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周围有透明的墙壁。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墙壁的存在。
我被放在一个玻璃箱子里,和人偶一样被小心翼翼地保管著。
我一直被放在这里,没办法出去。世界对我来说有点不够真实。
被关在玻璃箱子的我持续不断地生产著人偶。
我动动手指,锁上齿轮,给予人偶灵魂的同时,我也深切地了解到一件事。
人偶的手具备所有零件,却什么也不是。
我的手制造出几乎与活人无异的人偶,或许是机械化不断重复的工作折损了我的精神,我的感情很自然地死去。人偶师自己也被开在玻璃箱中,不停创造出新的人偶。
如薄纸般逐渐累积著的每一天,让我有一种无法掌握的奇妙感觉,仿佛身处梦境。
不论我想要游戏人生般地活著,或者我行我素地活著,造种奇妙感受却未曾消失。
我想,只有我的胸膛被贯穿的那一天,我才能够离开这个玻璃箱子。
仔细想想,那个孩子离开后,我已经很久没有活著的感觉。
想杀就杀,想恨就恨。
与那个孩子所怀有的强烈情绪相遇之前,我定会持续沉溺在自己的梦境之中。
我不懂身为人的幸福,也不需要了解。
人类不可能要一个像我这么差劲的人。
长久以来,我一直、一直……
如此深信不疑。
唉、即使如此。
我却是孤单一人。
你离开之后,我就是如此孤单。
* * *
回到医院时又是日落时分。我将车子停到停车场之后转头看著后座。
雄介和白雪坐在后座,雄介眼神空洞,抱著弯起的双腿坐著。
他右手的伤已经先包上绷带,额头贴著退烧贴。
脚边有果冻饮料和运动饮料的空瓶。那是我们从路上经过的便利商店买来的饮料,但是他没有拿起来喝。
雄介失魂落魄,口中念念有词,又开始不太正常,好像被深深依赖著的人给拋弃了一样无助。但是,这样的伤痛得由他自己克服。我撇过头,走出车子。
——————碰。
冰冷的空气包围著身体,无云的夜空中只有繁星点点。
仔细看才发现车体有擦伤,回程时我的手仍然无法顺利掌控方向盘,幸好安全抵达,我才能放下心中大石。雄介身体虚弱,需要立印接受治疗。
人只要能好好吃一餐饭,躺进温暖的被窝里休息,就会舒服很多。
我想早点让雄介好好休息,想到这里,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我自己也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我甩甩头,走到后座打开车门,朝坐在车里的雄介说:
「雄介,下车吧。你得先接受治疗,到医院让医生检查一下。」
雄介默不作声,我拉了拉他的手,他也没有反应。看样子他还无法一个人走下车。
确认了他额头的温度后,我对白雪说:
「白雪小姐,我去借轮椅,或找人来帮忙。麻烦你在这里陪雄介等一下。」
『好。我跟雄介先生在车上等你。』
请老虎帮忙搬运也是个方法,但是我不想让野兽冲进医院那么多次。我迈开脚步,离开车子,特别医疗大楼的停车场里没有其他车子,我穿过无人的停车场,走上入口前的短斜坡,这时,我停下脚步。
奇异的色彩映入眼帘,少量的血喷在玄关地上。
玄关的灯照耀著鲜艳的红色,红砖造型的地板落著点点血迹。量并不多,不仔细看甚至不会注意到,见了这不祥的血迹,我讶异地张大双眼。
自动门开启后,我走了进去。医院一如往常,人烟稀少。
我不知道有多少医护人员负责治疗舞姬的伤,但是在特别医疗大楼工作的医护人员应该不多。也没有人负责保护茧墨。但是,即使不多,这栋大楼里未免也太过安静。奇妙的紧张感冻结了空气。
我拖著脚急忙走向楼梯。
「小茧,你在吗?」
我冲到和茧墨分手时的那个单人病房,但是里头空无一人。
月光白窗外照进房内,让空空如也的床上出现如波浪的光影。
唯一的光源让房内呈现苍白的色调,霎时以为茧墨已经回家。这次的骚动一定让茧墨感到很无趣,但是她之前坐的椅子却放著奇怪的东西,如唇彩凝固后的红艳色泽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是茧墨的手机。舞姬之前从我手上抢走的那支,可能是茧墨后来又拿回来了。脑中出现很大的问号。我像是被吸引了一般拿起它,手机静静地躺在我手中。
我压下心中的不安,转身前往四楼的加护病房区。
我想应该有人陪在舞姬身边吧?走到走廊半路时,我停下脚步。
久久津曾经坐过的椅子上有一个人,那人微弯著背。
再走近一些,我才认出那个人是谁。他喝著像是罐装果汁的饮料。
应该是从休息室那边买来的东西,他喝完可乐之后转头看我。
「原来是小田桐啊。很久没喝可乐,喝了之后还是觉得碳酸饮料很难喝。」
茧墨日斗面带微笑地望著我。他的脸有一半以上包著绷带。
脸上的伤是我造成的,就医之后被包成这样。唯一没被包扎到的眼睛旁也看得见瘀青。不过,他的伤势如何一点也不重要。我默默地加快脚步。
医院里出了状况,而狐狸出现在这里,意味著只有一种可能。
我用力握紧抓著手机的手,狐狸则举高双手。
「话先说在前头,我没办法理直气壮地说:『别错怪我,这次我没捣乱喔……』,但是我真的没有亲手安排什么计画,若提到这医院里的人消失这件事,我只能说那是因为有人采取了暴力的行动。」
「你每次都说一些让人摸不著头绪的话,快说,小茧跟其他人在哪里?」
我停下脚步质问,日斗则撇过头。
他咬著空罐的边缘,很无聊似的转过空罐后说道:
「嗯,基本上算是我的错。但是并不会因为我做了某件事,而造成更严重的异常状况。我真的没有直接干预……啊,我只是出来处理掉某些部分罢了。但都是些和妹妹无关的人。你可以去休息室看一看,有些人在那透昏倒了。」
日斗说了一长串让人一头雾水的话,接著竖起食指指著休息室的方向。
他的双手依然戴著长长的手铐,根据过往经验,继续跟他说下去也理不出头绪。我决定先离开。不知为何,他朝我递出手中的空罐。
「……怎么?你想干么?」
「如果你要去休息室的话,可以顺便帮我丢这个吗?我很久没有利用自动贩卖机买饮料了,学生时代常常买饮料,后来没买了之后,发现其实自动贩卖机是个看似方便其实不便的东西。因为喝完之后的空罐也需要有地方丢才行啊。」
日斗轻耸肩膀,从他脸上表情可以看出他现在心情很不错。
我开始担心,我上次打他是不是下手太重了。我下意识地接过他手上的空罐。
「麻烦你了,小田桐。我啊,现在只要做一些很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觉得很快乐。我一点也不在乎人生会如何,因为人生只是个愚蠢的东西。」
日斗兀自念念有词,但是我早已快步走向休息室。
回到刚才的走廊,休息室就在那条走廊的中间处。狭窄的空间中央放置著一张桌子,原本有两张椅子,现在只剩下一张。自动贩卖机就放在墙角。
穿著西装的男人如拼图般倒卧在地上。
他们睁著眼睛,但是人其实已经昏迷。裸露的眼球正微微地痉挛。
他们身上有白色的花瓣,我弯下腰捡起一片花瓣。
捡起来之后才发现那不是花瓣,而是细碎的纸片,上头有蚂蚁大小的文字。
我感到头晕,忍不住松开手。纸片飘飘然掉在地上。定睛一瞧,我的指头染上了墨水,这可能是某种咒术。不知是否被上头的文字所影响,我的视线开始剧烈摇晃,只能努力保持清醒。在等待不舒服的感觉消失的同时再度观察四周。
倒卧在自动贩卖机旁的男人身上有个钱包,里头的零钱散落一地。
我猜日斗就是拿那些零钱买可乐的。
我伸手查看那些昏倒的人的脉搏,他们的心跳有些快速,但还算稳定。
他们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万一这些人醒来后精神陷入错乱,有危险的人会是我。
我还是别随便叫醒他们以策安全。我离开休息室,回到狐狸待著的地方。
「欢迎回来。这罐比较好喝喔。」
他这次喝的是罐装咖啡,刚才可能放在椅子下面。
他两手捧著咖啡,戴著手铐的缘故让他无法单手拿饮料喝。我叹了口气,想著刚才见过的光景。
昏倒的那些人不是医护人员,茧墨的司机也不在那里,全部是陌生面孔。
「怎么回事?假设那些人之前真的在医院里,按照人数来看,我至少也该碰过一个人。他们是不是在我离开之后跟你一起来医院的人?」
「答对了。我脸上的瘀青一直没好,他们怀疑我脸骨骨折,带我到医院重新检查。我随手搞定这些监视我的家伙之后,刚好过上久久津所引发的骚动。脱离那些人的监视其实还满痛快的,只不过后来的骚动让我感到非常不高兴。」
日斗苦著一张脸喝完咖啡。他把空罐放在椅子上,空罐旁有只只有一只翅膀的纸鹤,纸鹤全身写满细细的文字。
「我已经不想再做什么。但是,我的周围却一直吵闹不休。」
那些人身上的纸片应该就是来自于这只纸鹤吧?我用袖子将纸鹤打到地上。
我用鞋子踢开纸鹤,日斗却毫无反应。我再次叹息,却猜不出他说这句话的用意。狐狸的逃脱对我而言是个大问题。但是,我现在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他。
刚才狐狸说久久津引发骚动。
「久久津来医院了?发生了什么事?」
「小田桐,为何从刚才就一直问问题?你可以自己先确认看看。最重要的是亲自查看发生了什么变化。没人阻止你去看,快去吧。」
日斗再次伸出食指,指的方向却与刚才相反。我按照指示,朝走廊尽头的加护病房走去。穿过双开式的门,走进消毒用的房间。
我站在通往加护病房的自动门前方,按下旁边的对讲机却无人回应。
于是我没获得护士的允许便径自走了进去。
加护病房里并排著五张病床,床边放著许多医疗用的机器。这里为了维持人的生命,有著相当齐全的设备。病床与病床之间以窗帘区隔开来。
每张病床上都没有病人,连舞姬也不见人影。
她的双脚应该已被截肢,现在却消失不见。只留下奇怪的东西。
最旁边的那张病床堆满了百合花。
无数朵盛开的百合放在床上。我伸手抚摸著花瓣,花瓣的触感柔软,轻飘飘的,散发甜美的香气。加护病房里应该不能带花进来,然而这些全都是真正的鲜花。
彷佛是躺在上头的舞姬变成了百合一样。我观察著病床。
忍不住诧异,因为有个东西躺在床上的花堆里。
一个小小的人偶看著我。
外型像小孩的人偶将手掌放在胸口。
它的眼珠滴溜溜的转动,稍微伸了伸懒腰之后站起来。接著动作敏捷地跳下床,先是趴在地上,然后才重新站立起来,一溜烟地冲出去。
一头丰盈的发丝迎风飘逸,穿著纯白洋装的人偶有点像舞姬。
人偶朝走廊跑去,拚命动著小巧的双脚,奋力跑著。
我也像是受到什么召唤似的跟在它后头。
* * *
我跟人偶一起搭乘电梯,它拚命地跳还是按不到按键,于是我只好出手帮忙。我站在人偶前方,让自动门打开后走出去。我们离开医院,穿越了停车场。
人偶毫不迟疑地向前跑,没多久,来到一盏设在角落的电灯下。
有个人坐在围绕在植栽旁的砖块上。
黑暗中,她那头丰盈的白发闪闪生辉,闪亮的发丝犹如戴在新娘头上的头纱。但是,整个人的感觉和我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我认识她。可是,花了一点时间才认出她是谁。
唐缲舞姬摸著头发,茫然地望著天空。
她穿著浴袍造型的病人服,披著一件脏脏的西装外套。和平时那自信满满的模样差异甚大。那个态度傲慢的新娘印象渐渐模糊。
半张著的爱困眼神望著夜空,和从前相同之处只有这个表情与发型。
微微弓起背的坐姿有些梦幻,然而看见她全身之后,我惊吓的说不出话。
她并拢著双腿坐在那里。
雪白的双足自病人服的下襬伸出,两只脚犹如刚刚长成的植物茎部。优美的曲线找不到任何伤痕。水嫩的肌肤看起来光滑透亮。
舞姬察觉到站在一旁瞠目结舌的我,脸上浮起一抹微笑。
带有几分疲惫的笑容不太像原本的舞姬会有的神情。
「没想到愿望真的能实现,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听到她这样说,我立刻察觉到这异常现象的真面目。
人鱼公主事件浮现在脑海,某个少女希望拥有一双新的腿,代替在车祸中被辗碎的双腿。为了实现愿望,少女必须付出代价,最后则化为泡沫消失。
她伸出的手在我眼前飞散开来,全身戍了无数泡泡,就这么死了。
舞姬的状况和那名少女相同,她的脚可能是狐狸给她的东西。
人鱼公主事件中,狐狸对少女要求了等值的代价,这次不知道他又向舞姬提出了什么条件。狐狸也可能无条件地奉送双腿给舞姬。过去狐狸曾经为我和茧墨安排了一些游戏,与狐狸实现愿望有关的游戏。他主要的目的就是要看我们受苦的模样。
但是,他刚才没有明确指出他使用了自己的超能力,我思考著他所说的内容。
并不会因为我做了某件事,而造成更严重的异常状况。
我已经不想再做什么。但是,我的周围却一直吵闹不休。
他似乎并不期待发生新的事件。可是,即使他并未要求代价,这样的奇迹也还是很诡异。
我不能让他胡作非为,我转身。就在我打算离开时,听见一个清晰的声音。
「请等一等。并不是茧墨日斗主动帮我的!」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这一剎那我倒吸一口冷气。舞姬竟然当场站立了起来。
雪白的双足微微颤抖,刚才的人偶不知想表达什么意思,一直在舞姬的脚边跳来跳去。舞姬弯下腰,摸著人偶小巧的头颅,继续说道:
「久久津他……似乎还没有联络你。所以,我决定趁现在告诉你发生什么事。」
舞姬不再抚摸人偶的头,她彷佛用尽气力般重新坐回花圃旁。
她深呼吸之后用力闭上双眼,然后再度张开。
然后,她告诉我最糟糕的事实。
「茧墨阿座化小姐被抓了,我深感抱歉。」
* * *
「久久津,我的那个孩子,他来见我最后一面。」
舞姬娓娓道来,像是在说故事的口吻。她偶尔伸手抚摸著西装外套下的肩膀,那件骯脏的外套应该是久久津的吧。虽然没有下雪,但是冬天的夜晚依然寒冷。
久久津离开时留下外套让主人御寒。
「他不会再来找我。他说他没有保护好主人,没有脸见我。可是,当他告别完毕时,茧墨日斗先生也来到了医院。」
她冷到肩膀发抖,却不打算离开这里。只是静静地继续游说。
人偶睡在她的脚边,她有时伸出手,摸著人偶纯白的发丝。
「不是我故意安排他们两人见面的,当时我人躺在加护病房,那个孩子威胁了茧墨日斗先生。他之前故意甩掉身边的警卫,反而让久久津有了可乘之机。久久津强迫日斗先生让他实现愿望……因此我的脚才突然恢复原状。
伤口的疼痛与失血过多带来的痛苦跟著消失,好像恢复到尚未受伤之前的状态。
舞姬低声说道,伸出手抚摸著自己的脚,纤细的手指滑过细嫩的肌肤。
我又想起人鱼公主的故事,同时涌现讨厌的预感与想吐的感觉。
狐狸没有要求对等的代价,奇迹应该停留在愿望实现的阶段就不会再有下文,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好像遗漏了什么致命的事实。
胸口感觉闷痛,肚子也开始蠢动。肚腹传来剧痛与稚嫩的嗓音。
——————爸、爸?
我摸著肚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原本以为雨香会破肚而出,但是她喊了我一声便安静下来。孩子的状态比我预期的还要稳定,不需要那么担心。肚皮不必因雨香而再次受伤,我由衷感到安心。
我继续听舞姬说下去。
「我因身体的变化而感到困惑时,久久津就拿了好多花到病房。那是他为了道别买来的花,但是他发现病房不能带花进来,所以先放在车上。他这么告诉我:『狐狸实现了我的愿望,您的身体会和从前一样。但是,我要杀了嵯峨雄介报仇。』
舞姬闭上眼睛后又张开,仍然以平淡的口吻说。
尽管言谈之间颇为了目前的状态惋惜,但是她的声音却毫无温度,只是单纯地陈违事实。
「为了报仇,他攻击了留在医院的司机,还有不需要的医护人员。把他们绑起来,留在大房间。接著他抓了茧墨阿座化小姐,当作和你谈判的筹码。」
我终于知道那些消失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再次确认过上了最糟糕的状况,同时也产生疑问。久久津知道我没死?
我握紧手里的手机,舞姬看著手机,轻轻点头:
「他很肯定你没死。万一你真的死了,那他只要找出雄介先生的尸骨即可。他说,若你还活著,留下那支手机就能派上用场。」
舞姬指著手机。看来我发现手机时所产生的不祥预感就要成真。她微微一笑。
「我好说歹说,他还是一意孤行。看样子,他真的不打算再回到我身边。我好难过。这个事实是最让我感到伤心的事。」
舞姬仰望著天上的月亮,爱困的眼睛闪闪发光。
她平静地呢喃道:
「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我的久久津竟然不听从我的命令。」
久久津的不服从让舞姬受到不小的打击。
长久以来,久久津都以她的忠犬自居,绝对服从舞姬所给的所有命令。只要舞姬摸摸他的头,就能让他开心。然而,现在久久津却宣称不会再回到舞姬身边。
这个扭曲的主从关系终于破裂,对我而言,这却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人本来就不是狗。长期压抑著的情绪,总有一天会冲破临界点。
如果舞姬没有受伤,久久津也不会离开。但是,以狗的身分待在舞姬身边,对久久津而言却是沉重的精神负担。
他以一个人的立场爱著舞姬,那一日他瞪著菱神时的眼神充满嫉妒。
如果他隐藏自己的心意,那么当舞姬步上结婚礼堂的那天,他又会怎么做?
他以那样妒恨的眼神看著菱神,我猜他绝对无法忍受舞姬嫁给别人。
「他认为没有保护好主人的狗就没有生存价值。」
「是这样吗?你是说那个孩子、我的久久津想死。为什么他积极求死?我也知道,他曾经说过他不想死。」
「久久津一直把自己当狗。让主人受伤的狗就该死,这个观念也深植在他腊中。但是,他其实是个人啊。他只是尚未察觉到自己真正的愿望……实在太悲惨了。」
我看著舞姬的眼睛说道。脑海浮现她对久久津的傲慢态度。
尽管久久津认为舞姬是个好主人,我却不那么认为。
我想起那出『狗的故事』,他赞美著将人当成狗对待的女孩。
可惜到最后他还是脱离不了匍匐在地面的命运。他爱上了人类,收留了狗的女孩却没有让狗恢复人类的身分。这难道不悲惨吗?
「的确很悲惨。我也觉得那样很令人哀伤。」
舞姬露出一贯的疲倦眼神。她的发言让我感到莫名的生气。
身为狗的主人,她不该现在才来说这种话。她继续以平稳的语气游说:
「所以,我从来没有说过他是狗。」
我犹如受到当头棒喝,舞姬面带微笑地看著我。
脸上依旧是那高深莫测的表情,一点都没有改变。
舞姬和从前一样,她没有理由或者动机说谎。
我感到有些混乱,同时也搜寻著脑中的记忆。然后,我发现一件事。
「……………………咦?」
舞姬对久久津的态度的确很傲慢。她经常对久久津说一些狠毒的话,用爱怜的微笑看著他。但是舞姬的确……
『我的久久津』『我的你』『我的那个孩子』
一次也没有以『狗』来称呼过久久津。
「可是、可是、你……………………」
舞姬平静地抬头望著我。在我回想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是发生在唐缲家的事。久久津让我们观赏『狗的故事』这出戏。接著,舞姬来叫他,久久津便乖乖地守在舞姬身旁。舞姬一边摸著久久津的头,一边说。
你真的很喜欢『狗的故事』呢,久久津。
我喜欢更普通一些的故事喔,久久津。比方说人与人一起、骑士与公主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很单纯的童话故事。大家都听腻了,却是很棒的故事。
我还是搞不懂她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但是,如果她当时说的并非虚情假意,而是真心话呢?
我真的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呢。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是个经常不小心说出真心话的人喔。
为什么久久津必须以狗的身分活下去呢。
「我经当觉得周围有透明的墙壁。」
舞姬温柔地诉说著,她将人偶抱起来放在腿上。人偶再次站了起来,小巧的双脚跃动著,街灯照射下的它孤单地跳著舞。
「总是枯燥的日子里,我遇见了久久津,生活中唯一一个不同的东西。现在的我依然难以表达出当时的感受。他如故事的情节般,突然出现在人偶师神圣不可侵犯的工房里。人偶师是很孤单的工作。我从来未曾因孤单而感到哀伤。但是不知为何,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不能扭转已经决定好的命运呢?」
有点像是眼前那块厚重的玻璃突然被人打碎了一样的感觉吧。
舞姬轻声呢喃。她噗哧一笑,像是想起过往的日子。
「工房里禁止让超能力者以外的人进去。这不是硬性规定,却是不成文的默契。然而,我却无视于这样的默契,让那个东西进来了。可是,那并不是因为把他当成狗的缘故。」
舞姬摸了摸人偶的头,人偶好像很开心似的更卖力地舞动著。
「我摸他的头,因为当我摸他的头,他总是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只要他觉得开心,那我也乐意继续那样做。可是,我从来不曾把他当成狗,也不曾轻视他喔。」
舞姬抚摸著外套下的肩膀,她以嘴唇轻轻碰了外套,我愣愣地发呆,而舞姬则以梦呓般的口吻继续说:
「我必须和超能力者结婚,生下后代。我希望婚后久久津依然能留在我身边。应该说,我相信那个东西绝对不会离开我身边。」
人偶忽然倒在她腿上,没有再站立起来。
我看著一动也不动的人偶,舞姬再度闭上眼睛。
「我想和他在一起。我希望他能留在我身边一起生活。不论是生病,或是发生什么事,只要他能在我身边,我都会觉得很幸福。我恳切地希望能够和他一起变老。你是不是觉得很惊讶?我竟然是这样一个爱作梦的人。」
她面无表情地游说,没有微笑,也没有哭泣。
舞姬只是淡然地叙迤一件她认为很理所当然的事实。
我闭上眼睛反刍她所说的话。
我希望他能留在我身边一起生活。不论是生病,或是发生什么事,只要他能在我身边,我都会觉得很幸福。
我恳切地希望能够和他一起变老。
听到她这样说,让我产生一个疑问。她所说的内容很像结婚时的誓言。想和他在一起。她说话的语气里潜藏强烈的感情。
我不知道她是否察觉到了,或者只是我想太多。但是我还是低声地询问道:
「你这样说,让人觉得你好像已经爱上久久津。」
我观察舞姬的反应。她微微张开双眼,不发一语。我想知道她会怎么回应。过了一会兄,舞姬稍稍歪著头,眨了眨眼睛。
歪著头的她大感意外。
「……我,爱久久津?」
舞姬似乎非常疑惑,她按著嘴唇,闭上双眼。我著急地等她回应。
她点了点头,接著像是获得什么结论般轻轻拍手。
然后,舞姬绽放出一个花朵般的灿烂笑容。
「是啊,我想人类应该就是把这样的感情称为『爱』吧。」
我喜欢更普通一些的故事喔,久久津。比方说人与人一起、骑士与公主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很单纯的童话故事。大家都听腻了,却是很棒的故事。
我再次想起她说的这些话。脑里描绘出简单的故事。
那些故事是人与人一起变得很幸福的故事。大家都听腻了,却是很棒的故事。
我用力握紧右手,如果可能传达给那个人,我很想朝他大喊。
不要把自己当狗,也不要拿锁链把自己绑住。
他的愿望,他以为绝封不可能实现而放弃的愿望。
其实早就已经实现了啊。
* * *
「舞姬小姐,你能不能和久久津谈谈?」
我缓缓地开口说。不知道现在的久久津是否仍愿意倾听主人说的话。或许无法改变他报仇的决定,至少能够让他从狗变回人类。
听到我的要求,舞姬低垂著头。她伸手抚摸著白皙的双腿。
纤细的手指来回抚摸著水嫩的肌肤。接著,她略带迟疑地开口说道:
「他还肯听我的吗?那个孩子离开了我,就算我说什么也已经不具任何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他对你…………」
我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是双眼却忍不住被她的双腿吸引过去。
还来不及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困惑,那隐约感觉到的厌恶与不安已瞬间升高。充斥脑海的厌恶情绪让想说的话霎时消失殆尽,我像只缺氧的鱼般嘴巴一张一合。
黑暗中,那双白皙的脚轮廓彷佛更加鲜明突出。
仿佛定睛观察,就能看见新生双腿上的细细胎毛。顺滑的曲线诡异吓人。我想到栖息在深海之中的生物,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于是我赶紧闭上眼睛。
心中产生混乱与恐惧,某个东西牵引著我。感觉非常不对劲,好像吞了根针在肚子里,我努力想找出原因。这时我想起茧墨曾经说过的话。
只要其中一边的盘子比较重,天秤就会失去平衡。狐狸让向他许愿的人们要求了过重的砝码,两边的盘子始终不曾空过。
狐狸把人变成泡沫,把子宫塞进我的肚腹。另外还修复了立花琴子那双被车子辗碎的脚。可是,这些都不是无中生有的结果。让死者重回人间时,他身边总是跟著那个白色的小女孩。白色的小女孩提供肉块让狐狸做为材料使用。
小女孩吐出一块肉块,但是如今小女孩却已消失。
狐狸曾说过的奇怪语言突兀地在耳边响起。
没错,人化为泡沫,女人的子宫放在男人的肚子里。死去的孩子成了鬼。
这很可能就是『利用穿梭异界的力量,影响人类的意念,进而达成改变人体的结果。』。透过极小的窗,让细胞进行转换。
这次的事件并没有『利用穿梭异界的力量』。舞姬的双腿在久久津向狐狸许愿之前就已经被切除完毕。为什么还能够无中生有?
人鱼公主的尾巴并不存在,但是女孩却用尾巴换到了一双腿。
我不自觉地产生恐惧。非常不对劲。正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电子铃声同时响起,手机震动著。我拿起红色手机放在耳边。
「久久津?是久久津吗?」
『是我。先生,您果然还活著。』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可能早就丧命。你现在在哪里?小茧平安吗?我有事情想告诉你。」
我打断了他的话,近乎吼叫地连珠炮说下去。但是,久久津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话筒另一头只有压倒性的沉默。
「久久津……说话啊,久久津?你还在吗?久久津?」
怪怪的。我皱著眉问道。
「……………………久久津?你怎么了,久久津?」
沙、沙沙、吱吱……呵呵……吱吱……
忽然间,一个轻柔的杂音穿入耳膜,某人正温柔地笑著。
那人彷佛正嘲笑著我,事到如今还多说什么,未免太乱来了。
——————…………我懂了。原来已经连结起来了。
我茫然地张大双眼,女人的声音愉悦地低语。
下一秒,世界整个反转。
我对这世界的认知忽然改变。道路,医院,街灯,植物,人体。看起来都成了一束电线般的线。接著,好像有人拉扯线的另一头,所有的线瞬间溃散,断成无数截,被黑暗溶解、吞噬。最后只剩下笔直的地平线,变成平坦的世界,一切都在黑暗中焕然一新。
回过神来,发现我也站立其中。
「…………怎么搞的?」
我环顾四周,已不见舞姬的身影,似乎也跟著线一起被吞噬。
所有的东西都崩解并消失,但还有东西被留下来。
「咦、咦、咦咦!这、这是什么鬼东西啊?嗄?」
这才发现雄介竟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一脸茫然地看著四周。
「小、小田桐先生?这里到底是哪里?我怎么会……」
雄介的脸上出现很慌乱的表情。看样子,他已经恢复正常。也很像是被人强迫才恢复正常的模样。大脑隐约产生出这毫无根据的揣测。
我没有回答雄介,只是盯著自己的手瞧。不知何时,手里的手机也分解了,成了红色的线,绕在我的手腕上。红线的另一端延伸到其他地方。
发著光芒的红色烧灼著眼睛,过没多久,我见到有人沿著红线走了过来。
「……………………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久久、津?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
还想跟久久津多说几句,但是手机变成的红线却在此时切断。红线掉在地上,如蛇一般在地面爬行,接著又突然停止下来,开始溶化。红色渗入地面,被黑暗侵蚀。有个朦胧的人影却从地面缓缓上升。
那人横躺在我和雄介、久久津三人所站立的位置中央。
一个美女抬起了头。她穿著古代娼妓常穿的那种华丽和服,可是衣衫不整,腰部没有系上带子,下襬撩至大腿根部,整双腿裸露在外。
穿著红色和服的女人几乎与全裸无异,她的胸前抱著某个东西。
一个看似沉重的块状物体放在她仰躺著的身上。
紧贴著女人身体的块状物体,竟是布满脂肪与鲜血的肉块。
仔细一看,肉块的形状与人类相似。就好像是拿肉块代替泥巴所捏出的人偶。难看的肉块上有著形状奇突的双手,但是没有双脚。
它的脚从根部被截断,凄惨的断面汩汩流淌著鲜血。
我茫然地看著四周,这个线的世界不知何时已转变为红色的空间。我们好像走进了人体的内脏之中,我很自然地联想到异界的墙壁。
女人身上的肉块很像是从异界的墙壁切下来的东西。
她忽然发出叹息。面带微笑地看著我们几人。
『哎呀,演员全都到齐了。每个人都在啊,怎么露出这么没用的表情?你们不必这么惊讶,我不会吃了你们。』
她温和地微笑著,把肉块当孩子般轻抚著背部。手上沾染到肉块上的油脂与鲜血。我入神地望著肉块,它的形状实在奇怪。
看到这类似半成品的形状,忍不住产生一个疑问。
为什么这个肉块没有双脚?
『小田桐君,你不是已经想出答案了吗?这一次我让人预支了喔。』
女人亲切地叫唤著我的名字,但是我的背脊却感受到强烈的寒意。
我看著肉块双脚被截断的地方,红色的鲜血不停地流出。
让我联想到舞姬被切去的双腿。
『她没有双腿,所以我就把这孩子的腿送给她。虽然我送她那个东西并没有要求什么条件,可是,若你们不愿意回报这份恩情,那我可就伤脑筋啰。你们看看,这孩子没有脚呢。不觉得它很可怜吗?』
她弯起娇艳的嘴唇,轻拍著人偶的背。但是我并不认为那个肉块会有痛觉。
女人的每次拍打都让肉块更烂了一些,怎么看都不觉得这女人会心疼怀里的肉块。
那个东西怎么看都像是赶时间随便做成的人偶。
然而,女人却强硬地主张自己的权利。
要我们为了人偶失去双腿而付出代价。
「你别乱说,我根本连那个人是什么东西都搞不清楚。」
「双脚吗……哈哈,我倒是知道为什么。我许愿让舞姬公主拥有双脚。所以你要我付出代价吗?我的头好像也开始不太正常了。」
「什么?等等、你说什么?」
久久津说的话让雄介听了很傻眼。他张开双眼,身体僵硬。
我不想理会陷入混乱状态的雄介,听完女人的话我总算懂了。舞姬之所以得到一双全新的脚,是因为女人身上这团肉块的牺牲。但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人却不是这个女人,而是我们。
女人不可能平白无故给人好处,因此,她有权利要求代价。
我跟久久津搞懂了,也深切体认到这个事实。
女人娇媚地笑著,伸出满是鲜血的双手。
『挑选的结果,最后选出这三个人。你们这三位,各自与得到双脚的女人有某种关联……所以我想请问你们。』
她舔了舔嘴唇,来回看菩我们三人。
然后光明正大地询问。
『——————谁愿意让我取走双脚呢?』
* * *
我愣愣地反刍著她的问题。她问,谁愿意让我取走双脚。
换句话说,她要的代价就是我们的脚。
在我搞懂她的要求之后,头脑的思考便恢复正常。原本有些混沌的大脑突然灵活起来。但是,或许还是别那么清醒比较好一点。因为现在的我感到如临深渊的恐惧。
这是什么情形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混乱与恐慌压迫著胸口,但是肚子却一点儿也不疼痛。
我低头看著肚子,不知为何,雨香这次竟悄然无声。我有一种肚子里其实已经没有小孩的错觉。身体的感觉有点模糊,好像只有精神被人从身体抽取出来一样。
但是,双腿的知觉依然很清楚。我慢慢地了解,搞不好我就快要失去我的腿。
脑里不断跑出警告,千万不要在这么诡异的情形下随便开口。光靠自我牺牲的精神,绝对无法面对失去肉体的惨痛。
我刻意不去看这女人的眼睛。没用的双腿开始发抖,大脑不断替自己寻找藉口。
我绝对不想失去我的脚。自动奉上双腿之后,我这往后的日子要怎么活下去。这样的负担实在太过沉重。我不能再牺牲了。
再说了,为什么要找上我?
久久津爱著舞姬,而且是他找狐狸许愿,让狐狸给舞姬双腿。
还有,追根究柢,夺走舞姬双腿的人是雄介。
只有我是完全的局外人。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很想大叫,但是又忍了下来。
困惑与温乱几乎要撕裂我的心,忽然感受到一个强烈的感情,对现状所产生的恐惧与厌恶,听到女人的要求之后想逃跑的愿望让胃部沸腾不已。
但是这个强烈的感情并不属于我自己。
「——————雄介?」
「不、我什么也没做喔。」
如此强烈的感情来自于雄介。
他人的感情充斥心中的感觉让我颇为困惑。但是这感情又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冷淡的激情刺入心中,像是被针刺到的疼痛感觉。
久久津正瞪著雄介,眼神不带任何情绪。
如黑暗洞穴般的空洞眼睛映出雄介的身影,雄介被久久津的气势所震慑,忍不住后退一步。两人的感情全部释放的结果,久久津对雄介的恨意急速增加。
造成这结果的元凶愉快地看著他们,双手摸著肉块。
她抚摸著肉块柔软的表面,像是在爱抚男人的动作,红色的嘴唇依旧微微弯起。看著她的表情,我发现她似乎颇乐在其中。
她看著我们,就好像正在观察笼子里的老鼠。
我们没有办法逃出去,这个空间完全在她掌控之下。
我们犹如被抓来实验的动物,面对她丢出来的题目。
我陷入沉思。某个女性失去双腿。然后这里有一个为了报仇而伤害她的少年,一个想杀死少年的男人,还有试图阻止男人杀人的我。
我们之中谁才应该献出自己的双腿?
沉默的紧张充斥四周。久久津紧盯著雄介不放。
他没有被女人的问题所动摇,甚至不感觉苦恼,他只是静静的观察著雄介,彷佛只要雄介给出答覆,他就要冲上前咬死雄介。
雄介很讨厌目前的处境,但脸上的表情除了厌恶,还有另外的情绪。是他夺走了舞姬的双腿。强迫他恢复正常的结果,让他开始感觉到伤害舞姬所带来的内疚。
那我又该怎么办才好。面对眼前的险境,我该采取什么行动?我努方地整理自己的思绪,有一种掉到水里快淹死的感觉。
我现在超想抽菸。可惜,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时间不停流逝。僵局仍然毫无进展。
雄介的恐惧与久久津的烦躁感染了我,这个红色的空间彷佛成了烹煮感情的锅炉。但是,继续沉默下去事情也无法解决。这个女人可能会在这里耗上很长一段时间。
或者是,当她观察够了,就会不顾我们的意愿强行砍断我们的脚。
我们无处可逃。久久津依然定定地看著雄介。
雄介低垂著头,久久津用力咂舌,接著,有人开口了。
「「我————」」
我同时听到两个声音。久久津瞪大眼睛看著雄介。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若是之前的雄介,或许会默默地伸出自己的双腿准鲭牺牲。可是现在的雄介已经恢复正常,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他已不愿求死,为什么愿意献出自己的双腿?怎么回事呢?
满怀恐惧的他继续说:
「是我、我毁了唐缲舞姬的脚,所以由我负责。」
我才不要!别开玩笑了!为什么我要把我的脚交出去?那个女人杀了旋花!还有,到底是谁说要一双新的脚?舞姬那家伙就该让她没有脚才对啊!那是她自做自受!
同时,耳边听到混杂著爆炸声的惨叫,声音直接传入大脑。
久久津张大双眼,雄介似乎听不见惨叫,宛如已经做好什么心理准备般紧闭双眼。惨叫声依然不绝于耳。
我绝对不要牺牲。那女人利用了旋花,所以我才毁掉她的脚。我留下她的性命,她就该感谢我了。可恶,早知如此,应该直接杀掉她就好。再不然,也该由那边那个自称是狗的家伙把自己的脚或者整个人奉献出去才对。小田桐先生也帮我说几句话啊!怎么在这种紧要关头,他就不发挥之前那种自我牺牲的精神了呢?
我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但是,我竭力忍耐不要被这声音影响。
我听到的很可能是雄介的真心话吧。或许连他白己都没有察觉,也可能是他本人刻音箱i逃避的丑恶想法不小心传到我的大脑。我瞪著那红色的女人。
她脸上依然保持著微笑,见不到任何恶意,令人害怕。
久久津龇牙咧嘴,脸上有著明显的怒意。随即又像是灵魂出窍般发出深切叹息。他举起手,淡然地宣布。
「我要把双脚送给公主殿下…………没错,我一点都不期待这个小鬼。」
这么一来,公主殿下就会爱我了吧?就算我死了,就算公主有了另一半,她还是不会忘了我,会一直想起我这个人。这不是很棒吗?对一个早已决心要死的人来说,能得到公主殿下的牵挂,我已别无所求。
我听到如醉汉般的发言。这次换雄介诧异地张大双眼。
这个人并不认为自己的真心有什么丢脸的吧。久久津依旧抬头挺胸,他说的话像是醉话,却带著异常的热情。
温柔的嗓音直接传至脑髓,久久津继续说出真心话。
对一个忠心耿耿的人来说,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相信公主殿下一定会很开心。能让公主殿下开心,失去一双腿又算什么。公主殿下那么温柔,绝对会因为我失去双腿而同情难过。想到这里就让我喜不自胜啊。啊,我实在太幸福了。死了之后依然能得到公主殿下的赞美。
雄介往后退了一步,他露出不敢相信的眼神看著久久津。
久久津朝雄介冷哼一声,他仍然抬头挺胸。
——————两人的主张完全不同。
雄介并不愿意,却还是说要负责,只是隐藏不了心中的恐惧。久久津则是开心的说要负责。他的自我陶醉战胜了失去双脚的悲惨下场。
久久津不打算退让,雄介也没有主动放弃的意思。
我们又陷入僵局。尽管已有两名自愿者,情况却和刚才一样。
那女人愉快的笑著,不知何时,她放下了怀里的那块肉。
她嫌麻烦似的放下肉块,趴在地上,不知何时,她的手里多了一把黑色洋伞,不停转动著的洋伞上有著精致而显眼的蕾丝装饰。
红色和服配上黑色洋伞。正好相反。我心想。
只不过,突然想不起来是和什么东西相反。
女入笑容满面地抬头看著我,红色双唇之间露出形状漂亮的牙齿。
一口细牙像美丽的珍珠,见了她的表情,我再次领悟到一件事。
『小田桐君,你不做任何表示吗?』
——————我们几个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了。
女人看起来很开心,但是我绝对没有被她的笑容疗愈到。
因为她脸上挂著微笑,可是眼神却冷淡无比。她有时抚摸著肉块双腿的伤口,掬起肉块流出的鲜血,甚至故意扯下一块血肉。她的动作让我有被雷劈中之后彻底领悟的感觉。
这个女人外表的确美丽,但也仅限于外表。她的头脑里是一座只有理性与冷酷的沸腾地狱。她跟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生物。
我吸气,又吐气。我想,她一定能听见我这有些骯脏的心声。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开口说话。但是,他们两人的主张完全对立。
拚命坚持说出的漂亮话及扭曲的真心话都是一样的内容。只要我不说出我的打算,这个女人就不会有进一步的动作。我决定不再沉默,往前走了一步。
物理距离对她而言毫无意义。然而,她却允许了我的接近。我走到她身边,低头看著正转动著洋伞的她。她弯起柔软的唇瓣。
『怎么了,小田桐君?你还没有说出你的决定。』
我伸出手,靠近她那丰满的躯体,抓住红色和服的衣襟。
就这样将她拉了起来。她的身体轻如羽毛。如果可以,我想狠狠打她一拳。不过,她的实体并不在这里。我深吸一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女人暂时分心,我的身体突然恢复知觉,全身开始冒出黏腻的汗水。
然后,我大声地对她说:
「————————拿走我的双腿吧。」
这是扭曲的自我满足——
也是无可救药的伪善。
* * *
下一秒,我用力闭上双眼。
说话的同时出现的真心话本人听不见。当我跟女人说拿走我的双腿时,相信我心中的真心话也传入雄介与久久津耳里。
不知道我究竟泄漏了些什么话。我猜一定是没用到让人想呕吐的内容。我现在只能寄托在三分之一的机率,祈祷这个女人不要选我。
我的手开始剧烈发抖,随时都想拔腿就跑。好像一个不留神,就会不小心对他们乱骂乱喊:「留著你们两个自己去搞定吧!」。我伸手擦去流到下巴的汗水。
我咬紧下唇,调整呼吸。所以,我才希望她能选我。
否则,我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小田桐先生,你在胡说什么啊!」
「你这句话是对哪一句话说的?我的真心话,还是场面话?」
我一问,雄介惊讶地倒吸一口气,久久津则不发一语。他只用讶异的眼神看著我,然后轻轻耸肩,接著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到底说出了什么真心话。羞愧和混乱让我的脸颊像是要喷出火焰。
另一方面,也希望可以把真心话全盘托出,努力求饶。但最后我还是说了。
只要说出口,就不需要隐瞒。我只能继续说出我的想法。
我尽量试著说出心里真正的想法。
「没错,不知道你们究竟听到了些什么,但我还是要说!我现在就想把这个问题丢给你们,自己逃跑。我肚子里有只鬼。现在还要失去双腿,会不会太悲惨了!这件事原本就是你们引起,本来就该由你们两个收拾残局!」
听到我这么说,雄介圆睁双眼。接著又像是放弃了什么般低垂著头。
久久津再次耸肩。他露出温和的表情赞同我的意见。
「我知道了,先生。您说得没错。这件事的确和您没关系。就这样吧。本来您只是来阻止我们的,不该让先生共同面对这样的局面。」
有没有搞错啊,明明是你把狐狸带回来的,想不认帐?德次只会说一些漂亮的场面话,要掩盖事实也不能做得这么过分。笑死人。你也是个畜生嘛。算了。总之,我会负责,原本也不会让你抢走献出双腿的资格。公主殿下只要称赞我一个人就好。
——————只要能让公主殿下称赞,我就心满意足。
久久津面带微笑。他果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真心话和场面话存有落差的事实。
雄介看著我,嘴巴一张一合,他说:
「其实,我也觉得该是我们负责。可是,尽管那样想,却没办法说出口。老实说,我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忍不住这样想。又好像不只是那样。」
你不是自我牺牲的材料啦。现在不就是最适合你挺身而出替大家牺牲的时候?还啰哩叭嗦什么?竟然大书不惭的说你想逃?垃圾人!伪善者真是没用。
「——————……不只是那样。」
雄介握紧拳头盯著我看。我也朝他点头回应。我听不见我的真心话。但是,就算我的真心话很卑劣也好。
——————我也觉得不只是那样而已。
「我还想说。我希望由你们负责。我认为我本来就不会被选上。」
我更用力的抓紧女人的衣襟,她并没有抵抗。
她只是兴趣盎然地观察著我们几个。
「所以,臭女人,你就选我吧。」
我盯著女人的双眼说道。她弯起嘴唇,伸出美丽的手。
染上血迹的手指摸著我额上的发丝,像是要替孩子测量体温般摸著我的额头。
『为什么要我选你,小田桐君?你说的话充满矛盾。』
「的确很矛盾。如果我失去双腿,应该会一辈子抱怨,打从心底憎恨这两个人,而且后悔一辈子。其实,我现在就很想打死了解到这一点的自己。我希望这样的自己可以被狂打到吐血,然后凄惨地死去。」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我也觉得自己已经开始胡言乱语,莫名其妙。
不要做出那种会后悔一辈子的事情,这样旁边的人也会受累。
我当然知道。不,其实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吧。
我只能利用一时的激动情绪尽量不说出丑陋的真心话。现在的我就像是喝了太多酒,开始不知所云的状态。不过,我不在乎。要是无法摆脱眼前的状况,那我也只能选择牺牲自己。就像生病了一样,不由自主就是想要这样做。
雄介应该要恢复正常。而久久津还没听到舞姬的亲口告白。
他们两人选有未来,我很清楚这一点。
我不能逃避,让他们两人中的谁去牺牲。
我不能够看著他们失去双腿后的伤口,暗自为了自己逃过一劫而感到放心。
「不管怎样,都已经太迟了。我明白自己的真心话是什么。若我明知道自己怎么想,却还眼睁睁看著他们两人失去双腿,那我的确会感到放心。一个会因为别人受苦而松了一口气的人根本不该跟人来往。我绝不允许自己那样做。那我将不能再说要为了谁做什么。别闹了。如果真会有那么一天,那我宁愿被拿走双脚。」
女人突然伸出手,爱怜似的摸了摸我的头。
我的确很悲哀又凄惨。可是没办法,我别无选择。
这么赤裸裸的问题面前,答案只有零或一。
——————要献出自己的双腿,或者不要。
——————要献出自己的腿,或者是别人的腿。
「我不想对自己产生幻灭。不希望连自己都想杀死自己。」
我不去看雄介和久久津的脸。没有余力去注意他们脸上是何种表情了。我只是不停对自己说,之后应该没有机会再靠自己的双腿站立。然后,我继续说服女人:
「……………………所以,你就选我吧。」
我恳求著。声音发抖,听起来很凄惨。
我希望我的请求不会被丑陋的真心话给掩盖过去。
这时,忽然想起一些与我曾有过交集的人。七海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绫会追问我原因,而幸仁八成会哭出来。狐狸则会笑我。白雪一定会替我感到难过,就如同受到伤害的是她自己一样。
我可能不会想再见到白雪。就算我没有失去双腿也一样。因为我不可能在对自己幻灭的状况下和她见面。那会让我比身体的某部分被切断还痛苦。我希望,自己仍是那个让她喜欢的我。
匆然间,我想起茧墨的脸,我猜她会骂我蠢。
就这样。除此之外她不会有任何改变,也还是会继续吃著巧克力。
一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的确很像是茧墨的作风。这时,我又开口:
「想拿就快一点.老实说,我随时可能会逃跑。」
我再次要求她动手,女人听了笑意加深。她露出如圣母般温和的表情,令人意想不到的表情,让我十分讶异。那对弯成柔和曲线的嘴唇匆然触碰了我的额头。
温柔的轻啄过后,她看著我的眼睛。
原本微笑著的嘴唇接著更往上弯起。
我同时感到一股惊人的恐惧贯穿全身,忍不住张大双眼。
有一种正被人扼住脖子的错觉,回过神来,发觉四周的空间已经冻结。
不知何时,时间戛然停止,雄介僵在原地,维持著朝我伸出手的动作。久久津则张著嘴,身体僵硬。只有女人跟我可以自由活动。
她如野兽般张开血盆大口。
形状美丽的牙齿如黏土般伸展,锐利的犬齿发出光芒,像极了刀刃。
只有她的嗓音依旧甜美,女人粗鲁地说:
「——————我最讨厌你这种大笨蛋。」
下一秒,我受到好似被车子辗过一样的冲击。
视线扭曲、摇晃、翻转。我的精神似乎以极快的速度打入我的体内。
我瞬间又回到寂静的夜晚,远方不知何处传来狗叫声。
温热的风轻抚脸颊,街灯闪烁了几次,我人站在停车场里。
舞姬就坐在我面前,歪著头一脸讶异地看著我。
「小田桐先生,你怎么了?突然流了好多汗,我觉得很奇怪呢。」
听舞姬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流了很多汗。
四周仍是那个没有异常变化的夜晚。但是,这些景物全都是粉饰和平的假象,看了觉得恶心。处在一个和刚才差异过多的世界让我备感痛苦。
我赶紧深呼吸,心脏像是要从嘴巴跳出去般剧烈鼓动。
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形?发生了什么事?刚才的一切难道都是梦境?
我不停问自己,然后看一看自己的身体。我的脚还在,也不觉得疼痛。
同时,我想起了女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脑中响起那充满由衷鄙视的话语,她到底选了谁?
我拿起手机放在耳朵旁,方才的通话仍未中断。
尽管脑筋还有些混乱,但是我努力地让自己开口说话。
「……久久津?」
「先生,刚才的那个……不是梦吧?」
我听到一个很茫然的声音,我们没有说出细节,只是互相确认现况。久久津的声音里听不出痛苦的感觉,有的只是困惑。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么说,只剩下……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划破夜空而来,像是要回应找的话语。
远方传来的惨叫声出自雄介之口。
* * *
「小田桐先生,刚才好像有惨叫声?」
舞姬话还没说完,我就已经开始奔跑。但是,双腿有些不听使唤。
短短一段路程跑起来却宛如无限那样遥远。我跑过半个停车场,跑到停车场内唯一的一台车子旁,打开后车门确认里面。
一股铁锈般的气味直冲鼻腔,浓浓的血腥味烧灼著肺部。
我呛到咳嗽不止,同时瞪大双眼,为之语塞。
车内到处溅满鲜血。
红色液体如某种生物股蔓延至后座的皮沙发上。好几道黏稠的血液汇集后滴淌在地上。雄介倒在后座不停哀号,他弓起背部,发出凄厉叫声。
他的双腿自大腿根部消失,像是被人拿锐利的刀切了下来。
白雪茫然地抬头看著我。她举起原本按压著伤口的手。
颤抖地拿笔写字。潦草的笔迹映入眼帘,她双眼噙著泪水,以文字向我诉说:
『不知道为什么雄介先生的脚突然、突然变成这样』
我默默地弯下腰确认雄介的双腿。他哭吼著,而我则盯著他双腿被切断的伤口。
血已经止住,伤口应该只有短暂地大量出血,不可思议的是,伤口的血竟能完美的被止住。伤口可以看见红黑色的肉所形成的断面,以及隆起的骨头。
「好痛!好痛啊!好痛好痛!痛死人啦!好痛!」
尽管血不再流出,可是疼痛却依然存在。雄介哭著喊痛。在奇怪的冲动驱使之下,我拿起手机听著,思绪渐渐模糊。
我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般,愣愣地听著。
听筒另一头传来低沉的笑声,那个红衣女人在距离这个世界很远的某个远方讪笑著。
『如何?你应该多少安心了一点吧?我提出那个问题绝对不是为了要杀掉你们。让你们那么简单就死掉未免太无趣。双腿的断面裁切的很整齐吧?』
————咕啾、啪沙、咕啾。
女人说话的同时,我听见旁边有湿湿的水声。
听起来好像有人拿著腿啃食的声音。
『其实我本来是要你们三个人自己选一个人出来,当场切下双腿的喔。是因为我对你们的仁慈,所以才更改了游戏规则,要心怀感恩。虽然娱乐效果稍有不足,不过倒是很有打发时间的功用。所以为了感谢你们,我拿走腿的时候也下了点功夫呢。最棒的人就是你,小田桐君。』
我脑中浮现清晰的影像。衣衫不整的女人裸露著肩膀,一只手拿著雄介的脚,正笑嘻嘻地舔舐著断面的骨头。她以甜美的嗓音说道:
『你真的很滑稽,没想到你竟然那么自恋。那也不错。对你来说,这不就是最好的结局吗?你既得到了自我满足,脚也还在。三个人之中,你的反应最有趣,我特别给你一些福利。』
你就尽管开心吧,打从心底尽情欢欣鼓舞吧!
她以清朗的声音说,然后拍拍手继续说下去。
『我要对你说声恭喜,这真是太棒了,小田桐君。』
——————我给了你一个你最想得到的结局。
头脑感到舒服而麻痹,她说的话像是毒药般渗透全身。我立刻就理解话中的意思。很快就懂了。这的确是求之不得的好结局。
那个时候,我已经做好会失去双腿的心理准备。所以我并不会对自己感到失望。
可是,实际上被切断双腿的人是雄介,等于是我的真心话与场面话都实现了。
她说得没错。我的确是该对这样的结果威到阔心。
我张开颤抖的嘴,说出内心的话。
「你这邪恶的女人去死吧!」
——————哔!
我挂上电话。咒语也跟著解除。我听见雄介的呻吟。
不知道是不是体力不支,他不再大声惨叫,改为低声的呻吟。我再次注视著他的脚。
「你还好吗,雄介?听得见我说话吗,雄介?」
我搭著他的肩膀叫著他的名字。对一个失去双腿的人这样问似乎有点乱来。但是,除了这样问,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雄介脸色苍白,额头满是黏腻的汗水。我感到有些晕眩,肚子因情绪波动而跟著蠢动起来。
——————爸爸?很难过吗?
雨香在肚子里喃喃地说。我觉得肚子妤像又快要裂开。尽管我很努力想安抚她,她却还是无法冷静下来。
见到眼前的光景,我心中有的是无限的罪恶感和确实的安心感。
我到底做了什么?这就是我所希望的结局吗?
肚子就快要直线裂开,但是就在雨香快破肚而出之前。
一只虚弱的手揪住我的衬衫。
我诧异地瞪大双眼,因泪水而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一只满是鲜血的手。雄介抓著我的手,他露出很可怕的眼神瞪著我,忍耐著剧痛开口:
「你……你的脚…………怎么样了?」
「我的脚……我的脚没事。雄介,那个女人拿走了你的脚。」
我想起刚才听到的雄介的真心话。他并不想失去双腿。
雄介嘴巴张得大大的,我只会说场面话,然而我却逃过一劫。若雄介想臭骂我一顿,我也能够理解。一想到这里,就听见雄介突然笑出来。
「啊、是喔……原来是我被选上……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疯狂的笑声响起。我抓著他的手,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觉得肚子好像又裂开了一些。雄介笑完之后接著继续说:
「………………………………………………………………………………太好了。」
雄介哭泣著点了点头。我不知所措。这时,我想起他说过的话。
——————不只是那样而已,不只是……那样而已。
他害怕失去双腿。也并没有完全地原谅舞姬的所作所为。
如果要被迫失去双腿,当然会希望是别人承担这份责任。但是,不只是如此而已。
人类产生了丑恶的念头的同时也会思考其他的事情。
他忍耐著剧烈疼痛,努力地说著。
「是我……打断了舞姬的腿。所……所以,结果是这样……太好了……」
他不停地重复这句话,像是要藉此说服自已。豆大的泪珠自他眼中落下。
他强自忍耐著伤口的剧痛与失去双腿的事实,接著叹息般说道,.
「…………幸好不是愚笨的你受伤。」
这句话对我来说是多么的沉重。
「……………………雄介。」
我欲言又止。刻意紧咬著嘴唇,强迫自己冷静。雄介和白雪都在这里,如果让雨香跑出来,可能会害他们受伤。
我拚命地与雨香沟通,让她别跑出来。
——————嗯、嗯嗯、嗯…………嗯。
她有些闹脾气,但终究还是渐渐恢复了平静。
我做一个深呼吸,深深感谢雨香还愿意听我的话。
我再次看著雄介的伤口。虽然不再流血,但是最好还是让医生看一下比较好。到大房间替医护人员松绑,然后让他们治疗雄介不知需要多久时间。
该不该先冲进停车场隔壁的一般医疗大楼?就在我想著这些问题时,忽然感觉后面有个人。
我慌忙回头,发现舞姬就站在我背后。
她就著月光观察车内的情形。白皙的手在空中游移,接著摸了摸车内的鲜血。摸到那些红色的液体让她彷佛醒了过来,她茫然地开口问道:
「雄介先生,这是……………………」
她看著雄介脚上可怕的伤口断面,接著又看了看自己的双腿。
舞姬看著刚刚长出的雪白双腿,紧抿嘴唇。
她似乎搞懂了什么让她颇受冲击的事实,表情为之一变。
原本半张著的爱困眼睛霎时张大,她挺直背脊,用从前那充满张力的声音对我说:
「我不知道详细的状况,但是,现在我要去的地方只有一个。是的,我就是如此认为。见到雄介先生的伤,我认为他不该去医院,应该先去一个地方。小田桐先生,请陪雄介先生跟我一起来。」
我根本没时间发问,她就这么直接地说完所有要说的话。接著朝驾驶座走去。
她用力打开车门坐了进去,然后将长发拨至耳后。她转过头来,朝我伸出手。找不加思索地将车钥匙递给她之后,她便毫不迟疑地发动了引擎。
握著方向盘的舞姬表情十分严肃。
接著,她朗声宣布。
「往唐缲家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