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地方位着一户感情融洽的家庭。
他们相处和睦,过着朴实的日子。
这样完整的幸福如球体般完美。
但是,某一天,他们的完美出现了缺口。
他们深深哀叹着,泪水入雨一般敲打在地面。
降临在人类身上的灾难就是如此没有天理。
不论老幼、贵贱都一椽。
当然,感情好的家庭与相互交恶的家庭也一样。
因此,对这个家庭来说是个可怜的悲剧。
所以主便施了恩惠给他们。
为了让家里再次充满欢笑,他们今天也一样切着面包。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请祝他们好运。
——————话说回来,有任何人说过那个主就是神鸣?
* * *
我想起掉在地上的内脏。
仰望着沸腾的火热太阳,想起之前的事件。暗红色的子宫掉在灼热的路面,被烫成白色。并不是亲眼所见的光景,却极为鲜明地重现在眼底,脑中还同时闪过其他影像。
在夜空中落下的自杀尸体。
那时也像现在这样,在酷暑之中与这把红伞一起走着。
「我讨厌夏天,小田桐君。巧克力一拿出来就融化了,伤脑筋。」
——————嘎嚓。
茧墨咬着开始融解的巧克力,然而抱怨着的她皮肤上却连一滴汗水也没有。
仿佛只有她本人可以避开夏日的高温。
我们在一望无际的晴空下走着,开来的车子停在后面,堵住了大半道路。我只能祈祷警察不要过来开单,罚我们违规停车。
我茫然环顾四周,看见一片稻田。
泥土与稻穗的味道充满肺部,依照茧墨的指示来到这儿,一个陌生的地方。奈午市边缘地带,远离市中心的这个地区大多是稻田,笔直的一条道路划开满是翠绿稻穗所形成的大海。除了远方可以看见一栋像是养老院的建筑之外,没有其他大型的建筑物。看着这个与都市开发绝缘的地方,内心充满一种凄凉的乡愁,这儿就是日本原有的样貌吧。
但是,走在路上的歌德萝莉彻底粉碎纯朴的风景。
「走快一点,小田桐君。这里实在太热了。」
茧墨站在红色纸伞下喃喃地抱怨着,笔直的道路上没有任何遮蔽物。
被车子辗毙的青蛙贴在路面,晒成青蛙乾,
当下气温已经超过三十六度,如瀑布般的汗水湿透衬衫。茧墨迅速地走着,丧服般漆黑的服装在夏日的光景里飘然晃动。
远方传来蝉叫声,温热的风徐徐吹拂。
红与绿的对比印在眼帘。
亮丽的色彩刺激着眼睛。
身处喧嚣的季节,涌起不祥的预感。
* * *
「————到了,应该是这里吧。」
茧墨停下脚步,我也跟着抬起头。眼前耸立着一栋古老的日式建筑,左右两边都是稻田,让它有种像是「乡下的阿嬷家」一样的感觉。屋旁有小型车库,停放着脚踏车并放置园艺工具。似乎是从庭院传来蝉的大合唱,吵杂的蝉鸣充斥耳中。
这里是哪?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红色纸伞下方的茧墨浅浅一笑,呢喃似地回答道:
「听说连续自杀事件的起点,是发生在西区住宅的全家集体自杀事件。当中唯一生还的男孩——佐藤晴宏,现在住在奶奶家。」
看来,这栋房子就是佐藤晴宏的奶奶所居住的地方。我仰望古老的房屋,强烈的光线照在我的背上,屋子的外墙上映出一个黑色人影。
「晴宏和两个姊姊、父亲、母亲一同住在那个住宅区中,是个和乐的家庭。但是某天早上,这家人突然用面包刀互砍,割开对方的喉咙,刀刃长度是二十四公分,于是他们一个个倒卧在平常吃的温热早餐旁。
餐桌上放着用杯子盛装的玉米浓汤、番茄沙拉与炒蛋,刚烤好的土司和奶油。
真是营养满分的早餐。茧墨的话让我想像出一整桌丰富的餐点,全家人围绕着铺上桌巾的桌子排排坐。
但是,相对而坐的人们却一动也不动,因为他们的脖子已经被割开。
血迹喷溅在桌面,而坐在主位的是——
「但是,人数上来说,要两两互砍的话还多了一个人。」
唯一活下来的人就坐在那。
我甩甩头,挥去恶心的想像。
「听说晴宏很冷静地接受了家人的死亡。直到现在还是查不出这家人自杀的理由,尽管诡异,但没有证据显示有人教唆他们彼此相残。考量到家属的心情,只对外宣称是家族自杀——后绩却发生许多类似的案件,警方才开始释出相关情报——佐藤家的事件也因此被归类到连续集体自杀案件。由于是第一起事件特别受到瞩目,很多人把该案重新拿出来调查分析——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收集资料,这些人的调查对我大有帮助。」
茧墨坏坏地扬起嘴角,我们怀疑这次的连续自杀事件也是茧墨日斗的杰作。不难想像为何茧墨家会在那个时间点开始调查,茧墨八成利用了本家的力量。
「好,先转换一下话题,跟你说一个灵异怪谭吧,小田桐君。发生时间在七月半,最近的事,听说某个跑去访问遗族的记者在吃了闭门羹后,正要打道回府时听见了奇怪的声音喔。」
想起至今遇过的怪事,不难想像那奇怪的声音是什么。
茧墨的笑容更深了,她慢慢地说出解答。
「————那个奇怪的声音就是一家人愉快的笑声喔。对了,小田桐君。」
「什么事?小茧。」
听到我的疑问,茧墨缓缓转过身来,纸伞靠在她的肩上,她懒洋洋地眨眨眼。
苍白的肌肤光滑美丽,连一滴汗水也不肯流下来的她低声说道。
「我已经受不了了。」
——————我讨厌夏天。
接着,茧墨倏地往后一倒。
「小、小茧!小茧?你到底在干嘛?」
我慌张地询问着,茧墨的视线游移,昏倒前抛下的纸伞在身旁转动,她轻笑出声。
「呵呵……抱歉。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讨厌夏天。小田桐君,我们要快点,不然会有危险。」
「你之前不是也能在盛夏时出门闲逛吗?」
「当然可以啊,我又不是雪女,只出来一定的时间绝对没问题。可是今天实在太难熬,在没有阴影的地方走个不停……太辛苦了啦。」
茧墨一如往常口若悬河。不过,她的眼神的确很虚弱,不像在开玩笑,但她的身上仍旧一滴汗也没有。
「难道小茧你……并非不觉得热,只是单纯属于不易流汗的体质?」
「很可惜,小田桐君,我身体的发汗功能弱到会吓死你。」
茧墨虚弱地笑了,但这可不是能一笑置之的状况。
我环顾四周,找不到可以让茧墨休息的阴凉处,也没有冰块之类的物品能够冷却动脉。茧墨紧闭双眼,一动也不动。我先把她的头自烧烫的路面抬高,我蹲在地上,一脸焦急,这时头上突然出现一块阴影。
「请问,她怎么了?」
一张稚嫩的脸庞看着我,一名十三岁左右的纯朴男孩站在身边,低头看着我,
他手上拿着一条绿色的橡胶水管。
这时我才注意到一件事。
他来车库是为了拿水管替庭院洒水。
眼前的男孩一定是家族自杀事件中的生还者——佐藤晴宏。
* * *
叽、叽……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
银色的飞沫随着可怕的声响喷射出去,水柱拍打着深绿色的叶子,阳光照射让飞沬形成小小的彩虹。水滋润了土地,让土地转为深黑色,接着又立刻蒸发。
坐在檐廊看出去的庭院十分宽阔。
向日葵绽放巨大的花朵,黄色的花儿们随微风沉甸甸地摇晃着。
晴宏捏着水管前端,让水洒在整个院子里,水滴乘着风飘散在我们身上。
就在我眯起眼睛享受着些许清凉感时。
「不好意思,小田桐先生,能不能帮我关水龙头?」
「喔,好啊。」
叽、叽、叽。
依照晴宏的要求关上水龙头,他随即露出开朗的笑容,将还在滴水的水管放到地上。管子里残留的水渐渐流出,蔓延至附近的地面。
水洼里倒映出蔚蓝的天空。
「不好意思,还让客人帮忙,我每次都不小心洒太多水。」
晴宏说完,动手卷起水管。阳光照在湿透的地面,让周围的湿度上升不少,蒸出一股土地的芬芳气味。我拿起放在一旁的麦茶,杯中冰块碰撞出清脆声响,泡的略浓的茶香气十足……真好喝。放下渗出水珠的玻璃杯,我仰望着天空。
舒服的好像置身在梦里。
但这里是现实世界。
「别这么客气,我们贸然跑来拜访才失礼,给您添麻烦了。」
「哈哈哈,没关系啦,不要对我这种小孩过分客气了。茧墨……小姐是吗?我们不送她去医院真的没问题吗?」
「没关系,她自己也说没事了……应该还好吧。」
茧墨在隔壁的佛堂休息。躺在夏季床垫上的她双手交叠,正闭目养神中,她的眼睛上面盖着一条湿毛巾,头至脖子枕在冰枕上。
她一动也不动,但应该还在呼吸。
晴宏说佛堂是这间房子里最凉爽的房间,但我不好意思就这么窝在那,便主动提议帮忙洒水。
刚才茧墨昏倒让我手忙脚乱,晴宏好心建议我让茧墨在他奶奶家休息。陈旧的房子里没有开灯,取而代之的是从外头照射进来的夏日阳光。
房间里飘散着蔺草香,让人感觉舒适。我看着晴宏,他的皮肤晒得黝黑,稚气尚存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年纪虽轻,却已有半个大人的样子。或许是正在放暑假的关系,收拾水管的他看起来十分开心。
观察着他的同时,我感到一抹不安。
眼前的男孩与茧墨告诉我的情报未免相差过大。
这个男孩案发当时应该也在现场,一起坐在染遍鲜血的餐桌旁。
难道他已经释怀了家人的死?抑或是已经完全遗忘了那段悲惨可怕的记忆?
不无可能。
——————但是。
「小田桐先生,要不要吃点仙贝?茧墨小姐好像还在睡。」
以一个惨案的生存者而言,他未免太开朗了点。
「不用了,谢谢。请别费心。」
我站起来回答他,脱下凉鞋正踏上檐廊的晴宏疑惑地看着我,我望着歪头的晴宏问道:
「不好意思,可以跟你借一下洗手间吗?」
「啊,当然可以。从这里往左一直走就到了,尽头那间就是洗手间。」
道谢后,我走出佛堂反手拉上纸门,穿过漫长的走廊,脚下的木地板因我的体重而发出咿呀声。这一瞬间,我想起某个人。
『是不是很漂亮?我姊姊很棒吧?』
——————他们好像。
尽管言行举止并不完全一样,而且晴宏也没有她那种显而易见的疯狂气质。
可是,晴宏那天真的笑容……
「————何必想太多,小田桐君。世上多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事物。表皮光滑红润的苹果,也可能隐藏着致命的腐败。」
没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了,我在走廊停下脚步。
背后的纸门被缓缓拉开,地板出现另一个咿呀声。
「不打开看看里头,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而,我们现在就在房子里头,真是方便。」
的确,这儿就是房子的内部,笼罩在浓厚阴影下的走廊就在眼前。
正觉得奇怪,茧墨怎么会突然晕倒,没想到这一切都在她的计算之中。
「……小茧?」
但是当我回头时却忍不住噤声。
茧墨正以纸伞充当拐杖,摇摇晃晃地勉强站立着。
「…………你是不是乖乖回去躺着比较好?」
「呵……别开玩笑了,水田桐君。无聊和身体不舒服,我宁愿选身体不舒服……嘿、呦……」
茧墨蹒跚地迈开脚步,她走到吃惊的我身边,伸出手。
包裹在黑色蕾丝手套中的手,指向微微开着一条缝隙的纸门。
「这间佛堂没有那个。」
冷静的声音飘进耳朵,茧墨斜眼瞄了我一眼。
她缓慢地弯起鲜红的嘴唇。
「没有什么?」
「没有家人的遗照或骨灰坛。」
茧墨微微笑着,露出悠闲的猫咪似的表情。
「连香都没点——明明家里最近才出事,却没点香。」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居家风景中,最令人起疑的一点。
蝉的大合唱冲击着耳膜,茧墨一拐一拐地向前走,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咿呀作响。她忽然伸手搭在镶着毛玻璃的拉门上。
——————咔。
——————打不开。
「这门……被锁住了,原来如此。」
茧墨笑着继续前进。要是被晴宏看见我们在这探头探脑一定会起疑,但茧墨丝毫不以为意。继续走便来到玄关,门的另一头有着强烈的夏天气息,昏暗的玄关放着一个玻璃鱼缸。
里头饲养着像是在庙会上捞来的小金鱼。
其中一只已经翻肚。
「小田桐君,还记得吗?你刚刚背着我,在晴宏带领下走进这间房子时,我虽然闭着眼睛,但一直仔细地听着周围的声音喔。」
茧墨这么一说,我开始回想刚才进屋的情景。我慌张地脱了鞋,跟在晴宏后方进入屋内,他说了一声:请往这儿走之后,迅速地迈开脚步。
「除了你之外,他有和谁说话吗?」
他和奶奶住在一起,带陌生人进屋却没打声招呼。
背上冷汗直流,房子里只听得见不绝于耳的蝉鸣。
「——————会不会他奶奶不在家?」
「别说这种连你自己都不太相信的理由。」
——————咿呀。
茧墨踩着木地板继续前进,沿着走廊笔直地走着,然后一一打开房门。放置钢琴的西式房间、储藏室……然后,我直接看到了那个。
那是一间放着矮桌的小房间,地上铺着棉被,有个人躺在棉被上面。房里满是蚊香的味道,躺着的人脸上盖着整齐的白布。
那人有着一头白发。
「这…………是怎么回事?」
「…………」
茧墨静静地靠近那具尸体,还来不及阻止,她便迅速掀开尸体脸上的白布。
白布底下的脸孔充满深沉的痛苦,僵硬的嘴唇还维持着微张的状态,就好像死时的痛苦凝聚在她的表情上一样。
但是,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的死应该和灵异现象无关,单纯的自然死亡。可能死于心脏病发作或脑溢血,判断死因就不是我擅长的领域了。真无聊,还以为她的脖子上会有面包刀切出的伤口哩。」
茧墨一脸无聊地说着,寒气窜上我的背脊,忍不住想朝她大吼,就在这个时候————
「————小田桐君,你先去房间外面。」
茧墨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不明就里的我不禁屏住呼吸。茧墨用锐利的眼神瞪视着我。
「先不要问原因,先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立刻出去!」
在茧墨的催促下,我依言走到房外,一边看着伫立在尸体前方的茧墨,一边拉上纸门。就在我走出房间大约两、三步的距离时。
「啊!原来您在这儿,我找了您好久呢,小田桐先生。」
平静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声调轻抚我的背脊,一回头,晴宏就站在后面。他维持一贯的笑容站在那儿。
不知为何,他手里拿着在玄关见过的,装有金鱼的鱼缸。
「难道您迷路了?洗手间在这一边喔,是不是觉得很难找?我刚来的时候也有点搞不清楚东南西北。」
他像是在替我解围似地笑着说,其实从有檐廊的房间到洗手间,真的就像他说的直直走就到了。
根本不可能迷路。
晴宏说完便迳自走开,像是要带领我前往洗手间。我看着他的背影,硬是吞下心中沸涌起的不安。
他的奶奶已经过世。
为何尸体会放在家里?
「嘿唷,有点重……啊,抱歉,先让我用一下喔。」
晴宏灵活地拉开洗手间的门,首先看到的是洗手台,接着是一面用胶带补好裂痕、闪着光芒的破镜子。洗手间的天花板上有几只小昆虫旋转飞舞。
晴宏走过身边时,鱼缸里脏污不堪的水摇晃着。
一只翻肚的金鱼浮在水面上。
像雷根糖似的红色身体跟着水波晃动,下方还有好几只金鱼生龙活虎地游来游去,这就是刚才被放在玄关处的鱼缸。
晴宏拿鱼缸来洗手间做什么呢?
当我正感到疑惑时,鱼缸倾斜,金鱼的浮尸被倒了出来。红色的身体自鱼缸边缘滑出,翻肚的鱼儿就这么和水一起掉在马桶里。
连那些还活跳眺的金鱼也一起被倒出来。
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
鱼儿们用力扭着身体从鱼缸滑落,白色的洗手台卷起强烈漩涡,吸走所有金鱼。砰地一声,洗手台的塞子被盖上。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搞定。」
————喀啦。
空空如也的鱼缸被晴宏扔在脚边,他脸上的表情让人心惊。
他笑容满面,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没来由的笑着。
「为什么……要扔掉金鱼呢?」
说完,我才发现忘了和刚才一样使用敬语。晴宏低头看着空鱼缸,想了一会儿之后,好奇地歪着头。
「因为,死掉的鱼太可怜了啊。只有它死掉,其他的鱼儿却还活着。」
晴宏耸耸肩后抬起头,脸上的笑容消失。
他强调似地呢喃着。
「太可怜了啊。」
瞪大的诡异双眼逼视着我,像是要强迫我认同他的感想。
那眼神说着绝不允许任何人否定。
我吞了一口口水,点点头。看见我的回应,晴宏恢复了笑脸,之前那种天真的表情再度出现。他从我身边走过,回到走廊。
但又突然停下脚步。
「啊————————对了,小田桐先生。」
刻意停顿一段时间后,他叫了我的名字。
他转过身,给了我一个温和的笑容。
「现在用餐有点早,但……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呢?」
他的笑容似曾相识。
非常扭曲的表情。
* * *
晴宏站在锁上了的玻璃门前,手里拿着钥匙慢慢插入门锁。
——————喀嚓。
钥匙转动,发出清脆而坚硬的声响。这时,我却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好像他打开的并不是房门,而是紧闭着的墓穴。现在的时间差不多是下午四点,吃晚餐还太早,将厨房上锁这一点更是奇怪。
晴宏本人却不觉得太早吃晚餐,或者把厨房锁上有什么不对,他依然保持笑容。我的背冷汗直流,但是我不想对这些奇怪的举动发表任何意见。
『这门……被锁住了。原来如此。』
兰墨刚才笑着这么说。
很想看看门的另一头到底有什么东西。
晴宏的手搭在门把上,满脸笑容地转头说:
「请进。」
——————喀啦。
像是墓穴被开启而涌出寒气,
还有,刚烤好的面包与奶油香味。
整个厨房充满早餐的香味。陶杯里斟满热腾腾的玉米浓汤,大碗里装着美生菜与番茄做成的沙拉,盘子里则是半熟的炒蛋与厚片土司,奶油渐渐融化在烤的微焦的土司表面。
盘子旁放着面包刀。
四把长长的刀就这么理所当然地摆在那,填满餐具间的空隙,互不交叠地摆放着,和平的餐桌上有着突兀的物品。
而餐桌旁的椅子上,上演着更离奇的一幕。
「爸爸,帮我拿那个!」
「裕子,不要聊天了,快吃!快迟到了喔。」
「喂、弥生,我的咖啡咧?」
「对了,我今天要去社团,会晚一点回来,可以给我钱买晚餐吗?」
已经不在人世的死者们正怡然自得地聊着天。
读国中的少女转动手上的汤匙,杯子里的咖啡形成一个漩涡。
读高中的少女替面包涂上果酱,红色果酱滴在白色餐盘上。
带着眼镜的男人读着报纸,不知是否读到想看的报导而翻回之前的页面。
穿着围裙的女人正和男人说话,她温柔地笑着并拿起一个杯子。
晴宏慢慢地走过去,坐在其中一个空着的位子上。
——————他坐在前方没有放置餐点的主位上。
彷佛要代替餐点般,他的面前放着一块空盘。
盘子旁边只有一把面包刀。
读国中的少女拨了拨短发,不知说了什么。读高中的少女则立刻反驳妹妹的话,大家哄然大笑,晴宏脸上也挂着开朗的笑容。
——————家人们的笑声。
我听着他们的笑声,后退了一步,随即又强迫自己停在原地。
我大概能理解眼前的光景是怎么回事。
应该已经下葬的死者复活,动了起来。
不过,现在这种状况,和我之前看过的有些微妙的不同。
「来啊,小田桐先生,请坐。」
晴宏满脸堆笑,手掌指示着他对面的位子。那里放着原本没有的第六张椅子,我的心开始狂跳,晴宏缓缓地以手撑住下巴。
他,正等着我入座。
茧墨尚未出现。
我牙一咬,拉开椅子坐下,椅背靠到冰箱。
——————就在这一瞬间,红色的文字跃入眼帘。
我忍不住回头细看,冰箱上贴着许多便条纸,那个东西就混在众多便条纸当中。白色的图画纸上用红色蜡笔写着某些字,但是,最后一行却是用原子笔补上去的,带有讽刺意味的文字跃然于纸上。
我再次转过身,坐在椅子上的晴宏依然微笑着。
只有他没加入大家的对话中。
我再度看着图画纸,读了起来。
某地方住着一户感情融洽的家庭。
他们相处和睦,过着朴实的日子。
这样完整的幸福如球体般完美。
但是,某一天,他们的完美出顼了缺口。
他们深深哀叹着,泪水如雨一般敲打在地面。
降临在人类身上的灾难就是如此没有天理。
不论老幼、贵贱都一样。
当然,感情好的家庭与相互交恶的家庭也一样。
因此,对这个家庭来说是个可怜的悲剧。
所以主便施了恩惠给他们。
为了让家里再次充满欢笑,他们今天也一样切着面包。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请祝他们好运。
「——————话说回来,有任何人说过那个主就是神吗?」
晴宏念出最后一行字。我和他四目交接,那些死而复生的家人们则继续热烈地交谈着。
给我果汁好吗?下次放假的时候去旅行。我想说关于邻居的事。对了,我们学校啊。最近好像有个可疑人士出没喔。听我说嘛,就是那个啊————
家人的笑容重新回到只有他一人生存下来的餐桌上。
但晴宏却没有参与家人间的对话。
——————叽。
我重新坐正在椅子上,看着晴宏。我和他在开心谈笑的家人之间四目相对,他双手交握,倔强地看着我,嘴边仍充满笑意。
唯一没有笑意的是他的眼神。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深呼吸,舔了舔因紧张而干燥的嘴巴。晴宏依旧瞪着我,我看了一眼他家人的笑脸,又重新看着他,开口说道。
这个男孩的眼神如地狱般阴沉。
那是绝望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你这样,快乐吗?」
一切静止在这一刻。搅拌咖啡的动作停止,抹奶油的刀也不动了,翻阅报纸的声音没了,笑声也消失不见。静止不动的家人们面无表情,肌肉僵硬的模样就像是用赛璐珞做出来的人偶。
晴宏的表情瞬间改变。
灿烂的笑容重回他脸上。
「——————不,一点也不快乐。」
下一秒,原本静止的人们又开始动起来。四只手陆续拿起盘子旁的面包刀,长长的刀刃闪烁光芒,他们伸长了抓着刀的手,身体微微向前倾。
接着将手里的刀抵在对面的人的脖子上。
两名少女互相拿刀抵着对方的脖子,而男人和女人也一样。
就像是两座用面包刀搭起的桥梁横跨在餐桌上。
接着,他们毫不犹豫地将刀抹上对方的脖子。
刀刃前后滑动,不停切割开脖子上的肉。
——————唰唰唰。
血液伴随可怕的声音喷洒在沙拉碗里,翠绿的菜叶上滴着红色的鲜血。土司被染成红色,炒蛋也是。他们以接近机械化的动作互相割着对方喉咙,我与晴宏静默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这惨绝人寰的命案现场,我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
这是过去所发生的事情,已非人力所能挽回。
没多久,『家人们』便静止了,他们一个个趴倒,动也不动。
——————沉默降临。
「小田桐先生,我一直在等你。我一直按照『主』的指示在这里等你。」
晴宏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得有如活了一百年以上的老人。他倾斜着椅子,眼神疲惫地望着天花板。
「…………其实,一开始看到他们还满开心的。」
晴宏缓缓地开始诉说,他冷淡地抓起一片染了血的美生菜。鲜血滑过叶子表面,在夏日阳光照射下,沙拉宛如被恶搞的食物样品。他突然扔下菜叶,染血的菜叶就这么贴在桌巾上。
——————啪。
「这些东西…………真的是你失去的家人?」
「小田桐先生居然称呼它们为东西,真过分。虽然我也觉得它们是物品,但又不希望别人这么说。不过……你也没说错,它们的确不是人,也只能这么叫它们。」
晴宏讽刺地弯起嘴角,他一边摇晃着椅子,一边说下去。
冷气吹出来的凉风打在我脸上,血腥味掩盖了早餐的香味。
桌上的面包刀只有一把还维持干净的样貌。
「某天当我一回神,眼前的景象就变成现在这样了。而我当时好像晕了过去,事件发生前后的记忆一片模糊,记不清楚;心中有很多疑问。我不知道家人为什么会死,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那之后又发生了很多类似的集体自杀事件,但不管我看多少相关报导,也找不出答案。一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死。」
他的声音微微发抖,随即又恢复成原本平稳的语调。他的声音里没有悲伤,就像是早已远离了那些伤痛。
失去家人的这几个月,对他而言像是过了一百年那样的漫长。
「————但是,当时我遇见了他,遇见了『主』……」
不必我说,你也猜得到那个『主』是谁吧?
——————咿呀。
椅子发出摩擦的声音,晴宏挑衅似地笑着。
就算他不说,我也知道那是谁。
「…………是狐狸吧?」
「没错。是一只狐狸,身边还带着一个全身雪白、娃娃般的小女孩。当我回过神来,戴着狐狸面具的人就出现在我面前了。」
他撑着一把蓝色纸伞,笑容满面地观察着我家的状况。野兽般的眼神扫过染血的餐桌,他说:
「『如果你为了家人的死而难过,我来让他们起死回生吧。』」
晴宏和我同时说出口。他露出一个深沉的笑容,不像是这个年纪的男孩会有的表情。
他张开双臂,如同介绍般向我展示眼前的『家人』。
「然后,结果就是如此。」
像是人偶剧、普通家庭的场景。
展示着染血的餐桌,他朗声说道。颇具张力的声音回荡在整个餐厅。
语气中充满疯狂。
「其实做得还不错吧?这是我冷静下来之后,他送我的东西。我拜托他还给我和之前一样充满欢笑的家庭,结果却是这样。我好蠢。真的太过分了。根本是在耍小孩啊!」
晴宏瞪大双眼怒吼着,接着又捧腹大笑。他边笑边像突然断了线似地往后倒,椅子剧烈摇晃,晴宏继续说:
「即使如此,一开始我还是满开心的。非常、非常开心。因为我又见到曾经失去的笑容,觉得好幸福、好幸福……」
他的声音再度混入正常孩子会有的哀伤,但是这种感觉瞬间消失,他百无聊赖似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奶奶刚开始觉得很害怕,最后却接受了这一切,也愿意替我保守秘密……人类这种动物可以轻易地停止大脑的思考,好让自己接受难以理解的异状。」
晴宏冷淡地说着,像是在谈论其他人的事情,刚才见过的景象又回到眼前。
一个像是晴宏奶奶的人死在这屋里。
「她是怎么死的?」
「你果然看见了。奶奶昨天死的,似乎是有点受不了这样的闹剧,所以大发脾气把它们都打坏了。结果心脏有些承受不住就……其实,我也不希望见到奶奶继续受苦,觉得很对不起她,所以她的死也许是件好事。」
奶奶死的时候没有太多痛苦。
他低低地说,话中透露出沉痛的哀伤。
打坏?听到这里,我看了看餐桌旁的死者,
他奶奶打坏的应该是眼前的场景吧?在男孩否认他因此感到快乐的同时,『家人』便开始切割对方的脖子而死。
过去的悲剧再度上演。
「很恶搞,对吧?的确是啊。但是我还是接受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晴宏改用一种奇妙的眼神看着我,他的眼底闪着依恋的光。我曾经看过这种眼神,曾见过这样疯狂的光芒,会让我有种被溺水者箝住脖子的感觉。
纤细的手指掐在脖子上,阻塞气管。
「『主』跟我说,只要我能满足他的条件,他就让这些东西变成『真人』。」
那只狐狸果然这么说了。
绝望的预感震撼了我,觉得不可以继续听他说,但是我动不了。就算我现在逃出去也没有意义。
不听他说等于直接拒绝他。
不管我知不知道他说什么,最终的结果也必定令人绝望。
「小田桐先生……我知道,不该要求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帮忙。」
他缓缓地拿起桌上唯一干净的面包刀。
长长的刀刃,如处刑者手上的斧头般闪闪发亮。
「『主』说,小田桐先生一定会答应我。」
————因为,他最喜欢帮助别人。
狐狸的话颇为刺耳,我用力握紧拳头,手指触碰到掌心扭曲的伤痕。孩子在肚子里转来转去,我吞下大叫的冲动,一边安抚着孩子。
————日……斗!
晴宏笑容满面地拿起面包刀。
对我而言,这真的是我最不愿意听见的一句话。
「小田桐先生,你愿意为了帮我而死吗?」
为了救人,人类愿意牺牲到哪种程度?
该做到什么程度才够?
——————哐啷。
耳边响起清脆的响声,一回神,不小心弄倒一个盘子,盘子掉在地板上摔个粉碎。晴宏看着我,手里抓着面包刀,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但是,我知道只要我拒绝他的要求,他的笑容将因此而崩溃。
就算我死,让晴宏完成条件,狐狸给他的家人也还是『仿制品』。现实生活中的家人并未死而复生,仿制品不过是拿来安慰晴宏用的东西。
眼前的男孩已经不是正常人。
但是,对他而言,只要能拥有作工精美的『仿制品』,就能得到幸福。
他必须透过我的死亡才能得到幸福。只要我一死,晴宏便能重新得回『如球体般完美的完整幸福』。我彷佛看见了图画纸上的文字在眼前展开。
——————哈利路亚。
「…………拜托了,小田桐先生。」
晴宏恳求着,我倒吸一口气,汗水从脸上滑落。强忍住胸口狂跳的悸动,我回想起过去好几个因我而死的人与发生过的事件。
我一直认为我该为了某人而死。
努力地吸进一大口空气之后,我说。
快要呼吸困难的我努力挤出答案。
「——————我拒绝。」
「………………………………………………………………………………………什么?」
晴宏倏地低下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震惊的表情让我胸口一紧,可是我真的无法答应。
绝对不可以。
「…………………………………………………………………………………………你说什么?」
我不能答应。
「有个人还等着我去救她。不管发生什么事,在救出那个人之前,我绝对不能死。而且……我、我…………不能为了别人而死。」
我必须救白雪。绝对不可以背叛为了我而奋战的白雪,如果我的死会造成白雪的死,那我将继续保护好自己的生命。
何况,我原本就不可能为了谁而牺牲自己。
以前不会,将来也不会。
我只是觉得人活在世上,就必须试着帮助别人。
我接受了肚子里的雨香。而在往后的人生中,我也将继续救助和我有关的人。这是一种刚愎自用、自我满足的想法,我只不过是想得到被救助的人的称赞,藉以抚慰自己。很多人因我这种自私的想法而牺牲。
——————即使如此。
「日斗可能听不到我说话,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就算我……就算我真的是个该死的人,也不打算因为这么显而易见的陷阱而牺牲性命。就算我的死能够拯救一个人的心,我还是……」
不能将这条命拱手让人。
晴宏的脸孔微微颤抖,我看着受到冲击的他,继续说道:
「而且,死了的人是不可能复活的。」
死者不可能复活,而悲剧不可能改写结局。
人们所得到的绝望不可能用欺骗来掩盖。
完全断绝希望,和新的绝望有何不同?
所以,我……
「很抱歉,我帮不了你。」
自己的路请自己走下去。
悲伤这种东西,只有感受到悲伤的本人才能承受。
——————喀啦。
面包刀掉在地上发出声音。晴宏面无表情,身体僵硬,他的脸如同不动的人偶那般冻结了,张大的眼睛颤动着,眸中略为湿润,如镜子般映出我的身影。
下一秒,他的嘴唇扭曲。
柔软的肉片蠢动着,露出里头的牙齿。
他嘴里传出惊人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懂了,大人真的有够卑鄙。嘴巴上说得那么好听,真的遇到事情了却不肯伸出援手,笑死人了!『主』跟我提过你的事,听了让人想吐,结果你的回应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吗?好、好、好,我知道了。没关系,无所谓。」
晴宏的语气突然变得很粗鲁,他捡起面包刀,用力咬着下唇。我站起身并向后退一步,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他要骂就让他骂,我无法反驳,也不会改变心意。
我想救白雪,无论如何一定要救她。
而且不管谁死了,剩下的人都必须活下去。
依靠渺小的安慰过日子没有任何意义。
——————喀啦喀啦。
晴宏忽然把刀扔在桌上,刀子敲在碗盘上向前滑动,血液因此飞溅开来,即将凝固的血滴洒在桌巾上。
「这样吧,还有个折衷力案。」
『主』给你的第二个提案。
晴宏迅速开口,他轻视地看着我说:
「要是你不想自杀,就去杀了茧墨阿座化。」
出乎意料的发言冲击着我的耳朵,我诧异地张大双眼。
杀了茧墨阿座化?
「你不是很讨厌她?她活着对谁都没有好处。」
她是一个只会嘲笑人类的惨剧、并以悲剧为乐的女人喔?
不知狐狸向晴宏说了什么,他面带微笑地对我低语。我茫然看着眼前这把面包刀,闪亮的刀刃一尘不染,彷佛正无言地等候着我的回答。
————茧墨阿座化。
————她跑到哪里去了?
「这个条件你应该能达成吧?小田桐先生。比起自己的命,别人的命对你来说根本微不足道吧?」
晴宏笑道,我用力握紧拳头。
就在我想对他大声喊出我的回答时。
「————真没祧貌。话先说往前头,我可不X被小田桐君这种家伙杀死。若要死,我宁愿在森林里被大野狼吃掉。」
不过,日本狼好像早就绝种了呢。
耳边传来熟悉的轻浮语调,晴宏维持不变的笑容转身。
————咔当!
紧闭的门发出巨大声响左右摇晃,门不知何时又上了锁。下一秒,镶在门上的毛玻璃映照出一个巨大的影子。
一个又大又红的圆形影子。
「看样子偶尔得学一下雄介的作风。」
哐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
很难拉开的门就这么向前倒,门上的玻璃摔得粉碎。穿着厚底靴的茧墨一脚踹开玻璃拉门,走了进来。她什么时候换了这双鞋?穿着像军靴的鞋子,茧墨踩着碎玻璃前进,背后绽开红色花朵。
纸伞美丽的颜色占据视线,茧墨睥睨着餐桌四周的光景,颇感无趣的视线停留在冰箱上。她伸出手用力抽掉图画纸,看着红色蜡笔所写下的文字。
「——————原来如此。」
她低声说道并松开手,图画纸就这么掉下来。
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茧墨再度看着晴宏,脸上出现常见的猫儿似的笑容。
「抱歉打扰了。虽然有点突兀,但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的笑容有如玩弄着手中猎物的野兽。
茧墨阿座化笑着呢喃道。
「——————你、到底是谁?」
我曾听她这么问过。
但对现在而言,这个问题应该是多余的。
* * *
「…………我是谁?什么意思?」
晴宏困惑地歪着头。他会有这种反应完全正常,因为茧墨的问题实在让人摸不着头绪。我也不太懂,只能盯着茧墨看,她却老神在在地微笑,继续望着晴宏。
——————你,到底是谁?
我曾听过一模一样的问句。
在那个被封闭在大雨之中,犹如棺材的房子里。
「因为,你——————」
我在脑海里整理了当时的状况,并想起那对姊妹——彩与绫。
一个是心灵受创的女孩、而另一个则是——————
如果现在的状况和当时一样,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你早就已经死了,不是吗?」
茧墨毫不犹豫地说出口。
「……………………………………………………………………………………………………嗄?」
漫长的沉默过后,晴宏才吐出这么一句。从他的声音能听出毫不造作的困惑。他伸手抚摸了自己的脸,染了血的手触摸着脸上的皮肤。
「——————咦、咦?」
手指在脸上画出一道血迹,他茫然地不停摸着脸。
「——————你、骗人。」
晴宏的声音颤抖着,眼眶迅速泛泪。泪水不停滑下,形成几道水流,幼小的身躯不停发抖。望着睛宏的变化,我倒吸一口气。
————他的反应不太正常。
他五官扭曲并大叫。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你骗人!」
「不,我没有说谎。你看看那张图画纸。」
茧墨捡起图画纸。
咚咚。白皙的手指敲打着纸上的红色文字,茧墨语气平淡地叙述着里头记载的故事。
某地方住着一户感情融洽的家庭。
他们相处和睦,过着朴实的日子。
这样完整的幸福如球体般完美。
「——————但是,某一天,他们的完美出现了缺口。」
他们深深哀叹着,泪水如雨一般敲打在地面。
降临在人类身上的灾难就是如此没有天理。
不论老幼、贵贱都一样。
当然,感情好的家庭与相互交恶的家庭也一样。
因此,对这个家庭来说是个可怜的悲剧。
「————所以主便施了恩惠给他们。」
晴宏双眼圆睁,我也发觉到这个故事的矛盾之处。
哀叹着的是「他们」,而主所施恩的对象也是「他们」。
——————并不是「他」。
「刚才你们说的话我在走廊上全听见了。真是有趣呢,偶尔在旁边观察也不错,轻松又简单。」
茧墨露出一贯的笑容继续说下去,站在她前方的晴宏浑身颤抖。
脸上完全是一个普通孩子会有的困惑表情。
「仔细听好了。」
——————咿呀。
茧墨突然坐在空了的椅子上,黑色裙子的下摆往上挤,如云朵般包住了茧墨的双腿。她大大方方地坐在我之前坐过的位子,穿着丝袜的腿伸到臬上并交叉着,纤细的足踝染到桌上的鲜血。
她用一种王者俯瞰贫民的高傲态度对晴宏说:
「你醒来的时候记忆模糊不清,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会用这么愚蠢的方式自杀呢?还有,为何你醒来的时候,狐狸就在你身边?」
随便一想就觉得漏洞很多,原本感情很好的家人竟然一起用异常的方式自杀,怎么可能毫无理由就自杀呢?拿面包刀互相割开对方的喉咙,这种自杀方式未免太戏剧化,最重要的是,为何狐狸会出现在那里?
「狐狸总是提出不公平的交易。很显然,它现在的交易价码已经较以往提高不少,最近的集体自杀案件未免太引人注意了。」
——————啪。
茧墨阖起靠在貭上的纸伞,红色的影子消失,她仔细地盯着晴宏瞧。
「这次死了四个人,只换回一个生还者。」
天秤的一边是生还者,而另一边则是死者。
被收起来的纸伞画出一道弧线,茧墨用力将伞敲向桌上的碗与餐具。玻璃破碎声响起,茧墨手中的伞尖笔直地指向晴宏。
红色的前端对准他。
彷佛用面包刀刺向喉咙似的。
「——————就是你。」
茧墨斩钉截铁地说。
晴宏呆呆地摸着自己的脸,手指确认完五官的形状后,缓缓离开脸颊。
手与脸之间黏着某种东西。
——————滴答。
白色的肉延伸出一条细线。
他的脸刚始崩解。
「啊、哈哈…………哈哈哈。」
晴宏突然放声大笑,但是他的笑声听起来跟哭声没什么不同。
他又哭又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搞的、这…………怎么会这样?」
碰!
他用力敲打桌面,剩下的餐具晃了晃,接着掉在地上。瓷器破裂,土司与奶油甩了出去,混着炒蛋的鲜血溅满地板。
晴宏颤抖着抬起头,环视已经不动的『家人们』,困惑的视线扫过摆放在桌面上的四把面包刀。
他不知所措地低声说道:
「如果我真的死了…………为什么……」
晴宏看着母亲的脸、父亲的脸以及两个姊姊的脸。
但是,这些只不过是和真正的『家人』极为相似的人偶。
他看着面无表情的人偶,伸手触摸人偶的伤口。
他那即将融解的手摸着二姊的喉咙。
「———————为什么!」
晴宏哭着问,但是没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茧墨微微耸肩,低声道:
「谁知道呢?你是怎么死的,还有你的家人是如何踏进狐狸所设下的陷阱————我们不可能知道这些事。」
当事者经历了什么样的哀伤,听了什么样的甜言蜜语而中计,我们一无所知。
只知道这家人必定拥有深切的痛苦和无可救药的爱。
也因此导致这场悲剧。
「是啊、你说的没错…………你们的确不可能知道……是啊、哈哈……」
——————咿呀。
晴宏如断了线的人偶跌坐在椅子上,似乎接受了自己已经是个死人的事实。他的五官逐渐融化崩解。
椅子有些不稳,但依然能支撑住晴宏的身体,晴宏语音颤抖地说道:
「………………真可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我是如此难过,但想不到我自己也已经死了,连我自己也是仿制品。
嘴上说着这一切很可笑的晴宏忍不住痛哭流涕。脸上垂下几条肉块,在地上形成白色肉团,晴宏开始否认自己的存在,让小小的身体持续分解,
脸部肌肉入流出的泪水般滑落。
晴宏的视线慢慢移至我身上,用一种做梦般的口吻呼唤。
「小田桐先生……」
「——————什么事?」
除了回问他,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肚子里的孩子转动着身体,对于晴宏躯壳的崩解,我们似乎只能在一旁看着,别无他法。
强烈的难过充斥胸口,肚子嘶地一声开始裂开,但是我所感受到的难过只不过是伪善。我只能沉痛地接受现状。
因为,我救不了晴宏。
「我、真的很难过……」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血肉融解后剩下骨骼的手在空中抓着,最后连骨头都风化为散沙。失去了双手的晴宏依然拚命地表达着。
「我的感觉、是真的……不是假的、不是仿制出来的东西啊……」
「嗯、我懂,我明白……」
听了他的话,我只能点头回应。于是,晴宏眨了几次眼睛之后,像是放弃一切似地闭上双眼。一滴混合着肉丝的眼泪自他眼里滑落。
最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唉——————我好想大家。」
——————啪嚓。
说完最后一句话,晴宏的身体完全崩解。椅子上只剩下一堆肉块,夏日的阳光照射进来,在早餐的画面中已经没有任何活人。我看着掉落在地板上的图画纸。
——————话说回来,有任何人说过那个主就是神吗?
这句话,应该是晴宏的怒吼吧?对那些不会跟他说话的家人绝望的,晴宏的悲鸣。
我用力握紧拳头,茧墨则不发一语,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杀了茧墨阿座化。
她还没听见我的答覆。
夏日阳光照耀着早餐的餐桌。—髋毯渐激的光腺,宣告着夕阳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