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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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个地方有一只孤独的猫。
她有着比黑曜石还漆黑的眼睥,舆媲美黑夜的黑色毛皮。
猫被细心豢养在大大的笼子里。
猫在少女们的围绕之下孤独地过日子。
猫是野兽,无法亲近人类。
猫总是孤单地生存着。
猫一直在寻找化身为人形的野兽。
猫好想遇见除了自己以外的野兽。
某一天,这只猫遇见了狐狸。
这也是所有故事的开端。
没错,它遇见了被埋葬在遥远地方的狐狸。
这是某只自称为猫的妖怪的故事。
* * *
装着炖牛肉的盘子一边旋转,一边飞向半空。
温热的炖牛肉四处喷散,我赶在里头的料都喷出来之前及时接住了盘子。不得不感谢手伤已经痊愈,可以灵活地运用手指。为了不让盘中兀自摇晃的炖菜滴到地板,我将盘子放回桌上,视线移往丢出盘子的犯人身上。
一名少女好整以暇地翘着腿端坐在我眼前的沙发。
穿着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她双手交叉在胸前,眼睛瞪着我。
「小茧,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啊?」
「小田桐君,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我们几乎同时说出口,锐利的眼神交会之后,我耸了耸肩膀并叹息。
「我才想问你好吗?小茧,请不要乱扔别人辛苦做出来的食物。就算是小孩也知道最基本的餐桌礼仪。」
「嗳?你的话我要原封不动还给你,小田桐君。那盘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根本不像是人类做出来的料理,我都想叫你向里头的巧克力道歉了呢。」
想不到连人权都被否定了,我早该知道自己的地位比巧克力还低。
我再次叹息并环顾四周——桌子与地板到处都是黑色液体,上头还浮着红萝卜与肉块。厨房的锅子里还有很多炖牛肉。
炖牛肉的颜色黑到不行,因为里头加了太多提味用的巧克力。
这道菜是我拟定的『让茧墨正常饮食大作战』的第一弹。
「我也是逼不得已才做出黑包炖菜的啊,谁叫小茧你不吃巧克力以外的食物。你不晓得我为了调整巧克力与酱汁的比例有多伤脑筋……」
「多说无益,你自己吃看看吧。」
我在茧墨的催促之下拿起汤匙。可能是料理时已经试吃了很多次的缘故,我觉得应该还好,相信味道不至于太奇怪才对。
我舀起一匙黑漆漆的液体送进嘴里。
一股浓稠甜郁的味道在舌尖扩散开来,牛肉的香味与入口即化的脂肪并未盖过巧克力本身的甘甜,从某种角度上来看真是奇迹。
我用力放下汤匙,看着茧墨的眼睛说:
「对不起!」
这次完全是我的错。
「哈!我不知道你是否对自己的料理很有自信,但想要满足我的味蕾,你还差得远呢,小田桐君。快去洗把脸,然后重新做一份。」
真不想被这个吃便利商店巧克力就满足的人这么说。
茧墨以胜利的姿态单手撑着脸颊,手上戴着玫瑰藤蔓图样的手链,一朵大大的红色花朵在蕾丝手套上美丽地绽放。
九月,秋日温和的阳光照射下,茧墨的打扮一如往常地华丽。
坐在皮沙发上的她交叉着双腿,看上去就像是人偶一般。在这个以空调完美控制室温的地方,茧墨散发着不祥的美感。
「你要负责把锅子里的炖牛肉吃完,浪费食物会遭到天谴喔。」
茧墨对着我说教,她看着四散的食物残骸,颇感同情似地眯起眼睛。接着从桌上拿起没有遭到波及的巧克力——
——————啪叽!
清脆的声音响起,板状巧克力应声破裂。巧克力的甜渐渐盖过炖牛肉的香,一股恶心的感觉充满胸口。
我拿起锅子乖乖退到厨房,虽说起因是茧墨偏食我才做了这道菜,但这次我没有据理力争的立场。我将锅子放在瓦斯炉上,无奈地叹息。
再丢一些炖牛肉汤块进去煮应该还能吃,但一个人绝对吃不完这锅。
要分送一些给谁好呢?
脑海中浮现七海与雄介的模样,他们两人看到炖牛肉应该会很开心吧?
八月中下旬我还见过雄介一次,那之后就再也没碰到面。
日斗引起一连串事件,残忍地利用了想拜托他实现愿望的人。而就在我们将他囚禁于异界之后,这场悲惨的游戏也终于划下句点。
但狐狸所留下的伤口依然存在。事件当时击杀了仿造朝子与小秋的外型所做出来的『人』之后,雄介的精神状况又暂时失去平衡。
就这样陷入随时扑杀了某人都不奇怪的疯狂状态。
幸好经过长期关在家里的休养后,终于恢复到能够一起出门看电影的程度。虽然目前已不需要太担心,但是偶尔去看一下他的情况也不错。
最近也很少见到七海。我想起前天和她站在公寓一楼聊天的事,她说有个东西『想让我看一看』。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由我主动去找她,顺便看看那个东西也未尝不可。
决定好之后的行程,我拿起擦桌子与地板的抹布回到客厅,迅速擦去掉在桌上与地上的炖牛肉。擦完地板站起来打开窗户透气,平常一开窗就抱怨连连的茧墨这次难得地没有说什么,大概也不太喜欢炖牛肉的味道吧?炖牛肉味随着颇有凉意的风渐渐消失。然而,深入房屋内部的巧克力味道却依然存在。
关上窗户,我愣愣地望着淡蓝色的窗帘。窗帘还没染上巧克力的味道,因为之前换掉了所育的家具,曾经写在窗帘上的红色文字早已消失无踪。
夏季已经完全过去了。
我个人非常喜欢秋天的到来,残留在体内那种腐败的夏日袄热逐渐远离,我再次回想起那充满痛苦与绝望的季节。
一张温柔的笑脸倏地出现在脑海,我轻轻地甩甩头。
——————那次之后还没有见过白雪。
事件过后,幸仁以水无濑家使者的身分来到事务所。他说水无濑家拒绝让我拜访,于是我只好写了封信请他转交给白雪,但是白雪并没有回信,
我忍不住握紧抹布,手上的皮肤因烧伤而扭曲。
『你是我爱的男人,请对自己有点信心,抬头挺胸吧。』
我想起她说过的话,还有她温暖的体温。
但我不能依赖她的温柔,也不能接受她的心意。
我用力甩头,擦去桌上的污渍。我配不上她,我没有资格接受她对我说的那句话。
『我觉得你是世上最完美的女性。
可是我不能接受你的心意。
希望改天能当面和你好好聊聊。』
我在脑海里思索着当时写在信里的文字。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那封信就有股冲动想哭。我还真是任性,哭又有什么用啊?
我只担心,我的信会不会伤害那个温柔的她。
「——————原来你还在想那些有的没的啊?」
——————啪叽。
清脆的声音再度响起,一回头迎上的是茧墨那慵懒的眼神。
脚踝上也缠绕着细细的藤蔓装饰,红色花儿开在雪白的肌肤上。
就像是献给死者的花朵般。
「手不要停下来啊,快点扫。打扫完了就快去帮我找点乐子,我已经无聊到不行、脑浆都快融化了。」
「脑细胞是不可能轻易变质的,小茧。」
我回答。但是茧墨没有搭腔,她如尸体般紧闭双眼。
狐狸的事件告一段落,又恢复成和平的生活。茧墨很讨厌他所提供的悲惨故事,但被狐狸的事件卷入时比较不无聊也是事实。
茧墨失去了她的娱乐。
躺在沙发上的茧墨就像是悲剧里的公主,我则想起我的炖牛肉。
如果把那锅炖牛肉全灌进她嘴里,她大概就再也无法醒过来了吧?
——————有点恐怖,还是不要那么做好了。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下一秒,无机质的机械音响起。我慌张地转过头,很少有人打来的事务所专线竟然响了,我吞了一口口水,试图冷静加速的心跳。
我也该学会教训了,所谓和平的日子一定会有结束的时候。
很少有人会找这闲事务所帮忙,但也并非完全不会有生意上门。
茧墨像是上了发条的人偶般倏地坐起,主动走到电话旁。
她接过话筒低声说道:
「是,这里是茧墨侦探事务所……什么?我应该说过不要再打电话来了吧。」
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怒意,她火大地甩甩头。
看来电话那头不是茧墨喜欢的人。
——————到底是谁?
涂着黑色指彩的手指轻抚雪白脸颊,茧墨语气无趣地继续说道:
「喔?委托啊……透过你们的委托还真是让人嗨不起来。会去找一群崇拜『活神』的家伙解决灵异事件,根本就是脑袋有问题。虽然这话似乎不太适合由我口中说出就是了。」
茧墨继续讲电话,伸手到桌上拿起新的巧克力。
她的指尖把玩着做成枫叶形状的巧克力,伴随清脆声响,巧克力被折成两半。
——————啪叽。
「好吧,我接受你们的委托。我不是神,但既然你们称呼我为神而向我祈祷,那么为了确保自身的自由,我愿意实现你们的愿望。真是让人不愉快的规则。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我只保证会见委托人,见面之后要怎么处理是我的事,你们不能插手。说到底,找我解决灵异事件本身就很诡异。」
我要说多少次你们才懂?我绝不会拯救任何人。
茧墨露出讽刺的笑容说道,接着将巧克力放进嘴里。
我大概听了一下,所谓将茧墨当成『神』崇拜的人指的应该是茧墨家的人。现在似乎有人透过本家想委托茧墨解决某个事件,茧墨站在紧张的我面前讲电话,接着微微张开双眼,讶异地说:
「……那真的和灵异有关吗?我可不想趟那些普通事件的浑水喔,你们再好好想一想。」
红色花朵在茧墨纤细的手腕上摇曳着,大朵玫瑰上的玻璃水滴正散发出光芒。
茧墨低沉而温柔地呢喃:
「——————花并不会杀人。」
——————喀嚓。
之后又说了几句话,茧墨才挂上话筒。她静静地走回来,躺上沙发。过了几分钟,我请茧墨说明。
「小茧,这次的委托内容是什么?我知道这个委托是透过本家那边而来,是什么样的灵异事件呢?」
我问出很寻常的问题,茧墨听完便拿起球形巧克力,一口咬下。
——————喀!
薄薄的外壳破裂后流出红黑色的内容物,茧墨薄薄的舌头舔去让人联想到内脏的液体。
舔完覆盆子酱,茧墨露出微笑。
「小田桐君,你知道所谓的学园是什么样的地方吗?」
「——————-嗄?」
她问了一个我从来没听过的问题,接着又拿起另一颗巧克力。
「我没有上学的经验。所有人穿着相同的服装,遵守相同的规则,然后执行相同的日程表。怎么看怎么滑稽,真的很奇妙,让我联想到豢养家畜的小屋……我知道,这样的比喻有点失礼。」
茧墨坦然接受我的注视,嘴角微弯,半批评地继续说着:
「我觉得奇妙的点在于,这是一个管理人类的系统。所有维持社会运作的系统似乎都很滑稽……然而不管系统是对是错,你想想,将一群处于思春期且情绪不稳的女孩子关在一起实在很怪。人类的情绪很不稳定,如玻璃般脆弱,很容易就会想死,不是吗?」
「…………原来如此。」
我似乎能掌握到茧墨想表达什么,她的说话方式还是一样拐弯抹角。
血红的双唇愉快地弯成一道弧线,她继续将巧克力丢进嘴里。
「没错,你好像也懂了,小田桐君。经过不安定且周遭与自己都具攻击性的年纪,想要生存下来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呢。常常听说那年纪的小孩自杀不是吗?」
「也就是说……这次的委托人是学校里的人,而那所学校的学生自杀了……是这样吗?」
「答对罗。委托的内容就是请我们查出少女自杀的原因,本来这种工作不属于我的能力范围,但是,有一点让我很难释怀。」
茧墨拿了新的巧克力,浑圆的表面附着红色花朵。
她以两根手指夹起巧克力,低声说道:
「『请不要将鲜花放在我的尸体之上。』」
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十分平淡,像是变了个人。
冰冷的声音回荡着,她看着我并微笑。
「——————很奇妙的遗言吧?」
——————喀。
红黑色的内容物流出来,花朵自巧克力表面脱落。
糖渍水果制成的花瓣飘出甜蜜的香气。
* * *
隔天,我们慌忙地准备远行。
没有时间将炖牛肉拿去分给七海与雄介,因此我家冷冻库里所有保鲜盒装的全是重新调味过的炖牛肉。我热切地祈祷,希望雄介会不请自来地闯进我家,把那些炖牛肉全部带走。
我叹口气,摇摇头。现在也没空想这些无聊的事情来逃避,我必须再次面对凄惨的事件,只要我肚子里还有那个孩子,我就不可能远离「怪异」。于是我能做的就只有尽量摸索,找出自己办得到的事。
虽然狐狸事件令我精疲力竭,但今后除了寻找自己能做的事情外别无他法。
即使那只是自我满足的手段,也要抬头挺胸坚持下去。
让他人因自己而毁灭,我也会说自己做的是善事。
「——————」
不经意地想起这句话,我不禁伸手按住嘴唇,心跳异常加速。在这些安稳的日子里不曾回想起的光景重现眼前。
白色肢体埋葬在红色的海洋。不断说谎的少年一边没人海中、一边将我全盘否定。他独自一人留在酷似内脏的地方,现实世界的所有法则皆不适用于异界,在那里连饿死都不容易。
『狐狸事件已经告一段落』不过是口头上说说罢了,狐狸事件仍未真正划下句点。
那里——————是我遗弃了某个人类的场所。
——————爸爸?
雨香担心地叫着我,她从内侧抚摸着我的肚子。一股闷痛传来,但这是她担心我的表现,我也静静地摸着肚子,一边感受着她呼唤我的喜悦,一边拚命地深呼吸,刻意忽视心中的伤痛。
我用力闭上双眼,将几乎要想起来的那个人放进记忆深处。不去想他抬头看我的眼神,将他的身影封印进红色大海之中。
我已经决定不让自己背负这一切,也决定不再因此而烦恼,决定不再多想。
我不想再被罪恶感掳获,要打从心底享受他的不幸,将他的存在一笔勾销。
没人愿意再想起那只狐狸,更不愿因此而懊悔。
就这么忘了他,继续生活下去。
「——————-小田桐君?差不多该起来了喔。」
我听到茧墨的声音便张开眼。背脊感觉着车子的震动,车窗外满是浓浓绿意,一盒巧克力在茧墨腿上跳跃着。
从奈午市搭特快车大约需要三小时的时间,我们往石川县移动。抵达石川县后在指定的车站和学园的人碰面,之后坐上轿车。
目的地是丽泉女子学园,这是一间寄宿制的女子高中。
学园的某个男老师负责开车,他的视线里存有不信任的光芒,看着我们时,能察觉他眼里的害怕与怀疑。
听茧墨说,这间学校的校长和茧墨家颇有渊源,一般老师大概很难理解我们是谁、为何要来他们学校吧。追根究柢,这间学校原本就是为了收留那些在上流阶层曾发生过『问题』的女学生而创办的。
所以建校地点才选在偏远地区——石川县东南边的山上。
到了目的地后不禁令人讶异,学校比想像中更加封闭。
通往山上的只有一条私人道路,看起来不像是时常有人走的路,附近也没有任何大众交通工具经过,离住宅区颇有距离。校方聘雇的各类业者进出似乎要循别的路径,然而不论是走哪条路,全都需要老师手上的门禁卡。
丽泉女子学园是寄宿制的国高中直升学校,学生们必须在完全控管的空间里生活整整六年。听说即使休长假,也不让学生返家暂住。
我们继续进入更深的森林之中,茧墨看着窗外,低低地说:
「原来如此,这是一个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地方。那些女孩们在这里生活并成长。真是迂腐的作风,养在笼子里的小鸟很难在外面的世界生存,这所学校的目的就是想培养出这样的学生,是吗?」
老师没有回答,他假装没听见茧墨的问题。
我则无言地点头。
对外界一无所知的人的确很难独立生存,就算想走出去,也没有足以维生的技能。脱去了学园这层保护,学生们便难以冲出自已有限的知识范围,茧墨如此暗示着。
——————这间学校很可能就是为了养出无法独立的学生而设立的。
「…………就快到了。」
老师语音刚落,我们便远远地看见了建筑物。
仿造砖头堆叠而制作的咖啡色外墙排列着多扇细心装饰的玻璃窗,舆其说是校舍,不如说是某贵族的宅邸。长方形的建筑物旁还有一栋比较小的建筑物。虽然地处偏僻,却有着极其奢华的设备。
学校沿着和缓的坡地建设而成,切成扇形的土地左侧是高中部,右侧是国中部,校舍旁都有各自所属的宿舍大楼。
出入用的大门以石头砌成,带路的老师再次拿出门禁卡,铁制的门扉才应声开启。抬头一看,门上也有装饰。
一尊猫的石像用它那玻璃制成的眼睛低头看着我们。
——————叽、叽、叽叽叽叽叽、呕当!
总觉得真的能从那对黄色的玻璃眼珠感觉到视线。
看着这里的设备,即使石像的眼睛装了监视器也不足以为奇。
「原来如此……这里和茧墨家果然有所关联,佩服佩服。」
茧墨喃喃说道,我也颇认同地点了点头。
在这精心安排好的空间里,可以感受到某种恶意。
我们再度回到车内,继续往校园前进。车子静静地滑入入口附近的停车场,一打开车门,一股清甜的香气扑鼻而来。
空气中有股柔软的香味,有点类似茧墨爱吃的甜点味道,却又不尽相同。
那是一种更为自然的香味,可是,香味之中还有一种让人不愉快的刺鼻味。
深吸了一口之后,我察觉到那股刺鼻味是什么。
怎么说呢————就像是有鲜血落在盛开的花朵上那样的味道。
* * *
我们走在寂静无声的学生宿舍里,正值上课时间,宿舍里没有学生。只听得见走在前方的老师和我们两人的脚步声。
楼梯的扶手上也有石像,茧墨摸着有尖尖嘴巴的小鸟说:
「在这里——时间好像静止不动了。」
「…………的确有这种感觉。」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沉睡了百年以上似的。
茧墨与校长在高中部的一楼谈了一会儿。在走廊上等候的我无法得知他们对话的内容。但从茧墨的表情来看,应该不是很愉快。
茧墨一定觉得很无聊吧。
「我们学园,一个学年有八十人,分成四个班级,国高中部总共有四百八十名学生。国中部基本上是四个人住一间房,高中部则是两人一间。不过……宿舍的五楼是单人房。」
老师替我们说明,走上四楼,我们继续朝五楼前进。楼梯平台附近的扶手上有只作工精美的老鹰,它那锐利的眼神正看向天空,金色的眼珠因细微的伤口而有些混浊。
茧墨凑近老鹰,像是要亲老鹰的嘴,她说:
「——单人房?应该说是『隔离房』吧?因为思想会迅速传染的缘故。」
「……单人房是因应学生个别的需求而设立的,专门提供给需要的学生使用。」
老师用一种吃到很苦的昆虫般的表情答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他们把一些会给其他学生带来不良影响的女孩集中在五楼啊。
五楼楼梯扶手上的装饰是一只展翅的乌鸦,茧墨用手摸着乌鸦红色的眼珠问道:
「告诉我,自杀的少女住在哪间房?」
设计成琥珀色的走廊上整齐排列着一排房门,左右相加总共二十扇门。门上以金色的文字刻着房号。
走廊最深处有着异样的光景。
一扇门被白色的花朵淹没,放着无数朵百合与兰花以示悼念。空气中传来湿润甘甜的香味,若干花朵轻倚门扉,彷佛正表达哀悼之意。
而那扇门就像是墓碑一样。
「——————这房间的主人名叫香坂桩,据说是割腕自杀的。」
茧墨低声说道。老师叹了口气,避开花束走近房门。他从胸前的口袋取出钥匙,站在他身后的茧墨询问道:
「『请不要将鲜花放在我的尸体之上。』这就是她的遗言吧?」
疑似厌恶鲜花的少女已经死去。
但是现在她的房前却被放满鲜花。
「我们没有告诉其他学生她留下的遗言内容,这些花是学生们偷偷放的。这间学校很流行种花,所以很多学生都用盆栽栽种,甚至还有专业的温室。因为能随时取得鲜花,就算校方阻止大家还是不断拿来。」
老师打开锁,胡乱抱起掉在走廊上的花束。这些花几乎都是白色的,似乎是女学生们私下达成的共识,一起拿了白色的花来献给死者。
这时,有一抹鲜艳的红色映入眼帘。
整片雪白当中只有一点火红埋藏其中。
白色的花海之中,混着一朵孤零零的红花。厚实的花瓣上有着清晰如血管的脉络,彷佛能灼烧视网膜的红,没多久又被纯白淹没而消失。
「可以等一下吗?那朵花……」
——————叽。
正想问茧墨那朵红花的事情,门却在这时开了。
茧墨打开房门,踩着地上的花瓣、背对着我走了进去。
看着她的背影,我将话吞回腹中。我想应该没有必要跟她说那朵红花的事了。
茧墨并不在意那抹惊鸿一瞥的颜色,低声地说:
「——————走吧,小田桐君。」
黑色的背影消失在门的另一头。
我在昏暗之中跟上她的脚步。
* * *
——————喀嚓。
打开灯之后,视线充满鲜红色。
茧墨撑开纸伞站在我面前,她将伞靠在肩头并环顾四周。大约八坪大小的房间里放着桌子与床,整理得十分整齐,桌上放着一排课本,书包则置于椅子旁。窗边有一个没有花的盆栽,死者的遗物似乎都还放在这里,
「听说在家属的要求下,校方会处分掉所有遗物,所以这房间内的物品已经没人认领了。」
换言之,这房间就像是一副棺材,全部的物品如同放置在被埋葬的箱子里。
老师没有跟进来,看样子是想让我们全权接手。我看了看房间,留下来的遗物就这么封藏在冰冷的沉默当中。
突然觉得哪边不太对劲。我看着这些少女生前所使用的物品,突然感到头痛起来。少女的遗物已经不会再交给任何人。
乍看之下好像没什么不对,但其实非常奇怪。
「小茧……这间学校的学生都是被父母所避讳的孩子吧?」
将心中的疑问说出口,见了这间学校的管理模式与这些被留在原地的遗物,我忍不住下了这样的判断。茧墨也干脆地点点头:
「超过半数的学生都是这样。其他学生则是因为爸妈希望孩子能够在完全隔离的环境下成长而被送到这。这里很封闭,不论好坏,总是个能远离世俗的环境。」
严格控管的空间,对某些人来说犹如豢养家禽家畜的小屋,但对另外一些人而言很可能是乐园。
我再一次环顾房间,肚子里的孩子发出叫声,我试图让她安静下来,一边压抑即将溃堤的记忆。
——————连死了都没有人愿意接纳。
自杀的少女和她不同,不能将她们的痛苦拿来相提并论。每个人的状况都不一样,然而不论是哪个,都令我不禁想要叹息。
——————这是间非常寂寞的房间。
——————转呀转。
红色的纸伞像是要打断我的思绪般旋转起来。下一秒,地板上浮现血迹。
鲜艳的红色涌出木造地板表面,血迹的两端从地板渐渐显现。那抹红色绘出圆滑的曲线,在过去的空气吹拂下轻轻抖动着。
那不是血。
——————是红色的花瓣。
地上满是切碎的花瓣。
花瓣宛如指标般横跨整个房间,彷佛有个人受伤流血后在房间内走动,一路延伸至房门外的另一扇门。
——————啪!
茧墨突然关上纸伞,红色倏地消失。
茧墨毫不迟疑地走向那扇门,握紧门把,打开。
——————咔。
里头是浴室。
设有洗脸台与浴缸、马桶的空间呈现淡蓝色,冰冷磁砖上布着细细的裂痕,空荡荡的浴缸是干的。
里头没有半滴水。
——————啪!
茧墨再次打开纸伞。
磁砖印上红色影子,我为了不妨碍茧墨而坐在伞下。蓝色的空间调进红色,成了非常不祥的组合。纸伞在狭窄的空间里展开,描绘着优美的圆。
——————转呀转。
——————滴答。
水滴声传进耳朵。
浴缸底部、那病态的白色中心浮起一滴水。
水滴反射着光芒,无助地晃动。
——————滴答。
下一道水滴声响起,水滴慢慢变大,像是有生命的物体般晃动着并增殖下去。接着就像是时光倒流般,水面逐渐升高,整个浴缸都放满了水。
镜子般的水面反射日光灯管的光线。
——————滴答。
水滴声再度响起。
平坦的水面震动着,水滴落在其上掀起阵阵银色涟漪。
从发梢滑落的水滴制造出波纹。
——————滴答。
水滴不停掉落。
水面浮起一朵如小船般的红色花朵,柔软的花瓣压在水波上,优雅地摇晃着。花瓣滑过白皙的肌肤之后,愉悦地舞动。
——————水好冰冷。
虽然没有真正触碰到浴缸里的水,我却有这种感觉。
——————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儿传来喘息声。
仔细一瞧,浴缸里竟有个人。
穿着制服的少女抱腿坐在浴缸里。她双手紧握,甚至能清晰地看见手掌的骨骼。全黑的制服贴在身上,透过浮在水面上的裙摆可以窥见她那双苍白的脚。薄到能看见静脉的肌肤正病态地痉挛。
——————哈、哈、哈、哈、哈、哈、哈……
少女抬起含泪的双眼看着四周。
充血的眼睛迅速左右张望,两端裂开的嘴唇漾起一抹诡异微笑,露出满是鲜血的牙齿。张得大大的眼睛流出几道泪水,她紧握着手靠在胸前。
少女如祈祷般闭上双眼,接着松开了交握的双手。
红色物体在水中蔓延开来。
无数的花瓣在她掌心飞舞。
从少女胸口飞出的花瓣有如自心脏流出的血液。
少女再度激烈喘息,接着将手伸到胸前的口袋。她避开灰色领巾,从略略膨起的口袋里取出某个东西,颤抖的手握紧了那个东西。
崭新的红色浮现在水面上,接着像绳结松开般四散。
少女紧握刀刃,苍白的手指划过刀锋,往刀柄的方向移动过去。
——————哈!
现实世界里的声音传进耳中,肚子里的孩子正天真地笑着。我深深叹了一口气,眼皮不由自主地跳动,理性不断告诉自己将注意力自眼前影像移开。
此刻所见的景象已成过去,再看下去也没有意义。
但就算别过了头,我也依然记得。
记得我为何来到这,我来不就是为了确认少女自杀的疑点吗?
——————我不该逃避。
——————滋——
刀刃刺入自皙的肌肤,割开血肉,鲜血染红了浴缸里的水。鲜血不断自刺入的地方激流而出,利刃划开大部分的手腕,接着停下。少女的手松开刀柄,她哭泣并望着仍插着一把刀的手腕。
眼里闪过困惑与恐惧。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少女迸发出一串奇特的笑声,嘴角跟着溢出泡沫。
她发狂似地大笑,无法压抑疯狂的她以双手拍打着浴缸。浓稠的眼泪滑下脸颊,少女突然停止狂笑,颤抖的手戒慎恐惧地握着刀柄。
她倏地张大双眼,随即用力抽出刀子。
即使知道不该抽出刀子,她还是动手了。
——————噗滋。
耳边传来肉被割开与水花飞溅的声音。大量鲜血从刀子拔出来的地方喷出,浴缸整个染成红色,花朵则溶进水中,消失无踪。
——————嘻嘻、嘻、嘻……嘻嘻、嘻……
全身一阵痉挛过后,少女仰躺着,笑声逐渐微弱,最终完全停止。她的双手虚软无力地沉入浴缸,胸部以下泡在血水之中,再也看不清。
笑声消失,接着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滴答。
水滴自发梢滴落,掀起红色波纹。
除此之外听不见任何声响。
——————啪!
纸伞关闭的声音打破沉默。
浴缸里的红色血水尽数消失,只剩下干燥的浴室,就连磁砖上的血迹也不见了。那光景十分诡异。
少女的尸体彷佛被排水沟吸走一般。
「校方请了清洁公司,把所有血迹全都清理干净了。因为这间房未来还有人要入住,所以才想尽早处理吧……这死法还满惨烈的。」
不难理解他们为何试图掩盖这桩自杀。
茧墨颇愉快地弯起嘴角,她看着阴蓝冰冷的浴缸说道:
「原来如此,真有趣……红色真不错,很鲜艳呢。」
称赞完毕,茧墨转身离开。我叹息着跟在她身后走出浴室,她没多说什么,茧墨不会悼念人的死亡。
——————但是,她应该已经知道少女自杀的原因了.
「虽然你的用词很不恰当,但姑且先不管这些。小茧,你看了这景象之后是不是掌握了什么线索?」
「嗯,得到不少情报呢。虽然还不完整,但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
茧墨从小包包里拿出巧克力,即使目睹了花与鲜血之海,她还是照吃不误。她笑容可掬地咬了一口巧克力球。
——————喀!
「有某个东西逼迫桩君自杀。那样一边笑着一边割腕,绝非正常的自杀方式。我认为她似乎在恐惧着某个东西,为了逃避恐惧而选择死亡……恐怕是某种时常发作的状况吧,也可以说她被疯狂给附身了。」
所以当她用刀子切割身体时,才会露出那么困惑的眼神。
茧墨舔去巧克力球里红黑色的内馅之后,走过房间中央。
她看了窗户一眼,玻璃窗外是一整片灰扑扑的天空。收回视线,她弯着嘴角继续说:
「问题在于,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茧墨白皙的手握着门把,咿呀一声打开房门。在走廊上等候的老师一脸不开心地迎上前,他抱着之前放在门前的白色花束。
一股混杂了铁锈味的甘甜芬芳沁入鼻腔。
是这些花的香味吗?
……闻起来就像是血的味道。
* * *
「一个少女死了,而三个少女还活着。」
茧墨用一种唱着鹅妈妈童谣的语调说道。
这里是位于高中部宿舍一楼的会客室,茧墨正喝着热可可。喝完后,她优雅地将画有覆盆子与金色叶子的茶杯放回盘子上。我则啜饮着咖啡,恰到好处的苦涩烧灼着喉咙,放下杯子后,我开始观寨起四周。
会客室的装潢根本不像会客室,比较像贵宾室。地板铺着红色地毯,同色系的厚重窗帘遮盖窗户,天花板甚至有补土制作出来的花朵装饰。
过分的装饰反而显得有些俗气。
我们在这里等候香坂桩的朋友出现。桩有三位朋友,她们全都住在宿舍五楼,经常一起行动。
「桩君是割腕自杀的,不晓得她的朋友们知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理由。」
应该不知道吧。就算问了,对方也会回答完全不知道吧。
茧墨耸耸肩,安排会面的人是校长,而原本预定和我们一起会谈的老师在茧墨的要求下并未参加,结果就只剩下我们两个在这里等待着。
茧墨说的没错,这次会面等于浪费时间。那些老师问不出来的事情,她们也不会轻易告诉我们。不过,也许能从她们的态度看出一些蛛丝马迹也说不定。
到底香坂桩在害怕什么?
为何她选择了断自己的性命?
「——————打扰了。」
——————喀嚓。
清脆的说话声响起,来人不等我们回应便迳自打开会客室的门。
她以锐利的眼神看着我和茧墨,夸张的黑色大卷发下有张美丽的脸孔。一名态度高傲的少女走了进来,对我们优雅行礼。
她抓着黑色制服的裙摆并弯下腰,戏剧化的动作使我不禁屏息。接着她再度瞪视着我们,红灔灔的嘴唇轻启,说出让人印象深刻的内容:
「初次见面,我是一之濑琉衣子。校长叫我来找两位谈话,可是,我并没有什么话能对两位说明。桩自杀的理由是对家庭环境的烦恼,详细情形都已经跟老师报告过了,我非常懊悔没能够阻止朋友的自杀,也非常难过,希望你们不要再打扰我们几个人。这样让人很不愉快,希望两位多多体谅。」
琉衣子一鼓作气说完,再度优雅地行礼,之后转身就走。她的手握住门把。
就在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
——————喀嚓。
「若是因为家庭环境而烦恼,那种自杀方式未免太惨烈罗……只有快要发疯的人才能一边笑一边割腕。」
——————沉默敲打着耳膜。
黑色秀发一阵晃动,琉衣子迅速地转身面对我们:
「听起来真教人不舒服,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欣赏说谎的人喔,一之濑琉衣子君。你应该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对于她的自杀,我们尚未掌握任何情报,也不清楚你究竟了解多少。但要是你说谎,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
那绝不是正常的自杀方式。
茧墨露出一个讨厌的笑容,她用野兽般的笑脸仰望着琉衣子,同时交叉双腿。
脚上的玫瑰因此摇晃着,红色的花朵摇曳生姿,她继续说道:
「——————还有,桩君到底在害怕什么?」
是什么可以让她害怕到一边狂笑,一边在飞散的花朵中割腕?
听见茧墨的疑问,琉衣子紧闭双唇,双手粗暴地在胸前交叉,不断深呼吸。胸口因此而起伏的她咬牙切齿地反驳:
「说谎的是你们吧?你们是怎么知道桩自杀时的情景?请别再用那种好像亲眼见过的口吻说话。胡说八道!指责别人说谎之前,何不先检讨一下自己?这两个不知从哪跑出来的陌生人!」
「我们有没有亲眼所见并非重点,重点是实际情形就是那样。既然你说谎,表示你知道些什么,对吧?」
我观察着琉衣子,她激烈的反应的确出乎我意料之外。
桩害怕着『某个东西』而死去,这一切和灵异现象似乎有所关联。
她的死应该已经让这一切结束,校方只委托我们前来调查她自杀的原因,但琉衣子整个人却像恐惧的野兽般散发出紧张的气息。
不太对劲。只是,我们尚未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告诉我们好吗?虽然我对你们连一丁点儿兴趣也没有。」
茧墨用一种安抚野兽的语调说着,她头上的发饰晃动,装饰在玫瑰花上的玻璃水滴正闪闪发光。
「我们并不想让死去少女的不幸再度引起骚动,但她留下的遗言与自杀时的情形还有若干疑点。而尸体立刻就被火化,还真是可喜可贺呀,为了调查,希望你能够提供协助。」
我也想早点回去,拜托了。
琉衣子紧蹙眉头,像是在考虑。紧咬下唇的她不发一语,接着别过头,胸口大大起伏,以严肃的语气了亮地回答:
「那跟我没有关系。你想回家尽管回去,那是你的自由,没有人会拦你。我只能说,从大家的眼中看来,说谎的人是你才对。你们绝对不可能了解桩自杀的理由。」
琉衣子狠狠地瞪着茧墨,全身充满尖锐的怒气。
彷佛想看看我们能如何回应。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处理的方式。」
茧墨颇能认同地点点头,她端起杯子,啜饮着杯中的热可可。喝完舔舔湿润的嘴唇,并伸出手前后挥了挥。
她没有看琉衣子,直接说道:
「——————我知道了。够了,退下吧,」
「——————呜。」
琉衣子用力咬着嘴唇,紧握拳头并转身,用力摔上门走了出去。
——————喀嚓,碰!
墙壁因此震了一会,茧墨则若无其事地继续喝热可可。我反刍着刚才琉衣子的一言一行,她的反应只显露出一个事实。
——————她一定知道桩自杀的内幕。
「小茧,她所说的话——」
「…………那个…………打扰了……」
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飘进耳朵,我立刻抬起头,却又听不见任何动静。
是我听错了吗?
就在这时,茧墨开口了:
「门没锁,请进。」
沉默了几秒过后,门把终于转动了。门悄悄地打开一条缝,出现一对浅茶色的眼睛。
少女迅速地张望了会客室一眼,接着钻了进来。
「打、打扰了……」
是名和琉衣子形象完全不同的少女。浅茶色的头发披在细瘦的背上,头上戴着发圈的她露出整个额头,看起来像小孩子,大大的眼睛正不安地左右转动。
不知为何,她的手竟轻轻地颤抖着,脸色十分苍白。
——————和死去的香坂桩一样的惨白。
「…………喔?」
茧墨愉悦地发出低吟,少女肢体僵硬,一动也不动。
就在我请她坐下的时候——
「那个……我、什么也不知道。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喔。」
她发抖地说完,明明我们什么都还没问,她就自顾自地澄清起来。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抱着自己的身体,一边往后退,不知道是不是恐慌症发作,连牙齿也咔昧咔地打颤,我赶紧安慰她:
「请冷静,我们不是来责备你的。只是想问一些问题……」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桩自杀……并不是我们的错啊.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
像是睡梦中发出的呓语,她不断重复这几句话。尽管很同情她,但是她的反应正说明了一件事:
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真的?」
「真的!真的啦……」
茧墨的问题换来如惨叫般的回答。
接着她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般剧烈摇头,不断后退的她背脊已经碰到房门,茧墨对着试图逃避的她说道:
「想必你不会告诉我们你不知道什么,对吗?你只是想表明自己并不知情罢了。那么,就让我给你一个忠告吧。」
彷佛能看穿一切的茧墨缓缓开口。
她笔直地指着少女,涂着黑色指彩的指甲发出锐利的光芒。
「若想从某种恐惧中逃离,那么总有一天恐惧会将你完全吞噬。你身边不正好有个血淋淋的例子?不过,我并不在乎你会有什么下场就是了。」
少女的脸丑陋地扭曲着,她靠着房门,肩膀不住地抖动。
茧墨凝视着少女,静静说下去。
「告诉我,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呀!」
少女发出尖叫,就在这一秒——
——————喀嚓。
门缓缓地打开了。
门缝中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它如软体动物般沿着门板爬行,摸着少女的肩膀。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打扰了……请你们不要再问了。小鸟个性懦弱,再加上桩的死让她精神状态不太稳定,请不要一直逼迫她。你们这些局外人是否觉得欺负我们很有趣?高大的男人加上歌德萝莉的组合实在太可笑……我已经受够了。」
琉衣子站在敞开的门外,她抓住发出惨叫声的少女——小鸟的手,拉着她转身就走。
「小鸟,我们走。不要听他们的。」
「可…………可是,琉衣子……我……」
「笨蛋!他们说什么都没用,你还不懂吗?也该学学怎么自己判断事情了吧!我们先告辞了!」
琉衣子严厉地骂了小鸟一顿,接着低头行礼。她推着浑身颤抖的小鸟并关上门。临走前,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并说:
「——————-要是你们也对志月胡说八道的话,我会杀了你们。」
「初次见面,我是高梨志月。」
第三名少女是个稳重的女孩。
如铁丝般笔直的秀发直达腰际,双手在制服裙子上交叠。她向我们低头打招呼,接着优雅地坐在椅子上,低垂着眼睛的她看起来有些疲惫,
「真的很抱歉,她们两人因为桩的死陷入混乱,而两位似乎对她们说了很过分的话。况且我们已经回答过很多次类似的问题了……真是的,我们……很抱歉。老实说,这样真的很累。」
志月再度低头,白皙的手瘦骨嶙岣,看得让人怵目惊心。瘦瘦的脸上满是忧郁的神情,茧墨什么也没说,我只好低头行礼,先打破沉默。
「辛苦了,很抱歉必须在这时候麻烦你。香坂桩同学的事,我们也深表遗憾与同情。可以想见你们三位有多难过,但还是希望你能协助我们调查。」
说完,志月露出虚弱的笑容,冷静地点了点头。
「好……你们想问什么?」
「香坂桩同学生前似乎害怕着什么,你知道她恐惧的原因吗?」
我将茧墨询问前两个人的话再问了一次。
少女细长的双眼似乎产生动摇,她犹豫地低垂着头,脸孔缓缓涨红起来,表情染上一抹惧色。
志月用力闭上眼睛,眼皮微微颤抖。
沉默了几十秒,她终于抬起头。
「很抱歉,我……不知道。」
志月迅速地摇头,表情僵硬。我再度尝试提问:
「但是……」
「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告诉你们的了。」
她像颗顽石不肯再开口。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身旁的茧墨接手说道:
「原来如此,我懂了……你可以走了。」
志月站起来,低头行礼,接着又偷偷瞄了我们几眼之后才走出会客室。
连经常被茧墨骂迟钝的我都看得出来。
她们几个隐瞒了一些事情,甚至……
这几个女孩都被同一种『恐惧』所支配。
* * *
「老实说,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叽。
茧墨倾斜着白色的椅子,低声说道。
桌上的纸杯不稳地摇晃着,里头的热可可掀起一阵阵波纹。设置在学校中央广场内的露天咖啡厅,有几名学生坐在里头愉快地聊着天。茧墨斜斜地坐在椅子上,不太开心地说道:
「我不在乎她们到底害怕什么,又隐瞒了什么。如果她们有什么想隐瞒的事情就尽管隐瞒,没关系。对她们而言那就像是溺水了还抱着石头不放的行为,既然她们做出选择,就得自己承担后果。」
我没有义务救她们,也不想调查那些自己根本不想知道的秘密。
——————叽。
茧墨又将椅子倾斜了一些,头上的发饰剧烈摇晃,发出低沉的声音。学生们偶尔朝我们这里看,但是没有人过来攀谈,反应冷淡。
看样子她们早已习惯默默接受奇怪的人事物。
「再说,学校也没提过这根本不是死者的事件。」
随风摆动的树木沙沙作响,花朵甘甜的香气飘了过来。
不知道是从哪飘过来的花香。
「我也很惊讶,如果只想追查少女自杀的原因,那么这个委托就不是那么重要。然而,那些女孩似乎害怕着什么。」
和死去的少女一样。
人死不能复生,少女自杀的悲剧已经落幕.没有必要调查过去曾发生的灵异现象。
但是,这几个女孩都被同一种恐惧所控制,事件背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存在,其结果便是让一名女孩走上自杀之途。
我们必须查出是什么让她们如此害怕。
茧墨弯起嘴角,重新交叉双腿,她抬头看着我说:
「——————原来如此。你打算怎么做?」
「即使你决定立刻回去,我也要留下来继续调查。也许还有其他知道内情的学生,而且我们也还没有仔细检查过桩的遗物。」
我的能力有限,可是我不能不管她们。
茧墨耸耸肩,她支着下巴,远眺路上的学生们。广场外围种着一圈花卉,旁边有个空荡荡的露天剧场,她看着剧场里的豪华设备,叹了口气。
「你想怎么做我没意见,也不打算阻止你。唯一能给你的建议就是:从遗物着手这个主意还不赖。我就不奉陪……」
她突然安静下来,像是进入警戒状态般眯起眼睛。
她的视线前方站着一个人。
有个人站在露天剧场的舞台上。
「『我是欧菲莉亚,没有被河川吞噬的女人。吊挂在绳索中的女人,割断自己动脉的女人,用药过量的女人。』」
一个娇小的身影披着斗篷大喊着。
纤细的手脚优雅地晃动,斗篷下摆跟着摇晃。身穿制服的她披着斗篷的模样就像只巨型乌鸦,绳结在剪至齐耳长度的头发下晃动着。
看见她的脸时,我身上的血液彷佛瞬间消失。
全身的血气迅速消退,眼前浮现出根本不愿意回想起的人。那人站在红海中茫然地看着我,我将胸口的痛楚与那人的影像自脑中甩开。
少女脸上戴着一只猫的面具。
面具遮掉了脸的上半部,也遮去少女脸上的表情。
她张开双臂,满怀自信地对着无人的观众席大喊。
就像是演出独角戏的演员。
「『昨天,我放弃自杀。我总是形单影只,有的只是一对乳房与四肢,还有子宫。』」
我分不清这算是演戏、演讲,或者是朗读。
她朗声念着奇特的台词。
「『我破坏了囚禁我的椅子、桌子和床。也破坏了曾经是家的战场。我撬开大门,打破所有窗户,让风和世界的呐喊流进屋内。』」
演到这里,少女突然停下来。她拉起斗篷包裹住自己的身体,站在原地。
她发现我们在看,于是转身面对我们,颇为疑惑地歪着头,随即拉开斗篷。包裹在身上的斗篷掀开之后,紧接着弯腰深深鞠了个躬。
然后她拾起头。
透过猫面具可以看见一对漆黑的眼睛。
啪、啪、啪、啪、啪。
强而有力的声音。茧墨赞叹地拍手。
茧墨难得会这样鼓掌,让我惊讶不已,茧墨继续问道:
「这是『哈姆雷特机器』?」
「答对了!『打倒顺从的幸福吧!憎恨万岁;轻蔑、暴动、死亡万岁。当她拿起屠杀者的匕首经过你们的卧室之时,你们就会知道何谓真理。』掉到水里就死掉的女人真逊(注1)。但很可惜,我并不爱哈姆雷特。」
少女突然抓着面具,缓缓拉开那张猫脸。
——————啪吵。
黑发飞舞过后流泄而下,她摇了摇头,整理好头发。
猫面具之下是张属于人类的脸孔。
猫儿似的眼睛看着我们。
浅笑吟吟的嘴角如笑脸猫般,颇为可爱。拿下面具之后的她给人的印象还是一样。
彷佛是只漂亮的猫咪。
注1 哈姆雷特的故事中,欧菲莉亚因落水而溺毙。
「感谢两位的欣赏。想不到不知不觉竟有了观众,真该说声谢谢。这个连独角戏都称不上的粗糙表演能得到您的掌声令我很开心。」
少女出其不意地朝舞台一蹬,斗篷凌空翻飞,就这么从露天剧场跳了下来。
她以猫咪般轻盈的动作降落在草地上,黑色的斗篷轻飘飘地舞动。她快步朝我们这一桌走过来,接着拉开空着的椅子。
——————咔当。
她坐上椅子两腿交叉,短裙下是双纤细的脚。她把脚跨上我的座位,迳自拿起我的咖啡喝了起来。
这旁若无人的程度也太夸张,有点想开口骂人,伹还是没骂出口。
我看见她胸前的口袋放着一朵红花。
「这个吗?喜欢的话可以送给你,可爱的人。」
她以戏剧化的动作拿起红花递给我,另一只手贴在胸前,俯首行礼。我的视野竟有一瞬染成血红,肚子里的孩子也骚动起来,我不禁全身僵硬。
——————这个少女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低着头一动也不动,我缓缓伸手接过那朵花。
「…………谢谢。」
「不客气。坐在那儿的可爱小姐,你要不要呢?」
她像是在变魔术般甩了甩手,指尖竟出现另一朵红花。
茧墨也神态夸张地收下红花。
「喔——真是感谢。不过,似乎是你比较适合被称作『小姐(注2)』呢。」
「唉呀呀,别这样,我不喜欢被称赞,请不要对我说这些场面话。可爱的两位,不用如此客气。」
少女摇了好几次头,突然站了起来。
——————啪吵。
斗篷腾空摇曳,她再次优雅地弯下腰。
「——————因为我是妖怪。」
她用低沉的嗓音喃喃说着,接着伸出食指按在嘴上。
「………………不可以告诉别人喔。」
少女一只眼睛眨了眨。
我倒吸一口寒气,不太懂她为何那样说,难道又是什么戏剧的台词?
——————妖怪?
「还有,参加下午茶会的伙伴经常不见,请你们也要多留意,这里的天气与地点都不适合好好享受下午茶呢,因为这间学校里的人常常消失,让人不胜唏嘘啊。」
注2原文作「お嬢さん」,普遍用于称呼渐脱稚气的年轻女性,多带褒义。
少女像在分享秘密般低声说道,她转换话题的时间点未免有些突兀。
我稍稍移动椅子,挪至伸手就可以抓到少女的距离。
少女的双手在背后交缠,静静地望着我们。
嘴角浮现一抹如猫咪般的笑容。
「原来如此……感谢你的忠告,能告诉我吗?」
茧墨低语,纤细的手指交扣着撑住下巴,接着问道:
「下午茶会的伙伴是指谁?」
「哈哈哈!我无须隐瞒,聪明的小姐应该已经猜出是谁。」
少女掐着手哈哈大笑,一阵狂笑过后又恢复认真的表情。
「我喜欢开玩笑,但不喜欢被人当小丑。你们两位已经引起骚动,大家都听说桩君的朋友们被校长叫去,还被迫和愉快的二人组见面的事。」
少女张开双臂朝我们比了比,手掌以造作的姿态开合。
我环顾四周,某个学生正在看书,某个学生正在吃蛋糕。
那笑嘻嘻的模样,不像是觉得我们很可疑的样子。
「笨蛋才会在客人面前说客人坏话呀,这个学校有自己独特的规则,想说八卦就偷偷地说,大家要瞒着老师们私下行动。表面上一律装成天使的模样。只有剥下表皮,才看得见已经腐败的内在。」
少女说到这,看了我这边一眼,接着动作夸张地摇头。
「啊!可爱的人啊,我是否破坏了你的美好幻想?外面的男生都把我们这里的女学生当成偶像般的存在呢……失礼了,看来你并没有那么孩子气。再回到刚才的话题吧。」
看见我的眼神之后,少女迅速切换话题,她轻咳一声想忽略刚才说过的话。
「嗯、嗯嗯。但是呢,还是有人不肯照着规则走。可惜啊,像那种任性的大小姐会被他们直接送上五楼。桩君的朋友也曾打破过一次规则,她们是在这个咖啡厅一起喝茶的伙伴喔……只是想不到竟然敢聚在一起商讨如何逃跑。」
「……逃跑?」
「没错,她们想逃出这间学校。年轻真是可怕,冲劲十足到了近乎鲁莽的程度,有时甚至连自戕都不当一回事呢。」
见我疑惑地反问,她朝我眨了眨眼后回答。她用清楚澄澈的声音如唱歌般说道:
「而且,有一个人没回来。」
过去还有一名现已消失的少女。
听见这个情报,我讶异地张大眼睛,同时站起来企图抓住少女的手,现况怎么想都很奇怪。
为什么她要告诉我们这些事?
——————啪!
茧墨咬断巧克力,她挥舞着手上留有齿痕的巧克力开口:
「有件事想问你。」
「想问什么呢?」
少女的手放在胸口,再度弯腰。茧墨质问肉麻行礼的少女:
「对你而言,所谓的妖怪定义为伺?」
一个让人摸不着头绪的问题,但少女听了却笑容满面地回应:
「——————所有非人之物的总称。不是人,便是妖。」
——————啪吵!
她无预警地掀起斗篷,我的视野被一片漆黑覆盖。慌忙扯下盖在头上的斗篷后,才发现她已经走远。移动到校舍角落的她停下脚步,朝我们挥手。
「我叫神宫悠里。神宫悠里喔!后会有期!」
最后还是冒出了演戏般的台词。
我起身追了过去,冲到转角处却已不见她的踪影。一群学生笑嘻嘻地自我身边经过,她们应该有听到我们刚才的对话,却完全不觉得可疑。
好像正在作白日梦的感觉,我内心怀着淡淡的不安回到位子上。
说不上哪里奇怪,就是觉得一切都很不祥。
不禁觉得自己是否犯了什么致命的错误。
我茫然坐回椅子,不想继续寻找那名少女——悠里的去向,就算我想找也找不到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这么觉得。她一定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就像是从人形变回狐狸那样难以追查的感觉。
寒意窜上背脊,脑中浮现红色的光景。狐狸的身影在白光中渐渐浮出。
回想起狐狸,胸口就觉得很闷。伸出手想抓东西,又突然停在半空。
我毫不迟疑地握拳,烧伤的伤痕扭曲,皮肤被指甲割开,渗出血丝。
——————我已经决定不再想起那个人。
——————也决定要彻底遗忘他。
我用力摇摇头,想再喝一口咖啡。可是咖啡已经被悠里喝光,一滴也不剩。我深深叹息,捏紧纸杯。
茧墨忽然低低地开口,平淡的声音敲打着耳朵。
「…………不是人,便是妖啊?」
她紧蹙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接着突然站起来走了出去。
——————啪!
她背后绽放出红色花朵,将纸伞靠上肩膀后呢喃道:
「小田桐君,我收回刚才说的话。虽然对这次的委托没兴趣,但我决定助你一臂之方。看样子我们有必要解开这个谜,越麻烦的事情越该早点结束它。」
茧墨迅速摇摇头,声音里听得出些许烦躁的意味。
「——————下次的事件绝对会比这次更烦人,逃避也无济于事。」
我刻意忽视从肚子底部涌上来的不安情绪,仔细想想,其实刚才的少女也没做什么,她只不过戴了一张猫咪面具,言行举止太戏剧化而已。」
我已经注意到她很像某个人。
那个人也很爱这种戏剧化的举动。
——————但是,狐狸已经不存在。
——————我已将他留在那个地方。
「走吧——小田桐君,再烦恼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先返回校方替我们准备的房间,晚餐时间再出来。」
「要等到晚餐时间再出来?」
「还是说……可惜,那三个人好像一直请假,没上学。」
茧墨一脸认真地点点头,无视一旁完全不知道她有何打算的我。
「答案很简单,可是有必要确认桩君到底害怕什么。」
我反覆思考着目前得到的情报,讨厌花的奇妙遗言;洒在浴缸里的红色花瓣;害怕的三名少女。就在我还想着这些时,茧墨开口了。
「——————让她们害怕的东西,是花。」
* * *
叮咚……叮咚……叮咚。
晚餐的铃声响起,庄严的声音缓慢地扩散开来,随即消失。
我们等到适当的时机才开始行动。走出位于宿舍一楼的家长来访用客房,迎接我们的是完全的沉默。
走廊上没有少女们的身影,整个宿舍呈现无人状态。
「晚餐时各楼层住户在负责人的带领下陆续前往学生餐厅,用餐时间是一个半小时。学校不允许学生在自己的房间用餐,就让我们祈祷那三个人也已经出发到餐厅了吧。」
说完,茧墨朝五楼前进。身体不适的学生也很可能会留在自己房间休息,但是五楼似乎已经空无一人,静悄悄的。我们走在和上课时间一样空空如也的宿舍走廊上。
窗外天色已暗,扶手上的乌鸦雕像笼罩着浓密的黑影。
茧墨走近离楼梯最近的房门,从小包包里取出钥匙。
那把钥匙可能是校长给她的,她拿着金色的钥匙插进钥匙孔。
「——————五楼的厉间几乎都空了,这间是小鸟的房间。」
——————喀嚓。
钥匙转动发出声响,一推开门便看见洒进房内的月光,微弱的光芒照射下,房间寂静而灰蓝。我想起之前看过的浴缸。
房间整理得十分整洁,猫咪图样的床单与铅笔盒稍稍柔和了四周的气氛,转头扫视房内,我的视线停在窗边。
和桩的房间一样,小鸟也在窗户旁放了盆栽。
只有一点完全不同。
那就是小鸟的盆栽里长着一个巨大的花苞。
那朵花的花瓣是红色的。
「……这个盆栽可能和桩君房里那盆一样,桩君的房间里没有看到花瓶之类的物品,而被桩君切碎的花瓣应该就是利用那个盆栽种出来的。」
种出花之后又粗暴地切碎,盆子里的花茎枯萎,但是那朵花在桩还活着的时候一定也开得很美。
为何小鸟的房里也有一模一样的花?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们被同样的恐惧支配,而讨厌花的桩君死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茧墨伸出白皙的手,被她触碰到的花苞沉甸甸地晃动。茧墨忽然抓住整个花苞,巨大的花苞被手掌包覆住,她接着用手指掐着花茎。
——————噗滋。
残忍的声响过后,花苞便落在茧墨掌心,切断的花苞让人联想到被折断的小孩子的头颅。茧墨翻找出当中的花蕾,递给我看。
「小田桐君,来看看花里面是什么。」
以重重花瓣包裹而成的花苞乍看之下是很寻常的玫瑰花,只不过尺寸大得有些诡异。很像是百合与玫瑰混种之后的大小。
我接过这朵花苞,模仿扯碎花朵而死的桩,伸手抓着花瓣。
——————啵。
我撕下一片已经破裂的花瓣,触感非常奇怪。
将花瓣一片片撕下之后丢弃,被剥开的花飘散出甜香。
那份触感让我感觉我撕的不是花瓣,而是人类指头上的皮。
——————啵、嘶——嘶——
花瓣不断被撕裂,包成直筒状的花瓣一片片落下,中心是更紧密的花瓣群。就在我将它从中问剥开的那一刹那——
花蜜从里头流了出来。
混合着深色花粉的黏液缓缓流出,红花的内侧充满带有细微气泡的黏液,流出的黏液沾湿我的手,白色的雄蕊与雌蕊纷纷掉落。
接着又掉出一个类似水煮芦笋的白色块状物。
那并非雄蕊,也不是雌蕊。
沾满黏液的它掉了出来。
——————咚。
这五根东西排成圆形紧密地塞在花苞里,
掉在地上的是一根人类的手指,我将花苞放在手掌上,不让剩下那四根手指头掉出来。像被漂白过的白色手指断面能看到断掉的骨头,失去血色的指尖形状优美而纤细。
——————是女人的指头。
我深呼吸之后吐气,掌心上冰冷的触感让我有些晕眩。
和面露微笑的茧墨四目相接,我问道:
「难道……这就是让她们害怕的东西?」
「答对了。这朵花本身就是由怪异幻化而成。花苞里含有手指,搞不好这种花开花的时候,里头就会长出人类的指头。夜晚绽放,白昼闭合,所谓的灵异现象大概就是这种程度的东西,开花后就结束,真是单纯得很。就只是不断重复开花罢了。」
茧墨捡起地上的断指,观察了一会儿之后扔了出去。断指弹到窗户又无声无息地掉在地上,窗户沾到指头上的黏液。
我沉默地点点头。这类怪事对我而言已经司空见惯,这世界偶尔会出现发出笑声的骸骨,人类会化为泡沫消失,因此花朵会长出指头这种事也只能默默接受。
只不过,我还有个疑问。
「这…………是谁的手指?」
这根死白的指头也太像真实的血肉了。
很难相信不是从某人的手指变来的。
茧墨突然关上纸伞,她笔直地伸出伞碰了碰盆栽。
接着毫不犹豫地往旁边一挥。
哐啷——!
盆栽应声落地,摔个粉碎。泥土与陶制花盆的碎片散落一地,但是大部分的士壤都被花朵的根抓附住,维持着完整的块状。我凝视裸露在泥土外的根,突然产生某种预感,于是我伸出一只手拨开泥土,找寻着根部的中心。
根与根之间果然出现了我预料中的物体。
猜测正确让我心中充满某种类似安心的感觉,同时却也感到十分嫌恶。
我应该要有不同的想法才对,但我无法涌现其他情绪。
人类的手指骨埋在盆栽里。
——————很可能有、五根。
这个盆栽如同小小的棺木。
「花所长出的手指就像那个小女孩吐出来的肉,即使很逼真,毕竟还是仿制品。只要拿面纸包一包,偷偷丢掉就没事了。但是……将手指埋在这里的人应该没办法这么轻易地释怀,所以才沦落到发狂的地步。」
我想起那个穿着白色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小孩。寒气流过背脊,我静静看着埋在土里的骨头,五根手指骨全都是从根部被切断。」
——————是那几个女孩子中的某人切断的吧?
「一名少女死了,而三名少女还活着。还有一名消失的少女。」
有一具死去少女的尸体,若真是如此,很容易就能猜到盆栽里是谁的手指。
问题在于,为什么要把部分的遗体埋进盆栽?
——————这几个少女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叩叩叩。
突然有人敲门,门外传来一把细细的声音。
「小鸟…………你在吗?」
晚餐时间还没结束,我回头望着房门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回应。而茧墨却果决地走向门口。
——————喀嚓。
门从里头打开,志月敲门的手还停留在半空,她愕然望着我们,愣愣地张口却说不出话。茧墨满脸笑容地看着说不出话的志月。
「说吧,是谁杀了知更鸟,又是谁挖了墓穴呢?」
是谁看着知更鸟,是谁取走它的鲜血?
志月没有回答茧墨所提出的抽象问题。她倏地瘫倒在地,双脚虚弱无力地呆坐着。她低垂着头,长发遮去脸上的表情。
少女明白了现况,肩膀微微颤抖并用力抱紧自己,不发一语。我开口问她:
「志月同学……你们究竟……」
「……………………是我们一起做的。」
她突然以平淡的语气呢喃道,明明身体不断发抖,说话的声音却异样地冷静。
接着志月忽然抬起头,眼神清醒澄澈。
她咬了咬嘴唇,接着说下去:
「我们杀了沙织,也是我们埋葬了她。」
志月的眼睛射出坚强的光芒,她用暗藏着怒意的口吻说着。
那是杀人者的告白。
她站起来,走进房里后关上房门,捡起落在地上的指头。她想也没想便握紧它,接着按在胸口,她颤抖着闭上双眼。
茧墨坐上放在窗边的椅子,支起下巴讯问志月:
「沙织君啊——就是那个逃出学校之后再也没回来的女孩?」
「没错……就是她。我们逃出学校之后迷了路,所以……」
志月的舌头打结,喉咙也发出痛苦的声音。紧握双拳的她陷入沉默,表情扭曲。重复了几次深呼吸之后,她的语气突然转变:
「没记错的话,最先提议要逃跑的人是桩。」
她用平淡的语气说着,像是在述说某个故事。
她的声音单调得有些不自然,彷佛得将过去的记忆和现在的她切割开来才能保持冷静。可是她低垂的双眼依然盈满泪水,白皙的手靠在胸前,眼神坚定地望着我们。
「请听我说……不、你们听仔细了。是你们硬要查出真相,所以……有义务好好听我说完。」
茧墨迎上她的眼神点了点头,她翘着腿,态度嚣张地等着志月开口。志月低头行礼,放心地继续说下去。
「感谢……其实我一直很想将这个秘密说出来。」
她静静闭上双眼,祈祷般深吸一口气。
寂静的房间里只听见她细而尖的声音。
「那是我们的梦想,希望能够离开学校,一次也好。多么单纯的梦想啊……你们也知道,我们学校有多封闭,所以我们很想出去。在这里生活的不满达到顶点,每一天都像是被关在沉船里,动弹不得。有一种就算浮到海面上,也不知道能够去哪的感觉。」
我回想来到这间学校后的感觉,这里的异常连我这个来访者都能强烈地感受到,可以想像住在这里的学生们压力有多大。
而且学校并不准她们自由外出。
「某一天,琉衣子和沙织发现温室里有一个监视器照不到的角落。」
她们利用这个情报拟定了脱逃计划并实行。
第六堂课结束后,她们假装要去温室,之后便翻墙逃了出去。
少女们逃出鸟笼,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惜她们的逃跑太过鲁莽,缺乏周详的计划。
于是,事情终于演变成最糟的情况。
「我们遇上危险,桩提议逃跑时要避开大路,而琉衣子负责确认我们行进时的方向。结果……我们迷路了。第二天晚上全部的人都开始慌了。」
学校已经发现她们五个人逃跑的事,应该很快就会被找到。
然而,饥饿、口渴、疲劳与紧张一步步逼迫着她们。
小鸟扭到脚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大家累积的压力终于爆发。
「沙织、琉衣子和桩开始争吵,沙织想沿原路回学校,但是琉衣子和桩坚持继续寻找下山的路。吵着吵着她们竟扭打起来,等大家回神过来时才发现沙织不见了。」
那应该是意外。虽然沙织身旁有染血的石头,可是志月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起意外没错。但当时三名少女却以为是她们杀死了沙织。
「也许是天色昏暗所以没看清楚,沙织背后有个很大的斜坡……只顾着抵挡攻击的沙织一不小心就摔了下去,当我们跟着滑下去看时,沙织一动也不动,头也破了。我们因为沙织的死而害怕,最害怕的人应该是琉衣子。」
自己与朋友们的轻率举动害死了一个人。
即使是意外,这样的事实也必定会让她们往后的人生蒙上挥不去的阴影。
「琉衣子说我们是共犯。」
要是没有逃走,沙织就不会死。
杀死沙织的是企图逃跑的我们。
我们必须一起染上沙织的血,一起挖掘沙织的墓穴。
「当时要是反抗,很可能会被琉衣子杀死。害怕背负杀人罪名的桩认同了琉衣子的提议,而最后,小鸟和我也都同意了。我们决定将死去的沙织埋起来,已经陷入歇斯底里状态的琉衣子拿出一把小刀。」
计划逃跑时,我们拿了几样求生用的工具,包括那把小刀。
琉衣子拿起刀开始切割沙织的尸体。
「她一边切下沙织左手与右手的手指,还有左脚与右脚的脚趾,一边这样说——」
——————为了防止背叛者出现,必须留下点证据。
——————我不能相信一时衡动所发出的誓言。
「我们决定将沙织尸体的一部分放进口袋带回去……那之后的记忆很模糊……记不清了。只记得获救的时候,我们几个都陷入了很恍惚的状态。」
被学校的人找到时,她们已经休克。
三名少女告诉校方,她们遭遇山难而放弃下山的计划,只有沙织一人脱队离开。
回到学校之后,警方也没有派人来搜查。她们不知道学校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最后,沙织的尸体并没有被找到,而志月她们的房间则被移到五楼。
「我们将沙织的尸体埋进盆栽里,很多学生都在寝室种花,所以埋进盆栽应该是最好的掩护。那次意外之后,我们一直互相监视着对方,但是……最近那个盆栽竟然——!」
她的语气突然激动起来,志月颤抖的手指着红色花朵的残骸。
没放种子的盆栽某天却开出了红色的花。
花朵不曾枯萎,每晚盛开,然后吐出尸体的一部分。
埋了手指的盆栽吐出手指,而埋了脚趾的盆栽则吐出脚趾。就这样陆续吐了几十根。
盆栽开出的花不断吐出埋葬在其中的沙织部分尸体。
「我想丢了盆栽,可是又怕我们做过的一切会被人发现,只好继续放在房里。即使将花连根铲除,隔天依然开出新的花朵。怪花让桩一天比一天奇怪,某一天突然就……我发现,她房里的花随着她的死而枯萎。这是惩罚,因为我们害死沙织,还切下了她的指头。」
这绝对是对我们的惩罚。
眼泪自志月脸颊滑落,但她还是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她开敔颤抖的嘴唇,流着眼泪努力说下去:
「这……就是我们隐藏着的真相。」
她定定地看着我们,怕被责备似的肩膀不断颤抖。
害死朋友,甚至切下朋友部分的遗体,我反覆回想这出悲剧,将手放在志月肩上。志月闭上眼睛,怕听见我严厉的言语,但是我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
人当然不能杀人,也不能随意切割尸体,可是社会自然会给她们应有的责罚,理应如此,不该为了灵异现象而烦恼。
她们认为自己该受到惩罚,那就够了。
「谢谢你告诉我们,我会联络警方,让我们好好地安葬沙织同学吧。这么一来,那些灵异现象应该就会停止。」
我的话让茧墨狐疑地挑眉,我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推论太过草率,可是若大家都知道沙织已死,那么她们几人就不需要再保管那些埋有指头的盆栽,不论如何,她们今后都不用再整天担心害怕。
而且,虽然花朵会吐出人的指头有点诡异,但也就那样而已,恶心归恶心,吐吐指头罢了,没什么。
桩自杀的原因已经查出,事件也算是告一段落。
然而,茧墨却一脸不满,她摸了摸脸颊之后问志月:
「——————对了,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找小鸟?」
志月听了瞬间张大双眼,她慌张地察看房间四周,但是房间的主人并不在这里。志月慌张地说:
「那个……小鸟没有来学生餐厅,可是她应该已经离开宿舍了。所以宿舍长叫我快点吃完,来寝室看看小鸟的状况。」
这时,志月呼吸一窒,茫然地呢喃:
「——————她不在?」
我的背脊也升起一股寒意,进来时没见到小鸟,某种预感驱使着我冲出小鸟的房间。远方传来学生吵杂的声音,我们进房至今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外出用餐的学生也陆续回到宿舍。
只有五楼仍然一片寂静。
「志月同学,琉衣子同学的房间是几号房?」
「五〇三!」
我在走廊上狂奔着,朝五〇三号房冲去,我敲门大喊琉衣子的名字:
「琉衣子同学在吗?琉衣子同学!」
但是,没人回应。房门沉默地紧闭。
琉衣子也不见了。
「到底去哪里了……」
疑问回荡在空中,我将耳朵贴上门扉仔细聆听。房内似乎没有人,只听见靠上房门时产生的小小摩擦声响。茧墨肩上靠着张开的纸伞走了过来。
「志月君,你还记得沙织君死亡的地点吗?」
茧墨低低地询问,志月倏地抬起头,语音颤抖地回答:
「这……为什么要问沙织死亡的地点?」
茧墨没有回应,她叹了口气,烦躁地走了出去。
「小田桐君,走吧。先去跟舍监借手电筒,但是不用跟她说太多,知道吗?」
「可是找小鸟她们需要人手,是不是先跟舍监说明清楚比较好?」
我站到茧墨身边提出建议,但茧墨摇摇头。
「如果你想也可以,但是就算说了也没用。校方已经将桩君自杀的调查工作全权委托给我们,何况,最好不要随便邀集人手。」
茧墨再次叹息,白皙的手拨了拨浏海。
她严肃地说道:
「因为,死人很可能会增加喔。」
* * *
手电筒的光切进黑暗之中。
我们跌跌撞撞地穿过温室夯的小路,两间并排在一起的温室伫立在黑暗中,看起来气氛诡谲。温室后方是围绕着校园而建的围墙,某个角落正好是监视器的死角。然而经过上次的逃走事件,校方应该也已经调整了监视器的角度。
当然,校方并未即时监控着全校各个角落,但影像依旧会被录下。为什么她们两人要再度冒这么大的风险离开学校?
箝制学生们最有力的枷锁就在学生心中,校方让他们觉得除了学校以外无处可去,即使冲动地逃跑,换来的也只有更差的待遇。然而,小鸟和琉衣子却再度以身犯险。
她们突破心灵上的枷锁冲了出去。
为什么她们要在这时去沙织那里?
「我不记得路怎么走了……当时我们反覆地迷失方向……所以……咦……」
志月茫然地发出疑惑的声音,山里延伸着许多红色的点。
就好像有人故意弄伤手、留下血迹标示路径一般,
红色的花朵在黑暗中绽放,花瓣似乎发出微弱的光。
志月开始走上由花朵铺设出的诡异小径。我也冲上前,打横抱起伫立不动的茧墨。茧墨将手电筒捧在怀中,颇为佩服地说道:
「喔?这次满机伶的嘛。」
「那当然,我多少也是会记取教训的。会稍微有点赶喔,小茧。」
然而满是落叶的路并不好走,脚底几度打滑,差点摔倒,但我还是拚命抱着茧墨向前奔跑。红色的花渐渐增加,随我们的前行不断出现整群新的花朵。
没多久,花的密度持续升高,变成一条由红花组成的带子。
柔和的香味中混杂着铁锈味,我这才注意到一件事。
那天在学校闻到的奇特花香,那种甘甜却恶心的味道原来出自这里。
——————嚓、嚓、嚓。
皮鞋踩烂红花,潮湿的甘甜味飘上来,铁锈味也刺激着鼻腔。花的数量迅速增加,几乎淹没地面,连志月的脚踝都被花朵所覆盖,就在我们所见一切都快染上红色之际,志月停了下来。
鲜红色的花海如瀑布般往斜坡下铺过去。
就好像原本零散的血液终于汇集成河流般,往坡道下奔流。
但是,那不是河,而是数百朵、数千朵花。
我们也停下脚步,我看见斜坡前站着两个人。
小鸟和琉衣子盾并肩站在一起,凝视着斜坡下方。
「小鸟……琉衣子……?」
两人听见志月的呼唤,同时回过头来,脸色异常苍白。琉衣子在短暂的惊讶过后,用凶狠的眼神瞪着我和茧墨。但小鸟却不惊讶,只是颤抖地伸出手指着前方。
我们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找了一会儿之后,发现她指的是斜坡下面。
「……………………………………那、个…………………………………………」
我放下茧墨,走近斜坡。我在高度及膝的花海中站定,望着小鸟所指的位置。
一股腐烂的肉味传来。
斜坡底部也聚集着整片红花,花朵们如野兽般互相依偎,充斥整个底部。许多花瓣叠成一团,浓密的红色烧灼着眼睛。
红色里头偶尔出现其他颜色。
白色的物体涌上深红海面,接着迅速消失。
那些花竟不断吐出肉块。
花朵绽开至花瓣几乎要撕裂的大小,从中心掉出混和着黏液的白色肉块。花朵抖动的模样让人很突兀地联想到人类生产的过程。被生出来的肉块掉进花与花之间的缝隙,我猜那片花海底下一定塞满了花朵吐出来的肉,腐烂的气息浓烈地飘散着。而后花朵以堆满地面的肉块为养分,继续成长。
花继续吐出肉块。
生产出埋葬在花朵底下的尸体的某一部分。
——————啵滋。
伴随大到能从这里清楚听见的水声,花朵中心掉出一段肠子。覆盖大量黏液的内脏旋转着落在土壤上,尸体的肉八成已经腐化,然而花朵们却依旧栩栩如生地生产出尸体里的脏器。
「呜、嗯……呕!咳咳——」
此时小鸟像是从鬼压床状态中被解放似的,按着嘴唇呕吐起来。我也因此回过神,正好看见一颗像被漂白过的淡红色心脏掉到花丛里。
这样的光景未免太疯狂。
小鸟抱着头,发出类似呻吟的惨叫声。我搂住她的肩膀往后退。不能一直看着这诡异的光景,我们应该早点回去,
小鸟跟着我往后退并坐在地上,可是琉衣子依然停在原地。她紧握双拳,低头望着斜坡底下。
——————她的眼神充满愤怒。
不是恐惧、也不是厌恶、更不是疯狂。
她的眼里只有单纯的愤怒。
「那是什么鬼束西……到底……到底还想要我们耍到什么时候!」
她紧咬下唇,嘴唇被咬破,鲜血流到下巴。漆黑的眼眸发出精光。
我看着她的背影大喊:
「琉衣子同学,你也快退下吧!不能一直看啊!」
「少罗嗦,你给我闭嘴!」
她朝我怒吼,接着转头看向我们。
黑色的秀发在脸旁舞动,她狠狠瞪着志月,接着又盯着小鸟,我离开小鸟身边站了起来,但是琉衣子还是不肯过来,她大喊着:
「不要碰我!你要是敢走过来,我就立刻跳下去……你们根本不懂!你们什么都不懂……」
她望着一片花海,视线重新停留在志月身上。
琉衣子对着无力地瘫坐在地、泪流不止的志月说道:
「志月,你说的没错……沙织的尸体到现在还没被找到简直是个奇迹。但是……这个呢?这又是什么东西?」
她茫然的眼中映着花海的影像,但不一会儿又被愤怒所取代。
「我也知道她很恨我们,我知道,真的知道了!但是我……那是我的决定,所以会试着忍耐。如果这就是惩罚,我一定会继续忍耐下去。可是,为什么那个可恨的恶心怪花会长出这么多来?她到底想耍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才甘愿?」
——————啪吵。
琉衣子踩烂脚边的红花,她不停踩着并疯狂叫喊,故作冷静的模样完全暴露出她内心的脆弱。
「沙织,你想说什么就说吧!直接说啊!沙织!」
「——————-她就算想说也说不出口了吧?」
——————啪!
冷静的嗓音盖过了沉痛的哀号。
同时还听见巧克力被咬断的声响。
琉衣子抬起头,表情僵硬,茧墨露出无聊的眼神低头看着花海,她看着这疯狂的光景,冷漠地吃着巧克力。
红色花瓣突然飞了起来,飘到茧墨脸旁,她笑了。
「她已经死了,不可能说话。所以才出现这么多怪花,不是吗?」
被杀死的一方连感叹自己有多悲惨都做不到。
——————所以产生怨恨。
「………………呜…………」
琉衣子不知该如何回应,嘴巴一张一合。不停地摇头。
她的注意力终于开始松懈,于是我冲上前去抱住她。
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硬将她拉走。脚下践踏着花朵,一路远离斜坡才开始大口喘气,琉衣子不断挣扎并朝我的手咬了下去。
「放开我!放开!我都说放开了,快放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琉衣子扯开嗓子大叫,牙齿狠狠咬进我的肉里,但是我不能放开她。
不能再让她继续看下去。红色花海陆续增生的光景只是规模大上一些罢了,花本身还是和盆栽里的一样。然而——却有某处明显不太对劲。
这个灵异现象只是花会吐出肉块而已。
但其中蕴含了无法估算的恶意。
不能一直盯着它看。
「不管你想说什么都行,总而言之先离开这!稍后我们都会听你说,先冷静下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得到的回应是一连串如咒语般的声音,依然咬着我的手的琉衣子哭了起来。
她放松紧绷的身体,如厌恶自身软弱的孩子般不停摇头。
「……琉衣子。」
志月也爬了过来,她握住琉衣子的手,低垂着头,两人默默靠在一起哭泣。我放心地松了口气,仰望着天空。
就在这一瞬间。
「——————!」
掌心传来剧烈的疼痛,我慌张地低头察看,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一把刀贯穿了我的手掌,
琉衣子双眼圆睁地瞪着我,血红的眼里已经没有泪水。她的嘴如机械人偶般僵硬地打开,低沉地说道:
「——————不要碰我。」
琉衣子从我怀里挣脱,我抓着插在掌心的刀奋力一拔——噗滋。手上的肉被刀割了一块下来,我强忍住恶心的触感,丢掉刀子。
我伸手想拉住琉衣子的手腕。
不能在这时放手,绝对不能让琉衣子离开。
眼前彷佛又看见红色的海,狐狸嘴角微笑地上扬。
我用力抓住琉衣子的肩头,好起快忘记刚刚回想起的影像。
「小田桐先生!」
志月凄厉地惨叫,接着猛力拉着我的手。
同时刀锋掠过我的脸颊。原来琉衣子手上还有另一把刀,她挥舞着刀子并冲了出去。她的眼里倒映出红色花海,回到斜坡上的她从胸前口袋取出某样物品。
火柴盒出现在她掌心,她嘴上念念有词,一边擦亮了一根火柴。
「再见……再见……你安息吧……睡吧……沙织……好吗?」
橘色的火照亮了琉衣子的脸,
她像个孩子无助地哭泣着。
接着用颤抖的手试图将火柴扔出,目标是脚下那片红色花海。
然而在她的脚边,一朵花正抖动着。花瓣大大膨胀起来,像是怀了胎儿的孕妇,接着从花朵中心掉出某个东西。
——————嘶。
红色的花朵吐出一根指头。
掉落的指头触碰到琉衣子的脚,黏液滑过肌肤,死肉轻抚脚踝。
「——————咿!」
琉衣子发出小小的惊呼,她抬高被抚摸的那只脚,却失去平衡。
——————就只是这样而已。
——————就只是……这样……
一松手,火柴便熄灭了。
琉衣子纤细的身躯则掉落至红花盛开的那一头。
不可思议的是,琉衣子并未发出惨叫,她的身体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再也不见任何踪影。
红色的花朵突然骚动起来,它们静静地低垂下去,花瓣紧紧收束。
整片花丛一朵接一朵闭合,我不去看逐渐黯淡的鲜红花海。
因为就算不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呼哈哈哈、呼呼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鸟失去理智狂笑,志月抱着头号啕大哭。
茧墨并不理会小鸟高亢的笑声,迳自拿出巧克力。
她咔昧咔地咬着巧克力。
恢复成花苞状态的花儿们悄无声息地摇曳。
就像是完全不知道有个人死在它们之中一样。
* * *
琉衣子和沙织的尸体被运了回去,而精神异常的小鸟则被送进医院。
连志月也因过度劳累而暂时住院了。
茧墨双手抱着白色的花低声说道:
「这就是校方委托我们调查的原因。他们察觉到桩君的自杀可能和沙织君的失踪有关,所以才没联络警方,而是请我们协助调查。目的是避免其他无辜学生受害,同时也确保不让丑闻外扬,毕竟茧墨家的人口风都很紧啊。」
所以找他们保守秘密是最安全不过了。
茧墨露出嘲讽般的笑容,深深吸了一口香气。空气中飘散着甘甜的花香,她踩着铿锵有声的步伐走在无机质的走廊上。
「要是让学校里的老师着手调查,很可能会因此受到牵连,所以才全权委托我们处理。对学校而言,桩君和她的死党下场如何并不重要,反正她们只是住在五楼的麻烦人物,众多死不足惜的学生之一罢了。」
这做法未免太不人道了。学校竟擅自隐瞒实情而不通报警方,腹中的孩子蠢动着,我痛到不禁握紧拳头。
最终我还是没能抓住琉衣子。然而,究竟是谁把她们两人逼向那座斜坡?
她们若没到那个扭曲的空间去就不会死。
「你该不会是想把这件事告诉警方或媒体吧?我劝你最好别惹这间学校。你没有钱,更没人脉,什么也做不了。除非你想用一辈子的时间跟他们耗下去,但是那样做并没有意义。」
茧墨轻轻地笑了,我也不再多说什么。
到头来,我也并不想为了她们长期作战。我只是觉得很难过、很生气,如此而己,没有任何意义。
为了自己而平心静气地接受他人的悲剧。
我甩甩头,重新看着充满药水味的走廊,穿着如丧服般黑色洋装的茧墨站在我身边,她的脸隐藏在帽檐的黑色蕾丝下。
我们来到小鸟与志月住的医院,就像要参加葬礼似地排成一列,茧墨再度开口:
「她们的家属与学校已经达成共识,不将这次的事件公开,对沙织君的家属则谎称为意外死亡。小鸟君将在学校经营者所开设的医院里继续休养,志月则在身体康复后复学。真是可喜可贺的结局啊,一切都没变。」
就算有人死去也一样。
我再次触碰仍阵阵发疼的手掌,被刀子贯穿的伤口已经缝合并包扎好,掌心的疼痛让我回想起抓住琉衣子肩头的那一刹那。
如果当时能好好抓住她,她就不会死了。
可惜我救不了她,一切都已成事实。
「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小田桐君,这很正常呀。若你还想为此感到不甘心,就尽情自怨自艾个够吧。」
茧墨嗤之以鼻。不甘与悔恨都没有意义,却依然忍不住因自己的无力而哀叹,只能试图忘记这个心结。我不发一语跟在茧墨后面。
她毫不迟疑地走在走廊上,接着停在某扇房门前。
穿着一身并不适合探病的衣服的她伸手抓住门把。
「——————打扰了。」
不等房内的人回应,她便迳自推开门。
一名少女端坐在椅子上看着书。尽管我们不请自来,她还是很开心地请我们进房,满脸笑容的她疑惑地歪着头。
「啊……你们来看我吗?谢谢!」
茧墨静静地将手中的花束递给她。
白色百合组成的花束在空中摇曳。
花束中央有朵红花。
——————嚓。
她收下花束,用力抱紧。
脸上的微笑像是刚刚收到捧花的新娘,
「——————满意了吗?」
茧墨低沉地说道,
她不急不徐地反问:
「——————什么意思?」
茧墨撇了撇嘴,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一挥,红色花朵就像被施了魔法般缓缓盛开。
茧墨的嘴唇靠近红花,随后开口。
对象是坐在她面前的志月:
「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中,不是吗?」
志月温柔地微笑着。
我讶异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志月伸出白皙的手,纤细指尖没入花束之中,避开白色花朵,她摘下了那朵红色的花,将湿润的花茎从花束中抽出。
红花在她手中摇曳着。
她亲了亲惹人爱怜的花儿。
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说道:
「是啊,当然很满意罗。」
她脸上的笑容是那么样的甜美,散发出晶莹透明的光泽。
* * *
「——————那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两名少女四目相接,交换了温和的微笑。
好像她们正一起享受悠闲的下午茶般的微笑。
她们凝视着对方,接着,茧墨终于缓缓地开口:
「献给桩君的白花里存在着一朵红色的花,那是『你们的花』吧?在你们之中,有个人故意在悼念桩君的花束内放进一朵红花,为了表达对死者的恶意。不仅如此,没有种子绝对开不出花朵,因此一定是你们三人之中的某人将种子埋进大家的盆栽。」
「……………………原来如此,然后呢?」
志月凝视着手上的花问道。她维持一贯的冷静,接着伸手捏住捧在手心的花瓣,用力拔下。
——————啵。
柔柔的声音响起,花瓣碎裂。
「那条红花小径也是用同样的手法做出来的吧?你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埋葬沙织的地点,然后在回学校的路上沿途撒下种子,而红花便陆续繁殖起来,成了一片花海。但最先是你起的头,我没说错吧?」
「…………为何认定是我?」
志月抬头看着茧墨问。
茧墨深深叹息之后,稍微加快了叙述的速度:
「真麻烦,不过我还是说清楚吧。我今天早上调查过了,学校那里有你第二次离开校区的纪录,但这只是再度确认罢了,还有其他原因让我觉得幕后黑手是你。」
茧墨耸耸肩,志月则无言地等茧墨继续说明。
「第一,那天晚上你说你到小鸟君房间是为了找她,那是骗人的。毕竟当晚琉衣子君也不见了,单单只找小鸟君一个人很奇怪。你真正的目的是来看我们在调查谁房内的花,换言之,你其实是来迎接我们的吧?」
为了将我们引导至那座斜坡。
志月没有任何回应,茧墨以厌烦的口气继续说下去:
「安排琉衣子君和小鸟君到那个斜坡的人也是你。因为她曾说过:『你说的没错。』是你告诉琉衣子君那座斜坡变成了诡异的花海,她们两人在恐惧感的驱使下决心亲眼查证,为了去看斜坡而再度逃出学校。此外,也是你将刀子递给琉衣子君的。若没有那把刀,小田桐君一定能够阻止琉衣子君冲出去。你当时刻意接近她就是为了将刀子交到她手上……对吧?」
「原来如此。你……究竟想说什么呢?」
——————啵——————噗滋。
花朵碎裂,红色花瓣被捏得四散。
红色的残骸落在白色床单上。茧墨轻轻耸肩,在她尚未开口之前,我抢先一步问道:
「为什么…………你要那么做?」
那等同于杀人犯的告白。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则疯了。
而将她们逼至绝境的,便是眼前的少女。
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什么?对了…………小田桐先生,你曾经有很重要的人在你面前死去的经验吗?」
志月冷静地询问。她歪着小巧的头颅,双手捞起床单上的红花残骸。她将花瓣凑近嘴边,接着无预警地合起拳头,用力握紧。
一片花瓣从指缝间落下。
「我刻意不告诉你们,其实我非常喜欢沙织。其他三人对我来说有如蠢笨又驽钝的猪。琉衣子、小鸟和桩都很烂,多嘴又俗气……她们三个光是站在沙织面前就完全被比下去。」
志月眼神恍惚,彷佛正在作梦,双手如祈祷般按在胸前。
她缓缓睁开双眼,眼神犹如冰块那样冷酷。
「没错。我只想和美丽聪明又高雅的沙织在一起,所以才委屈自己和那三个家伙作伴。可是…………那几只蠢猪竟然——」
——————喀喀。
我听见咬牙切齿的声音,然而她的眼神又在一瞬间柔和起来。
眼里噙着泪水,她伤心地说道:
「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多痛苦吗?我不可能原谅她们。所以…………………………你能明白为什么我要那样做了吗?」
我不能明白。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动机。
因朋友的死而伤心,所以不能原谅害死朋友的那三个人。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听从琉衣子的建议,帮她隐瞒沙织死去的事情呢?
又为何要切下尸体的一部分并保管呢?
志月露出圣母般的笑容,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既然如此,你为何答应、那个提议……」
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明白了。
——————我竟然明白了。
「………………为什么?那还用说吗?」
我脑中浮现盆栽的模样。土壤里头埋着手指——看见指头当下的印象,再度涌上心头。
「当然是因为我想拥有她的尸体啊,所以才答应了琉衣子的提议。」
当时觉得那盆栽就像是小小的棺木。
「原来如此……即使琉衣子君没有提议切下沙织的部分身体,你也打算之后返回那里,将沙织的尸体带回学校吧?」
「嗯,就是这样。我想给那几个人适当的惩罚,反正就算报警,沙织的死也只会被学校想办法掩盖掉,最后顶多给她们一些不痛不痒的惩处,搞不好还会失去盆栽里的指头呢。所以我才配合她们的计划。」
因此她才开阔心心地收下被切断的沙织的部分尸体。
在这几个因混乱与绝望而切下尸体的少女之中,只有志月为此而狂喜。
对朋友的死感到绝望的她,竟因尸体而看见了救赎的希望。
「你得到一部分的尸体后爱惜地保存着,然后等待良机将她们逼疯。但是,为什么要帮我们?你应该可以偷偷完成自己的复仇计划。校方并不想和埋在盆栽里的尸体扯上关系,他们对外宣称学生绝对没有切下尸体的指头,沙织尸体的损伤是野兽们造成的。只要你不四处宣杨沙织的死,我想学校也不会没收那些盆栽吧?可惜,若是没有我们的介入,你应该能顺利取得全部的尸体。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茧墨锐利的眼神对准志月,志月保持微笑,等着茧墨发问。
有点像是迫不及待想被别人指摘的表情。
「你如何取得那些花的种子?」
会吐出肉块的花,能够将死者的怨念具体化的花。
茧墨的疑问加深了志月脸上的微笑,她慢慢松开紧握的双手。
——————啪。
花瓣散落在床单上,替纯白床单添上鲜艳的红。
我想起之前看过的自杀场景。
充满药水味的空气里,混入了甜美的香气。
「谁给了我花的种子?而我又为什么要帮助你们?相信你应该知道答案。因为那是条件啊,为了让她们几人看见地狱,我需要那些花。想让她们看见地狱,我就必须接受对方提出的条件。所以我才带你们去看那片花海。至于是谁提出的条件,就让我好心地告诉你们吧!仔细听清楚了。」
志月残忍地笑了。
她张开捏碎花儿的手,低声呢喃:
「——————是狐狸给我的。」
过去的光景迅速闪过眼前。远方传来雪花掉落的声响与骷髅的笑声,站在眼前的少年以低沉的嗓音说着:
——————我是茧墨日斗,你的哥哥。
我浑身僵硬,而茧墨则和当时一样不发一语。
志月嗤嗤地笑着,她朝窗边投去一个爱怜的眼神。
那盆种着指头的盆栽就放在窗边。
红色的花苞静静地紧闭。
宛同陷入一场深沉的梦境之中。
* * *
之后,志月就不肯多说什么了。
她只是用一种不太正常的笑法不停地笑着。
我们决定再回学校一趟,必须去取回放在那里的行李才能回事务所。事件解决之后,我们对那所学校而言只是单纯的外人。
搭上老师开的车,我们从医院往学校移动。当车子驶进山路,我靠着椅背用力闭上眼睛。志月疯狂大笑的模样浮现眼底,我用手盖住双眼,不停地说服自己。
狐狸已经被异界吞噬,不可能再回到人间。
他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应该不存在了啊。
可惜的是不管怎么努力,我都无法说服自己。心中充满恐惧与混乱,志月的低语回荡在耳边,几乎要撕裂耳朵。我深深叹息,不愿承认狐狸已经回来了。我不能承认。然而,我却无法否定志月的话。
为什么会出现狐狸的名字呢?
——————爸爸?
腹中的孩子担心地喊着我,我摸了摸肚子安抚她。我刻意将注意力放在掌心的疼痛,按捺着想放声大叫的冲动。
负责开车的老师偶尔对我投来一个厌恶的眼神,
他默默地开着车——————突然紧急煞车。
叽——————————!
刺耳的煞车声响起,我撞到前座的椅子之后抬起头。
我们停在学校的第一道大门前,四周飘着一些烟雾,远方的树木染上红色。
山林正熊熊燃烧着。
红色火焰照亮渐渐暗沉下来的天空,远方传来树木倒下的声音,老师一脸惊恐地眺望着前方的树林。
「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眼睛瞪得大大地拿出手机,这才发现刚才在医院将手机关机后没再打开,他慌张地开始试图联络学校。茧墨斜眼瞄了老师一眼,忽然打开了前座的车门。
——————喀嚓。
她走下车。
在烟雾飘溢的风中,她凝视着大门另一端。
「小茧!」
我跟在她后面下了车,热风吹拂着我们,一股鲜花被燃烧后产生的甜味钻进鼻腔,因火光而照亮的树林之间站着一个人。
黑色身影在戏剧化的背景前弯腰。
带着猫咪面具的少女缓缓拾起头。
「『我的思想是我脑髓上的伤。我的脑就是伤痕。』」
猫脸下的嘴巴开口说话。
颇具张力的声音响起,树木燃烧的声响并末盖过那人的口自,我们清楚地听见了她所说的话。茧墨忽然拿起纸伞,昔上开出红色花朵。
「『我想变成机器,用来抓东西的手、用来行走的双足,再也不会疼痛、再也不会思考。』」
茧墨淡然回应着,伫立在铁制大门另一头的少女面带微笑。
她并不害怕背后熊熊燃烧着的树林,茧墨看着她开口询问。
茧墨的声音清朗有力,犹如共同演出歌剧的拍档一样吟咏。
「你真的认为自己是妖怪?」
彷佛要回应茧墨的提问似地,少女身上的斗篷迎风翻飞,形成像乌鸦展翅般的剪影。
猫咪面具下方的红色嘴唇微微弯起。
「虽然你这么问,但我的确是妖怪—————————令人伤心而懊恼、悲痛又绝望的事实。所以,我一定得生下妖怪。我不能生出人类。如果是你,一定会赞同我的话吧——毕竟你也是妖怪呀。」
这难道也是戏剧里的台词?
少女大方说出想说的话,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静静等候茧墨回应。茧墨则一脸平静地望着少女,接着缓缓开口:
——————转呀转。
——————红色的纸伞在茧墨背后转动起来。
「别开玩笑了。品味低俗也该有个限度才是。不是人便是妖,这句话或许没说错,我是茧墨阿座化,能操纵异界的妖怪。有时我们会将一些超脱人类的存在称呼为妖怪,但是那些存在依旧是人类,请别忘了这点。」
猫的动作停止了,她站在原地看着茧墨。
她如收起羽翼的乌鸦般拉起斗篷包住自己,不发一语。
茧墨浅笑吟吟,她依然以沉稳的语调说着:
「你一直主张自己是妖怪,到底想逃避什么呢?」
沉默降临在她们两人之间,一切都静止了。
带着猫咪面具的少女——悠里不再多说什么。
经过一段长到像是永远的时间后,一旁的老师突然破坏了这片寂静。
「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学校已经利用业者送货的通路将学生们疏散,消防队马上就会抵达,我们也该赶紧避难了!」
老师话声方落,猫咪再度弯下腰。少女以优雅的姿态行礼。
「——————先这样罗,后会有期。」
她的离别宣言被树木倒下的声音吸了进去。
少女就这样转身离开,像乌鸦羽翼般的背影消失在森林深处。
我茫然目送她远去,红色火焰倒映在茧墨眼里,她低语道:
「——————………………真讨厌。」
紧闭着的大门另一头。
我彷佛听见布幕再度拉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