风景的一部分。即使如此,看在我的眼里,这些东西仍然是珍贵的标本。」
「这些标本……很珍奇吧。」
「有些标本不只是珍奇两个字了得。不仅有在原产地才看得到的珍贵种类,甚至有绝种的鸟类标本在里面。」
「绝种?已经灭绝的鸟吗?」
「嗯。虽然伯爵不相信。」
薰子微微偏头,走下楼梯。
「就算我告诉他这种鸟已经绝种了,伯爵也会说它就在这里,根本没有绝种啊。而我详细地向他说明,他便惊讶地说:那么外面没有这种鸟吗?」
「呃……」
「伯爵的半生几乎是被隔离地生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薰子在楼梯途中停下脚步,望着大厅中央的水盘。
「听说伯爵有心脏疾患,成人以前,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栋洋馆。不,与其说是没有离开过,倒不如说,他连亲戚以外的人都没有见过。」
「没有和任何人接触地成长吗?」
「没有和任何人接触。」
「这种事可能吗?」
我来到薰子旁边。我的个子很矮,肩膀恰好并排在相同的高度。
「大家都误会了。伯爵确实不谙世事,但他绝不愚昧,也不是没有常识。他既不高傲,也不自私。他比任何人都努力去知道不知道的事。我们平时所见所闻、自然而然学会的事,伯爵藉着读书、动脑思考来获得。我认为这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
「应该……很辛苦吧。」
古人说,百闻不如一见。出示实物,说明这是什么,是最容易理解的,这是自明之理。如果想要不直接接触世界地去认识世界,所花费的劳力应该是难以想像的。
伯爵他……
他花了超乎常人数倍的时间,做了超乎常人数十倍的努力,好不容易才变成一个人吧。
所以……他才会这么年轻吗?
「例如说,刚才伯爵把江户川乱步老师称呼为江户川先生对吧?关口先生会不会觉得怪怪的?」
「呃……」
非常怪。
「我们分校的校长是捕物帐和侦探小说的读者。我不是很喜欢读怪奇的作品……不过校长都直接称呼江户川乱步老师为乱步。一开始我还不晓得他是在说什么呢。不过我也会把夏目漱石称为漱石,把森鸥外称为鸥外呢。一点都不觉得这么叫哪里奇怪。」
「的确,我也是这么叫。」
「可是,如果直呼关口老师『巽』的话,很奇怪吧?」
「唔……」
「我心想,这或许是个奇怪的习惯。到底是谁、什么时候规定可以直呼名人的名字的?而且例如乱步老师的名字……老实说,除了校长以外,根本没有人听说过。」
「没有人听说过吗?」
对侦探小说没兴趣的人,或许不会知道乱步。包括广告在内,乱步的名字在作品以外的地方曝光率也相当高,不过对娱乐小说和电影没兴趣的话,或许也不会留在记忆中。不,世上有许多人对小说本身就没有兴趣。
「照这样去想,究竟要有多少日本人知道,才可以直呼那个人的名字呢?」
「这个问题好难呢。」
这是个人私自决定的事。我想直接认识乱步的人,就算乱步不在场,大概也不会直呼他的名字吧。但是应该也不会叫他「江户川先生」。相反地,我也觉得读者不会直接称呼乱步的姓氏为「江户川」。为什么呢?
「就是呀。」薰子说,「基准只存在于每个人心中。然而大部分的人都认为自己的基准和世人的基准相同——深信不疑地。至于为何深信不疑,因为这个基准不是那个人透过自己的思考建立起来的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根据,而是模仿他人、或囫圃吞枣地跟随惯例,然后认为这是理所当然。愈是这种人,碰到不同的基准时,愈会主张是对方不对、是对方没常识。」
这才是强迫——薰子说。
「要是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就会回答:因为世人每一个都这样啊。这根本算不上回答。每个人都如此,所以就该照着做——我觉得这种想法很卑鄙。」
「你说的完全没错。」
我也经常有薰子这样的想法。
只有自己异于他人这样的想法——自卑感,总是折磨着我。
人总是孤独的。孤独地生,孤独地死,没办法窥看他人的内心。
所以我也不喜欢强加于人。我最痛恨所谓的世人了,要我妥协自己去配合那种东西,我才不愿意。说起来,什么是世人?谁和谁和谁是世人的成员?每个人向右,所以你也该向右——这种话里说的每个人到底是谁?就算不是一两个,到底要几个人以上才算是世人?
我甚至想要呐喊。
可是,
我很脆弱。我孱弱而低等。
所以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不管是生是死,都无法随心所欲。回过神时,我已经追求着世人,不知不觉间埋没于世人。我完全浸染在不可能存在的世人这个怪物里。我觉得自己能够与他人相互理解、相互沟通,抱着与世人同化的误会,苟延残喘地活着。
我不愿意这样。
妻子的脸浮现脑中。
它在一瞬间变得模糊,消失了。
妻子与我的关系,就像世人与我的关系。
啊啊……
「这是绿阿卡拉鴷,是鹦鹉的同类。」
不知不觉间,薰子走下楼梯平台处,指着色彩鲜艳的奇妙鸟儿说。
「它是南美洲产的鸟。我也是在这里第一次看到。它的颜色好美。这是天上飞的鸟唷。」
薰子说。
我对鸟类一无所知。以前我曾经硬把白鹭说成蛎鹬,饱受嘲笑。我能够明确分辨的只有鸡和麻雀,再来大概只有驼鸟了。
「我连鹫和鹰都分不出来。」我说。
「平常没有机会看到,这是当然的。像我对植物就一窍不通。我不讨厌植物,也觉得植物很美,但完全分辨不出来。对我来说,桃树和樱树是一样的。」
薰子微笑。
我们半旋回走下螺旋阶梯,来到一楼。
「这里……果然有很多珍奇的鸟吗?全都是我没看过的。」
楼下也充满了鸟类。
「也不尽然。」薰子说明,「国外的鸟类有不少珍奇种,不过一般的鸟似乎占了多数。全部约有三分之一是国内种,而其中一半是随处可见的鸟类。不过我们很少有机会在近处观察鸟类,对吧?」
的确,我没在近处看过鸟。
「大部分都是看到鸟在飞翔,或是听见鸟叫声,才发现有鸟吧。不管怎么样,这些收藏非常惊人。不管是质还是量,在全日本——不,全世界,大概都无人能出其右吧。」
「这……我想也是吧。」
就算全都是麻雀,也够惊人的了。
薰子往楼梯后面——我们被分配的房间那里——走去。
「还有另一个教人惊叹的地方,就是标本的完成度极高。尽管标本数量这么多,却几乎没有任何一个损坏。而且每一个看起来都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像国外进口的标本,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有些做得比较粗糙,但是国内的鸟类标本……那真的是大师级的技巧。」薰子说。
「哦……呃,标本的制作很困难吗?」
我不知道标本是怎么做的。
「标本的原理顾名思义,是剥下来制作。(※标本在日文中写做「剥制」。)」
「剥?」
我都忘了它字面上的意义。
「也就是剥皮吗?」
「嗯。不损伤表面,细心地剥下皮以后,施以防腐处理,把肉丢掉,以别的东西代替肉塞进去,再补强骨骼,照原来的样子覆上毛皮后成形……大概是这样。我不曾实际做过。」薰子说。
这是当然吧。
「那,和木乃伊根本上不一样呢。」
「不一样吧。木乃伊是让尸体产生化学变化,或是对变质的尸体加工,标本则是以尸体为材料,做出和生前相同的外形吧。」
走廊很阴暗。
墙边也陈列着以尸体为材料的物体。
「这一侧都是厨房。都没有入口对吧?公滋先生说,这里的料理水准可以媲美一流饭店。不过我没有吃过一流饭店的料理,所以也不晓得究竟如何……」
仔细想想,料理也是用尸体为材料制作的——我想着这种事。
有些头昏脑涨。
我摇了几下头,望向薰子背后。
宽广走廊的昏暗中,格外洁白的上衣看起来彷佛漂浮在半空中。刹那间,我迷失了自己要去哪里做什么。一滴汗水流了下来,积在唇角。
去年夏天也是……
很热。
自己的汗水的气味和咸味让我回想起来。
疯狂的,去年夏天……
走廊尽头,一道格外巨大的门扉。
薰子在它前面停步,回过头说「这里就是书斋。」地从钥匙串中挑出钥匙,插进锁孔。
喀嚓一声。
伯爵是说……鹤印的钥匙吗?
「里面非常大,请别吓到喽。」
薰子在握住把手的手掌使力。门很重吧。我也想要帮忙,却不知为何退缩了。我不敢靠近她。
倾轧声。
「那边的……里面的门是仓库。直到那里为止,全都是书斋,大概有我们分校的十间教室那么大吧。」
就算她这么说明,我也完全没有真实感。
我缺乏想像力。
的确,往右弯去,变得有些狭窄的走廊尽头有一道门,距离这里相当远。我知道中间有一段距离,却不明白这代表什么。
我这个人看到的东西根本算不得准。
因为我的距离感和格局戚好像有些微妙的误差。我会想要把比架子更大的东西塞进里面,或是穿上根本不可能穿得下的衣服,我观念中的一公分与现实中的一公分怎么样就是不一致。
观念中的尺寸会恣意伸缩,可是现实中的并不会伸缩。我想我就是不了解这一点。
与人的距离……也一样。
「请进。」声音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定睛一看,不见薰子的踪影。
我有些慌张,走近门扉。其实根本用不着慌,薰子应该是进去书斋了,可是即使脑袋明白,心也还没有理解。
门开着,我探头进去。
这个阶段,我的眼睛什么都没有看见。
我踏进一步,吸了一口气……
然后屏息了。
的确很大,不晓得究竟有几十张榻榻米大。不,在这栋洋馆内部,几张榻榻米这个单位是无效的。里面广大得可以把我租的房子连同庭院整个搬进来,这是我勉强可以想到最恰当的比喻了。
天花板也很高。与其说是高,根本是直接打通到二楼。相当于二楼地板的部分有着附扶手的回廊环绕。到处都摆着梯子,连接回廊的楼梯也有三处左右。
是一个大空间。
这个房间极为奢侈地使用着这个大空间。墙面几乎都是书架,但是宽广的地板上却没有类似书架的东西。如果像图书馆一样,背靠背地设置几列书架,一定可以收纳非常多的书,这里却完全没有。书籍全部收藏在墙面。
至于房间里的陈设,有三张像是大作业台的书桌等间隔摆放,还有几把椅子,正中央有一张黑檀制的高级书桌——应该是主人的位置——此外还有应该是皮革制的大椅子。只有这样。
不……
还有巨大的鸟。
——是鹤吗?
有好几只鹤。
房间——虽然我觉得这个空间已经超出房间的范畴了——广阔的地面上,设了好几个摆饰台,上面安放着形形色色的鹤——鹤的标本——以鹤的尸体为材料做成的东西。
一些鹤伸展羽翼,一些鹤收拢羽翼,一些鹤举起单脚优雅地站立,一些鹤啄食着饵……
每一只的状态都不相同。不只是姿势,大小和外形也有差异。这些鹤的种类应该都不同吧。
薰子站在墙上的书架前。
她真的是从远处叫我。
「怎么样呢?关口老师?」
我再次听到呼唤,这才发现自己嘴巴半开地陷入茫然。然后我只答了声「呜呜。」
「很惊人的书吧?」薰子说。
「呃……」
我被空间的质量压倒,没办法留意到书籍。从入口望去,那就像一片壁纸一样。就算我的脑袋能理解那是书的书背:心却也毫无理解。应该说尽管认识到,却无法理解吗?
「不好意思,请把门关起来。」薰子说,我才发现我不但嘴巴大开,连两手的五指也全部张开了。
我转过身去,这下子真的吃惊了。
连门扉的左右都是书架。就在我的近处,近在眉睫之处,排列着数量惊人的书背。目睹那近乎偏执、毫无隙缝地摆放的书籍,我的身体总算理解了事实。或者该说感情终于追赶上来了?
「这……」
好吓人。我和一个书痴古书肆有来往,已经看惯大量的书本了,但从末见过如此骇人的书斋。
门扉的左右是大批古老的洋书。
皮革封面与金箔文字,有些都已经磨损而无法辨读了。
我连门都忘了关,好一会儿忘我地看着那格调古雅的大片书背,然后陷入像是晕车的感觉,一边踉跄,一边关门。
我摇摇晃晃地后退。
再怎么退,再怎么退,视野仍然塞满了书籍。
不管是仰望还是左右张望,全都是书,怎么样都看不到尽头。再怎么往后走,我的视野仍然被书本给淹没。
一个异质的东西迸入视野右端。
——鹤。
转过头去一看,一只丹顶鹤摆出振翅的姿势,就固定在我的脸旁边。
我已经不怎么吃惊了。
我看到鹤,顺势改变身体方向,窥看薰子。薰子站在墙边,一样仰望着书墙。
白色上衣和黑色裙子。
突然,
我的脑中充满了闷热炎夏的色彩。
——不行。
一种彷佛误闯禁地、悖德的情感充塞胸口。我想起去年夏天邂逅,同时也在遥远的过去邂逅的某个女子。那个女子在去年夏天死去,同时也在遥远的过去死去了。
不对、不对、不对。
心脏激烈地跳动,鼓动不久后化为振翅声,我失去了听觉。忧郁症……
不只是让人消沉的病。忧郁症和缓而激烈,是一种难以压抑的破坏冲动。我……
视野突然变得生气蓬勃。
——说点……
说点什么啊。
要不然我……
「怎么样?老师……」
薰子突然回头,我瞬间停止呼吸,接着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冷静下来了。我真是莫名其妙,真的是莫名其妙。
我摇摇晃晃地走近薰子。
「很厉害吧?就算花上一生,也读不完这些书。」
「应该读不完吧。」我鹦鹉学舌地顺着说。
「我非常喜欢书,以前一直好想要书。但是我家不怎么富裕,而且家父早逝……家里实在没钱可以让我买书,所以我一直很憧憬。」
我漫不经心地应声,然后擦汗。
接着我望向薰子附近的书架。
——是和书吗?
这里收藏的似乎全是洋书。
可是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认定,也有相当多线装古书。
线装书没有书背,也没有洋书那样坚硬的封面,无法直立收藏。
因此和书大部分都只是堆着,不过在这间书斋,每一册和书都郑重地装进书套里,整整齐齐地堆放着。书套背面贴有类似题签的东西。
好像被仔细地分门别类。
「三分之二是上上代公笃卿蒐集的儒教相关书籍,剩下的是行房博士所蒐集的博物学相关资料。请看,江户时期的本草学相关书籍,几乎都网罗齐全了。」
我照着她说的望向书名。《本草图翼》、《阿兰陀禽兽虫鱼图和解》、《倭朝禽兽类异名》、《雀巢庵禽谱》、《海兽考》……
随便看看就这么惊人了。
全都是些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书名。
我不了解书本的价值,但这些书应该相当值钱。
如果把京极堂带来,我想他应该会喜极而泣吧。京极堂这个人喜欢整理书籍到了异常的地步,对大部分的书架都会鸡蛋里挑骨头,但是这里应该会让他相当满足吧。
在我看来,这里无可挑剔。
可是这里的书,全都是古文书类的和籍、汉籍与洋书。普通人没办法轻易阅读。
伯爵都读这些书吗?或者说,他读得懂吗?
就算读得懂,这些书斋里的书,他读了多少?
「伯爵在这个书斋里了解世界,学习社会。」薰子说。
在这里……
「这些书……伯爵全都读过吗?」
「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全部读过呀,数量太多了。不过伯爵似乎读完了相当多的量。」
「也就是说……伯爵读得懂变体假名(※变体假名是现今日本政府规定并通用的假名字体以外的假名文字。)和外文?」
「伯爵似乎会说德文和法文,以前好像请过德国人和法国人的家庭教师。至于和书……我不太清楚,但伯爵似乎精通汉文。」
由良家是儒学者家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上面有很多我也读得懂的书,也收藏了相当多昭和以后出版的书……」
薰子移动了。
书斋的空气动了。
薰子再次仰望上方,然后就这样把身体转向我。我也望向上方。
天花版上有个巨大的天窗。
「听说这里下了一些功夫,尽量不让阳光直接照射到书本。天花板那么高,也没办法吊电灯下来,所以太阳西下以后,照明就只剩下墙上的煤油灯和桌上的台灯而已。晚上……有点恐怖。」
或许真的很恐怖。
整然陈列的万卷书籍……
如果它们溶入黑暗当中,也只是一团妄念的漩涡。
薰子笔直地往下看,从正面看着我。我畏缩起来,想要避开视线,把脸转向背后。于是……
恶魔就在那里。
「那……那是……」
它就在主人的书桌后面。
那不管怎么看都是西洋的恶魔。薰子越过我,看着那个恶魔。
「那是什么?」
「那是……特别的鹤。」
「鹤?那是鹤吗?」
它非常大。
而且……
浑身漆黑。
我凝目细看,然后稍微走近。
我不敢靠到它旁边,是因为感觉不祥吗?
那是一只大型的鸟,全身布满了比黑暗更要漆黑光亮的羽毛。
那当然是标本吧。
外形……的确是鹤。
但是,
「有漆黑的鹤吗?那是哪一国的……」
「不知道,我不晓得。」薰子说。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只有那只鸟……我不知道是什么。我不认得那种鸟,上面也没有名字、分类或任何说明。好像也没有留下记录,我试着调查,也没有结果。或许那是没有被正式报告的新品种。」
「新品种?」
就算是那样……也太黑了。
黑得有如乌鸦,那只鹤漆黑得彷佛要将周围的光明吸收殆尽。
黑色的鹤比其他任何一只鹤都要巨大,威风凛凛地伸展双翼。
相当异常。
而且……
不可思议的是,这个东西如此异常,我却直到刚才都没有发觉。通常一进房间,应该会第一个注意到那个东西才对。
是因为我心中存有固定观念,认为鹤是白的,就算不是白的,也不会是全黑的吗?
或许是色彩对比的问题。在褐色的背景衬托下,其他白色的鹤看起来的确比较突出,黑色则会沉进去。所以……才看不清楚也说不定。
——不。
不是看不清楚,也不是看不见。
而是我根本什么都没看。
在暗淡的书背丛林中,我只注视着薰子纯白的上衣。那种白,比其他任何颜色都要显眼。
白色的薰子朝着黑色的鹤前进。
我也被吸引似地走了过去。
就算近看,那只鸟也十分异常。
不只是翅膀。连羽毛、皮肤、脚和爪子,
甚至嘴喙都黑得发亮。不晓得是不是倒映出全身的黑,那双玻璃珠的眼眸也是一片深邃的黑,彷佛真的会把人给吸进去似的。
「骨骼等部分,和鹤几乎一模一样。」薰子自言自语地说,「翅膀的形状也是……覆羽和飞羽的形状、跗跖和尾巴还有脖子……只看外形,和鹤几乎没有两样。可是,颜色不同。」
「鹤……是白的呢。」
「不。日本画的鹤是白的,但白色的鹤只有丹顶鹤而已,不过丹顶鹤的翅膀尖端还是黑的。白鹤也不白,像那边的白枕鹤还有白头鹤,身体也是黑的。」
的确如此。
仔细一看,每一只鹤都不是白的。
只是我看起来像白的,这是出于……一厢情愿的认定吗?
「把每一只鹤都当成是灰褐色配上白色或黑色花纹比较好,而且每一只鹤的脖子都是白的。最黑的鹤叫做黑鹤……不过只要比较一下,就一目了然,虽然叫黑鹤,颜色也只比其他的鹤浓上一些,是白灰色的,不像这只鹤这么漆黑。最不可思议的是……它的冠。」
薰子伸手指去。
「冠?」
「头顶有装饰羽毛的鹤形目的鸟类——例如那边的冠鹤就是——那种鸟说黑也算是黑,但身上有鲜艳的白色花纹,对吧?而且它头上的羽毛……」
叫冠鹤的鹤,头顶上有着纯白色的羽毛,就像一团蒲公英的绵絮般。
另一方面……
「可是,这只漆黑的鹤……」
薰子稍微绕过去指不。
我跟着薰子靠过去仰望。
从头顶部位到脖子,生长着同样漆黑、如头发般的东西。那与其说是羽毛,更像马的鬃毛。
「那里……长着长毛般东西的部位,我觉得只有那里表皮的颜色不黑。我看起来像是褐色的……」
薰子倾斜着身体指着它说。
我来到她旁边,略略把脸凑近。
「喏,表皮的颜色不一样,羽毛的颜色却还是黑的。没有鹤……有那种装饰。」
薰子伸长脖子。
她的手碰到我的肩膀。
「只有颜色的话,或许是突变种或是突变体……」
奇妙,不祥,不可解。
「这很特别。」薰子说,「我觉得这只鸟对由良博士而言也是特别的。我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弄到的……不过大概没办法分类或定位吧。没有放名牌的,只有这只鸟而已,而且台座也……」
确实和其他的鹤不同。
台座是东洋风,意匠精巧,有如须弥坛一般。
「我觉得把它放在这个地方,就是对它另眼相看的最佳证据。听说这个位置——这个黑檀书桌的位置,是这栋洋馆的主人——由良家当家的座位……」
黑色的鹤就站在书桌正后方。
——伯爵,
现在是伯爵的位置了吗?
我仰望黑色的鹤,然后望向同样仰望着它的薰子侧脸。
「感觉……就像鸟之王呢。」
薰子这么说。
「想像这种巨大漆黑的鹤在天空中编队翱翔,或是跳起鹤舞的模样,不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这个东西……
过去是活的吗?过去会动吗?
实在难以置信。不只是这只鸟,我已经开始难以真实地想像鸟在飞翔的模样了。或许是我的身体感觉逐渐适应这栋洋馆的格局了。
「如果这种鸟被分类为鹤,那么它应该会集体移动、舞蹈和彼此歌唱。光是想像,就教人兴奋无比呢……对吧?关口老师?」
笔直注视着我的视线。
——太正直了,
这个人太正直了。
「你……」
我用我这张连需要的话都说不出来的不如意嘴巴,
说出多余的话来。
「你在想像这些标本生前的模样吗?」
「咦?」
何必,
做那种事?
难得……都已经死了。
「你是不是……在勉强自己?」
我没办法叫她「薰子小姐」。
「勉强……?」
「嗯。遗憾的是,刚才从那里看到这只巨大的黑鸟时,我以为是它是恶魔。即使现在从这么近的地方观看……我还是觉得它十分不祥。」
我这么说,
薰子的表情有些僵住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看起来如此。可是……」
那是,
「我不知道这栋洋馆过去发生过什么事。虽然不知道……但我听说过传闻。」
「传闻……?」
「不好的传闻。」我说,「不是分校的女老师要和年龄相差极大的资产家前华族结婚这种闲言闲语。我听到的是……」
奇妙的,
不祥的,
不可解的。
「来到这栋洋馆的新娘会在婚礼当晚死去……」
被诅咒的洋馆。
「新娘说的是你,婚礼就是今晚。如果传闻属实……你今晚就会死去。」
没错。
这里是惨剧的舞台,
她是应该成为被害人的人。
应该……很害怕才对。
她表现得如此开朗健全,是不自然的。
薰子现在完全正面临死亡。就算她大喊大叫,逃出这里也不足为奇。像我,只是隐约地去想——不,想像自己面临死亡的状况,就慌乱得几乎崩溃了。
死亡……
「在我眼中……它就如同象征着那不祥的传闻。」
「关口老师……」
薰子转向我。
她的呼吸吹到我的脸颊上。
「其实,我很害怕。」
她说。
「害怕……」
这个人,
总算也……
我很怕——薰子以消沉的声音反覆道。
「可是,」
关口老师——薰子甩开什么似地抬起头来。
「我不会死,我不打算死,我不能死。」
「不能死?」
「嗯……这也是为了伯爵。」薰子说。
「为了伯爵……?」
「当然也是为了我自己。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我并没有为了谁而生、为了谁而死这样的想法。可是,如果我现在死掉了,伯爵……昂允先生一定会伤心的。」
他一定会伤心吧。
他……一定会深切地悲伤。
我不擅长应付伯爵,但是……我可以轻易地想像他悲叹不已的模样。
「过去,伯爵经历了四次这样的辛酸。我觉得……不能够再让纯粹的他遭遇这种事了。」
所以,
所以这个人才表现得从容自在吗?
「过去的事件,我从伯爵以及伯爵的亲属那里听说了详情。那些事件确实难以理解。可是……」
「可是?」
「不管再怎怎么难以理解,那都一定是有人下手的。诅咒、作祟杀人这种事……绝对不可能。」
——哪有什么诅咒?
「那么,那就是手法巧妙的犯罪,要不然就是……奇迹般的偶然所引发的状况吧。」
「奇迹般的偶然?」
「我认为是后者。」薰子说,「不管设计得再怎么精巧的犯罪,过了一段时间,想要再一模一样地多次重现,我认为是不可能的。不管画出来的蓝图再怎么精密,顺利成功个一两次或许有可能,但五次实在是不可能。这毕竟是人做出来的事,一定会有破绽,然而事情却成功了四次……」
「你是说,偶然在当中起了作用?」
「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了。这话听起来或许像是一厢情愿,不过除此以外,我想不出其他可能性。而且,凑巧成功的情况就叫做偶然……」
那样的话——薰子说。
「我才不会输给偶然。谁愿意被偶然给杀掉?而且如果那是偶然的产物,如此凑巧的偶然……」
我想不可能再发生了——薰子斩钉截铁地说。
「我说的不对吗?」
「你说的对。」
薰子说的没错吧。
没有什么机关,一直都没有。
去年夏天,我让我心中的她死了。
去年秋天,我让我心中的他死了。
冬天是那个人,
春天是那个人。
所以,
不能让这个人死去。
我强烈地这么感觉。
——伯爵,
也为了伯爵。
「你说的没错,你不能死,你不应该死。可是,我也不认为我和榎木津能够做什么。没有我们可以效劳的地方。」
「请两位留在这里。」薰子说,「过去……事件一直发生在相同的条件下。关口老师和榎木津先生来访,就改变了这些条件。」
「改变条件?」
「伯爵他怀疑内部的人。」
「内部的人……?」
这里面有杀人犯……
「是指关系者……或者说,这栋洋馆里面的人吗?」
「是的。」
「可是,那……」
「也就是伯爵的亲戚及佣人们。我不知道伯爵怀疑的究竟是谁。而且伯爵是个公正的人,除非得到切确的证据,否则他绝对不会说出口……」
「可、可是……」
胤笃老人。公滋。奉赞会的人。忠厚老实的管家。难以区别的众多女佣……
这里面有杀人凶手吗?榎木津的预言是正确的吗?
没有凶手……
公滋这么说。
「从过去的例子来看,婚礼当晚,从来没有外人待在馆内。」
「我们今晚待在这栋宅子里……就等于改变事件发生时的条件?」
「只要条件改变,同样的偶然也……」
「如果是偶然的话……」
可是,我的视线离开纯白的新娘,仰望漆黑的鹤。
不祥的鸟王,黑色的……鹤。
——这种形状的东西,
我好像在哪里看过。
这只鸟……
会不会是这只鸟杀了新娘?我如此幻想着。漆黑的鹤停伫在新娘的尸体上,伸展着羽翼。
那是……鬼神。
没错。如果这是鬼神所为……
不是人的话,也不可能抓得到。这不是警察处理得了的。
「不分东洋西洋,鹤都是祥瑞之鸟……」
背后传来尖锐的声音。
「同时是智慧的象征。希腊神话中,传说鹤带给了人类文字。太古时期,帕拉米迪斯模仿列队飞翔的鹤的形状,创造了十三种类的希腊文字。带来文字的鸟——鹤,是最适合书斋的鸟。家父根据这个故事,让十三种共十三只鹤住在这间书斋里。」
「伯爵。」薰子出声。
被书背包围的巨大门扉打开,同样一袭黑服的由良伯爵站那里。
「那只……第十四只鹤……」
「第十四只?」
是在说这只黑色的鹤吗?
「是鹤的女王。亚里斯多德说,鹤随着年龄增加,颜色会逐渐转黑。那么漆黑的鹤,便是岁数多到无法想像的老鹤……」
伯爵的声音非常响亮。
他的声音在巨大空间的各处回响,从四面八方侵入我的耳朵,在我的黏膜划下细微的伤痕。
「不管在东西方,鹤都被视为长寿之鸟。甚至还说由于鹤巡回任脉,所以长寿不死。有个说法认为,源赖朝所放掉的鹤,一直到江户时代仍然继续飞来……」
伯爵说着,踩出响亮的脚步声,走进鹤群当中。
「例如根据《相鹤经》记载,鹤龄百六十,雌雄互交视线而孕,龄千六百,雏鸟定形于胎内。鹤被视为不吃不喝的胎生灵鸟。所以……」
伯爵依然维持他那种独特的表情。
苦恼地蹙起眉头的蜡像般贵人来到我们面前,仰望着黑色的鹤说道:
「她是鹤的女王,也是这间书斋的主人。关口老师,让您久等了。」
「啊,不会……。呃,警方……」
「警方说,从今晚二十时至明早七时为止,会在宅子周围安排十名巡查巡逻保护。他们向我致歉,说上次……八年前,由于当时日本处于占领状态,同时没有任何搜查员知道过去的事件,连记录都没有,事件发生在那样的状况下,因此不管是保护还是调查,都无法尽善尽美。」
伯爵露出苦笑——看起来。
「虽然就算警方道歉,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他觉得悲伤吗?
他的表情依然相同。
但是和刚才不同,看起来很悲伤。
「而且,听说这次警方也得到熟知过去事件的人物协助。」
「有人知道二十年以前的事件吗?」
薰子露出不安的表情。
「嗯,那个人姓伊庭,已经退休了。我对他也记得很清楚。警方说几天前连络到他,询问了详细情形,昨天已正式委托他协助调查。」
「调查……?」
「调查八年前的命案。」薰子回答我,「过去的命案已经过了时效,但上次的事件,时效还没有过,因此原则上调查似乎仍然持续,虽然只是原则上。」
薰子稍微笑了一下。
「至少,」伯爵转向薰子,「如此一来,今晚外部的人没办法侵入我们的世界——这栋洋馆的内部了。姑且不论这能发挥多少效果,至少可以防范小偷吧。」
伯爵说。就像薰子刚才说的,伯爵在怀疑内部的人吧。
「不过……过去也没有任何外人入侵。警察和亲戚似乎都误会了,过去的命案并不是发生在婚礼当晚。」
「不是吗?」
婚礼之夜——我记得我是这么听说的。
「新娘都平安无事地活到早晨。然而……翌日她们却被夺走了。案件发生在婚礼隔天。」
伯爵转向薰子说「我一定会保护你。」然后他转向我。
「可以请您助我们一臂之力吗?关口老师?」
为了伯爵……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请尽管吩咐。」我答道。
「感激不尽。」
伯爵抓起我的手,用双手握住。
为什么呢?我觉得不那么讨厌了。
可是……
老实说,我能做什么呢?
我的手掌感受着伯爵冰凉的体温,这么想道。我这种人能派上什么用场?我和复木津在这栋洋馆的内部确实是特异分子。但话说回来,我也不觉得我们能有什么用途。只是待在这里,条件就会改变——虽然是这样没错。
我望着站在黑鸟女王前的苍白伯爵,以及他凛然不屈的妻子。
这……
如果这是超越人智的事物所做出来的事……
预感总是诱发着不安。
反正都要死,人总是要死,我心中的忧郁团块如此呐喊着。
站在这里的新娘,是已经注定要死的未来的被害人。
哪有这种荒唐的理所当然之事?
「伯爵。」我第一次唤道,「请容我问个……愚蠢的问题。」
「请说。」
「我听说儒者是不谈论怪力乱神的……不过这次的事,呃,会不会是那类非人类的事物……」
我在问些什么?
我垂下头去,摇着头打消自己的愚问。
「啊,对不起。这是……我在妄想。」
「妄想……?」
「伯爵说,这只黑色的鹤是智慧的象征,是鹤中之王。的确,鹤在日本被视为吉祥的象征,我听说在西洋也被视为信仰的依归。只是,我……」
我……
「我似乎被不该有的妄念执着给攫住了……这只漆黑的巨鸟……看起来就像不祥的……」
不祥的鬼神——我说。
「这只鹤不是鬼神。」伯爵笑道,「而且鬼神并不是不祥的东西。」
「不是吗?」
「所谓鬼神,是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触、不可知的东西。因此不能够谈论,也不能够知道。」
「意思是……没有形体?」
「不是没有形体。没有形体的东西存在,这是矛盾的。所谓鬼神,也就是不存在之物——非存在。听好了,鬼神这种东西不存在,可是并不是没有鬼神。不存在的东西,就是鬼神。」
「不存在的东西……也就是只有概念存在,是吗?」
「有些不一样。」伯爵说,「存在者存在着。非存在者不存在。」
鬼神是不存在的——伯爵反覆说。
「程子曰;鬼神,天地之功用,而造化之迹也。张子曰;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朱子说,鬼是阴之灵,神是阳之灵。」
但是根本不必附加这些道理——伯爵大大地摊开双手。
「有鬼无鬼的论争,根本没有意义。鬼神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以不存在这样的形式存在。就像论语中说的,敬鬼神而远之——只能够以敬而远之这样的方式去面对。」
因此……
「人会随着死亡变成鬼神。」
「人……会变成鬼神?」
「不复存在的话,就成了鬼神。换句话说,祭祀鬼神,也就是面对死亡。与存在者思考存在是同义的。」
面对死亡……
「所以儒教才会重视祭祀祖先。现在孝只被视为在无为的日常中孝顺父母,不过原本孝就像《孝经》中所说的,是一切德行的根本。」
「德行的……根本?」
「是的,所有的德行都从属于孝。」
「伯爵认为,孝是一切的根本——是最高的概念吗?」
「不是我这么认为。」伯爵说,「世间的儒者,在四书五经中,似乎也比较倾向于轻视《孝经》,不过像是先祖父就不赞同这样的看法。孝是人伦的根本。认为孝仅止于亲子关系,只会把儒教的真理贬低为道德。」
「贬低为道德……?」
「道德只是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场所,人们应该遵守的行为规范、社会秩序罢了。只要时代及场所改变,就会自动变质,但是真理不会变质。无论在何人的治世、何处的世界,都恒久不变、屹立不摇的,才是真理。」
这……
我觉得可以了解。
「孝就是真理。」伯爵说,「亲与子——这个关系,可以就这样替换为鬼神与人。」
「把亲子……替换为鬼神与人?」
「父子之道,天性也。父母迟早会不在。父母的父母已经不存在。不存在之物与存在之物之间的关系当中,就有着孝。换句话说,这是非存在与存在的关系。这么去想,忠恕、忠信都只能是孝的下位概念。」
「孝比忠更重要吗?」
「当然了。」伯爵恳切地,但是激烈地回答,「忠,指的原本是真心。『与人忠』——换言之,忠是只能在人际关系中发掘的德行。随着时代演变,忠与孝的优势逆转了,但是这是极大的错误。体制只是透过把忠这个德行限定于君臣关系,来利用儒教的道理罢了。若问君与父孰尊?选择君的话,道理就不通了。君主也有父母,孝也是君主本身所应该遵行的。孝是从人类与非人类、存在与非存在的关系中产生的恒常普遍的大道,也就是真理。然后……」
若要贯彻孝道,就无法避开鬼神——伯爵说。
「鬼神……」
我仰望黑色的鸟之女王。
「我要强调,面对死亡,探问何谓存在,这就是孝。」
「所以……才会祭祀祖先吗?」
「没错,所以才会祭祀祖先。祖先是再也不存在的父母,也就是鬼神。」
听说在大陆,鬼指的就是死者(※在日本,「鬼」指的通常是一种怪物,形象受佛教及阴阳道影响,多为地狱的狱卒,具有牛角和虎牙,裸体围虎皮,有怪力。)。
关于鬼神,我的理解似乎也是错的。
「关口老师。」此时伯爵呼唤我,「关于您写的〈独吊〉……」
突然听到自己的作品名称,我慌乱起来。
「那……怎么了吗?」
「那篇作品中,为什么会把生者称为死者呢?」
伯爵苦恼地蹙起眉头,以悲伤的眼神,
注视着我。
独吊……
写下那篇作品,是今年春天的事。
我记得是刊载在五月发售的《近代文艺》六月号上。
新年刚过,我就在箱根山被卷入麻烦事,身心俱疲。即使如此,也不能不工作,我鞭策不甘愿的手臂写下了一篇短篇。去年秋天,我的单行本出版,但是那种东西不可能卖得好,生计困窘,我什么也没想,只是动手写出了一篇稿子。然而这个世界真不晓得是怎么搞的,那种急就章的成品,竟然搏得了一点好评。结果……我接到了撰稿委托。
我有点喜孜孜起来,拚命地努力写作,却完全不行。根本写不出来。在漫长的呻吟之后,我挤出来的作品就是〈独吊〉。
去年秋天发生的凄惨杀人事件,以及同样是去年冬天发生的不可解事件……
我这阵子老是扯上血腥的事件。可能是因为这样,挤出来的作品,是阴惨的埋葬情景。
算不上是什么好作品。
不过……也不是比其他的作品差。
以那种意义来说,我写出来的劣文全都是不完全品。
不过关于〈独吊〉,我记得我是带着再也写不下去的挫败感搁笔的。
所以篇幅很短。
内容……毫无内容可言。
我只是回想起京极堂忘了是什么时候说过的话,以我的方式咀嚼后写下来罢了。
朋友说,尸体以部分来看,并没有死。当然,那是以生物学反应的角度来看。
但是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觉得非常恐怖。
如果死后还有一些部分活着,会不会也还有意识呢?——我兴起了这样的妄想。
我没有告诉朋友。
因为我自己也明白,那只是毫无根据的胡言乱语。
意识不是独立之物,而是一种反应——这也是京极堂的大论。
那么,
产生出意识这种反应、并认识反应的脑的机能停止的话,在这个阶段,人就已经没有意识了吧。
可是我不是科学家,而是小说家。
所以那些细节对我来说无所谓,完全无所谓。
说起来,我从小就经常幻想过早被埋葬的恐怖,活生生地被埋入泥土深处的恐怖。在死棺中复活的战栗。动弹不得的绝望闭塞感。这对我而言,是做为我的生的类比而萌生的妄想吧。据说吸血鬼传说就是从过早的埋葬所萌生,这对我来说是再恐怖也不过——同时也再迷人也不过的事。
所以,
我让死人拥有意识,让死人说话。
相反地,作品中的生者迷失了境界,扩散而去。哪里都没有活着的证据。也没有个人、自我这种确实的东西……
这种想法,我没有彻底消化,就动笔写下。
不,该说是记录下来吗?
不管怎么样,我彷佛自动书写地把它记录下来,带着无法彻底描写的挫折感结束……
那就是〈独吊〉。
以结果来说,我写下了生者与死者立场逆转的埋葬场面。换句话说……
那篇作品就只有这样。
自此之后,我完全写不出东西了。
然后就这样直到今天。
「为什么生者会被当成死者呢?」伯爵再次问道,「埋葬的时候,作品中的女子还活着吧?她人还在呢。」
「不,呃……她已经死了。」我这么答道。虽然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这样啊……那么您是将非存在比喻为存在之物,写下那篇作品吗?」
——比喻?
伯爵,
他误会了什么。
这个时候,我第一次看到薰子不安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