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儿就像要把预知的空气搅浑一般,抖动着翅膀。那犹如榨干生命一般的叫声,简直烦死了。充满湿气的空气很沉,像泥土一般保有着热量。
我被埋在令人不快的盛夏底层,做着一个漫长的梦。
那是一个充满着铁锈气味与剧列的梦。我每晚都害怕着剧痛,在颤抖中度过。塞满柔软脏器的身体,就像一个被痛楚侵蚀的肉袋。迟早要把里面的东西倾泻一空,散发出生腥的恶臭吧。我竟然没发疯,我自己都觉得不可以死。
我想找地方逃跑,可我无处可逃。我一直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
我每当看向障子门,浑身的汗毛都会倒竖起来。在恶梦中,我好几次看到那扇门打开过。现实与梦境根本没有界线。噩梦,噩梦即将变为现实。俺知道会这样,就像我所感受的疼痛一样真切。但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一直呆呆地等待着噩梦成为现实,向我袭来。
我望着天。今晚,那扇障子门还会打开吧。
然后,怪物会出现。异形的影子会跑进来。
我会做噩梦。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一直做那个梦。
在现实化之前,噩梦将会持续下去。那生生的剧痛,根本不会停下来。
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
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
然后,把它吃掉。
* * *
夏日的太阳,放射着毒辣的光辉。七月开始后,气温便持续上升。
据说,今年的夏天也会很热。充满空气的厚重热量愈演愈烈,让人感觉皮肤都要溃烂了似的。与清爽的蓝天截然相反,人在街上感觉就要中暑一样。
不过,这不过是外面的情况。开着空调的房间里,依旧感受不到当下的季节。
在维持着一定温度的室内,感觉连自己整个人都要变得模糊起来。
我在春天被茧墨收留,在那之后,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人不能够顺应任何情况,感觉有些可怕。就连这扭曲的生活,我也渐渐习惯了。五月里发生的废弃大楼的那次事件已然结束,我若无其事地消磨着岁月。然而,我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栖身之所。我现在正租着事务所下面那层楼。这段日子,我一直只是在屋子里倒头就睡。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的频率已经减小。但是,因为肚子定期就会打开,我还是一如既往的贫血。在肚子里多了个鬼之后,我还没有回到有人样的生活中。
茧墨灵能事务所,目前没有任何访客。
我似乎是她的助手,却基本无事可做。茧墨今天也躺在皮制沙发上。她抚摸着白得不像人类的脸,慵懒地细语
「…………小田桐君,好无聊啊」
「确实很无聊呢……可是,一直重复这句话也无济于事吧」
听到我的回答,茧墨叹了口气。她身上穿着无袖的黑色礼服。裙裾就像被咬过一样分着岔,脚踝上缠着红色的丝带。
她以这身十分不祥的样子,把手伸向桌子。白皙的手指拈起一块巧克力。
「要是你肚子稳定一些,就能让去考个驾照了。要是遇到运气不好的时候,肚子裂开了,可能也用不着死了。只要你怀着这份危机感,应能马上拿到驾照吧」
「……感觉这个指示完全没有考虑我的人权啊」
「哎呀,真没想到。你看我像是会考虑那种东西的人么?不过脑子的话就别说了,浪费时间」
她轻轻地歪起嘴。我叹了口气,垂下脸。
我开始能够应付她的俏皮话了。但是,我对她辛辣的言辞还是会感到恼火。我抚摸装着怪物的肚子。我皱紧眉头,可茧墨根本不去理会,接着说道
「不过,暂时也没有那个闲工夫了……又委托了哦」
「…………………………………………………啊?」
隔了几十秒钟的空白后,我发出木讷的声音。
我想起了门上挂着的可疑招牌,『茧墨灵能事务所』。我根本不能理解,竟然有人会委托她?打死我也不信。
只要是个正常人,就根本不会来委托这个少女吧。
「我说啊,小田桐君。这对你来说是第一个,对我来说可是久违的委托哦。虽然说不上令人开心…………但你就不能给出好一点的反应么?」
「我已经够吃惊了,茧墨……哦不,小茧。你说的委托,究竟是什么?」
嘴唇再次弯起嘴唇,露出令人讨厌的笑容,把巧克力咬碎。
「委托就是委托啊。希望解决某种怪异……异想天开而又单纯的商业行为哦」
茧墨吐出甜腻的气息,细语着。她又拿起另一块的巧克力,咬碎它的表面。里面的红色的果酱像血一样流了出来。我咬住嘴唇,忍住作呕的感觉。
然后,我将刚才听到的不祥词汇,重复了一次。
「…………那是,某种怪异么」
「是啊,通常来讲,事情太麻烦了,本来要拒绝的。可我现在处于极度无聊的状态啊。不管那是怎样的东西,似乎都很有意思。于是这次我就接受了」
我心中充满了讨厌的预感。茧墨的娱乐,血腥而凄惨。从废弃大楼那件事中,我痛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而怪异这个词,也让我心生恐惧。我完全不想牵扯进去。
肚子的钝痛变强了。可是,反正我是不可能有否决权的。
「请姑且告诉我一下,我需要跟着去么?」
「不想去的话可以不去。不过在此期间,我管不了你肚子的情况就是了」
茧墨爽快地作答。我握紧拳头,将心头涌上来的烦躁强行压了下去。我的肚子一下子蠕动起来,但立刻又恢复平静。
茧墨毫不在意我的不满,撑着脸,露出令人讨厌的笑容。
「委托人跟跟分家事业上有往来的相识,似乎陷入了诡异的情况当中。委托人有五个儿子。其中一个似乎变得鲜血淋漓,疼得哭天抢地」
她的脸,美得无与伦比。那唱歌一般的声音与吐露出的危险内容,毫不相称。
正因如此,我才会感到强烈的厌恶。她面带微笑,娓娓讲述后面的情况
「他在梦中,似乎被怪物吃掉了哦」
在我空洞的视线前方,茧墨咬碎巧克力。
钝痛从肚子渗透出来,我用力殴打肚子。
* * *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蝉鸣就像下雨一样。充满暴力的不协和音让我觉得自己像被揍了一样。我坐在铺着榻榻米的地面上,握紧拳头。汗水从下巴上垂下,掉在榻榻米上碎开。
茧墨摆着若无其事的表情,坐在我身旁。黑色长筒袜包着的腿,在眼中显得出奇的瘆人。明明是在室内,她却在肩上撑着红色的纸伞。
咕噜咕噜,透着金色的红色影子转呀转呀。
夏日的阳光正从她背后的障子门投射进来。
关了灯的房间内撒着隆重的黑影。中间吊着的蚊帐里,放着一块夏季用的被褥,让在上面的影子正在蠕动。一名少年在里面发疯似的摇着头。我闭上眼,试图将意识只集中在蝉鸣上。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就算我不愿意,我的鼓膜还是采集到了那个声音。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唔、咕、啊、啊啊啊啊啊、痛啊、痛啊、痛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野兽般的惨叫跟蝉鸣混在一起,一直在响。
蚊帐之中,那人毫不停息地发出惨叫。我感到喘不上气,深深地吸了口气,铁锈的味道充满肺部。在夏日气温的作用下变温的血腥味,紧紧地附着在喉咙上。好想吐,我剧烈地不住咳嗽。感觉只是坐在这里,肚子就要裂开。
我哀求一般想茧墨看过去。她白净的侧脸上,没有动摇之色。
茧墨那冰冷的目光,对着痛苦不已的少年。
她用非常淡然,非常冰冷眼神,鉴赏着他。
坐在一头的男人,向一直不出声的茧墨搭腔。他是个年过五十的男人,身上披着清凉面外衣,发线后退的额头上冒着圆滚滚的汗珠。瘦骨嶙峋的身体,有些像枯树。可能是因为肝脏不好,他满是褶皱的皮肤,颜色灰暗。
「情况怎样?茧墨大人的话,一定能看出什么端倪吧」
「光是这样,什么也看不明白。我只有一句话好说的」
——————啪
她收起纸伞,鲜艳的红色消失了。她像猫咪一样眯起眼睛。
少年在蚊帐里不停叫喊。她望着这一幕,淡然地说了句话
「————亏他这样还没死呢」
———真是的。为什么还活着。
我在心里同意这个说法,再次将视线投向少年。被子的各个地方被染红,恐怕被子的里头已经全都是血了。纤细的手臂上,正插着输血的针头。
在他身旁有两个女人,应该是女佣。两人脸上挂着浓重地疲劳之色。她们看着痛苦的少年,眼睛里没有爱上。人无法长时间地去切身体会别人的痛苦。
这个状态,究竟持续了多久呢。
我又将视线投向少年。从被子里露出的上半身没有外伤,但他的下半身疼痛无比,不停地流着血。皮肤碎裂,肉从扭曲的伤口里露出来。
那个样子,就像是下半身被咬碎了一样。
* * *
在埼玉县的山中有一个山谷,委托人住的大屋就坐落山谷的胁迫上。
那里有个四十余户人家的集落,集落依利用山中采集的石头筑造的坚固石墙支撑着。因为地形不便,许多人搬了出去。伫立在山谷中的大屋,看上去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其错误程度早已逾越异想天开的程度。据说,周围的山林都是委托人的土地。据说,他的祖辈低价收购了这片山林,抓住日俄战争后的好景气,销售了出去。不过,他们家虽然有着不错的只觉,但缺乏商业才干,疏于林业经营。最终,好景气结束,留给了子孙万贯家财以及现在毫无价值的山林。
据说委托人守着祖辈留下的房子和财富,享受着慵懒的日子。
但是,在诡异的怪异开始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怪异的开端,是在六月。
据说,在梅雨季节的某一天,委托人的三儿子下半身突然变得鲜血淋漓。他的情况给医生看过,但伤口的形状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根本无法愈合。在那之后,三子就一直被剧痛缠身,痛不欲生。
我感觉到一阵寒气。我们离开了伤者的房间,正在前往客厅的路上。但是,三子的惨叫依旧残留在我的耳朵里。那个声音竟然从六月开始就一直没有断过,真是难以置信。
我叹了口气,环视房间。障子门上映着茧墨的影子。
戴着蕾丝头饰的头部,看上去就像形态诡异的鬼影。
客厅和之前的屋子建在同一侧,构造也十分相似。不过,壁龛上插着花,放着装饰物。洒满夏日阳光的屋子里,井然有序。
伤者的屋子里,连这些东西都被撤掉了。我抚摸着作痛的肚子。
「你的三儿子一直这个状态么。出血量太多了。能够活着真叫人不可思议」
「我非常可怜我的孩子,已经完全没有办法了。您能不能帮忙想想办法?三子正光本来在镇上念高中的,但因为长期一直请假,已经休学了。这样下去,会影响他的将来的。他年纪轻轻地就要受这种苦,实在太可怜了」
委托人擦掉眼泪。他的名字叫做本间茂。本间向茧墨投去哀求般的眼神。不过,茧墨拒绝了他,淡然地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次
「从六月开始的吗。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他应该早就死了」
「可是,茧墨大人,小儿还活着。您刚才也看到小儿活着」
「———————你不明白么?我是说,他不应该还活着」
茧墨向本间投去锐利的眼神。本间倒抽一口凉气,目光游移。我不能理解茧墨说的话。他说,三子不应该活着。
可是,他确确实实还活着。即便如此,茧墨还是淡然地继续逼问
「现在正在受苦的少年,是你的三儿子。这一点应噶千真万确。因为撒谎也没有意义呢。不过,那个怪异,真的只发生在一个人身上么?」
「唔、唔唔唔」
本间困扰地挠着脑袋。稀薄的毛发被弄乱,留下湿疹疤痕的头皮露了出来。
他犹豫到最后,激烈地摇了摇头。他垂下脸,含糊其辞
「事情实在难以启齿呢。能否请您在晚上之前,尽量在晚上之前设法解决那个问题呢?我相信茧墨大人一定能办得到的」
他迅速地跪在了地上。他似乎相信,只要摆出谦恭的态度,就有办法让茧墨出手。茧墨俯视着他,她的眼睛里浮现出惊人的冰冷光辉。
「先给你一个忠告。除非你是疯子,否则不要相信我。我不会救任何人」
只能说,在委托我解决怪异的时间点上,你就已经犯下了致命性的错误。
茧墨露出了扭曲的笑容。但是,本间没有抬起脸,不能确定他有什么听进去。茧墨耸耸肩,站了起来。她将手放在了障子门上,然后打开。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蝉鸣声充满每个角落。夏日的阳光洒满房间。蓝天非常刺眼。
耀眼的白云漂浮在天空之中。茧墨站在虹光之前,转过身来。
「不想说的话就不用说。嘴巴又不止长在他一个人脸上呢」
茧墨撑开纸伞,靠在肩膀上。红色的影子在茧墨的脸上附上颜色。
从昏暗的房间里看着她的身影,是那么的耀眼,让眼睛觉得刺痛。
「去找孩子们问问情况吧」
————走吧,小田桐君。
她极为自然地叫上了我。
然后,她走向光芒之中。
* * *
我们沿着连廊走,渐渐靠近惨叫声
茧墨,再一次朝着伤者的房间走去。
每当我听到那个声音,我肚子的钝痛就会变强。我感觉背脊发寒。竟然害怕别人的疼痛而让自己的肚子裂开,简直太愚蠢了。但事与愿违,我的脚一直动着,顺从地跟在茧墨身后。
我同样害怕跟她分开,被扔在大宅里不管。我感觉,我就想一个被带到陌生地方的小孩子。若是留下我一个人,我便会惊恐不安。
我曾经身处狭小而安全的正常生活中。
然而,我究竟被带到什么地方来了呢。
——————————————嘶啪
茧墨猛地打开障子门。女佣抬起疲惫的脸。她正拿着沾了血的绷带。看来正在进行充其量不过是心理安慰的治疗。我问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捂住嘴。茧墨对血腥毫无反应,穿过屋子。她看也不看蚊帐里面,直接朝墙壁走去。在那里,坐着一名少年。看到少年靠着墙壁的身影,我不禁呼吸为之一窒。他的表情被漆黑的绝望所掩埋。他的五官,与正在受苦的三子非常相像。
「我从刚才起,就很在意你的视线。你的表情真是有够悲怆啊……你跟他似乎是双胞胎兄弟,你是担心他才留在这里的么?」
「嗯,我不放心哥哥……你是?」
「我是你父亲叫来的。我有些事想问一下。如果只是单纯的担心,你的表情悲痛过头了呢」
少年缓缓地歪起脑袋。他眼睛周围有浓浓的黑眼圈。他的面庞比三子更加细腻。虽然非常相像,但肌肉分部并不一样。他那空洞的眼睛,看着我们。
「你们,究竟在被什么东西撕咬?」
茧墨问出一个扭曲的问题。少年的身上没有伤。为什么,她说的是『你们』。
少年张大双眼,视线投向躺在蚊帐中的双胞胎哥哥。
从被子下面,看到了沾满血的手指。半凝固的血液塞满了指甲缝。接着,少年又将视线移向自己的腿。万分艰难地低声说道。
「我、我…………………………」
不过,他说到这里,声音中断了。他的嘴唇颤抖起来,上下牙齿激烈碰撞,发出嘎嚓嘎嚓的声音。躺在被窝里的三子,惨叫声更加强烈。而且,他的颤抖也随之愈演愈烈。
下一刻,少年低下头,猛地吐了起来。黄色的呕吐物掉在榻榻米上。
他充满痛苦地不停咳嗽,就算东西全都吐掉了,还是在剧烈地反胃。
就像是,正在被难忍的疼痛不断煎熬一般。
* * *
「哼,五个人当中有三个出于说不了话的状态呢。算了,有的事情不问也能知道。看来这个家所处的状况相当严重呢,小田桐君」
「确实,这一点我也明白……他们的样子都寻常」
我对茧墨说的这番话点点头,擦掉自己额头上冒出的汗水。在这个时候,她仍未没有停下脚步,而我跟在她的背后。我们现在走在大屋里,去寻找还没有见过面的委托人的两个儿子。宅邸内人烟稀少,有很多空房间。大屋里的佣人和女佣似乎只有三个。据说,在三子的房间里没有遇见的那个女士,正忙着厨房里的工作。我喉咙非常干咳,但这恐怕不只是因为夏天的天气热造成的。四子吐了之后,我们向女佣打听其他委托人的其他儿子所在的地方。女佣非常娴熟地收拾掉呕吐物,淡然地回答我们。
——————我不知道长子和次子在哪里。
———————————幺子在连廊下面。
那对凶光毕露的眼睛在我脑海中闪过。我回想起刚才看到的身影,叹了口气。
我听茧墨说,刚才走过的连廊散发着泥土的味道。我在腥臭潮湿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个四肢都被泥土弄脏,十四岁左右少年,正蜷缩着小小的身体。他的脸上满是污垢,瞪得跟铜铃一样的眼睛里像野兽一样布满血丝。他一动不动,屏气慑息,注视着前方。
就好像正在害怕什么东西靠近一般。
这个样子不可能进行对话。我甚至怀疑能不能用语言和他沟通。
我将那精神失常的身影从脑中驱散掉,按住肚子上的伤。怪物发出开心的声音。我将视线从弄脏的西装上移开,转向前面。忽然,漆黑的背影应了下来。
我隔着她的背,也向前面的走廊看过去。
有人正精疲力竭地躺在洒满影子的角落。
那灰色的身影,就像是被拍到沙滩上的鱼。那是一名穿着运动服的青年,那应该是高中的运动服,他抬头向我们看来。眼镜下面的眼睛,诧异地眯了起来。他举起瘦弱的手。
他摇摇晃晃的举起了那瘦弱的手。
「———————嗨。你们是什么人?」
「嗨,你好。你在五个儿子里排老几?」
「我是老二。啊,什么啊。你就老爸所说的『茧墨大人』吗,这衣服……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是COS萝莉?」
他一边问,一边起身,艰难地在地面上盘腿坐起。茧墨轻轻地耸耸肩。
「只是个人兴趣。你为什么要睡在走廊上?」
「只是突发奇想而已。哈哈,我已经受不了了,哈哈哈哈哈哈」
次子突然发出了干巴巴的笑声。他眼睛充血,周围是浓重的黑眼圈。
但是,他的精神还正常,至少能说些话。次子粗暴地挠了挠枯瘦的脸,说道
「老爸已经告诉你们了么?反正已经去过那间房了吧?」
「嗯,当然听说了。据说,三子从六月开始就一直在被咬呢」
「………………………………………………哎,那个臭老头」
次子重重地咋了下舌,把歪掉的眼镜扶起来。
「于是,你认为这是真的么?」
「怎么会呢。我可不管什么美丽的亲情,只有一个人受伤,怎么可能让所有人心智失常。那我问咯?你们在被什么东西撕咬?」
究竟在被什么撕咬。茧墨重复着对其他人问过的问题。
次子向茧墨投去估量般的眼神,嘴角露出笑容,问道
「听说你能窥视别人的梦,这是真的么?」
「梦与异界非常相近,算是我的领域,可以随意摆弄。只是窥视而已,易如反掌」
对于常人来说,这应该是不可能办到的。但是,茧墨毫不犹豫给出肯定。次子耸了耸他瘦弱的肩膀。他薄薄的肚皮痉挛一般颤抖起来,然后发出疯狂的笑声
「那你就直接去看啊……嘻嘻、你也来尝尝那个滋味吧,嘻嘻、嘻嘻嘻嘻」
次子之前的正常,眼看着飞快消失。我感到一种近乎失望的冲击。一切都好古怪。一切都彻底扭曲,彻底错乱了。这个大屋里,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忽然,他的笑声停了下来。他那惊人的湖南眼睛,看着我们。
「—————————反正,今晚肯定又会发生的」
三子的半边身体,就像被吃掉一样,已经在流血了。
究竟,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原来如此,时机正好。但愿这场戏能过及格线呢」
茧墨薄笑。次子应该是没有料到她的反应吧,正摆出一张哑然的表情。他张开嘴,又准备诉说什么。不过,就像打断他一般,远处响起惨叫声。
那个声音与痛苦的声音不一样,非常尖锐。而且,还有人在胡闹的声音混在里面。
「…………到底,怎么了?」
茧墨对我的自言自语不屑一顾,转过身去,朝着惨叫的方向走去。我也紧随其后。走了一会儿,我转过头去,只见次子又躺了下去。
他抱着自己的肩膀,像小孩子一样缩成一团。
他的脸上,刚才的笑容已荡然无存。
血红的眼睛,只是呆滞地盯着半空。
* * *
胡闹的声音越来越激烈,痛苦的惨叫声与之重合在一起。
茧墨可能不太感兴趣,不是很急的样子。我把她留下,跑了起来。我究竟在做什么?我自己都这么想。看到有人手上,自己闯进麻烦之中,这是想干什么。
这一切,我偶已经受够了。这不正常的状况也好,惨叫也好,血腥味也好,充满这个房子的疯狂也好,都与我何干。我在心中放声怒吼,然而腿却在继续奔跑。
我用手扶住障子门,向一旁拉开。里面呈现出出乎意料的情景。
两个人在蚊帐中扭打起来。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正挥起手臂。一名女佣正摆着凶恶的表情,拦着年轻男子。本间倒在他们脚边,正浑身发软。
男人手中有一把刀,真闪烁着凶光。他想用柴刀去劈躺在床上的三子。
我瞪大了眼睛。有人,正要杀人。
我撩起蚊帐,闯了进去,瞬间架住了男子的胳臂。女佣的表情顿时放松下来。男人那瘦弱的面庞向我转来。在轮廓分明的面庞之上,那双眼睛红得不正常。
他和其他的孩子一样,眼睛周围有浓浓的黑眼圈。
「放手、放手、放手放手放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太一大人,请住手,太一大人!」
女佣哀求似的大声叫喊。听到那名字,我发觉,这个男人应该就是我们还没见过的长子。被叫做太一的男人,执着地想挥下柴刀。看到刀上绽放的凶光,我感到恐惧。但是,我按捺朱恐惧,向手臂中施加力量。
在我眼前,有人要被杀死。这种事我岂能袖手旁观。
「本间先生!」
我喊住瘫软的本间。只要再来一个人,就能够控制住太一了。可是,本间当场跳了起来,继续往后退,没有来帮忙,只是高声呼喊
「喂、太、太一、住手、快住手」
「吵死了!我只能这么做啊!这样就解脱了啊!这样就结束了,这家伙一死,就能结束了啊!」
他手臂激烈地胡乱摆动。我被拖向前面,脚被被子挂住。我放任摔倒的势头,直接压在太一的身上,把他摁倒。柴刀挂到了蚊帐,蚊帐被夸张地撕开。
柴刀棍向外面。太一疯狂地胡闹,我一边按住他,一边大叫
「住手!这是在做什么!」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啊!你才要被怪物吃掉你才要被怪物吃掉你才要被吃掉被吃掉被吃掉被吃掉,全都被被吃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太一疯狂地轰响起来。我的肚子剧烈地痛起来。面对露骨的恶意,对我来说非常危险。只要我受到负面感情,怪物就会逐渐生长。因为腹痛,我手臂的失去力量。
「少来碍事,你这混账!」
下一刻,我朝着侧边被踢飞出去。浓重血腥味笼罩这我。从我身体下面,响起哀嚎的声音。我的肚子下面,有什么巨大的湿润的东西。那个东西正在激烈地乱动。
我愣住了,视线向下移。
浑身是血的三子正躺在下面。
在骚动中,被子滑脱,血肉模糊的腰部露了出来。然后,我的肚子触碰到了那个部位。伤口和伤口隔着西装的布料相互接触。忽然,我的肚子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
我的肚子急速裂开,扣子被弹飞,血流出来,血淋漓的肉露了出来。连叫疼的功夫都不给我,怪物就探出脸来。小小的手蠢动着,灰色的巨大脑袋挣扎着冒出来。
怪物张开没有牙齿的最。
—————————哒
小小的舌头,舀起三子的血。
——————————汩汩
怪物不停地把血喝进去。
与此同时,我的视线发黑,模糊,然后消失了。
* * *
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
异样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有什么东西,在夜色中过来了。
视野出奇的粗涩,昏暗。从障子门洒下的月光中,罩着一层灰色的幕。
这是,住在这里的我所熟知的光景。
我笑了起来,身体开始发抖。夏日的夜晚很热,让人不舒服。每次每次擦掉黏糊糊的汗水,身体都忍不住痉挛起来。塞满柔软脏器的肚子,不久将会被凄惨地撕破,里面的东西将倾泻一空,散发出生腥的恶臭吧。这件事我很清楚。
肚子里面的东西哗啦哗啦地掉出来,不住地瑟瑟发抖,然后被滋噜滋噜地啜食掉。
就在今晚。今晚,一定就在今晚,那扇障子门将会打开。
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
看吧看吧,听见声音了。我必须逃走。但是,逃也是白费力气。而且,我身体无法动弹。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吵死了吵死了。那东西从走廊上跑了过来。这件事我明白。然而,我却只能呆呆地等待噩梦来袭。
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
影子映在障子上。那东西一边大幅摇摆双肩,一边走来。
那东西没有脚,只用双手,以诡异的动作前后移动。身为来客的我茫然地看到那个东西。充满我脑袋的恐惧之中,混进另一种恐惧。对未知的存在所产生的恐惧,爆发了。那东西,是什么。出现在我眼前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住在这个家的我知道那东西。但是,身为来客的我并不知道那东西。影子在绝望的我面前,穿了过去,然后——————————
——————————啪
障子,打开了
怪物,出现了。
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之中扑了进来。张开的血盆大口撞到我的脚发出沙沙的声音脚尖。将肉咵嚓咵嚓撕碎咬掉的黄色牙齿之间血管破碎指甲裂开下面的肉被撕烂连着骨头被吃掉于是我知道这是场梦这绝对是场梦如果不是在梦里人的身体根本不可能如此轻易地便被撕碎消失你看吧这就是一场梦可明明在做梦却疼痛难忍内脏随着咵嚓咵嚓咵嚓咵嚓咵的声音飞溅出来发出生腥的恶臭听着被啜食掉的声音我这才终于
——————啊、被吃了。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当察觉到充满绝望的事实同时,我醒了过来。
昏暗的天花板映入眼中。但是,明亮的光芒从障子门洒进来。胸腔内充满灯心草的味道。我从被窝上弹了起来,检查我的脚是不是被吃掉了。然后,我松了口气。
下半身没有被吃掉。我的脚平安无事。
我躺在被窝上,肚子上的伤口也堵住了。沾满血的衬衫也换成了我带来的衣服。我头非常痛,脑袋已经混乱得无以复加。
我拼命地回想起我昏迷前的事情。
怪物从我的肚子里出来,舔掉了三子的血。然后,我晕了过去。
我究竟怎么了。刚才隔着障子看到的那幅情景,究竟怎么回事。
之前的疼痛仍在时隐时现,我强行让自己不去意识它。我不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我根本不敢去思考。我默默地盯着自己颤抖的手。只要一松懈,活生生被吃掉的感觉便再次重现。我猛烈地甩了甩头。
这时,黑色的身影进入的视线。我连忙把脸转向枕边。
一名身着礼服的少女,正坐在那里。
少女可能在睡觉,正眼睛闭着。她那纤长的睫毛反折射光。看到她人偶一般的美丽身影,我不禁屏息。遍及全身的疼痛,远去了。我茫然地望着茧墨的身影。
忽然,她睁开眼睛。那对猫咪一般的大眼睛,看着我。
「—————————————————嗨,醒了么?」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蝉鸣作响。一直听下去要让人发疯的鸣叫,像下雨一样拍打我全身。我感受着榻榻米上吸饱的,非常凝重的夏日酷暑,如今才总算明白。
啊,是这样啊。看来,我。
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啊。
* * *
「你腹中的鬼会吃掉人的记忆。你所体验到的,恐怕就是三子过去做过的噩梦。在梦中,你被怪物袭击,半截身体被吃掉。这与本间的证言是一致的呢」
茧墨对刚才我身上所发生的事情进行说明。她从挎包里取出巧克力,扔进嘴里。她舔舐热化了的巧克力,脸上露出微笑,继续说道
「通过血作触媒,记忆会变得更加鲜明。这不是很方便么。人的记忆,是常人绝对无法窥视到的东西。你就尽管高兴吧」
茧墨笑了起来,可我的心情没有好转。要是照她说的做,那我就不是正常人了。我可不想那样。茧墨可能是注意到了我不满的目光,她歪起脑袋,说道
「怎么?有意见的话不要藏在心里,还是说出来更健康哦」
「……没什么。给你说了也没用」
「明明没什么,却有话想说。你这人也真够难搞啊」
茧墨微微摇了摇头。蕾丝头饰发出沉重的声音,摇摆起来。她突然垂下目光,好像在思考什么,用白皙的手指缓缓抚摸自己的嘴唇。
「话又说回来,是梦的记忆么。只有手的怪物……原来如此」
几秒钟后,她嘴唇突然弯了起来,露出令人讨厌的笑容。
看到她扭曲的表情,我感到一阵寒气。茧墨如唱歌一般接着说道。
「存在着难以启齿的情况。本间拜托我在晚上之前解决问题,可我没什么好在乎的。反正我也没什么可做的……接下来怀着期待,慢慢地等待夜幕降临吧」
她像唱歌一样的讲着,把脚放了下去。她似乎已经不准备动了。究竟是什么激发了她的兴趣呢?我无法理解。没有脚的怪物,身体被吃掉的梦。这些事情,确实很凄惨。但是,里面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激发她的兴趣。让她期待的,究竟是什么呢。她又从挎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
———————————————呶啦
化了一半的巧克力,在唇齿间变软崩溃。
她一边吃着甜腻的点心,一边露出微笑。
「到了晚上,一定能见到有意思的东西」
湿润的嘴唇的颜色,跟血很像。
我忍住呕吐感,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 * *
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已经暗了下来。
我想起没有脚的怪物,一下子跳了起来。可是,我回过神,又停了下来。
灰色的月光射进障子门。我环视昏暗的屋子,轻轻地拍了下脸。我叹了口气,脑袋又倒在了枕头上。我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只是入夜了而已。
这个地方,不是别人的噩梦里。
在那之后,茧墨没有理会本间的再三要求,慵懒地打发时间,直到晚上。
在我洗了个澡,吃了饭之后,她去了三子的房间。她说,她想要确认某件事情。那个时候,她没有要求我随行。我为了在她喊我的时候能够马上出发,只脱了一件上衣,穿上了和白天一样的衣服。但目前应该没有我的事。
不管发生什么,我完全没必要知道。我抚摸作痛的肚子,试着再睡一觉。
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
异样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有什么东西,在夜色中过来了。
我感受着肚子发出的共振,我睁大了眼睛,油汗顺着脸颊不停地流下来。不应该这样的,应该是搞错了。现在不应该听到那个声音。但是,声音没有中断。
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
异样的声音以异样的速度靠近。某种东西粗暴地走过走廊。
我连忙起身,再次环视四周。四方的月光洒在榻榻米上。
在哪个地方,罩着一层灰色的幕。
于是,我发觉了。视野变得粗涩。
柱子和天花板的轮廓正在融解,与黑暗混为一体。黑暗的浓重部分,就像聚集着蚂蚁一样,正蠕动着。在恐惧与厌恶之中,我的脑浆快要沸腾。我环顾这异样的黑暗。
屋子中,除我之外再无别人。我没有人能够求助。
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
声音向我靠近。地板发出声响。那个怪物,朝我过来了。
我心脏狂跳,向颤抖的腿中注入力量,站了起来。
现在跟噩梦中不一样,身体能够自由活动。但是,我若要出去,只能打开障子门。如果我这么做,很可能会撞见怪物。因为犹豫不决,我的行动慢了半拍。
几秒钟后后,怪物的影子映在了障子门上。
两只手臂之间,胴体晃啊晃,晃啊晃,不定地摇摆着。
怪物那圆圆的脑袋上下摆动,一门心思地朝前面过去。
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
声音走远了。怪物以诡异的动作消失了。我呼出一口气。
我全身自然而然地丧失力量。就在我心想得救了,下意识松了口气的那一刻。
——哆卡哆卡
怪物、回来了。
怪物又转向客房,抬起一只手。他的躯体咚地一声,掉了下去。
怪物用空出来的双臂,放在障子门上。细长的指头碰到木门框。
记忆中的疼痛,在我全身上下放射开。这样下去,我会被吃掉的吧。
焦虑超越了恐惧,席卷全身。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动了起来。我立刻打开障子门,跑了出去。我没有看到怪物的身影,但我没有余力回头。我的脑子非常混乱。
为什么?怪物会追上来么?我就算想痛斥这没天理的情况,也找不到任何人听我说。不可抗拒的沉默,让我快要疯掉。只闻身后发出一声沉重的响声。那是怪物在调整姿势。
我准备下到庭院里。怪物靠两只手,在泥土上应该很难行走吧。但此时,我停下了脚步。庭院里漆黑一片。那片黑暗就像成百上千,乃至上万上亿的蚂蚁聚集在一起,蠕动着。这番情景实在太不正常了。我茫然地望着黑暗,但我又立刻回过神来。我没有闲工夫发呆。我必须继续逃走。
要是不想被活生生地吃掉,就只能奔跑。
我身后再次响起声音,怪物以异样的速度追了过来。
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
恐惧让我心脏冻结。眼泪要流出来了。全身上下喷出黏糊糊的汗水。
我快要回想起之前看到的情景了,于是摇了摇头。
我不停地逃,不停地逃,最后来到了屋顶上。我硬是将后面的事情从头脑驱散出去。我死也不要想起她的。我用手背粗暴地擦掉眼泪。
此时,我的脚被绊住了。我没能维持住平衡,摔倒了地上。
————————————————————————————嗙
腹中的鬼哭了起来。我在地板上滑了一段,以丢人的样子停了下来。
火药一般的味道和疼痛,在我脸上炸开。我每呼出一口气,骨头就会蛰痛。
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正在用手掌拍打地面。我想用胳膊撑起身体,挣扎着,脚想要向前推。因为这个原因,我既无法站起来,也无法逃走。我就像一只虫子,在地上蠕动。
此时,有什么东西碰到了脚底。
———————————噼啦
温热而湿润的触感在我皮肤上滑过。我全身一下子冒起鸡皮疙瘩。
我把脚向回收,抱在胸前,就像打滚一样,转向身后。
怪物就在那里。
怪物吐出的红色舌头,滴着唾液。
用两只手,支撑着被咬碎的身体。
怪物的脸被凌乱的头发遮住,无法看清。肚子以下被咬得稀碎的胴体,晃动着。
干瘪收缩的内脏从断面露出来。她的皮肤就像幽魂一样,发青发白,毫无血色。
从头发的缝隙间,能看到充血的眼睛。四处乱摆的眼球,映出了我的样子。
——————————————————————怪物,是三子。
他失去了本应满是鲜血的下半身,用双手代替着双脚支撑身体行走。他摆动着被撕碎的胴体的样子,完全就是一只怪物。
但是,他应该是个被怪物吃掉的人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对我的自言自语没有反应。取而代之,从嘴里滴下唾液。
———————————————————————噼啦
他舌头舔舐开裂的嘴唇。黄色的牙齿相互撞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被唾液打湿的口腔内,血红血红。怪物张开嘴,手臂动起来。他厚实的手掌拍打地板,向我逼近。
「————————————去、去」
此时,我听到就像在驱赶犬只的声音。
听到不合时宜的声音,我转向身后。只见一个认识的男人,身上穿着带血的衬衫,站在那里。他的身体,上半身和下半身很不一样。他的腰上绑着一块很宽的红褐色的布。我抬头抬头看向那特别扭曲的人类身体,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男人没有理会我,大步走去,站在了三子面前。
「————————————————去、去」
他执着地驱赶三子。三子则向我投来不满的眼神。可能是没有完全死心,他小幅度地动起双手,准备前进。但是,男人仍在驱赶他,他这才不情不愿地调转方向。下一刻,他一溜烟地逃到了走廊上。
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
三男随着夸张的声音,消失在拐角的另一头。看到这个情况,男人也动了起来。
他极为自然地吓到了漆黑一片的庭院中。他的身影,被蠢蠢欲动的黑暗所吞噬。
「………………………………………………………………咦?」
男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被月光照亮的地板,先前延伸。
我应该的救了吧。我战战兢兢地环顾四周,就在这个时候。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远处传来惨叫声。我吓了一跳,从连廊上掉了下去。我顺势趴了下去,捣住耳朵。我不想再动了。我什么都不想听。怪物走了。我想一直捂着耳朵,等到天亮。我发自肺腑地想要回去。我恨不得立刻就回到我那明知已经回不去的正常生活。我胸口在躁动,腹中的怪物嚎啕大哭。本应已经忘却的悲伤,重现了。我紧紧咬住嘴唇,咬得血流出来。可就在此时。
身着黑色礼服的,令人胆寒的优美身影,浮现在脑子里。
她执起了我的手。我回想起她那美丽的微笑。
「……………小茧?小茧呢?」
记得,她应该在三子的房间。
茧墨和那怪物遭遇了么。她是不是还活着呢。
我感到担心的同时,好似嘲笑的心情涌上心头。不管怎样,都是她自作自受。接受这个委托的,是她。要享受这个夜晚的,也是她。
茧墨现在怎么样了?她死了吗,还是活着?
如果他死了————————我也会死吧。
我把手撑在地上,站了起来。我硬是让颤抖不已的双腿动起来。温热的,散发着铁锈味的血液流到脚上。我肚子上的伤,只有她能堵住。可以说,她就是我的生命。
「…………………………小、茧」
我连我自己都觉得可耻地喊了起来,迈步前进,朝着响彻黑暗的惨叫跟过去。我扶着墙壁,走在黑暗的走廊上。惨叫的源头看样子在大屋最里面的房间。那里的槅扇敞开着。皓白的月光从格子窗洒进里面。
然后,一把红色的纸伞,正立在房间前面。
雪白的侧脸浮现在黑夜之中。红红的嘴唇上,挂着一抹浅笑。她纤细的身影,美得完美无瑕。即便在充斥着惨叫声的黑暗中,唯独她的周围非常安静。
她注意到了我,然后默默地抬起白皙的手。
纤细的手指指向房间内。我被她引导着,向里面窥视。
在里面,男人正在被怪物吃掉。
他一边发出惨叫,一边被吃掉。
被吃的男人是太一。他一边惨叫,一边胡乱挥舞着双臂。
里面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被咬碎的肠子飞向半空。三男正忘我地吃着,他的嘴撕碎内脏和肉,碎片乱抛乱撒。红色飞了起来,落入张开的嘴中。
太一的身体已经残缺不全。腹中的东西也被完全吃光。
然而,他还活着。他活生生地,继续被三男撕咬吞噬。
突然,三子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他的肉激烈地鼓动起来,缺失的酮体长了出来。
他每次吃下太一的肉,他的身体就会重新长出。怪物通过吃人,渐渐变回人类。
此情此景,简直就是地狱。
看着这惨状,我总算明白。
—————————啊,这是梦啊。
这是一场,人被怪物吃掉的噩梦啊。
我呆呆地朝身后转过去。茧墨正站在那里。她总算明白,她期待的是什么了。人吃人的情景,比怪物吃人的情景更精彩吧。她正在冷笑。她的身影虽然不祥,却又是唯一明确的东西。我哀求一般,向她问道
「————————————————这是梦吧,小茧?」
「嗯,不错。这是梦哦,小田桐君。不过,这也是现实啊」
对我的提问,她吐出一个矛盾的回答。她转着红色的纸伞,温柔地接着说道
「这个噩梦,已经影响到了现实。到了早上你就明白了吧。可是,这也与你无关。对你来说,这一幕不过市场噩梦。好了,你就醒过来吧」
她用甜腻的声音开导我。我老实地点了点头。太一的惨叫中断了。可能是他的喉咙已经喊破了,或者痛苦超出了界限,他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嘴从不住痉挛的身体离开,完全恢复的三男站了起来。
他茫然地注视着自己染红的手掌。
「————不论噩梦还是现实,都已经结束了」
茧墨最后呢喃了一声。这一刻,我的视野崩溃了。粗涩的黑暗浓度增加,脚下开始崩坏。我全身失去力量,当场躺了下去。然后————————。
———————————————————————————我醒了过来。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刺眼的阳光从障子门洒进来。蝉鸣吵得人烦躁不堪。
我抬起颤抖的手,缓缓地捂住脸,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毫无缘由地,觉得好像哭出来。
* * *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唔、咕、啊、啊啊啊啊啊、疼啊、疼啊、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与昨夜一样,惨叫声震耳欲聋。但是,声音的主人变了。现在正大声叫喊的,是太一。他就像被咬碎了一般,下半身正在流血。两名少年正坐在他的脚边。三子的双胞胎弟弟正支撑着三子的肩膀。两人用苍白的表情望着哥哥。三子的脚恢复了。那血涌如注的伤,就像假的一样,消失了。
正如噩梦中看到的那样。怪物吃掉了人,变回了人。
然后,被吃掉的人,恐怕就会变成下一次的怪物吧。
「我昨天就说过很多次了吧。这不是仅凭一个人能够引发的怪异。被吃掉的孩子,在痛苦与流血迎来极限之后,就会在梦中袭击其他的孩子,然后吃掉。被吃的人则会失去半截身体,吃的人则会取回半截身体。这是在几个人之间轮回的怪异」
然后,强烈的疼痛侵蚀现实,造成了肉体受伤的错觉,并造成流血。
茧墨冰冷地说道,嘴角浮现出笑容。她看着痛苦的太一,嗤笑起来
「————于是,就成了这个鬼样子」
孩子们为什么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太一为什么想要杀死三子,我总算明白了。
他们惧怕着到了晚上就会到来的怪物。但是,怪物同样也是自己未来的样子。这件事对于他们来说,一想起来就会吐,所以那时候才想隐瞒的吧。加害者与被害者互换。怪物将变成人,人将变成怪物。
他们被关在了一个怪圈里,从六月份开始,就一直持续着。
我忍住反胃的感觉。这样的状况太扭曲了,太残酷了,超出了理解的范畴。
「是这样吧?你本打算隐瞒呢。所以,应该不会错了」
「对,对,正是如此。很令人讨厌吧?诚如您之所言」
本间移开目光,直言不讳地说道。他不知为何,露出了偏执的表情。
他似乎因为残酷的事情被抖出来,感到羞耻,感到不满。他既然委托茧墨来解决事情,实在很奇怪。我将视线从太一身上移开,转向本间的侧脸,向他问道
「不能逃到外面去么?」
「就算逃,也会梦到同样的东西。反而是在外面不好照应,会变得非常麻烦。女佣非常忠诚,而且能够端屎端尿……哎」
本间没有看着我们,脸也没有对着太一。他深深地谈了口气,脸上没有哀愍和同情,有的只是对这一切的不满。
「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不活了,不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太一痛得不停哭喊。本间看也不看他的情况。
「…………啊,是这样啊」
到这里,我终于察觉到了。
人无法一直对他人的疼痛同情下去。尽管最开始会感到悲伤,最后还是会觉得惨叫声很讨厌。被痛苦所折磨的孩子们,现在对他来说,就是沉重的负担。这种事显而易见。
别人的痛,反正痛在别人身上。
只有他,没有被吃掉半截身体。
「不堪忍受激痛以及想要填补残缺的欲望,被吃掉的孩子成为怪物去吃人……可若是这样,就有一个疑点呢」
我皱紧眉头。究竟有什么疑点。茧墨突然站起来,把手放在了长子的被子上。他毫不客气的将被子掀开。只闻嗖的一声,随后被子落在了榻榻米上。
她用手指去按绷带上渗出的血。白净的手指被渗出来的血染红。
「小茧,你干什么?你这是在对伤者做什么」
茧墨没有理会我说的话,走了出去,去触摸下半部分画着水墨画的槅扇。
红色飞驰起来。她毫不犹豫地用血在感觉很高档的槅扇上画出五个红点。
「五个人不断地彼此互食。太一君为了切断这个怪圈,想要在自己遭到袭击之前,杀死将会成为下一个怪物的弟弟」
茧墨将无个红点连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圆环。断断续续的圆环久久延续。
吃,被吃。他们相互吃掉对方,没有终点。
「但这样一来,就有一个地方搞不明白。他们之间正持续着彼此互食」
轮回无法切断。礼服的下摆摆动起来,茧墨转过身来。
「既然如此,那最开始的那个人究竟在哪儿?」
地一个人,究竟被什么吃掉了呢。
茧墨冰冷地轻声细语。她锐利的眼神投向本间。
他屏住呼吸,什么也没说,移开了视线。茧墨再次转向槅扇,碰到第一个红点,拉出线来。在此之前,还将新的点付加上去。
「要彼此互食,肯定要有最初的怪物。那是一个吃掉人的半截身体,得到身体的怪物呢」
茧墨指出的事实,让我倒吸一口凉气。与此同时,梦中看到的情景在我脑袋里回荡起来。
我想起了上半身和下半身差别很大的男人。
那就像是,用别人的下半身拼起来的一样。
「这位小田桐君,昨夜被卷入了太一君的噩梦中。他被怪物选为目标,被噩梦所侵蚀。但是,他在被吃掉之前,被救了」
救他的,是个山半身和下半身有着很大差异,身体扭曲的男人呢。
茧墨对本间讲道。本间张大眼睛,但就像要掩饰一样,垂下脸。茧墨露出无情的笑容,用冰冷的眼神睥睨着他,说出非常唐突的话。
「—————————————————于是,你们切下了谁的半截身体?」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蝉鸣灌入耳朵。本间没有回答,像岩石一样保持沉默。凝重的沉默充满整个屋内。我,呆呆地思考。最初的怪物,夺走了孩子们其中某人的半截身体。
她自身的半截身体,是为什么失去的呢。
「哈哈啊、啊哈哈哈哈哈啊、呀哈哈哈哈哈啊、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本间发出疯狂的哄笑声。双胞胎的身体颤抖起来。弟弟搀扶着哥哥的肩膀,两个人逃了出去。太一的脚动了起来。沾满血的腿一边那痉挛,一边抬起来,聊条腿都伸向了空中。粘稠的红色,顺着趾尖滴答滴答地落下来。下一刻,他的脚突然放了下来。他利用这个动作的反作用力,直起身体。他一边笑,一边看着茧墨。
他嘴角上扬,牙齿露了出来。
「唔嘻嘻、哎,死了啊。死了啊。我们想杀的那东西,嘻嘻」
突然,太一一边流着唾液,一边叫喊起来。本间吓了一跳,劝谏他
「太、太一、不要对茧墨大人说那些没根没据的话。听话,乖乖睡吧」
不过,太一没有听进去。他受伤的腿被撞在了被子了。这一次,大量的血飞溅起来。他一边撕破喉咙似的冷笑,一边疯狂地接着说道
「不是挺好的么。反正都已经走投无路了吧。我们已经是这种身体里,我们所有人都会彼此吃来吃去。真是活该。我们杀了,就是杀了。在意外中瘸了腿的大叔,就是被我们杀了。那家伙擅自,嘻嘻嘻,好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太一吐出大量的泡沫,在痛苦之下,背玩得就像虾一样。他杨对着天花板,全身发颤。大颗的油汗从额头上冒出来。即便如此,他仍然在笑。
茧墨挥起阖上的纸伞,纸伞的尖端停在了太一的鼻尖。
「———————————告诉我。究竟发生过什么?」
太一的喉咙咕噜作响,将溢出的唾液咽了下去。他充满恶意地扬起嘴唇
「———你想听么?」
于是,他开始讲述。
* * *
蝉鸣之中,混进了笑声。痛苦的声音和本间的订正,不时打断他的话。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把那件事讲了出来。我手心冒汗,心跳逐渐加速。
那是一个凄惨的故事。同时,也是一件单纯的事情。
他说,他们曾和伯父住在一起。伯父曾经为了实现梦想,遭到了相当于断绝关系的待遇,离开家门,去了城里。但是,他的脚似乎在一场意外中出了问题,于是回家了。在出走之前,兄弟间就很不和睦。本间对他十分刻薄,儿子们也跟着效仿。
「我们很早以前就看不惯那家伙了,点头哈呀畏首畏尾见人就笑的,真是烦死了。我一直觉得,他回来干什么?他为什么要活着?我们绊他的脚,用他的脑袋去撞盘子,把浴缸灌满水,把他往里推,对他做了很多事情。然后」
伯父因为受到严重的排挤,开始自残。他似乎避开别人的目光,打算砍掉自己的脚。本间等人注意到了,但都非常自私,视而不见。
「我只觉得,他爱怎样怎样,随他去。后来有一次,那家伙迷上了我们家顾来的女佣。不知不觉间,他们关系好起来了。然后,我们兄弟就在女佣面前把那家伙扒了个精光,赶着到处跑。那个,那家伙缩成一团,哭了一晚,然后」
第二天,他一个人消失在了山里。
几天后,他的遗体被发现了。
他的遗体,没有下半身。
似乎是有块巨大的岩石因为下雨变得不稳定,压在了伯父的身上。他的死被当成了一起事故。但是,孩子们不论怎样都无法驱散某种想法。
「说不定,那家伙是故意被岩石压烂的。他故意让岩石往自己身上掉,并不是想要去死,而是想要把碍事脚从身体分离出去」
他一心只想着自残行为,认为只要把腿从身体分离下去,就用不着再烦恼了。伯父被逼得走投无路,实施了扭曲无比的,会直接当之死亡的想法。
于是,在阴雨连绵的夜晚,第一次怪异开始了。
失去半截身体的怪物,出现在了他们的大屋里。
「第一个被吃掉的——————是我啊」
太一最后这么作了总结。我抚摸肚子,逼着自己让心静下来。
太一重重地朝被子上躺了下去。他摊开双手,就像精疲力尽了一样,闭上眼睛。可能是由于疲劳,其全身在颤抖。茧墨耸了耸肩。我反刍刚才听到的事情。
他们将人逼上绝路,然后在走投无路的人背后推了一把,推向死亡。
于是,他们————————————————————————。
「——原来如此,于是就被诅咒了么」
死掉男人的怨恨,最后要由自身承受。
「茧、茧墨大人,这是无稽之谈。刚、刚才那一切都是无稽之谈!那个男人本来就是那样,一直都稀里糊涂很不稳重,正常的人根本不会相信这种事情的」
本间飞沫四溅地诉说着。他后面说的那些话,茧墨根本就没有听。
她觉得根本就无所谓,摆摆手。她避开唾沫,眉宇颦蹙。
「你很吵啊。别对我大吼大叫。你们要把人闭上绝路也好,要杀人也好,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你大可不必觉得羞耻,挺起胸膛就对了」
茧墨吐出扭曲的话语,接着说下去
「杀掉的人不会回来。你们自豪也好,羞耻也好,都影响不了死者」
———————————————诅咒将一直存在,是解不开的哦。
茧墨露出娇艳的笑容。她一口咬定,诅咒无法解开。
至于是真的解不开,还是她不想解开,我无法判断。
她的话让本间的脸颤抖起来。巨大的眼珠左右摇摆。他看了眼再度被疼痛吞噬的太一。他的脸上被厌烦之色埋没。下一刻,本间眼睛里冒出大颗的泪水,垂头恸哭
「怎么能这样,请您发发慈悲啊。年轻人竟然一只要受这种罪,实在太残酷了。虽然孩子们和宵久伯父之间有可能有一些不幸的误会,可是,可是孩子们这个样子,啊啊,实在太可怜了啊」
他夸张地哭起来。茧墨看她的眼神,如同看着虫豸。但是,本间可能是没注意到茧墨的眼神,不停地恳求。他用夸张的动作擦掉眼泪,继续诉求
「啊啊,茧墨大人,茧墨大人。我真是恨不得代替他们受这个罪。对,我想替他们受这个罪!我这一把老骨头,愿意代替可怜的儿子们承受诅咒。啊啊,可是我的愿望终究无法实现。所以,请您一定要解除这个诅咒」
「原来如此……………………………你还这么有牺牲精神啊,真没想到」
茧墨对着只顾揉搓双手的本间,淡然地说道。本间没有发觉她的声音有多么的冰冷,一次又一次,夸张地向茧墨点头。他挺起胸,就像在演戏一样,做作地讲起来
「正是如此!如果能够代替他们,我会代替他们!可是,因为我代替不了,所以才没有办法!所以茧墨大人,请您一定要大发慈悲,彰显您那伟大的力量」
「我不会救任何人…………………………………………这样也行么?」
茧墨轻柔地细语。于此同时,我感到背上一阵寒气。
他刚才在确认一件事。本间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不停点头。
「嘿嘿,不论多么旁门左道的方法,只要能解决这个讨厌的诅咒,都没关系。家里要是这个样子,永远都不得安宁呢」
「我明白了,你说的话,我完全明白了」
茧墨缓缓地点点头。在她脸上露出的笑容,美丽地扭曲着。
「——————我答应你。你的儿子们不会再受到危害了」
她以甜腻的声音说道。那音色仿佛充满剧毒。
画作的声音,就好像诠释着噩梦本身的概念。
* * *
「小茧,你到底要做什么?」
「没什么。我会改变流向,而选择的人是他们。他们随意地去选,随意终结就好。我只是看着这个过程哦」
对我的提问,茧墨露出令人讨厌的笑容。她白皙的脸颊,游离于夏天的阳光之外。
我们再度回到了客厅,刺眼的阳光从障子门投射进来。
「剩下的,只用看着他们的结局,尽情享受就好。不过值得观赏的概率很低就是了」
她的兴趣太糟糕了。但是,我将这句话咽进了肚里。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听进去。她微微歪着脑袋,看着我,脸上露出仿佛洞悉一切的表情。
「有话大可说出来。就像在那个废弃大楼的事件那时一样。我知道我的兴趣很糟糕……但是,你的厌恶,对我毫无意义」
她从挎包里取出巧克力,剥掉包装纸,就这么扔进嘴里。包裹着红色糖衣的玫瑰,粉碎四散。她娇艳地用舌头舔舐嘴唇。
「即便如此也有话想说的话,我会听的。虽然不会回答你就是了」
「………………………………既然知道,就没必要可以说出来吧」
「这也不错。你说的不无道理。反正你想说什么,我大概也知道」
她道出不祥的话语,同时耸耸肩。我们之间降下凝重的沉默。茧墨忽然伸出手指,抓住我的衬衫。在上面,红色正开始伸出来。茧墨像猫咪一样眯细眼睛。
「肚子开了呢。我给你看看,你就躺着吧」
我在她的敦促下,在被窝上躺下。由于我在中午之前一直都在睡,所以没空处理吧。被窝先前一直被我垫在下面,一躺下去就腾起一股潮湿的汗味。
白皙的指尖解开我的衬衫,铁锈的味道变得更浓。
「相当不稳定呢。我说啊,小田桐君,对别人,你既不能去同情,也不能去产生共鸣。我应该这么说过…………我知道这很难办到,但你最好还是稍微镇定一点」
她认真地说着,那双大大的眼睛在近距离凝视着我。我紧紧地闭上眼睛。
我看不到她的脸了。纤细的手指,在我的伤口上抚摸。茧墨淡然地接着说下去
「抹消自己的感情就能轻松下来吧。但是,要是能做得到,人也不会那么累了。没有痛苦,没有悲伤的人生非常无聊——————————————那可是非常难受的生存方式哦」
抹消感情。我重复这句话。感觉不到恐惧和害怕,能够轻易地无视他人的痛苦。要是成为这样的人,一定很轻松吧。不用为腹中的鬼烦恼的生活,肯定会过的很轻松。当我这么想的同时,也理解了她的这番话。
和任何人没有瓜葛,形单影只的活着。
那一定是非常寂寞,非常悲伤的事情。
「小田桐君,你最好还是睡一下。睡吧,等下我会叫醒你的」
茧墨的触碰我的额头。冰冷的手遮住了我的视线。我就像被她施了魔法一样,感到强烈的睡意。我的眼皮开始变重,仿佛要掉进地狱的深渊中一般,世界离我远去。在意识快要消失之前,我听到了她柔和地细。甜腻的声音拂过我的脸颊。
「————晚安,小田桐君」
祝你做个好梦。
* * *
仿佛在羊水中一般,温热的黑暗包裹着我。正如她所说的,我做了个梦。
在梦中,我知道是在做梦。我一个人,望着难以置信的情景。
在黑暗中,有人在哭。纤细的身体缩成一团,她孤独地一直哭泣。
我没有朝着她的背影看过去。我甚至没有向她靠近。
我绝对不会去看她的脸。不会让她的泪水进入我的视线。我不会接受她的悲伤。
究竟是我的错,还是■■的错,亦或是■■的错,现在,就连这种事情都无关紧要了。不管愤怒还是憎恨,都无所谓。我只是不想去回忆。
————能来,救救我么?
我绝不会听那重复的声音。既然我活着,■■的悲伤也好,我对■■的怨恨也好,一切的一切,全都无关紧要。我握紧拳头,对■■背过身去。我想要驱散那个声音,迈出脚步。我无视塞满胸口的激动情绪,逃也似的加快脚步。其实我很悲伤,和难过。三十,就算将这份感情叫喊出来,也毫无意义。
这终归是一场梦。我和■■已经不会再相见,也不能再说话。
我拼命奔跑,远离这片黑暗。把那个不断哭泣的人抛在背后。
然后,我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我被黑暗的世界抛到外面。
不知不觉间,周围暗了下来。薄薄的月光从障子门洒进来。
我呆呆地环顾四周,寻找在入睡前应该坐在我身边的身影。
「………………………………………………………………小茧?」
我的呢喃没有回音。凝重的沉默,像蛇一样缠绕着我的身体。
讨厌的预感涌了上来,寒意席卷全身,于是我强行不去在意这些。我想起了昨晚的事,猛烈地摇了摇头。不需要担心。孩子们濒临极限后就会吃人,可太一昨天才被吃掉。现在应该还不会袭击人。
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
然而,声音传了过来。不祥的声音震动地面,令我的肚子发生共振
我倒抽一口凉气。惊恐万分地移动视线。我的眼睛,自然而然地直视到身后的那东西。
月光之下,蒙上了一层诡异的灰色薄幕。我环视在离奇躁动的房间。柱子和天花板的轮廓跟前几次一样,在黑暗中融解。我感到剧烈的头痛,掀开被子,站了起来。这里跟昨晚是相同的地方。回过神来,我再次被吞入噩梦之中。
既然如此,之后的过程也是一样的吧。声音以可怕的势头向我逼近。
怪物,朝房间过来了
我冲向了障子门。没空让我去烦恼。我必须逃跑。我用手扶住障子门上,用力打开。温热的风搅乱了房间里浑浊的空气。在外面,是一片浓重的黑暗。明明月亮出来了,庭院里却还是漆黑一片。我想外面走出一步。
声音停滞着。我战战兢兢地踩在倾轧作响的地板上。
这一刻,疼痛在我的左手放射开。
坚硬湿润的某种东西陷入手指。寒气窜遍全身。左手就像被狗咬住了似的。我不想用眼睛去证实那究竟是什么。但是,手上的疼痛越来越强。
我战战兢兢看向左手,然后,视线对上了。
在左手那头,是张失去理智的,人类的脸。
太一紧紧咬住我的手指,冷笑着。充血的眼睛骨碌一转,转向上方。唾液和血哗啦哗啦地滴下来。怪声撕裂耳朵。但是,太一的牙齿仍旧紧紧地咬着。几秒钟后,我大叫起来,因为我注意到了自己的行为。我的身体擅自动了起来,发了疯似的用右手狂揍太一的脸。但是太一仍然在笑。我的拳头挥下去两三次。在拳头破裂的同时,太一喷着鼻血,脸歪了。我连忙松开的牙齿之间把手指抽了出来,捂住被咬的手,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惨叫声从喉咙里满溢而出。我忘我地在连廊上奔跑。比上一次更加强烈的恐惧,塞满我的胸口。我一边哭,一边环视四周。在上次的噩梦中救我的,那个身体扭曲的男人,已经不在了。这里根本没有任何人
我孤零零地一个人,在黑夜中一边哭一边到到处逃窜。
————————————————————嗒、嗒
腹中的怪物在哭啼。鬼吃掉了我的恐惧,笑了起来。在我感到厌恶的同时,我注意到了。扭曲的想法,塞满了我的脑子。我刚才被怪物咬过了。但是,我腹中也有一个怪物。能不能,索性让怪物来吃掉怪物呢。
想到这里,我失语了。这太疯狂了。追赶我的怪物不过是个被疼痛所折磨的人类。或许,我终于疯掉了。我这到底是在想什么。扭曲的笑声,翻上喉咙。当我要把那笑声吐出来的时候,背后响起了尖锐的声音。
————————————————————嘡
下一刻,手指陷进了我的大腿。怪物扑向我背后。
我被顺势向前按倒,脸重重地撞到地上,血的味道在口中弥漫。脸像火烧一样的痛。怪物压在我腿上,嗤笑着。怪物用两只手重重地击打地面,似乎向前面跳了出去。怪物张开粘糊糊的嘴,舌头胡乱地摇摆,唾液滴了下来。
我以为,我要被吃掉了。当我看到怪物的牙齿时,我醒悟了。
那段地狱般的日子的记忆,在脑海中闪过。那个时候,我握住茧墨的手,说不定是错误的。我忽然觉得,即便从地狱中逃出来,仍将是地狱。她确实这么说过。而现在,我就要被怪物吃掉了。原来,这就是我的下场么。
对杀死■■的我来说,这个下场或许正好适合。
但是,我不论如何也无法承认这件事。
我咽下唾液,用拳头擦掉眼泪,将快要破口而出的惨叫按捺下去。我强行让呼吸平静下来。窥探怪物的样子。我观察,能不能踢飞他的肚子。我不能被它吃掉。我不能放弃。我想活下去。
没错,不管多少次回到那个场景,我都会握住她的手吧。
我会依靠那个不祥而恶劣的少女,让她的手来拯救我吧。
即便同样的事情重复几百次,几千次。
在那遥远的春天,樱花花瓣漫天飞舞的坡道上。
怪物准备咬我的大腿。我正要去踢他的鼻子。
「—————————————去、去」
这一刻,我听到就像在驱赶犬只的声音。
我张大眼睛。从庭院的黑暗之中,伸出了一只手。白色的手臂抓住太一的头发。手臂将太一的头提了起来,拖向后面。一个男人,从黑暗中出现。他的身体,果然上半身和下半身差别很大。我呆呆地望着他,盯着他隐藏腰部借口的布。上面的血已经干了,凝固成了生锈的褐色。
「————————————……………………………………宵久先生?」
我念出听说过的一个名字。男人肩膀一震,飞快地向我转身。他的脸,我看不见。他的脸的上半部分,被蠢蠢欲动的黑暗所吞噬。我不禁屏气慑息。这个时候。
「竟敢喊出死者的名字,胆子挺大嘛」
你这样,就算被拖走,也不能抱怨哦。
随着一个若无其事的声音,地板咯吱作响。美丽的身影忽然从我身边穿过。
突然出现的茧墨走向男人面前。在黑夜中,红色纸伞在她背后绽放着。男人向她看了过去。即便看到被黑暗所笼罩的脸,茧墨也毫不畏惧。她淡然地先前走去,站在男人了身旁,把伞撑在他的头上。男人条件反射地低下头。这个举止,有那么一丁点像人。
「原来如此呢……还没有完全枯竭,么。能听我说话是吧?」
茧墨询问男子,将嘴凑近他的耳朵。薄薄的嘴唇,小声说着什么。
她的举止,就像是恋人之间在讲悄悄话。我听不到她都说了什么。
不久,茧墨缓缓地移开了脸。
男人点点头,耸耸肩,走了出去。
他的手再次抓住太一的头,把太一提了起来。太一的手臂摇摆着,想去抓挠地面,挣扎着。但是,男人没有停手。太一挂着空虚的笑容,被带走了。
「他们……………………………………………………要去哪儿?」
没人回答我这愚蠢的提问。我连忙抬起脸。
茧墨以洞彻的眼神,看着渐渐远去的两人。
「小茧,你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只传了一句话。想知道的话,就跟我来吧」
茧墨再次走起来。那件体现着『开裂』主题的裙子,在黑暗中摇曳。
我只有,被留在了原地。几秒钟后,我站了起来。我飞奔而起,朝茧墨身后追上去。即便呕吐感和惨叫充满我的胸口,我还是选择了正视前方。不去理会的话,就能轻松了吧。但是,我不能忍受对身边发生的情况浑然不知。
继续视而不见,只顾朝着终点,这才更加可怕。
男人去了二楼。我登上建在储藏间旁边的直角楼梯。
男人呢每上去一步,太一就会撞到台阶,吐着舌头笑。我们也跟在他们的身后。为了不给一楼的斜面造成负担,二楼建得很狭窄。几乎正方形的空间里,摆着三个槅扇。月光从采光的窗户漏进来。男人将手放在了一面槅扇上。
————————————喀拉,咚
男人用力拉开隔扇,把太一丢了进去。
掉在榻榻米上的太一,一边跳,一边把失血的内脏压扁。他像蛤蟆一样,扑向了躺在被窝里的人。太一舔了舔那个人的脚,露出锋利的牙齿。
「唔、呜哇呜哇、怎么了?怎么回事啊,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只闻粗野的惨叫。躺着的人掀飞被子,坐了起来。几秒钟后,他似乎明白了情况,一边惨叫,一边朝扑过来的怪物的脸上踢了过去。太一喷出鼻血,摔在榻榻米上。
「别、别过来!为什么,为什么这东西会在这里!太一,你干什么!」
本间把自己的枕头朝倒下的太一扔了过去。太一再次爬了起来,张开大口,唾液拉出丝,从下巴滴到榻榻米上。本间踢向太一的肩膀,把他踢过去,自己不停朝后面跳开。
「怎、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啊,为什么会跑到我这里来,为什么啊」
「你在说什么呢,这不是你的心愿么?」
「茧、茧墨大人?」
本间放声大喊。张大的眼睛里映出茧墨的身影。茧墨索然无味地微微歪着脑袋。
她懒洋洋地扎着猫咪一样的眼睛,咕噜咕噜地转着红色的纸伞,轻声细语
「因为你委托了我呢。你说你想代替他们。我就把你的心愿,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你的哥哥。好了,现在如何?」
「您说什么,您在说什么,这种事,哇,别过来,怪物!不要靠近我!哇、哇、唔哇啊!」
本间敏捷地左右跳开。太子则一跳一跳地跟在他的身后。两人奇妙的舞蹈,持续了片刻。茧墨咕噜咕噜地转着纸伞,愣愣地耸耸肩。
「想要代替他们,那就被吃掉吧。不想被吃掉的,那就逃吧」
诅咒的根源,现在就在眼前。好好想想吧。对话的平台,这样就给你们准备好了。
本间张大双眼,看着向伫立在黑暗中的他的哥哥看去。
拥有扭曲身体的男人就像在等待本间开口,一动不动。
「后面的事情随便你。我已经说过了,悲叹那也好,道歉也罢,对死者毫无意义。但是,现在的话,应该能够传达的吧。悲叹也好道歉也好,憎恨也好愤怒也好……还有杀意也好」
好了,你会选择什么呢?
茧墨淡然的提出问题后,退了一步,等待着本间的回答。
本间露出愤怒的表情。这一刻,我发现了,本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糟糕的答案。声音自然而然地从漏出来。但是,却穿不到他的耳朵里。
「……………………快住手」
这个时候,你要这么选择么。
本间以滑稽无比的夸张动作躲开了太一。太一的脸扎进了榻榻米里,双手乱挥。本间没有理他,转过身去。他抓起装饰在枕边的刀,然后将刀身抽了出来。刀反射着走廊上透进来的月光。本间拿起非法持有的刀具,此项前面。他整个人的紧张感膨胀起来,粗暴地呼出一口气,大声叫喊。
「都是你,都是你这家伙害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本间将刀水平一挥,瞄准了男人上下半身的连接处。
刀陷入染血的布,他的身体被轻而易举地砍成两截。
上半身和下半身,就好像原本就是不同的东西一样,掉了下去。
太一猛力地挑了起来,欣喜若狂第扑向属于自己的下半身,精神百倍地吃了起来,被咬碎的胴体开始长出来。本间粗暴地呼了口气。
他将自己砍掉的上半身踢飞。男人的头滚了起来。
那双眼睛眨了眨,向上望着本间。
黑暗从男人脸上被一扫而光。
用扭曲的愤怒表情望着本间。
「噫、噫噫」
本间叫起来,用刀朝他脸上砸下去。外行人的斩击轻易地砍开了脑袋。刀陷进鼻子里,里面灰色的东西露了出来。刀又纷纷砸向脖子,胸口,手臂。每次手起刀落,血就会飞溅出来。被砍下来的肉飞得到处都是。眼前的场景,已经逾越了残忍的概念,简直堪称滑稽。人类的身体部位,就像蔬菜一样到处乱滚,感觉一点都不现实。即便在噩梦中,此情此景也太过异常。我背过脸去,不去看这一幕,看了看站在身旁的茧墨。她正露出一抹浅笑,望着这一幕。她的嘴唇,张开了。
如唱歌般的声音,在这喜剧的场景中,响起来。
「原来如此…………你好像不知道啊。杀了人,就会落得被诅咒的下场」
她对本间这么说道。可是,精神完全兴奋的他,根本听不到茧墨的声音。
血,打湿了他的脸。本间脸上正露出诡异的笑容。那就像是小孩子扯断昆虫翅膀的表情。他陶醉于暴虐的行为之中。我茫然地重复了一次茧墨说的话。
杀了人,就会落得被诅咒的下场。
他虐待人,把人杀了,被诅咒了。
而现在,他将诅咒的元凶,又杀了一次。
把人变成怪人,杀死怪物。
而这最后,究竟是什么呢。
本间继续砍着男人的躯体。男人的头,滚在了一旁。
鼻子被砍碎的脸扭曲起来。厚厚的嘴唇翻动着。眼球旋转。
男人的头,发自内心感到愉快地,笑了。
男人的头飘在空中。从他的样子,看得出他的人性已经彻底枯竭。
男人的头就像皮球一样弹起来,扑向一直怪叫着的本间。他的嘴,就像吸上去的一样,咬住了本间的脖子。牙齿陷进肉里。同时,我紧紧地闭上眼睛。
没有惨叫,取而代之,响起喷血的声音。
我紧闭眼睛,堵住耳朵,当场跪了下去。
我在心里默默喊着「快醒」「快醒」,试图挣脱梦境。黑暗渐渐远去,意识消失了。我随着安心的感觉,落入了无比幽深的黑暗之中。
直至我自身的存在消失为止,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某种东西激烈挣扎的声音也是,活生生地被某种东西吃掉的声音也是。我都没听见。
* * *
我缓缓地打开眼皮。最先进入事业的,是红色。
就跟睡着时一样,她在我身旁。她那若无其事的眼神,在我身上静静扫过。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蝉鸣声,在屋子中回响着。在耀眼的光芒下,屋内撒着浓浓的影子。茧墨微微露出笑容,白皙的手伸了出来。温暖的手,触摸我汗湿的额头。
「早上好,小田桐君。昨晚辛苦你了」
少见的慰劳话语,传进我的耳朵。这一刻,我确信了。我向上看着她,在脑内反刍昨晚产生的疑问。太一应该刚被吃掉不久,但为何会跑到我这边来呢。
「小茧………太一为什么要来吃我?」
为什么在梦里,我非得被袭击不可
茧墨轻轻地耸耸肩,然后,满不在乎回答道
「很简单哦。因为有个不是自家人,可以随便吃掉也无所谓的人,就在身边啊。跟疼痛能不能忍受得住没有关系,只是最先把那个人吃掉。这就是所谓的人心呢」
多亏你一下子就睡着了,事情能够早些解决。谢谢你咯
———————啊啊,也就是说,她把我当成诱饵了啊。
我回想起昨晚那凄惨的情景。我在被窝里紧紧握住拳头。深深吸气,然后吐出,重复了两三次。我尝试让心情平静下来,但不论如何,我都做不到。我攥着颤抖的拳头,站了起来,朝着茧墨挥下胳膊。
我准备朝她脸上走下去,然后故意把拳头移开,重重地打在了她的肩膀上。
娇弱的身体轻易地倒了下去。沉默弥漫开。她一动不动。茫然地注视着她的身影。她不过是一个身着礼服的少女。注意到这件事,我突然呼吸为之一窒。几秒钟后,茧墨起身了。她就像完全感觉不到疼一样,重新坐好。
她摆着若无其事的脸,从挎包里取出巧克力。鲜红的嘴唇咬下糖果的一端。库嚓,发出柔软的声音。巧克力就像人肉一样,碎掉了。
看到这个情况,我明白了。我的愤怒和憎恨都毫无意义。
她就算自己被伤害,也没有任何抱怨,只会静静地笑吧。
「那个男人,本间他怎么样了?」
「很好奇么?那你就去看看好了」
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和我进行着对话。她吃完谈过,站起身来。她对我的暴力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一声不吭地把手放在障子门上。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呢。她猛地将障子门打开。
夏日的阳光投射进来,耀眼的蓝天灼烧眼睛。
黑色礼服的轮廓,在光芒中游离出来。在蓝天的映衬之下,她转过身来。
看到她的身影,我真实地感受到我已从梦境中醒来。同时,我皱紧眉头。
从远处传来了惨叫声。痛苦的声音和野兽的低吼声相似,响彻这个大屋。
茧墨轻快地迈出脚步。我站起身来。
然后,我就像在梦里一样,跟上她。
* * *
「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唔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
浑浊的惨叫震颤这空气。在二楼的房间里,本间发出痛苦的哀嚎。
他躺在被窝里,五个儿子围在他身边。有个黑暗的影子正贴在他的背上。太一的身体恢复如初,腿安然无恙。他屏气慑息,凝视着痛苦的父亲。
本间的脸上全都是血。
脖子,手臂,肩膀,一片鲜红。
他的上半身正在被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啊啊啊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染成红色的脸上,只有嘴在蠕动。红线在他的头部,一直拉到鼻子。就像是头被敲碎了一样。我腹中的怪物,开心地拍着手。
————呀哈哈
「…………唔唔」
我捂住嘴,钝痛令我忍不住发出呻吟。与此同时,孩子们齐刷刷地抬起脸。
他们一对对象鱼一样浑浊的眼睛,映出我们的身影。谁也没开口。他们正不自然地沉默着。五双眼睛看了看自己的脚,然后以整齐的动作向大喊大叫的本间看去。他们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同情。他们有所推量的锐利目光,扎在痛苦的本间身上。我感觉,冷汗在狂涌不止。我承受不了沉默,正准备开口的时候。
「—————走吧,小田桐君」
随着冰冷的声音,茧墨旋踝离去,对身后不屑一顾。
我有些犹豫,还是跟在她身后,离开了这幕血淋淋的场景。
谁也没有阻拦我们。孩子们一动不动,只是围在父亲周围。
这个样子,看上去就像是一群野兽,正围在受伤不动的猎物周围。
* * *
茧墨直接离开了大屋,穿过了老旧的大门,沿着设计成斜面的路走下去。我一边走在这条维护得不算精细路上,一边思考。刚才的情景,究竟是什么情况呢。
我感到深深的混乱。在我说出什么之前,茧墨先开口了。
「我不擅长应付夏天呢。还是从隔壁镇上叫台计程车过来吧。路上应该有电话。联系好之后,就随便找个树荫等着吧」
因为是在深山里,手机没有信号。我无意中想起了村外有公用电话。来时的情景,从我脑袋里闪过。但是,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
在我的视线中,红色的纸伞咕噜咕噜地旋转。我们与一位眼神诧异的老婆婆擦身而过。林中的树木在风儿的煽动下开始哭啼。大屋里应该还在吼叫,还在因痛苦而哭喊吧。
「本间,他今后会怎么样呢?」
我下定决心问了出来。茧墨没有回头,慵懒地讲道
「谁知道呢。诅咒转移了。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这是他的选择。而最后,他将无法承受那份痛苦,到了晚上,去吃掉他的孩子们吧」
新的怪物诞生了。听到这件事的瞬间,我想起了孩子们的眼神。他们透彻的视线中,没有哀伤,没有敬意,没有同情,什么也没有。
「说不定再次之前,他就会自然死亡呢」
茧墨直言不讳地吐出冰冷的话。她话中按层的意思,我理解。
这样的行为,我理解。我不由自主地,茫然地停下了脚步。蝉鸣从上方席卷我的全身。茧墨没有等我,朝坡下走去。我朝渐行渐远的红色纸伞,喊了过去
「————————————小茧,你难道早就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么?」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茧墨停下了脚步。她接受我的视线,露出扭曲的笑容。
风,吹拂她的黑发。她发出清冽的,如歌声般的声音
「——————就算是,你又有什么意见?小田桐君」
红色的纸伞咕噜咕噜的旋转。她理直气壮地接着说道
「要解开诅咒,只能化解怨恨。然而,他选择杀死怪物。即便我料到了这样的结局,还是什么也无法改变哦」
而且,我应该说过很多次了。我不会救任何人。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转向前方。美丽的脸庞再次藏进红色之下。
纸伞咕噜咕噜地转着,茧墨向前走去。她望着前方,轻声细语
「我只会为自己寻找乐子」
听到她坚定地说出泯灭人性的话,我钻进拳头。我拼命忍住不去反驳,抬头望着蓝天。
她就是我的生命。我再次认识到,这是多么不祥的一件事。我无法认同她的嗜好。我无法接受这位名叫茧墨阿座化的不祥的少女。她应该也知道,我很厌恶她。我的烦躁情绪,她应该感受到了。
「在干什么呢?快走吧,小田桐君」
但是,她不会抛下厌恶着她的我,不会让我凄惨地死去.
不管我想着什么,她都会在我身旁。
不管怎样,我的生命是她赋予的。
即便我就算死也不像称之为拯救。
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我呼了口气,握紧拳头,向前走去。
然后,我脸背着她,走到她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