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而且,茧墨明天也要吃巧克力 事件Ⅱ

茧墨阿座化,不论何时都随心所欲。

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听别人的意见。

我的生存方式,就像一只高贵而任性的猫咪。

我不会讨厌自己,不会吃正常的东西,不会自己奔跑。无聊了就会寻求凄惨的事件。

每当小田桐君回想和我在一起的时光,都充满了怨恨。

我把他当成肉盾,害他肚子被捅,还会利用他的满腔愤怒。

我总是把他当成棋子一样耍着玩,而他还是衣服无可奈何的样子呆在我身旁。

至今一直都是如此。可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不可能永远延续下去。

不论他在哪里醒来,我都会在他身边,然而这样的日子终有尽头。

我早已确信,这样的事情就如同日月更迭一样自然。

茧墨阿座化和小田桐勤,终有分别的一天。

他无法理解我,我不会听他的意见。

但他大概也不会听我的意见吧。

我们自始至终都在两条平行线上,绝对不会相交。

即便如此,我们依然总是在相去不远的地方站在一起。

小田桐勤,无法理解茧墨阿座化。茧墨阿座化,不会听小田桐勤的意见。

我由衷地觉得他很愚蠢。

然而,我知道这份愚蠢弥足珍贵。

* * *

「弄好了哦,小田桐。她暂时应该会安静下来吧」

日斗这么说着,松开了我的手。我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在丑陋隆起的伤口下面,雨香跟原来一样睡着了。突然间让她醒过来让我很担心,看来她平安无事地镇静下来了。我安心地呼出一口气,望了望周围。

周围一片狼藉,我们仍旧站在瓦砾堆成的山上。虽然闹出了拆掉一整间房子的巨大动静,周围的房子还是没有动静,每家每户都紧闭着窗户。尽管这种反应很不正常,但我现在为此感到庆幸。

在那之后,我们立刻准备走下瓦砾之山,可是我才走几步便因为失血而当场倒了下去。日斗一脸茫然地再次握住了我的手,帮我堵住了肚子。如果他不帮我堵住肚子,我恐怕会失血而死吧。现在想来,把雨香放出来的行为确实太轻率了。那个时候,我已经把日斗惹得火冒三丈,他很可能会若无其事地对我见死不救。但是,我不顾风险,想都没想就选择了破坏房间。就像以前拜托白雪,把嵯峨家大屋里的松树推倒事一样。

我打心底里觉得,那种东西从这个世上消失就好了。

茧墨阿座化还活着,不需要为她举办葬礼,更不需要什么衣冠冢。但是,狐狸竟然打算在里面过一辈子,既然如此,我就完全没理由不去破坏它了。

最后,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他最终改变主意,但他似乎决定帮我了。事情是我自己提出来的,我却还是无法对他的回答抱百分百的信任。不过,日斗不仅宣称要帮忙,还帮我堵住了肚子,他应该是真心打算帮我。这样一来,就有希望能去接茧墨了。我紧紧地握住右手。

这虽然这是一根细细的蛛丝,但它毫无疑问是伸向地狱的蛛丝。但是,我所得到的并不是逃离地底的方法,而是下去的方法。要顺着蛛丝回来,恐怕极其困难。

如今,我可能正在前往地狱。但是,我一旦犹豫,就会停下脚步吧。

我摇了摇头,抓住刚才塞了衣服的包,向前走,准备从瓦砾之山上走下去。但这个时候,我的脚步又停下了。来自周围的无数视线向我刺来。房子里面的人虽然保持着沉默,但都在观察着我们的动向。我突然发觉,窝在房子里的那些人都知道茧墨日斗的超能力。他有自身的意志,再加上别人的愿望,就能办到任何事情。大概外面那帮人在害怕自己也会跟这间屋子一样被轰飞吧。但是,我们根本没把茧墨本家的人放在眼里。他们爱怎么把自己关起来,希望怎么让自己的人生腐败变质,都随他们去。我向前走去,想要甩开那些锐利的视线。但是,我背后的日斗一动不动。

「怎么了,日斗。一直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快点离开吧」

「离开是无所谓,不过,我们准备去哪儿?」

「…………………………咦?」

被他一问,我不禁哑口无言。话说回来,我根本没考虑过具体要去哪儿。日斗露出吃惊的表情,但他出乎意料地耐着性子接着往下讲

「我能够前往异界的表层。但是,首先需要裂缝。那个时候是怎么弄的呢?你们让那条街异界化之后,原本容易与异界相连的地方暂时性地出现了裂缝哦。以前,我是从一个很冷清的神社里的角落钻进异界的。不过,现在就另当别论了。空间已经完全稳定了,茧墨本家也封锁了。妹妹君的事务所周边以及你公寓附近虽然还有红花在飘,但应该已经很少了。就算找得到裂缝,大多数也已经闭合了吧。小田桐,你准备怎么办?」

你有能带我去的地方么?

「难得我们达成了合作关系,只要向我许愿,现在就能打开裂缝吧。不过,我的超能力是红衣女子借的,我不建议通过我来打开异界。如果不介意向敌人暴露我们的行动,那就无所谓了,不过那么做的后果,不用想也清楚」

茧墨日斗用狐狸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我拜托日斗带我去异界的表层,但我并没有去考虑必要的步骤。如今,我让思考运转起来。首先必须找到可以使用的裂缝。

和茧墨分开的那个大楼夹缝怎么样?那个地方应该还堆积着红色花瓣,虽然或多或少应该少了一些,但至少保有一两个裂缝吧。可我转念一想,又皱紧眉头。我在异界最深处,我在自己创造的避难所里听到过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

『纵然是异界的支配者,也不可能时刻监视着自己胎内的每个角落』

在异界,对地点的监视有强弱之分。那个大楼夹缝,已经用来打开过异界,再从那里走会很危险吧,应该避免使用相同的门。我暂时停止思考,抬起脸。现在稍稍冷静下来之后,想到了一个不二之选。

「总之,先去我的公寓」

————————嘎啦

这个时候,附近的瓦砾崩塌了。我连忙抬起脸,只见那位女侍似乎摔倒了,正紧紧地抱着一张折断的桌子。她在为我带路时给人一种毫无感情的感觉,可现在已是蓬头垢面。我不禁注视着她瑟瑟发抖的肩膀。下一刻,她毫无预兆地抬起脸,与我四目相会。随即,她的脸变得像女鬼一样可怕。我根本来不及解释我不是在瞧不起她,她抓起了什么东西向我刺过来。我条件反射地护住脑袋,可是什么都没有朝我飞过来,于是我睁开眼睛。女侍摆着极不开心的表情,朝我递着手机。我连忙接过去,放在耳边。

『好久不见,小田桐勤先生』

与此同时,一个低沉的声音传进耳朵里。

『那个,突然联系多有打扰,我现在没办法正确的掌握情况……听说您去找茧墨日斗大人之后,好像还把房子给掀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啊,不好意思,房子我是给掀了。先问一句……你是定下?」

『嗯,正是。刚才一直在开会,然后接到了紧急通报。女侍做过说明,但我怎么都不得要领,于是就直接打电话给您了』

「……不好意思,我确确实实把房子给掀了」

『真的么?损坏规模如何?』

「刚才我还在本来是屋顶的地方看着蓝天。墙也没有了。总之全都破坏了」

『……那损伤相当严重啊。这可麻烦了。您觉得保险能理赔么?』

「……我想大概不行。这个样子除了人为造成,别的都说不通呢」

听到我的说明,定下叹了口气。我一边听,一边思考他为什么说那些话。

难不成,他要要求我赔偿?很不巧,我的存款连辆车都买不起。能卖得出价的就只有内脏了,我该怎么办。在我苦恼的时候,定下改变了语调。

『————————————您,用鬼了?』

这句话中蕴藏着针尖一般的锋芒。我从他的口吻理解到,房屋的损失对他来说应该算不上什么,另一件事才是问题所在。定下虽然所属分家,但同样是茧墨家的一员。对鬼跟狐狸的超能力,他有更深一倍的理解。

「………………嗯,没错。我是拜托肚子里的鬼……我的孩子把房子破坏掉的」

『听说从异界回来之后,您胎内的鬼暂时沉睡了。这次来找日斗大人,而且让鬼再度醒来,也就表示——————您准备过去么?』

「………………你认为我们会去哪儿?」

『去接阿座化大人』

他的话一针见血,让我禁不住发出呻吟。我心服口服,这一切都被定下给看穿了。我完全想不到合适的借口,一时间把视线转向身后的日斗,然后开口说

「嗯,我们要去。我,我们要去把茧墨阿座化接回来」

『果真如此啊。无法容忍女人的死,去黄泉国迎接……这是从伊邪那岐的时代起就有的惯例呢。恕我冒昧直言,要是把她带回来的话,我等会伤脑经的』

定下很肯定地说道。听到坚定的口吻,我点点头。我早已料到他会反对。

我环视周遭,那些魑魅魍魉还都在那些一片死寂的房子里沉睡。身为改革派的定下害怕这些家伙随着茧墨的归来而复活,这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茧墨不承认自己是神,即便老头子们想高举她的大旗,茧墨自己应该也会拒绝。不管她回不回来,已经弱化的本家应该已经没办法翻身了。

「如果你担心茧墨回来会让本家复活的话,那就是多余的了。茧墨自己应该会拒绝这种事。事到如今,分家的优势已经不可动摇。我们要带回来的不是茧墨家的活神,只是一位少女。我们并不打算阻止你们改革……」

『非常抱歉,在这方面我并不是特别担心。我等所畏惧是红衣女子。阿座化大人一旦回来,红衣女子势必会再次行动,索要祭品。到时候受害的可是我们。而且……我要是这么说,想必您会动怒吧』

定下没有继续往下说。他似乎下不定决心,沉默了许久。我竖起耳朵,等待他继续往下说。最后,他开口了。最先是嘶哑的呼吸声敲击鼓膜。

『我等认为,当代茧墨阿座化或许会是最后的祭品,能够成为永远解开茧墨家的诅咒。所以,为了茧墨家的安定,必须让她永远留在异界』

我顿时感觉脑袋从侧面被狠狠地打了一下。我就像触电了一样,明白定下的想法。红衣女子为了慰藉自己,将历代茧墨阿座化逼至死境,掳到异界。被红衣女子玩弄的灵魂,立刻就会被玩坏。所以,她的渴望永无休止。红衣女子想要的,是能够永远地盯着红色的肉,永不厌倦,嗤笑以对的存在。

定下期待着,茧墨阿座化或许就是这样的存在。

茧墨在精神力凌驾于常人。她和其他的女孩不同,应该不会三下两下就被玩坏。只要茧墨还是红衣女子的俘虏,茧墨家就不用献上新的祭品。

换句话说,定下希望茧墨阿座化不被弄疯不被弄坏,永永远远地去做红衣女子的玩具。

我感到一阵昏聩,肚子里的孩子在蠕动。我把手机咯吱作响,挤出因愤怒而发颤的声音

「你们…………你的良心都喂狗了啊。亏你敢直言不讳地对我说出这种话」

『俗话说得好,杀一济百。如果牺牲一个人能够避免今后成百的牺牲,我会选择牺牲一个。将会被带走的女孩,是我们的族人,你这个局外人没资格评论我们的做法。你也站在我们的角度,考虑考虑养育活祭之的那些人的感受吧』

与其这样,还不如一直被活神束缚着。谁想去养育那种可怜的女孩啊。

他的敬语已经不成样子,开始怒吼。从他的言语中,可窥近似疯狂的愤怒。

对此,我无法反驳。我想把茧墨阿座化夺回来,但我不希望今后再次出现牺牲。我们在两条平行线上。而且,只用理性去看待这个问题的他,正确性无与伦比。只要红衣女子满足于茧墨,就不会再有牺牲。如果牺牲一个人能够防止今后的灾难,那么就应该按捺住私情。但我不会这样——我开口说道

「不好意思了,定下,这我办不到。小茧也撑不了多久的,这种方法不会持久」

『为什么你能够这样断定?要把当代茧墨阿座化算作人类的话,她的存在实在太扭曲了。她的存在比起人,更接近鬼。在没有比她更合适的玩具了』

「定下,既然如此,那我反倒要问你了。为什么第一代茧墨阿座化被玩坏了?」

茧墨酷似第一代。按你的说法,茧墨家应该早就得到解放了。

我的提问让定下倒吸一口凉气。照理来说,他应该很轻易就会发现这个问题。尽管并非同一个方面,但茧墨的死同样也给定下造成了混乱。既然红衣女子还在继续索求祭品,那么第一代阿座化的灵魂就已经被弄坏了。当代茧墨阿座化与第一代如出一辙,应该免不了遭受同样的下场吧。虽然茧墨接近鬼,但她只是个普通人类。她舍弃了近乎不死的躯体,硬是选择作为一名泯灭人性的少女而活。她在异界底层,应该没办法跟红衣女人相互欢笑。

我了解茧墨,茧墨绝不会迎合自己看不顺眼的东西。用不了多久,红衣女子就会厌倦茧墨,把她弄坏吧。我回想起红衣女子傲慢地笑着的样子。她迟早会毫不留情地把茧墨弄坏。但是,我对这样的行为产生了疑问。我再次反思曾在异界思考过的事情。她为什么寻求能够永远与她相互欢笑的存在呢。

『我所寻求的抚慰,是和我一样的鬼』

『能够永远地盯着红色的肉,永不厌倦,嗤笑以对的存在』

她真的是单纯为了破坏而想要玩具么?

一个人孤零零地一直呆在这个地方,那该有多么寂寞。

————我以前生过一个女儿,可气都没喘上一口就死掉了。

————如果是你的话,就算被弄坏也不会疯掉吧。呐,你……

————要不要跟我一起来?

『您说的非常对,然而您要把茧墨阿座化带回来,我仍旧无法苟同。我们不能保证,本家那样的牺牲不会再次发生。不过,我等纵然劝阻,两位还是打算去异界吧。我等实在不想与日斗大人为敌』

好吧,我就赌一把。我同意两位前往异界,但有一个条件。

出乎意料的话,让我将意识拉了回来。我将红衣女子那望眼欲穿的声音从脑子里驱赶出去,将意识集中在定下说的话上。

『我知道,我等的做法做只是将问题往后拖。但是,把茧墨阿座化带回来更加不可取。就算把茧墨阿座化带回来,她还会被再次抓到异界去吧,而且可能还会引发新的灾难。两位如果执意要将茧墨阿座化带回来,那好歹先把补偿给付了。如果是这样,我等也能够提供与异界相连的地方……这是两位所需要的吧』

「什、这是真的么?你认真的么?」

『………………………嗯,没关系』

只要解决我提出的一件事,我等可以恭送两位。

定下用认真的态度做出了肯定。可是我无法理解,一口咬定我们所作所为是愚蠢之举的他,为何会给出这样的提议。我感到困惑,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但是,他没有等我回答,接着往下说

『要去的地方,日斗大人知道。如果可以,希望您将茧墨家新出现的可怕诅咒解决掉』

话音刚落,电话便挂断了。我茫然地望着手中的手机。感觉这个行为是在告诉我,继续说下去也是白费唇舌。我闭上眼睛,回忆提议的内容。作为条件来说,算是出格的好。但是,他的话语之中飘散着难以拭去的不祥与残酷的气息。我是该答应,还是不该答应呢。我睁开眼睛,向日斗转过身去。但是,还不等我找他谈,警笛声便响了起来。街上的居民应该将小山上面这块地方当做了不可侵犯的领域,但刚才那阵惊天动地的破坏,还是让他们忍不住报了警。门卫应该会抵挡一阵,但撑不了多久,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我决定把事情放在后面再说,迈出脚步。这一次,日斗也跟着我迈出脚步。他望着我和我手中的手机,意味深长地弯起嘴唇

「是定下的委托么?」

「………你知道么?」

「我知道啊,最让分家头疼的不会是别的,只有那个。原来如此……既然能够去禁止进入的地方,倒也正好。不过,情况相当糟糕哦」

不知日斗都知道些什么,窃笑起来。看到他的样子,我皱紧眉头。尽管他说的话十分严肃,但他表现得很愉快。日斗就像演戏一样,张开双臂

「我确实知道要去哪里哦。那是个充斥着可怕怪异的地方。他希望把那个解决掉是吧?那就帮他这个忙吧。真有意思,我跟你也会接受委托,这种荒诞无稽的日子竟然也会来临。你就好好努力,保住你那条小命吧。然后,我就像妹妹君那样,像你说的那样,尽情地享受吧」

「不要扩大解释。我可没说让你享受这种事情」

「没错,这在某种意义上属于异常情况呢。小田桐,眼下便是各类故事中约定俗成的一幕」

日斗完全没有理会我说的话,抬起脸,望着蓝天。

感觉他的表情,果真有几分愉快。然后,他开开心心地宣布

「这是茧墨日斗和小田桐勤的」

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事件哦。

* * *

来到茧墨本家,我惊讶不已。眼前耸立着一圈又高又长的土墙。

墙体左右延伸,在视野的两头成钩形弯折,高度怕是有成年男子的两倍。上面是角度很大的屋檐,就像防老鼠用的那种。打着铆钉的大门紧闭着,到处都找不到内线电话或者门铃。这个模样,让人联想到的不是城堡,而是监狱。尽管乍看之下不太明白,但这个情景显然不正常。

耸立在眼前的高墙,脱离了日本建筑通常的规格。

最关键的是,茧墨家的围墙,应该在上次被完全被坏过一次才对。

但是,这堵高墙耸立在眼前,就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我把手指放在墙上,又捏紧拳头敲了敲表面。尽管用涂料伪装得很旧,墙体却是新筑的。看上去像土墙,其实应该是混凝土吧。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是围墙,是遮掩之物。

茧墨本家里面,藏着某种东西。然后,那副惨状,我曾目睹过。

人就像花瓶一样,身体被贯穿,花把头盖骨顶开,从里面满溢而出。小鸟的红花疯狂地吃掉了人和大屋,毁灭了本家。在那之后过去了很久,受害者的遗体怎么说也应该回收完毕了吧,但我现在感觉简直就是在望着一具搭着布的尸体。定下为了筑造这道墙,究竟投入了多少人力呢?那绝不寻常。我皱紧眉头,同时又注意到一件事。

茧墨家的院地很宽阔,无法堵住的上方空空荡荡。在飞机上应该能轻易地看到里面的情况吧。这样一来,造这么高的围墙又究竟意义何在?当我想到这里的同时,日斗来到了我的身旁。他用拳头轻轻敲打墙壁,然后朝我转过来,回答了我的疑问

「不需要担心来自上方的视线哦,小田桐。这里在主要航线之外,就算能看到,人的本能也会回避这个地方。人的大脑会自动用符合常理的情景去替换记忆。不过,误闯进去的人就不好说了呢。毕竟那样的话,就无法从自己周遭的情景以及眼前的怪异之上移开视线了呢。尽管人们出于本能的讨厌这个地方,但若是有人因此感到好奇而偷看里面的话就麻烦了」

而这道墙就是防止侧类事情而进行的措施。地狱之门,当然要堵上。

我眉头皱的更紧了。在各地绽放的红花应该大部分都枯萎了才对。这个地方的上空,红色确实远比其他地方要浓重。但是,小鸟袭击本家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茧墨家已经进行了清理,而这也应该经过了充足的时间。我不觉得残留在里面的景象,如今还能够称作地狱。但是,定下的话在我耳边再度响起。

如果可以,希望您将茧墨家新出现的可怕诅咒解决掉。

我一边思考这句话的含义,一边把包放下,将手搭在门上。这里除了我们,再没有其他人。没有人阻止我们。离开那个地方之后,我们坐上出租车,来到了茧墨本家,但是,车刚要开进平时能进的私人道路就被拦了下来。一身员工打扮的男子用手势告诉司机禁止通行,于是我们又坐上另一辆车到达了本家。男人帮我们打开门锁后,立刻上车离开了。在打着锚钉的门上仔细一看,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潦草的文字。那些看起来好像木纹的潦草文字,是一连串类似佛经的细小文字。虽然不知道效果如何,但里面肯定放着非常不祥的东西。日斗就像为我让道一样,向后退了一步,然后一边笑一边细声说道

「没错,小田桐。里面放着非常可怕的东西哦」

如果问我茧墨家的地狱是什么地方,但我一定会回答这里呢。

我一边听着他就像鼓吹一样的话,一边咽了口唾液。我下定决心,向手掌中注入力量。

吱、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随着沉重的倾轧声,门打开了。霎时间,异质的空气向我涌来。

带着强烈腥臭的甘酸空气溢了出来。那就像人呼出的气,温热的感觉包裹我全身。然后,我对眼前的情景感到惊讶不错,同时我也明白了一件事。定下所赌的就是这个。也就是说,他极其自然地想到了,死亡会将我们彻底收拾掉的可能性。所以,他才给我们提供了帮助。然后,我还确定了一件事。

突然建造起来的墙和门,并不是围墙。

那是封住棺材用的盖子。

* * *

在红花之中,满是干枯的骷髅。

「简直是地下墓地」

这一幕的美,超越了我的理解范畴,我不禁呢喃起来。就如同天经地义一般,骨头被留在了现场。这样的情景,让我想起了以前在外国的照片上看到的,整整齐齐摆放着遗骸的黑暗房间。但是,这里又太荒凉,太开阔了。

周围散乱着破碎的瓦砾,在上面,巨大红色花朵正在怒放。

那朵花缠住了庭院里的樱树,那些树干支撑着红花。花的跟和茎化为了大树的一部分,将人的骨头掺在里面。无数颗骷髅被植物所覆盖的景象,就像世界末日来过一样。华丽而颓废,甚至可称为滑稽而恐怖,甚至让我萌生出「从外面真的看不到里面」这种不着边际的敬佩之情。

长着厚实花瓣的巨大花朵,已经超过了樱树的大小。

我无言以对,呆呆地愣在了原地。这个时候,红色的花瓣在我眼前纷纷飘落。那好似漫樱飞舞的花瓣,每一片都有小孩子的巴掌那么大。在地面上蜿蜒的根就像蟒蛇,就像人类所不能及的巨型生物的一部分。这个地方,洋溢着生命的气息,却又笼罩在静谧的死亡之下。骨头上没有一丁点肉,干枯的程度显得很是诡异。但是,地面上被血打湿,在上面映照出染红的天空,以及慢慢飘过的流云。

恐惧被惊愕压了下去,思维跟不上了。我茫然地望着眼前这幕湿润而又干燥的景象。一切都那么暧昧不清,令人毛骨悚然。除了这里之外,我还知道其他类似的地方。在那里,生与死浑然一体,而且所有的一切都彻底错乱了。现在也是如此。腥臭温热的风吹拂脸颊,然而却犹如夏风一般干燥。我无意间,毫无预兆地,萌生出一真怀念之情。

没错。这里跟异界非常相似。

雨香兴奋了,在腹中开始蠕动。同时,日斗拍了下我的肩膀。我大吃一惊,整个人都跳了起来,连忙转向身后。出乎意料的是,日斗正摆着一张严肃的表情。

「不好意思呢,在你发呆的时候打搅你。不过,你最好还是稍微提高警惕吧」

日斗仰起头,望着红色的大树,眯起眼睛。茧墨日斗小时候应该是在茧墨本家度过的。这些尸体之中,也有很多他所认识的人吧。但是,他并没有表现出哀伤的样子。他以轻松的动作抬起了运动鞋的鞋底,红丝粘稠地拉了出来,而中途又轻易地断掉。

「原来如此……真厉害。这里是『敞开』的,裂缝完全不能比呢。那株张大的红花将这个地方半异界化了。你和妹妹君以前为了防止分布在三个地点的花绽放,吃掉了小鸟对吧?只要播种的少女消失了,花便会自然枯萎,这样应该就能够防止土地异界化了。然而,唯独这里不一样」

听到日斗所说的话,我回想起当时的状况。为了让红花枯萎,我们确实到处奔走过。我一边紧紧地抱住左臂,一边搜寻记忆,回想当红花长成的时候所会引发的悲剧。当时茧墨坐在皮沙发上,这么说道

那可不是天平倾斜那么简单的。在异界与现实世界的境界本就暧昧不清的地方让花朵同时绽放,大量屠杀的话,现实世界会跟异界完全连接起来。

要是让花继续变多,后扩将不堪设想哦。毕竟那个花会吃人呢。

「这就好比向异界与现实的夹缝之间献上了大量的贡品。不会只是让诞生怪异的异物发生转移那么简单。存在于现场的东西,将全部被异界吞没吧」

境界线一旦打破,花朵绽放的地区将被完全吞没。

换而言之,异界会打开哦。受殃及的人下场一定很凄惨吧。

「这株花在播种的少女被杀之后,将留下来的尸体当做养料,最终还是继续成长起来。花相互纠缠,形成了一朵巨大的花,然而播种的少女已经死了,所以花的总量不会继续增加。尽管境界线变得更加暧昧不清了,但异界没有完全打开。另外在这个时候,定下放弃回收遗体,用围墙将本家封闭起来,完成了避难工作」

那个男人的决断很迅速哦。对恐惧敏感的人,容易活下去。

所以,纵然发生了异界半打开的情况,也没有人被卷进去。

「这种事对我来说倒是无所谓,对你这样的人来说,可谓是不幸中的万幸吧。肉被吃光,血被抽光的尸体,已经只剩下骷髅了。遗体被消耗殆尽了。花正在寻求新鲜的饵料。但是,你肚子里有只鬼,而我拥有超能力。虽说它现在华丽地绽放着,但只要拥有食肉野兽那种程度的直觉,就不会对我们出手吧。即便如此,我们只要稍有大意,也会加入他们的行列,不得好死吧」

日斗这样说着,耸耸肩。我向周围扫视了一番。整面的红色花瓣,很像丰腴的女人嘴唇,就像在嘲笑我们一样,抱着骷髅齐刷刷地摇摆起来。

那些花死抓着尸体不放的样子,虽然也让人感到恐惧,但激发出来的更强烈的感情,是厌恶与愤怒。我紧紧地咬住牙齿,同时,日斗转过身去,在本是茧墨家的院地,如今已面目全非的情境中向前走。花和藤蔓就像取代了以前的建筑物,在这片广大的空间中繁殖。

在异界完全没有距离的概念,我不知道常识在这个地方是不是同样受用。要是贸然地到处乱走,很有可能连自己的方位都迷失掉。我连忙跟在日斗身后,眼睛不去看周围的情景,尽可能地让目光向他的背影汇集。看着这个被涂成红色的世界,我感到强烈的眩晕。我已经适应了异界的情景,但这个地方不伦不类,那些不伦不类的现实痕迹,就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一样,触动我的神经。

走了一阵子之后,我看到了一所形态相对保存完好的房屋残骸。开着小花的藤蔓就像帘子一样,从倾斜之后相互交叠的屋顶之间垂下来。日斗从那里穿了过去,我也紧随其后,但我一挥开窗帘,指尖便传来一阵蛰痛。我连忙把手抱在怀里,只见手指上留下了小小的牙印。周围的花就像在嘲笑我一样,齐刷刷地抖动起来。但是,我的肚子刚蠕动一下,它们又都静了下来。我抚摸肚子,向雨香表示感谢。然后,我小心翼翼地低下头,穿过了窗帘。而就在此时,我惊讶地张大了双眼。

窗帘另一头的情景,就像在胃里面一样。

瓦砾应该是被包了进去,插在地面上的无数木片就像纤毛一样肉化了。在满是肉褶的草原上每前进一步,恶心的触感就会从脚底窜上来,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这个空间从刚才开始,对于人类来说一直都是难以忍受的状态,然而这种气氛对于雨香来说似乎很舒服。

她在我肚子里天真无邪地笑起来。我回应她的感受,抚摸肚子。这个时候,我突然发觉背后有个气息,连忙转过身去,可那里什么也没有。不过,那种被人盯着,就像脖子被针蛰一样的感觉残留下来。我不觉得这是我神经过敏,肯定有什么正盯着我们。

但是,这里根本没有人类。

「——————喂,日斗」

我朝着走在前面的背影喊去。我这么迟钝都注意到了,日斗不可能感觉不到那个视线,但他一语不发,继续往前走。我看着他的背影,逐渐发觉了一件事。日斗称这里是地狱,他确实在异界里亲身经历了将近百年的时间,但他不会将异界称作地狱吧。他见过更惨烈的事情、人还有地方,甚至亲手创造过接近地狱的惨剧。我感觉刚才听到的那个词,意味更不一样。我再次回忆他就像吓唬人一样说出来的话。

对了,记得他把这个地方称作是茧墨家的地狱。

回过神来,我的脚步已经完全停下了。但是,日斗没有没有止步,继续前进。我连忙迈出脚步,然而霎时间,背后的视线又冒出来了。我感觉脖子就像被烧红的针插进去一般,感受到锐利的视线。我转向身后,但那里还是没有任何人。

我再次迈出脚步。即便背对着对方,气息还是没有再次出现。即便现在转过头去,看到的也只有一片乱七八糟的空间吧。我不再去确认视线是什么发出来的,迈步向前。

皮鞋鞋底浸入了红色的积水。

——————————啪叽

———————————哒

与此同时,孩子哭了起来。我转向身后,一个白色的身影在眼角闪过。

嗖,那个身影瞬息间消失在了瓦砾之海下面。脏兮兮的白色残影烙印在视网膜上。

那个身影浑身斑驳,比小猫要大,比狗要小。如果说那个是人,在地上怕得也太快了。我眯起眼睛。刚才那个究竟是什么?可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很眼熟,好像知道那个来源不明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但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随着不祥的预感窜上心头,雨香在腹中蠕动起来。在我苦恼的时候,日斗仍在继续向前走,我也只好跟在后面。在眼前,耸立着一座好像人的舌头一样滑的红色小山。我不记得茧墨家有这种隆起的土地。墙壁和地板顺滑的起伏,是异界特有的现象,而这里主要重现出来的似乎是地面。我们越过小山之后,前面成碗状凹陷。

然后,在水平的碗底建着一座异物。

「………………………………房子?」

准确的说,那不是房子,而是将平房的一部分截取下来的。那东西毫无道理,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就好像是什么人从大屋里把这部分搬了起来,然后重新放在这里的一般,很不自然。日斗毫不犹豫地下到碗底。

我一边注意不稳定的立足点,一边跟在后头。越是走近,建筑物的异样就暴露得越多。周围的建筑全都变成了瓦砾,可唯独这个房子完好无损。

隔着外缘的障子门,看不到里边。我慎重起见,确认了建筑物两边的情况。在那边,已经变成了单调的白色墙壁。外围的白色不是涂料,而是用材质不明的墙壁堵上的。

那个痕迹,就像是在切出长方形蛋糕之后留下的痕迹。而那个白色,就是奶油被刀切下去的时候给弄的吧。我一边想着这种荒唐的事,一边像一只提高警觉的狗一样,在建筑物周围绕了一圈,然后回到了正面。我一边注视着门上糊的纸,一边像若有所思的日斗询问

「日斗,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日斗没有回答我,用双脚脚尖点地,轻盈地跳上了连廊。

我根本来不及阻止。他便直接把手放在了障子门上,毫不顾忌地把门拉开。

————————————嘶啪

臭气猛然才能够里面涌了出来。里面溢出的味道,甘酸的味道,铁锈味,腥臭味,都比外面更浓重。这个气味与外面的气味,有着本质的不同。在血的其威力,混杂着被破坏的肉和脂肪的味道。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沾满血的肉和内脏。我战战兢兢地爬上连廊,向屋子里窥视。里面很黑,但勉强能够看到四方的影子。日斗都把障子门打开了,却没有向前一步。不久后,我的眼睛适应了,于是我注意到他不是不往前走,而是不能往前走。

在榻榻米上,密密麻麻、不留缝隙地摆着藤篓。

表面涂了漆的藤篓,在外界的光芒下油光水滑。

带着圆球的盖子摆在一起的样子,令人联想到人抱着脚蜷缩起来的背影。恶臭是从藤篓中散发出来的。在这个房间里,除了那些藤篓,再没有别的东西,也没有任何人。我感到困惑。我们面前密密麻麻地摆着藤篓,但仅此而已。这就好像在表达「有意义的东西只有那些」似的,藤篓塞满了整个屋子。日斗一动不动,但就这么傻站着也无济于事。我下定决心,缓缓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了藤篓的边缘,传来一种滑溜溜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快凝固的血沾满藤篓。我就这么把藤篓举了起来。盖子轻轻松松地打开了,我将藤篓垂直放在旁边的箱子上,向后面倒了倒。

——————————————————————————啪嘡

听到这个响声,我向藤篓内侧窥视。白色和红色的斑点充斥视野。

我立刻抬起脸来。那是个非常熟悉的人体部位。但是,那东西摆成一列的样子,实在很诡异。我闭上眼睛,将灼烧视网膜的情景压了下去。随后,再次启动之前屏住的呼吸。腐肉的甘酸味道充满肺脏。我明确地受到了冲击,但也仅此而已,让我放下心来。我闭着眼睛,思考起来。

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这样的东西呢?

藤篓里塞满了煞白的女性的脚,就像刚捕上来的鱼一样。

* * *

那些脚全都是从小腿截断的。

断面很粗糙,应该是用材质很差的刀具反复前后割,耗费一番气力才截断的。僵硬的脚趾蜷缩着,但皮肤十分水润,就像之前还是活的一样,连毫毛一根根地都非常完好,然而从肉里面却散发着腐败的臭味。这脚许多地方都相互矛盾,其实应该是异界的产物。当我想着这些的时候,日斗不知为什么叉着手。他不是望着那些脚,而是望着我的脸,缓缓开口

「小田桐……你又磨耗自己了?感觉这话轮不到我来说,要是以前的你看到你现在的行为,会怎么想呢?你偶尔也这么想想如何?这种情景,就连我都不禁望而却步哦。你是怎么了,小田桐勤?」

「咦?会么?反正这些都是异界的产物吧,既然如此,拿来跟真东西做比较也没有意义吧……算了,确实也很恶心,我也不是要看很久」

我回答之后,将手中握着的腿放回到了藤篓中。然后,我抓起旁边一只脚,被截断的位置还是一样的,接着,我又抓起再旁边的另一只脚,进行比对。看上去断面是一样的,指甲的形状也一致,应该不会错的。装在藤篓中的,全是一样的脚。通常人只有一只左脚,所以这不是真脚,不过是异界制造出来的假货。不过问题在于,这种东西是参考什么东西制造的。

这恐怕是异界因为被吞进去的东西所造成的影响而变形,对某人的一部分经过复制制造出来的。想到这里,我皱紧眉头。我对抓着人的断脚没有什么感觉,但我对我的这种心态实在喜欢不起来。我的精神磨耗,并没有日斗说的那么严重。

那位原型的左脚,应该被残忍地截断了。

「喂,日斗,你为什么到这里来?难道你一开始就知道这里有座建筑么?你知道这左脚的主人究竟是谁么?」

日斗没有回答我的提问,他将手伸向敞开的藤篓,抓出一只脚,然后向周遭望了望,发现了我的包,把包捡了起来。我见他把拉链拉开,似乎准备把那条腿塞进去,于是连忙把包抢了回去。

怎么可以让血沾到里面的东西。随后,日斗露骨地眉头一纵。我对他这个表情,留有强烈的印象。他从刚才起就一直在隐藏不开心的感情,现在终于表露出来了。这个表情变化,就像是狐狸面具裂开了一样。他摆着那张不开心的表情,对我说道

「有什么不好啊,小田桐。难道你让我就这么拿着人的一只脚走路?人的脚可是很重的啊,徒手拿不仅费力,而且这个样子实在太蠢了,这种事你就没想过么?」

「哪儿会去想这种事!而且,为什么你会想到让我拿?你先给我说说有什么必要带上这种东西。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相互协作的?不要什么事情都一声不吭,做些莫名其妙事。你是小茧么!」

「……小田桐,原来你对妹妹君怕麻烦不爱解释的习惯,还是很不满意的啊」

「怎么可能满意的了啊!我好几次都差点丧命啊!咦?喂,日斗。你为什么需要这东西?尽量说简洁点。重复一次,说简洁点」

我朝藤篓中的脚指过去,日斗似乎苦恼着什么,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一只手拿着脚,转向身后,然后用双脚的脚尖轻踢连廊,跳下地面。只闻噗唰一声,不知不觉间,外面的景色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盘底的地面也积起了红色的水。平坦的红色地面就像刷了红漆的板子一样,花瓣哗啦哗啦地飘落到上面。这些花瓣,似乎是从那多巨花周围的小花上面飘下来的。由于空间超过一半异界化,花瓣也实体化了。每当花瓣落在浅红的积水上,就会泛起金色的波纹。

红色的花瓣就像曾经那漫樱飞舞一样,不断飘落。

在此情此景之中,日斗背对着我,低声细语

「定下跟你说,让你解开茧墨家新出现的诅咒,对吧?」

「嗯,似的……定下是跟我说,让我解决茧墨家新出现的可怕诅咒。他说,我们只要完成这个委托,他就会为我们提供与异界相连的地方……不过,根本不是提不提供的问题啊。这里跟异界紧密相连,根本已经不能算裂缝了。他告诉我这个地方,本身就是带路了,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报酬吧…………不过说实在的,这种事实在太令人讨厌了」

「他说的诅咒,究竟是什么呢?是指这些红花么?拜托我的话,我也不是搞不定这些花。但是,定下并不希望我那么做。这些花已经没有饵食了,尽管现在开得正盛,但迟早会凋零吧。他决定不求狐狸,让它自然消亡。毕竟在这种情况下滥用超能力,就不能给本家做表率了呢。但是,有些东西就算花不在了也很有可能继续留在这里。那才是新出现的诅咒」

日斗忽然抬起手,将没拿脚的左手水平伸出。

消瘦的手腕在空中突兀地弯折,就像被提线吊着一样左右摇晃。一片红色花瓣落在了瘦骨嶙峋的手腕上。

「这里的门会一直敞开着。本家被花吃掉之后,立刻就有茧墨家的人以及跟茧墨家的人有关系的人从这里爬出来了。你应该在异界游荡了很久,但你毕竟是不久之前才被吞进异界的,里面的人也不是全见过吧?那就是诅咒哦,那才是诅咒啊。将这里蚕食掉的那些人只要不被祓除,就会以自己的怨念为食,继续留在这里吧。茧墨家最害怕的就是这件事」

自己的黑暗面,如今要跟对自己露出獠牙,咬上来呢。

即便能够防止这种事,他们还是担心那些见不得人的情况继续留在现实世界。

「要小心点哦,小田桐……这里已经是他们的地盘了。保不准我们就不会被轻易吃掉」

茧墨以流畅的动作,让抬起来的那只手动起来。他用手指做成了狐狸的形状,手指做成的狐狸忙不迭地左顾右盼,下一刻,手指狐狸张开嘴,在空中咬住了什么。日斗缓缓松开手指,狐狸又变成了手。他就像在表达自己玩腻了一样,耸耸肩。

「反正地方也等于是给我们提供了,我们大可无视定下的委托,直接去异界,但我不推荐这么做。一旦被追上来,我们无法对抗。要使用这个地方,最好还是按照委托,先清理干净。然而,我跟你究竟能不能完成,还是未知数」

妹妹君不在这里,不是转转纸伞三下两下就能收拾干净的。

类似的事情虽然勉强能够做到,但缺乏经验。总之没办法,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日斗又耸了耸肩。套着白衬衫,什么也没放的肩膀上下浮动。

一股不安忽然向我袭来,我下意识地,无意义地向周围张望。这个地方满目红色,但到处都没有我所熟悉的色调。红色纸伞,不在这里。

明明是怪异发生的现场,却完全没有茧墨阿座化的身影。

日斗在我的身旁。然后,总在我身旁的人,不在。

迄今为止,我好几次差点被她的心血来潮给害死。因为她的缘故,我总是面对那些残酷的事件。但是,有她在我身旁,让我不自主地感到安心。不论发生什么,茧墨阿座化都不会改变。在充满人的感情,激烈沸腾的大锅里,她的存在就好比一根绝对不会被冲垮的砥柱。她虽然总爱嘲笑别人的凄惨下场,却从未被任何人的感情牵动过。

在浓重的血腥味中,我忽然发觉了一件事。说起来,这里飘散着的,并不是我所熟悉的气味。巧克力的甜腻味道,仅仅残留在了已经人去楼空的事务所里。

就连那个味道,不久也会消失掉吧。

——————————————啪

我的意识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拉了回来。我回过神来发现,鲜艳的深蓝色在日斗背后绽放开来。我惊讶地张大双眼。那东西我印象深刻,那把深蓝色的纸伞,是他自称狐狸的时候撑过的。这里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呢?在我问他之前,他转过身来,歪起脑袋,用令人意外的平静口吻,细声说道

「没什么好吃惊的。瞧,看看这个」

他把纸伞举起来,让我去看伞柄。我直直地向伞柄看去,不禁哑口无言。

竹制的伞柄,一部分已经肉化了。没有生命和有生命的东西相互融合,乃是违反自然法则的情景。日斗看到我绷紧的脸,耸了耸肩,然后咻地朝空中指去。

「就在刚才,这个乘着风被送过来了哦,不过那时候你在发呆呢。这种事都没有注意到,你心思究竟飞了多远?我先奉劝你一句,最好不要沉浸在无聊的想法里。被死者拖走会变成死者。这里是敌人的领土,我可不想要这种没意思的死法。要死没关系,至少让我选择一下死在哪里」

「……抱歉,不过啊,日斗。小茧可不是死者」

「那才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不管妹妹君是死是活,你不去接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吧?不需要啰啰嗦嗦地为你愚蠢的行径去解释。妹妹君的生死根本就无关紧要。我来到了这里,所以这东西被送了过来。现在重要的事情只有一点。这所建筑物也是因诅咒的影响而出现的。因为诅咒的影响,许许多多的东西在茧墨家的院地里被重现出来。小田桐,你就开心吧」

令人讨厌的是,我们受到欢迎了哦。

日斗带着自嘲的意味弯起嘴唇,咕噜咕噜地旋转纸伞,伞表面的红色花瓣滑落下去。他把纸伞关上,然后打开。被弹开的花瓣在空中飞舞。

「事到如今,我不想去揣度妹妹君的意思。不过这样正好,这些花瓣令人心烦呢,这东西就让我利用一下吧。好了,小田桐,诅咒有两个。你注意到了白色的影子吧」

他丝毫不知简洁这个概念,一边装模作样地说个不停,一边迈出脚步。我抓起包,跟了上去。我们从碗状凹陷爬上去之后,气息再次在身后出现。我姑且转过身去,还是不见任何东西,但能感受到有个气息正蹲在瓦砾之中。那恐怕不是人类。跟人类比起来,那东西向我们投来的感情,实在太粗暴太露骨了。

一只杀气腾腾的动物,正盯着我们。

那视线,不时从我的背上移开。那尖锐却又缺乏理性的视线,恐怕也在盯着日斗。不知日斗究竟察觉到了没有,他没有转身,一直转着纸伞。花瓣的红色在身在色之上,也跟着一起旋转。看到这一幕,怀念之情涌了上来。这样的情形,让我想起茧墨阿座化。我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我已经在用对已故之人的方式去对待关于她的记忆了。我觉得这不吉利,连忙摇摇头。这个时候,日斗转过身来,表情有几分阴沉。他弯起嘴唇,细声说道

「你倒还好,可我还有另一件事情必须去在意」

语焉未详,他继续往前走。

看着那柄旋转的深蓝色纸伞,我追了上去。

* * *

———唦、唦、唦、唦、唦

日斗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

但是,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能进去。周围的景色一尘不变,我已经不知道我们身在何处了,也不清楚我们是在直行还是在兜圈子。日斗前行的背影,是这个红色世界里唯一的指针。他以一定的节奏向前走,我的意识自然而然地偏向内侧。我反刍日斗说过的话。坠于异界之人,被异界吞噬之人,这些词自然而然地在脑海中浮现。我将狐狸推落异界,又把他带了回来。变成猫的柚里在异界彷徨,并帮助了我。她应该还在里面。

以前,雄介的熟人被关进了异界,我也曾参与过那次救援行动。但是,被关进钟塔里的人,跟茧墨家没有关系,也不是悠里。既然如此,他所说的诅咒究竟是指谁呢?

我们以前,遇到过吗?

与此同时,我很不愉快地明白了某件事。

茧墨家的两兄妹都喜欢装模作样,一言一语举手投足都像是在演戏。

这个时候,我在远处看看到了一所形态相对保存完好的房屋残骸。开着小花的藤蔓就像帘子一样,在倾斜之后相互交叠的屋顶之间垂下来。这个情景十分眼熟。日斗从那里穿了过去,我也紧随其后,但我一挥开窗帘,手掌便传来一阵蛰痛。我条件反射地挥动手臂。只闻一阵恶心的声音,咬住我手的花瓣被我扯碎了。血缓缓地从破掉的皮肤中流出来。

雨香在腹腔底部发出低吼,花老实了下来。我避开那些花,用手帕把血擦掉。我收起手帕后抬起头,而这时,我不禁张大双眼。眼前的情景,染得更红了。

这里根本不是胃的内部,感觉就像进入到了血管内侧。

地面有薄薄的网状痕迹,到处都是湿的。在粘稠的空气中,雨香开心地笑起来。我一边抚摸肚子,一边跟上日斗。这个时候,我突然感到一股寒气,强烈地视线扎进了我的脖子。我慌慌张张地转向身后,但没有发现任何人。我不禁咽了口唾液。穿过帘子之后,背后的气息明显地活化了。我想到了食肉野兽正在低吼的样子,急忙向前走。

只要把雨香放出来,应该就能够对抗了。但是,对方真身不明,不能贸然行动。一旦开战,我不知道雨香能把我的话听进去多少。现在,她的状况很稳定,但我绝不能因此忘记——

她在成长。而且很饥饿。

要是让雨香继续吃下什么,会很危险。

我们登上呈平滑曲线隆起的小山。在前头,是一个比刚才更深的呈碗状凹陷的土地。在碗底,仍旧有一所大屋。但是,周围的地面不是平的了,坑坑洼洼地冒出一大片近似水泡的肉瘤。我慎重起见,观察那些肉瘤表面,但上面什么也没有映出来。我一路把那些肉瘤踩烂,来到了房子跟前。下一刻,日斗用双脚脚尖点地,轻盈地跳上了连廊。

————————————嘶啪

他猛地把障子门打开。臭味从里面扑面而来。这个味道跟先前的味道又有质的不同。腥臭的味道浓烈得令人窒息,仿佛整个人进到了内脏里头。这次的空气,比上次的死亡气味更加浓重,是活着的。

房间里还是一样的暗。榻榻米上也跟上次一样,摆着无数藤篓。我用手指拉动盖子,将藤篓搬了起来,垂直放在旁边的箱子上,倒了倒。

—————————————————————啪嘡

听到这个响声,我向藤篓内侧窥视,禁不住惊呼起来。

「…………………………啊?」

在盖子背面,密密麻麻地贴满了人的内脏。仔细一看,那些内脏正在激烈地搏动。那些肉块都被摊平,分不清楚究竟是哪个部位。但是,这些东西确实是活着的。这些肉就像诡异的软体动物,不停地蠕动。每当血管输送血液,它们便会向空中吐出红色的液体。沾满血的内脏都在不停地自行活动。我站站紧紧地看下下方,一段肠子被胡乱地揉成球状,强行塞在里面,而在肠子的缝隙间,还塞入了各种各样的内脏。被压平压烂的心脏,还在坚强地不停鼓动着。从胃里面漏出来的胃酸,已经溶解了相当一部分肉。

——————————————————————嗙

我发了疯一般把盖子盖上,内部的异常从视野中消失。

我心如擂鼓。我刚才看到的究竟是什么?箱子里面的东西,是异界的产物。

这种事我明明清楚,但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动摇。藤篓里面的东西,感觉就像把人从里到外翻过来之后又强行塞进箱子里,然后再把挤出来的部分被割断,紧紧地贴在盖子背面。我扫视周围,恐怕这所有的藤篓里都塞进了相同的内脏吧。通常人的内脏都是一样的,这些内脏应该是异界复制的。但是,原型应该是存在的。我将目光投向日斗手里的左脚。

这也就表示,这些东西的主人左腿被残忍的切断,内脏被掏空了。

而且,内脏还是活的。我回忆某件事。异界在某种意义上,是离死亡最远的地方。在那里,人的肉体可以进行任何变化,但不会缺损。

活着到达异界的人,无法顺应自然法则,就连死都不被允许。

我再一次切身体会到这件事是多么的残酷。我噤若寒蝉,而日斗忽然间行动起来。他慢慢将手中的断脚放在榻榻米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接着抓起一个藤篓,准备就这样搬起来。但是,由于藤篓上附着着血,他手滑了。

咚,只闻沉闷的声音,藤篓掉了下去。日斗看了看弄脏的手掌,眉头一纵。他小心翼翼地再次将藤篓抱起来,但他又准备去捡那只断脚,结果失去了平衡,又把藤篓给弄掉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次先把断腿放在了盖子上。

「等一下,你这么费劲是在干嘛」

「你很吵啊,小田桐。两件东西不能一起拿,我也没办法啊。既然如此,你来拿不就好了?你要拿什么?我强烈推荐藤篓」

「等一下。在此之前,有什么必要拿这些东西?你从刚才起,究竟一直在干什么」

「你看啊,这些东西都四分五裂了啊。『有一个很邋遢的男人。想把他放进墓穴中,却遍寻不着他的手,他的头滚到床底下,手和脚则散布在房子各个角落』。既然是那样的家伙,就只能捡起来收集齐了」

日斗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把藤篓搬了起来,可我还以为他准备顺势把藤篓搬走,他立刻转身把藤篓像我一扔。一整个人的内脏相当沉,我摇摇晃晃向后退了几步,下意识抱住了藤篓,然后日斗拿起了放在矮子上的左腿。我根本来不及抱怨,他便轻盈地从连廊上跳了下去。

——————————————————————嗙

他单手手灵巧地打开纸伞,歪起脑袋,向我转过身来。

「这个人死了,但连自己已死的事情都忘记了。忘记自己已死的人,会旁若无中地留在生前所在的地方。所以,必须跟她说,让她想起来,然后将她杀死。把四分五裂的身体拼起来之后,你就告诉她她已经死了的事实吧」

日斗将断脚抛了起来。煞白的脚在空中旋转,然后他灵巧地将其接住。他看着脏兮兮的断面,浅浅一笑。那个笑容令人毛骨悚然,但不知为何,他的侧脸挂着沉重的疲劳。日斗毫无意义地旋转纸伞,迈出脚步。

「走了,小田桐。这种事情就要果断处理好」

「我说,为什么你若无其事地让我来拿这个?」

日斗没有回答我,只顾转着纸伞。我叹了口气,跟在他的身后。

不管是奉陪茧墨阿座化还是奉陪她的哥哥,似乎体力活都是由我来做。

* * *

日斗说,我在进一步磨耗的精神。

我对各类事物的反应,确实变得迟钝了。

我的常识和普通人的常识已经相去甚远。恐怕对残酷判断的基准都已经脱离常轨了吧。只是看到血和肉的话,已经不足以让我动摇了。在一般人来看,我已经完全丧失人性了。但是,我并非对所有事情的反应都变迟钝了。具体来说,即便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愿搬装了活内脏的藤篓。我抱起血淋淋的藤篓,一边默默地发泄不满,一边向前走。

从刚才起,里头就在不停地发出柔软的东西被压碎的声音,我一听到这个声音便浑身发憷。雨香也开始在我肚子里乱动起来。她似乎对藤篓很感兴趣,想要摸一摸。但是,她一旦伸手,我的肚子绝对要破。尽管在半异界化的空间里肚子裂开,对身体的影响相对较小,但问题不在这里。以肚子敞开的状态搬运装满内脏的藤篓,这画面也实在太滑稽了。

这都的怪半句话都不解释就把藤篓塞给我的日斗。

即便我的积怨越来越强,他还是一门心思地往前走。周围的景色一尘不变。不久后,我看到了相互交叠的屋顶残骸。随后,我眯起眼睛。

这样一来,我就能肯定了。我们正在茧墨家的院地里兜圈子。我们离开大屋之后,又回到了大屋,只是在周而复始。但是,我们似乎并不是回到了完全相同的地方。每到达一次,藤篓里面的东西都会变化,而且也发生了其他各种各样的变化。

我每次从屋顶下钻过去,所有东西似乎都会恶化。

我谨慎地低下头,从小花形成的帘子下面钻过去。与此同时,我的脖子上咔嚓一下,响起了牙齿咬合的声音。但是,我即便回头,那些红花还是装模作样地一动不动。我摸了摸冒出冷汗的脖子,抬起脸。周围的景色越来越红。

地面已经一半变成烂泥。崩溃的表面就像是把皮肤剥下来,然后用针在肉上刺过无数次的那种伤痕。我感觉每前进一步,都是踩在被刺烂的伤口上。进入视野的一切,都已肉化。而且,红色的花瓣如骤雨一般自天空倾注而下。

这是一幅美丽的,却又如同地狱的景色。每隔一阵子,花瓣就会进到嘴里。那东西有种令人不舒服的,好像化妆品一样的甜腻味道,而且还散发着铁锈味。我死命地咳嗽,藉此对花瓣进行抵抗。而这个时候,日斗撑着纸伞,正非常优雅地向前走。我的怨念越来越强,狠狠地瞪着他的背影。然后,有什么东西也在直直地盯着我的背。实质上,我们是四个人列成一排在走。日斗走在最前头,我紧随其后,雨香在我肚子里蠕动,而神秘野兽跟在后面。

在花瓣形成的雨中,我们持续着诡异的行军。不久,我看到了一片碗状的地方。

跟刚才相比,圆的边缘要宽一些,就好像蚁狮的陷阱。我向碗底窥视,然后不知第几次惊呼出来。碗底堆满了红色的花瓣,花瓣就像上等的红地毯一样,将红色铺满地面,然后,又有更多的花瓣渐渐飘落在上面。

大屋看上去,就像在被埋葬的过程之中。我无意中想起了以前在停车场里看到的那辆,被红色花瓣所掩埋的车。我禁不住紧紧抓住左臂,但日斗根本不在乎我的伤感,滑向了碗底。他用鞋底践踏那些红色,跳到了连廊上。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障子门。

—————————————嘶啪

里面摆放着藤篓,不过这次还有别的东西。在墙边和榻榻米上,藤篓之外的『某种东西』正蠢蠢欲动。我凝视着那个恍惚不定影子,不知怎的联想到了码头。

我脑海中浮现出密密麻麻贴在岸壁上的藤壶。但仔细一看,我发现那东西正快速地打开,然后又关上,不断重复着。温热的散发着铁锈味的风拍打身体。

房间里出现微弱的空气流动。这是墙壁的运动所带动的。

几秒钟后,我眼前的那东西被什么给吸引了。

贴在墙壁上的无数只嘴唇翕动着。

那一张张嘴蠕动着,向我们倾诉什么。但是,可能是因为没有发声器官,那些嘴说不出话来,每次将吸入的空气呼出来,便会造成了一小阵风。腥臭的呼气吹在我们身上。嘴唇横向拉伸,柔软地将纵向压扁,不满地缩成一团。不仅是墙壁上,榻榻米上也长着嘴唇。那东西不情不愿地被挤在藤篓之间的微小缝隙中。我慎重起见,向藤篓伸出手去,提心吊胆地揭开盖子,向里头窥视。

这一刻,我看到了酷似海鞘的一块巨大的红色块状物。相互粘合变成球体的某种扭曲的东西,一秒都不停歇地蠕动着。我全身冒起鸡皮疙瘩,尽量不让藤篓进入视线,把藤篓关上。我抬起脸,只见日斗正无言地盯着藤篓之间。我顿觉不妙,而在下一刻,他伸出手去,细瘦的手指抓住了一对张开的嘴唇。

他用两根手指强行把嘴唇关上,然后顺势用力。周围的嘴唇似乎明白了什么,齐刷刷地张大成惨叫的形状。我不禁对日斗说道

「……日、日斗,这还是……」

———————————噗滋

随着一阵非常恶心的声音,嘴唇从榻榻米上被拔了下来。我捂住脸,叹了口气。嘴唇哗啦呼啦地流着血,而在嘴唇的背面,长着几株灯芯草。日斗慎重地将嘴唇放进了裤子口袋里,从外面轻轻拍了一下,忽然露出严肃的表情。

「…………要是跟裤子的布料同化可就麻烦了呢」

「别开这种没意思的玩笑」

听到日斗说的话,我沉吟起来。但是,我也知道这不是在开玩笑。

异界的产物,似乎能够轻易地无视常识,与没有生命的东西相互融合。我在日斗手里的断脚还有他鼓起的口袋,以及我怀中抱着的装了内脏的藤篓之间交互着看了看。

某个陌生人的身体七零八落,恐怕连原型都没有剩下。

他是被碎尸之后,才忘记自己已死的事吧。

我们留下不断蠕动的嘴唇,离开了建筑物。

然后,我们又开始漫无止境地兜起圈子。

* * *

—————————————————————咔嚓

在身后咫尺之隔,传来断头台的刀落下来一样的声音。

头发被咬断了,轻轻地落了下去。如针扎般的锐利视线向我刺来。

红花变得更加凶残,背后的视线也越来越强。这是预料之中的变化。我叹了口气,看向前方。本以为已经无以复加的红色,变的越来越浓,感觉空气本身都染上了颜色。空气潮湿,发粘,说不定连成分都变化了。我在不安的驱使下,向走在前面的背影投去了一个愚蠢的话题。

「话说,冲过百分之五十的高浓度氧气,对人来说是毒气吧」

「那又怎样,小田桐?你话说完全没有条理哦。而且,现在空气里所充斥着的可不是氧气,而是其他的某种东西。要推测实质只会白费力气」

「什么嘛,你不是知道么?这个感觉吸进去会很不好的有色空气究竟是什么?」

「没管什么关系吧。异界的风是什么构成的,我们怎么知道。不过,用血取代空气注满之后,人也能像鱼一样游泳,连逆水都不被容许。没必要担心,不过……毕竟这里的确是不伦不类呢」

是不是真的能够继续呼吸,这个问题确实很有意思。

我们谈着这种无聊的话题,到达了碗状凹陷的边缘。

巨大的坑洞,已经侵蚀了茧墨家院地的相当一部分范围。而这个面具,说不定已经超过本来院地的面积。我们消耗了近似永恒的时间,下到了洞底。这一带完全被红色的花瓣所掩埋,仿佛大地本身就是红色花瓣堆积而成的一般。日斗再次跳上了连廊,还是老样子,干脆利落地打开了障子门。

————————嘶啪

有什么东西在上面挂着。

扭曲的圆球,从天班上垂下来,就好像超过了使用寿命的老灯泡一样。头上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浑圆的形状,以及散发不出生命力的摇晃方式,总感觉不像是活的东西。不过,又不知为什么,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聚集着大量肉虫的巢穴。装满虫卵和粘液的巢穴,摇摇晃晃。日斗抓住那个东西,小心翼翼地拉扯。

————————噗滋、咕唰

相互纠缠的绳子被扯断,表面被手指用力按压,被压烂。连着视神经的眼珠被他收入掌中。那瞳孔接收到外界的光,忽然缩小。这东西果然也会是活的。我慎重起见,打开藤篓的盖子。盖子刚一打开,许许多多不知名的东西摇晃起来,一边发出声音一边相互碰撞。盖子上也挂着眼珠,篓子里装满了眼珠,就像待售的橙子一样。

日斗苦恼了一阵,将第一个抓下来的眼珠放进了胸前的口袋里。来源不明的液体渐渐打湿他的衣服。我跟他相互看了看,转身离去。

这是第四次了,我想不到什么该说的。

就这样,我们迈出脚步,继续兜圈子。

* * *

「我说,日斗。我为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同一个地方走来走去?」

听到我说的话,日斗抬起脸。我和他一起坐在连廊上。

在我们身后,障子门敞开着。身后的屋子,这已经是第五次来了。我们毫无意义地兜着圈子,渐渐恶化的风景让我实在有些疲倦,于是暂时休息一下。

房间内的黑暗中,铺满了浓重的黑色的某种东西。融化在黑暗中的那东西,跟海藻差不多。我看看身旁的那东西。那是日斗刚才拔下来的,现在放在了装内脏的藤篓上。在红色的天空下,黑漆漆的女人头发,反射着光。长发发束在地板上勾勒出黑暗的河流,尽管看上去十分光艳,但完全不能称作美丽。这些头发的根部,连着血淋淋的头皮。日斗没有回答。我看着头发,思考我们这一路兜圈子的意义。前面,我们收集到的人体部位有脚、内脏、嘴唇、眼睛、头发。

看来我们正在某人的身体上攀爬,并回收了其中的一部分。我们一路上,从脚开始收集着某人的遗体。但这么做究竟意义何在?

不管我等多久,日斗还是没有回答。我叹了口气,解除盘腿的姿势,在连廊的边缘坐下,放下去的脚埋进了花瓣之中。这种触感就像干燥的纸,但又有些潮湿,表面是温的,却又很冰,充满了矛盾。

与连廊几乎相同水位的红色花瓣向我们逼近。眼前的景色变得更加荒凉,碗状的凹陷又扩大了,这里现在简直就像一个陨石坑。红色花瓣在半空中勾勒出各式图案,永不停息飘落下来,不断在坑底堆积。白色的影子时不时从眼角窜过。那只野兽还是老样子一路跟着我们。此情此景恍如地狱,然而跟本来的异界比起来却也算不上夸张。

这个地方,立于现实与异界之间的境界线上。并且,这个地方很浓重地反映着身在此地之人的内心。我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香烟,点着,叼在嘴里。我身旁的日斗,表情露骨地扭曲起来,用眼神让我把烟灭掉。但是,我这一回没有理他。突然,日斗伸手,从我手上把烟盒抢走了。

「啊、喂」

我以为烟要被他扔掉,殊不知日斗拿出一根,叼在了嘴里,又极为自然地把空出来的手向我伸了过来。估计这是在让我借火给他。我无可奈何,把火机交给了他。日斗把烟点燃,吸了一口,表情颦蹙。下一刻,不出我的所料,他激烈地咳嗽起来,把烟盒和打火机朝我扔了回来。不过他似乎很快就适应了,开始十分平静地吸烟。不久,他仰望天空,轻声说了起来

「很瘆人吧?发现里面情况的时候,想必定下他们肯定吓得发抖吧」

「确实很瘆人。也不对,更准确的说是凄惨。但是,我感觉诅咒本身性质也不会如此恶劣。内脏、眼珠、嘴唇确实很恶心,但也仅仅是存在于那里。虽然身后的野兽令人在意,不过我感觉其他的东西放着不管也没关系。竟然把这个地方放着不管,定下他们究竟在害怕什么?」

「哎呀,你在说什么啊,小田桐?你难不成以为是我每次都选择相同的路线在走么?以为我是在规规矩矩,毫不犹豫地兜圈子么?」

日斗露出令人讨厌的笑容。我感到纳闷,但几秒种后,我渐渐注意到他说的这些话是多么的可怕。我不禁脸色铁青。日斗只不过是在随便乱走。也就是说,我们每次离开这座房子,又会被强制性地带回到相同的地方。

「没错,小田桐。走进这个院子,最终就会陷入不断兜圈子的陷阱里。听说,第一批奉定下命令进入院地内搜索的那些部下,下场非常凄惨哦。他们坚强地使用手机,时刻与定下保持联络,同时一路挣扎,但不管离开多少次,还是会回到这里——那好像是在发现嘴唇的阶段吧。然后,通话就中断了」

日斗平淡地讲述,将烟灰敲落在地。我叹了口气,将还没抽上几口的香烟在连廊上摁熄,深深地皱紧眉头。我充分地明白,定下是真的想到我们会死在这里。我注视着眼前的情景,感觉比先前更加可怕。

看来是有日斗这个领路人,让我潜意识中掉以轻心了。我实在太小看这个地方了,我都想笑出来了。我们并不是自愿在这里兜圈子,只是出不去而已。

「…………怎么会这样。要能平安回去就好了呢」

「我可无法保证能回得去。不过,我确实也不想死在这里」

「想方设法解除诅咒,到时候……就潜入异界底层试试吧。到达小茧身边后,她总有办法的……要是能肯帮忙就好了,不过估计会被拒绝」

「一边甩开追上来的诅咒,一边到达红衣女子身边,将她的宝贝夺走并且逃脱?小田桐,你知道这种事有多么困难么?你这想法,只能让我觉得你的脑神经已经彻底烧坏了。若要到达她身边,就需要找到足以与红衣女子对抗的超强超能力者,不过估计这是不可能的呢……然后,或者是……」

日斗的言辞突然含糊起来,用锐利的目光注视我的肚子。但是,他一声不吭地将香烟在连廊上摁熄,将烟蒂扔进了花海中。烟蒂画出一道抛物线,被红色所吞没。日斗拍了拍裤子刚才坐过的地方,站起身来,然后嘟哝了一声。

「这可不行,因为已经约好了。我们走吧,小田桐。能不能回去,结果马上就会得出来了。我们正受到热烈的欢迎。而且,尽管看上像在相同的地方兜圈子,实际上却近似于走下螺旋阶梯,所以,这里是有终点的吧」

而且,野兽也差不多要行动了。不论我们是否愿意,终结都要来了哦。

日斗细声道出不祥的话语,迈出脚步。我也踩着红花,跟在后头。

我们明知会再次回到这里,还是离开了屋子。

而这个时候,一对尖锐的兽眼,正对我们虎视眈眈。

* * *

「………………………………」

「…………原来会这样变化么」

我看着屋顶残骸之间,不禁发出沉吟。眼前的小花帘子,发生了出乎意料的变化。它溶化之后相互粘附在一起,化成了一堵柔软的肉壁。那肉质几乎是粘膜状。颤抖的桃色肉膜挡住了倾斜交叠的瓦砾中间的缝隙。但是,我能预想到,一旦莽撞地戳破它,很有可能会陷入被吃掉的境地。日斗无力地嘟哝起来

「感觉不仅恶心,而且还很猥琐呢」

「你能有这样的感觉我就放心了」

我一边进行脱线的对话,一边望着肉壁。那张脆弱的膜正在颤抖,但我们只要前进一步就会玩完吧。我们决定确认一下有没有办法可以不用通过这里。

我们兜了个大圈子,绕到了屋顶背面,但发现我们又回到了膜的前面。看来除了穿过它,没有办法到房子那边去。日斗叉起手,点点头,说道

「原来如此,这是明显的杀人机关呢。那些进来探索的人,原来是死在这里的么」

「谁知道呢。这也是那些内脏、头发、嘴唇的主人制造的陷阱么?」

「不清楚。说不定只是红花借用这个地方,在猎物的必经之路上设下的新陷阱。而且,不管陷阱是谁设下的,结果都是一样。要想不被吃掉,我们必须找出通过这里的方法……接下来要怎么办呢,小田桐?要向我许愿么?」

「不,没这个必要。只用这样就行了吧」

我将藤篓放在脚下,将手伸进屁股的口袋,从里面把钱包抽了出来。

我挂在手上的包里面虽然也有火种,但我不能用那件东西。我无奈之下,准备拿出钞票,可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有一叠收据。我真感谢自己的马虎。

我将几张收据放在一起,用打火机点燃,然后将火伸到了膜的下方。我看准相对干燥的屋顶相接触的部分,让火顺利地蔓延上去。花就像在惨叫一样,一边发出难听的声音,一边被烧掉。最开始的收据化成灰之后,我就补充了新的火种。最后,我洒下打火机油补上致命一击。被淋到的花开始熊熊燃烧。弄成这样之后,剩下的只用看着就行了。我借熊熊烈火点了支烟,叼在嘴里,想了想之后,又点燃另一支递给日斗。日斗把烟接了过去,可不知为何露出打心眼里感到厌恶的表情

「我说小田桐啊。我从以前就觉得你这个人没救了呢」

「以前究竟是什么时候,麻烦说具体点」

「就是你误以为我杀了妹妹君,冲到废弃大楼来的时候啊……你发飙的时候,是不是行为会变得非常过激?感觉根本不顾一切啊」

「没那种事,我就是这种人」

搞不懂他在说什么,找茬也得有个限度。我抽光一根烟的时间里,花被烧得一干二净,然后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洞。我再次抱起藤篓,小心翼翼地从洞里钻了过去。

这个时候,我停下脚步。我扫视眼前的景象,心中萌生一阵感慨。原来是我这样进来的啊。

空中飞舞的无数花瓣,静止了。

那些花瓣在下落中途定住了,就像被封入冰中的金鱼一样。我战战兢兢地向前走,刚一触碰那些花瓣,那些花瓣就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般颤抖起来,掉到地上。我们的前方,只剩下没有花瓣的通透空气,地面上也铺开了一条红色的道路。我们一边让花瓣落下来,一边继续向前头。日斗忽然细声说道

「怨灵是有存在理由的。所有怨灵都希望被人们看到,所以才残留在现实世界中。不想要目击者或牺牲者的怪异少之又少。这也在情理之中。越往深处走,原型的身影就会越明显吧。我想出的方法,究竟能否奏效呢?」

小田桐勤和茧墨日斗和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事件么。

「既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既是开始也是结束。起点和终点都在一起了,要是以失败告终的话,岂不是糗大了。虽然这并不客观就是的……我说,小田桐」

你跟妹妹君一起解决事件,开心么?

他在跟我挑事么?我眉头一纵。害我扑进那些凄惨的事件里,向我灌输「那些人都是你害死的」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茧墨日斗。但是,他的侧脸上,并没有扭曲的表情。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他似乎只是出于兴趣,毫无意义毫无理由地问出的这个问题。

我好好地想了想。如果问我开不开心,我根本不可能开心。我并没有那么泯灭人性,会对那一桩桩凄惨的事件觉得开心。那是茧墨的乐子,绝不是我的乐子。

而且如今回眸过去,感受到的只有悔恨。投海的男人的脸,我撒开手的少女的泪水,日伞悲痛的呼喊,灯小姐的笑容……这些东西在我脑海中重现,继而消失。除了这些,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感到后悔。因为我的缘故,究竟害死了多少人呢?我沉重地张开绷紧的嘴

「我从没有开心过。那是一段只有后悔,低级而糟糕透顶的日子。但是」

那也是一段难以忘怀的日子。

我这样回答了曾经将我推入事件的男人对我的提问。纵然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忘记跟茧墨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吧。我今后的一生都将时刻背负这份记忆活下去。

明明是日斗自己先问的,但他却一语不发。我们再次回到无言的状态。日斗在远远出乎预料的近处停下了脚步。我从他背后向前窥视。

在他脚下,是一片陡峭的悬崖。

不知为何,本来平滑的碗状斜坡变成垂直的了。眼前仿佛有一座大都市陷落了一般,是一片万丈深渊。然后,悬崖的边缘铺满了红花,一望无际的红花甚至可以说成是一片新的大地。看样子完全无法踏进去,一旦扑进被踩实的花瓣之海,恐怕难免窒息而死。看着被花瓣不留缝隙填满的地平线,我向后退了一步。

日斗向我转过来,露出看到了出乎意料的东西时的表情。他旋转深蓝的纸伞,呆呆地弯起嘴唇。然后,他就像奉小孩子一样,对我轻声细语

「小田桐,你在害怕什么?」

这个地方几乎就是异界哦?

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一跃而起,双脚离开了悬崖的边缘。

他就像跳崖自杀一样,身体勾勒出一道弧线。

然后,茧墨日斗的身影被吞进了花瓣之中。

* * *

花瓣没有扑起来,悄无声息地吞没了日斗的身影。

这个样子,就像一颗小石子静静地消失在水面之下。

于是,我被孤零零地留在了深渊的边缘。我的肚子蠕动起来,雨香就像是回应我的不安,动了起来。我不能让她担心,于是调整呼吸,盯着红色的水面。

我拼命地将想要回头的冲动按捺下去。我想要寻找经常会出现在怪异发生之地的那个人的身影,但茧墨不在这里。如果这个委托是由我跟她接受的话,茧墨会怎么说呢?她肯定会摆出吃惊的样子,催我下去吧。但很可惜,这是我跟茧墨日斗的事件。对于茧墨来说,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吧,所以我能够轻易地料想到她的反应。茧墨会嗤之以鼻,然后非常烦闷地耸耸肩,说

『哎呀哎呀,真没办法。不愿意的话回去不就好了?不过,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呢。就算是我也感到很惊讶哦,你竟然一点觉悟都没有就跑到这里来了呢』

小田桐君,你很搞笑哦?你脑袋里究竟都塞了什么?

尽管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这么想有些古怪,但我很想对她的蛮横言论倾泻不满。

我明明是去救她,为什么非得被她贬的一文不值不可。我摇了摇头。说起来,有件重要的事情我给忘了。不管我怎么死抓着不放,到头来她也只会恶心我。我尽量不能去想多余的事情。而且,我们确实已经回不去了。

尽然如此,后面的事情想也没有,只能在先行动起来了。

要死要活我都不管了。

我抱着自暴自弃的感情,将藤篓暂时放了下去,转了转肩膀,适当地做了做准备运动放松身体。雨香可能也在学我,在肚子里蠕动起来。我觉得她的举动很可爱,但希望她不要毫不留情地把我肚子撕开。我再次抱起藤篓,借着这股气势一跃而起。

我以不敢恭维的姿势朝着花海掉了下去,硬化的花瓣直逼眼前。我感觉我就像扑进了血池之中,甘甜的铁锈味将我包围,但在下一刻,这一切忽然消失了。我的肩膀撞到地面,藤篓的盖子和头发一起弹了起来。我连忙拼死地调动所有能用的身体部位,将它们按住。盖子一旦打开,恐怕那些活着的内脏会泼我一身。我可不想弄成那样。我死命地抱住藤篓,一边与垂直的地面发生碰撞,一边下落。

地面很坚硬,又很柔软。感觉这里像一片草地,又像满布岩石的荒野。不久,我到达了底部,抬起沾满灰尘和滑板的脸。可谓是天经地义,洞底的面积跟这个洞一样宽大。在远处,能看到大屋的顶瓦。到那里有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我慢慢地站了起来,只见周围一片鲜红,然而那些并不是花瓣,而是从地面上生长出来的无数花朵。在孤岛上看到的花,形状类似玫瑰,但这里可能也受到了诅咒的影响,从地面笔直生长的花朵,就像彼岸花(曼珠沙华)一样。撑着深蓝色纸伞的日斗,正在数以万计的红花之上。他斜起纸伞,表情僵硬地注视着这片花田。

—————————————————————————哗唦

在视野的前方,花田的一部分以不自然的动作摇摆起来,但动静如同开始时一般突然,又停了下来。远处的花摇摆起来,但同样立刻停了下来。然后,另一个地方摇摆起来。

摇摆,停止。重复的动静以猛烈的势头加快。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以可怕的速度在花丛下面移动,行动轨迹就如同一只巨蟒正在花田中蛇行。

哗唦哗唦哗唦哗唦哗唦哗唦哗唦哗唦哗唦哗唦

咕噜咕噜,日斗旋转纸伞,极为冷静地细声说

「—————————要来了」

———————————哗唦!

某种东西一边弄散花瓣,一边出现在我们面前。凝重的寂静罩住耳朵。

耷拉着手的白色影子,像幽灵一样从花田里站起身来。

那小小的身体上,贴着意见破破烂烂的白色哥特萝莉式连衣裙,她的头发上缠着原本似乎是头饰的碎布,浑身上下沾满了红斑。

比以前更小的身体,就像一具被抛弃的人偶。她缓缓地抬起脸,浑浊的红色眼睛就像宝石一样映照出我们的样子。她用小小的手抓起裙子的下摆,弯下一只脚,非常优雅地行了一礼。

这是狐狸最喜欢的,非常装模作样的动作。

那个好像人偶一样的东西,我们非常了解。她以前被日斗捡到,被弄成了一个白色人偶,负责猎犬一样的工作。在废弃大楼里,她应该被红色的手臂推向了异界底层。在那之后,她应该在异界里游荡。我不觉得那会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在茧墨本家被花吃掉之后,与茧墨日斗拥有着『缘』的她,追寻他的痕迹,爬到了这里。被抛弃的狗,很可能会憎恨饲主。

孩子将手从裙子上放开,布轻悠悠地落了下去,同时,她抬起脸。

以前经由白峰的情念而诞生的鬼——被异界所吞噬的白色孩子,灿烂一笑。

————————————————————————嘻嘻

「要跑咯,小田桐。先提醒你一声,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停下」

下一刻,日斗跑了起来。我也跟在他的身后。在我们身后,只闻花田摇摆的声音。

我不禁转头向后看,孩子正在追赶我们。她的速度快若疾风,瞬息之间便与日斗并驾齐驱。她以惊人的柔软动作弯下膝盖,蹴地而起,如同一只猛虎,向日斗扑去。她的嘴变得非常大,足以将人头囫囵吞下。

我准备立刻把雨香从肚子里放出来。

——————————————哗

与此同时,随着一阵声音,日斗的身体分崩离析,像雾一样溶解消散,只剩下那柄深蓝色的纸伞落在了花田里。我惊讶地张大眼睛,可定睛一看,发现纸伞内侧写着什么东西。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做的准备呢?烟灰在伞的内侧写下了复杂的文字。我太过吃惊,差点停下脚步,但我想起了他刚才说的话。

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停下。

我向前一个趔趄,但还是让脚动了起来。等我注意到的时候,真正的日斗正在奔跑,已经在我前头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看来他在跟我说话之前就已经跑起来了。竟然若无其事地抛下我自己跑路,不愧是茧墨的哥哥。白色孩子拿起纸伞,大惑不解地歪着脑袋。看来她的头脑根本上实际发生的状况。她脑袋转了几下,然后张开大嘴

——————————啊嗷

——————————咔嚓

滴着口水的嘴,将纸伞咬碎了。折断的伞骨,撕碎的伞面,都消失在了孩子的嘴里。

孩子想也没想便吃掉了纸伞。那恍惚的红眼之中,毫无理性。我想起了一件事。她肯定已经饿得不行了。那个样子,就像只快要饿死的野兽。

妈妈,狗狗生病了么?不是的,乖乖,狗狗是饿了。

曾经听到过的话在我脑海中闪过,我咽了口唾液。恐怕是因为饥饿的野兽很危险,雨香在肚子里哼哼起来,就像在戒备一样。我抱着藤篓,拼命地驱策双脚。直接日斗已经到达了连廊。他转过头来,我向后望去,眯起了眼睛。

————————————唔?

能够感觉孩子在身后行动了起来。我每跑一步,我脚下的话就会被踩烂。但即便被踩烂,花还是会立刻重新绽放。那些花忘却了死亡。一旦被这个地方吃掉,将在真正的意义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一边忍耐着腹痛,一边急冲冲地跑过这好似永久的距离。

日斗已经把障子门打开,正在等我。看到他若无其事的表情,我肝火往上冒。我跑不快都是这家伙害的。我将藤篓高高举起,连同放在上面的头发,一并朝房子那边奋力扔了过去。那东西从日斗身旁擦了过去,以猛烈地势头在空中飞舞。过了片刻,日斗转向身后。内脏洒在了榻榻米上,但这总应该比掉半路上要强。我将胳膊上挂着的包也扔了出去,自己也朝着房子纵身一跃。

我摔在了榻榻米上,转向身后,白色的孩子也跳了起来。发粘的大量唾液拉着丝,在空中闪闪发亮。从她丧失理性的样子上,完全看不出人性。我们四目交合,饥饿难耐的眼睛,开心地看着我。

——————————————————嘶啪

在孩子已近在咫尺的瞬间,日斗关上了障子门。

白色孩子重重地撞在了障子门上,恐怕她身上粘满了花蜜,在障子纸上留下了红色的痕迹。孩子慢慢地滑了下去,掉在了连廊上。随即,孩子似乎想要破坏障子门,那头发出了剧烈的声音,然而障子门纹丝不动。与外面的声音相反,里头鸦雀无声。

简直就好像,长子的内侧与外侧是不同的空间。

「因为这里是另一个诅咒的巢穴呢。要进入别人的体内,是很困难的哦」

日斗细声说道。我向周遭环视,然后注意到了某件事。这间房子跟先前的不一样,一个藤篓也没有。在榻榻米上,我刚才扔出去的内脏与头发,凄惨地散乱着。我连忙把掉在旁边的包捡了起来。只见内脏的上面,掉着一个刚才并不存在的圆形影子。我战战兢兢地抬起脸,然后惊讶地张大双眼。

不知何时,一把深蓝色的纸伞正以打开的状态摆在那里。

伞的内侧干干净净,并不是日斗扔掉的那柄。

深蓝色的纸伞突然出现。日斗对此不为所动,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了眼珠,就像扔球一样丢了出去。眼珠撞到了内脏,停了下来。接着,他把嘴唇掏了出来,也扔了出去。嘴唇像舞蝶一样扇动着,沉进了胃酸的海洋里。最后,他把左腿扔了出去。腿打着转,灵巧地站在了榻榻米上。

「这些东西被拆散后又错误地拼接起来,然后正确地重新还原,再把里外翻了过来,最终崩溃了。但是,被招到异界后,并没有经过多长时间。虽说,时间的概念在异界根本毫无意义就是了。这形态比起前面几代,应该算保存得较为完了好吧。这东西看到了敞开的门,以为幸运地从地狱中逃离出来,于是便在这里筑造了一个乱七八糟的巢穴」

日斗高声说道。除了他的声音,周围再无动静。回过神来,孩子冲撞障子门的声音也已经消失了。在凝重的沉默中,深蓝色的纸伞反射着暗淡的光。

「这东西,连自己已死的事情都忘记了,甚至连自己的形态都分不清楚了。尽管那东西在隐蔽的地方重现了自己的卧室,但身体各部位已被四分五裂,只能为它们逐个逐个地建造收纳场所。那东西除了自己的卧室,什么也想不起来,于是在那幕情境中被分割出了一片突兀的地方。一切都乱七八糟,随随便便。而花也借了这个方便,创造出了地狱般的世界」

这东西很困惑,而我们周而复始地兜圈子,正是其困惑的写照。

日斗以有些轻蔑的动作,用指甲戳了戳深蓝色的纸伞。在下面,内脏、眼珠、嘴唇、头发等人体部位凑集在一起。这根本凑不够一个人的,但姑且头到脚的部位都有。看来这个地方出现的诅咒源头,在于连自己身体部位的正确数量都弄不清楚。日斗露出残酷的笑容,说道

「我就遵照你所希望的,让你想起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什么样子吧」

想起来吧。在被搬走的时候,你的身体的下半身和上半身是分家的。

日斗就像唱歌一样轻声细语之后,钳口不语。沉默弥漫开,随即,内脏剧烈地蠕动起来。肉就像被放在炽热的铁板上一样,逐渐萎缩。但下一刻,那些肉柔软地舒张,就像在表达自己的兴奋之情一般,心脏喷出血来。头发就像准备进行捕食一样,缠在嘴唇上面。望着人身体的躁动,我想起了一件事。我也知道一个全身被玩弄,如从藻屑一般消失的存在。记得,她是茧墨家的人。而且……

「喂,日斗!你下去,让我来!你就在一旁坐着,把眼睛捂住!」

「你很吵啊,小田桐。你所想的我大致明白,可你以为,杀她的人是谁?不要把自己的伤感强加给别人,收敛收敛你那伪善吧。机会难得,尽管她对我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但我还是有件事想问一问」

你对她那凄惨的下场要是有什么话想表达,随你去说。死抓着世俗常理不放的你,有什么资格评论被人时刻灌输『要成为茧墨阿座化』的我。

——————————你也该醒醒了。

日斗无视我的劝阻,甜腻地细声说道。在眼前,那些内脏一边颤抖,一边开始接合。一团团肉丑陋地相互吞食,渐渐融合。眼珠埋进了心脏里,胃从左脚长了出来,嘴唇附着在了肠壁上,可忽然间,错误的融合停了下来。

这一次,胃开始吮吸榻榻米,食道的一端从榻榻米中被拉了出来,一边柔和地晃动,一边消失在胃里。然后,当它被吐出来的时候,又变成了另外的器官。

那些内脏就像癌细胞一样,进行着乱七八杂的分裂,开始抛弃不需要的部分。心脏增加到两个,后又消失,长出鳃来,后又溶解。如同在恶搞人类进化过程一般恶趣味的变化进行到最后,灰色的脑细胞被收入头骨之中。被分别制造出来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动了起来。纠缠在一起的肠子相互牵拉,伤口长拢。

躁动结束之后,地上躺着一名女性。她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野兽,抬起身体。她把深蓝色的纸伞放在肩上,可怕的表情这才渐渐舒缓,长长的黑发搭在了苍白憔悴的脸上。她用茫然空虚的眼神向日斗看去,张开薄薄的嘴唇。

短短的话语伴着一线唾液零落而出

「……你、是?」

「没错,是我」

好久不见,母亲大人。

茧墨日斗露出美丽的微笑,俯视自己杀死的女性。

在锐利的视线那头,上代茧墨阿座化——日斗的母亲,肩膀颤抖起来。

* * *

「没错,母亲大人。是我。是您一直把成为茧墨阿座化的梦强加的,弑母之人哦」

日斗理直气壮,毫不羞耻地这么进行自我介绍。上代阿座化不知到底听到没有,一个劲的发抖。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体,就像要把贫弱的乳房压扁一般。而且,她就像冷得要死似的,蜷缩着身体,偷看日斗。她一脸害怕地摇了摇头,罗列出不流畅的语言

「你、你你你你长大、了呢。嗯?可是,你、真的是、那个你、么?茧墨阿座阿座化、化化、化、红衣女、不要,茧墨阿座化是、活祭、活祭?我、我不要变成那那那那种东西,我不要当当玩具,杀了我杀了我快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放心吧,母亲大人。您无需如此混乱。您已经死了,红衣女子也抛弃你了。她找到了比您更加出色的新玩具,正爱不释手呢。您已经卸任了」

「卸任、卸任了?是么?我逃出来了?可可以以么?诶?你?嗯?」

「没错,您现在大可从这个世上消失,不会再有人折磨您了。您还是老样子,总以为别人都围着自己转,却像小丑一样哗众取宠,最后独自经受折磨」

女人听到日斗说出的话,不再喃喃呓语,开始苦思冥想。

一缕黑发滑落到她的鼻子上。她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日斗。日斗耸耸肩,看着茫然的她,一边伤脑筋,一边就像在笑一样说了起来

「难办了啊。我没有妹妹君那样的能力,无法强行让她消失。要是她继续在这里发呆的话,我们该怎么办?如果你肯许愿让她消失的话,事情就好办了,不过我知道。对伪善的你,不管我说什么都是白费唇舌吧」

「…………日斗,你难道什么感触都没有么?」

「嗯?要什么感触?」

日斗歪起脑袋。我想起了一件事。之前在孤岛上,他听到上代阿座化的悲惨下场之后,仍旧毫无反应。但是刚才,我们还目睹了活生生的内脏。

现在比起那时候,我们应该能更容易地想象到她所遭受的待遇。然而,日斗脸上仍旧挂着笑容,仍旧挂着那种看着脆弱无力之人时的嘲笑。

我了解狐狸的一部分过去。即便如此,我还是感觉有把冰冷的刀子插进了我的心窝。

眼前的情景,是那么令人恶心,那么令人痛心。

「那个人…………………………那个人可是你的母亲啊」

「而且也是我杀掉的女人。是把这双手弄脏的第一个人」

也是将对茧墨阿座化的疯狂执着灌输给我,将我的人生搞得一塌糊涂的畜生。

日斗平静地做出回应,然后伸出手,抓住了上代阿座化搭在肩膀上的深蓝色纸伞。

她一动不动。日斗把伞拿了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深蓝色的纸伞,终究是冒牌货,撑起它,也不过是在模仿真正的茧墨阿座化。茧墨日斗做着没有意义的行为,同时向我转身。他微微地歪起脑袋,发自内心觉得不可思议地开口说道

「小田桐,你究竟懂什么?」

你只知道,你什么都不懂。

茧墨日斗朝上代茧墨阿座化指过去。日斗恐怕连她的真名都不知道吧。他指着现在已经没有姓名的女人,淡然地道出事实

「归根究底,你腹中诞生的执念,就是由这个女人创造的。虽然一切都是我做的,但那一切都不是自然产生的。而且,你竟然还要可怜被我杀死过的人?别说傻话了啊。你这样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你的怜悯对她起不到任何好处」

那种东西算不上任何慰藉,而且这种事情,你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了吧?

你对曾是狐狸的我,究竟要寄予多久的期待?

日斗咕噜咕噜地转着纸伞。我咬紧嘴唇。他的难过,痛苦,对母亲的怨恨,我确实都不懂。反之,我也无法在真正的意义上理解他母亲的遗憾。我要说我明白,肯定是自欺欺人。通过雄介那件事,我深刻地明白了。我要人的悲伤和痛苦,是绝对办不到的。而且,对以前杀死的人投以怜悯,根本就是昭然若揭的闹剧。那不过是满足观众的要求。然而,我还是攥紧了拳头。即便如此,我也没有错。

我回想起我以前跟狐狸说过的话。狐狸如果不能发自内心的后悔便毫无意义。他对待母亲的行为,不管基于怎样的感情,都是不正当的。不,正不正确其实根本不重要。这是我最直接的想法,想必根本就不对。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停地思考。正因为我杀过人,所以我不能盲目地去怀疑,必须坚信这一点。

人不能杀人,这是做人最后的底线,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逾越。

狐狸还没有理解这一点。

我张开嘴,但在我说话之前,狐狸转过身去。他背对着我,俯视上代阿座化。日斗的母亲再次颤抖起来。面对她可怜兮兮的样子,狐狸露出了令人讨厌的笑容。他旋转纸伞,就像在嘲笑自己的母亲。然后,他细声说道

「母亲大人,我原本以为啊,我再也不会见到深蓝色的纸伞了。这是次宝贵的机会,且听听您的戏言也不错吧。反正只要您继续死皮赖脸地留在这里,我们也只能被困在这里。您要是不消失,就根本没办法从这里这回去。我们将永远被关在您的困惑所形成的迷宫里。母亲大人,我再问您一次」

您面对自己这凄惨的下场,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如果有就说说看吧。

日斗尽管在煽动,却不抱任何期待,以狐狸的方式冷笑起来。他仰起头,笑,嗤笑,哂笑。看到他的侧脸,我眯眼睛。他的反应,与以前的狐狸式的嘲笑有着微妙的差别。她的表情已经不再是虚伪的东西。于此,我发现。

混乱的人,不仅仅是日斗的母亲——上代茧墨阿座化,狐狸——茧墨日斗自己,精神的平衡也崩溃了。他念念有词地说着,一次又一次地煽动他的母亲。这样的行为,就跟不断重复着「对我说点什么啊」并无二致。当然,这不过是我主观上的感觉。但是,我无法将他的想法不当一回事,简简单单地否定掉。茧墨日斗,是由人的欲望所形成的生物。至少,他本人不承认自身的欲望,一直相信着这一点。

他一口咬定,他是为了别人而存在的,他的人生既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而且,最先将欲望强加给他的,就是上代阿座化。日斗本不可能在见到已死的她,可事到如今,她出现了。在茧墨日斗对茧墨阿座化执着崩溃之后,他便厌倦了由自己来决定自己的生存方式。正因如此,他才会不断地重复——

「好歹对我说说啊」「什么都好,说说看啊」

我朝着日斗的肩膀伸出手。道歉也好,新的理念也好,憎恨的话语也好,全都是一样的。不论日斗从母亲口中得到什么,他应该都不会接受,只会平添更深的愤怒或是难以驱散的空虚。我准备让他算了,可就在这时,上代阿座化的颤抖忽然停了下来。她点点头,然后抬起脸,脸上的混乱之色于顷刻间荡然无存。

她四下张望了一番,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理解了什么。表情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上代阿座化,抬头看着日斗,用空泛目光在他身上扫过,然后不屑地说道

「没什么好说的」

吐出来的话语飘向空中。日斗停止了笑声,看着自己的母亲。他现在的表情,就像鼓着脸的孩子一样。日斗的母亲也直勾勾地注视着日斗,然后用空泛的眼睛看了看周围,摆着一副好像爬虫类一样毫无感情的表情,点点头,简简单单地只说了一句话。

「…………………我走了」

随后,她一下子就消失了。

——————————唦

回过神来,我们已经站在了红色花田中。温热的风吹拂着花海。

那所房子也跟其他建筑物一样,变成了残骸。之前伫立于此的大屋,恍如是一场梦。现在的我,有种睡在稻草上,蘧然梦醒的感觉。日斗撑着深蓝色的纸伞,呆呆地站在红色的花田中。他张大双眼,注视着虚无的天空。

他的背影正细微地颤抖着。强烈的感情真实从那双澄澈的双眼中传递出来。

他很愤怒。茧墨日斗现在,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愤怒。

「……………………………………………………………………啊啊,原来如此啊」

日斗喃喃自语。然后,他准备接受一切,准备将他自身所感受到的失望与愤怒当成不存在,咽回去。但是,他的身体违背了他的意愿,他的脚高高地抬了起来,奋力地踩在了红色的花朵上。花刚被踩烂随即又绽放开来。日斗机械地踩踏地面。花一被踩烂,又缓缓地绽开。他一边重复着没有意义的行为,一边细声说道

「最后,原来是这样么。竟然什么也不说啊。她本一心希望我能成为茧墨阿座化,但现在明白功败垂成,我就什么也不是了……原来如此,真像她的风格。哎,这也是天经地义的。实在太正确了」

日斗像中了邪一样喃喃自语。他的脸激烈地扭曲起来。我一直没办法向他搭腔,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我要是说错一句,恐怕就会被他杀死吧。

没想到他竟会气成这样。我默默地站在原地,但这个时候,我的耳朵捕捉到了怪声。白色的影子在花的海洋中如同鲨鱼一般在我们周围回旋。她仿佛在表示这次不会再让我们逃跑,小心翼翼地缩小包围圈,向我们逼近。我不禁呼吸为之一窒。茧墨家的诅咒有两个。其中之一,上代茧墨阿座化理解自己已死,消失了。但是,白色的孩子依然健在。

她盯上了以前的饲主。

「向你寻求话语的我,简直是白痴」

他低声细语。与此同时,附近的花摇摆起来。白色孩子像野兽一样扑了过来。

孩子从红花之上一跃而起,白发像鬃毛一样随风翻飞。呆呆站在原地的日斗,看到了向他扑来的白色孩子。然而,面临危险的他,却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他就像在小瞧我,用充满煽动情结的目光向我刺来。我如触电般领会到他视线的含义。他不准备自己行动,而是在看我如何行动。

他不只是在试探我,更是在试探人类自身。与此同时,我确信了一件事。

这件事,我曾多次地感觉到,而现在能够肯定了。人会有极少数的情况,制造出绝对不能背叛别人的瞬间。而此时此刻,就是这种时候。

这一刻,我们的背叛能够轻易地摧毁对方。然后,自己这一辈子都将一直拖着这份代价。以前,我对待雄介和久久津的时候,也感受到过那个瞬间。但我万万没想到,我竟然还有对日斗萌生这种感情的一刻。

我向前迈出脚步,没有迷茫,没有迟疑。此时,我要是背叛他,他就是被我害死的。这份罪责将强制性地叩在我的背上。但是,我从来不想去拒绝它。他自然而然地看着我,我也理所当然地选择了义无反顾的道路。

此时我若不行动起来,茧墨日斗恐怕将在绝望中含恨而死。他将带着对所有人的诅咒,带着对世间一切的憎恨离开人世。而且,他直到最后都无法理解自己所做之事的含义,无法领会他曾瞧不起的东西是多么的珍贵。我岂能容忍这种事发生。所以,我抓起了日斗的手,将他拖倒在地。霎时间,孩子的目标转到了我身上。那双闪耀红光的眼睛注视着我,嘴变形扩大,准备将我生吞下肚。与此同时,我的肚子传来一阵剧痛。

某种东西猛烈地扑向了我跟白色孩子之间。

————————————————爸爸!

红色的血拉出丝来,雨香跃向空中。黑色的头发瞬间生长变长,美丽的乌黑秀发遮住了我的视线。在黑发形成的隔帘那头,雨香成长完毕。长大的身体在花田上着陆。她当即飞奔起来,化作一阵暴风,将那些红花连根拔起,同时扑向白色孩子。她用纤细的手腕勾住孩子的脖子,轻而易举地将她吊了起来。感情头一次在孩子那丧失理性的双眼中闪过。孩子看着雨香,那对红眼睛在恐惧之下抖动着。她是从白峰的情念中诞生的鬼,以前曾完全压制过雨香。可现在的雨香,比以前长得更大了。

然而,孩子却完全没有成长,反而缩小了。雨香向掌心轻轻施力。

—————————————————————————嘎啦

雨香只用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毫不费力地折断了孩子的脖子。

孩子的脑袋重重地垂了下去,身体不住地痉挛,随后失去力量。这一幕实在过于刺激,令我诧异地张大双眼。我的思维跟不上这出乎意料的情况。正当我呆呆站在原地的时候,雨香张开大口。当我看到唾液从她唇齿间缓缓溢出的时候,我发觉我失策了。

我估算错了。彻彻底底地错了。

白色孩子很饿。但雨香也同样很饿。既然双方之间的战斗力如此悬殊,我就必须在雨香扑出去的时候就指示她别下杀手。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雨香拿到了肉。我明知如此,却还是大叫起来。

「雨香!停下!」

————嗙咕

与此同时,雨香合上了嘴。白色孩子的身影,消失在她的嘴里。某种东西在她扭曲膨胀的下颚中遭受挤压,发出压碎的声音。从厚实的膨胀的嘴唇之间,流出一注鲜血。只闻嘎啦嘎啦的恶心声音,某种东西被碾碎了。她顺滑地将嘴唇之间挂在外面的头发给吸了进去。我放声大叫,让她吐出来,可她完全不听我的指示。

她是我的女儿,但也是一只鬼。我回想起我不久前自己曾思考过的事情。饥饿的野兽是很危险的。她已经将大餐放入了口中,现在再叫她吐出来,她根本就不可能会听。

而且,雨香吃下去的,是一只鬼。

那是一块极为稀少而且扭曲的肉。

下一刻,雨香的身体就像泛着波浪一样,颤抖起来。她张大眼睛,困惑地向我看过来。对此,我无法回答她,我只是摆着丢人的表情回望着她。

我明白。她刚才吃下了不能吃的东西。

雨香露出不安的表情,眼皮纵向裂开。随着岩石碎裂一般的声音,眼珠凸了出来。她的皮肤出现了数不清的孩子的手印,就像内脏被手掌推压一般,皮肤被渐渐拉长。她好像很害怕,双手撑在腿上,膝盖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把地面砸裂。她想要大喊,脸鼓了起来。嘴里的东西就像拉长的年糕一样,柔软地伸向地面。从她张大的口中,唾液如洪水般流下来。她拼命向我呼喊

——————————————————爸、爸

她发出粗野而低沉的声音,向我伸手。她的手指粗得跟肉虫一样。

她的身体正在发生某种变化,但是没人知道那个变化究竟是什么。那个变化,看上去像是有着目标形态的有规律的变形,也像是单纯而杂乱无章的膨胀。

眼前这一幕不由分说地让我真切地体会到茧墨以前对我说过的话。

要是长太大了,是无法保持人形的呢。

生长完成的鬼不可能是人的形态。怪物纵然是小孩子,但终究是怪物。我的女儿就像苦苦哀求一般看着我,但她的眼睛里也蕴含着明确的食欲。巨大的脚踏在地上,抬起来之后,脚印周围留下焦黑的痕迹。

她一边摇晃着巨大的身躯,一边朝我身边走来。

没有眼皮,裸露在外的眼珠,凶恶地看着我。

我全身汗毛竖起来。她的眼睛里,有着让现实世界的一切生物都感到害怕的某种东西。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大叫起来。雨香听到我的声音,大大的眼珠颤抖了起来。在她垂下的脸上,大颗的液滴滑落下来。几秒钟后,我才注意到那是眼泪。

她哭了。雨香一边变成异形,一边落泪。

———————————爸、爸。爸爸

她就像在胡搅蛮缠一样,手脚乱动。她胡闹的每一个动作,都会让地面开裂,让花朵压扁。被她压过的花,没有再次绽放。她一边杀死本来死不了花,一边不停地流着唾液和眼泪。我无法断定她呼喊我究竟是出于食欲还是爱。她自己肯定也无法区分这二者了吧。她发出浑浊粗野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同样的话语。我听着那难以分辩的语言,忽然发觉了其中的含义。

——————爸、爸,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啊啊啊

雨香在道歉。她觉得她无视了我的指示,变得面目全非,所以被我讨厌了,于是拼命地在向我道歉。但是,她的本意并不想去做任何坏事,只是想救我。阻止她是我的义务,错都在我身上,然而雨香却哭个不停。她一边哗啦哗啦地流下豆大的泪珠,一边向我倾诉

————对不、对不起,对不起,不要讨厌我,爸爸,爸爸。喜欢你,我喜欢你,不要讨厌我,对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啊啊啊啊啊啊,爸爸

她一边流着口水,向我诉诸食欲,一边哭着向我道歉。泪水不住地夺眶而出,富有粘性的液滴在地面上凝固成球状。都是因为我,她才会变成如此丑陋的样子。我为了一己之私不断地利用雨香,一致雨香变成了怪物。我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我的本能正大喊着让我逃跑,但我不加理会。我的眼皮下面浮现出了一张笑脸。我对着那张笑脸,用沙哑的声音轻声说道

「……………………………………………………………………对不起,小茧」

我朝着雨香迈出一步。我斥责颤抖的双腿,靠近雨香。磨子一般的巨大牙齿逼近眼前。雨香弯下细得不正常的脖子,将那张现在膨胀得跟我人一样高的脸凑了过来。她明明自己在不停地喊我,却摆着困惑的表情,就像在表达她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朝她走过去一样。我颤抖着站在了他的面前,她呼出的腥臭气息啪嗒我全身。即便我内心在声嘶力竭地呼喊,恨不得拔腿就跑,我还是把手伸了出去。我所能做到的,终归只有这种事。

所以,我竭尽我的力气,紧紧地将她抱住,将我的脸,埋在了她腥臭湿润的脸颊上。抱紧哭泣的孩子,是为人父母的义务。然后,我缓缓地跟她说

「——————————————————不讨要哦,爸爸不讨厌你哦」

这是谎话。她非常丑陋,非常可怕,只要是人就不可能不讨厌她。但是,这也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吐出了涂满伪善的谎言,以及发自内心的真意。我怕她,我讨厌她,但同时……

「————你,是我的孩子」

我又岂能讨厌我自己的孩子。

雨香轻轻地将脸颊向我凑过来。巨大的脸,缓缓地蹭着我的身体。她垂下脸,理性短暂地从眼球中闪过。她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笨拙地,注意着不把我压烂,小心翼翼地将脸靠过来。她张开嘴,粗野的声音震耳欲聋

——————————爸爸

「嗯,雨香」

———雨香,最喜欢爸爸了

「嗯,爸爸也好喜欢雨香哦」

雨香用喉咙低沉地哼哼,就像一只撒娇的猫咪,往我身上蹭。尽管彻底变成了异形,她的举止还是没有变。她的口中不停地流着唾液。温热发粘的液体落在我的肩膀上,让我身体摇晃。她一边不住地流着唾液,一边轻声说道

——————————不要

她一边说着不要,一边张开大嘴。腥臭的哈气扫过我的脸。厚实的舌头在咫尺之隔的距离乱摆。她一边向我投来被食欲扰乱的目光,一边无处发泄地哭着。然后,她低声叫喊

—————雨香,不要这样

她不情不愿地哭着,但还是将嘴套在了我的头上。正当她的嘴要合上的瞬间,有人拉住了我的手。我惊讶地张大双眼,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日、斗?」

一个细瘦的背影站在我的跟前。就像刚才我自然而然地挡在他面前一样,这次他挺身而出站在了我的面前。他俯视了我一眼,眼睛里闪过难以言喻的感情。他表现出后悔与愤怒,但同时也表现出了自暴自弃的感情,再次面对雨香。

「要是听得见的话,那我问你。你有什么愿望?」

日斗快速地低声说着,伸出手。他用他的右手,包住了雨香膨胀起来的手指。雨香停止了动作,她的眼睛里再次恢复了明确的理性,就像在祈祷一般,小声说了些什么。

这一刻,日斗的额头上涌出大量的豆大汗珠。

「———————————————唔、唔」

日斗露出了从未表现过的痛苦表情。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准备放开雨香的手。日斗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依旧一直牵着鬼的手。

不久,雨香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她的皮肤表面溶化了,变成烂泥的肉流到地面上。仿佛涂了煤焦油的黑色痕迹,呈圆形在周围扩展开。

恢复人形的雨香,从散发恶臭的烂泥中出现了,但这个变化没有停止,她渐渐变回了胎儿,最后就像被脐带拉走了一样,飘向空中,最终收进了我的肚子里。与此同时,就像有颗炸弹塞进肚里的异物感向我袭来。过大的重量让我趴在地上。过了片刻,日斗也开始摇摇晃晃,没有任何防备,直接跪坐在了花田中。

我连忙扒着土,扯着花向前爬,靠近倒下的日斗,向他呼喊

「日……斗、日、斗,回答我!你么事吧,要不要紧?还活着么?」

「……你……我要是……这么死了……可怎么办?劝你……最好不要……什么觉悟都没有就……喊我……右手变成……这个鬼样子……这还是头一次」

他轻轻地把右手举了起来。我看到他的手,说不出话来。他的手掌烧伤严重,就像皮肤本身沸腾过一样,表皮覆满了无数水泡。

「你没事吧?这伤,疼不疼」

「疼啊,疼死了,可我也没办法……你的鬼也做过了一番古怪的抵抗啊」

日斗边说边向我的肚子看去。他惊讶地张大双眼,表情少有地绷紧,然后扬起视线。我们四目相会。他张开嘴,但什么也没说,将完好的左手盖住了自己的脸,就这么一动不动了。他默默地发出一些感叹,我也什么也没说。就算什么也没说,对于这件事,我自己也是最清楚的了。我抚摸肚子,全身放松,向后倒在了红色的花田中。

那些花朵柔软而坚硬地接住了我的背。过了一阵子,近处传来了沙沙声。看来日斗也躺了下去。他仰望红色的天空,呢喃起来

「小田桐,接下来准备怎么办?你想去异界的话,随时都可以去哦」

「………………………………………………………………嗯,是啊」

「去接茧墨阿座化回来是愚蠢之举」「完全没有方法跟红衣女子对抗」之类的话,他已经不再对我说了。我对他的提问,轻轻地点点头。诅咒总算是除掉了。我想离开这里,我们就算离开茧墨本家的大屋,也还是有办法去接茧墨的吧。我抬起身体,向四周望了望。我把不知什么时候掉下去的包捡了起来,思考了一会儿,说道

「……………………………………………………………………先回趟家吧」

试着把实际说出来后,发现这句话比我所想的还要强力地震撼我的胸口。即便我必须尽早去接茧墨,我还是想回趟家。泪水自然而然地从眼睛里流出来。

有地方想要回去,是一件幸福的事。

如今,我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我用沾满血的手擦了擦脸,站起身来。我向日斗伸出左手,他用完好的手抓住了我的手。我将他拉了起来,两人面对着面,抬起头来。

我忽然想抽根烟,不过打火机油已经用完了。现在已经没有东西能够掩饰我颤抖的声音了。即便如此,我还是嘹亮地说道

「还有一些人,我必须向他们道别」

「…………………你就是这种人呢」

听到日斗冰冷的话,我点点头。我有一些想见的人。在我前往异界之前,我想见见他们。我回想起那一张张怀念的面孔。

对我来说,他们是弥足珍贵的,也是我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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