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周有透明的墙壁。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它的存在。
我被关在笼子里。没有办法从坚固的牢笼逃出去。
脖子上戴著项圈,从项圈延伸出的锁链让我无法逃脱。
有个人过来跟我说,我是一只狗。一开始听到这句话时,我感到相当意外。
因为,我的的确确曾经是个人类。
但是,怀疑自己其实是人类的念头很快就破灭。我是一只狗,我只是一只狗。
我必须认同这一点才能够继续生存。所以,我可以接受。
我是狗,一个下等而愚蠢的野兽。没错,我是这么认为的。
就算从牢笼被放出来,我的四周也依然存在著透明的墙壁。
这片透明的墙壁让我无法和人说话。
我也听不见外面的人对我说话,反正他们只是墙壁外的人。
墙壁里的我距离任何柬西都是那么遥远,我感到好孤独。
但是,我并不寂寞,因为所谓的寂寞是人类才会有的感情。
不论觉得多么辛苦或痛苦,我只能继续忽略这些感受。
我并不希望能和别人一样得到幸福,幸福对我而言太过奢侈。
人类绝对不可能想要一个像我这么差劲的家伙。
就这样,一直以来。
我都是这么坚信著。
可是,为什么。
在我第一次感到寂寞的时候。
你要对我露出微笑呢?
* * *
我在晨光灿烂的医院走廊上快步走著,就在我努力前进的时候,突然有人抓住我的领子。
我被往后一拉,视线开始倾斜。下一秒,我的背感觉到一个很温暖的怀抱。
有个人伸出手抱著我,一个用力的拥抱过后,那人又松开了手。
那人拉著我的肩膀让我转身,当我看见对方的脸孔,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白雪小姐?」
——————啪!
我的脸颊挨了一个巴掌。
其实并不太痛,只是有点讶异。我看见白雪握著拳,身体簌簌地发抖。
她握拳的姿势让我知道,其实她很想一拳将我殴飞。
——————啪!
白雪甩开扇子,迅速写了一些字之后递给我看。
『你究竟想要去哪里?』
尽管她的用语很有礼貌,可是却有明显的怒意。我吞了一口口水,白雪面带微笑,强烈的怒意却自她全身散发出来。那股怒意其实近似杀意。
我张口嘴巴,但是就在我开口回答之前,她阖上扇子后又打开。
『茧墨小姐已经跟我说了大概的经过。』
『你的点滴呢?有请医生过来替你拔下点滴吗?我猜一定没有。随便轻匆自己的身体是愚蠢的人才会有的行为。』
『我知道你想去哪里,你让老鹰去找雄介先生,现在您要过去找他,对吗?』
『你想去找他也没有关系。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一定会想去找雄介先生。我也知道,可是、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紧抿著嘴唇,迅速地运笔。
她泪眼汪汪地望著我。
『为什么要独自前往?』
近似悲鸣的提问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没想到白雪会这么问我。她定定地瞪著我,再次提笔书写。
『为什么您不愿意带我一起去呢?』
——————到底为什么呢?
她的问题让我哑口无言。白雪能够将写出的文字具体化,如果带她一起去找雄介,或许能将雄介手到擒来。可是,我却没有寻求她的协助。
使用强迫的手段抓住雄介真的有意义吗?除了这一点。
「——————我不想。」
不自觉地脱口而出,白雪听了之后双眼圆睁,在她还没动笔写字之前,我继续说下去。
「——————无谕如何,我都不想带你一起去找雄介。」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到底在胡说什么啊,但同时,我也明白了自己的想法。不论带白雪去会有多大的帮助,我都不愿意让她淌这趟浑水。
这是我自私的想法。关于这一点,我将自己的考量放在寻找雄介之上。但是,白雪依然不肯接受。
「这次面对的是复仇的连锁。我知道即使我遭遇意外,你也不会因此而崩溃。我不让你同行并非不信任你。只不过……」
我抓著她的肩头,白雪脸上出现疑问的表情。
我低下头,不愿意看著她的眼睛。同时努力思考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想法。
「雄介因旋花的死而受伤。久久津的心也因舞姬的伤而受到伤害。若有人受伤害,就会有人因此而受到影响。我已经见过不少次这样的情形。白雪小姐,你说你喜欢我,承蒙你不嫌弃,喜欢这样没用的我。所以……」
我的手开始颤抖。她的肩竟是如此纤弱,我以哀求的口吻开口:
「我不想死在你面前。」
我不愿害她因我而留下严重的伤害。
白雪紧盯著我,接著低下头,迅速地动笔。
『难道您打算去送死?』
「并不是这样,绝对不是。可是我没有自信。肚子里的孩子越来越不稳定,若受到什么刺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之前雨香依照自己的意愿钻出肚子,她似乎产生了某种变化。
或许是我情绪太激动,加快了雨香变化的速度。而且,目前也没有确切的证据指出雄介还活著。若雄介已经上吊自杀,不知道雨香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她会冲出来吃人?还是吃掉我这个母体?我脑中浮现茧墨说过的话。
这个孩子本身就不是个很稳定的存在。
她会缩短你的寿命,而且每次利用她的能力都会让她变得更强大。
我不认为完全成长后,她还能保有人类的外型。
长久以来遗忘了对雨香的恐惧,如今这份恐惧又再度复活。雨香,我的孩子并没有错。
一切都是我的责任,我不该如此频繁地使唤一个非人的妖怪。
雨香还是一般孩子的大小。但是,我不知道今后她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还有,尽管这和雨香的成长并无关系,但是我还是不想让01雪同行。我想起舞姬和雄介的笑容。我就算死也不想再见到认识的人受到伤害。
这绝非藉口。光想到白雪可能会受到伤害,我全身就几乎要颤抖起来。
「肚里的孩子可能会吃掉我也不一定,或者害你受伤。我不想看到你受伤,也不想死在你面前。请你留在这里,好吗?」
我拚命地恳求,接著抬起头。
但是下一秒,左脸便挨了一拳。
我就这样被打倒,视线整个翻转过后,跪倒在地。鼻血滴了下来,负伤的脚也很痛。我还处于混乱状态时,就被白雪拉著站了起来。
她狠狠地瞪视著我,用白色的衣袖替我擦去鼻血。她确认我脸上被殴打的地方后,微微点头。其实没有很痛。她稍稍往后退一些才打开了扇子。
————啪!
『你是笨蛋吗?』
她直截了当地说。肩膀不停发抖的她继续写。
『为什么老是说著为了别人好,其实却只想到自己?你说不想害我受伤,所以不希望我被卷入,可是、可是……为什么你……』
白雪的眼睛迅速充泪,她再次举起拳头。
但是她随即咬著下唇,放下手,然后再次提笔。
『为什么你从来没想过,或许我和你也有同样的心情?』
晶莹的泪珠滑下脸庞,她吸了吸鼻子,粗鲁地擦去眼泪。
『听到你可能会死,我怎么可能放心的留在这里?如果你真的死了,我永远也不原谅你。绝对不会原谅你。我已经决定要保护你。竟然说你会死?这种鬼话你也说得出口……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会吃掉你?』
白雪紧蹙著眉头,露出像是无语和愤怒混杂的表情。
她像是要一吐心底的烦躁般继续写著。
『事到如今为何还要拿这当藉口?我早巳决定,既然爱你,也要爱你肚子里的孩子。我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就算你会被吃掉,也是到时候再烦恼就好的事。而且,我也很担心雄介先生啊,毕竟更纱与蝶尾能够重拾笑颜,也得感谢雄介先生的帮忙。』
——————啪!
她关上扇子之后再度打开。坚定的双眼里有我的影子,我深受冲击,忽然发现一件事。
其实她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坚强许多。白雪那对充满光采的眼睛毫无畏惧地看著我。
『我会不会受伤该由我自己决定。如果我真的受到伤害,那也是我该吞下并忍耐的事情。不容你有所置喙。你只要乖乖的带我一起去就行了。』
——————啪!
她关上扇子,如怒涛般涌现的语言也戛然而止。
过了几秒,她才面带微笑地打开扇子。
『这样可以吗,小田桐先生?』
她的笑容壮烈而美丽。
我折服于她的气势,终于点头答应。
* * *
令人熟悉的房子覆盖著洁白的雪,冰冷的白色持续降临大地。
雄介老家位硷一个住户不多的村庄里,村里甚至有不少空屋。尤其是他老家附近,完全没有其他村民居住。长长的土墙周围,只有一大片荒凉的田野。
土墙被削平,屋瓦上有积雪。天空飘满乌云。
老鹰眼中见到的阳光已经消逝,渐渐失去所有色彩。
灰与白所构筑出的场景眩目而刺眼。
一切都像是往日重现。
我想起骷髅的声音。它们不断地向怨恨的对象发出笑声。
——————快点发疯,然后去死吧。
我吞下一口口水,然后走下跟茧墨借来的车子。
左手无法控制好方向盘,也没有办法顺利地操作排档杆。一路上开过来有点不顺畅,但是幸好没有发生车祸,总算能放下心中大石。我带著白雪往前走。
围绕在房子四周的土墙外停著一辆车。破旧的道路上残留著轮胎的煞车痕,车子的挡风玻璃上有裂痕,车体也被撞凹。
车子里有一根沾满鲜血的球棒。
雄介果然回到这里了。必须快点行动才行,我赶紧加快脚步。
我们从敞开的大门走进去。
里头空无一人。嵯峨雄太郎的第三任妻子绫音也不在。她为了钱而嫁给雄二郎,雄二郎一死,她自然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乡下地方。
我突然产生一个疑问。这间房子和土地都没有被出售。
甚至没有人管理这间房子。
我硬生生吞下这个疑问,加快步伐,往宽广的日式庭院走去。
荒废的庭院里也没有半个人影。精心铺设在庭院里的青苔已经剥落,小河也已乾涸。树木也长得乱七八糟。走在庭院里的小路,每踏出一步,积雪下的杂草就跟著露出来。或许是从别处飘来的种子,繁殖力旺盛的杂草几乎占据整座庭院。
只有矗立在庭院中央的松树诡异地维持著原貌。
我想起过去曾经见过的吊死尸,两具尸体如果实般并排吊挂在树上。
松树的树枝彷佛还挂著那两具尸体,我用力闭上双眼后再张开。
那里没有出现新的尸体,松树无言地伫立在原地。
雄介没有上吊自杀。
全身突然虚脱无力,膝盖直接跪在雪地上,被咬伤的地方隐隐作痛,西装沾上些许雪花。白雪慌张地将手放在我的肩上,但是我没有拾起头。
冻僵了的双颊流下两行热泪。没发现雄介尸体这件事让我由衷地感到心安。同时,又再度想起旋花死时的模样。
我已经见惯了人类的尸体。看太多了。即使如此。
我也不想再见到认识的人的尸体。我不希望朋友尚未知道何谓幸福之前就这么死去,我衷心希望他还活著。
——————希望自己所处的地方皆和平安稳,希望至少认识的人们能够获得幸福。
——————就只是如此而已。
我撑著雪地站了起来,不先确认雄介的生死还是无法完全放心。我环顾整座庭院,雪白的场景充满宁静,彷佛所有一切都已死去。
视线移到屋子时,不禁皱起眉头。
屋子那里有几扇纸门敞开,不知雄介是否在屋内。
总觉得很不对劲,这整座宅邸人烟稀少到不太正常的程度。
榻榻米上没有雪花,也没有被弄湿的地方。看不出有人曾经自庭院走进屋里的迹象。
昏暗的屋子里彷佛空无一人,可是纸门却敞开著。
看起来比较像是屋子里的人全都往外逃跑的摸样。
『雄介先生在哪里呢?这里简直像是鬼屋般空荡荡。』
「是啊……的确没人。不知道他究竟在哪?」
我忽然想起他穿著雨衣的样子,之前他手里拿著乌鸦尸体时的打扮。
我们因此而走向位于庭院一隅的小屋,或许雄介会去那里也不一定。
我继续走著,这时某个奇怪的物体忽然映入眼帘。
远方的石灯笼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地上匍匐前进的身影看起来像是一只狗。
四只脚的野兽在雪地上爬行,但是却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不知为何,狗看起来有些模糊。我甚至看不清它的毛色。只知道那是只很肥胖的狗。痴肥臃肿的身影在石灯笼附近徘徊,脖子系著长长的绳子。但是绳子末端延伸到某处,看不清终点在何处。
它忽然跑了起来,跑进纸门另一头。
狗一直朝屋子里面跑去,不一会儿就消失。我忍不住屏住呼吸,觉得刚才好像看见了什么非常恐怖的东西。
全身寒毛竖起,肚子里的孩子很开心的拍手。但是我没有空深究。
为了消除这股寒意,我迈开脚步。
* * *
小屋的造型很朴素,却与庭院的风格颇为相衬。
屋瓦上堆积著一层雪,拉门也紧闭著,里头没有开灯。
从外头无法判定屋内是否有人,于是我伸手将门拉开。
乾燥而冰冷的黑暗自屋内透出,习惯了雪白颜色的眼睛霎时被黑暗所包围。
我们两人穿著原来的鞋子与木屐走进去,放置在架上的骨头标本高高在上的看著我们。
乌鸦伸展著翅膀,狗则张著空洞的眼窝。昏暗中排放著的骨骼标本让人联想到墓地。
小屋的内部装潢与宅邸不同,完全是西式风格。铺著木地板的地板冷冰冰,桌子不知被谁踢倒在角落。看向摺叠式的床架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有个人蹲在床架旁的暗处。
心脏倏地狂跳,惊讶的同时感到放心。
喉咙深处迸出颤抖的声音,我祈祷般地呼唤著那人的名字。
「……………………………………雄介?」
他一动也不动,怀里紧抱著一个陌生的布袋,全身僵硬。
我的放心迅速切换为恐惧。难道,雄介已经死了?
就在我这么怀疑时,雄介抬起头,精光灿烂的眼睛对著我看。
下一秒,他敏捷地跳起来,开始奔跑。
他冲到门口,砰的一声用力拉上门,窗户的玻璃因此而震动。雄介呆立原处,接著虚弱地颓倒在地。
他抱著那只布袋,缓慢地开始爬行。
动作宛如一条蛇。
空洞的眼里看不进任何东西,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雄介!是我,你怎么了?」
「…………为…………会…………样…………」
他的回应像是被附身后的人所发出的呓语,跪在地上的白雪将手放在雄介肩膀。
雄介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茫然地不停呢喃著。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好奇怪好诡异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才这样太奇怪了吧别闹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竟然还会想死——」
颇具分量的布袋在他肚子底下动来动去,好像有东西在袋里滚动。
雄介将头靠在墙上后静止不动。他抱著布袋,如胎儿般蜷著身子。
四肢微微颤抖痉挛,像是觉得冷。
「雄介!喂!雄介!你没事吧?」
我回过神来,跟著抓住雄介的肩膀,他那僵硬的身体正在发烧。白雪走到床边,抓起一条毯子,小心地盖在雄介身上。
我确认他手上的伤口,被锁链擦出的伤口歪七扭八,血液已经凝固,甚至有部分伤口开始化脓。但是他紧抓著布袋不放,没办法替他疗伤。
雄介还活著是铁一般的事实,确定不是最糟糕的状况。
但是,他怪怪的。总觉得他这次被逼至另一种与以往不同的困境之中。
他彷佛看见了让他非常恐惧的东西。
『怎么办?要不要我写一只老虎出来,直接带走雄介先生?』
白雪问道。我盯著雄介,他仍然发抖著,我不能让他留在这里。我点点头,伸手准备拉开门。白雪再次跪在地上,拿笔写字。
我拉开门,空出一条通路给老虎。外面的风吹入屋内,冰冷的空气刺痛脸颊。
亮眼眩目的光照进屋内,同时响起虚无的声响。
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
这声音像是狗的长啸,比起一般的风声更加浑厚。
听来像是从野兽喉咙里所发出的痛苦悲鸣。
我愣愣地听著这持续不断的不祥声音,接著,门就被人用力关上。
——————砰!
拉门再次关闭。风吹拂著我的浏海,飘扬的发丝过几秒之后才落下。
雄介张著满是血丝的眼睛看著我,他激动的喷著口水大喊。
「你想被吊死吗?你是不是想变成骷髅啊?」
「……………………嗄?」
「随便打开这扇门你也会被吊死喔难道你很想在大家鼓掌叫好下被凄惨吊死接著变成骷髅开始发出笑声吗我可不要自己上吊跟被别人吊死完全是不同的两回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真的会被吊死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雄介咬伤了舌头,流出鲜血。红色液体流至雄介的下巴,我忍不住张大双眼。
白雪停下写字的动作,我也不再拉门,双手举高并挥著手掌让雄介看。
「好!我知道了,我不会开门。你看,我已经放手了。你冷静一些,慢慢呼吸,对了……就是这样,冷静点了没?」
雄介做了几次深呼吸,他离开拉门往回走。抱起落在半路的布袋之后又坐回地板。他伸手胡乱抓了抓头发,口中念念有词。
「…………其实,就算被吊死也没关系。可是,我又觉得那样很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至少该让我自己决定要不要吊死吧?应该要让我自己决定这种事啊。」
他抱著弯起的双腿,将脸埋在腿上,用泫然欲泣的声音继续说道:
「…………………………最后的最后,至少要答应我一个请求。」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我只确定一件事。
那就是他仍然没有放弃自杀。我朝白雪摇了摇头。
就算我们强迫他坐上老虎离开这座庭院,也只会让他更恐慌。不厘清他变成这样的原因就硬带他离开会很危险。我想起刚才听见的狗的长啸。
好像有只哀伤的狗在某处疯狂咆哮著。
庭院里见到的那个四只脚的动物又是什么?
「白雪小姐,你觉得刚才传来的怪声音是狗发出来的吗?」
『声音?什么声音呢?』
白雪歪著头,她似乎没听到那野兽的声音。
难道只有我跟雄介听见狗的叫声?这时,雄介突然开口。
「…………我绝对不愿意被那家伙杀死。」
那家伙是指谁?
屋内陷入一片沉默,僵持不下。但是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雄介继续将脸埋在腿上,我悄悄将门拉开一条缝隙。雄介有所反应,却仍然没有抬头。我的耳朵靠近门缝倾听,清爽的空气之中,有个声音若有似无地回荡著。
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
奇妙的声音让人听了起鸡皮疙瘩,我离开门边,重新看向白雪。
她正轻拍著雄介的背,我跟她说:
「白雪小姐,我去外面看一下,请你留在这里陪伴雄介。」
『我跟你一起去。』
这时,她忽然停下笔看著不停发抖的雄介。
我和她都明白,让现在的雄介独处非常危险。而且,白雪听不见狗的叫声,只有我才能确认是什么生物发出这样的叫声。
「不要紧。如果遇到什么危险我会立刻通知你。雄介就麻烦你照顾。」
白雪看著我的眼神好严肃,过了几秒才点头答应。我也用点头回应。
我拉开门,尽量小心不发出声音,拉开足以通过的程度后便钻出门外。
刺骨冷风让身体簌簌发抖,我反手关上拉门。
门阻绝了屋内的黑暗,刺眼的雪白当中只有我一人孤身站立。
我望著眼前无其他色彩的场景,远方的叫声像是在呼唤著我。
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
我紧握右手。
朝声音来源走去。
* * *
声音自宅邸内传出,空洞的叫声在屋内回荡,自缝隙穿出。
我看著刚才那只狗消失的纸门,从缝隙中看见那肥胖的身体。
狗像是在搜寻食物般在榻榻米上来回爬行,接著消失在纸门背面。它的脖子上有一条长的出奇的绳子,我的目光追寻著那条绳子。
仔细一看,绳子前端从纸门缝往外延伸。
绳子在雪地上如蛇一般爬行著,却没留下痕迹。
狗在纸门内来回走动,可是纸门上竟没有狗的影子。
我闭上眼睛,更加确定原先的预感正确。
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
狂吠的狗对现实世界并不会有任何影响,因为那是已经死去的狗。
灵异现象孕育出的妖怪。
我的双眼隐约可见野兽的全貌与绳子,白雪看不见,也听不见它的叫声,而雄介却很害怕这只野兽,可以判断这只妖狗并不是人人都无法看见的灵异现象。
尽管影像有些模糊,但我的确能看见它。
可能是因为我知道它是什么。
我想起被朝子打死的那只狗,接著又想到被雄介剖开肚子的狗。
被孩子吃下的混沌梦境中,我亲眼看见了被残忍杀害的狗。
狗的骸骨依旧放置在雄介的房间。
雄介拿起刀将狗开膛剖肚,由上到下切开胃部,取出被狗咬下的父亲的耳朵。
经过一段时日,被残忍杀害的狗所产生的怨恨化为具体的形体。我盯著那只妖狗继续向前走。
我走近朦胧的影子,眯起眼睛试图看清它的真面目。
躂躂躂。它迅速地来回奔走,不知为何如此亢奋。接著,它自纸门间隙现身,短短的四肢发足狂奔,一路往外头的雪地跑去。
野兽的眼睛看著我,下一秒,它的身影竟立刻鲜明起来。
它的眼神与人类的眼睛交会,我看见它张开厚厚的嘴巴。
膨胀后变色的舌头从嘴里伸出,眼球受到挤压而自眼窝弹出。
生前便松弛的脸颊皮肉以更肿胀的模样摇晃著,没有看见被它咬下的那只人类耳朵。
长长的粗绳嵌进它的脖子。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它的唾液四处乱喷,抖动著被打烂的喉咙发出开心的叫声。
我知道。粗绳另一端系在松树上。
雄介的父亲雄二郎被亲生儿子逼疯,在松树上吊自杀。
「………………………………………………………怎么会这样……」
我茫然地呢喃。的确,雄介怎么样也不会想被那个人杀死。
我看见雄二郎的幽灵,它以吊死时的姿态出现了。
* * *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雄二郎脸上的肉抽搐著,露出笑容。肿胀成猪肝色的面孔扭曲蠢动。
尸体的脸严重变形,让人不忍卒睹。但是,我竟然能看出它在笑,真诡异。
雄二郎面带喜色地看著我。脸上看不出理性或智慧的影子。现在的雄二郎和生前的他完全不同,失去了人类的意志。与其说是狗,不如说是成了一只蚂蚁。
它堕落成只能依循著本能行动的妖怪。
雄二郎挥动四肢,开心地往前跳。它的模样正如吊死时一模一样。和服的下襬紊乱,脚上沾染著屎尿,喉咙有被手指抓伤的痕迹。指甲缝里满是肉屑。突出眼窝的眼珠因泪水而湿润,我拚命地压抑住想呕吐的冲动。
肚里的孩子发出叫声。
呵呵呵呵、呵呵呵。
我听到雨香的快乐叫声之后才回过神来,赶紧转身。
然后加快脚步离开现场。雨香这孩子什么都吃,连恶灵也照吃不误。但是我必须避免滥用她的力量,所以我只能逃跑。
「喔喔、喔呵!」
背后传来兴奋的叫声。那条连结至庭院的绳索蠢动著。我没听见脚步声,可是我知道雄二郎正在后头追赶我。受伤的脚跑不快,一直无法加快速度。
我吃力地用发热的伤脚跑著,接著,某个东西抓住我的脚踝。
不像是肌肉的触感,比较像是被针一般的冰冷空气抓住的感觉。全身虚软无力,低头一看,雄二郎的手正抓著我的脚踝。那张松弛的脸正开心地佣望著我。
我答应白雪,有危险时会请她帮忙,必须遵守承诺。可是,真的要让白雪见到这个变形后的男人吗?一想到这儿,就无法大声呼救。
我低头看著那张丑恶的脸孔,开口打算叫出雨香的时候。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
「——————怎么搞的?」
一回神,我已经浮在半空,然后掉了下来。
但是,某个东西接住了我,肚子下方有运动中的肌肉与紧实的毛皮。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强而有力的咆哮声冲击著耳膜,空气也为之震动。我诧异地张开双眼。
灰色的老虎载著我,一股清香的墨汁味扑鼻而来。
「……………………白雪小姐?」
尚处于混乱状态的我低声呢喃,环顾四周却没见到白雪的身影。
白雪创造出的老虎背负著我,保护我的安全。
白雪担心我的安危,所以才派遣老虎来找我。我愣愣地抚摸著老虎的背,以墨汁写成的老虎皮毛尽管不是永久的,却如真的老虎般柔软。我第一次感觉到。
没错,我并不孤单。有人陪伴就是这种感觉。
白雪不在这里,可是我能感觉她就在我身旁。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老虎再次对著空中发出怒吼,粗壮的前脚往前一挥,划破周遭空气。雄二郎不怀好意地窃笑著,它的脸因老虎凶猛的一击而稍微晃动。老虎的攻击直接穿过那张丑恶的脸孔。
它不是实体,也没有真实血肉,老虎的攻击伤不了它,它警戒地低吼著。
老虎低下头,缓慢地后退,接著转过身如风一般奔驰起来。地上的雪花溅起,老虎匆忙地朝小屋奔去。
它以人类无法追上的速度将我带离雄二郎身边。
在冷风吹拂下,我转头看著雄二郎。
这个早已死去的男人匍匐在地爬行。
它独自在雪地里如狗儿般怒吼著。
* * *
到水屋附近时,老虎减慢了速度,突然停在雪地之中。
它低下头轻声吼叫,像是要叫我下来似的点著头。
我跳下老虎,看见老虎脚边的雪都已染黑。
转头一看,雪地上出现一道像血迹的脚印,老虎的脚底已经完全融化。我摸著它的头,它便像猫咪似的发出咕噜的声音。然后静静闭上眼睛。
它趴在地上,将头枕在前脚,如雕像般一动也不动。
靠在雪地上的腹部逐渐融解,化为一滩墨汁。
我朝老虎欠身行礼,拖著疼痛的脚走向小屋。
远方传来狗的吼声,被老虎甩开的男人并没有追上来。
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
狗的吼声像是在召唤著我,妖狗依然在庭院逗留。看来雄二郎会固定在生前熟悉的场所徘徊。这也是它没有过来小屋这里的原因。
远方有个黑点蠢动著,连结著绳子的身影看起来颇愉快。像是正悠闲地漫步在自己的领地中的样子,但是,那样的身影却让我觉得十分孤单。
妖狗被松树所束缚,来回踱步。
上吊自杀后被拋弃的男人始终等不到来迎接他的人。
绫音和屋里的人都逃走了。
只有他无法接受众人祭拜,怀著怨恨留在原地。
「………………啊,我想到了。」
发现某个事实之后,我呢喃道。
我再次拖著受伤的脚往小屋走去。
* * *
总算平安抵达小屋,我拉开门,白雪听到开门的声音后拾起头。
她向我投来一个混杂著安心与困惑的眼神。
她抚摸著雄介的背,屋内回荡著奇妙的语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下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雄介不停道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雄介又有新变化,他不停说著对不起,像是要将灵魂自口中吐出的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其实我都知道我全都知道可是我还是——」
他倏地拾起头,暗沉的眼神映出我的身影,口中也不再说出道歉的话。他紧抿双唇,低头看著布袋。接著粗鲁地摇晃了两、三次布袋。
布袋里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好像有东西在里头互相碰撞。
「……………………………………………………………………………………啊~啊。」
他低声呢喃,接著松开双手。布袋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头也不回,捡起掉在背后的球棒。
他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拿球棒挥舞了两、三次,脸上出现忽然清醒般的神情。
仿佛刻意利用挥棒的动作切换了什么开关一样。
雄介迈开脚步,白雪观察著他的动向。他走到挡在门口的我面前喃喃开口:
「………………………………让开。」
「不,我不让开。雄介,还认得我吗?」
「………………………………呃,你是谁?」
雄介歪著头,似乎真的不认识我。
他的脸渐渐显现出讶异的神色,张大双眼后茫然地问道:
「………………啊………………咦?你怎么在这里?」
「你留下那样的讯息,我怎么可能不来找你?我很担心你!」
「………………喔,是这样啊…………那个,抱歉。但是我真的打算要说再见了……何况,你根本不用跑来找我啊……」
雄介粗鲁地抓著浏海,转过头不再看我。
他伸手硬将门拉开,冷风自门缝吹入屋内。
狗的叫声乘著冰冻的风传至小屋。
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
「雄介,你要去哪里?」
「哪里?当然……是要去杀掉那个东西啊。」
雄介指著外头,他说话的语气如此轻松,减缓了我的理解速度。
我忍不住重复了他的话。
「杀掉那个东西?」
「我爸。」
雄介抓著球棒指向庭院的方向。狗的吼声像在回应般增强了力道。我茫然地望著庭院,脑海中浮现那丑恶的姿态。雄介绝对打不死那个东西。
「冷静点,雄介。你不可能打死雄二郎。你要如何杀死一个早已经死去的生物?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好吗?」
「不,更早之前,我就应该亲手杀死它才对。」
雄介低声说道。他粗鲁地挥舞著球棒。
他的眼神莫名地混浊,语气里夹杂著后悔的情绪。
「更早更早以前,一开始的时候。我做了错误决定,没有做该做的事,才绕了这么一大圈远路,你说,我是不是很蠢?」
他说话的语调很清楚,可是说出来的内容却有些不得要领。
情绪不稳的他只是不停地挥著手中的球棒。
「我一直、一直害怕骷髅所发出的笑声,所以我认为一定要把人的骸骨打碎才行。但是我搞错了。事实上并不需要那样做。」
——————咻、咻、咻!
球棒的前端几乎要打到我的脸颊,白雪吓了一跳。我对她摇了摇头,暗示她我不会有事。雄介继续说著。
我必须要听清楚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我认为他现在说话虽有些错乱,但的确隐藏著他的真心话。
「那时候,朝子阿姨拿球棒打死那只狗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小田桐先生,我之前也告诉过你吧?我说,我那个时候应该要拿球棒打死我爸。因为我没有那样做,才导致后来发生的事。我一直做错了啊。」
我想起曾经听过的那些话,悲痛的哀号再度回荡在耳边。
我是个笨蛋!没有好好保护她们。别闹了!报仇又算什么?就算我爸自杀也已经于事无补!结果,她们两人就是死了!就算我找我爸报了仇也没有什么意义!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到头来,之后的事情全部都是代替品。为了代替那个我一直、一直没有打破的头颅,所以我才不断殴打著别的东西…………但是,我又错了。」
那对空洞的眼睛忽然泛著泪光,原本没有表情的脸开始严重扭曲。
雄介如年幼的孩子般流泪哭泣。
「如果我那时候亲手杀了我爸,一切都有所不同。朝子阿姨和小秋也不会死。啊,不过那样我就不会认识旋花了……但是那样也好,不认识旋花的话,我就不会发现什么也没做的我没有存在意义,以及我还是不要活在这世上比较好的事实。」
他一股脑儿地说著,话语飘浮在空中,随即消失。雄介使劲地抓著浏海。
发丝被用力扯下,发出嚓嚓的声音。他以充满懊悔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如果一切都可以改变,那么旋花也可能不会死。没有人会无辜死去。结果,都是因为我太愚蠢,不然我是否……」
雄介深呼吸之后才说出近乎祈求的话。
「我是否就不会留下这么多痛苦的回忆?」
他的发问并非为了得到解答。
雄介摇著头开始往外走,我抓住他的肩膀。
他停下脚步,充血的眼睛仰望著我,他再度开口:
「可是,小田桐先生。我想先说一句。其实,我还有一直——一直——没有想到的事情喔,你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我不想知道。我不能说我知道。雄介见我默不作声,嘴角微扬。
「你不知道吧。」
下一秒,他抓住我的右手,他那受伤的右手陷进我的西装。
手掌的伤口裂开,鲜血染红了我的衣服。我举起左手想抓住他的手,却瞬间想起左手因受伤而无力的事,为了不引起白雪怀疑,我赶紧放下手。
雄介并没有举起拿在左手的球棒
他只是以恳求般的口吻对我诉说:
「让我走吧。我必须离开。正因为我没有杀死我爸,在一旁冷眼旁观,不断逃避,才害死了她们。都是我的错。」
我的视线熊熊地燃烧著,雄介不停地重复说都是他的错。
他曾经帮狐狸杀人,也杀死了人口贩子,伤害了舞姬,这些都是事实。也是不可饶恕的错误。可是,朝子、小秋和旋花的死却不同。
为什么过去不曾杀死某人会成为现在的罪过。
「如果我不去,将无法终结这一切。我……早就很久以前……」
雄介迈开脚步,说话的话气有些疲惫,又像是在梦中,他很肯定地说:
「就应该在那棵松树上吊自杀才对。」
听到他无力的声音,我松开了手,不再挡在门前。雄介慢慢地走了出去,我则不发一语,呆立在原地。我的手上有他留下的血迹。我张开口。
我咬住西装袖子,吸取留在上头的血液。咬紧衣袖之后将血连口水一同咽下。铁锈般的气味充斥口腔,肚子里的孩子跟著动了动嘴巴。
白色光景在眼前延展开来,昏暗的墙壁融解,换上白雪茫茫的景致。
我伫立在冰冻的空气中,眼前有一棵壮观的松树。
松树垂吊著两具尸体,面目全非的可怕尸体就这么吊在树枝上。
我用力抓紧手里的绳索,渴望加入她们的行列。但是她们之间已没有空间能容纳得下我。我认真地思考有无可能顺利地将绳索绑上树枝。
两人的脸有著明显痛苦的表情,我看著尸体,心里想。
——为什么你们不带我一起走?
不过,尽管我重复著相同的疑问,我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
——就算她们想带我一起走,我也……
罪恶感折磨著我。可是,突然脑袋又开始混沌。我早已习惯这样的感觉,每当我试著深入思考某些事情时,就会自动切换脑中的某个开关。
我也不必再多想,一切都将划下句点。
只要我将绳圈套上脖子就结束了。再也不会有绝望、痛苦,什么都不会再有。
我呼出白色气息,矮梯放在车里,我打算先到松树这边确认,稍后再将矮梯拿来。这棵树安然无恙让我感到放心。就在我迈开脚步之时。
『喔——呜、喔——呜』
背后传来的叫声让我讶异地张大双眼。
下一秒,松树上的吊死尸消失,这时,我匆然懂了。
啊、尸体其实并不存在。
是雄介根据自己的记忆而丝毫不差地凭空想像出来的影像。
我闭上眼睛,稍微调整呼吸之后再度张开限睛。方才的雪景像是被收纳起来的昼作,眼前又恢复成昏暗的墙面。不知是否因为雄介本身的意识并不清晰,我与他脑中影像的连结也并不稳固。
我很快地取回自己的意识,一回过神来,我发现右手仍然紧紧握著,但是左手不论再怎么用力都动不了。深呼吸过后,我环顾四周。
床边有一条拿来上吊用的绳索,然后我反刍著刚才见过的影像。
过分凄惨的回忆。
那样的光景恐怕早已深深隽刻在雄介内心深处。
凄惨程度足以束缚人的一生。
我松开紧握著的右拳,这才发现白雪一直注视著我。她微微张大双眼,表情僵硬。仍跪在地上的她打开扇子,运笔在扇面写字。
『小田桐先生,你的左手没事吧?你开车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的左手似乎不太对劲,之前受的伤严重到留下后遗症了吗?』
「啊、呃……你是说左手吗?没什么事,只不过还有点痛,所以我尽量不使用左手而已。」
我故意挥动左手给白雪看,手指还是没办法动弹,但是我尽量掩饰手的异状,不让白雪发现。白雪看了之后露出安心的表情。但是她的表情一凛,倏地站起身。
她又在扇子上写字。
『我们最好快追上雄介先生,必须要阻止他……』
「白雪小姐,我有事情想请你帮忙。」
我打断她的话语,开口要求协助。原本炙热的大脑却出奇的冷静。
白雪停下手中的笔,满脸讶异地望著我。我深呼吸之后,再度闭上眼睛。
在雪地里爬行的狗,站在尸体前的孩子背影。脑海浮现出这两个影像后,我张开了双眼。我由衷感谢她和我一起在这里,然后我继续说。
如果没有人陪著我,我一定会感到仿徨无依。
但是因为有她,我才能够求助。
「——————请你帮助我和雄介。」
* * *
拖在地上的球棒在雪地留下一道轨迹,雪花化成粉状飞溅起来。
冲出小屋后的雄介笔直地朝雄二郎冲过去。
他奔驰的身影让人联想到肉食性的野兽,他维持著蛇形的前进路线,越过乾涸的小河,跳过铺在庭院的石头,雄二郎在仍有些许积水的池子旁爬行著。污浊的水面无法倒映出雄二郎的样子。
雄二郎歪著头盯著池水。雄介拿起球棒朝它突出的头部挥下,但是球棒却停在半空中。
「喔?喔喔?」
雄二郎抬起头,开心似的弯起嘴角。它的笑容看不出半点理性。
我还是无法叫这个妖怪为雄二郎。那只不过是雄二郎仅存的恶念所形成的妖怪罢了。雄介也发现这一点,所以才停下挥棒的动作。不过,他再次高举起球棒,漫妩目标地随意挥舞。
「呜喔?呜喔?」
雄二郎愉快地四处跳跃,它拿起绳子企图绑住雄介。
雄介往后退了一步,以舞蹈般的步伐躲开雄二郎妖怪的攻击,同时继续挥著手中的球棒。但是他的球棒却只打到雪地,他如孩子般哭著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直打不到?」
他闪躲的样子像在跳一支滑稽的舞,我点起一根菸,吸了一口后吐出烟雾,我心里想。
某个少年因某个孩子的死而誓言复仇。
这又有什么不对呢?
至今已发生过无数个错误。比方说我将狐狸从异界带回是个错误,以为自己了解雄介的悲伤是个错误。姊姊利用妹妹,将妹妹卖给人口贩子。人偶师一族所坚持的原则也是错误。
回首过往,会发现曾经犯下不少错误。然后。
少年的继母与妹妹上吊自杀,让少年瞬间崩坏。
——————错误一再重复。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现在的我这么想。和过去一样,站在被雪封闭著的宅邸前的我不停地想。
或许我应该在更早之前。
就不该袖手旁观。
雄介的球棒再次落空,打在雪地上。他的双脚因胡乱挥棒与躲避攻击而疲惫不堪,一个不小心被雄二郎抓个正著。
雄介的脚被绊倒,摔在地上。绳子动了起来,从雄二郎脖子垂下来的绳子像是有生命般缠上雄介的脖子。
看样子,雄二郎打算吊死雄介。
让雄介和被逼自杀的它有一样的下场。
但是,雄介的身体忽然腾空。
他被高高地拋至空中,惊讶地张开双眼,发出惊呼。
「——————啊!」
接著,雄介自空中落下,被老虎接住。老虎发出咆哮声,白雪手拿著毛笔,站在老虎身旁。雄二郎用力扭转著头颅,雄介则像只缺氧的鱼般张嘴说道:
「咦?族长?是你让老虎出来的吧?为什么?」
『你的问题真奇怪,你应该知道原因吧?』
她用力打开扇子,振笔疾书。雄二郎爬至老虎身边,虽然白雪看不见雄二郎,却隐约感觉到它的接近而蹙起眉头。
她阖上扇子后再度打开,然后迅速地写著。
『听到有人受伤,当然会想要尽力帮忙啊。』
——————啪!
白雪阖上扇子后,拿起扇子朝下一挥。
接收到指示之后,老虎发足狂奔。雄介发出的哀号逐渐远离。
老虎在石头上奔跑著离开。我将菸蒂弹到雪地上,从庭院一角的树荫走出,我刚才搭乘的老虎站在树丛后方。
它的脚仍未融化,我和白雪跳上虎背。
我们追赶著熊介,就在老虎的脚即将融解之际赶到雄介身边。
雄介被拋在雪地,老虎则趴在他身旁。
他茫然地仰望著天空。
「…………………………啊——」
雄介的上方有一棵松树。他憧憬而依恋地朝松树伸出手。
雄介的举动让我产生强烈的怒意,松树绝对不是应该让人向往的地方。
我再次思考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说到底,所有的开端都始于这棵松树。
朝子和小秋在此上吊自尽,雄二郎也选择上吊自杀。
旋花也以同样的死法离开了雄介。
结果让雄介也希望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现在雄二郎颈上的绳子连结在松树上,为了消弭长久以来没亲手了结雄二郎性命的懊悔,雄介试图杀死雄二郎。可惜,雄介无法如愿,因为他不能杀死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雄二郎依旧困在这棵松树旁,雄介也等于是被吊在这棵树上的人之一。
我回想起刚才见过的光景,他一直忘不了朝子和小秋死时的模样。
自从她们死了之后,雄介为了让自己不要忘记这份伤痛,故意过著疯疯颠颠的生活。
他的人生就好像上吊的人一般,完全被过往的惨痛记忆所束缚。
身为死亡象徵的松树攫住每一个人,包括雄介。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从虎背下来之后,告诉白雪。
「白雪小姐,我想麻烦你帮忙。」
我转头看著白雪,她坚决地朝我点了点头。我也以点头回应。她已经答应了我的请求。所以我要故意说出来让雄介听见。
雄介站起来,在他尚未转头看向我之前,我深深吸气。
我笔直伸出手,抬头挺胸地指著巍峨的松树。
脸上露出衷心的笑容,同时对白雪说:
「请摧毁这棵松树。」
这棵树不该存在于世界上。
这就是我思考后所得出的结论。
* * *
「…………………………………………………………………………什么?」
雄介还来不及说话,白雪的手便优美地开始在衣袖上写字。
洁白的袖子出现漆黑的文字,她的双手迅速地动著,写出大大的文字。
——————鸦。
无数只乌鸦鼓动翅膀,黑色的羽毛在衣袖狂舞,重叠的羽翼以惊人的速度爆发出来,染黑的衣袖如被强风吹袭般不住飘扬。
数量惊人的乌鸦自白雪的袖子飞出,拍动翅膀的声响此起彼落。
几百、几千只乌鸦覆盖著松树,鸟嘴开始啄起树皮。
乌鸦们的攻击犹如拿著细针削去岩石般缓慢而确实,松树开始损坏。白雪刻意选择乌鸦而不是龙来破坏松树,主要就是为了让雄介清楚看见这一切。乌鸦若咬下满嘴松树树脂,就换另一只乌鸦开始啄食。黑色身影漫天飞舞,木屑纷纷飘落,非常壮观。
我入神地望著乌鸦们的动作。
下一秒,有人殴打了我的脸。
「你在做什么!这家伙——!!」
我倒在雪地上,雄介跨坐在我身上,抓著我的衣领。
我看向白雪,她给了我一个微笑,眼神仿佛示意著要我加油。我也露出微笑看著她。我早就预料到这时候会被雄介扁。在我们眼神交会之际,雄介依然不停吼叫著。
「喂……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雄二郎脖子上的绳子连在松树上,我不知道他是被束缚在这棵树上,或者是被他本身的怨念所束缚。可能两者都有。只要没有松树,就没有能依附的主体,或许能消灭雄二郎。就算无法消灭雄二郎,至少你人也已经在外头,随时可以逃跑。」
我淡然地说出我毁掉松树的企图,但是雄介仍然不肯罢休。
他不停挥拳打我,咬牙切齿地瞪著我。
「问题不在这里,你不也知道吗?我已经决定要在那里上吊啊……」
「可是………………………………根本不需要那种东西。」
雄介脸上出现憎恨的神情,他更用力地拉扯衣领。
那对充满愤怒的眼睛抵头看著我,紧紧勒住我的脖子。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
「我说,不需要松树。朝子与小秋已经死在那棵树下,你却说想在那棵松树上吊。说的如此理直气壮,未免太奇怪了吧?」
听了我的话,雄介皱起眉头,减缓了手上的力道。
我大大吐著气,现在我要对他说的话或许只是故意挑衅。这样的话或许超越了猛药的程度,算是一帖毒药。可是我还是想问他。
「如果你想立刻自杀,不管在哪里你都能够自杀,不是吗?」
雄介的脸彷佛出现一道裂痕,他诚实地表现出内心的冲击。
他的反应证明我猜得没错,我继续说著,像是在他的伤口上洒盐。
「想在重要的人死去的地方自杀,这或许是最好的做法。可是,从你的状况研判,你只是被后悔与感伤影响才产生这样的想法,认为自己也该上吊自杀。你也这么说过。问题就是,没有什么该不该的事,那样说实在太奇怪了!」
——————总之,我觉得好累。
我想起他写在笔记本里的话。当时关于自己的死,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审慎思考。现在与当时的情况已经不同。我继续抨击他。
「你真的打从心底想死?基于自己的意志,自己的感情和决心?我认为你根本不是那样想。」
久久津认为自己是狗,所以必须要死。他的决定和现在的雄介一样。
旋花的死让嵯峨雄介崩溃,只能依靠复仇之心勉强撑著,结果他却想选择自杀。因为无法把其他人当成坏人,只好选择杀了自己。
「………………………你这样根本不算是真心想死。」
因为之前就不想死,所以嵯峨雄介才苟活至今。
朝子和小秋死后,雄介为了不沉溺于悲伤之中,故意装出崩溃的样子过活。
日斗也说过,这个崩溃后的雄介试图过著正常的日子。然而,雄介无法走出旋花死去所带来的伤痛,这样说好像也有些不对。
应该说,他不愿意让自己克服旋花之死所带来的打击。
现在我在意的不是我还能不能回去这种事情,而是,似乎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所造成。
对不起,其实我的头脑还很混乱。总之,我觉得好累。
我再度回想起他所说的话。重要的人死去,他让身边的人受伤,同时察觉到自己犯下的错误。那个时候,他拿来继续活下去的藉口已经消失。
他觉得好累。尽管他这么说,可是他却没有当场自我了断。
我相信他还有求生的欲望。
「其实你很想活下去,对吗?你无法接受旋花的死,甚至因此而伤害别人。即使你务力想让自己发疯,但其实你并不想那样做。」
雄介不发一语,我的话可能超越了毒药等级,成了一颗伤人的子弹。
沉默的他脸孔扭曲,伸出手扼住我的脖子。喉咙因此疼痛,骨头受到压迫。彷佛昨日重现,我想起在唐缲家发生的事。
我突然很想笑。没想到我们两人又做了一次同样的动作。
我深切地希望雄二郎不要再跑来纠缠。野兽所发出的声音被乌鸦振翅的声音所掩盖,再也听不见。
泪水自空中滴下,雄介紧紧勒住我的脖子。
我想,这一次我的脖子真的会被扭断。我一边想著,在挣扎中试图说话。
「——————………………那样又有什么不对?」
「……………………什么?」
雄介的脸再度扭曲,但是我还是继续说。很不凑巧,我们两个真的很像。我并不觉得为了生存下去而不顾形象地挣扎有什么不对。
如果我们这么辛苦才能活著,那也只能以如此不堪的方式生存下去。
「想尽办法求生存有什么不对!说到底,你根本就弄错了。我认为你一开始就搞错了。你没有亲手杀死父亲,因此产生罪恶感。可是,最先开始犯错的人不是你,不是你啊!」
雄介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他张开颤抖的双唇。
他吸了几口气,以嘶哑的嗓音说道:
「………………………………你说什么?」
我感觉到雄介别过头,不愿意正眼看我。
他还有所隐瞒。然后彷佛回答了我的疑问般,他开始大吼。
「除了我还会是谁的错?你根本不知道是谁吧?我不是说了吗?我还有一直——一直——没有想到的事情!」
他生气地吼叫著。然后,终于说出了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话。
他说出了宁可长久装疯卖傻,却不肯面对的事实。
「我连找我爸报仇都办不到!」
豆大的泪珠自他眼中落下,他忽然沉默下来。
周遭只剩下松树被乌鸦啃食的声音与拍打翅膀的声音。雄介在飘落的雪花与木屑中放声大吼。
「朝子阿姨和小秋还活著的时候,我没有杀了我爸。就连她们被害死之后,我都还下不了手…………连用来逼疯他的耳朵也是偶然间得刭的。得到那只耳朵之前,我什么也没做,连一件事情也没有替她们做啊!」
我茫然地回想。雄二郎确实没有立刻死亡,他是在朝子和小秋死之后一年才自杀。那段期间,雄介仍依附著父亲生活。
「我一直那么恨那个烦人的家伙,只要找到报仇的方法,就应该乾脆地动手。结果,我对他的恨意就只有那样肤浅的程度!我说为了她们而杀死父亲,这句话只不过是狡辩!如果不那么说,我将无法原谅自己。我只为了自己做事,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是这种烂人?」
我不敢自杀,我只能把愤怒发泄到别人身上。
说穿了,我一直活得很自私,没办法对别人好。
我想起他写下的文字。他松开了扼在我喉咙上的手,陆续吐露出深埋在心中的真心话。他那沉痛的悲鸣像是拿把刀插进自己的身体般痛楚。
「结果……结果,我一味地沉溺在后悔中,一事无成…………旋花的事也一样。我嘴里说著都是为了她,能为了她做的事情只有复仇,可是却因为我的痛苦,却因为当时我无法自我了断,所以才拿起球棒踏上复仇之路!」
听起来像是忏悔的一席话。我了解。我能体会为什么他会那么执著于复仇。受到同样伤害的他,决定采取过去没有执行过的行动,莫名地执著。
杀杀杀!除了杀人、除了杀人以外,我还能怎样?
我想起他边哭边说过的话。为了报仇而杀人的确很任性。
可是,他错了。他犯了一个非常致命且基本的错误,且一直错到今日。
「…………那也错了,雄介。你的前提完全错误。」
我开口说话。雄介露出激动的神情。
他伸出手,再次掐住我的喉咙,他喷著口水大吼:
「哪里有错?你说啊?我哪里错了?哪里奇怪啊?」
「复仇,不复仇。你没有为了朝子和小秋而跑去杀掉某人。或者有…………重点不在这里。最先犯错的人并不是你。听好了,雄介,这个家……」
我伸出手,用力抓著雄介的头。
把他当孩子般抚摸著头。手指无法动弹的左手只能胡乱地以手掌搓著他的发丝。
我随意地抓了抓他的头发,接著轻轻抚摸他的额头。雄介诧异地张大双眼。
「——————这个家怎么了?」
「这个家竟没有人对你、朝子和小秋伸出援手,实在太奇怪了。」
雄介没有其他家人,也没有朋友。朝子被雄二郎虐待,走上自杀之路。
这样的悲剧其实随处可见,并不特别。也正因如此,并非无法阻止的悲剧。
然而,事情却演变至如今的局面。
为何这个独自活下来的孩子得承担引发一切悲剧的原因?
人会求救,人也会救助他人。
理应如此。可是,直到目前为止,雄介却独自将她们自杀的主因揽在身上。
认为是自己害死了那两个自杀身亡的人。
「你应该老老实实的求救。请人拯救你,还有朝子她们。求救才是你应该要做的事,而不是为了她们去杀死某人。」
白雪也在旁边蹲下,温柔地抚摸著雄介的发丝。雄介一动也不动,也不说话。这时,松树已经开始倾斜。
「我们会遇到很多无法挽回的事,还有回天乏术的事。你已经受过太多伤害,承担死去的人所留下的伤痛。或许会终生感到遗憾……但是……」
我继续搓著他的头,然后说出心底想对他说出的话。
我看著灰扑扑的天色,轻轻地说出口。
「我们不希望你死。」
我再次深吸一口气,想起遥远的从前。
我应该更早以前就这样对他说。
当我第一次来到这间宅邸,透过肚里的孩子见到雄介的梦境时,就该这么对他说。
你能明白吗?
这份绝望,还有从这里开始产生的憎恨。
我怎么可能懂?过去的我这么回答。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懂。」
乌鸦如黑色暴风般飞起,天空瞬时被乌鸦所蒙蔽,一瞬间成了黑夜。
松树发出如悲鸣般的声响,地面一阵震动过后,就此颓倒。雪花与木屑漫天飞舞,以后再也不会看到松树下的吊死尸。
乌鸦们渐渐消失,最后只留下夹杂著叹息的吼叫声。
狗在一旁吼叫著,我最后用力地摸了雄介的头。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帮你。」
白雪抚摸著雄介的背,我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站了起来。将沉默的雄介交给白雪,白雪给雄介一个安抚的拥抱,但雄介依然没有反应。
「……啊……啊……」
雄介的身体颤抖著,我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
他瞪大双眼,像是得知失去的某个东西,又好像发现了什么般的表情。
我持续与雄二郎对峙著,雄二郎的四肢放在一起,坐在地上。它看著我,好像有什么话想说。那对外露的眼球已经消失,两个眼窝成了黑色的小洞。
连结至松树的绳索消失的同时,它的身影也变得越来越淡。
「你也是,别再一个人留在这里,快消失吧。」
听到我的话,雄二郎歪著头,烦恼了一会儿才跳起来。它面无表情,肥胖的身躯跳跃著,然后朝白雪怀抱里的雄介冲过去。
「喂!」
白雪看不见雄二郎,雄介低下头。他抱著头,低声说了某些话。我反应慢了半拍,伸出乎却已经抓不到雄二郎。
我正想呼唤雨香时。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熟悉的笑声震荡著耳膜,雄二郎的身体颤抖,摔在地上。
它蜷曲著身体,像是很害怕的样子。脖子上的绳子完全消失,身体也渐渐模糊。肥胖的四肢逐渐融解,白色的身体四处喷散,混在雪地里,慢慢消失。
「…………刚才的叫声是?」
我茫然地环顾四周,刚才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但是,不可能再听见那个声音才对。
雄介拾起头,恍惚地呢喃。
「……………………不会吧?为什么……」
雄介站起身,冲了出去。跌跌撞撞地横越庭院。
我看著他离去的背影,紧握右手,想著刚才听见的怪声音。
高亢的女人声音。
好像是从小屋的方向传过来的声音。
* * *
小屋的门敞开著,雄介愣愣地站在黑暗的房里。
我们也悄悄地跟了进去,雄介凝视著掉在地上的某个东西。
布袋的开口敞开著,白色的物体从布袋的开口滚出来。
那是人的头骨。小孩的头骨与大人的头骨并排靠在一起。
是朝子和小秋的头骨。应该是他决定自杀之后从家里带走的。也可能是他跑去报仇时就一直放在车上。
没有人打开那只布袋,应该是头骨们自己跑出布袋。当它们发出笑声时,动了下颚,因此滚出了布袋。
它们不应该还能发出笑声。
「……怎么搞的,为什么会这样?」
雄介诧异地低语。自从雄二郎死后,它们就再也不曾发出笑声。
报仇雪恨之后,骷髅就不会再唱歌。
它们唱歌就是为了报仇雪恨。
它们应该不会再发出声音,然而,刚才它们却发出笑声。
我看著乾燥的头骨,想起让旋花逃跑的那间蝴蝶屋。
怀有恨意的无数只蝴蝶群聚在男人的骷髅上,随声音产生反应。这两个头骨应该只对雄二郎有反应,可能是沉睡的野兽再次复苏,才让骷髅再次发出笑声。
若我们依然相信人类的善意与奇迹。
「它们再次发出笑声是为了要保护你。」
「咦?」
「刚才雄二郎想杀死你,而它们救了你。」
我只这么告诉雄介,要说这说法太过牵强也无所谓。我认为这个可能性非常高。
我想起过去曾见过的记忆片段,盛夏时分,朝子脸上那灿烂的笑容。
她生前也总是帮助著雄介。
我宁愿相信,即使成了骷髅,朝子爱护雄介的心意也不会改变。
雄介茫然地看著骷髅,全身颤抖。盯著骷髅看的雄介小声地说:
「……………………………………………………………………别这样。」
他瘫软在地,拚命地伸长手,颤抖的指尖触碰著骷髅。他抱起乾燥的骷髅,一如怀抱著最重要的人一般。泪水滴在头骨上的裂缝。
「别对我那么好。真的,别这样……我什么也没有替你们做啊……你们还对我这么好,会不会太笨了一点……为什么……」
他笨手笨脚地紧抱著两个骷髅,像是对亲人诉说般不断地重复著。
他悔恨地呢喃著,声泪俱下地开口:
「朝子阿姨……………………还有小秋…………………………」
骷髅不再笑,它们绝不回应雄介的话。
但是,雄介已经获得救赎,不再寻死。
「我害了你们,根本没有资格苟活在这世上啊。」
若骷髅们要雄介别步上它们的后尘,那么雄介也不可能追随它们的脚步自杀。
「我…………………………………………………………………………已经………………………………………………………………………………………………!」
雄介发出吼叫,像是要一吐心中怨气般,不停怒吼。
束缚在他身上的绳索己经消失,体内的某个东西也悄悄崩解。
拒绝接受她们两人自杀,让雄介否定自我的某个东西。
用那根能无情地朝别人或自己挥下的球棒。
不知杀死了几人,又伤害了几人。
这样的人还有资格活下去吗?
如果继续活著,是否就能拥有正常的生活?
就算旋花也死了,我还想再次展露笑容吗?
雄介不停哭泣著,如野兽般朝空中怒吼。
悲痛的吼声在这茫茫白雪之中渐渐消融。
但是雪中已听不见骷髅的笑声,也听不见狗的吼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