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回想,似乎没有什磨快乐的回忆。
我的人生以某个事件为界彻底地完蛋了。
平凡地度过的那十几年无声无息地分崩离析。
其实很早以前就出现崩坏的预兆,我明知如此却还装作毫无所知。我所谓平稳的生活其实建筑于砂雕城堡的脆弱基础上。
我是如此卑鄙而愚蠢。现在才后悔当初的逃避已经太迟。
没有人会原谅我,也没有人会肯定我的行为。
有人因为我的逃避而死了,等于是我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
我好恨某人,但是我更恨我自己。
可是我再次别过头不愿意面对自己所产生的怒意憎恨。
我不可能害自己,我原谅了自己。
可是这么做还是改变不了我的人生早已完蛋的事实。
我已经不可能取回正常的人生。
我的人生将不再有喜悦,也无法和正常人一样得到幸福。
所以,我不在乎了。
即使眼前有一份平凡的幸福,我还是不能接爱。
我很绝望、也已经看开了。所以我决定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即使是这么糟糕的我。
还是找到了容身之处。
* * *
——————叽、叽……
白色的肢体飘浮在黑暗中。
白色的尸体飘浮在漆黑中。
我再次看着她。尸体很难看。那痛苦的表情与生前的笑脸差异过大。
完全不同的女孩姿态象征着崩坏的日常生活,我向尸体伸出手。
——————叽、叽……
尸体应该是冰冷的,但是我的手却没有感觉。为什么没有办法感觉到她的存在?
我开始不安,好像没搞懂某个很重要的事情。
人的死是很难过的事,让人感到寂寞。不论如何渴望,都不可能再见到她。
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个绝对的事实。
所以我以为我能了解他心里的哀伤,我应该能懂的啊。
可是,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我….
……小田……桐……君……小……田……
远方传来熟悉的呼唤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是不是想叫醒我?我终于发现,眼前的尸体只是我的梦境,女孩现在已经没有吊在半空了。
她的尸体现在在哪里?
我慢慢地张开眼睛,强烈的光烧灼着视网膜,刺激让眼睛不由自主地流泪。
头疼欲裂,手臂像被一把火烧着。一对漆黑而濡湿的眼睛望着我。
背上是柔软的布的触感。
有个人影出现在模糊的视野里,一对漆黑而湿润的眼睛望着我。我好像躺在某人的膝上,头饰上的蝴蝶结摇晃着,她冷冷地低语。
「唷、你终于醒了,小田桐君。」
看见那张如人偶般精致的脸庞,我安心了,全身放松下来。
即使在混沌不明的状况下,只有她的存在最真实。我轻轻地叫出她的名字。
「……………………原来你在啊,小茧。」
一说完,马上觉得哪里不太对,不禁张大双眼。
这里是哪里?
「不过,或许一直睡着会比较轻松。」
——————啪!
茧墨咬碎了巧克力,甜甜地说道。
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手好像比之前痛,想把手从背后放到前面时突然发现,原来我的双手都被人反绑在背后了。
我抬起头巡视周围,地面有草皮,大理石喷泉上缠绕着鲜艳的绿色藤蔓。到处放着残破的雕像。
眼前的光景净是由白与绿两种颜色所组成,庭院中央放着桌椅。
蜘蛛网造型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爱困的眼神看着我,她那甜得快滴出蜜的嗓音喃喃地说道:
「咦?你还活着啊,小田桐先生,我好惊讶。」
呼吸为之一窒,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穿着一袭非常紧绷而精美的纯白洋装。柔顺光亮的白色发丝如头纱般披散在背上。让人联想到新娘的打扮。我愣愣地念出她的名字。
「…………唐缲舞姬。」
「久久津,继续闹下去很危险喔。为什么下冷静下来?你的手快裂开了,难道你喜欢弄痛自己?」
舞姬不理会我,迳自对着久久津说话。她隔壁的椅子上有个男人正不停挣扎。
穿着西装的男人被绑在椅子上,手腕流着血。
「可是,公主殿下,我不能一直被绑着啊!那个男人去哪里了?」
久久津像狗儿般龇牙咧嘴,不停挣扎。
舞姬并不想放开他,她摇摇头,一口气喝完红茶。
我头脑还是有些混沌,有一种作完梦醒来又好像还在梦里的感觉。
为什么舞姬跟久久津会在这里,我正想联络他们,却没有想到他们两人会突然出现。
虽然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被带到了他们两人面前。
我再次观察四周,打造成夏天的庭院似曾相识。
这里是菱神昭的工作室的前院,前几天我们才来过这里。
突然有人从后面踹了我一脚,我像只毛毛虫般在地上蠕动,努力坐起来。一回头,正好对上茧墨不悦的脸。黑色的裙摆在草地上散开,像一朵玫瑰。
她身上是一件附领结的高级衬衫。纤细的腰肢绑着蝴蝶结。像是被埋在花朵中央的茧墨微微弯起嘴角。
「你也差不多该闪开了吧,小田桐君。之前是菱神昭擅自把你放在我腿上,我把你移开他又硬把你放回来,我只好先放着不管。既然你醒了,可以自己移动,那我也可以轻松些了。」
真毒,不过这就是她的风格。正觉得她很奇怪,居然让我躺在她大腿上。不过,这不重要,我皱眉是因为她提到了菱神的名字。
「小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这个嘛,直接问他比较快。」
——————啪!
茧墨咬下一块巧克力,我随着她的视线转头看过去,工作室的大门打开了。
「真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菱神昭满脸温和的笑容。
他穿着西装外套配牛仔裤,黑白混杂的头发梳理整齐,胡子也全都剃干净。现在的他看上去跟死去的『菱神昭』一模一样。
之前他在不知道自己才是人偶的状况下,逼使自己的仿造目标,真正的『菱神昭』自杀。尽管他对此懊悔不已,却还是决定从此代替『菱神昭』活下去。应该是这样,却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大家都到齐了啊,太棒了!不过,这话似乎有些多余,原本就是我硬把你们找来的啊。但是你们能来还是让我感到很开心,欢迎大家远道而来。」
菱神爽朗地笑着,他张开双手,我讶异地张大眼睛,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右手抓着一把手枪,左手白手肘以下全都不见了。
菱神的左手有三分之一被切断。
外套的袖子折起,像鲜血的红色液体自袖子处渗出。
我们跟他才分开两天而已。
这短短两日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好了,这次我找亲爱的各位过来不是为了别的,首先想让大家一起进行我的确认作业。我想等到之前见证了『菱神昭』之死的各位到齐后再开始。」
听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来,应该跟我在一起的日斗怎么不见了?难道菱神没有把他一起抓来?他现在怎么样了呢?不过,我没空替他烦恼。
全身雪白的女孩从工作室里走出来,那是依照菱神昭死去的表妹所打造出的人偶。
短发的人偶捧着一个放有刀子的银盆,盆子里有线锯、雕刻刀和切肉的刀子,它们反射着夏日的光线而闪闪发亮。菱神拿起刀,嘴角微扬,一派绅士地说道:
「真抱歉,我希望你们能乖乖让我肢解。」
* * *
我吞下一口唾液。背上窜过惊人的寒气。菱神的笑容依然如此温和。
我正感到混乱时,背后的茧墨站起身,毫无畏惧地朗声说道:
「我拒绝。原本就不打算赴约,希望你能早点放我们回去。」
「很可惜,办不到。我开始对自己感到迷惑,尽管牺牲了一只左手却依然得不到解答。我必须迅速地确认清楚,就算你们不愿意也得帮忙。」
菱神的手指滑过刀刃,指腹被切开,流出鲜血。
茧墨眯起眼睛,看着菱神的左手,接着露出讨厌的笑容颇赞同似的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你的希望是确认人类的身体。我不知道肢解后你能得到什么样的领悟,但是我能理解,毕竟你就算砍下自己的肢体也得不到解答,因为你只是具人偶。」
「没错。我砍开左手时很小心地不让体液流出,一点点地割下,然而内部只有金属零件。唯一深刻感受到的只有我和人类是不一样的这件事。想看看吗?」
他脱下外套,卷起衬衫的袖子,露出齿轮与金属零件。伤口上有着模拟人血放入的假血与机油。除了这些就不再流出更多的体液。
「唉,为什么这样做。你要自残也就算了,大可以尽情地伤害自己的身体。可是我看不惯你丢着伤口不处理。看见暴露在外的伤口时,我的职业病就会发作,坐立难安呢。看了让人好难过。」
舞姬的感叹还真奇怪。问题好像不在伤口有没有被处理好吧?我出神地看着他的手。
除了内部,菱神几乎与一般人类无异,这么说来……
「菱神先生……你应该有痛觉吧?」
「当然有。现在伤口还很痛,但是不严重。相反地,我还满爱这种痛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他还笑得出来,切断自己的手有什么好笑?
或许是察觉到我眼神中的惊愕,菱神点了点头,口气平静地说:
「——————那天之后,我的理智就完全崩溃了。」
「也许你会觉得我很矛盾,竟然这么肯定地宣称自己疯了。那是因为你能明确地分辨正常与疯狂的缘故。这是多么理智的疯子啊。」
茧墨无奈地耸耸肩膀,但是菱神并不理会她,依然继续说着。
「人类是什么、人偶又是什么。我一度能分清楚,之后却开始迷惑起来。我就是我,菱神州。就算杀了自己,这一点也不会变,理应如此啊。可是,你看看这个!」
他忽然抬起手臂,一颗齿轮从伤口掉了幽来,落在草皮上。
他口沫横飞地大吼,脸上第一次出现疯狂的神情。
「这根本不一样啊!既然如此,为什么大家还说我跟本尊一模一样?」
我没有办法回答他的问题。虽然他是『菱神昭』,但毕竟只是仿制品。他是人偶的事实并未改变。然而,茧墨耸了耸肩,无奈地说道:
「不一样就不一样,有什么好不满的呢?」
「……………………嗄?」
突如其来的发言让菱神圆睁双眼,愣愣地看着茧墨。
他还没回应之前,茧墨又继续说。
「基本上,你的思考与行动都和真人菱神无异。当然可以和他一样活下去。内容物不一样只是小问题。还是说,你以为露出内脏的人类还有办法活下去?就连我也不知道我肚子里装了些什么东西。」
——因为你没事切断自己的手,才会看见这些根本不需要去注意的小细节,不是吗?
菱神开始犹豫,他的眼神明显的游移不定,按着额头闭上眼睛。过几秒,又恢复成之前那种疯狂的神情。
「……我看到那个了。因为看到所以才知道哪里不一样。因此我把你们、也就是与『菱神昭』之死相关的人都找来。」
菱神避开茧墨的眼神,茧墨讽刺似的弯起嘴唇。
「即使内心产生动摇,还是不想听我说啊?好自我的人。」
——————啪!
她咬断了一个剑形的巧克力。
菱神重新拿稳刀子,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
「把你们全杀了,然后慢慢肢解是最快的方法,但是我觉得那样做有些没礼貌。而且,我对人类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很感兴趣,很想知道每个人会有什么样不同的反应。如何?要不要一起玩个游戏?」
「你想伤害我家的公主!?你敢我就咬死你!」
久久津低低地说,他跟以前一样,完全不懂得先担心自己的安危。
游戏这个辞汇让人想到狐狸。心中有的是针对不公不义的游戏而产生的怒意,却不觉得害怕。
眼前的状况太过滑稽,菱神陶醉似的说:
「你们自己选出一个人,指定一个身体部位,然后由我切下该部位。接着,我也会将我身上的同一个部位切下来。」
「…………你也切除同样的部位?」
菱神听了点点头。他真的疯了,竟然想同时切下别人与自己的身体。
菱神笑嘻嘻地补充游戏的规则。
「我想要将我们切下的部位放在一起观察。我现在只剩下一只手和一双腿,所以可能要麻烦你们不要重复指定这几个部位。若我的右手也被切下,剩下的切除工作将交给人偶来执行。你们可以共同分担受伤的部位,然而,我却只有一个人。能够以最低限度的伤害来杀死我的话,就算你们赢了……之后就随便你们处置。」
这规则未免太没人性。我看着大家,久久津脸色苍白,舞姬还是一样爱困的眼神,茧墨事不关己似的照样吃着巧克力。
菱神的身体是人偶,比起人类,受到致命伤的机率低很多。若想从这出闹剧中脱身,得有心理准备,我们可能会受到很严重的伤害。但是,我不想让自己或者任何一个人受伤。
我气得直咬牙,而菱神将手枪交给女人偶。
「我没绑起这两位小姐,若是她们想逃跑,就扣下扳机。我若是倒下了,就照我吩咐过的做。」
「——————遵命。」
怒意几乎让大脑沸腾起来,我挣扎着想站起来,手臂扭折,传来剧痛。
我看着表情平静的菱神大吼:
「不要闹了!你跟我们都会受伤,这样的游戏有什么好玩!」
「有什么关系,请务必让我们参如。」
甜腻的嗓音响起,我慌张地转头。
舞姬面带微笑,十指交握,歪着小巧的头颅。
「你是我做出来的人,因为某个有我们牵扯在其中的事件而发疯,难免对我们存有恨意。」
纤细的手指端起陶瓷杯,舞姬喝了口红茶,朝菱神伸出手掌,见到舞姬要求回覆般的动作,菱神笑了。他将刀刃对准舞姬。
「没错。其实……就只是这么回事。我只是想把你们牵扯进纠缠在我身上的心结。我的确恨着你们……尤其是你,唐缲舞姬。」
第一次从菱神的语气中听出憎恨的情绪,舞姬认同似的点点头。
她亮出雪白的喉咙,挺起胸膛,丝毫不畏惧菱神的憎恨,光明正大地回应。
「好。既然你对我存有恨意,我也该直接收下这份恨意,这是我的原则。原来我才是你最恨的人,对其他被牵连的人感到很抱歉。」
舞姬就是那个撒下了憎恨的种子、设计让菱神杀死『菱神昭』的幕后黑手。可是菱神并不知道是舞姬一手安排上次的事件,即使如此他还是恨着以人偶师的角色参与事件的舞姬。
舞姬并不后侮当初的作为导致今日的局面,她并不畏惧死亡。
「好……那么就让我们遵照游戏规则,以抽签来决定顺序吧。」
我会遵守规则,你可以尽情地切走我的身体部位喔。
她的笑容里找不出恐惧或者困惑,坚决的表情十分美丽。
可是没有人回应她,连久久津都处于震惊状态。另一个声音打破了众人尴尬的沉默。
「没有必要抽签啊。」
茧墨突然发言。她撑开纸伞,绿与白的光景混入不祥的血红。
她将纸伞靠在肩上转动着,脸上挂着猫儿似的笑容。
「我只选择一个部位,希望其他人不要对我的选择有意见。」
她会说出什么选择呢?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但是我来不及阻止她。
茧墨坦然地发出宣言。
「——————我要选择小田桐君的肚子。」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让人激赏的好点子。
同时,我深深地觉得,最该死的人应该是茧墨。
* * *
刀刃没入我的肚皮,一只灰色的手从伤口中伸出来。
微胖的手指抓住刀子后用力一推,菱神的脸布满惊愕与恐惧。
「……那……是什么东西?」
肚子由刀伤处垂直裂开,里头的孩子如羽化后的蝉一样探出头来。
雨香张大了嘴,从嘴到下巴的部分突然变大。
——————要吃饭饭了?
——————咔滋。
天真无邪地发问过后,雨香吃掉了菱神的右手。
螺丝与弹簧纷纷掉在草皮上,菱神脸色苍白地往后一倒。
雨香把右手吃进嘴里,没多久又吐了出来。大概金属太难吃了,雨香不太高兴地从肚子爬出来。她伸展着四肢。
她的身体已经成长到约七岁孩童般的大小。
雨香持续成长中。
哇哇……哇哇哇……
她闹脾气地哭个不停,我手被绑住,只好用下巴代替手摸摸她的头安抚。她身上有乳臭味和血腥味。雨香很高兴地抓住我的衬衫。
「不要再乱咬人了,乖喔……」
爸爸……好……好!
她很有精神地回答我,雨香真是率直的好孩子。没有必要害怕她。
不知道为什么久久津会很害怕似的瞪着雨香。
雨香蜷起沾满鲜血的身体,像是被我抱着一样的姿势,她的身体好温暖。
她身上的温度来自于我的血,察觉到这点的同时,我的意识便戛然而止。
* * *
疼痛让我无法熟睡,还没开始作梦就醒来了。
肚子已经被合上,恢复原本的模样。眼前的茧墨正擦拭着手上的血迹。
「你终于醒了,小…桐君。肚子已经合上,辛苦你了。」
她毫不愧疚地笑着。我也懒得抱怨了,转过头不想看她。
尽管久久津被绑住了,还是能灵活地使用刀子,他身边的舞姬坐在草皮上处理菱神的伤口。枪掉在一旁,我转头看着四周。
刚才的女人偶不见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若是倒下了,就照我吩咐过的做。
我想起菱神说过的话,正想发问的时候,久久津割断了身上的绳索。
「呼,终于断了。很抱歉,让先生久等了。」
久久津冲到我身边,拿起手上的刀子替我割断绑住双手的绳索,血液开始流通。
伸出手一看,被绳索捆任的部位已留下瘀青。我叹口气后向久久津道谢。
「谢谢。要是小茧也会帮忙割断绳子就好了。」
「您没事就太好了,那个……先生,有件事情想请问您。」
「嗯,什么事?久久津,其实我也有事情想问你。」
久久津忽然弯下腰,认真地问。
「——————我可以吃掉这个男人吗?」
久久津眼睛闪闪发亮,他看着菱神低吼着。他的牙齿应该咬不动菱神坚硬的身体,但是却可能咬下他的皮肤,让他的体液流乾。
「不可以,久久津住手!」
我赶紧摇头,但是久久津仍持续低吼,像一只紧盯着猎物的狗儿。我想再劝阻他一次,这时有个冷淡的声音响起。
「好了,久久津。我也一起拜托你,请你住手。」
我讶异地看着舞姬,她的眼神仿佛随时要进入睡眠状态,让人猜不透她正在想什么。
主人的命令让久久津噤声,但是他第一次反驳了舞姬所下的命令。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吃了他!我不能接受,这个男人企图伤害公主殿下,独一无二的公主殿下……我不能原谅他,不能让他活下去。」
久久津努力地说服,但是舞姬并不接受。
「既然伤害了别人,自己当然也会受到伤害。他怨恨我,而我被怨恨着。如果他想杀我就杀吧。即使是属于我的你也不准违背这个原则。」
舞姬将纤细的手指交叉握在胸前,如舞台剧演员般宣布。
「——————我是个傲慢的人,正因为如此才更要守住我的原则。」
久久津如被主人斥责的狗儿般垂下头,我忍不住握紧拳头。
她说她会接受菱神对她的恨意,那是最傲慢的话,即使她遵守自己的原则,死去的人也不可能复活,还有一个人因为她害死的人而彻底崩溃。
嵯峨雄介打从心底恨着唐缲舞姬。
「我知道还有一个人非常恨你。」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舞姬看着我,慢慢地歪着头。
「真让人难过,没想到不知不觉又出现了一个怨恨我的人。我的心比我想像的脆弱呢……你说的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恨我?」
「他的名字是嵯峨雄介。他曾经真心地对旋花好……他恨你是理所当然,原因相信你自己很清楚。」
强烈的怒意在胸口燃烧,我想起旋花和雄介的笑容。若是舞姬没有千方百计地想得到狐狸,他们两人的幸福生活就不会被破坏。舞姬因个人的私欲而利用旋花,导致旋花牺牲了性命。
「你利用了自己的妹妹——旋花,害死了她,怎么可能不被怨恨?」
我狠狠地瞪着舞姬,努力地忍耐,不把涌到嘴边的许多恶毒言语说出口。
舞姬微微张开双眼,她头一歪。
「……………………她死了?」
她那不知情的语气让我心脏彷佛漏跳了一拍。
我现在才想到,或许舞姬真的不知道旋花已经死亡。我开始觉得脑袋一片混乱。舞姬看着茧墨。
茧墨慵懒地点点头。她转了转红色纸伞后说:
「这么说来,好像还没说明事情发生的经过。虽然你说那并不关你的事,可是你毕竟还是知道袭击茧墨家的行动终告失败。最后你妹妹死了,上吊自杀。」
「……………………上吊自杀?」
舞姬喃喃地说道。接着就不再多说什么。茧墨转头看我并补充:
「我先说明一下来到这工作室之前所发生的事情。我必须和唐缲舞姬谈谈茧墨家的袭击事件。但是又不想被卷入雄介君的复仇行动中,考虑到可能发生的状况,我决定将谈话地点改在事务所,远离唐缲与茧墨家。然而,菱神昭却率领人偶攻击了事务所。人偶拿起斧头敲昏了久久津君。之后如你所见,大家都被带来到这里。」
我终于明白事务所那么乱的原因。但是茧墨的话我只听进去一点点。
我瞪着舞姬,一个从未想过的事实在我内心翻腾着。
舞姬利用了旋花,却没有想到旋花会因此而丢掉性命。的确有可能。毕竟旋花非但没有按照计划带走狐狸,反而上吊自杀了。
那么,还能将旋花的死归咎到她身上吗?
我屏气凝神地等待着舞姬的回应,过了一会儿她才慎重地开口说道: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跟那次的袭击无关,是妹妹擅自利用人偶偷袭了茧墨家。对此我感到很遗憾,但是,如此而已。」
舞姬语气冰冷地断言。她踢了踢地面,像在跳舞般的动作。如新娘头纱的白色长发反射着夏日的光芒。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对着我说。
「对茧墨家或者对旋花的死,我都不需负任何的责任,因为我并不知情啊。我并不需要为此辩驳或者道歉。」
说到底,她还是主张她跟旋花的死无关?
厚颜无耻的发言让我眼前像有团火熊熊燃烧,一回神我已经冲出去,想朝她脸上打下去,但是我的手却被人挡下。久久津在我眼前低吼。
他露出如狗儿般的利牙。
「就算是先生也不能伤害公主殿下!」
「让开!久久津!竟然说自己不用负责!可恶!」
我大吼。不能原谅舞姬脸上的笑容,她根本不知道旋花有多痛苦。甚至宣称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舞姬的确没有预料到旋花的死,可是她利用了旋花也是事实,是唐缲家让旋花背负着一段悲惨的过去,怎么说都不可能完全跟她无关。
「是你让旋花去找狐狸,她才会死的!为什么要利用那个孩子?而且说到底,要不是你把她卖给别人,她怎么会受伤,又怎么会上吊自杀?」
舞姬皱起眉头,她并不知道旋花自杀的经过。
也许我的话让她有些摸不着头绪,可是,我没有空详细说明。我继续喊着。
「旋花等于是被你害死的!」
我的怒吼消失在空中。过了一会儿,舞姬才开口说:
「人偶的喜悦就是被人所爱,最后被破坏。对人偶而言,最悲惨的是不被重视。被主人忽略而蒙尘,最后腐朽是最不能原谅的行为。」
「那又怎样?旋花不是人偶,她不是人偶!」
旋花是人类,虽然被教育成不能违抗命令的孩子,但的的确确是活生生的人类。
舞姬并不惧怕我的怒吼,她抬起那对爱困的眼睛看着我。
「唐缲家是活人偶与人偶师的子孙,每一代都只有一个人能遗传到超能力,除了人偶师以外,其他的孩子全被当成活人偶对待,活人偶被卖掉之后,即使因特殊状况而再次回到唐缲家,也还是会再被卖出去。或者提供人偶师使用。绝对的差别待遇,没有例外。」
玩弄人偶,让人发疯,这就是唐缲蒙的规则。连我也不得不遵守这样的规则。
舞姬深吸一口气,被衣物紧裹住的胸脯膨胀起来。
唐缲舞姬,这个拥有超能力的人偶师大言不惭地说着。
「我根本没必要道歉,也决不道歉。卖掉那个孩子时,我就已经下定决心。若她想恨我也无所谓,我还是要傲慢地活下去。另一方面,恨我的人想杀我也无所谓,我不会逃走。想要指责我的人就尽管恨我吧。」
舞姬闭上眼睛,像是回想起什么似的仰起头。随即又睁开眼睛,继续朗声说道:
「我已经决定。这就是我自己订下的原则,我的决定,谁也不能影响我。」
她的眼神已经没有爱困的样子,神情充满坚定的意志。
她歪着小巧的头颅,露出壮烈而绝美的笑容问道:
「那个人偶、也就是我的妹妹坏了,那又如何?」
我的嘴张合了几次,心中依旧千头万绪,却无法化为适当的语言说出口。
不管舞姬抱持怎样的信念,她利用了旋花的事实依旧不会改变。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够反驳她那根深柢固的决心,可是我还是努力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你只是希望能够自己决定出一个规则,一个不属于家族规定的规则。」
她接受了自己和妹妹拥有差异地位的规则,同时也决定若妹妹怨恨这个规则而决定杀死她,她也不会反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了,只想这么说。
「你们家的规则是错的,你有没有想过?」
应该要从根本着手,改变荒谬的规则。我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舞姬默默地交叉双手,用类似忏悔的姿势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既然要订出属于自己的原则,何不干脆舍弃奇怪的家族规定,放旋花自由呢?」
「……………………你恨我吗?」
舞姬轻声询问。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已经无力斥责她。找不到人可以让我发泄情绪,自从旋花无缘无故死掉之后,我所能做的就只有为她的死叹息。
旋花死了。而我们并不知道她为何想自杀。
即使如此,雄介依然恨着舞姬。
「不管你有多难过,我跟那件事情没有关系,不过呢……有件事让我很讶异,我真是容易受到冲击的人呀。我记得那个人曾经来过我家,跟旋花一起……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啊.」
舞姬忽然按着胸口。
她还是坚持与她无关,微微一笑。
「竟然有人爱着那个孩子。」
真是太好了。她呢喃的声音听起来好温柔。
我握紧拳头用力揍了地面。
* * *
「——————聊完了没?我也反对杀死菱神喔。」
冷静的声音打破了凝重的沉默,不知何时茧墨已经走到大门前。
红色纸伞靠在肩上,她转头后轻轻扬起一只手。
「人偶只听菱神的命令,而他似乎早已打算和我们同归于尽。所谓的游戏只不过是藉口,杀了菱神我们就出不去了。」
听茧墨这么说我才想起来,这个门锁由密码控制,只有人偶或菱神自己才知道密码。回想菱神提出的游戏内容,我不禁打了个冷颤。也许他就是希望我们因为身体的一部分被切除却又无法离开而感到绝望。好邪恶的计划,他的心已经病入膏肓了。
「也可能是自暴自弃下的结果,他不愿意一个人孤单地死去才想出这个计谋。」
茧墨像是听见我的心声般喃喃地说道。舞姬则举起手回应着茧墨。
她如唱歌般宣布:
「我已经尽力替菱神止住体液的流失,他应该不会坏了。」
「辛苦你了。有件事情想问问他的制作者,也就是你。」
「……什么问题?」
舞姬静静地歪着头,她的样子跟刚才对话时判若两人。
她又开始用爱困的眼神看人。
「他的转变实在突兀,而且剧烈。你知不知道他突然改变的原因?」
「这个嘛,我猜是发生了一件关键性的事情造成他的转变。」
舞姬的手划过嘴唇,她一边思索着一边回答。
「那件事情让人与人偶的差异彻底击溃他的心……我好像能够猜到是什么事。」
她点点头,低头望着茭神。失去了双手的他倒卧在草皮上。
像具尸体。茧墨也看着菱神,赞同似的点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真可怜。」
——————为什么会看见呢?
茧墨低低地说。但是我跟久久津都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不好意思,两位,我们不太懂……」
——————啪。
茧墨阖上纸伞,红色自眼前消失。她用纸伞前端指着我。
「小田桐君、久久津君,你们两个去一趟工作室。」
工作室里有什么?我与久久津面面相觑。
茧墨露出讨厌的笑容,然后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
「你们去把『菱神昭』的尸体搬过来。」
* * *
打开工作室的门,迎面而来的是微亮的黑暗。
调低亮度后的间接照明打在放在屋内装饰的雕像上。
这些雕像与女人偶一样,都是以死去的菱神光为范本做出来的。这条以女孩雕像装饰的走廊让我联想到外国的墓园。橄榄色的地毯映入眼帘,久久津不安地说:
「像我这样的狗畜生不该随意地猜测,但是……为什么公主殿下她们想要看菱神的尸体呢?」
「——————我也不知道。」
茧墨最后还是没说理由,我们还是乖乖闭嘴,帮忙搬尸体就好。
久久津走在前方,我们一路在走廊前进。随着灯光的角度,雕像的表情似乎也有变化。雕像的脸看起来既痛苦又诡异,我不禁加快脚步,因而撞上久久津。
他不知何故突然停下脚步,我看了前面,跟着张大双眼。
「先生……那个是什么?」
他注视着一个幽灵。一个惨白的女孩站在我们面前。
半透明的布重叠制成的衣服摇曳着,一半的身体在灯光照射下显得有些梦幻。
我突然发现,之前菱神就是将手枪递给这个短头发的女人偶。
人偶缓缓抬起头,藏在背后的手也跟着移动到前方。
还搞不清楚状况前就已经吓到哑口无言。
因为她手上拿着一把斧头。
接着,她迅速跑了起来,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吸收,她彷佛静静地朝我们冲了过来,同时举起手申的斧头。久久津抓着我的手大步往后退。
「先生,危险!」
——————咚!
斧头砍在我脚边,不知地板是不是很坚硬,这一砍居然没砍破地板。人偶再次挥起斧头。久久津拉着我跑,我跌跌撞撞地跟着跑起来。
人偶失去了目标,拿着斧头迷惘地站着,我们迅速往人偶身旁钻过去,人偶大幅转身,久久津趁机跑上去咬住毫无防备的人偶喉咙,他抓起人偶往墙上一撞,接着整个人用力撞上人偶,人偶就这样抓着斧头往后一倒。
——————叽、叽叽、叽。
「这人偶好重又好硬!可恶!」
久久津松开嘴大喊,人偶还是紧抓着斧头不放,久久津的脚用力踩上斧头,本想再扑上去咬人偶的喉咙,却又停下来。他警觉地抬起头看。
他的直觉很准。走廊尽头,熟悉的房间门打开了。
第二个人偶从会客室走出来。
我回想着关于上次事件的记忆,『菱神昭』应该有五具人偶。之前的事件中已经坏了两具,也就是说还剩下三具人偶。
绑着头发的人偶双手拿着菜刀,刀刃闪耀着恐怖的光。
「糟透了……这八成也是菱神的安排。」
我抱怨着。从常理判断,在游戏中受伤的我们一定会进屋子找药疗伤,看穿了这一点的菱神已经命令人偶,杀死每一个走进工作室的人。
我想这就是菱神当时交代人偶的『指示』,拜托……要恶搞也要有品一点。
新出现的人偶慢慢地走着,久久津用手松开领带。
「要把它打到解体不能动要花不少时间,而它的握力很强,不会轻易放下武器。要同时对付两个人偶,攻击不如逃跑来的好。狗畜生受伤就算了,要是先生受伤问题就严重了。您要不要先回去?」
「别说这种话。你受伤对我而言也是很严重的问题。」
我回答完,咬了咬手套,重新戴好。虽然手腕还有一些麻痹的感觉,却能活动自如。久久津瞪着第二个人偶笑了笑。
「先生您还是没变,一样这么好……准备跑罗,先生,动作要快!」
久久津的脚从斧头移开,拔腿就跑。拿着菜刀的人偶也跟着跑起来。
我们和它错身而过,它手上的菜刀发出咻咻的声响掠过我们眼前。
身子一蹲,从刀子下方躲过去,头发被削去几根掉在肩膀上。
接着我们超过了人偶,人偶用一个很夸张的角度转头,换作一般人类,大概身体会因此扭断。它的自发甩成圆弧状,拿着菜刀往前刺。
它转换姿势与攻击的反应时间非常之短,久久津赶紧抓住我的手往旁边拉。
喀砰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我们从敞开的门直接摔进会客室中。
上次的事件时我们曾经到过会客室。房间中央有张桌子,旁边放着豪华的沙发。我们避开家具往窗边跑去,久久津拉着深红色的窗帘。
「可恶!竟然拉不下来!」
厚实的窗帘无法拆下,壁炉上的架子也没有东西可以让我们用来躲藏,一回头,那两个人偶已经追到会客室。
它们谨慎地一左一右绕着桌子往我们走过来,在它们开始奔跑时,我们迅速从桌子上跳过去。背后的人偶拿起斧头砍在桌上。
——————咔!
千钧一发之际,我们刚好闪过人偶的攻击并落在地上。被斧头砍到的桌子跟着斧头一起被人偶高高举起。
「啊!」
人偶朝久久津砍下去,他迅速地倒在沙发与沙发之间的空隙。斧头连同桌子被卡在沙发两端,动弹不得。这时我赶紧过去拉着久久津的肩膀,将他拉出来。
「对不起,麻烦您了,先生!」
「快住手!为什么要杀我们?」
我对人偶大叫,没空回久久津话。这时,拿着菜刀的人偶停下脚步。
它眼神空洞地看着我。
「——————-因为主人命令我们。」
我的推测得到证实,明显的恶意让人起鸡皮纥瘩。人偶又往前踏出一步。
接着拿着斧头的人偶跑到拿菜刀的人偶前方,我们狼狈地往外逃,卡着桌子的斧头挥舞着,巨大的武器掠过我们背后。
——————叩!
好像有东西撞在门上,回头一看,那张桌子卡在门框上。
人偶被桌子挡住,只能站在会客室看着我们。我们庆幸这偶然的结果,继续奔跑。
这样一来人偶就暂时无法干扰我们,我们终于来到位于走廊尽头的工作问。
这时我们又遭遇了很残酷的现实。
「……………………糟糕……」
工作间的入口是一道附有密码锁的门。
最后一个人偶背对着我们站在门前。
我忘了往工作间的通道也有一扇门,我们慌张地停住脚步。
守住门口的人偶并没有回头,它只是专注地盯着门看。
她的头发上有一片白色花瓣。
仔细一看,她全身布满花瓣。
地毯上也有掉落的花瓣,贝壳似的外型发出淡淡的光。
人偶脚边有一些失去花瓣的玫瑰,花茎上包着薄薄的纸与缎带。原来这些白玫瑰的花瓣是从一整束玫瑰扯下的。
我皱着眉头,看着这个人偶。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就好像有人拿着这束花朝她身上猛打一阵才把花瓣都打下来。
「门打不开……怎么办?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
久久津无视于一动也不动的人偶,伸手槌打工作间的门。听了他的话,我跟着点点头。
菱神的尸体就在工作间里。也可能已经被它们移动到其他地方,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仔细搜寻整个工作室。我转头看看背后,好像远远地看见菜刀闪出的光芒。
「我们最好快逃……其中一个人偶追上来了。」
拿着斧头的人偶似乎从会客室的门钻出来了。
我们最好趁另一个人偶也追过来之前离开,我与久久津对看了一眼之后开始奔跑。
最后我又再次回头看了一眼。
工作间门前的那个人偶一动也不动。
彷佛正在等待门打开一样。
* * *
冲到前院,眼睛被夏天的光闪到张不开.
我们跪在草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回头看通往前院的门,看样子人偶并没有追过来。我放心地往前院一看,眼前的光景让我哑口无言。
庭院的椅子上坐着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桌上还放着点心。
菱神跟刚才一样躺在地上,这两个人却悠闲地喝起下午茶。
「咦?你们怎么了,好像没把尸体一起带回来?」
「是啊。你们不是去拿东西的吗?竟然忘了,这个失误未免太夸张。」
茧墨吃着带来的巧克力,舞姬则吃着菱神为游戏所准备的饼干。两人的姿态极其优雅,我却有一种脑血管断掉的感觉。
受不了这两个人把我们的辛苦讲得这么微不足道。
「我说小茧,要我们把尸体运来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工作间的门根本打不开啊!你要我怎么开门?」
「喔?果然如此,工作间被封锁起来了。真是麻烦。」
听了我的抱怨,茧墨慵懒地用手托着脸颊,看来她早就猜到工作间的门被锁上。舞姬歪着头,面带微笑地按着胸口。
「可是你们不把尸体带来真令人伤脑筋呢,我觉得很不安。」
「不安你还笑得出来……他们将尸体移至别处的可能性很低,就算找遍整个工作室也找不到尸体的。小田桐君,那些女人偶怎么样呢?」
茧墨突然转换话题,我将人偶的样子一一说明,茧墨听了我们在工作室内的攻防战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对身上有花瓣的人偶特别有兴趣。
「——————花瓣。而且是花束上的花瓣……」
茧墨很难得地引用了我的揣测,她轻咬下唇,似乎正在思考什么。接着她从盒子里取出一颗玫瑰形状的巧克力。
「小田桐君,再来要请你找花。人偶对掉在脚边的花视而不见,也许是因为那束花已经不像原来的模样。我猜屋子里还有一个地方放着花,应该比可能已不存在的尸体还好找。你找出那束花之后,将花束交给门前的人偶。」
「——————嗄?」
搞不懂,为什么要把找到的花束交给人偶?看着疑惑地皱眉的我,茧墨微微一笑。
「我猜它很可能想要丢花却没有丢成。」
好诡异的结论。茧墨咬碎巧克力玫瑰后就不愿意多说了。
若茧墨不肯说明,问再多也没用,我叹口气,看向舞姬。本想开口叫人,却又慌张地以咳嗽带过去。
因为舞姬正抚摸着靠在她腿上的久久津的头。
像是抚摸着爱犬般充满爱的动作。久久津开心地闭上眼睛。
「久久津呀久久津,你没受伤吧?」
「是,我没受伤,公主殿下。感谢您这么关心我这个狗畜生。」
「没受伤就好,千万不要太逞强。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你喔。属于我的你,不可以丢下我先死。」
她的声音甜得出蜜,久久津露出一个由衷感到幸福的笑容。
就这样,他越来越依赖主人。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火大起来,我握紧拳头刻意别过头,往前看的我出声叫着背后的久久津。
「该出发了,久久津……一起去找花吧。」
他慌忙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我们再次站在工作室的门前面。
我伸手拉开两片门扉,这时久久津对我说:
「先生,我有一个请求,请您让我走在前面。」
我慌忙转头看他,屋里的人偶依然在里头看守着。
让他走在前面,一定会成为人偶第一个攻击的目标。
「你在胡说什么?久久津,我不可能让你站在前面当诱饵。」
「您说的没错,先生,我自愿当诱饵。请让我惶恐地再次强调,我跑得比先生快多了。没有必要造成我们两人同时被人偶追赶的局面啊。」
久久津坚决地反驳了我的话,他毫不迟疑地继续说:
「虽然不知道花放在哪里,但是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花并不在会客室。我负责将人偶引到会客室,这样先生就能趁机搜寻其他房间。即使狗畜生受伤了也没有关系。先生要赶紧找到花,完成公主殿下与茧墨水姐的要求。」
我揪住他的衣领,久久津双手乱挥,像在抗议的人。但是我不管,这次绝对不准他这样,我的心充满类似愤怒的情绪。
我以前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久久津,你觉得我像是那种看见你受伤还满不在乎的人吗?」
从喉咙发出了如在地板爬行般低沉的声音,久久津看着我的脸,屏住气息。
他慌张地摇头。
「不像。非常对不起,先生,您绝对不是那种人。」
「给我搞清楚!舞姬不是也叫你别受伤了吗?我也一样,不希望你受伤啊!你应该多少替我们……至少该替舞姬好好爱惜自己。」
听了我的质问,久久津表情一变。他以坚定的声音回应:
「您说的没错。公主殿下是这世界上最重要、也是唯一的主人。先生是我的恩人,人又这么好。」
「我根本没有替你做什么,但是,正因为如此,我希望我们都不要受伤。你应该对自己的生存价值更有信心一点,因为有人这么关心你。」
我将他往前一推之后松开手,瞪着他的眼睛并继续说:
「你是人。而你竟然要逼我将你当成狗?」
久久津瞪大双眼,茫然地看着我又突然笑了出来。
他脸上浮现自然的笑容。
「……我知道了,先生。我真的知道了。那么,我要改变说法。」
久久津像个小孩般端正了姿势,他大大地吸了一口气之后继续说:
「我们两人一起在这房子里持续逃跑有点困难,先生,您相信我吗?」
久久津顺畅地弯下腰行礼,姿态优美得让人惊讶。
「我会帮您完成公主殿下所托付的事情。所以,最有效率的方法就是由其中一人引开人偶们……您觉得如何?」
「……会客室太小,很难同时牵制住两个人偶。一直逃也不是办法,而且我们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另外一束花。」
「那么这样如何呢?先生,如果情况危急,我就逃出会客室,到时先生再来救我。拜托您了。」
他骗人。就算情况再危急,他也不会开口求救。
我不能赞成。可是,就在我还来不及开口反对时,久久津又继续说了。
「我相信先生一定很快就会来救我。所以,请先生不要辜负了我的决心。」
久久津的表情好认真,从他脸上我发现丁至今从未见过的神情。他应该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吧。但是就我看来,他对我的态度已经从一条狗变成一个人。
「好,就这样办。我会尽快赶去会客室跟你会合,一定。」
我说完便伸出手,久久津迟疑了一下,跟着伸出手和我交握。
手指有些僵硬,有些痛,但不是大问题。久久津像是被火烫到般突然松开手。
他看着自己的手发呆,不知道他能不能感觉到,我并不是在对他下命令。
而狗是不会依照自己的意志跟人握手的。
我们重新面对工作室的门,久久津吸了一口气后打开门。
「那我先走了。先生,请隔一段时间后再进来。」
他朝我笑了笑,随即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了。
我焦急地等待时间过去,过了几十秒后才伸手抓住门把。
接着打开了门。
* * *
走廊上没看见人偶,只有那些雕像还在。
眼前的光景如此安静,远方传来东西崩坏的声音。
我打开离我最近的一扇门,里头是卧室,但是简单的床架却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房间只放了几样基本家具,看起来像医院的病房。本来并不是当成卧室使用,有个角落盖着一块布,从缝隙中可以看见梳妆台跟衣柜。
我穿过狭小的卧室,打开可通往隔壁房间的门,一走进去忍不住惊呆了。
隔壁的房间像完全不同的世界,是个明亮的房间。乡村风的家具全都是粉蜡笔般柔和的颜色,而且还有精致的动物摆饰。书桌上有只猫,而角落则放着老鼠,栩栩如生的摆饰应该出自菱神的手。
高级地毯上铺着几张报纸,油画的颜料与松节油的瓶子随意地扔在地上,调色盘上的画笔早已凝固。
我看到放在房间中央的画板,不禁停下脚步观看。
画纸涂成全黑。
色彩层层堆叠,混合成深邃的黑色。
在这间明亮的房间中,那张全黑的画彷佛是能吸入所有物品的窗口,我霎时发现到一件事。
这里是自杀的菱神光的房间。使用者死亡后,房间按照生前的模样保存了下来。
我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献给死者的花束,结果没有找到。也许菱神光生前就不喜欢用花来装饰房间。
隔壁的卧室可能是察觉到菱神光的异常后,菱神昭拿来当成临时卧窒使用的房间。但是菱神光还是死了。那张遗留下来的黑色图画让人感觉到无比空虚与悲伤。
我没有空沉溺在无意义的感伤,为了甩开负面的情绪,我走出这房间。
黑色的画消失在关闭的门后,再也看不见。
我往下一个房间前进,打开所有能找到的房门查看。
陆续找到整面都是书柜的书房与放着钢琴的琴房。但是依然没有找到花。越来越接近会客室了,我焦急地打开了放置着系统橱柜的厨房。
厨房的墙壁与地板都是市松纹路,黑色调的设计非常有未来感。我靠近之前人偶坐过的椅子上,忽然有种预感。
生前的『菱神昭』让人偶负责所有家事,而这里是只有人偶会使用的空间,菱神昭应该会为了人偶替这个无机质的空间添上些许装饰。
我看向之前并未注意到的窗户,讶异地张大双眼。
嵌在墙面上的窗户下有着装饰用的棚架,上头放着一个黑色花瓶。
纤细的瓶子里插着一朵盛开的红色玫瑰。
花瓣前端有些枯萎,但不影响整体,我抽出这朵玫瑰。
正想离开时,又停下脚步。我猜餐桌那边应该还有东西该拿,因为『菱神昭』会有很多客人来家里吃饭,而他又喜欢古典风的装饰。依这间房子的豪华程度来判断,应该会有那个东西才对。
我寻找厨房的柜子,找到那个放在角落的东西,带着它往会客室走去。来到会客室门前听见吵杂的声音,我赶紧跑到门前。
「——————没事吧?久久津!」
我一边大叫,一边打开门。眼前的场景与上次非常类似。
墙边放着裂开的桌子,斧头卡在壁炉上,人偶正试图拔出斧头。而被追至墙角的久久津脸上流着血。
另一个人偶面无表情地举高手中的刀,地上有红色的血迹。
视线跟着染红,我放下玫瑰冲到久久津身边,伸手抓住人偶的肩膀,人偶拚命反抗试图挣脱。
久久津趁机朝它侧腹猛踢一脚,人偶应声倒在地上。
「先生!谢谢您!您真的来救我了!」
「有话待会儿再说,快跑!」
趁人偶尚未站起来之前,我们往门口冲去。捡起刚才放地上的玫瑰后双手保护好花,冲出门外,接着拿出从厨房带来的烛台卡住门把。
将门把卡在两个放置蜡烛的部分中间,让里头的人偶无法转开。确实卡住之后,我们再次奔跑。门板颇厚实,想用斧头劈开也得花费不少时间。
「脸上的伤还好吗?抱歉我来晚了。」
「没事的,看起来很严重,其实伤口不深。」
我拿出手帕递给久久津,他一边跑着,一边将手帕按在伤口上。
那个人偶依然站在工作间的门前,果然还是没有回头看我们。
我从它身边绕过去,将红色玫瑰递给它。
好像是献花给女朋友般的姿势,我们陷入沉默。
它一动也不动,正觉得这样做似乎毫无意义时,它伸出了纤细的手。
收下那朵红色玫瑰后,将花抱在胸前。
接着,它在触挂面板上输入密码。
喀啦喀啦的声音响起,工作间的门开了,它走进去。
我与久久津对看了一眼,也跟着人偶走了进去。
* * *
走在短短的走廊上,接着打开了金属制的门。
工作间内部充满沙尘。
曾经燃烧着的暖炉已经熄灭,白色的沙子如夜晚的沙漠般冰冷。
沙堆里可以看见被破坏的雕像。野兽的脸孔与人类的手脚随意地在沙地上伸展。角落放着作业台与装满工具与材料的纸箱。
我不想看着这些过往菱神的创作遗留下的物品,我直直地看着倒在工作间中央处的那个东西。
白色的沙之海有一部分被染黑,尸体就躺在黑色的色块上。
起初还没有发现那个东西是人。
『菱神昭』应该是举枪自尽的啊。
然而,他的遗体却被人俐落地沿着背脊剖开。
背上的肌肉像纸箱的盖子往两旁翻开。
背骨与肋骨、内脏一目了然。有些内脏从背骨的间隙拉出,沾上不少沙子。大腿也如熟透的水果般往左右两边剥开。
切得漂亮的横切面让人感觉到某种秩序。
理智地剖开的人体看起来像是一件讽刺人类存在的作品。
人偶走到尸体前,它并不畏惧死状凄惨的尸体。
它将玫瑰花放在尸体前,祈祷般交握双手。
我猜想,应该是它的主人命令它献花给尸体。
只是在它还没献花之前发生了某些状况。
将尸体剖开的人可能是菱神。我想像着菱神抢去人偶手中的花束,拿着花束殴打人偶的样子。在人偶尚未将花束拿去供奉给死者之前,菱神就封闭了工作间的门。
那之后菱神不知因为什么样的动机而切断了自己的手,接着命令另外两个人偶攻击我们。只有这个人偶丢在工作间门口,却未取消献花的命令。
我看着这个交握着双手的人偶,尽管做出祈祷的动作,双眼却没有闭上。
玻璃眼珠里有一颗真人的眼珠在其中摇晃着。
它是之前坐在前院的人偶。
菱神对这个人偶特别有感情,所以才没让它参与攻击入侵者的行动。
看着这凄惨而静谧的光景,我不发一语。我认识生前的『菱神昭』,但是这次受到的冲击却不是难过,而是觉得彷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
我不想看到被解剖过的尸体。
好像被强迫看到人类体内最丑陋的部分。
我呆立原地许久,人偶也停止祈祷,回到走廊。
再待下去很可能会被人偶关在这里,于是我甩甩头,慌张地背起尸体。
这具尸体死后的僵硬已经消失,身体早就开始腐烂,血液与腐烂后流出的液体沾到背上。
难以想像的恶臭与触感让人作呕。但是我只能尽力忍耐,久久津赶紧跑过来帮忙抬起尸体的双腿。
我们两人搬着这具沉甸甸的尸体往外走。会客室的门渐渐被斧头砍破,我与久久津对看了一眼,一边注意着不让尸体掉下来,一边快步跑着。
碰—————————!!
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我们迅速地跑在最后的通路上。
假装没看见半路掉下来的内脏。
* * *
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冲到前院,我忍不住跪了下来。
尸体重重地压在我身上,用力深呼吸几口之后,卸下背上的尸体。
尸体就这样脸朝下趴在草皮上。夏日的光照在尸体已经剖开的背上。
还在喝下午茶的两人眯起眼睛,茧墨轻轻地鼓掌。
「——————做的不错喔。虽说计划就是要运出尸体,不过,能顺利开启工作间的门真是太好了。」
两人站起来走到尸体旁。
茧墨将纸伞靠在肩上,低头看着尸体,如黑玫瑰般的豪华裙摆摇晃着。
「解体的手法真干净俐落,这个就是人偶菱神崩溃的理由。」
舞姬蹲在草皮上,很享受般地摸着尸体的骨头与内脏。
我皱起眉头。的确,疯了的人才会拿刀剖开尸体。可是我不太懂为什么是因为被解体的尸体而崩溃。
「之前离开这里时,菱神曾经说过要封锁这间工作室。但是在封锁之前,他跑去看了这具尸体。看到尸体时,他突然很想确认一件事情。那就是身为人偶的自己与身为人类的『菱神昭』,唯一而绝对的差异是什么。」
人偶与人类最大的差异就是内容物。人类体内是内脏,而人偶体内则是金属。
为了确认,他切开了尸体的背。
「他发现人类的身体内部竟如此柔软而丑恶。他看着与自己一摸一样的人的内脏,精神开始错乱。原本他就没有完全接受『菱神昭』已死的事实,而透过切开自己的手进一步确认了自己与本尊的差异……相差过大的事实让人偶菱神彻底崩溃。」
也许是对人偶与人类之间所存在的差异感到绝望,因此,他设计让我们参与他的游戏。
我终于了解游戏的真正用意。茧墨之前也说过,人类的内脏从外表看不见。
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想要将自己的肉体与除了『菱神昭』以外的人类做比较。让这些与『菱神昭』之死相关的人参与游戏,面对切除自己的身体的结果,扩散对死亡的恐惧。
「愚蠢至极。他根本不需要解剖人类的身体。」
茧墨轻耸肩膀,我同意她的话。但是,就算明白人偶菱神崩溃的原因,我们还是打不开大门。
「小茧,该怎么办才好?就算我们得知『菱神昭』的尸体就是菱神崩溃的原因,还是没办法逃出这里啊。」
「这点你不用担心,接下来就交给我处理。」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的解答从另一个方向传了过来,跪在草皮上的舞姬抬头看着我。
她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
「被妖怪咬下手之后,菱神感到很混乱。失去手又昏过去的菱神很容易被操弄…………没错,也就是说,任何事情都可以是巧妙的辩解喔。」
舞姬舔了舔嘴唇后站起来,她拿起装有红茶的茶壶。
——————哗啦啦。
她毫不迟疑地将茶壶里的红茶往菱神的脸倒下去。
「呜…………呜呜…………」
舞姬扯了扯菱神的脸,他终于醒了过来。发现眼前的人是舞姬之后讶异地倒吸一口气。动了动肩膀,想要施力推开舞姬,试了两、三次才发现自己已经失去双手。
「好痛、好痛!我的手好痛啊!发生什么事了?游戏进行到哪里?啊!」
「别管什么游戏了。来,请看看这边。」
舞姬无视于菱神的咆哮,她抓住『菱神昭』的尸体上下摇晃。菱神的脸为之僵硬,似乎忘了手臂的伤痛而停止哀号。他全身颤抖,蜷着身体。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菱神如野兽般低吼,努力转过头,眼神却钉在尸体身上。他既困惑又憔悴,我看着他颤抖的背影,正想跟他说话时——
舞姬便温柔地开口说道:
「你可以放心罗,不必再烦恼了。我可以把你改造得跟他一模一样。」
「…………什么?」
菱神茫然地抬起头,舞姬伸手摸着他的下巴。
她脸上浮现出圣母般的慈祥笑容,这个拥有超能力的人偶师以坚定的语气宣称。
「我会利用尸体的骨头与其他可利用的部位重新打造你的身体,让你可以更接近人类,到时你的肚子被刀子划开就会死。这么一来,你就不必再为了你与人类之间的差异而苦恼。我可以让你无止尽地接近真实的人类,说到做到。」
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还有,完全仿造人类的内脏根本不可能做到。但是舞姬却继续鼓吹菱神答应,菱神如中邪般紧盯着舞姬。
「我是唐缲舞姬,拥有超能力的人偶师,我能保证,你的身体将和『菱神昭』一样。如何呢?」
菱神嘴巴开开,原本就处于混乱状态的大脑又吸收一堆超乎想像的情报,陷入了虚脱状态。茧墨悄悄靠近舞姬后方,小声地询问。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巧妙的辩解。你真的能打造出一样的身体?」
「我会使用一部分属于菱神昭的骨头与肌肉。要完全一样不太可能,但是在他会伤害自己的范围内,我可以尽量模拟。只要把出血量调多一些,就很难仔细地确认身体内部的状况。换句话说,只要有八成像就够了。只要他认为自己像人类就保证没问题。只要他相信自己已经和人类一样就可以。」
舞姬慢慢地转头,露出一个恬静的笑容。
「他刚才手被咬断时疼痛异常,气势受阻。现在已经没有勇气克服痛觉,继续切下自己的身体。只要他能够更加肯定自己的存在,相信就不会再发生这么荒谬的自残行为。」
舞姬斩钉截铁地说完,再次转头看向菱神。菱神正出神地看着手腕被切断的地方。
接着,他以哀求的眼神看着舞姬,茫然地询问道:
「我、真的可以变得跟他一样?我……可以变成菱神……昭?」
「当然。你原本就是依照菱神昭的样子而做出来的人偶,很容易就能让你变得跟他一模一样。只可惜,这里没有足够的工具。」
她做作地叹息。菱神的脸闪过一丝不安。现在的他如无助的孩子般依赖着舞姬,处于混乱状态的菱神依靠着唯一能为他指示方向的指针。
「——————你会替我开门吧?」
听了舞姬甜美的声音,菱神点点头。在舞姬的搀扶下,菱神摇晃地站起身,像是被线操控的人偶般走向大门,但是,他踌躇地停在密码锁旁。
舞姬走到他背后说:
「没有手可以输入密码就请人偶代劳吧。但是,人偶们因你的命令而等着攻击每一个进去的人。请你进去屋子里命令它们『到前院集合』。这么做就能解除你之前给它们的攻击命令。」
「……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嗯,很乖。没问题的。我很开心你能这么做。」
舞姬抚摸着菱神的头,像是要让他安心。依然错乱的菱神眯起眼睛。
久久津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们,一脸懊恼。我觉得有些疑问,因为光从现在的状况来看,久久津的反应如同被抢走主人的狗。
但是他的眼神似乎不像只狗会有的。
「小田桐君,发什么呆?看来我们可以安全脱身了,可喜可贺。」
茧墨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一回头,她正转动着手中的纸伞。
她慵懒地盯着我看,我将浮现在脑中的疑问拿来问她。
「可是……让菱神被改造真的没问题吗?」
我看着菱神消失在屋内的背影呢喃道。舞姬的承诺只不过是用来逃离这里的说词。
茧墨轻轻耸肩,平静地说:
「谁知道……但是想被改造总比被自杀的愿望附身还要来的健康一些,只要他能把自己当做『菱神昭』而活,他就不会再做出疯狂的行为。能够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人是很幸福的事……而且,这样我们也不麻烦。」
茧墨的话让我陷入沉思。两个『菱神昭』都因人类与人偶的差异而苦恼。即使只是取巧的诡辩,若舞姬执行完她承诺过的手术后,人偶菱神能够重新找回自我就好了。
他将变成唯一的菱神,得回安稳的日子。
过了几秒,我听见命令人偶集合的声音,菱神跟着其中一个人偶回到前院。
不可思议的是,他脸上那苦恼的表情已经消失。
* * *
女人偶输入了大门的密码,紧闭着的大门缓缓地开启。
冬天的风强力地吹进门内,我愣愣地望着门外被切成四方形的天空。
天空漆黑一片,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晚上。
在那个四季都是夏天的庭院里,时间彷佛静止一般。突然看见外头的冬夜,让人有些困惑。冰冷的空气麻痹了肺部,细细的雪花从空中缓缓飘落。
地面堆积一层白雪,远远的看见像是被洒了一层白砂糖的树木。
外面的景色如此黑暗却耀眼。
好神奇的光景。
「咦?下雪了啊?没想到外头竟然这么冷。」
发出惊呼的舞姬率先走了出去。我与久久津紧跟在后。
绕着整个工作室的栅栏门依旧敞开着,车子停靠在深灰色的墙边。应该是菱神家的车,平常应该停在其他地方,毕竟这一区的地面柔软,并不适合停放车辆。
舞姬擦了擦车窗窥视车内。我也跟着凑过去看。前座放着舞姬的提篮与茧墨的手机。舞姬对背后的久久津说:
「久久津,那个东西应该掉在前院,你去拿来好吗?」
「您是说……那个东西吗?」
「就是这个。呵呵,你知道是什么吗?」
舞姬恶作剧般笑了笑,用手比出手枪的样子。久久津点点头之后,转头走回屋内。
现在才想起我与久久津联手演出窜逃剧码时,其实可以带着这把枪当武器。然而那是一把小口径的枪,很难让人偶停止动作,幸好最后没在人偶身上留下丑陋的伤口。
虽然我属于被攻击的一方,但是不必杀死人偶就能脱逃让我感到松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久久津就回来了。他用手枪柄打破车窗。
——————眶!呕!哐啷!呕啷!
久久津开了车锁后打开车门,从前座拿出提篮与手机。连同掉在后座、我跟七海借来的手机也全都拿回来了。
舞姬收下提篮,篮子里放着许多不知用途的工具。
「好了,我去帮菱神止痛。准备一埸正式的手术需要不少时间,必须先搬运尸体。利用房子里的冷冻库可以暂时保存需要的部位。之后只要放到冷藏室……久久津来帮忙吧。」
「是的,公主殿下。请尽管吩咐。」
久久津深深一鞠躬,留下我与茧墨面面相觑。
我原本就是为了保护舞姬而急着赶到茧墨身边,但是现在舞姬人在这里,最好先带她回事务所一趟。然后我可以回她家帮她拿菱神的手术所需要的工具。最后的步骤就是找出日斗与雄介。
「小茧,我找到狐狸了。接着要找雄介。」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在我开口说话时,手机正好响了。铃声让我回想起接到旋花自杀时的那通电话,忍不住吓了一跳。茧墨完全不受影响,立刻接起电话。将手机靠在耳朵旁,茧墨露出惊讶的表情。
「喂……是你啊。没想到你会打电话来。」
是谁打来的电话,我看着茧墨,她微微一笑。
「好,我让他听。」
她将手机拿离开耳朵,然后对着我说出了意想不到的名字。
「雄介君打来的,好像有话想对你说。」
我立刻抢过手机放在耳朵边。
「雄介,喂!你现在在哪里,雄介?」
『………………』
我拚命地说话,雄介却没有回答。电话那头只有凝重的沉默。然而,我还是继续喊着他的名字。
好不容易才和他通上电话,绝对不能让他轻易地挂上电话。
「雄介,听得到吗?快回来吧,雄介,你……」
『…………请你救救他。』
低沉的说话声传入耳里,我茫然地思索着他说的话。
他说,请你救救他。不是请救我,而是请救他?
——————这个他又是谁?
『……我循着旋花的记忆来到了人口贩子的家。你问问舞姬就知道这是哪里……要不然就问茧墨小姐,她可能知道。』
他以空虚的声音说着,但是,他不是想找舞姬报仇吗?让我联络舞姬不是会妨碍他的复仇计划?现在的他怎么会没想到这当中的影响?
可见他现在脑子有多混乱,我握紧手机继续问:
「雄介……发生了什么事?」
『那里有小孩……可是只有我没办法……请你救救他……』
他的声音混着哭声,他痛苦万分地诉说着。
『…………我实在帮不上忙……』
电话就这么断掉了。我放下手机开始奔跑。冲进工作室,远离了外面冬天的寒冷。舞姬与菱神在夏天的前院,但是没看见久久津。我对着坐在椅子上的舞姬说:
「舞姬小姐!人口贩子的家在哪里?就是你把妹妹卖给他的那个人口贩子!」
「…………咦?」
舞姬转过身并歪着头,她已经包扎好菱神的手。
那个绷带也是为了安抚菱神的小道具吧。菱神乖乖地坐在椅子上。
舞姬悠闲地回问:
「我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吗?我有些不懂。」
「我一定要去那里。刚才接到一通电话,有人要我救那边的一个人。是他的要求,所以我一定要去那里!」
我不知道雄介遇到了什么事,但是彻底崩溃了的雄介竟然那样地拜托我,所以我一定要帮他,不能够背叛他的期望。
「因为某人的请求而去救一个不认识的人?您的行为模式好难以理解,我觉得非常地不可思议……到底是谁请您救人呢?」
舞姬爱困似的眼神望着我,似乎不太愿意告诉我人口贩子的家在哪里。我握紧拳头,再次压抑住即将爆发的情绪。
然后,我说出了那个名字。
「——————是嵯峨雄介。」
舞姬微微张开双眼,难得出现不一样的反应,她低声说道:
「……他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个人?」
「没错,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个想杀你的少年……同时……」
我回答了她的问题,喉咙一度哽咽、说不出话。
舞姬的眼神很认真,我想起了雄介的笑容。
我深吸一口气之后补充说:
「也是爱着旋花的少年。」
他打从心底地把旋花当成家人般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