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取了一个新名字。
我有了花的名字。
我现在是旋花。
我变成了雄介的旋花。
雄介说我什么都不必做。你之前太辛苦了,想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他这么说。他也跟我一样,什么都不做。
他常常睡觉。有时候会盯着地上看,一动也不动。可是只要我眼他说话,他就含笑。我喜欢雄介的笑容,刚开始我不太了解他,现在也不是很了解。但是我真的好喜欢雄介的笑容。
雄介说我可以自由地生活。
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自由。
我跟雄介这样说,结果他也说他不知道自由是什么。
这个时候我们两个就坐在一起发呆。
想发呆就发呆,肚子饿就吃东西,然后睡很久很久。
他说,对我来说这就是第一次的自由。
可是,我想我没有办法像雄介说的那样获得自由。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有自由。
因为他还不知道那件事。
连我自己都快忘了的事。
我不能告拆他,所以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其实呢,其实啊,事实上呢。
那是一件很秘密、很秘密的事。
* * *
「小田桐来了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咕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打开事务所的门,小小的身体就像子弹般射进来。
我惨叫一声差点摔倒,好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还是稳住脚步。
我笑着把攀在我脖子上的旋花抓下来,她舞动双足抵抗。
虽然瘦小,但是十几岁少女的体重还是不可小看。我吃力地将她抱起来,小心地放在地上后,看着她天真的笑脸提出请求。
「旋、旋花,不要突然冲上来抱我好吗?我会摔倒喔。」
「雄介、雄介!小田桐来了!」
旋花根本没听进我说的话,转头冲回里头。灰色的发梢有一枚大大的蝴蝶结。身上的裤子长到拖地,似乎是硬穿上雄介的裤子。
她卷起过长的袖子与裤脚,并不想买属于自己的衣服。
『虽然有点大,伹是她很喜欢,这样穿也不错啊。』
『好宽喔!真好玩!好舒服!好温暖!』
『对吧?』『嗯!』
之前问要不要买新衣服时,他们两个是这么说的。所以今天充满活力的旋花也照样穿着过大的裤子,雄介的衣服一件件被旋花糟蹋,他却不以为意。
我跟着旋花的脚步走进客厅,一进去忍不住停下脚步。
因为我看见茧墨半闭着的眼睛,露出很危险的眼神瞪着我。
带着头饰的头上放满色纸摺出的动物们,粉红色小狗群甚至还用链子串连起所有狗儿的项圈。被弄得像颗耶诞树的茧墨喃喃地说:
「——————小田桐君,减薪。」
「一开口就讲这个!不要这样嘛!」
茧墨叹息,无视我的抗议。半张着眼睛的模样看来,她现在处于非常生气的状况。
旋花冲到躺在茧墨脚边的雄介,像个小猫似的趴在他身上,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抬头看我。
「啊,是小田桐先生啊——你好啊——真的是你来了。」
「我刚就说了咩——他真的来了咩——是不是?」
旋花笑容满面地踢着双腿。实际年龄应该已经十六,可是看起来像个十二岁的小孩。言行举止又比外表更幼稚,她与雄介像是年龄相差很大的兄妹档。我叹了口气抓着雄介的衣襟,另一手拉起旋花,让她坐在地上。
「我说雄介,旋花就算了,怎么连你都在地上打滚?不要躺在地上,有沙发可以坐不是吗?躺在地上万一着凉就不好了。」
「你又来了,罗哩叭嗦像个老妈子,而且旋柁会在沙发上跳来跳去,一堆灰尘也很糟糕啊。我在家也会躺在地上,根本不会感冒。」
「你不会,但是旋花会啊!还有,拜托你多少替我注意一下,别惹小茧生气。」
我小声地加上最后那句,再这样下去他们两个之后就别想来这里了。
我重新看着旋花,摸了摸她那头灰色的头发后慢慢地跟她说。
「旋花也一样喔,不可以太吵。要乖乖的,知道吗?」
「嗯,小田桐,我知道了!我不吵,会乖乖的,很乖、很乖。」
旋花重复了好几次,想要好好记住。只要好好地跟她说,她都会听话。如果用『命令』的口吻,她应该会更顺从,但是我并不想对她下命令。
我看向茧墨,她正一一拿下头上那些多余的装饰。
被拿下来的动物摺纸放在桌上,茧墨叹息后拿起杯子。
「结果你来这里究竟有什么目的?雄介君,是你说有事情找我们,我才放你们进来的喔。该不会只是想来把这些摺纸散布在我们事务所吧?」
「啊啊、对喔。我想起来了,我有话想跟小田桐先生说。」
——————嘿、咻!你乖乖的待在这里喔。
雄介抱起旋花放在茧墨旁边,接着顺势站了起来。
他抓起我的手走向厨房。旋花不发一语,认真地执行雄介的指令。我们一走到冰箱旁,雄介就停下脚步,严肃地看着我。
「发生了什么事吗?」
自从旋花来了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出现这么严肃的表情,让我有些不安。
雄介又看了客厅一眼,压低了声音说:
「我想聊聊旋花。她好像丧失了某部分的记忆。」
出乎意料的内容让我忍不住皱起眉头。旋花那天真的笑容闪过眼前。
没人知道她的过去。只是我想不到连她自己都忘了。
「没有过去的记忆?也就是说她失忆了?」
「好像是。旋花去那间蝴蝶屋之前好像被人『教导』了不少东西。但是她不太记得……看她样子不像在说谎,真的完全忘了,只剩下最近的记忆而已。可是她不愿提起离开那间房子之后发生的事……大概发生了一些让她不愿意讲的事吧。」
旋花没有过去的记忆。这件事让我有点担心。
人类若在精神上遭遇重大打击,就可能会失去记忆。从她不正常的幼稚行为看来,她之前的遭遇应该满悲惨。也能理解她为何不愿意说出最近发生的事情,毕竟她在那个房子里亲手割下主人的头颅。
旋花还是开朗地笑着。我想到雄介那像骷髅头的笑容,即使心理已经不太正常,他们的遭遇还是会让他们感到痛苦。
「那你最好不要一直逼问她。现在的旋花不是很有精神吗?这样就够了。没有必要继续挖掘出她的过去。」
「嗯,我也这么想。所以请小田桐先生没事不要乱问。万一她要是有什么心灵创伤之类的就麻烦了。今天我来就是想说这件事。」
看来这就是雄介本次谈话的主题。我们就这样决定了如何对待旋花的方针。
首先让她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直到她习惯目前的环境。接着必须想办法让她能够回归社会。雄介认真地说道:
「总觉得……很怀念。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挂念一个人了。」
他嘴边浮出一抹腼腆的笑,他曾经有过继母与继妹,一直到她们上吊身亡之前,他也是个拥有普通笑容的男孩。我希望他现在的表情就是当时的他会有的表情。
也就是嵯峨雄介开始不正常之前的表情。
「…………小田桐、雄介。」
旁边响起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我们赶紧朝来源看过去。旋花正眨着大大的眼睛,不安地轻声说道:
「那个、那个啊。我是不是吵到你们了?」
可能是刚才雄介有说过要乖乖坐好,所以旋花的声音才这么不安。雄介大步走向旋花,抱起她细瘦的身子并轻拍背部。他温和地对旋花说。
「没关系。你想叫我的时候随时开口都没关系。对了,叫我有什么事?」
「嗯、嗯——那个啊……那个啊……」
旋花开心地攀着雄介的脖子摇晃着,然后看着我说:
「小田桐,小茧、小茧她叫你。」
原来她是来叫我的,正想跟她道谢时。
眼神清澈的她又继续说:
「日斗他啊!说想要见你喔!」
* * *
打在身上刺痛的大雨。深蓝色的纸伞。沭目惊心的鲜血。兀自冒着热气的子宫。屋顶上一望无际的蓝天。
各种场景与事物不停闪过眼前,有一种世界即将崩坏的错觉。
一回神只剩我一个人站在这儿。四周空无一物,只有无限延伸、近似深灰的黑暗。肚子渐渐痛了起来,温热的血滴在皮肤上。我轻抚疼痛的伤口,掌心传来黏腻的触感。开始耳鸣,远方传来的声音与耳鸣声重叠在一起。
……田……桐君……小……田……桐……君……
但是我听不太清楚那个声音在说什么,好像人在水里,隔着水听见的声音一样模糊。懒得听下去的我决定不管它,就在我打算再次沉入意识最深处时。
「——————小田桐君!」
「——————咚!」
肚子上的伤口被人猥踹一脚,我立刻张开眼睛跪了下去。卡在胸口的一口气随着哀号而吐出,睁开眼才发现茧墨伸出了穿着黑色丝袜的腿。
我是什么时候走到这里来的呢?现在的我站在沙发前面。
茧墨一脸嫌恶地擦去脚上沾染到的血,雄介一脸错愕,而旋花则担心地看着我。尚处于震惊状态的我拚命地调整呼吸,擦去下巴上的口水。
我刚才怎么了?
「啊、啊啊,抱歉我刚有点发呆。」
「真没用,你忘了之前自己说过的话吗?」
茧墨耸耸肩,她的心情和她轻松的动作完全相反,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
她那指责的眼神扫描我全身上下,眼睛依然半张开的她说:
「是你选择不杀死那只狐狸的,就算可能产生新的悔恨,你仍说你不想杀他。我已经对你不抱任何期待。但还是不希望你让我失望。」
你不是应该按照自己的期盼尽情挣扎,度过每一天吗?
茧墨的声音好冷淡,我咬紧牙关,回想在异界时下过的决定。
在那个像子宫般的地方,我决定不杀死狐狸。无法下手杀死痛恨的人并没有什么,我抱着这样的想法把狐狸带回来。也决定要承担一切后果。
连自己都认为只有这么做我的人生才能够继续下去。
所以我不该感到困惑,不能这么没用。因为这是自己的决定,不该后悔。我握紧双拳,感觉皮手套的触感,用力闭上眼睛后再张开。
视野迅速地获得光明,确定肚子上的伤口并不深,我才吐出一口气。
「我没忘,小茧,对不起。我没事了。告诉我详情吧。」
「你下决心的时间还真久。好吧,我就告诉你。」
茧墨弯起血红的双唇,我静定等候她发言,但是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哑口无言。
「其实呢,小田桐君。狐狸早在几个礼拜前就醒来了。」
「——————什么?」
我楞愣地回应,茧墨则毫不在意地点点头。
对她所说的话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于是我试着回想这几个礼拜发生的事情。十一月初遇到吊死尸事件,因为这起事件而认识了旋花。事件发生前我还开心地歌颂着一成不变的平凡日子,却不知狐狸早在那个时候醒来。茧墨看着茫然的我微笑着继续说。
「他醒来时身体还很虚弱,我在那时开始跟本家讨论该怎么处置他。你不可能接触狐狸,所以也没必要特地通知你。狐狸昏迷或者醒来跟你都没关系。」
只要不告诉你,在你心中狐狸就只是一只沉睡中的狐狸罢了。
茧墨甜甜地说道。她说的没错,我一直以为狐狸还没醒。
就算知道他醒来,除了有些不知所措,好像并没有带来其他变化。刚才我失态了,可是心情依然没有平复。让狐狸坠落到异界的人是我,把他带回这个世界的人也是我。我认为我有权利和义务知道他清醒的事情。
「怎么会跟我没关系?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道我一直很怕他醒来,一直在等待这消息。小茧,你总是抱怨无聊,可是明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还抱怨?」
「你胡说什么呀?还有什么事情比讨论怎么处理日斗更无聊?」
茧墨不耐烦地说。我知道她真的这么认为。
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茧墨拿起桌上的巧克力。
那是个造型精巧的小丑。四肢的关节有些不太自然,似乎是模仿人偶造型做出来的巧克力。
「不管你怎么想,结果都是一样。端看你是否能够接受。为什么我做事还得考虑你的心情呢?我不管你如何反驳,重点是现在。」
茧墨毫不留情地驳回我激动的言论,她的牙齿咬上巧克力小丑的脚。
咬断右脚之后她继续说。
「——————狐狸目前被囚禁在茧墨家的牢房。你应该听干花提过吧?那个牢房是想改革茧墨家的族长囚禁第一代茧墨阿座化的地方。他们把狐狸关进同一座牢笼中。」
我想起茧墨千花说过的故事。和『茧墨阿座化』有关的古老传说。
过去的茧墨家的领导者有两个:男性族长与女性的『活神』。然而随着近代化的脚步,男性族长独断独行地改革茧墨家,将当时身为『活神』的少女『阿座化』关进牢房软禁。可是没多久,族长就像被诅咒似的死于意外。从此茧墨家便改尊『活神』为族长,而历代继承超能力的少女则继承『阿座化』的名字与身分。
狐狸被关在第一代『阿座化』待过的牢房中。一想到这里就很难保持冷静。他一出生就被『阿座化』的名号束缚,从异界返回后又被关进和这个名号有密切关联的地方——肚子又开始闷痛起来,我赶紧强迫自己不要继续想下去。
「若没有人对他许愿,他的超能力就一无是处。只要不让他接触其他人,就没有作乱的机会,算是很适合他的处置。对你而言也是求之不得的结果吧?」
「很难想像狐狸……日斗会乖乖地待在牢里。他现在过的如何?」
我只问了这个问题,除了这个也说不出其他的。茧墨家软禁狐狸的决定没有错,狐狸是危险的生物,我只能不停地这样说服自己。
茧墨轻轻地笑了,她咬下小丑的右脚后才继续说。
「还有一件事,小田桐君。他似乎是自愿被关进那里的喔。」
「——————嗄?」
这次我陷入更惨烈的混乱状态。狐狸自愿被关进牢房。不懂他的用意,甚至无法想像他会这样做。我有满腹疑惑,而茧墨优雅地继续吃着巧克力。
吃完小丑的脚、手、头,接着将身体放入口中。
「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和你见面。彷佛已经感到疲惫不堪才改变了想法,像是要把自己封进棺材里的心情呢。好了,小田桐君。」
茧墨张开双臂,学刚才的巧克力小丑的姿势。
脸上挂着嘲笑似的笑容问我:
「他说想见你,假使见不到你,那就直接被关着也没关系。」
我不懂狐狸为何提出这种要求,或许想要害你、下毒、还是要对你下咒。
听到茧墨唱歌般的声音,肚子开始蠢动。我想像起狐狸彷佛自言自语般地念出咒语,好可怕。孩子困惑地哭了起来,我赶紧安抚受我情绪影响而躁动不安的雨香。茧墨若无其事地说:
「那么你要怎么办呢?」
——————想不想和狐狸见面?
茧墨张开的双手彷佛天秤,她静静等候我的答覆。雄介和旋花乖乖地坐在地上,我看了他们一眼,用力咬着下唇。肚子好痛,皮手套下的伤痕依然扭曲着。
接着,我说出我的回答。
* * *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这么做。你不愧是很麻烦的家伙。」
茧墨半嘲笑般呢喃着,同时嘴里还咀嚼着巧克力。
既然知道我会怎么做,为什么还要问我?我深深叹息。
没多久,我们就一起站在茧墨本家的庭园里了。选择与狐狸见面的我再次与茧墨造访本家。寒冷冬日下樱花的黑色枝杆尽情伸展,围绕庭园种植的樱花树,给人阴沉的感觉。
天空灰暗迷蒙,看着这沉重的天色:心情也跟着郁闷起来。
「等樱花开了想让旋花看一看,一起去赏花吧。」
「赏花?赏花?那是什么?好吃吗?雄介,赏花这个东西好不好吃啊?」
「……你们这两只干么跟来啊!」
他们悠闲的对话让人头痛,连雄贪和旋花也莫名其妙地跟来了。
到现在都还没去关着狐狸的牢房,而是在庭院也是他们害的。他们一到茧墨家就吵着要参观庭院。我也莫名其妙地陪着一起参观。
茧墨也不介意,跟族长开会之前她根本没事做。
从奈午市前往位于长野的茧墨本家时,雄介他们也吵着要跟来,本来已经拒绝,但是旋花突然大哭还跑来抓着我不放,只好投降。雄介看着我,不满地嘟起嘴。
「有什么关系嘛,我很闲,跟去也无所谓啊。而且不知为何旋花很喜欢黏着小田桐先生。我的心情就好像女儿被抢走的爸爸。」
「哪有!她明明比较黏你。」
这时的旋花笑嘻嘻地抓着雄介的手。
刚才还拚命抓着我不放的说,我叹了口气。再这样参观下去没完没了,虽然我自己也还有点犹豫,但也该是时候去见见那只狐狸了。
「小茧,我想时间差不多了…………」
「嗯?啊啊,也对。差点忘了让你一起来的目的。我暂时还不打算去牢里。」
茧墨拜访本家的主要目的是和族长开会。而我虽是顺便一起过来,但也不希望茧墨这么快就忘记我来干什么。
茧墨轻轻拍了一下手,原本站在我们背后,穿着和服的两个女人便走过来。她们静静地站在茧墨身边,茧墨没有看着她们,对着年纪长她许多的人下命令。
「把雄介君他们带到客房,顺便准备一些点心。小田桐君则带到狐狸的房间去。」
后面那句指示彷佛让周遭的空气瞬间冻结,她们就这样呆立好几秒。随后才低头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遵命。」其中一人走近雄介与旋花,另一个人则迈开脚步,没有出声喊我,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慌忙地跟上她沉默的身影。
「…………小田桐要去哪里?」
忽然听见旋花的声音,一回头,她那对湿润的眼睛正望着我。
小小的双腿开始跑了起来,她放开雄介想跑来抓我的手。雄介立刻抓住旋花,从背后抱着她,让旋花激动地吵闹着。
「不要啦!不要不要不要!我也要一起去!旋花也想去!」
「不行!你去会造成麻烦,别去!旋花!」
「旋花也要去!一定要去!我要一起去!」
旋花大喊,脸上流着斗大的泪珠,让我有些担心。
从事务所回去之后,旋花就不曾这样哭闹过。而且她一直比较黏雄介,现在却像吵着要糖吃的小孩般大吵大闹。
「不要——带我去!旋花也要一起去嘛!」
为什么她这么想跟我一起去?
我不解地歪着头。但是我真的不能带她一起去找狐狸,现在也没时间安抚她了。因为刚才的女仆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我再次迈开脚步,背后的哭声更大声,不过雄介似乎已经拉住旋花。我加紧脚步,穿过庭院围墙上的门。
哭声逐渐远离,越来越小声。
最后终于再也听不见。
* * *
一进到屋子里,周围突然安静到有些沉闷。
黑到发亮的走廊上空无一人。
但是好像隐约地听到吵杂的声音。像是蜜蜂飞舞的嗡嗡声,感觉楼上有很多人。听说族长的房间就在二楼,好像有很多人聚集在二楼的样子。
难道除了茧墨的来访,还有其他活动吗?
很想问一下侍女,但是她的背影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回答的样子。
从玄关一路走过来,方向刚好和面向庭院的回廊相反。我们一路走到屋子最里面。客房设在能够眺望庭院的位置,平常客人并不会走进屋子内部。我知道我们正走向平时禁止进入的区域。这条走道主要是供仆人们使用的吧?路上陆续跟几个侍女擦肩而过。但是再往前就没见到其他人了,前方的侍女此时匆然左转。
侍女匆然消失在眼前,我揉了揉眼睛,仔细观察周遭才发现墙壁有一部分变成布。有些脏污的红色布帘与黑暗融合,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进去后左右两侧是涂成红色的墙壁,走廊狭窄颇有压迫感。
天花板也好低,普通的大人刚刚好能通过的空间。看着这涂成朱红色的墙面,很自然地联想到异界。走廊前方有个小小的女性身影。
刚才的侍女又如幽灵般消失。
我赶紧追上前,这次看见的是地上开了个正方形的空间,里头有楼梯通往下方。我走下楼梯,踩着发出声响的木板下停往下。走到一半时,楼梯变成和缓的螺旋状,觉得好像走到很深的地底,实际上差不多才走到约地下一楼的地方而已。
昏暗的另一头有盏灯,楼梯也突然到了尽头。
我来到一条砌着坚硬土墙的回廊。中央有个方形房间,狭窄的通路包围起房间四周。房间的墙壁连至天花板上,没有任何窗户。我观察左右,侍女再度消失。我只能扶着墙壁往前走。
走了半圈之后看见一扇木门,侍女就站在门旁。
她低垂着头,不发一语。我走近后,她深深朝我一鞠躬,
这时她才开口说话。
「——————就是这里。」
「………………感谢你带路。」
我也朝她低头行礼,但是她没有回应,像个不会说话的人偶。
门上的锁已经解开,我推开门,随着机械声响起,门往内侧打开了。
我握紧拳头往里头走。
一进去就看见木制的监牢。
颇粗的木条盖出的监牢围成方形,里头铺着榻榻米,堆着几本书。墙角有摺叠整齐的被褥,而那个以木板隔出的隐藏空间大概是厕所。大大的挂锁锁着牢门,牢房中央凌乱地摆着几张椅子。
而狐狸就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他翘着腿,手支着下巴。
他一脸无聊地看着书,然后倏地抬起头。
「——————…………谁?啊、原来是你。」
他说话了。狐狸不太高兴地皱起眉。
他的头发变成白色,发丝里的色素消退,成了满头白发。
脸颊依然削瘦,尚未恢复原本的样子。他没有戴狐狸面具,也没有拿那把深蓝色纸伞。整个人很不一样,我好像不认识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了。
日斗无视于我的疑惑,迳自说了下去。他的声音却没有改变。
「我叫你来你就来,你的思考模式还是一样难以理解。」
「日斗……你醒了。」
「很可惜对吗?我继续昏迷是比较不麻烦的结局。既能够满足你自我牺牲的精神,又不会造成任何损失。而我也不必再次麻烦的想东想西,毕竟失去自我这种屁话也得要在那个人有意识的情况下才能讲。」
——————啪!
听到我的话,日斗不耐烦地这么说着。他阖上书放在脚边。无聊地看着我,我咬紧牙关等候他下一句话。
但是他没有说什么,只拿起放在身边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我们都没有开口,陷入沉默。
「——————然后呢?」
「我没有特别想说的,也没有话想跟你说。我人在牢里,门上了锁。一切都已结束。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
他耸了耸肩,我看着眼前的牢笼。狐狸的确被禁锢了。他没有办法一个人突破这监牢。所以即使狐狸清醒,我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变化。这样的事实让我很吃惊,但我立刻舍弃这样的想法。他应该还有办法逃出去,是他让人叫我过来见他的,我不能轻易相信他的话。
「是你叫我来的,怎么会没有话想对我说?」
「啊,有一件事想说。说完就结束了。」
——————说完就结束了?
狐狸倏地站起身,从脚边那堆书里找出一个东西。
他从一本书中抽出某个拿来当成书签用的物品,然后将它扔给我。
「这个给你。收下吧。」
银色的物体成抛物线抛出,我赶紧伸手接住。
原来是一把钥匙。大得夸张的钥匙在掌心闪闪发亮。
我愣愣地看着它。这里只有一个东西需要钥匙,我将视线移到牢门上的挂锁。狐狸拿起书,再次翘腿。他摆出和刚才一样的姿势说:
「——————永别了,小田桐。我们应该没机会再见面了吧。」
他打开书本,没再多说什么。看样子这次的对话已经结束。
「你……这是什么意思?喂!日斗!」
我拿着钥匙抓着监牢,脸靠在仅能让手臂通过的牢墙。
日斗颇感厌烦似的摇头,眉头微微皱起后说:
「吵死了。我才想问你是什么意思。我说小田桐,你不是觉得少了我比较好吗?为什么还不满意这样的结果?」
头好痛。我想起茧墨的话。她说狐狸待在牢里对我是很好的结果,但是我不懂。狐狸应该不是会乖乖被监禁的生物。
还有,牢房的钥匙怎么会放在他那边?
「啊,该不会以为是陷阱吧?你这么怀疑也有道理,同时表示你已经没有以前那么蠢。我拿着自己牢房的钥匙确实很奇怪。」
「这的确让人怀疑,但不只如此……你一定偷偷计划着什么,给我钥匙一定有什么企图吧?」
「你问题还真多耶。话先说在前头,那把钥匙真的是这间牢房的钥匙喔,不相信的话可以开开看。」
狐狸用下巴指了指门上的挂锁,我的心蹦蹦跳着,这是不是他设下的陷阱?但是,若真的是牢房钥匙,他为何不自己打开锁走出去呢?我小心地将钥匙插入锁孔,调整呼吸后转动钥匙。
——————喀嚓。
喀嚓一声,锁打开了。我立刻再锁上它。
「茧墨家是进献给『茧墨阿座化』疯狂且盲目信仰下的产物,对那些无法成为『阿座化』的女人不屑一顾。所以有很多女人将执念寄托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除了我母亲以外有很多人都这样做。」
狐狸自嘲似的弯起嘴角。他看着呆呆地站立着的我说。
「基于这种原因,拥有超能力的我身上的精子也显得弥足珍贵。几个礼拜之前,有个女人偷偷潜入,她诱惑并威胁我,我从她那里抢到了钥匙。但是出去又很麻烦…………所以才把钥匙给你。」
——————我已经厌倦一切,接下来就让我如行尸走肉般活下去就好。
狐狸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我茫然地重复着他的话语。
「…………如行尸走肉般活下去?」
那个曾经执着于阿座化名号的狐狸?那么渴望获得崇高地位的狐狸竟然这么说。
我的低语让狐狸笑了。他的眼神闪过类似已经活了很久很久的疲惫。
「我曾经体会彷佛过了一百年想死却死不了的痛苦,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这样的下场也是我自己选择的,不会后悔。虽然常常有奇怪的念头出现。」
狐狸笑得更深了。他的手朝向半空一张一合。
他手上已经没有那把深蓝色纸伞。
「——————反正我从一开始就只是个仿制品。」
事到如今,就算挣扎着不愿意接受事实也没用。
日斗恨恨地说完便不再开口。我想着他话中的意思。
狐狸决定在牢房生活,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一切都能皆大欢喜地画下句点。但为何心中却无法平静?我没办法放心,也不能相信他的说辞。
同时,有股很想大叫的冲动。
——————这样真的好吗?
「…………为什么要把钥匙交给我保管?」
我故意改变话题。隐藏真正的想法,改问他给我钥匙的理由。狐狸抬头看我,眼神甚至有些温柔,他喃喃地说道:
「如果想杀我随时可以过来。我相信你救了我之后一定常常感到后悔吧?」
我希望当你肚子上的伤口疼痛时就会产生杀我的念头,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他诱惑般说着,出乎意外的提案让我视线染上一片血红。
肚子里的孩子开始哭泣,他过去所给我的伤痛也一并浮现脑海。因为他而死去的人们也陆续出现。让人颤抖的怒意烧灼着大脑。
但是这些都是已经消化过的情绪。即使如此,我依然决定不杀狐狸。用力握紧双拳,皮手套发出摩擦声,我对着眼前的笑脸说:
「我不会杀你。因为我不希望跟你一样一辈子背负罪恶感活着。」
「随便你怎么想。你就抱着恶心的伪善到临死之时再后悔吧!总有一天你会后悔把我带回来。你一定会。小田桐、君,你的伪善就是这种程度的烂东西。人的怨恨不可能轻易消失。」
你的憎恨跟你肚子里的孩子一样不会消失。
彷佛有一块热烫的东西烫着我的喉咙,我趁它爆炸之前转身离开。
冲出那个房间并用力甩上门,我不再回头。不等侍女迳自冲到楼梯,在鲜少人经过的走廊上奔跑,撞到几个仆人但我没时间一一道歉。脚步凌乱的我跑到尽头的檐廊后粗鲁地坐下。
很想扔掉那把钥匙却又办不到,只好先塞到胸前的口袋。
丢不掉钥匙的我拿出香烟,点燃后深吸一口。逼自己赶快冷静下来,不能中了对方随意的挑衅。他那个杀死他的提案,可能只是活腻了的狐狸最后的恶作剧。杀死狐狸根本不在我的选项之内。
我不想杀人。想要对方死就杀人,之后一定会后悔。
——————但是,杀了真的会后悔吗?
在还没进一步胡思乱想之前,我捏熄手上的香烟。霎时飘出一股合成皮烧焦的臭味。香烟烧穿手套烫伤皮肤,松开香烟后我抬起头,不禁双眼圆睁。
因为眼前有个陌生的少女正静静观察我。
乾枯的樱花树下,出现白色的身影。
精致的蕾丝裙摆正迎风飘荡。那是一套让人联想到婚纱的纯白洋装。满头雪白的发丝,看上去彷佛戴着头纱,紧身的剪裁把她的身体紧紧包住。她让我想起狐狸身边那个全身雪白的小女孩。但是她的眼珠却是黑色,否定了不祥的联想。那对如黑夜中的湖水般的眼眸正凝望着我。
白色的少女绽放出一抹微笑,温柔的声音传至耳里。
「啊、还以为你不在这里呢。你是不是小田桐勤?」
她怎么认识我?浮现这个疑问的同时,我发现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人。
他刻意隐藏自己,如空气般存在着。他穿着西装,绑起杂乱的头发,像在保护少女般伫立一旁。不记得见过他,却又觉得哪里有问题。
他匆然拾起头,用那对濡湿像小狗般的眼睛看着我。
接着深深鞠躬,状似怀念般地说:
「好久不见了,先生,您还好吗?」
这个声音我有印象。无法置信的冲击朝我猛烈袭来。
我张大双眼喊出他的名字。
「你是——————久久津?」
* * *
从前有个男人像只狗般被豢养着。
狗儿咬死主人,挣脱项圈逃胞了。
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名为茧墨千花的女人计划吃下茧墨阿座化的肉。久久津就是被千花利用来执行计划的男人。千花把他当狗一般对待,强迫他帮忙杀死茧墨阿座化。但是久久津背叛了千花,反过头来咬死主人。
之后他便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个久久津现在就站在我面前。
站在陌生的少女身旁。
他们两人像是年轻的主人与管家。久久津脸上有着温和的笑容,我和他同时都想开口说话,但少女却扬了扬手阻止我们。
她轻轻碰了久久津肩膀,久久津便半蹲并抱起少女走到我面前。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少女,少女踩着久久津的膝盖轻盈地跳下来。
白色的裙子柔柔地飘起,她如贵族般屈膝行礼。
「初次见面。我叫唐缲舞姬,今后请多指教。」
她抬起头,那对半闭着的爱困眼睛看着我。
「就算你不认识我也不对我造成影响,只是,我还是希望你能记住我这个人。与其被遗忘,不如被记住比较令人开心呢。我讨厌被人遗忘。」
她的声音甜得彷佛可以挤出蜜来,她举起一只手比着久久津的方向。
「这位是我的久久津,你们两个应该认识吧?」
「我叫小田桐勤。我的确认识久久津,你是谁?」
「没想到你私下交了朋友,意外地让我很生气喔,久久津。我觉得好惊讶,我竟然会生气,」
少女无视于我的提问,歪着小巧的头换上恶毒的语气说着。
久久津深深一鞠躬,腰弯到极限,他惶恐地回应。
「实在非常抱歉,公主殿下。先生……小田桐先生是我少数的恩人之一。除了他以外就没有其他朋友了。我可以发誓再也不跟先生见面。」
「你在说什么啊。你可以跟朋友见面啊。没错,跟朋友在一起会很开心喔。是我所不知道的、属于你的快乐。虽然我没有朋友,但是我知道喔。」
呵呵。这个叫舞姬的少女笑了。我茫然地看着他们两人。
久久津还没站直身体,他说话的语气跟以前不太一样,但是表情和态度没有改变。看着他拚命讨好主人的样子,我很自然地问出这个问题。
「——————…………久久津,你现在在做什么啊?」
我不知道舞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久久津逃走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但是咬死主人后逃跑的他,为什么再次成了另一个主人豢养的狗?
「我自知失礼,先生,请您容许我这个狗畜生这么靠近和您说话。」
久久津靠近我低声说道。他又恢复了以前的说话语气。连谦卑的用词也一样。他偷看着舞姬的方向,一边迅速地说着:
「那个啊,之后又发生很多事情,我又找到了很好的主人。如果有空再跟您好好聊。现在很抱歉,我跟公主殿下一起没办法多说。」
说完,久久津站直身体,再也不看我一眼。他的举动让我错愕,『找到很好的主人』是什么意思?一个正常的人类根本不需要『主人』这种东西。
我张开有些干渴的嘴巴,努力组织出完整句子。
「等等,久久津。我还有话想问你。首先,为什么你会在茧墨家?舞姬小姐,抱歉,我很久没见到久久津了,可以让我们谈一谈吗?」
「我们为什么在这儿?咦?原来你不知道啊?没想到别人比我想像中的还不熟悉我,好生气、好令人惊讶。想不到我这么没耐性。」
舞姬温柔地微笑着,她还是没有搭理我。一旁的久久津站的直挺挺,随时等候主人下令,看也不看我一眼。
突然有点火大,正常人都会好好回话吧,竟然自称是狗是怎样?
「久久津,听我说,看样子你依然觉得自己是条狗,但那是……」
「咦?原来你在这里啊,小田桐君。」
悠闲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怒吼,我慌忙地回头看。
茧墨站在我们后面,她拿着阖上的纸伞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找你好久了,从牢房跑出来没关系,至少也该跑去好找一点的地方待着啊。有麻烦的客人上门,会谈陷入僵局。懒得陪族人开会了,我们回去吧。雄介君跟旋花君都已经准备好出发了,只剩下你罗。」
茧墨不耐烦地叹息,她的心情好像比之前更差了。
从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她不悦的情绪,我记得她曾经出现过如此烦躁的反应。
当下的情绪反应,和与狐狸对峙那时一样。
「…………麻烦的客人?发生了什么事吗?」
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小心地询问之后,茧墨弯起嘴角,顺畅地回答道。
「有人跑来本家,说她想要狐狸。茧墨日斗对茧墨家而言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甚至是有害的。他只可能是引燃新事件的火种。在我们不知如何处置时,却有人跑出来说想要高价购买这无用之物。本家很多人都赞成这项提议,反正收留他也很辛苦,要是放他出去,又不知他会做出什么坏事。不过我想他对于自己被当成货物买卖,应该会感到很不满吧。」
想要买狐狸。这难以理解的要求让我脑袋陷入混乱状态。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人不是可供买卖的物品。而她得到狐狸之后又有什么企图?
我想起另一个很想要狐狸的人。那只美丽却不祥的黑猫身影闪过脑海。黑猫,也就是神宫悠里爱着狐狸。现在除了她,又出现了一个想要狐狸的人。
「你又发呆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跟那个人聊天吗?」
茧墨叹息。她优雅地挥着纸伞,红色的前端绘出弧形,如针一般指出某一点,而那一点就是白色少女站着的地方。
「——————我说的客人就是她。」
舞姬缓缓地点头并微笑。
像是觉得害羞似的红了双颊。
* * *
「当然,我也是有羞耻心的呀。这个身体前天才刚满十八岁,还不够成熟,才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么害羞的事情说出口。但是若因此而觉得羞赧也很失礼。毕竟我现在有求于你,至少得光明正大地对你提出我的请求,并尽量含蓄地说……我的愿望就是得到他的种子。」
呃……这样一点都不含蓄。舞姬抬头挺胸地端坐在椅子上。
久久津依然随侍在她身旁,连表情都没变化。
我跟茧墨对看一眼。雄介在旋花问「什么是种子?」之前迅速遮住她的嘴巴。
茧墨头痛地按着额头,她压低了声音说道:
「搞什么,一个接着一个——————全都是些笨蛋。」
毒辣的低语,难得地这次我却非常认同茧墨的意见。
久久津开车带我们来到舞姬家,她家位于离茧墨本家约三个小时车程的地方。但是我怀疑这路程有灌水嫌疑,毕竟我们根本没有开到其他县市,怎么可能开三小时才到?
这栋四层楼建筑的房子有着奇特的外观。乍看之下很像一座塔,周边是住宅区,这房子像是在清静的乡村住宅区中盖出的怪异高塔。附近的房子里好像没有住人,全都是空房。
不知道附近的居民怎么看待这栋奇怪建筑,但是它在这里很明显是个格格不入的存在。所有超能力者的居所几乎都会被邻居避而远之。
这栋房子除了是住处,同时也是舞姬的工作室,里头放满了人偶。
现在舞姬身旁就摆满无数的人偶,尺寸从小型到巨型都有。等身大的人体仿制品到处都是。久久津身边就有一个巨人人偶,布满血丝的眼珠反射着光,厚实的舌头上连味蕾都做出来了。
唐缲舞姬是个有超能力的人偶师。
她的祖先是人偶师与活人偶所生下的孩子。这不可思议的故事也是她祖先表演时的开场白,真假未经证实。但是她的祖先能够制作出几可乱真的人偶,让故事多了几分可信度。
工作室所制作出的价格最高的人偶,外型几乎跟真人一模一样,刚才她还这么说。
为了延续家族所遗传的超能力,她必须寻找一个适合的丈夫。
「超能力者互相结合所生下的孩子,遗传到超能力的机率很高,但是也不需要因此而选择日斗啊。虽然不知道有无年龄相当的对象,但是若你真想生孩子,还有很多人可以选吧?要是对方很穷,你还能以更便宜的价格买到种子喔。」
「不是谁都可以的呀。我一直在寻找能力很强的超能力者,我听说了你和他之间的战争,也听说他孕育出一个白色的孩子,我对和我拥有类似能力的人很感兴趣。不然若两种不同的超能力相冲,生下什么奇怪的东西就糟糕了呢。」
你们无法察觉我的用意真让人伤心,其实我是个出奇爱哭的人喔。
舞姬按了按眼角,做作的举动让茧墨皱起眉头。
雄介则呕了一声。旋花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不自然地僵硬起来,好像很怕这房子里的人偶。
「真可惜,那个白色的小孩不是他用超能力孕育出的产物,只是他碰巧得到的物品,现在也已经消失。放弃吧。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这么急着生出下一代?」
最后那句话问的有些突兀,看来连茧墨乜觉得舞姬的要求很匪夷所思。
舞姬撩起头发,轻柔地将发丝拨到背后。
「关于那点我已经听说过很多次,但我想要直接跟日斗确认清楚。除了本人以外的人所说的话都可能是谎言,至于为什么我这么急着生……你们看了我的头发就能明白吧?如果还没发现,那我会很难过唷。」
那头顺滑而丰盈的白发披在肩上,像戴着新娘头纱般美丽。她状似难过般将脸靠在椅子扶手上。她摸着久久津伸出的手,继续说。
「这个房子除了人偶以外就只有我跟久久津。我们家族的超能力只传给一个子孙,除了继承人以外,其他的小孩成长到一定的年纪就会被卖掉。父母也会死。」
他们家族规定只有超能力者本人能够住在这间工作室。
她并不觉得自己孤单,她挺起胸膛朗声说道:
「我们家族的人,头发的颜色会渐渐消失,很年轻就会死掉。如果不早点生孩子,过了适合怀孕的时间,生产将替我们带来生命危险。或许我们真是人类与人偶的后代,连基因都跟正常人不一样。
尽管她用悲剧的口吻述说,眼神却放松得像是有些想睡觉。依然令人猜不透她的话是真是假。茧墨轻轻叹息,厌恶似的挥挥手。
「原来如此。谢谢你的说明,但是我的结论依然不变,请你放弃买日斗的念头,」
「我早就知道你的结论是什么。可是你的结论并不会影响我的想法喔。我想要的东西就是想要.想得到的东西也一定会想办法弄到手。即使身边已经有了久久津,我还是想要日斗。来谈谈吧。我们还是先谈一谈比较好。」
舞姬交握双手,面带微笑。茧墨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真是棘手。
茧墨完全不想理会本家的意愿,虽说本家的人极尊重她的意思,可是若茧墨想拒绝舞姬,只怕本家的人不会轻易答应。茧墨散发出冷冽的气息。
舞姬歪着小巧的头颅,第一次朝我、雄介还有旋花看了一眼。
「小田桐先生和这位……请问你是谁?听我们谈话是否觉得很无趣呢?我很重视我的贴心度喔。在现今的社会体贴是很重要的东西。久久津、久久津,能不能替我招呼这几位贵客?」
「——————遵命。小的必定会执行公主殿下的请求。」
久久津深深一鞠躬。舞姬听了很开心地摸了摸他的头。真是充满爱的动作。久久津挺直腰杆,虽然面无表情,还是看的出他很开心。
「演出的节目交给你决定,想选哪一个呢,久久津?喜欢哪一出?」
舞姬支着下巴询问,演出节目是什么啊?我和雄介对看了一眼。
旋花的嘴还是被雄介捣着,不知为什么她全身紧绷地站着。
久久津露出微笑。
接着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想表演『狗的故事』。」
* * *
墙边的楼梯造型诡异。
地上开了一个洞,楼梯从洞里延伸出来,角度极陡。一个不小心跌下去很可能会跌断颈骨。
在久久津的带领下我们前往四楼,抓着扶手踩在狭窄的楼梯上。
雄介夹着球棒,背着旋花。
旋花疲惫似的闭上眼睛,雄介有些不安地回头看她。
「喂,旋花。怎么了?想睡觉吗?还是身体不舒服?」
「嗯,没事。雄介,我没事啦。旋花不要紧,已经习惯了,嘿嘿。」
旋花笑了笑。爬到二楼时,雄介停下脚步。他放下旋花,用额头碰着旋花的额头。搔痒的感觉让旋花又笑了,但是似乎没什么精神。
「好像没发烧,但是真的没事吗?」
「先生,怎么了呢?那位小姐是不是不太舒服?」
「是不是太紧张了呢?旋花,你没事吧?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没事、没事。我……不想麻烦大家……所以,不要紧。」
听到我的提议,旋花固执地摇摇头。于是我们决定先到预定的目的地——四楼再说。我们走在往四楼的楼梯上,久久津愉快地说:
「舞姬公主说要拜访茧墨家时我吓了一大跳呢。那里对我来说是很可怕的地方。虽然和先生碰面让我的心情很复杂,可是又觉得非常开心。」
久久津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容。这时我才注意到一件事。
我看着他的右手。被雨香吃掉的部位现在装着一个奇特的零件。那是一只尚未上色、像骨头般的人手。右手腕装着那只假手,戴着覆盖着手背的手套。
「这个很棒吧?先生,这是舞姬公主赐给我的手。经常需要替换,所以没有上色,可是跟之前的手一样好用喔。舞姬公主好温柔,不会打我骂我,简直是女神!舞姬公主对我这么好,我觉得好幸福喔。」
久久津堆起满脸的笑,不好意思起来。但是我无法认同他的话。
脑海中浮现出舞姬的身影。老是一副想睡觉的样子,说话语气看似甜美,实际上却很恶毒,让人猜不透。实在无法认同久久津跟她之间的关系。
「久久津,我认为你并不是狗。不要忘了这一点。」
「我是狗啊。我……所以公主才让我待在她身边啊。这样就够了,光是待在公主身边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我想起舞姬说过的话。她的家族规定是只有超能力者本人才能够待在这间工作室。但是久久津却例外。
若是他的例外是因为舞姬认为他是只狗,那也太悲惨了点。
「我……并不认为这样能称作幸福。」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口了,久久津听了露出哀伤的眼神,他还想说些什么。
「有没有搞错啊?这个人是不是被虐狂?」
「雄介,注意你的用词好吗?」
雄介不客气地提出疑问。久久津撇了撇嘴,斩钉截铁地宣言道。
「我才不是被虐狂………………我只是一只狗!」
「也就是说你不只是被虐狂,还是个超级被虐狂。原来如此啊。」
哇——世界果然很辽阔呢。这就是最好不要太深入了解的范畴啊。
雄介颇佩服似的点点头,我避开旋花的注视,偷偷揍了雄介的头。他发出小声的哀号。久久津沉默了几秒,别过头。似乎是觉得没有必要再跟雄介说下去。
没多久我们就走到四楼,整层楼没有隔问,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墙边放着一些人偶,各种年龄的人偶都有,尺寸与真人无异。它们穿着古代的服装,形成一个村落的居民。
这层楼的三分之一是木造舞台。舞台上的红色布幕现在已经打开。
简直像是个戏班一样的规模。
久久津骄傲地张开双臂。
「欢迎各位大驾光临!」
『欢迎各位大驾光临!』
除了久久津的声音还听到许多人的声音,我慌张地四处张望。
——————喀嚓、喀嚓、喀嚓。
人偶们喀喀喀地跑出来,没有人操纵,它们却能自己前进,造型刻意做的很朴拙,关节也裸露在外。它们自由行动的模样让我想到一个东西。
「这些假人看起来好欠揍。我的球棒也低吼着想出动了。」
「它们很像那个白色的小孩。是因为舞姬对日斗很着迷的缘故吗?」
在我们说话的同时,人偶们还是继续动着,它们走到久久津身边,久久津一挥手,它们便一起向大家行礼。久久津自己也跟着深深一鞠躬。
「如何呢,先生?很多喜欢人偶的普通客人会来工作室,我们常演出人偶剧来招待客人们。在阿座化小姐与舞姬公主谈话时,请各位观赏人偶剧打发时间。」
久久津与人偶们再次行礼,旋花揉揉眼睛,从雄介背上下来后坐在地上,我们也跟着在旋花身边坐下。雄介温柔地摸着她瘦弱的背。
突然有三具人偶往前方一站,露出脸来。三个夸张的鹰鼻在眼前摇晃着。
三胞胎老婆婆用高亢的声音说:
『客人,您觉得无聊吗?』
『客人,您觉得无聊驹?』
『客人,您觉得无聊吧。』
三个老婆婆咯咯笑着,它们背后、舞台右侧出现一个东西。
生锈的金属摩擦声响起,一个骑着单轮车的小丑摇摇晃晃地前进。他撞上一个穿着粗俗洋装的女孩,两人笨拙地摔在一起。
年约五十多岁的绅士叼着烟斗颇感叹地摇摇头,声音了亮地说着。
『让客人感到无趣实在太丢脸了。不管是对变戏法的,或者演员还是歌手来说都一样。』
『既然如此,那我就为了您献上全新的表演。』
从地上跳起来的小丑摇摇头,脸上的红鼻子跟着摇晃,他接着说。
『首先是一个故事,类似寓言的一个故事。』
『从前从前,在某个地方有一只忠诚的狗儿与诚实的主人。』
疯狂的笑声响起,身材瘦干的男人站了起来,他的手上停着一只小鸟。他张开扭曲的嘴,手上的机械鹦鹉则继续扬起突兀的笑声。
『但是我话要说在前头喔,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却没有说教的成分。』
『说教、说教、说教、说教、说教、说教、说教、说教。』
人偶们一起伸出手,像要抗议似的大喊。接着它们迅速往左右退开,队伍中央出现一个俊美的青年。
蓝色的玻璃眼珠闪闪发光,他朗声说道:
『人们总是爱说教。就算大声要求也没有用,说教这玩意儿根本不存在于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里隐藏着某种意义,却没有说教这种冠冕堂皇的东西。』
他如乐团指挥般挥舞双手,不停用力转动手臂。人偶们陆续点头,青年的手臂动作渐渐变小,同时说话的语气也收敛,改为温柔地呢喃。
『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请坐下听故事吧。』
『我们还准备了红茶,想吃点心的话也应有尽有。』
久久津真的端来了茶杯,从舞台上方登场,接着跳下舞台替我们准备红茶。他将茶匙放在盘上,旁边是饼干与甜点。
然后那个沉稳的声音开始结尾。
『反正,这只是个无聊的故事。有关狗儿与骸骨的故事。』
热闹的音乐不知从何处响起。
诡异的舞台就此展开序幕。
* * *
这音乐很像是旋转木马会放的,华丽但冷清。清脆的乐声中出现突兀的声音。小丑吹奏着破旧的喇叭出现在舞台前方。
他吹出尖锐的喇叭声音,用和乐器一样尖锐的嗓音说,.
「——————第一幕。狗儿是如何昏倒,而它又是如何被人收留。」
突然响起喀啦喀啦的怪声音,舞台中央出现一个玩具小狗。锡制的身体装上老旧的车轮,脸和身体胡乱地贴上狗的毛皮。
脏脏的耳朵一上一下地拍打着,看得见金属关节的脖子正左右晃动。
——————汪、汪、汪、汪!
「唉……人生怎么会如此空虚?」
机械式的狗叫声与温柔的人声混在一起,久久津替故事说旁白。
他坐在舞台前方,一个做成树根的椅子上替玩具狗翻译出想说的话。
手里拿着像是剧本的小册子。看见那本册子我懂了,虽然人偶们像演员般移动着,但实际上它们只是照着设计好的模式动作。舞姬问久久津想要表演哪出剧给我们看,可能这些人偶们已经事先被安排好,能够表演数种不同剧码。现在我们所见到的表演,应该就是来自于舞姬的超能力。
这些做成人或狗儿的人偶们演出预先排好的剧情。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我的要求不多,只想要人类的爱。想要有人能温柔地对待我。但是,这点小小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人生也太空虚了吧?若能实现这个愿望,我死不足惜。可是,我还没感受到人类的体温却快要死掉了。」
玩具狗口中吐出一块红色的布,满是皱折的布垂下来,代表狗的舌头。狗下巴不住地痉挛,突然往前一倒。
轮子空转,但是不管怎么转动都无法让玩具狗重新站起。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唉,好空虚、好难过、好痛苦。愿望落空,一切都没有改变。早知如此我就不该逃出来,但是,那里根本是地狱啊。为了维护尊严,我不得不逃。我想获得自由,而我也真的得到自由。可是结果却是挨饿。想不到干渴竟如此痛苦。」
轮子继续空转,坐我旁边的雄介打着呵欠,不知为何旋花却冷冷地看着玩具狗。轮子转动的速度越来越慢,狗儿开始发出悲鸣。
——————汪、汪、汪呜!
「至少该赐给我一个好主人吧?」
沉痛的哀号响起,这时舞台左侧出现另一具人偶。
是个穿着朴素的女孩,她步履轻快地走了过来,看见玩具狗之后停下脚步。动作夸张地按着嘴唇,她静静做出更多表示惊讶的动作。
女孩大步走近狗儿,她拉起裙摆坐在地上。
接着打开水壶盖子,做出让狗儿喝水的动作。水壶其实没装水,但是狗见的嘴还是一张一合。像是正在喝水的样子。女孩温柔地笑着摸了摸狗儿的头,玩具狗的轮子总算又开始转动。
喀啦、喀啦。轮子的转动速度越来越快。
狗儿恢复元气,它大声叫着。
——————汪!
「——————难道!」
狗儿摇着尾巴,它的尾巴是一个小小的风扇,此时正以猛烈的速度转动着。女孩抱起狗儿,让它的四颗轮子接触地面。狗儿在女孩身边转来转去,开心地叫着。
——————汪!汪!
「——————你是神吗?」
舞台的布幕此时倏地落下。
红色的布遮去所有视野。
* * *
奇特的人偶剧陆续进行。
狗与女孩的故事在眼前上演。
——————汪、汪、汪、汪呜!
「就这样,我遇见了很好的主人。」
玩具狗发出的声音与久久津的声音重叠在一块儿。单调的狗叫声配上旁白说明。
两个声音听在耳里让人觉得诡异,另一方面,那个女孩却沉默不语。除了狗儿以外的角色全都没有台词。那些人偶只用夸张的肢体动作表达角色的情绪。
明快却空虚的音乐播放着,与剧情的进展毫无任何交集。狗儿与女孩过着安稳的日子,狗儿尽心尽力地对待女孩,出门时背着女孩;替女孩运送物品;帮女孩做家事。它为了女孩辛勤工作,同时不停地说着。
——————汪、汪、汪、汪呜!
「我多么幸福啊!好幸福,这是我的福报。」
舞台上以喜剧的演法表现出狗儿与女孩平时的生活,但是某一天他们的生活产生了变化。
住在附近的老婆婆经过狗屋,她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的盯着狗屋里头瞧。接着她高举起手中的拐杖,双脚也高高抬起,双目圆睁,嘴巴张开。
老婆婆似乎看到什么让她很吃惊的事情,她夸张地挥着拐杖并离开。狗儿此时正熟睡着,根本没有察觉狗屋外有人经过。
隔天早上,村民们包围了女孩家。
一直到昨天都还和气地对待女孩的人们举着双掌,彷佛正责备着少女,我们听不到村民们无声的批评,但是他们的举动和表情就像被恶鬼附身一样凶狠。
厌恶、杀意、轻蔑、憎恨、厌恶、杀意、轻蔑、憎恨。
村民们的表情严重地扭曲,不像是人类会有的表情。
女孩从舞台上绘制的房子中采出头来,她张口无声地哀号着。
她逃进布景后方,满是憎恨的村民们仍然不肯放过她,每个人都怒吼着冲进女孩的家,狭小的门里霎时涌入许多人。
接着房子的布景发出轰然巨响倒下,压住了伤心的女孩。
老婆婆拿着拐杖打着房子,肉店的男老板也用手疯狂攻击,小孩子们在颓倒的房子上跳来跳去,乞丐朝房子吐着口水。他们一心一意地想杀死已经被房子残骸压在地上的女孩。
村民们可怕的恶意让我倒吸一口气。我担心地转头看着雄介与旋花,但雄介却一脸无聊,而旋花则像是威受不到任何情绪般面无表情。她的样子有些奇怪,但我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说话,所以最后还是只能将注意力放在人偶剧上。
还是别打扰演出比较好。
暴行无声地上演。村民们还是没开口说话,只听见狗儿疯狂地吼叫。悲痛的叫声传入耳里,但是村民们还是不肯罢休,真的想要杀死那个女孩。
汪汪汪!嗷呜!汪汪汪!嗷呜!汪汪汪!嗷呜!嗷呜!汪汪汪!嗷呜!嗷呜!、汪汪汪!嗷呜!汪汪汪!嗷呜!汪汪汪!嗷呜!汪汪汪!嗷呜!
久久津并未翻译这些狗叫声,他低着头捣着耳朵。
仿佛只有他听见了那些村民们的怒吼。
过了一会儿,骚动平息,房子布景被斧头砍破。
村民们从布景里拉出已经破碎不堪的女孩人偶,他们不知碎碎念着什么,运出了女孩的遗体。像是舞台刚开幕时那样,他们迅速地退至左右两旁。
舞台上出现一条通路。
而女孩的遗体就从这条路运送出去。
路的尽头是一扇巨大的窗户,温和的日光从冬日的天空缓缓照射下来。
狗儿像被冻结般一动也不动。它看着主人的尸体,而村里的女孩们则跑到它身边。
她们安慰着可怜的狗儿,摸着它的头,不知对狗儿说了什么。
狗儿此时拥有许多曾经渴望着的爱。可是,狗儿并没有回应。它不发一语,连叫也不叫。
女孩的遗体被搬到窗边,两名壮汉抱起女孩。
接着将遗体扔到窗外,几秒后传来物体落水的巨大声响。
下一秒,出现颇具爆发力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啊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从未发出声音的人偶们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彷佛化为具攻击性的硬块击中耳朵。村民们捧腹大笑,明快却空虚的配乐戛然中止,只剩下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邪恶笑声依然响亮。笑声中有个轻微到有些悲哀的声音。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狗儿开始移动,它挣脱了村中少女们的怀抱。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轮子速度持续增加,狗儿迅速地跑在村民行列之中。
同时久久津站了起来,他将剧本摔在地上后立刻冲了出去。他抓起那只玩具狗抱在胸前,冲动地跑了起来。
他毫不迟疑地跑在由村民们所围成的道路尽头。
接着他的身影就这么消失在窗外,过了几秒,人偶们砰地一声瘫倒在地。
没听见落水的声音。
「——————久久津!」
我大叫一声冲到窗边,他在搞什么啊?到底想干么?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慌忙地往窗外一看,只看见满是潮湿青苔的庭院与青绿色的池塘。
久久津浮在池塘上,双手抱着女孩的人偶舆玩具狗朝我挥手,
湿透了的浏海紧贴着额头,他笑容满面。
刚才应该是人偶陆续摔在地上所以才听不到他落水的声音吧?
我安心地吐出一口气,擦去刚流出的冷汗。湿答答的久久津从池塘站起,像狗狗般甩了甩身体,慌慌张张地冲进后门。看来他并没有摔伤。
我走回座位,雄介正呼呼大睡,接着看了旋花一眼,她笑嘻嘻地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不希望吵醒雄介。我点点头,在她身旁坐下,
过了几十分钟久久津才再度回到四楼。身上换过衣服,西装的颜色不一样了。但是头发还是湿的。他将女孩与玩具狗扔在地上。
湿漉漉的两具人偶就这么紧紧地贴在一块儿。
「非常抱歉,让您久等了。先生,觉得如何?我们很少演出这个故事,因为剧情有些太超现实了。不过呢,最后跳窗的这一幕颇受好评喔。尤其是那些兴趣恶劣的客人们很爱看呢。那些客人果然很需要刺激。」
「你该不会是觉得我就是这类型的客人吧?我是真的担心你会受伤。」
就连我也忍不住有些生气,久久津紧张地摇头,发梢的水滴四处飞溅。我不管他的反应,继续发飘,怒意让人无比烦躁。
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这不是把跳窗行为当成演戏就没事的状况。
「为什么突然跳下去?要是跳的不准很可能会受伤,你知道吗!你应该更爱惜自己的身体才对!开什么玩笑?能不能适可而止啊!」
「小的不敢!我并不希望让先生您留下不愉快的回忆。真的是非常对不起!只是觉得若是先生一定能懂这个故事,」
「我……能懂?」
什么意思?我狐疑地皱眉,久久津朝我用力点头。
突然他语气一转,像唱歌般低吟。
「『但是我话要说在前头喔,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却没有说教的成分。』」
他唱出刚才表演里的一段句于。我倒装了这个句子说看看。
也就是说,不是个说教的故事,却具有某种意义?
「先生,您懂这个故事想说什么吗?为什么女孩会死?为什么村民们会排挤她、讨厌她并置她于死地呢?」
「…………喔?原来是这样啊。是这个意思。哼,无聊。」
雄介忽然开口,他轻轻咂舌,看来已经醒了。久久津不理会雄介的回应,依然静静地等候我的回答。
我想了一会儿,才发现答案。
为什么由人声替狗叫声配上台词?为什么那么小的狗儿竟然背得动女孩?
为什么老婆婆看了狗屋会那么惊讶?为什么村民们会跑来责骂女孩并杀死女孩?
为什么最后久久津要抱着狗一起跳窗?
「…………狗儿代表人。女孩救了一个倒在路边的人,将那个人当成狗儿豢养。这件事被村民发现,就聚集起来谴责女孩并杀死女孩。我说的对吗?」
「正是如此。那个被豢养的人追随死去的女孩,跟着自杀了。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狗儿的故事与久久津的遭遇颇为相似。人类饲养另一个人类而遭受谴责。尽管豢养关系里存在着爱,却不是正常的行为。是这个意思吧。
「————还有,先生。在这个故事里最可怕的是那些村民。」
好奇妙的结论。我对上了久久津那对哀伤的眼神。
「他们亲手摧毁了狗的幸福,狗只是只狗啊。即使逃离了残酷的主人,也无法变回人类。所以,女孩才将他当成狗来疼爱。这样根本没有问题啊!狗与女孩过着幸福的生活,只是村民们残忍地杀害了女孩而已。」
他热切地述说着,想法还是一样非常扭曲。脑海响起刚才那明快又空虚的配乐,还有那出剧。
女孩与狗的确过着很幸福的日子,在老婆婆出现之前生活很平静。在村民们毁了一切之后,被女孩保护着的狗是多么绝望。
已经快分不清究竟谁才是正确的一方,但是我很清楚答案是啥。
——————两边都很奇怪。
「久久津,你错了。女孩与狗应该以女孩与青年的身分一起生活。不是吗?村民们觉得他们很奇怪是正常的。他们不该用这种模式获得幸福。」
「但是,先生。人一旦被定型就很难再成为另外的东西喔?」
久久津无奈地笑了笑,他那疲惫的表情带给我莫大的冲击。
他根本没办法把自己当成狗以外的东西。
凝重的沉默冲击耳膜,环顾四周,房里到处都是人偶。
它们如尸体般动也下动,我忽然明白久久津让我看人偶剧的用意。人偶的手触碰我的身体,久久津举起人工手轻拍我的肩膀。
「先生人真好,跟以前一样。到现在还替我担心,所以我才让您观赏那出剧。先生,这样我就满足了。」
久久津温和坚定地宣言。他那对湿润的眼睛就像是得到幸福居所的狗的眼神。
「当我逃离千花小姐……不、那个臭厨余女身边后,因受伤而生病,舞姬公主救了我。公主没有问我为何受伤,甚至温柔地对待一个擅自闯入她家的狗畜生。这样就够了,对我而言,这就是幸福。所以…………」
所以先生,请不要再担心我了。
久久津缓缓地笑了。我紧咬牙根,很想大喊:「这样不对!」他被千花当成狗对待而饱受痛苦。所以现在他也把自己当成狗看待又怎么会幸福?
——————铃铃铃!铃铃铃!
正想怒吼的时候铃声响了。
挂着的铃铛摇晃着,铃铛上的绳子从楼下拉上来,久久津挺直背脊,动了动头。就像只被主人呼唤的狗。他以愉悦的声音说道:
「非常抱歉,先生。公主叫我,我先失陪了。」
「等等,久久津!我还没说完!」
久久津快步离开,丢下我从楼梯走下去。
我没办法追上去拦截,他那开心的背影拒绝了我的说服。
「…………我啊,好讨厌那个人坏掉的方式。」
雄介突然冒出这一句。他果决而肯定地厌恶久久津。
他身旁的旋花眼神清澈地呢喃道:
「一旦被定型就很难再成为另外的东西吗?」
不知为何,旋花看起来还好累,然而看着人偶们的眼神却很沉稳。我们再度恢复沉默状态。我刻意逼自己跟着久久津的脚步走下楼。
我快步跑到一楼,几乎要跌跤。
久久津已经回到舞姬身边,舞姬弄掉了原先的茶匙,于是他便跪在地上递上新的茶匙给舞姬。她接下银制茶匙之后喃喃地说道:
「你真的很喜欢『狗的故事』呢,久久津。」
「…………是的,公主殿下。」
舞姬摸着久久津的头,她那爱困的眼睛看着半空。
「我喜欢更普通一些的故事喔,久久津。比方说人与人一起、骑士与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很单纯的童话故事。大家都听腻了,却是很棒的故事。」
「是、公主殿下。如果悠觉得普通的故事比较好,那我不会再演出『狗的故事』了。」
「你胡说什么呢。那是你很喜欢的故事不是吗?是你演出的故事,你可以选择你喜欢的剧本。尽管我不喜欢。」
甜腻的声音中彷佛掺了毒,舞姬继续摸着久久津的头,而久久津将额头靠在她腿上,满脸幸福地闭上眼睛。我呆呆地站着,看着久久津舒服地发出喉音。
任何人的话都无法影响这完全幸福的光景。
简直就像是一出搞笑的闹剧。
* * *
巧克力制成的小丑被狠狠地咬碎。
双脚被咬下、双手被咬下,最后连脖子都无法幸免。
「那个……小茧,你可以不要那样吃它吗?」
「嗯?为什么?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吃?」
我当然不能说她这样吃会让我觉得我好像那个巧克力,于是只能别过头不去看。茧墨继续喀喀喀地咬下巧克力小丑每个部位,房间里的巧克力味道越趋浓烈。
事务所一如往常充斥难以忍受的甜腻香气。
我们回到了事务所,茧墨与舞姬的交涉并未成功。
舞姬依然不肯放弃狐狸,而茧墨也不会因她坚持就点头答应。
所以她们依旧没有达成共识。
「她实在太执着。就某种角度来看可以说她很天真。明知道被拒绝之后再怎么拜托也无济于事却还不放弃…………我们该怎么处理她呢?」
不论如何,结局只有一种。真麻烦。这件事真让人生气。
茧墨咬下一口巧克力之后躺下,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看着开始放松起来的茧墨,我的心还是很乱。忘不了久久津说的那个故事。
「小茧…………可以聊一下吗?」
「嗯?想聊什么?难得你会打扰别人睡觉。」
茧墨微微张开眼,我跟她说了狗的故事。茧墨像在听床边故事般闭上眼睛,关于事实的部分她没发表评论,只是低低地说道:
「原来如此。拿狗来比喻人类啊。久久津利用这个故事说出了他想表达的意思。他没办法变成狗以外的东西,所以请你不要再管他了。就是这个意思。」
茧墨重复久久津的话。我也知道久久津想说什么,只是想听听茧墨对此有什么感想。然而就在我还没开口询问之前,她翻了个身。
她淡淡地说道:
「真正的狗绝不会察觉到自己只是只狗。当时我不是已经这么对他说了吗?」
茧墨不再说话。没多久她发出轻微的鼾声。我握紧拳头,触碰额头的皮手套依然有着烧焦的痕迹。
脑中再度响起那明快却空虚的配乐。
它渐渐微弱,没多久便再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