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
不管在任何情况下,行为和原因都是一致的吗?
当事情已经发生了以后,即使找出再多理由,也无法改变事实,但为什么人们总是想了解动机、过程或是原因呢?
学龄前的男孩正在用没有把手的杯子喝牛奶,但是杯子太大了,男孩的手太小,装了冰牛奶的杯子表面冒着水珠,男孩手一滑,杯子掉在地上,牛奶洒了一地,而杯子撞到坚硬的地面碎裂了。男孩慌忙跳下椅子,伸手去拿玻璃碎片,右手食指一阵刺痛,仔细一看,手指上出现一个直径不到五毫米的红色小血球,圆圆的小球。男孩看血球看得出了神,背后传来了女人歇斯底里的声音。
「你又闯祸了!」
是男孩的母亲。男孩的肩膀抖动了一下,正打算转头时,女人的手已经伸了过来,用力抓着他圆领汗衫的衣领。男孩无法呼吸,拚命咳嗽,用双手抓着领子前方,但他被踢倒在地,躺在洒落的牛奶上。男孩蜷缩着身体,女人好像踢足球般对着他的背、他的腰猛踢。
「对不起,对不起……」
男孩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不断地向女人道歉,但是,女人没有停止拳打脚踢。男孩感受着并非来自皮肤,而是身体深处的疼痛思考着:自己为什么被打?因为杯子掉了,因为打破了杯子,因为打翻了牛奶,因为把地上弄脏了,因为浪费了牛奶,所以被打是应该的。
当他的意识渐渐远离,已经没有力气哭喊时,母亲终于停止了。她双手抱起男孩,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会痛吗?」
听见母亲温柔的声音问道,男孩无力地点头,母亲眼中的泪水仿佛溃堤般夺眶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小真真,你千万不要讨厌妈妈。小真真,你的手流血了,妈妈心疼的小真真的身体受了伤,妈妈太难过了。妈妈让小真真感到痛痛不是因为讨厌你,因为妈妈是全世界最爱你的人。」
手指上的血早就不见了,但手臂和身上还有前几天留下的瘀青。母亲白皙纤细的手指好像在描绘星座图般抚摸着一个又一个瘀青,然后告诉他,这都是爱他的证明。
母亲让男孩浑身瘀青,这个行为的理由,就是因为母亲爱男孩。
男孩和母亲两人住在窗外只能看到蓝天的高楼里,在男孩懂事时,父亲就已经离母亲而去了。
如果暴力就是爱,那我情愿不要爱。若男孩知道了世界之大,还能够这么肯定地对母亲说吗?
男孩上小学后,每天都穿着可以遮住手臂和大腿的衣服,不让别人看到他身上的瘀青。但是,年轻的男班导师很有正义感,看到男孩夏天也穿长袖,便开始起疑,不经意地卷起男孩的衬衫袖子,发现了那些瘀青。他先向男孩了解情况。
「你这里红红的,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男孩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回答。他不是想袒护母亲,而是得知其他大人看到自己所承受的行为,会皱着眉头追问,不禁深受打击。而且,班导师嘴里的烟臭味让他感到极不舒服。班导师继续追问,他在回答时都把头转到一旁。
班导师当天就去男孩家里进行家庭访问。男孩躲在走廊后方,偷偷观察面对面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母亲和班导师。
「真人的手上有瘀青,请问妈妈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儿子太活泼了,一不小心就会发现他身上伤痕累累的。还是因为和小朋友玩太疯了?不过,男孩子身上有一点瘀青什么的很正常,所以不用大惊小怪。」
母亲的装糊涂让男孩更受打击。原来,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无法大大方方地在别人面前说出来。
「我从来没有看过真人在学校里吵闹或调皮捣蛋。」
「老师,难道你在怀疑我吗?那就恕我为自己澄清,我是全世界最爱他的人。」
说着,母亲对走廊大声叫道:
「小真真,我知道你在那里,进来吧!」
她怎么会知道?男孩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客厅。
「来,坐到妈妈这边来。」
母亲从沙发上站起来,对着男孩张开双手。班导师用认真的眼神轮流看着男孩和他的母亲。男孩一步一步靠近,当他刚走进母亲伸手可及的范围,就被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抱在胸前。
「你看,他是不是过来了?我是全世界最爱他的人。」
母亲紧紧抱着男孩,露出满面得意的笑容,班导师的灵魂似乎被她吸走了。一个月后,男孩在母亲身上闻到了和班导师相同的烟臭味。
虽然男孩不喜欢,但他觉得大人都会抽烟,所以没有多想。当母亲身上有烟味后,不再对男孩动粗,也不再对他说「我爱你」。对男孩来说,这段日子宛如置身天堂。
母亲身上有烟味的半个月后,她开始肆无忌惮地在男孩面前抽烟。男孩坐在烟雾弥漫的客厅里,好几次都被呛得咳嗽,但仍然胜过浑身的瘀青几万倍。
有一天,男孩在学校发现班导师的腰上有一大块瘀青。上体育课做垫上运动时,老师为了示范倒立动作,马球衫的下摆翻起来,男孩瞥到了他的瘀青。
就在那一瞬间,男孩察觉到烟臭味和瘀青之间的关联。原来母亲现在爱的是这个男人。
——真可怜。
放完暑假,开学后过了几天,某个下大雨的日子,上课铃声响了之后,班导师仍然没有出现。由于台风逼近,老师们正在讨论要不要让学生直接放台风假。教室内吵吵闹闹的,男孩也和其他同学一起玩。他看着满天的乌云,暴风雨的预感令他兴奋不已。
不一会儿,走进教室的不是班导师,而是教务主任。果然不出所料,教务主任宣布,因为台风逼近,气象局已经发布了大雨及洪水警报,所以今天放台风假。风越来越大,雨伞几乎快被风吹走了。男孩开开心心地回到家,一打开家门,发现台风已经抢先在家里过境了。
放在鞋柜上的花瓶在走廊上摔得粉碎,水和花洒了一地。男孩早上出门时,家里还整理得井然有序。
「妈妈。」
他对着客厅叫了一声,没有人回答。他以为家里遭了小偷,不敢进家门,也不敢脱鞋子。走廊尽头的母亲卧室门猛然打开,他吓得倒吸了一口气。
「原来是小真真。」
是母亲。她的一头长发凌乱,双眼红肿,不知道是否哭过丁。
「对哦,你刚才去学校了。今天一大早就接到了奇怪的电话,害我乱了方寸。原来今天是非假日,时间还早。」
男孩完全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
「因为台风快来了,所以老师叫我们早一点回家。」
听到「老师」这两个字,母亲张大了红肿的双眼。
「是吗?……老师还说什么?」
「叫我们不能出去外面。其他班有很多回家作业,我们老师今天请假,教务主任来教室宣布,所以都没有功课。」
「铃木老师请假?为什么?」
「不知道。」
「教务主任没有说铃木老师为什么请假吗?」
「没有。教务主任只说,今天老师请假,所以教务主任来通知大家放台风假。」
「没有说他感冒了,或是发生车祸,或者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真的没有说,我听得很认真。家里……」
男孩看向走廊。破碎的花瓶后方,时钟和拖鞋都胡乱丢在地上,母亲似乎是随便抓起什么就往地上丢。
「别在意,你进去房间。不能因为没有功课就偷懒,去看书吧!」
母亲严厉地对男孩说。男孩乖乖地躲在自己的房里,但是除了教科书以外,他的房间里没有任何书。
——你是男生,不能整天躲在房间里看书,会变得满嘴歪理。
母亲从来不给男孩买书,或许是因为离母亲而去的父亲热爱阅读的关系,但是,男孩从不曾对此感到不满,因为在其他娱乐方面,他并没有不如其他人。
他在房间里打电动、看电视、打瞌睡。他觉得肚子饿了,走出房间,听到母亲卧室里传来她的惨叫声。
「健一,健一,我不能原谅你!」
班导师叫铃木健一,班上同学都叫他「健一老师」,所以男孩立刻知道那是班导师的名字。这和老师没来学校有关系吗?但是,他不敢问母亲。
走廊上仍然乱成一团,客厅更加惨不忍睹,根本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他必须跨过好几座玻璃碎片小山,才能走进厨房。
无奈之下,男孩只能吃从学校带回来的面包和牛奶果腹。
当风雨用力打在窗上,台风的脚步渐近时,母亲推开男孩的房门,一手夹着香烟走了进来,冷冷地打量着手拿游戏机的男孩。
「书看完了吗?」
「我没有书。」
「学校不是有图书室吗?」
男孩从来没有去过学校的图书室,母亲也不曾建议他去借书。男孩低下头默然不语,母亲踹他的背。
「既然没有,妈妈叫你去看书时,你就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现在才说?好像妈妈错怪了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连小真真也这样?你听不到我说话吗?」
男孩轻轻摇头。
「你不爱妈妈吗?」
他又摇了摇头。
「那我要留下证据,让你不要忘了你爱妈妈。」
右手的某一点感到一阵剧痛——母亲用烟烫他。皮肤表面烧焦的疼痛顿时贯穿了全身,直达头顶。他甚至发不出惨叫声,脑袋深处麻痹了,视野扭曲起来。
班导师和台风一起离开了学校,学校传闻四起,说他脑筋出了问题。
母亲的爱再度回到男孩身上。即使是暑假,母亲也不让他离家一步,在他全身烙满了一辈子都无法消失、名为「爱的证明」的烙印。
某天晚上,男孩闻到了奇怪的臭味。
他走出房间,进入传出异味的客厅,发现母亲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右手无力地垂在沙发下,烟蒂没有熄灭,掉在短毛的地毯上。男孩看到从烟蒂中爬出了无数橘色小虫,慢慢把地毯咬得焦黑。
男孩呆呆站在原地看着,橘色虫子向他的脚下逼近。虫子越聚越多,小小的颗粒渐渐变成晃动的一团,那团橘色的虫子吞向沙发,咬住了母亲的长裙下摆。
我也会被吃掉。
男孩冲出大门,跑过走廊,沿着大楼的逃生梯往下冲。即使他绕着逃生梯跑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跑到楼下。他呼吸急促,全身的疤痕从内侧开始隐隐作痛。
全身都烧起来了,我会被烧死。
男孩感受到全身都被橘色的虫子所吞噬,他蹲了下来,闭上眼睛。
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得知了母亲的死讯。父亲来医院接他,看到男孩短袖睡衣下露出的疤痕,一次又一次地向他道歉说:
「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交给那种女人。」
男孩不清楚母亲在自己心目中是怎样的一个人,但听到父亲说她是「那种女人」,觉得她很可怜。
父亲已经再婚,也生了一个小弟弟。新妈妈对男孩比对弟弟更关心,她对弟弟说,因为哥哥是可怜的孩子。
转入新学校后,为了不让其他同学看到自己身上的疤痕,男孩一年四季都穿长袖的制服和运动服,也不必上游泳课,因为他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可怜的孩子。每当听到别人这么说,他就觉得被带走了以往人生中的爱。
男孩寻找着可以独处的地方,但是无论走到哪里,别人都觉得他是可怜的孩子而特别关心他,总有人主动向他打招呼。
父亲的独栋大房子内有一间书房。
只要躲进书房里,假装在看书,就不会有人打扰。男孩没有看过教科书以外的书,打开第一本课外书时,一看到那些文字,他就差点晕了。他一句一句地慢慢看,才终于渐渐习惯。
时光倒转,把他带入了另一个世界。他乐在其中,在读中学之前,经常向学校的图书室借科幻和奇幻作品阅读。有一天,他提早看完了借来的书,决定从书房的书架上找一本来看。
谷崎润一郎。《痴人之爱》、《春琴抄》、《键》,都是「可怜的男人」被充满魔性的女人玩弄于股掌的故事。他在看每一本书时,「爱」这个字就浮现于他的脑海。
母亲带给他美其名为爱的行为,在现实世界中,只能博取同情,让人觉得是「可怜的孩子」,但用优美的文章写在纸上,是不是能成为爱?
我才不是可怜的孩子。我要让那些说我是「可怜孩子」的人看我写的故事,让他们知道,母亲和我之间曾经有爱。
我要向他们证明,无论做出任何行为,都可以用爱做为理由。
*
即使如实地记录事实,充其量只是悲惨的故事。但是,人生的意义在于把现实升华为文学的境界。当我领悟到了这一点,顿时觉得手边写了将近二十页的稿纸全是废纸。
用电脑写的内容,可以在转眼之间就删除。手写稿虽然能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或撕成碎片,却无法在转眼之间消除写的痕迹。干脆点火烧了吧!
如果,火可以烧掉一切——
假设在现实世界纵火,就会犯下滔天大罪,即使是为爱纵火也不例外。就算纵火的理由是因为爱,也不能抹灭犯罪的事实;就算施暴的理由是因为爱,也不能抹灭犯罪的事实;就算疯狂的理由是因为爱,也不能抹灭犯罪的事实——因为会被人认为是愚蠢的行为而遭到轻视、遭到咒骂,甚至连曾有的爱也遭到否定。
然而,在文学的世界里,这一切都可以视为真正的爱。
想要在过去的人生中寻找爱,只要把事实升华到文学的境界就好。必须将事实加以修饰,才能变成文学。即使自认为是爱的故事而提笔创作,如果读者无法从中感受到爱,就代表故事中、现实中并不存在「爱」这种东西。只有受到他人的肯定,才能证明爱确实存在。
我曾经这么告诉自己无数年。
虽然我进了大学,但我不去学校,也不去打工,关在旧公寓的房间里,拚命写故事。
有一天,我突然灵机一动,女人因为被男人抛弃而虐待男孩,可以把男孩比拟成鸟。在这个封闭的爱的世界中,只有鸟、女人和男人。故事仿佛泉水溢出般浮现在一片漆黑的脑袋中,我写小说已经有三年了,却笫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我终于可以接受自己的过去了。完成之后,这样的感觉油然而生。那部作品就是〈灼热鸟〉。
夏季的某个雨天傍晚,一个女人抱着膝坐在邻居家门口。不知道是没带伞,还是廉价公寓的屋檐无法遮风避雨,女人的几缕长发滴着雨水,贴在脸颊上,宛如流下的眼泪。
我们互看了一眼,我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却找不到理由向她搭讪,就直接走进家里。不一会儿,当我拉开窗帘时往外一看,发现那个女人仍然坐在原地。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当我走出门时,女人主动问我:
「我来找希美,不晓得希美平时几点回家?」
她的声音很柔弱,几乎被打在廉价铁皮屋檐的雨声所淹没了。女人补充说:「我忘了带手机。」
我告诉女人,「希美」应该去打工了,天黑之前可能不会回来,问她要不要进屋坐一下?当时我对她完全没有非分之想,只是不希望看到杉下的访客变得更加狼狈而已。
她很警戒地走进我的房间,我递给她一条浴巾,帮她泡了一杯热咖啡,她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
「你和希美熟不熟?」
我告诉她,之前因为台风的关系,我和「希美」,还有之前住在楼上的安藤变成了朋友,三个人偶尔会一起喝酒。
「原来你也认识安藤。」
那个女人也认识安藤,她似乎终于放松了戒心,开始打量我的房间,找到了几样东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们是男女朋友吗?」
「你说呢?」
我笑着敷衍道。但听到她这么问,我就晓得她和杉下并没有很熟,因为就连我也知道杉下有一个深爱的人,他们之间达到了「极致的爱」的境界。
一定是冰箱上海豚图案的马克杯和草莓图案的筷子让她有这种想法。我家里有几件别人的餐具,都是使用者自己带来的,但海豚图案的马克杯不是杉下的,而是安藤的。
他们是我在现实世界里仅有的两个朋友——不,也许我是透过「希美」和「望」,与现实世界保持连结。不,还有另外一个人,就是房东野原爷爷。也就是说,「野原庄」是我唯一的现实世界。
虽然是我主动邀她进屋的,但她是素昧平生的女人,也许我刚才太轻率了,可是既然已经邀她进门,总不能再把她赶出去。
「啊,这个!」
女人伸手从书架上拿下贝壳,她注视着淡粉色的螺旋卷贝,用指尖抚摸,然后放在耳边。
原本有两个贝壳的,其中一个在收到的几天后长了虫,所以我就丢掉了。
送我贝壳的那两个人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但从小都在小岛上长大,他们每天与大海为伍,大海成了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们说,把贝壳放在耳边,就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我照他们的方法做了,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们说要更用力,硬是用力把贝壳压在我耳边,我听到耳朵深处传来嗡嗡嗡的声音,但那是血液流动的声音。难道他们以为那是海浪声吗?还是因为他们和大海一起长大,认为血液和海浪声都在体内流动,所以是同一件事?因为我生活在和大海无缘的世界,所以无法理解?
我生活在只能看到天空的四方形空间里。
我笃定地说,根本听不到海浪声,他们又建议我把贝壳放在枕边睡觉。
——搞不好会梦见一个美如天仙的美女。安藤,对不对?
只在梦境中现身的美女吗?西崎,那真是太好了,你可以用这个主题创作一本小说。
这种话出自这两个很现实的人口中,显得格格不入,但由此可见,他们的冲绳之旅很愉快。
那个女人把别人充满回忆的贝壳放在耳边,静静地流着泪。她听到什么声音了吗?是海浪的声音?这个声音所唤醒的记忆,让她在陌生人家里流泪?
「早知道就不给她了……」
女人喃喃说道。
「这个贝壳是我送给希美的。」
听到她这句话,我终于知道了她的身份。她是杉下和安藤在冲绳旅行时遇到的野口贵弘的太太,我忘了她叫什么名字。
「充满回忆的贝壳会在这里,代表你对希美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既然她已经有你这么棒的男朋友,为什么还会做那种事?」
那种事——是指保护「野原庄」的计划吗?杉下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和安藤一起去冲绳旅行的,就是为了结识和「野原庄」一样,不愿答应土地被收购的「绿大楼」房东之子野口先生。原本我觉得现实不可能像小说一样,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但还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没想到杉下带回来的成果出乎意料。
之后,杉下写信给野口先生,和他商量了土地收购问题。那封信是我帮她构思的。
我将贝壳放在耳边,听着石垣岛海浪的声音,回想起认识野口先生的愉快夏日——我记得开头是这样写的。
杉下说野口先生告诉她,「绿大楼」不打算出售,而且在东京都的新地铁计划出炉后,也有可能会找其他地方推出这个建案。我们去向野原爷爷报告后,三个人还举杯庆祝,至今差不多已经有半年了。
「我知道希美想要追求什么,我也知道她追求的东西很无趣,但是,我羡慕希美,羡慕她有想要追求的东西。话说回来,我并不希望自己变成希美——太卑鄙了。」
「她……希美想追求什么?」
虽然我只是跟着那个女人这么叫,但如果杉下知道我直呼她的名字,一定会很生气。不,她应该不会在意这种事,我们在这种问题上彼此了解。杉下想要追求的是——
「独立生存的能力。」那个女人说。
没想到初次见面的女人一语道出了我渐渐感受到的想法。
「她想进入大公司,赚很多钱,如果她会想要买一些漂亮衣服,或许还不失女人味,其实她最看不起靠男人生存的女人,她看不起我。即便我带她去漂亮的店,虽然她会露出高兴的表情,但她的眼睛不会笑。她和我老公下将棋时,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发自内心地乐在其中。」
「因为她喜欢将棋,虽然她曾经说了好几次要教我,但我都提不起劲。」
「她没有说要教我。我有一次说:『既然这么好玩,那我也来学吧!』她说:『奈央子,你根本不需要将棋。』对她来说,将棋是笼络男人的手段。最好的证明就是她以将棋为藉口,偷偷地和我老公见面。」
「那是……」
我是不是该把杉下找野口先生讨论收购土地的事告诉她?但如果说了,她就会知道他们参加和野口先生相同的公益团体以及去冲绳旅行,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计划。
对杉下来说,将棋是手段——我原本以为那是乡下地方为数不多的娱乐,但听到那个女人提到「手段」两个字,就觉得用来形容杉下和将棋的关系,实在太贴切了。
「我老公最讨厌输,既然如此,一开始就不要比赛,但或许是天生的个性,他总是喜欢和别人竞争。明明是我们两个人去旅行,看到一起参加浮潜的年轻人在下将棋,就根本忘记了我的存在。」
「就算杉下不教你,你也可以请你老公教你下将棋啊!」
「不可能,因为他不和女人比赛。」
「所以他根本不会理希美啊!」
「对啊!他每次都和安藤比赛,但希美总是站在高处看他们下棋,还不时调侃安藤。」
「我知道,他们在这里下棋时也一样,他们两个人好像兄妹。」
「嗯,对啊。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是情侣,却完全没有那种暧昧的情愫,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如果他们是情侣,我也不会怀疑希美了,即使现在知道有你,仍然无法消除我对希美的疑虑。他们之间一定有鬼。」
「可能是商量找工作的事,更何况只要你老公不理她,不就没问题了吗?」
「但是她还写信给我老公,我只瞥到一眼,上面写着把贝壳放在耳边,就会想起野口先生。」
是为了土地的事所写的那封信。她根本不必在这里发这些牢骚,直接问她老公「信上写什么?」她老公应该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是不是为旅行的事写的道谢信?你要不要回去问你老公?」
「不行!」
女人突然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
「只要我稍微怀疑他,他一定不会原谅我。」
「希美和安藤都说你老公很体贴,很会照顾别人。」
「那是对别人,但是对我……你看。」
女人稍微翻开长袖洋装的袖子,我立刻看到了瘀青。
「只有我才能看清他的不满、他内心的真实情感,我也知道不是我的错,但我必须承受。比方说,即使在石垣岛和安藤下棋输的时候也一样。」
「他打你?」
「有时候会踢我,有时候会用其他东西,看他当时的心情。」
「你有没有寻求别人的帮助?」
「你不要误会,这是爱的证明。我是他的唯一,他也是我的唯一。虽然有时候疼痛难忍,痛不欲生,我曾经想要逃离,但我绝对不能让别的女人取代我。希美绝对无法忍受这一切。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想这么告诉她……我还送了礼物给她。平常我们去逛街时,她总是心不在焉,但上次去古董店时,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梳妆台,所以……」
「那不是爱。」
「我就买了送给她……」
「我不是说杉下,我是说你。他为了发泄内心的不满而对你施暴,这怎么可能是爱?你只是放弃逃离你丈夫,放弃抵抗,把暴力当作是爱在自我安慰而已。」
「你懂什么?」
「我当然懂——我以前就是这样,不,现在也一样。」
我把〈灼热鸟〉的稿子递给一个小时前才见面的女人。
一滴水珠掉落在稿子上,那是女人的眼泪。
「鸟是你吗?」
我默默点头。和母亲一起生活的男孩以为一旦被母亲抛弃,就会无法活下去。每次被母亲用烟蒂烫,他都告诉自己,这是生存的仪式。
故事中把引发「生存仪式」的原因集中在吃饭这一件事上,但其实考试的分数、拿筷子的方式也都是原因,只是不具有文学性罢了。
为了生存而被火灼烧的鸟;认定自己是鸟,才能接受这些行为的男孩;用爱美化愚蠢行为,虐待男孩的女人;逃离女人魔爪的男人。虽然我认为已经充分表达了,但没有人能理解我的文学、我的人生。
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个白皙皮肤上留下瘀青的女人流下了眼泪,而且,女人相信那是爱的证明。我让女人看了我从未给任何人看过的疤痕,那是比女人的瘀青更丑、一辈子都无法消除的疤痕。
「你也和我一样。是谁这么爱你?」
那是爱我吗?
「——我母亲。」
「原来她那么爱你。」
女人捧着我的手臂,亲吻其中一个疤痕,冰冷又柔软的嘴唇吸走了热量,似乎渐渐抚平了伤疤。女人亲吻着每一个疤痕,嘴唇抽离之后,又再度吸了起来,我渐渐发现我受到了如此的深爱。
真希望我身上有更多的疤痕。
母亲果然是爱我的,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爱我。当出现肯定这种疤痕的第三者时,我才能强烈地意会到,这就是爱。
这才是极致的爱。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奈央子。」
我也亲吻了奈央子身上的每一块瘀青。
我的人生在文学之中。这个世界已经被充分洗脑,对脱离常轨的事物感到忧心,认为平凡才是幸福,在这样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我容身之处,只有文学才能体现命运所安排的戏剧化人生。至于在现实世界中的生活,即使住在早就该淘汰的廉价公寓里、完全不和外界接触,只要能够坐在稿纸前振笔疾书就可以了。
我的人生被熊熊大火烧尽了,如果可以将之升华为文学,就了无遗憾了。
——我始终这么认为。在那个台风天之前,我始终这么相信。
门缝渗入了泥水,不到半个小时,水位就上升了三十公分,榻榻米泡水恐怕只是时间的问题。为了躲避泥水,我走出屋外,走上二楼的楼梯,看到隔壁邻居站在那里。
杉下希美。
这栋公寓每层楼都有四个房间,房东住在一楼最里面那间,其他七个房间住的都是学生,但彼此之间没有往来,只有房东爷爷不时来问我要怎么写交给区公所的资料,或是他想买电视购物频道的高树剪,不知道怎么订购。
一开始,我想叫他去问别人,但后来发现住在这栋破公寓的人除了白天上学以外,其他时间从早到晚都在打工,白天只有我在家,所以我欣然帮他处理了大部分的事情。搬来我隔壁的女大学生似乎也经常出入房东爷爷家。
听房东爷爷说,她的个性很不错,经常会送菜给他吃。
「西崎,你有机会也可以尝尝希美做的菜,很好吃。而且,我觉得你们很像,应该很合得来。」
听了房东这番话,我开始对「希美」产生了好奇,当看到她靠在二楼阶梯的扶手上时,决定主动向她打招呼。这时,二楼一号室的住户走出来,问我们要不要去他家躲雨。
安藤望。
我从来没想过要去别人家,也不想让别人来我家,但滂沱的雨势让我改变了主意。
我们边喝酒、吃菜,边闲聊着。希美和望两个人的名字发音相同,也都是在从来没听过名字的小岛长大,他们对故乡有种带着自虐般的骄傲,就像似乎飘散着海浪声音及海水味道那样地淳朴。他们故乡的人口数以及建筑物的高度,让人忍不住怀疑数量单位是不是不同。
岛上的人口只有几千人。听说目前受欢迎的艺人在巨蛋球场举行的音乐会一晚就超过五万人时,我还以为他们数错了几个零。岛上最高的山比东京铁塔更低。
没想到他们来到东京后,仍然觉得目前身处的世界很狭小,想要见识更大、更宽广的世界。
无论站得多么莴、多么远,现实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大同小异。我听他们聊天时,暗自这么想道,这时,电视上刚好开始播放「细雪」这部老片。令人惊讶的是,他们两人都没看过谷崎润一郎的作品。于是,我终于了解,因为他们不了解文学的世界,所以才会在现实世界中有所追求。
不知道他们看了〈灼热鸟〉后,有什么感想?
也许他们会了解,无论再怎么挣扎,现实都不可能达到文学的境界。
没想到,结果令人失望。安藤全盘否定了故事中爱的行为。杉下虽然提及了「爱」这个字眼,但并没有表示肯定,她甚至断言,极致的爱就是「分担犯罪」。
我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房东爷爷说我和杉下很像。杉下和安藤才很像。
差不多在那个时间,不动产业者经常去找房东爷爷,要求收购这栋公寓的土地。房东爷爷来找我商量该怎么拒绝对方,我却在心里想,能够住在有专人照顾的豪宅不是更好吗?
「如果无法保护这里,我的人生也完了。」
听到房东爷爷这么说,我才发现,这栋野原庄内,有一个只有他才了解的世界。无数现实逐渐累积,在房东爷爷的内心升华,对他来说,公寓就是他的文学作品。既然如此,我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但是,实际行动的是杉下,如果没有她,不可能保护这栋公寓。看到她在现实世界中成功地完成了不切实际的计划,我觉得她和安藤也许已经到达了超越文学世界的现实。
我终于了解到,躲在狭小公寓的斗室内,即使一整天都面对稿纸,也无法将现实升华为文学,而且出现在我周围的,都是根本不值得升华的现实。
母亲对我的行为并不是爱,真正的爱应该不需要修饰、升华,在任何人眼中,都知道那是爱。
如果和杉下,安藤相处,我能够接受过去的自己是「可怜的孩子」这件事吗?我能够以此为基础,在现实世界中寻找到真正的爱吗?
当安藤踏上旅程,走向辽阔的世界,而杉下也踏上旅程后,我是否可以跟上他们的脚步?到时候,希望我可以随时回到这个地方。
台风之夜后累积了两年的想法,在遇到奈央子的那一刻,立刻被打得支离破碎。
遇见奈央子的翌日晚上,我去了杉下家里。在安藤搬走之后,我也很少见到杉下。她家里唯一的变化,就是多了一张雕刻了百合花的梳妆台。
桌上放着她刚做好的洋芋沙拉。
以前,她的冰箱里总是放满装在保鲜盒里的食物,安藤搬走之后,冰箱里的食物大为减少了。我原本以为她是特地做给安藤吃的,但安藤并不是大胃王。可能是她在老家的岛上有很多家人,习惯做一大锅,花了三年的时间终于发现不需要一次煮那么多。
我打开了自备的瓶装白葡萄酒。
「杉下,你最近和野口先生还有联络吗?」
「有时候。」
「土地的事已经快搞定了,你是不是该和他保持距离,以免被他发现你是为这个目的接近他?」
「但是,我已经成为野口先生的智囊,做为他提供土地相关消息的回报。」
「智囊?你能当什么智囊?」
「将棋的。虽说我是智囊,但他最近都和安藤下棋,而且因为我最近很忙,有时候没时间见面,就在电话中搞定,没什么大不了。」
原本希望杉下远离野口先生,消除奈央子的不安,但如果杉下拒绝当野口先生的智囊,他和安藤对战时就会输棋,到时候又会把奈央子打得遍体鳞伤。虽然奈央子认为那是爱的证明,但我不忍心看到她白皙的肌肤上再留下新的伤痕。
话说回来,如果要借助他人,而且是借助比自己年轻的女大学生之力才能赢,就不要找人比赛,搞不好输棋之后痛打奈央子也是他的消遣之一。果真如此的话,更不能让他输。
「但是安藤和上司下棋时,应该也会手下留情吧!他既然立志去更高、更远的世界,就应该让上司脸上有光啊!」
「你觉得安藤会故意输吗?」
「——不觉得。」
安藤太耿直了,不可能做这种事。
「安藤知道你在野口先生背后下指导棋吗?」
「他怎么可能知道?野口先生是安藤心目中的理想上司,他整天都在称赞野口先生、野口先生。如果他知道他的理想上司在背后向我请教,一定会很失望,或许还会在野口先生面前说一些看不起他的话。到时候,吃亏的还不是安藤?所以我绝对不会讲,西崎,你也要守口如瓶。」
「不必担心,我和安藤完全没有联络。」
「他跑外务来到附近时,或许会来这里走一走。如果安藤惹恼了野口先生,野原庄的前途也岌岌可危。」
「对。但是,你最好还是少跟野口先生联络,如果你和野口先生偷偷联络的事被安藤发现了,不是会很麻烦吗?」
「对哦!我会小心。」
我巧妙地说服了杉下。我打开冰箱,打算看看有没有其他下酒菜。
「杉下,你最近打算闭关吗?」
冰箱里放满了保鲜盒,甚至超过了以前的规模。以往她每次做这么多菜时,都会分送到我们家里或叫我们自己来拿。难道她打算一个人吃完吗?
「因为刚好在特价,不小心买太多了。你喜欢吃的话就拿去吧!」
杉下蹲在冰箱前,拿出几个保鲜盒放在桌上。
「现在不用拿那么多出来。好久没有和你聊天了,我们慢慢喝吧!我想到了创作的新点子,你听听看。」
「是吗?那先放这里。」
杉下拿起叠在一起的保鲜盒,放在梳妆台上。
「你放在那里,万一汤汁漏出来怎么办?」
「没关系,反正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这是你家看起来最贵的。」
「这是野口太太擅自送给我的,又不是我生日。」
「是不是你们一起去逛街时,你露出一副很想要的眼神?」
「我才不要那种东西,不过,当时可能真的多看了几眼。」
镜中的杉下脸上顿时变得面无表情,但随即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这个梳妆台会不会太重,把地板压坏了?如果这栋公寓倒了,真不知道我们之前在辛苦什么,搞不好这就是野口家的目的。也许他们已经决定要卖『绿大楼』,但想装好人,觉得只要把这里的房子弄坏,房东也只好放弃,所以特地送这么重的梳妆台给我。」
「你想太多了,你的想像力真丰富。」
「那我就凭着这分想像力听听你的新作品构思。」
「就是你之前从冲绳带回来送我的那个贝壳的故事。一位美丽的女神,出现在一个无法生存于现实世界的男人面前,」
「这不是我们告诉你的吗?你要写成奇幻小说吗?」
「是文学。」
「听起来就像没什么希望得奖,那就先办一个安慰会好了。」
杉下打开冰箱,拿出罐装的发泡酒。
桌上放了六个空罐子。我已经酒足饭饱,舒服地躺着,杉下也躺在我身旁。
「安藤已经搬走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你会不会觉得我越看越帅?」
「如果我的个性没有那么负面,应该会喜欢你。」
「你很负面?那我呢?」
「你也很负面。」
「我不认为你负面。就算你很负面,负负相乘得正,不是刚好吗?」
「这句话像以前少女漫画的台词,你该不会在你的投稿作品里写这种话吧?况且,什么叫负负相乘?上床吗?我向来认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只能用加法和减法计算,有些人会扯后腿,有些人会带你往高处走。」
用这个理论来说,杉下算是对我有正面帮助的人。她应该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负面,只有真正负面的人才知道,负面的人彼此互舔伤口,就可以转负为正。
「果然要安藤出马才行。」
「我不需要任何人,负面人必须靠自己努力,走到零点。」
「靠自己的力量摆脱负面,太厉害了。」
「——不,有人把我从最糟糕的状态中拯救出来了。我无法当面对他说出『快来救我』,只能按四下自动铅笔。」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希望他幸福快乐。」
我看着留着污渍的天花板,杉下握住了我的手。
「我很高兴终于守住了野原庄,西崎——你就是你。」
杉下应该看完了〈灼热鸟〉,也察觉我就是那只鸟。她一定觉得我是一只可怜的鸟,才会握着我的手。如果没有遇见奈央子,即使明知道她伸出的手不是爱,而是同情,我也舍不得放手。
但是,我已经遇见了奈央子。
和奈央子见面时,每次都是她找我。不知道是否为了避开杉下,她每次都约我在远离公寓的地方见面。每次她找我,身上都添了新伤。
野口打她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和安藤下将棋输了,而是工作上遇到了挫折。我终于了解,以前以为只要杉下够努力,奈央子就可以远离皮肉之苦,现在才知道我太天真了。暴力的原因可以五花八门。
拿筷子的姿势不对;蔬菜剩着没吃——和我母亲一样。
「他比我更痛苦。」
奈央子每次都泪流满面地给我看她的新伤。我亲吻她的伤痕,奈央子也亲吻我的旧伤,除此以外,我们并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虽然我渴求她的身体,但奈央子并不愿意。
她唯一的愿望,就是野口继续爱她。如同我曾经害怕母亲一旦抛弃我,我就无法生存一样,她也害怕野口抛弃她。
只要她幸福,我已别无所求。
秋意渐深时,奈央子突然断绝了联络。
她没有找我,代表她身上未添新伤。虽然我该为她感到高兴,但我渴望见到她,想到快要发疯了。我回想着和她见面时的情景,把贝壳放在耳边。虽然听不到海浪的声音,却似乎可以听见她在亲吻我身上旧伤时的呼吸声。
如果我把贝壳敲碎吃下去,她的呼吸声会只属于我吗?
电视上播报了已经决定建造新地铁的新闻,房屋仲介也立刻不再上门要求向房东爷爷收购房子。
杉下可能已经没有理由和野口来往,奈央子可能也过着平静的生活。在看到地铁新闻的那阵子,也时常听到安藤和野口工作的那家公司的名字。据说那家公司因为开发油田的事业失败,造成了极大损失。如果野口和这个案子有关,我很担心奈央子,不知道她会受多大的苦,但我专为奈央子而买的那只手机始终没响。
夏天时,杉下终于获得某家大型建商公司的内定,上个月去参加了内定仪式。她在深夜和清晨去办公大楼打扫的同时,针对动线规划、空调配置、室内设计以及照明的印象,总结完成一份报告,交出去后,受到了很大的肯定,令人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她在清洗弄脏的工作服时告诉我,她还会继续打工,因为要筹钱买去参加同学会的衣服,和之后上班穿的套装。
几个月后,杉下就会搬离这里了。
写完这篇作品,如果无法通过第一次审核,我打算试着外出工作——曾几何时,我开始有了这种想法。
年关将近的某天晚上,安藤来公寓找我们。杉下说,他们一起去了野口家。像往常一样,吃了几口下酒菜后,杉下和安藤打开将棋盘,我在他们旁边喝着酒,彼此聊着近况。
「安藤,你们公司上新闻了。」
「是不是油田开发事业?安藤,你是不是也稍微参与了这个案子?」
「才不是稍微而已,我也是这个专案的成员之一,所以这次真的很惨。」
「既然很惨,你还敢在这里悠哉。」
「现在已经搞定了,不过,一定有人会被踢去国外。」
「安藤,你也会吗?」
杉下抬起头,停下了手。安藤仍然看着棋盘。
「谁知道?搞不好明年这个时候,我已经被踢到那种国旗甚至不可能出现在儿童套餐上的国家。」
「会由野口先生决定人事调动吗?」
「人事命令会由更高层的人决定,但他的意见很关键。不过,他现在可能没空理会别人的人事问题。」
「奈央子发生了那种事。」
听到他们说去了野口家,我就很在意,没想到突然提到奈央子的名字,我立刻慌了神,不小心把杯子弄倒了。「那种事」是指什么事?杉下拿来毛巾擦桌子。
「不好意思……那个人不是你们去冲绳旅行时认识的人吗?刚好和你同一家公司,没想到你们还有来往。」
安藤不知道土地的事,所以我假装在听他们旅行回来聊天时,听过野口的名字。
「对啊!安藤和野口先生同一个部门,我和他太太奈央子有时会一起去逛街或吃饭。」
杉下回答。他们在同一个部门,就代表野口也和油田开发事业有关吗?和进公司才一年的安藤相比,以野口的职位应该需要负起更大的责任,奈央子没问题吧?
「对了,杉下,之前听你说,这个梳妆台也是她送你的。」
安藤抬起头。
「这个?我刚才就觉得和你家格格不入,是奈央子送你的吗?」
「对。」
「应该超贵的吧?为什么她对你特别好?」
「我也不知道。」
——虽然有时候疼痛难忍,痛不欲生,我曾经想要逃离,但我绝对不能让别的女人取代我。希美绝对无法忍受这一切。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想这么告诉她……我还送了礼物给她。
那天,奈央子没见到杉下就离开了。
「不对劲哦!你该不会是奈央子外遇的帮凶吧?如果她说和你见面,野口先生应该不会起疑。」
「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奈央子外遇是怎么回事?」
「嗯,该怎么说呢?是传闻,传闻啦——对了,这盘棋我可能会赢哦!」
杉下坐在将棋盘前,「啊」地叫了一声。
「等一下,这个棋局……」
杉下自言自语着闭上眼睛,抱着手臂。奈央子外遇传闻的对象是我吗?虽然我很想知道答案,但如果问得太详细,反而可能被怀疑。一定要假装不经意,不经意。
「外遇?你们之前不是说野口夫妇很恩爱吗?」
「对啊!那只是传闻而已。听说对方是个长相很英俊的男人,我听到别人这么说时,第一个想到你的脸。」
安藤嘻皮笑脸地看着我。
「饶了我吧!我生活在远离是非的世界,比起那对陌生的夫妻,你们之间怎么样?安藤,我绝对不会留你住在我家,你们小俩口自己解决吧!」
「即使你的房间完全听得到这里的声音?杉下,怎么办?」
「——可能不行。」
杉下看着将棋盘小声说道。
「西崎,真遗憾,希美满脑子都是将棋的事。即使你竖起耳朵,恐怕也只能听到无聊的对话。」
我根本没那个心情。
「杉下,你没办法赢我吗?」
「可能没办法。」
「不要这么轻易放弃,一定有反败为胜的方法。」
「喂,西崎,你为什么站在杉下那一边?只要我发挥实力,就可以这么厉害。」
「——对,那你们两个人都好好发挥实力吧!」
我确认他们两人都专心下棋后,回到了自己房里。
不到五分钟,似乎就决定了胜负。薄薄墙壁的另一端传来安藤得意的笑声和杉下说「真不甘心」的声音,但她的语气似乎并没有不甘心。对杉下而言,如果比赛不是带有某种目的的手段,即使输了也无所谓。
安藤和野口下一次下棋时,野口会输给安藤,然后会向奈央子施暴,发泄心中的不满。奈央子会再来找我,确认那种行为是爱吗?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我躺在墙边,希望会听到杉下跟安藤讨论野口和奈央子的事。
——奈央子居然流产了,好可怜,不过有野口先生陪她,应该没问题。感觉上,野口先生好像随时都会保护她,每次看到野口先生,都可以感受到他深爱着奈央子。虽然奈央子很可怜,但也很让人羡慕。
——他应该很爱奈央子吧!
——但是,你刚才说她有外遇。
——只是传闻而已……
安藤似乎不想多聊,但杉下苦苦逼问。我也把耳朵贴在墙上。
——夏天的时候,有人见到她和看起来比她小的男生牵手走在街上,听说还有人看到他们进了旅馆。奈央子结婚前在我们公司当柜台小姐,所以几乎所有人都认识她。再加上听说对方很英俊,大家都很好奇,所以事情一下子就传开了。
——英俊的男人,听起来好像西崎。
——我刚听到时,也想到了他,但西崎和奈央子完全没有交集。还是说,奈央子有来过这里?
——她来过一次。之前,我说我住在野原庄,她说这名字真好听,她好想参观一下,我就带她来了。
——看到房子和名字落差这么大,她一定大吃一惊吧!
——她一脸错愕地打量过之后,说像「大草原上的小房子」,好棒,可能是让她产生了「拓荒」的感觉吧!
——因为这里只有最低限度的必需品。当时她有遇见西崎吗?
——不,他们没有遇到。
——那就不可能是西崎。
——对啊,对啊!因为说那个人很英俊,就想到了西崎,可是帅哥满街都是。
——对了,你对门链有什么看法?
——老实说,我有点吓到了。
——搞不好野口先生囚禁奈央子不是因为流产的关系,而是听到了传闻。如果传闻和流产都属实,不知道奈央子怀的到底是谁的孩子。她真的是跌倒而流产的吗?因为野口先生没有你想像的那么优秀……
我很想立刻冲到隔壁,进一步详细追问。奈央子被囚禁?原因是流产?到底是怎么回事?奈央子并不是因为没有遭到家暴,所以才没有和我联络,而是已经太惨了,根本无法和我联络吗?
刚才听他们提到门链,如果她遭到囚禁,根本无法来这里向我求助。电话、简讯……这么晚和她联络,即使不是外遇对象,也会引起怀疑。不,如果遭到囚禁,一定会最先断绝对外的联络方式。我该怎么办?
要不要告诉杉下跟安藤关于我和奈央子的事,和他们商量对策?他们好像在怀疑我可能就是那个外遇对象,所以应该很快就能了解状况。但安藤不知道土地的事,到底该告诉他多少?
先找杉下商量。
翌日下午,确认安藤离开后,我去杉下家找她。
「请你告诉我奈央子的事。」
杉下满脸错愕。
「果然是你。可是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把在某个夏天傍晚遇见奈央子的事告诉了杉下。我没有提起奈央子来找杉下的真正原因,只说她刚好来这附近。
「我完全不知道野口先生对奈央子家暴。」
「你在怀疑我吗?」
「不是,看到那条门链,让我觉得野口先生搞不好会做这种事。但你为了安慰她,就和她交往也太乘人之危了。话说回来,外遇在文学的世界是家常便饭。」
「我不希望你这么说。现在奈央子的情况怎么样?」
「她好像变了一个人。听说她流产了,所以身体状况不是很理想,但她的双眼无神,有时候会突然泪流满面,搞不好她在精神上受到的打击更大。」
「看到她这种状况,你们却什么也没有做就回来了吗?」
「我本来就很讨厌奈央子。」
「就算你讨厌她,也可以救她。她送你这么漂亮的梳妆台,你居然这么薄情寡义。还是你喜欢她老公?你打算趁奈央子受到打击的时候,笼络她老公吧?」
「开什么玩笑。我最讨厌自作主张地送梳妆台到别人家里的女人,我也很讨厌野口先生那种骄傲自大的人。那种夫妻出问题根本是活该,我已经受够了,不想再帮崩溃的人了。为什么我要去帮别人?如果遇到痛苦,可以找方法逃避现实啊!」
「杉下,你没事吧?」
「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如果你想帮奈央子,你自己想办法就好。也许家暴的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流产的事或许和你有关。野口先生可能以为奈央子怀了外遇对象的孩子。」
「我们之间才不是这种关系。」
「但你们见面是事实啊!野口先生会在那么高级的门上装那种廉价的门链,是因为他想到了,就马上付诸行动,想要立刻解决,怎么可能细问有没有逾越最后的防线?」
「都怪我吗?」
「我不知道,反正和我无关。」
杉下说完,背对着我走向厨房的流理台。她用双手从脚下的纸箱里捧出一大堆马铃薯,在流水下用力冲洗、削皮、切块,然后从冰箱拿出好几盒肉,用菜刀切块,又把胡萝卜和洋葱切块。最后,从流理台下方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大双把锅,放在瓦斯炉上,滴了几滴油——点了火。
如果她想赶我走,只要说一句话就好,谁知道她居然开始做菜。原本的好邻居仿佛突然变成陌生人,我转身离开了她家。
无论我再怎么深爱着奈央子,如果不付诸行动,就无法营救她。我独自在三坪大的房间内过新年时,即使再怎么为她的幸福祈祷,也只是自我安慰。到头来,我仍然是「可怜的孩子」,至今仍然没有长大。
当我打开每年新年都从来不曾收到贺卡的信箱时,发现里面有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那是我订阅的文学杂志《白桦》最新一期。我记得这个月会刊登白桦文学奖的初审结果,便当场打开信封,翻阅起来。
上面有我的名字——通过了第一次审核。在两千名投稿者中,有一百个人通过初审。标题:「贝壳」。记录我对奈央子感情的故事,正逐渐升华为文学。
我立刻走去房东爷爷家,给他看了杂志,并问他杉下什么时候回东京。
他说,今晚就会回来。
我有足够的时间整理自己的情绪。
杉下按了我的门铃。
「上次不好意思。」
她递上土产酒的盒子。她没有理由向我道歉。今朝有酒今朝醉,于是,我邀杉下进了屋。
「回老家好玩吗?听房东爷爷说,这是你来东京后第一次回老家。」
「嗯,我回去参加同学会。」
「是吗?那太好了。」
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什么同学会。先不管这些,我要说的事更重要。我默默地把《白桦》递给杉下。不知道是否因为看了好几次的关系,立刻就翻到了那一页。
「上面印了你的名字。太厉害了!〈贝壳〉就是你上次说的故事吧?已经通过第一次审核了,恭喜你。」
她没有调侃我,而是向我道贺。我再次发现这件事只能拜托杉下,于是向她开了口。
「杉下,我要救奈央子。我终于了解到,我离不开她,却没有自信可以一个人完成。」
杉下阖上《白桦》,放在我面前。
「你打算怎么救奈央子?」
「先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
「那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她一直身处扭曲的空间,会渐渐无法了解是哪里扭曲了。必须远离原来的地方,才能明白这种扭曲,到时候如果她想回去,也可以再回去。」
「如果只是这样,或许可以想想办法。」
她的回答出乎我意料。
「你愿意协助我吗?」
杉下打开酒盒,拿出一瓶写着「青景岛」标签的蓝色瓶子,从冰箱上拿了两个杯子,放入冰块后,静静地倒了酒,把其中一杯酒放在我面前。
「如果能让在这里相遇的可怜女孩与王子的梦幻故事继续延续下去的话。」
虽然她的话语焉不详,但只要她愿意帮忙,其他的都无所谓。我们干了杯。
「那要怎么做?」
「你知道有一家叫『夏堤耶·广田』的餐厅吗?是一家很难预约的著名法国餐厅,王子在那里打工。」
「我对那种地方没兴趣。」
「那里是奈央子和野口先生充满回忆的地方。」
「然后呢?」
「那里专为贵宾提供外送服务,王子主要负责外送工作。我向野口先生和奈央子提议,可以预约那家充满回忆的餐厅到府外送服务,为奈央子打气。到时候,你可以藉机混进来。」
「能做到吗?」
「事在人为。」
「你到时候会在哪里?」
「应该会和他们一起吃饭,我想安藤应该也会在。」
「我一个人带奈央子离开吗?」
「至少我不会带她离开。而且,我绝对不希望野口先生知道我和安藤也提供了协助。」
「你说要我混进外送服务,要怎么做?」
「拜托王子啊!他一定会想办法。最近他会来我家,我再向他确认能不能预约外送服务,如果可行的话,我们再一起拜托他。但是,不要说得太严重,他心地善良,一旦失败了,会很沮丧,要营造一种失败是当然、成功是侥幸的氛围。」
「没问题吗?」
「我们不是靠这种方法保住了野原庄吗?」
听她这么说,我觉得这次应该也会成功。
既然杉下把帮手比喻成王子,那么干脆把奈央子比喻成公主,野口比喻成坏国王,设计一出像是在校庆时演戏的剧本。不可思议的是,我也觉得自己好像在参与一个很有趣的活动。
第一次见到王子的五天后,奈央子打电话给我。她在和野口一起出门吃饭时,找机会从公用电话向我求助。
「真人,你一定要帮我。下个周末,希美会来我家吃饭,会和我老公在书房下将棋,我希望你来把人带走。我现在临时想到,我假装请名叫『真纪子花坊』的花店在傍晚六点送红玫瑰来,你上门时就假装是花店的人,那就拜托了。」
杉下已经向野口提议吃饭的事,并预约了外送服务,饭前会在书房与野口下将棋。她一步一步推动了计划。
王子虽然意兴阑珊,但还是答应帮忙。
接下来,就要看我的表现。
一月二十二日。这一天是执行计划的日子,五点三十分,花店门口大排长龙,我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买花。我很想推开那个不顾身后排了好几个客人,仍然犹豫不知该买哪一种花的客人,冲到最前面,要求把整桶红玫瑰都买回家,但即使在这里心浮气躁也无济于事。终于买到花时,手表已经指向六点零五分。
到奈央子所住的那栋大厦时,已经六点二十五分了。过了约定的时间,奈央子或许坐立难安。我在柜台登记后,走向电梯大厅。电梯刚好上去了,我在等电梯时觉得快等不及了。
——这时,安藤走了进来。
安藤不是应该晚一点才会到吗?如果他和我一起进门,即使杉下挽留,野口也会从书房里走出来。要是我打算在此之前把奈央子带走,安藤也会阻止我。
我一边和安藤聊天,努力不引起他的怀疑,一边暗自盘算着。
干脆把计划告诉他?能不能设法把安藤引开,暂时远离野口家?电梯下楼后,安藤和我一起走进去时,他按了顶楼的按钮。原来在约定时间之前,他要去酒吧。我内心松了一口气,按下四十八楼的按钮。
「实在太巧了。是杉下订的花吗?」
「不,是野口太太,因为一些奇妙的缘分。对了,安藤,我发现一件重大的事。以前杉下曾经说过,极致的爱就是分担犯罪,原来确有其事。你等一下也会见到那个人,那个人很不错,敬请期待吧!」
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故意这么告诉他。安藤在酒吧时,一定满脑子都是杉下的事。
我在四十八楼和安藤分手后,走向野口家。
如杉下之前所说,厚实的大门上装了一条廉价门链,显得格格不入。我按了门铃,传来奈央子的声音。
「我是『真纪子花坊』,来送你们订的花。」
不是野口的声音,让我松了一口气,但隔着对讲机,奈央子的声音听起来也很柔弱,我顿时心慌意乱。门打开了,站在我面前的奈央子孱弱无比,仿佛瘦了一大圈。她满脸憔悴,双眼无神,似乎费了很大的劲才终于站在那里。她伸手抓住了我的手。
「你帮帮我。」
「我知道,我们走吧!」
我把花丢在玄关,拉着奈央子的手臂,但是她站在原地不动,而且比我想像中更有力。
「不是这样的。是里面,她在里面。」
奈央子拉着我的手臂走进屋里,门关上了。
「怎么回事?」
「她和我老公两个人单独在书房里。新年过后,他们一直偷偷联络。我们明明请她和安藤两个人来家里吃饭,但我老公叫她提早来家里。拜托你,你不是她的男朋友吗?你带她离开,你带着她离开,叫她再也不要来我们家。」
「我才不是她的男朋友。」
「你骗我吗?我以为你是她男朋友,会帮我说服她,所以才对你这么好,还帮你舔那么恶心的伤痕。」
帮你舔那么恶心的伤痕——
「喂,你们在干嘛?」
走廊深处传来声音,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过来。他就是野口吗?我刚意识到这件事,他已经一拳打上我的左脸。我一个踉跄,背撞到了门。那个男人一把抓住我的胸口,挥起拳头。
「就是你在诱惑奈央子吧!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
「不是,我们不是、这种关系……」
「闭嘴,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不可能怀疑奈央子。」
难道他听到奈央子外遇的传闻,没有察觉奈央子怀孕,比平时打得更凶狠,导致奈央子流产了吗?他真会推卸责任。我必须赶快离开这里。我反手握住门把,把门推开,没想到听见「卡答」一声,是廉价的金属声。
我的背贴着门,左侧太阳穴又中了一拳。在昏昏沉沉的意识中,我拿起刚才丢在脚下的玫瑰花束打向男人的脸,趁他愣了一下时绕向屋内,走进敞开着门的第一个房间。
奈央子脸色苍白地站在走廊上看着我,杉下出现在走廊深处。
我冲进那个房间,想找可以保护自己的东西,随即拿起里面厨房桌上的菜刀。但是,眼前我无法离开这里,到底该怎么办?我能够拖延到安藤或成濑到达吗?
男人冲了进来,我们分别站在餐桌两侧,我举起刀子,但他把桌子推了过来,我重心不稳,他把刀子抢了过去。我绝对没命了。
「住手!」
杉下叫了起来。我看到她站在男人背后,高举着一个银花瓶。花瓶滚落到我的旁边,男人同时发出呻吟倒在地上。
奈央子站在那里,她一只手拿着银烛台,呆呆地注视着倒地的男人。烛台上沾满血迹,男人的后脑勺也流着相同颜色的血。
「为什么……?」
杉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拿起桌上摺好的餐巾,坐在男人身旁。
「不要碰他!」
奈央子一把推开杉下。
「不许你碰他!他只属于我,我不许你碰他一根手指。赶快滚出去,赶快!你也一样!」
「你也一样」这句话是对我说的,但是,我不能让奈央子一个人留在这里。
「快走!」
奈央子抢过男人手上的菜刀,把刀尖指向我。
「西崎,我们走吧!」
杉下观察着奈央子,拉着我的手。我站了起来,看着奈央子,但奈央子的眼神彻底否定了我。她手上的刀子仍然对着我。
「奈央子,你不要激动。他对你家暴,你误把暴力当成了爱。」
「西崎,你是白费口舌。」
「奈央子,他还让你流产,你太可怜了。你只是想要解脱,你想要自由。你刚才救了我。」
「——我是为我自己,在她抢走贵弘之前,我要占为已有。拜托你们,让我们独处吧!」
「西崎,我们走吧!」
杉下推着我。我们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我们走不出去。」
「什么意思?」
「外面用门链锁起来了。」
「谁锁的?」
「不知道。」
「应该不是安藤吧?」
她的表情快哭出来了。她也知道安藤已经到了吗?
「安藤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因为这个门链太奇怪了,可能是邻居的小孩恶作剧。总之,只能向人求救或是等有人上门,否则我们无法离开这里。」
「奈央子!」
杉下一回头,惨叫一声。奈央子躺在男人身旁,侧腹上插着刀。
「全都怪我。」
杉下嘀咕道。
「如果我按原计划把野口先生留在书房,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而且,如果我不举起花瓶……我并不是想打野口先生,我只是想打破什么贵重的东西,分散他的注意力。」
「不,是我的错。早知道我应该假装离开,奈央子知道我们走不出去,才会用刀子刺自己。」
我并不是完全无法预测。我并不想救奈央子,如同我没有叫醒渐渐被橘色虫子吞噬的母亲。虽然奈央子手上拿着刀,但要抱住纤瘦的她应该易如反掌。
恶心的伤痕。我早就知道,那根本不是爱。
「杉下,刚才打野口的是我,野口要拿刀杀奈央子,我失手打死了他。」
我捡起掉在男人脚边那个沾满鲜血的烛台,双手紧紧握了一下,然后放回原地。
「你在说什么?是奈央子杀了野口先生,然后她自杀的。你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我不想让奈央子变成杀人凶手。」
「但你也没必要为她扛罪啊!」
「我曾经见死不救,我以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我也最爱她的人。为了让她的爱变成永恒,我见死不救——我为了这么告诉自己,试图假装我和她之间曾经有爱。」
「但是,那个人和奈央子没有关系。」
「我希望偿还后,从扭曲的爱中得到解脱……奈央子因为爱野口,才会杀了他。」
「也许是因为你现在受到打击,所以才会这么以为。」
「即使如此,杀人动机仍然是爱。『爱』这么高贵的字眼,不可以成为夺走别人性命的理由。如果我是凶手,杀人动机就变成了复仇。」
门旁墙上的对讲机电话响了。是柜台打来的,说外送的人到了。
「取消。」
我挂上电话。
「杉下,你就说你什么都没看到,一直在里面的书房,只有野口先生一个人走出来。你是在所有这一切结束之后才走出来的,所以,你也不知道门被门链锁上了。」
「我没有自信能瞒得过去。」
「你说的极致的爱,不是分担犯罪吗?野原爷爷说我们两个人很像,虽然我们之间没有爱,但请你和我分担犯罪。」
电话又响了。
「王子来救我们了。杉下,你去接。」
我把电话交给杉下。
——十年后——
以前,我想要站在高处俯瞰的到底是什么?
案发之后,我踏入了社会,与西崎、野口夫妻仿佛从来不曾有过交集。我带着想要购买高楼层华厦的客人参观,嘴上说着一成不变的台词:「这里的视野很棒。」心里暗想:那又怎么样?
我追求的并不是这里,而是有人牵着我的手带我去的地方——也许只是这样而已。
案发当天,我故意告诉原本应该把他留在书房里的野口先生,奈央子的外遇对像现在正打算带她离开。
一切都是为了能够把我带向高处的安藤望。
当我慢慢移动棋子,朝赢棋的方向走棋时,野口先生说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安藤注定要去鸟不生蛋的地方。」
他用戏谑的口吻大剌剌地告诉我,他们用五盘棋赌安藤的去向。因为我成为野口先生的智囊,所以安藤会被踢去偏僻的国家。我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只要让野口先生动手打西崎几拳,让西崎用伤害罪控告他,就可以阻止这种情况发生——
如果当时我没有那么做……我曾经无数次为此感到后悔,但后来听到安藤以主管的身份,被派去儿童餐上的国旗也会出现的国家时,我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做对了。
如果告诉西崎这件事,他会原谅我吗?但我相信他也有事瞒我,只是不知道是为了奈央子,还是为了安藤,抑或是为了我。总之,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
房东爷爷仍然为西崎留着他在野原庄的房间。他现在已经回到那里了吗?我希望他已经摆脱了对火的恐惧,因为他正是为此,主动跳入了惩罚的火焰之中。
曾经因为一场火而拯救了我的成濑,在老家的海岸附近开了一家餐厅,弟弟去了一次之后,告诉了他我生病的事。身体硬朗的父亲安排我住在可以看到大海、宛如白色城堡的病房内,成濑不时会来看我。
他问我有没有想要他为我做什么事,我差点说「想要知道命案的真相」,但最后还是把话吞了下去。
我请他做些美味佳肴,但并不是为了我。
是为了带给我人生无限爱的那些人——为了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