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田桐君
什么事,小茧?
他这样呼喊我,我这样回应他。
——————小茧
什么事,小田桐君?
我这样呼喊他,他这样回应我。
你真的不是人呢。
他对我直言骂道。
你真是笨蛋呢。
我对他这样说。
我用「小田桐君」来喊我。
他用「小茧」来喊我。
说起来,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喊我「小茧」。
我究竟是怎么会事呢?
管他呢,根本无所谓。
这真是完全无关紧要。
可现在想来,那可真是一段无足轻重的日子。
但人有时候,会把人生当做至关重要的东西。
我说出不像我的话,很好笑吧?不过啊……
茧墨阿座化的日子,曾跟小田桐勤相随与共。
这是绝对无法改变不了,绝对撼无动的事实。
我喜欢凄惨的东西。
我爱好残酷的事物。
但是,我根本无法独自一人过上那样的日子。
我彻彻底底,打心眼里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但是……
是啊。如今要来讲讲小田桐勤的话……
——————真是一场不错的人生。
对于我收留他这件事,我从未曾感到后悔过。
与他相随与共的日子,我从未觉得是错误的。
我一直都打心眼里觉得他是个笨蛋。
然而,我却不曾讨厌过他。
这究竟,算什么呢?
觉得可笑,那就笑吧。
* * *
一朵巨大的红花,在空中傲然绽放。数之不尽的花瓣如随风翻飞的樱花一般,在空中飞舞。
茧墨本家的院地内仍是一片红色。但是,颜色已经变淡了。
支配此处的怨念已经回忆起了自己的形态,消失了。为花巩固生长环境的诅咒已经消失了,而且没有新的营养来源,红花不久将会枯萎,而这里会变回一片空地吧。然后,定下他们会默默地收拾遗骸,全部处理干净。
我回忆这几天来的事情,会以各种各样的事件,以及说过话的那些珍视的人。
最后,我想起了某位少女的。那是一个身穿黑色礼服,性格傲慢的少女。
我所应该做的选择,一定就是按她说的去做。只要我把她忘掉,我应该就能回到安宁的日常生活中去。只要我抛弃她,我现在应该已经过上了平静的日子。
如此一来,我能和七海还有雄介,最关键的应该能和白雪在一起。但是,我要去追茧墨阿座化。我已经决定要去接她回来,并付出了行动。说我愚蠢,最笑话我这行为的,肯定不是别人,一定是茧墨阿座化本人。我也这么觉得,但我还是会白费力气地到处奔走。
那样的话,我就再也会不来了。
「后悔了么,小田桐?」
「…………………咦?」
日斗好像读出了我内心的想法,呢喃起来,在我眼前停下脚步。
我们正在朝着无尽的深渊前进。在日斗的指引下,我们顺利地穿过了空间中出现的裂缝。我每前进一步,周围的红色就会变得更浓重。从天而降的花瓣,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而肉壁如同取代消失的花瓣一般,渐渐将周围填满。
我们从花瓣飞舞的狭窄土地,不断深入被肉块所包围的异界。每当我们穿过新的裂缝,我们就会慢慢地离现实越来越远。日斗没有回头,接着往下说
「你知道自己所做出的选择显然是错误的,所以在后悔么?」
日斗像我这么问道。他的态度跟他的语言不同,完全没有揶揄的成分。我茫然地思考着着以前走过的路。要是不决定把茧墨带回来,我是能够活下去的吧。我必然会怀着难以拭去的后悔,肚子每次打开都会在生死边缘徘徊一趟,但我肯定还还能收获一些微小的幸福。这样一来,我说不定就能跟白雪生活在一起了。然而,我舍弃了无可取代的日常生活,来到了这种鬼地方。我对这样的自己,由衷的感到遗憾,但是……
「我没有后悔。茧墨阿座化,是我的命运」
就像她那时候为我改变了命运一样。
将我从绝望的深渊中救起来的那只手,值得我和心爱之人分别,值得我舍弃日常生活,值得我来到错误的地方去救。
「唯独后悔,我绝对不会」
我斩钉截铁地说道,日斗摇了摇头。与此同时,我的肚子激烈地蠕动起来。但是,我不一样。我腹腔内的肉里面,已经没有剩下感知疼痛的神经。破茧而出般的声音响起来,然后我抚摸那个裂口。诡异的汁液与血液很温热,打湿了我的手。
「啊,不过……就是对不住白雪小姐和这孩子了」
——————————————————爸、爸?
下一刻,雨香从我肚子里掉了出来。我的肚子上开了一个大洞,但由于我已经进入异界,所以不会死。踏在地板上一边弹来弹去,一边张大。那张被羊水打湿的脸看着我的脸。她变回了女孩的形态,但她的轮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抖动起来,就像双重影像交叠在一起似的。她看着我,嘴里流出大量的唾液。
——————————爸爸,爸、爸
「雨香,再忍耐一下吧,一下就好了」
这个呢,是给你的礼物。
我打开一路携带的包,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日斗用冰冷的眼神俯视着我。在他看来,我的所作所为完全就是在胡闹吧。我明知如此,还是把那东西展开。一件缀着可爱饰边的水蓝色连衣裙在我手中摇摆起来。这色调柔和的布料,在茧墨的衣物中显然格格不入。她肯定是嫌店员的推荐太麻烦,所以才买下来,但一直原封不动地放进了卧室里。我让雨香穿上了这件围裙风格的连衣裙,用丝带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雨香大惑不解地看着我说。
这样就好了。她一丝不挂的状态总让我心里不放心。
就算数落这是我的个人主张也没关系,我希望她有个女孩的样子。
雨香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摆着一张茫然的表情。我伸出手,触碰她的脸,让她安心。然后,我整理好凌乱的黑发,轻轻地抚摸她的脑袋。
「很合身。雨香,很可爱哦」
「可爱?真的么,爸爸?雨香可爱?可爱么?可爱是什么?」
「可爱啊,就是越来越喜欢的意思哦」
「爸爸?爸爸,喜欢雨香?」
「嗯,爸爸喜欢雨香」
「爸爸,雨香也喜欢爸爸!」
或许是因为现在在异界,雨香说话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清晰。她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拉着我的手。我的骨头咯吱作响,传来一阵剧痛。但如今,这已经没什么好在乎的了。日斗摇摇头,向前走去。我跟雨香手挽着手,跟在后面。但是,他抓着我的手开始变化,生长的指甲陷进我的肉里。她肌肉增加,变大的手掌包住了我的手肘。她就像撒娇一样,蹭着我的脸,但她的嘴里不停地流着唾液。粘糊糊的液体逐渐渗进衣服,打湿我的手臂。
「呐,小田桐」
「嗯,什么事?」
「你知道到么?在我握住她的手时,她之所以变回了人的形态,因为她是那么希望的。这孩子希望拥有人的形态。而且她还许愿,不想堕落成鬼,不想吃掉父亲,想和父亲在一起。但是,我的超能力是红衣女子借来的,无法抑制与红衣女子同等的存在……呐,小田桐,你注意到了吧?」
「注意到什么?」
说到这里,日斗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们对提问的内容以及答案心照不宣,默默地继续往前走。雨香开开心心地和我挽着手,但她的口水还在不停的流。她的指甲深深地撕裂了我的皮肤。日斗突然停下脚步,我从他背后先前窥视。
在眼前,深渊打开了一个口子。
红色的大地之上,有一道巨大的裂缝。这个样子,就想将地球的内脏深深切开一样。与此同时,我在直觉上明白了。这是对异界吞噬之物所作出的反应变化成的。
我至今从未见过的裂缝,应该是具现出来的东西。
这条裂缝,应该深深到达了我所难以坠入的深渊。
这里便是通向深渊的入口,是敞开来的地狱之门。
日斗向我转过身来。曾是狐狸的人类,淡然地开口说道
「你,知道自己会死吧?」
是的,我犯下了太多太多的错误。
如今等着我的,只剩这样的下场。
* * *
不知不觉间,雨香咬住了我的手臂。我的右臂不停地流血。
幸好被她抱住的是右手,右手可是绫留给我遗物,如果可以,到死的时候我也不想失去它。雨香如痴如醉地舔着血,她的理性就快被食欲所吞没。而且,身为进食对象的我,如今不管怎么挣扎都无处可逃了。
「已经无法再让鬼回到你的肚子里去了。无法再回来肉的牢笼之中的鬼,会立刻把母体完全吃掉吧。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你就死定了。你确实只剩下来异界这一个选项了吧。你腹中的孩子,不能留在现实世界。已经不需要强大的超能力者了,因为这个世上已经没人能在跟你和你的孩子抗衡了」
腹中孕育着鬼,跟鬼一起活到了现在,这极不正常。
已经没人能够阻止长这么大的孩子。
我摸摸地点点头,这种事我很清楚。正因如此,我要向所有的一切道别。我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一边和白雪一起寻访我怀念的地方,一边不断地思考。
小田桐勤的一生究竟是什么?我完全得不出答案,但结局却不由分说地找上门来。雨香恐怕只能再忍一会儿了,然后我就会被她吃掉。我死到无所谓,但我不清楚在完全长大的鬼的胃里会变成什么样子。要是能被单纯地消化掉就再好不过了。只愿我的灵魂不要活生生地被她存在胃里。
日斗攥紧拳头,大步流星地走在我的前头。他直接穿过我身旁,站在了我的身边。他面朝前方,开口说道
「……你轻而易举地打破了约定了呢。翻脸真是太快了啊」
「啊,这件事也对不起你了。明明答应过你,要用这一辈子给你快乐的感觉呢。尽管代替不了,但还是试试吧……能把手伸出来么?」
我在西服口袋里摸索,抓住了那个坚硬的东西,把手高高举起。几秒钟后,日斗就像在回答我一样把手拿出来,于是我放开了那东西,让那东西落在了日斗的手中。日斗看看了自己的掌心,露出诧异的表情。
公寓的要是在他手中反射着光芒。那是七海上次朝我背上扔过来的东西。
「住我的房间吧……不过,那房间是我租来的。办手续之类的事情,你应该不在话下吧?我房间里有个骨灰盒,舞姬小姐会来取的,希望你交给她。希望你将她跟尸体消失的静香一起供奉起来。然后,你就到七海那边去……七海就是刚才掐着你玩的那个女孩。那孩子比任何人都坚强,她一定会无微不至给你提供照顾。这样一来,我对你的承诺一定总有一天会兑现的」
你一定能比我这种人更懂得这么是快乐。
日斗紧紧地将手握住,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闭上眼睛。他在想什么,现在全都写在脸上了。经过很长的时间,他最终睁开眼睛,然后耸了耸肩。
「不要啊,竟然要我到那个少女那边去,想想就觉得可怕。不过也罢,事到如今,我再怎么抱怨也是白费唇舌。而且你那个时候犯傻把鬼叫出来,也是为了救我。抱怨你爽约也无济于事,这就好比向死人讨债呢」
好吧,小田桐勤。这便你那无聊故事的结局。虽然很想「哭吧,后悔吧」地数落你,但你似乎到死都不肯那么做呢。
「小田桐勤,你太乱来了啊。虽然你说茧墨阿座化是你的命运,但对于聚集在那里的那些人来说,在某种含义上,你才是命运。我们被你搅得天翻地覆,不明不想却被你救下来,还一直被你拖累到现在」
小田桐勤,你这个人简直荒谬绝伦。
日斗重复着说道,再次迈出脚步。他在我前面停下来后,向我转过身来。我们面对着面,他站在回去的路上,而我站在了通向裂缝的路上。他准备对我说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说。而就在他准备放弃,合上嘴的时候。
————————————喵
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回过神来,一只温和的黑猫出现在了日斗脚下。
她的脖子上没有切口,完完整整地连在身体上。黑猫亲昵地用身体去蹭日斗。
日斗露出不可思的表情,但还是伸出手,心血来潮地将她抱了起来。黑猫有几分得意地躺在了日斗怀中。她哼着鼻子,朝我看过来。
神宫悠里正兴高采烈地摇着尾巴。我不禁笑了起来。
尽管和我亲过了,可你真正喜欢的还是日斗啊。
日斗紧紧抱住黑猫,缓缓地抚摸她柔软的背。他手指的颤抖停了下来,然后,就像依靠着黑猫的温度一般,总算将最后的话说了出来。
「——————————再见了,小田桐勤」
你这种人,我肯定一转身就会忘得一干净吧。
—————————————————————咚。
下一刻,日斗推了下我的肩膀。我的身体向后倒去。
我没有抵抗,用一只手将雨香抱向怀中,和她一起向后倒去。背后是一片虚无的空间,我就这样坠向深渊。
我本以为日斗会立刻转身离去,可他仍旧维持着推我时的姿势,向前伸着手。他就像要对说什么,一语不发地动着右手。
就像在对我说,让我抓住那只手一样。就像想要拉我上去一样。
他想要毫无意义毫无理由地抓住我的手。但是,我没有握住他的手。
他的身影越来越远,眨眼间,他的脸便消失了。我禁不住自言自语
「……………………………………………………那表情,真不像你」
那只手已经看不到了。以前将我推入深深绝望的那只手,如今想拉我上去的那之后,都已经不在了。我和雨香一起,渐渐落向一去无回的黑暗。
大颗的泪珠飘向空中,就像眨眼的星星一般闪耀,划过我的脸。
「——————————————————啊,是这样啊」
我情不自禁地呢喃起来。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冒出了一句话。
我要讲讲小田桐勤的事。
那是我所认识的一个愚蠢的男人。
小田桐勤的一生究竟是什么?我完全得不出答案,但结局却不由分说地找上门来。但是,我很走运,已经找到了答案。若是让我用自己的话来说,那一定会是一句很短的故事。那是一个非常无趣,充满失败的故事。
小田桐勤的一生……
「简直荒谬绝伦」
真是一场不错的人生。配我都觉得浪费。
不久,周围的光消失了,染成一片漆黑。
不知为何,我只能看到怀中的雨香。她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水蓝色的连衣裙随风翻飞,乌黑的头发在空中飞舞。她缓缓下落的身影,就像跳进兔子洞的爱丽丝。虽然这是个比喻,但肯定不会错吧。我们正在前往不同于现实世界的另一个地方。我双手环抱她的身体,将我自己的女儿紧紧抱住,然后对她轻声细语
「雨香,我有话希望你能听我说」
—————————————唔?
转眼间,我被砸在了地面上。冲击传了上来,令我全身麻痹。皱起的空气急剧变冷,变化来得十分突然。难道被发现了么?我惊讶地张大眼睛。如果红衣女子从中阻挠,我就无法到达了目的地了吧。即便如此,我也只有前进。我和雨香一起往前走。深渊的道路的颜色就像子宫的内壁,我一般走,一边继续跟她说
「……再稍微忍耐一下吧。爸爸说可以的时候,你就可以把爸爸吃掉哦……不过,我有一个心愿,你一定要听。你王后的人生,可能永远都要孤零零的一个人活下去」
预想没有回答,我不知道她理解没有。她勉强还维持着美丽的身形,沾着我的血,歪着脑袋。我和她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可能是掉下来的时候伤到的,我的脚踝感觉很痛。我拖着疼痛的脚,继续在粘糊糊的道路上前进。
「你今后将在这里生活,可是,你或许有一天能够到外面去。不过,到了外面可不能吃人,不能伤害别人。你是个好孩子,所以希望你一直都做个好孩子。啊,既然会那么寂寞,你把我吃掉的之后,还是索性让我陪在身边比较好吧。可这对人类来说,会非常痛苦呢」
如果能让你得到幸福,那就这么办吧。
我小声呢喃着。我不认为,完全变成鬼的她,胃会跟人类一样。我不清楚,被鬼吃掉的肉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会被直接消化?还是会把灵魂留下来?但是,如果是雨香喜欢,那我就只能忍耐呢。
我朝雨香看去,她的呼吸前所未有的平静,气色也很好。对她来说,异界似乎要更舒适。但是,她总有一天会撑不下去的吧。
在这里一个人生活,实在太寂寞了。
雨香什么也没说。我带着她继续走。她的脚趾甲擦到我的腿,撕开了腿上的肉。我的手臂已经被长长的指甲刺穿。每走一步,我都会添上新伤。我不知道雨香现在精神么是不是正常,但我不能将要说的话对她有所保留。
我必须跟她好好交代。
这是一个要将孩子抛下的父亲所应尽的义务。
「你是我和静香的孩子,你虽然是鬼,却也是人的孩子,这件事千万不要忘记。不要让人对你敬而远之,不要变成怪物,努力地活下去。有人爱过你,这件事千万不要忘记。当你感到寂寞的时候也不要消沉,努力地活下去。你千万不要忘记,一定要想起来,我……我很怕你,但…………」
我伸出手,不去看她的脸,将她纤细的身体抱在怀里。我的小腿被指甲撕烂,隔着连衣裙所感受到的肩膀,那个感觉很硬。她的身体,已经没有人的触感了。
当她吃掉我身体的时候,她就会完全丧失人的身体吧。
「我对你的爱是千真万确的。你是我的孩子。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忘记」
————————————————————————————爸、爸
我说完这番话,雨香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从她眼眶中滑落。陷进肉里的指甲几乎将我的手臂捏烂。我一边流着血,一边茫然地望着前面。
红色的路漫无止尽地延续着。雨香快要忍不下去了吧。忽然,一个丧气的念头从我脑海中闪过。这样下去,说不定我永远都到不了茧墨身边。说不定,我无法对茧墨的命运进行任何干涉。即便如此,我们依然向前走。雨香的指甲深深地撕开我的脚,我先前摔倒下去。我向手掌中用力,却无法顺利地站起来。就在此时。
『你在搞什么啊,小田桐。你肯定能站起来的吧。你哭个什么劲啊,真恶心!』
我感觉我听到了声音,不禁长大双眼。我看了看周围,但周围没有任何人。但是,我不认识那是幻听。我确实听到了一个令人怀念的声音。异界会迎合人的感情和欲求变换形态。这很可能就像上次的避难所一样,只是异界反映出了我的愿望,将那个声音重现了出来而已。即便如此,我还是站了起来。
我紧紧抱住左臂,然后向平常一样嘀咕起来
「…………………………………哪里恶心啦」
我再次迈出脚步。向我投来的话语,驱赶了我的背上。愤怒从心底里涌了上来。我还不能被吃掉,要完全放弃还太早了。
我还没把重要的事情完成。我还没有改变茧墨阿座化的命运。
「红衣女!你在听吧!」
我无缘无故地大叫起来。她想无视的话应该很简单,她有那个权利。
我不过是来见异界之王的一介来访者。她要是想无视我,应该能够做到。即便如此,我还是接着说下去。异界没有其他的人,红衣女子的性格跟茧墨相似,虽然得到了茧墨阿座化,但对乐子仍旧总是非常饥渴。
「听着,我到这里来了!我是来再见一次小茧的!」
我能指望的只有这件事。而且小田桐勤是长久以来陪在茧墨阿座化身边的男人。
她肯定总在我身边,一边看着我狼狈周章地挣扎,一边浅笑。我荒谬绝伦的行为,正好是她打发无聊的一个节目。我只能指望红衣女对我感兴趣。于是,我突然产生一个疑问。茧墨总把我当成傻瓜,但她从来没有主动抛弃过我。我们不管什么时候,都在一起。
茧墨阿座化应该不曾讨厌过我吧。
我的意识瞬时间差点涣散,但我再次吸了口气。红衣女子向我灌输了很多东西来动摇我的心,但我还是死不悔改地又找上门来了。我愚蠢的行为,应该会对亘古不变的异界造成出乎意料的刺激吧。我到这里来了。红衣女拥有拒绝的权利,但我也有索求的权利。
我攥紧拳头,就像要朝紧闭的大门砸上去一般,大声叫喊。
「现身吧,我不会祈求你的宽恕!我到这里来了,在异界经历几百年,几千年,乃至无限时间的你,要是觉得拿我这个小人物没办法的话,就快现身吧!」
我的声音令空间震荡起来。坦白说,这种不值一提的挑衅根本毫无意义。但是我知道。日斗也好,红衣女子也好,他们都喜欢演戏一样的效果。我所做的,是召演员上台的开场白。我在高喊短剧开演,而红衣女子应该会配合。
舞台准备好了,她们岂会不登台起舞。我只能这么去相信。小田桐勤唯一的优点就是永不放弃。所以,我拼命地继续呼喊
「现身吧,把茧墨阿座化带上!」
————————我就在这里!
瞬间,红色的膜裂开了。眼前无言延伸的漫长道路,一段段地折叠一起,原地坠落下去。道路消失的空间铺开一面肉壁,然后肉壁发出声响,就像红色的窗帘一样左右分开。于是,最后的舞台节目了。
我不知道我能否赢得了。即便如此,我也只能竭尽全力地起舞。
这是小田桐勤——愚蠢透顶的男人所唯一能做的事情。
然后,那唯一的观众,也是唯一的合演者,现在正坐在红衣女子的腿上。她正是茧墨阿座化。
* * *
「「你可真是想不开啊,小田桐君」」
先传入耳朵的,究竟是谁的声音呢。
红衣女子和茧墨阿座化,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红衣女子正坐在一张好像恶性肿瘤的椅子上。以他为中心,周围布着错综复杂的血管,就像蜘蛛网一样。她这个样子,俨然就是坐在王座之上的女王。
而她把茧墨阿座化放在自己的对上,就像对待心爱的人偶一样。茧墨阿座化并着双脚,高雅地坐着。看她到的身影,我先是松了口气。
茧墨撑着一把红色纸伞,身上穿着黑色哥特萝莉装,吃着巧克力。
她还是老样子,跟以前没有区别。我张开嘴,刚要把她的名字喊出来,却倒抽一口凉气
她的态度就像毫无变化一般,但身体的一部分已经面目全非了。
「小、茧」
「哎呀,怎么了,小田桐君?你惊慌失措的表情就像被抢打到的鸽子哦。你应该知道其他茧墨阿座化是什么下场吧,这点小事用不着吃惊啊」
茧墨这样说着,耸了耸肩。她的右手只剩下骨头。从黑色的袖子中,伸出了细长的骨头。她若无其事地用骨头手指握着巧克力的包装纸。
这样的情景,并不是特别残酷,但我就是觉得想吐。茧墨阿座化的肉体竟然缺损了,这件事让我害怕得不得了。红衣女子循着我的视线看去,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她打了个响指,樱花花瓣天空中飞舞,然后聚集在茧墨手上。随即,花瓣消失,茧墨的手指变回了肉。她转了转手腕,笑了起来
「哎呀,少见的发了慈悲啊。不过,这样吃起来确实比较方便呢」
———————————————————————————啪
茧墨若无其事地说着,吃了口巧克力。令我怀念的甜腻味道飘散过来。但是,我突然产生了一股生理性的厌恶。那东西,真的是糖果么?异界根本没有巧克力。我根本不知道她究竟在吃什么。我脑海中闪过伊邪那美的神话。吃了黄泉食物的人,会发挥到现实世界。但是,我摇了摇头。
那终归只是传说,不应该是事实。
「「于是,你来这里干什么,小田桐君?」」
「———————————————咦?」
两人的声音再次重合在了一起。红衣女子和茧墨阿座化摆着非常相似的表情看着我。那是看到愚蠢之人的眼神。看到她们的表情,我明白了。她们两个都觉得我蠢,同时,也都觉得不可思议。她们在想,这个男人究竟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
那眼神,是看待不速之客的眼神。
—————————————啪
茧墨又咬了口巧克力。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旋转纸伞,踢了踢脚。这一幕,恍如过去在事务所里上演过的场景。她摆着十分真诚的表情,娓娓讲述
「我说啊,小田桐君,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这个下场是命运。虽然这个地方称不上舒适的空间,很难说这就是我想要的结局,但既然是命运,那就没办法了。茧墨阿座化实现了自己的宿命,也迎来了合适的结局。然而,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雨香也快要丧失人形了,愚蠢也总得有个限度哦?我完全不能理解呢」
「虽然你的到来简直莫名其妙,但你很幸运,我现在心情特别好,并不想吃别的东西。我都开始觉得你个好孩子,想放你回去了呢……真令人吃惊。你是背负着要被吃掉的命运一路走来的么?不过,还有办法哦」
红衣女子似乎真的心情特别好。她用仿佛救世主一般的温柔声音轻轻说道,张开手掌,对着上面吹了口气。随即,樱花花瓣在空中飞舞。她似乎很喜欢我以前带入异界的影像,使用了樱花。女人呼出的气缭绕在我的手臂上,于是,我的伤消失了。然后,她就像下达神谕一般,开口说道
「我听她说过小田桐勤的事故。她对不曾讨厌过的你,献上了几分慈悲对吧?你就跑吧,一路跑下去,一路逃下去,扔下你的孩子,扔下茧墨阿座化,冲回现实世界吧。你变空的肚子,那只狐狸应该也能帮你堵上吧。那孩子拒绝了我,不愿留在我身边,这真让人伤心啊。那孩子会为了找你,永永远远地迷失下去吧……不过你能得救哦」
好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小田桐勤。
女人甜腻地对我细声说道。而茧墨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她用清冽、温柔得令人害怕的声音,对我讲道
「你就逃离一切吧。这样一来,你就能回去了吧。好了。快去吧」
———————这一回,你就不停奔跑,不停奔跑,逃离一切吧。
茧墨用非常安详的口吻对我说道。她一时闭上眼睛,然后又缓缓睁开。
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映出了我样子。那就像是非人之人在可怜人类一样。
哎,又是这个表情么。她竟然又摆出了那样的表情。
茧墨阿座化用非常宁静的,不像少女的表情看着我。
「小田桐勤与茧墨阿座化,将在这里分别哦」
————————这便是我和你之间的命运。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茧墨阿座化说得干干脆脆,斩钉截铁。我茫然地看着她的脸。她的脸上正挂着绝美的笑容。我们彼此之间,对此心照不宣。
没错,她即便会真诚地告诫我罢手,也不会阻止我。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小茧……我……」
我张开绷紧的嘴。红衣女子撑着脸,望着我。那甜腻的笑容中充满绝望,感觉看上一眼就会屈服。但在她身旁,茧墨阿座化正注视着我。
她的那张表情正在问我,你究竟想什么。所以,我全力以赴地大叫出来
「我,最———————————————讨厌你这表情了!」
「………………………………………………………………啊?」
「果真是这样么。真是太不讲理了啊。难得还想对你笑一笑的」
听到我说的话,茧墨耸耸肩。看来她隐隐约约知道我讨厌她那个笑容。既然注意到了,我早就应该跟她说明白,让她不要笑了。红衣女子少有地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我喘着粗气,心里想,都到这个份上了,如今我根本就不想逃走。
我要把我要说话全都说出来。我下定决心后,全力以赴地继续乱喊乱叫
「你总是自作主张,在现实世界里我应该就已经跟你说过无数次了!给我打扫房间,不要光吃甜食,停止你那糟糕的娱乐!可最后,你干嘛要掉进异界里去啊!明明那么随性,唯独最后竟然摆出一张通情达理的表情跟人道别,你以为这样就能一笔勾销了?你要不要那么自以为是!你到底有多冷漠,根本就不去思考别人的感情。就是因为你这样子,我才跑到这种地方来的吧!」
「这是什么话,我觉得正常人是不会过来的呢。你这完全是自作自受」
「我知道我是自作自受!事到如今还提那个干嘛!喂,茧墨阿座化!」
——————————命运算个什么东西?
听到我粗声粗气扔出来的这句话,茧墨眯起眼睛。红衣女子摆着不开心的表情,深深地皱紧眉头。这也难怪。我跟茧墨阿座化继续进行我们的对话,没有外人插嘴的余地。没错,我们就像在事务所里一样,在异界底层聊着天。我继续往下说,将我一直憋在心里的感情和想法,以及对蛮不讲理的事物所怀的愤怒,朝着我所认识的,名叫茧墨阿座化的人,宣泄出去
「什么命运,什么宿命!你应该是离那种宿命论最远的人才对吧?你就是我们的命运,就像我改变了别人的命运一样,你这一生也在不断地把人卷进各种各样的事情里。露出装模作样的表情,又摆出不管不顾的表情,然后若无其事地玩弄别……你就是这种任性妄为的人。事到如今,你跟我提命运?因为是命运,所以没办法?凭什么啊,茧墨阿座化!」
你这种可恶低级又任性的人凭什么干干脆脆地向命运低头!
听到我的嘶吼,茧墨阿座化弯起嘴唇。她就像看到令人愉快的人一般看着我。
没有错。我对我所认识的茧墨阿座化,对做出反常行为的她,对选择屈服于命运的她,还有——
对仿佛放弃一切般微笑的她……我这肚子火我已经憋了很长时间了。
「你根本就不可能承认什么命运!你敢否认么!你不敢吧!我所认识的茧墨阿座化,是个会对命运嗤之以鼻,任性妄为又可恶还桀骜不逊的女人!然而,你会什么要受这种家伙的摆布。反抗啊,试着反抗她啊,再一次到外面去啊!背着她偷偷溜走,然后索然无味地嘲笑她啊!你让我失望了啊,我还是头一次对你失望啊!」
满腔的怒火不断地涌上来。我所认识的茧墨阿座化,是个桀骜不驯,不会依赖任何人的少女。她为什么要向红衣女低头?为什么要向不值一提的命运低头?
我狠狠地瞪着她,她对着我笑。她就像催我往下说一样轻轻地摆了摆下巴。我回应她的举止,对着她那张有吃惊有感兴趣的脸问道
「你就算死到临头,还是会若无其事地吃着真正的巧克力」
那才是你吧———————————————茧墨阿座化。
她仍旧一语不发。红衣女半张着嘴,注视着已经吼完一番的我。她完全惊呆了。扫了兴致的红衣女,准备吐出冰冷的话语。那些话语,恐怕会真的跟针一样刺穿我的身体吧。这样一来,我也完蛋了。但在此前一刻,茧墨阿座化咬住巧克力的边缘,然后猛地将它折断。
—————————啪、呸
然后,她将那东西吐到地上。
「…………………………………咦?」
「你说的没错,这东西确实很难吃呢」
受不了,真亏你敢明目张胆地瞧不起人呢。
我都乖乖地消失掉了,你还要找我抱怨啊。
茧墨耸耸肩,看着我。她的嘴上,露出非常令人讨厌的笑容。我喜欢也好讨厌也罢,那个笑容都非常不祥。她的手放开了巧克力,金色的包装掉了下去,撞到了地面,巧克力变红溶解,最后变回了肉片。茧墨盛气凌人地翘起腿,睥睨着我。她的样子跟刚才没有任何变化,但唯独眼神变了。那是我在事务所里经常看到的眼神。
那是茧墨阿座化还在事务所里的时候,看透自己命运之前的眼神。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听你的吧,小田桐君。真是无聊之极。我自出生便是茧墨阿座化,茧墨阿座化逃离不了死亡的命运。我本来是这么想的,可我在你眼里原来是那个样子啊。相当令人愉快哦。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反抗一下试试吧」
这里的巧克力,我确实已经吃腻了。
茧墨轻声细语,随即转起纸伞。红色旋转起来,霎时间,红衣女子的手臂扭曲了。
她张大眼睛,然而手臂瞬间修复了。红衣女伸出手,那反应就像是被自己养的猫给咬了一样。但此时,茧墨已经从她的腿上一跃而起。
我所认识的那个任性妄为的少女,就像一只高傲的黑猫,从红衣女子的怀中钻了出来。
然后,茧墨阿座化摆起华丽的黑色饰边,朝我前方落了下去。
她如同天经地义一般,向我伸出雪白的手。
然后,我也如同天经地义一般伸出手,扣住她纤细的手指。
我久违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十分柔软,十分温暖。
「小田桐………你真是个笨蛋呢」
「我承认……可现在说这个干嘛」
她微微一笑,我点点头。
随即,我们拔腿就跑。
* * *
「原来如此,看来是准备玩一场无聊的躲猫猫呢」
人类这种生物,愚蠢程度还真是远远超乎想象呢。
低沉的呢喃响了起来。那声音犹如地震,令大地摇晃,又有如雷鸣,划破长空。
我能感受到,红衣女子在背后释放的气息已截然不同。可怕的重压向我们逼近。
一旦红衣女子动真格的,我们将无法逃离这里。这种事我很清楚。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不停地奔跑。我右手牵着雨香,左手牵着茧墨,带着她们两个没头没脑的乱跑。我打算带着女人逃离黄泉国,而这样的情景,与神话的结局十分相似。茧墨旋转着红色纸伞。她每转一下,向她缠上来的肉就会化作花瓣,随即消失。但是,她的力量源自受红衣女子的影响,恐怕敌不过红衣女子。即便如此,她还是要以茧墨阿座化的身份继续抵抗。我紧紧握住茧墨的手和雨香的手,拼命奔跑,雨香的指甲抓破了我的手掌。
我知道,红衣女子也并没有完全掌控异界。只要她一有破绽,茧墨阿座化就能让异界裂开,逃出异界。后面的事,我就不管了。茧墨阿座化只要好好地挣扎,好好地嘲笑,好好地逃跑就够了。要说我不负责任?差不多就行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至少把改变我命运的人送到外面去。
后面的,就是茧墨阿座化的故事。跟小田桐勤一起走的路,就到此为止了。
我们自始至终都在两条平行线上,绝对不会相交。
即便如此,我们依然总是在相去不远的地方站在一起。
我们不时地牵起彼此的手,一路走到了这里。
而这里,就是我们的尽头。一切将迎来结束。
我缓缓地松开了茧墨的手。
我恐怕不会再牵起她的手了。
「……要说再见了么,小田桐君?」
「是啊,要说再见了,小茧」
茧墨也明白这件事,她不会再多说什么。茧墨阿座化只是认定我是个笨蛋,然后耸了耸肩。我稍稍地向后方看去。我一边看着丧失人形变成鬼的红衣女子张开双臂向我们扑来,一边心想……漫长的孤独岁月,一定很难耐吧。那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吧。我都开始可怜她了。
至少,我就算腹中孕育了鬼,起码还是能做一个人。
我转过身去,背对茧墨。而我的左手,仍握着雨香的手。
我朝雨香看去,雨香也直直地回望着我。大颗大颗的泪水不断地从她没有眼皮的眼睛里流出来。我完全背对了茧墨。她和小田桐勤,将在这里分别。然后,我再次转向雨香,伸出手臂,紧紧地将她抱住。
「可以吃了哦,雨香」
再一下下就好。救救这个人,救救茧墨阿座化。
让这个人逃掉。这是爸爸这辈子,最后的愿望。
雨香紧紧地抱着我,就像撒娇一样蹭着我的脸。她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脸颊,喊着爸爸的甜腻而嘶哑的声音灌入我的耳朵。我点点头,然后雨香的嘴夸张地裂开了。我心想,真亏她之前能够忍住。大量的唾液打湿了我的衬衫。
她的嘴唇张到我脖子那么粗,锋利的牙齿逼近我的喉咙。
但是,她又静静地嘴收了回去,紧紧地,紧紧地抱住我。
「——————————————爸爸。我……」
————————————不想吃掉爸爸啊
然后,雨像把紧紧抱住我的手,松开了。
「——————————————雨香?」
雪白的手松开了,雨香转身冲了出去。黑色的头发随风飞扬,水蓝色的连衣裙摇摆起来。
她就像一个追逐白兔的小姑娘,冲了过去。那离我远去的脚步,几乎没有迷茫。忽然,日斗说的话在我耳边响起。他用平静的声音对我说
这孩子希望拥有人的形态。
不想堕落成鬼,不想吃掉父亲,想和父亲在一起。
这一刻,红衣女子的身影发生了抖动。她化成鬼的脸变回了人。她惊讶地张大双眼,大惑不解地看着雨香。不久,她整张脸弯成了笑的形状。她就像精疲力竭了一样,露出疲惫不堪的微笑。这不像她,这不是异界之王应有的表情。我回想起了我长久以来所怀的疑问。
为什么,红衣女子寻求能跟她永远相互欢笑的存在呢。
『我所寻求的抚慰,是和我一样的鬼』
『能够永远地盯着红色的肉,永不厌倦,嗤笑以对的存在』
她真的是单纯为了破坏而想要玩具么?
一个人孤零零地一直呆在这个地方,那该有多么寂寞。
————我以前生过一个女儿,可气都没喘上一口就死掉了。
————如果是你的话,就算被弄坏也不会疯掉吧。呐,你……
————要不要跟我一起来?
能够慰抚鬼的就只有鬼。茧墨阿座化是人。
而雨香是这个世上绝无仅有的,纯粹的鬼。
「啊,好啊……………一起走吧」
今后,永永远远的跟我一起走吧。
红衣女张开双臂,轻轻地将雨香抱在怀中。水蓝色连衣裙的后背,被红色和服的胳膊盖住,动作十分轻柔。雨香回头向我看了一眼,静静地举起一只手。
雨香有些迟疑,但还是露出微笑。
然后,雨香静静地张开嘴,就想要把重要的事情告诉我一样,对我说
「爸爸。雨香,最喜欢爸爸了」
「……………………雨、香!」
我把手伸了出去,却根本够不到她。她并没有向我伸出手,而是把脸埋进了红衣女子的胸口。瞬息之间,所有的一切开始从我和茧墨身边被拉远。我的直觉感受到,世界正在顺从红衣女子的意志开始变质。她仿佛觉得除了怀中的雨香之外不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拒绝了一切。两人相拥的身影,渐渐地,渐渐地离我远去。红色的世界溶解崩溃,齐刷刷地流逝淡出。
我们被拧成锥状,上下摇晃,最后被吐了出来。
在我看到我到达地方之前,我的视野坠入黑暗。
* * *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正站在一个黑暗的空间中。
这个被深深地黑暗笼罩的地方,我还记得。
这是曾经在雨香沾满羊水的手的引导下,见到静香的空间。
现在就和以前梦到的一样,雨香正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地方。
她就在我脚下。我抚摸她小小的脑袋,她抬头看着我。然后她露出灿烂的笑容。我曾真狠过她,诅咒过她,但她喜欢我,认我这个爸爸。我伸出双手,但完全举不起她沉甸甸的身体。我恐怕再也抱不了她了吧。
不知何时,她长大了。我朝身穿水蓝色连衣裙的女儿,拼命呼喊。
——这样没问题么?肯定不好吧。
——为什么你要做出牺牲?为什么?
但是,她摇了摇头。她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只见她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她已经不在我的腹中,我跟她的联系渐渐断绝。我们,已经不能共享同一个梦了。她慢慢地消失,却还是在对我笑。
没关系,我不想吃掉爸爸。所以没关系。
雨香,最喜欢爸爸了。爸爸也喜欢雨香。
这样就足够了。但愿一直都能这样。
雨香,绝对,绝对不会忘记爸爸的。
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不管遇到什么……
爸爸,永远都是雨香的爸爸。
她挥了挥手,身影渐渐变淡的她,不停地挥手。她在跟我道别。在这个美好的梦,却又不尽然就是梦境的世界中,她洪亮地对我说
爸爸,在喊你了哦。
小田桐君!小田桐君!听得到么!小田桐君!
在黑暗中,我看到了一只雪白的手。有人完全不像该有的样子,拼命地呼喊我的名字。我茫然地看着那只手。如果握住这只怀念的手,我的命运又会发生改变吧。但是,我无法做出决定。我是不是该留在这里呢?我是不是该跟着我快要消失的女儿,在黑暗中彷徨呢?我一边心想,一边转向身后。
我看到我女儿渐渐消失的脸。她对我摇头。就像在告诉我不能过去一样,不停地摇头。我攥紧拳头,直直地凝视着我心爱女儿的脸。
她说,他不会忘记我,会永永远远地记住我。我也不会忘记她。然而,我要是继续留在这里,我恐怕连自己有过一个女儿的事情都会忘掉。黑暗给不了我任何东西。如果真的想要记住她,就不能往前走。所以,我一边将她的身影牢牢地烙印在眼中,一边将那句话说了出来。
再见,雨香。
再见,爸爸。
我转过身去,把手伸向那只雪白的手。
那只手还是跟那时候一样柔软,温暖。
于是,我握住了那只本以为再也不会握住的手。
* * *
「——————————————、哈!」
「啊,有气了。真是的,还以为死掉了呢」
听到那个不开心的声音,我诧异地张大眼睛。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我的身旁。
茧墨阿座化正凝视着我。她的脸色非常难看。
回过神来,我已经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柔软温暖的手,被我的汗水弄湿。
我把她的手抓得很紧,连手上的肉都抓得凹陷下去。她明明感觉得到了痛,却什么也没说。我注视着她的脸,提心吊胆地喊出她的名字。
「………………………………小、茧?」
「对,是我。难道还能看成别的什么?」
茧墨吃惊似的说道。茧墨阿座化,曾消失在异界的人,现在就在我眼前。我对此终于萌生了真切的感觉,于是抬起脸。我观察周围,确认我们出来的位置。
我们正躺在一片荒废的地面上。考虑到进来的入口,这里多半是茧墨家的大院。但回过神来的时候,红色已经消失了,骸骨也已经没有了。
异界与现实的时间没有确定的关联。茧墨家,已经从红花的怪异中解放出来了。
我向天空仰望,头上是晴朗的蓝天。空气中散发着温暖的味道。一切都那么柔和,那么令人心旷神怡。我认识这个季节。我心中发出感慨。
————啊,春天来了。
清爽的季节,终于来了。
「不要动哦,我现在要堵住你的肚子。受不了你,让我多费不少事啊」
「………你还是、老样子啊……小茧……人都快、死了,你还这态度」
「那当然,这就是我,不是别人。正是你骂我下三滥的吧?骂的简直太对了。对我来说,给你疗伤就是麻烦事」
茧墨冷淡地说道。即便在这种时候,她的态度还是没有转变。我觉得,我从异界把她带回来的事情,就像假的一样。茧墨耸耸肩,但又忽然露出严肃的表情。茧墨再次露出了那个不像少女的表情。然后,她真诚地向我细声说道
「我要谢你,小田桐君。看来你……」
————真的把茧墨阿座化的命运打破了哦。
此时,有什么东西从眼前窜了过去。我惊讶地张大双眼。我误以为是红色的花瓣,结果是白色的花瓣正在空中飞舞。那柔和的颜色与形状,是樱花花瓣。
我不禁稍稍把身体抬起来,环望四周。然后,我发现了那个东西,诧异地张大双眼。
茧墨家幸存的樱花树,再度绽放了。
白色花瓣自空中翩翩舞落。
此时,从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沙
「…………………………………诶」
我和茧墨,同时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许多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那里。
一位提着水桶的少女正吃惊地看着我们。她的个子长高了,脸也比记忆中成熟了不少。那充满特征的丰盈双马尾,也已有披背的长度。
和她站在一起的少年,嘴巴张的滚圆。褪色的金发染回了黑色。尽管看上去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了,但体格没有变化。见他那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
站在他身后的青年刚走上前头,表情便僵住了。他长长的白发在身后扎成了一束。他这么快就把我忘了么?我不禁在心中吐槽。
他怀中抱着一只黑猫。只要有茧墨日斗的超能力和异界得到的肉,应该能够在外面的世界存活下去吧。猫好像也一脸吃惊似的,盯着我们。
然后在更后面,有一位身着白色礼服的女性。只有她没有惊讶,脸上挂着微笑。但是在他身旁穿着管家服的男性,却张大了双眼。他们的关系看上去还是那么好,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在他身后,一位拿着水果的少年正慌慌张张地到处张望。他的个子也长高了,感觉已经成长了不少。在他身旁站着一位穿着白色和服的女性,他不停地拉那位女性的袖子。
然后,我缓缓地看向她的脸。
她的怀中抱着一束花。所有人都是一副准备祭扫的样子。
此时我察觉到一件事。话说,这里是我坠入深渊,在异界消失的地方。我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年的几月几日,但说不定就是我的忌日。在这种日子回来,真不知道时机究竟是好还是糟糕。我让僵硬的脸动起来,然后对她笑起来。犹豫一番之后,我将最初的感想说了出来
「头发,变长了呢」
她跑了起来。大伙也都纷纷说着什么,冲了过来。
我和茧墨被挤在了中间。温暖的体温和声音,包围着我们。
于是,小田桐勤和茧墨阿座化,离开异界,回到了现实。
尾声
茧墨屋子里充满浓郁的甜腻味道。
大量的纸盒跟包装带散乱在地上。
站在这个被柔和的中间色调铺满的事务所里,我叹了口气。垃圾一味地增加,所以不管怎么收拾依旧没完没了。被丝带埋没的行李更是火上浇油,于是便弄成了这幅惨状。我双手在胸前交叉,朝包装的源头——皮沙发转过身去。
一个美丽的身影正躺在上面。我朝镇定自若的她大声抱怨
「适可而止啊,小茧。我向你妥协,不会再让你打扫了,可好歹别把包装纸在地上随便扔啊。我可不是全自动清扫机」
「有什么不好的。你在的时候,就让我尽情地随意使唤吧。不过,我觉得妥协是件好事。我要是我动手打扫,那可是天变地异的预兆哦。小田桐君,想象一下吧?你也不希望世界突然就完蛋吧?」
「不要摆出世界灭亡这种事来当不想打扫的理由。真会乱说」
我一边应付她的俏皮话,一边捡起丝带。我小心翼翼地将水蓝色的丝带卷起来,放在桌子上。接着,我将自己的茶杯回收,塞入抗冲击填充料包好,塞进了纸箱里。这个画着白狗的大号马克杯,是我一直让七海帮我寄存的,结奈送我的礼物。我把藏在卧室里的烟灰缸也放进纸箱里,最后把盖上纸箱,用力拉开胶布。
滋———————————砰
然后,我将纸箱封得严严实实。
「小茧,就跟之前说的一样。之后,雄介会骑车过来的」
「我知道了,随你怎么拿啊。不需要专程知会我」
我点点头,抬起脸。茧墨阿座化正躺在皮沙发上,无所事事地挥着腿。那包裹在黑色哥特萝莉装的身影,美得无懈可击。而且,她手中正拿着巧克力,咬了一口。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茧墨阿座化,今天也在吃巧克力。
这正是茧墨灵能侦探事务所平常的景色。
虽然根本就不重要,但我还是希望她能打扫打扫。我很担心她将来会怎么样。我叹了口气,将包装纸叠好,再次望着她,不禁摇了摇头,说
「小茧,没关系么?我不在以后你也能好好生活么?」
「哎呀哎呀,少了个打扫的人是很不方便呢。还是请个保姆吧」
「我可不觉得有哪个保姆会愿意来这里工作」
「你说得对,这确实令人不放心呢。只好听天由命了」
「到头来还是顺其自然么」
「只能顺其自然了吧」
茧墨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我想到以后的样子,又叹了口气。
没错,我今天,终于要离开茧墨灵能侦探事务所了。
我抚摸自己的肚子。那里面,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只留下了扭曲的伤痕。
雨香已经不在这里了,我的肚子也不会再打开了,也不需要茧墨帮我堵住肚子了。这就是表示,我现在已经没有理由陪在茧墨阿座化身边了。
以前,茧墨日斗说我依赖茧墨阿座化。他说的确实不错,我以前依赖过她,我已经不能不去依赖别人。尽管我把她带了回来,但无法认可她恶劣的兴趣,而且她也不会改变。
我无法理解她,她不会听我的意见。
她说这样就好,我希望她别这么说。
我们自始至终都在两条平行线上,绝对不会相交。
即便如此,我们依然总是在相去不远的地方站在一起。
然而,这样的情况也应结束。我必须独自迈出脚步。
现在,我已经不再需要堵住肚子,没有理由继续当她的部下。
小田桐勤要离开茧墨阿座化身边。这是我做出的决定。
我曾一直陪伴她,但一直想要离开她的身边。这就是我的选择。
哔哩哩哩、哔哩哩哩!
「…………………啊」
此时,手机响了。我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下了通话键。我刚把手机放在耳边,便立刻传来了吵吵闹闹的声音。不知那边发生了什么,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非常响亮。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出了我的名字。
『呃,小田桐先生?听得到么?』
「雄介?你那边很吵啊」
『你什么时候能到?族长现在超兴奋来的。已经不是幼女的幼女也在一起,变得一副很拽的样子。快点来吧,救救我』
「我知道了,我这就出发,再等我一会儿,现场就交给你了」
『收到!哎、哎』
电话挂断了。我听到他背后传来七海的声音,不禁感到欣慰。白雪似乎在我住的公寓里和七海一起做了菜在等我回去。经过了在异界游荡的这段时间,白雪已经跟我一样大了。以前七海拜托我参加她的毕业典礼,我却没能履约,这件事也很惋惜。但是,只要能像这个样子再次生活在一起,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如今回眸一番,回来之后的骚动,那才真是够可怕的,让我现在脸上都是一阵红一阵白的。日斗不知为什么,在胡闹的那段时间决定去旅行,带上黑猫启程了。但是,我觉得他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的。因为,茧墨日斗把我公寓的钥匙给带走了。我感觉,他会在某一天突然回到房间里。到那个时候,他也会明白快乐为何物,理解自己以前究竟做错了什么吧。或许,他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但他一定会有所改变。
春天是万物更新的季节。
我身边形形色色的食物,都在继续运转。
白雪经常会离开水无濑家,到这边来玩。但我们的前途还很艰险。
过一阵子,我得跟她一起到水无濑家登门拜访。听说,雅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历经刻苦修行的幸仁也在严阵以待。他为什么变成最终BOSS了?真是一头雾水。我究竟能否说服他们两个吗?我越想越觉得我们的前途多灾多难。即便如此,我的未来也不在这里。我点点头,四下环视了一番。
忽然,鲜艳的颜色映入我的事业。我不禁眯起眼睛。
房间的角落放着一把红色纸伞,它已经成为单纯的装饰品。
现在,茧墨就算旋转纸伞,也无法再去异界了。红衣女子拒绝了一切,茧墨可能是受其影响,丧失了干预异界的超能力。得到雨香的红衣女子似乎大门紧闭,把所有来访者全都拒之门外。从裂缝往里钻也办不到了。听说,要想再次前往那个地方,需要她在封闭异界之前在这里留下的,能够充当通往异界的路标的东西。
异界关闭的现在,想要找到残留在现实世界中的那种东西,几乎是不可能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我攥紧拳头,低声呢喃
「小茧,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烦死了,你也真够纠缠不休」
我至少还要跟雨香见上一面,知道她现在是不是真的幸福,是不是真的无怨无悔。我今后准备继续摸索前往那里的方法。
看着我攥紧拳头的样子,茧墨耸耸肩,却又用平静口吻对我说
「也罢。你拯救过无法得救的人,抱住过不能去抱的人。你的行为实在愚蠢。你遭遇了比死亡还要痛苦的命运,但你不停地犯错,最终改变了一些东西,也让一些东西发生了改变」
好也罢不好也罢,小田桐勤决不会放弃。你就是这种无可救药的人。
「反正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不会屈服的吧。你爱怎么挣扎就怎么挣扎吧」
你荒谬绝伦的行动,说不定有一天就连牢不可破的命运都能改变。
「………………嗯,没错。我会好好挣扎的」
「只求你别把人牵连进去,其他的随你便吧」
听到她的话,我点点头。茧墨再次耸耸肩。她平躺下来,无所事事地打开了巧克力的盒子。不过,她也没工夫光顾着睡了吧。茧墨正在和定下一起处理本家的善后。定下各类事情都会来找茧墨商量,茧墨也不得不应付。看到她没工夫沉浸在恶趣味中,我心里真叫一个痛快。
恐怕是从我的眼神里感到了令她不愉快的成分,茧墨眉头一纵,吃了口巧克力。
——————————————————啪
随着令人怀念的声音,甜腻的味道飘散开来。
然后,我将这个声音作为出发的信号,迈出脚步。
我来到走廊上,以反方向走过这条走过无数次的昏暗走廊。在这上面,我陷入错觉,仿佛就像在自己的梦境之中。开着空调的房间里,还是那么缺乏现实的感觉。明明几乎每天都从这里走过,在这最后,还是难以驱散那种来到未知地方的心情。我痛彻地意识到,我正在离开茧墨的屋子。
我到达玄关,穿上鞋,在门口一时停下脚步。此刻,我感到心如擂鼓。
我明明知道,想来的话随时都能过来,可我就是禁不住转向身后。灯光刺痛我的眼睛。我望着远处的身影,把眼睛眯了起来。
茧墨阿座化正无所事事地躺在皮沙发上。
她的样子,不论何时都犹如恶魔般绝美。
不知为何,我心头涌上了一种无根无据的预感。一定还会来见到她,但我不会再自愿地来到这里。尽管这样,我还是紧紧地握住了门柄。
我手心用力。我,不会再回头了。然后,我高声呼喊
「小茧,我走了,再见」
「嗯,再见,小田桐君」
我将门大大敞开,头也不回地穿过门,来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我走向外面,把茧墨留在里面。我们往不同的人生迈出脚步。
于是,小田桐勤与茧墨阿座化便干干脆脆地分别了。
* * *
背后的感应门关上了。我离开了茧墨的高级公寓。
我抬起脸,仰望万里无云的碧空,于是笑了起来。
在这里,樱花婀娜多姿地盛放着。白色的花瓣随着风儿吹拂,如雨点般拂过我的脸。
外面是春天,是樱花盛放的春天。
我站在樱花之下,回忆我迄今走来的这一路。
我回想那段对一切绝望的日子,回想我失去的人,回想我得到的人,回想我必须再见一面的人。
然后,我回想所有帮过我的人。回想今后的日子。
即将踏上崭新道路的现在,我站在与那个开端相同的季节——春天里。
将近完全盛放的樱花树,开始洒落她的花瓣。我站在美丽的花儿下面,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回忆着过去的一切,独自迈出脚步。
记忆中的春天,如今柔和地宣告结束。
——B.A.D.事件簿13 而且,茧墨明天也要吃巧克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