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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流哲不哼太
如果那天不曾存在过,不知道世界会如何改变?
我的世界会如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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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依旧是一成不变。
原本坐在床上的川嶋有人,就这么躺了下来。天花板上的白色壁纸感觉有些发皱。有人拿在右手上的智慧手机,持续播放著游戏的BGM。游戏的应用程式还一直开著。那是一款必须设法从坐落在白雪纷飞之中的无人小屋逃脱的游戏,游戏画面重现了与世隔绝、雪夜般的静谧世界。
因此,搭配的音乐也显得庄严。
音乐随它播放著也无所谓,反正三分钟后手机就会自动锁住萤幕。萤幕锁住后,音乐也会随之消失。
有人今天还是没能够成功逃出小屋。从夏天下载这款游戏到现在,有人一直被困在石造小屋里无法脱逃。设定在小屋各处的各种关卡大多已经破解,三个结局当中也已经看到了两个结局。然而,就是怎么也进展不到真结局。
其实只要从游戏的启动画面连结到攻略留言板稍微浏览一下,马上就会知道谜底。
不过,有人不想那么做。对于挑战逃脱游戏,有人很有自信。所以,借助他人之力会让他觉得等于是当下宣布认输。而且,这款游戏在解谜的公平性方面深获好评。既然很公平,相信只要动脑袋就猜得出答案来。
坚持了半天的结果,只换来无谓的时光堆叠。昨天也好,昨天以前的日子也好,有人一直卡在同一个地方动弹不得。包括今天也一样。
明天也会一样吗?
有人闭上了眼睛。
想必也会一样吧!不会有改变的。什么也不会改变的感觉,就跟时间静止不动没什么两样。意思就是,根本没有明天。
既然没有明天,何不乾脆也不要有昨天呢?
『有人!』
楼下传来母亲呼唤有人的声音。那口吻听起来像带著怒气,也像感到难以置信,更像觉得丢脸极了。
『雅彦叔叔也都难得来了,快下来吧!』
现在正好是过年。有人想像著楼下客厅的热闹气氛——我们家是老家,聚集过来的亲戚自然不在少数。亲戚久久聚在一起时,话题不外乎是彼此的家人近况。尤其是幸子伯母最爱这类的话题了。
——你们家的哥哥和人是念筑驹吧?他跟我们家的加奈一样,今年要考大学,对吧?好厉害喔~和人打算考哪里?应该是医学院吧?他会继承家业吧?
——加奈,你要考御茶之水女子大学,对吧?要认真读书喔!
——有人呢?他现在几年级了?他是念筑驹的……抱歉,我记错了。我记得有人是念某间私立中学喔?他是直升那里的高中部吗?
光是想像,有人就觉得发根快一根一根竖起,恨不得挖个洞让自己钻进去,所以想都别想要他到客厅露脸。有人的父亲总会替幸子伯母说话,说幸子伯母是因为担心才会说那些话,但那些话背后藏著什么样的真心话,有人心里清楚得很。
幸好我们家的孩子没有拒绝上学。幸好我们家的孩子没有变成家里蹲。幸好我们家的孩子没有变成像他那样。
幸子伯母应该也早就知道有人因为出席天数不足而没能够直升高中部,却还刻意说那些话。
有人翻过身换成趴睡的姿势,让左手垂落到地板上。紧紧拉上的窗帘另一端,感觉比平常来得更加明亮。有人心里明白在客人离开的傍晚之前,至少要露个脸比较好,但就是提不起劲来。有人就这么让垂下的左手食指,毫无意义地在木头地板上滑动著。
可是,雅彦叔叔今年有回来啊……有人想起他在意的叔叔。
如果是雅彦叔叔,会让有人觉得有那么点想见他一面。有人还在学龄前的那时候,雅彦叔叔经常会陪他玩。叔叔和有人的父亲年纪相差将近十岁,在叔叔以住院医生的身分前往位在福井的大学附设医院服务之前,都是和有人一家人一起围著餐桌吃饭。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这里是叔叔的老家。
对有人来说,与其说是叔叔,雅彦叔叔的存在更像哥哥。有人甚至觉得比起大他两岁的和人,雅彦叔叔与他更加亲近,也更加值得依靠。有人与和人的距离太近,总会让有人的自卑感发作。就拿报考这件事来说好了。有人没有考上和人顺利考上的私立中学。他自认和哥哥一样用功读了书,因此受到的打击也相对来得大。打从有人考完国中后,父母亲的期望明显转移到和人的身上。
就这点来说,雅彦叔叔的态度就不同了。叔叔绝不会拿兄弟做比较,也不会说谁优不优秀。一直以来,叔叔给的红包也都是一样的金额。
更重要的是,叔叔是有人的崇拜对象。
然而,讽刺的是,那天的到来也可说是起因于对于叔叔的崇拜。
有人抱起头。所有声音变得朦胧,就像搭飞机时,时而会觉得耳朵怪怪的一样。
飞机。那时候叔叔实在太帅了,帅得让有人忍不住起了念头也想变成叔叔那样。
*
——目前机舱内有一名乘客突然发病,如果有哪位乘客是医生或护理师,烦请知会邻近的空服员。
机舱内的气氛瞬间陷入紧绷,掀起一阵骚动。人们互相交换试探的眼神。叔叔站起身子,一扫人们彼此试探的气氛。「我是医生。」叔叔朝向从通道走过的空服员说道,那沉著平稳的声音就像平常在打招呼一样。当时才八岁的有人放松安全带,目送叔叔的白色毛衣背影在空服员的引导下远去。
那次叔叔带著和人和有人,展开三人的寒假旅行。当时还在大学附设医院服务的叔叔,代替身为开业医生而无法陪伴孩子放长假的有人父母亲,硬是排了休假带著两兄弟去到北海道的二世古町(注1)滑雪。三人是在从新千岁机场飞回羽田机场的回程时,遇到紧急呼叫医生的事态。
一名年轻空服员来到两兄弟的座位旁致歉,告知叔叔在飞机降落之前都无法回到座位上。
——对不起喔,你们如果有什么事,就按这个按钮叫我喔!你们的叔叔非~常厉害。因为他很厉害,才会请他帮忙救人。等一下飞机就会开始下降,想上厕所的人要趁现在赶快去喔!等飞机降落之后,要乖乖坐在位置上等喔!
飞机一降落羽田机场,并接上空桥后,急救人员立刻钻进机舱内搬运突然发病的乘客。在那之后,其他乘客也都下了飞机。方才那位空服员来到两兄弟的面前,并且在叔叔坐的座位坐了下来。空服员拿了果汁来,要两兄弟继续在座位上待一会儿。
——请问我叔叔现在在哪里?
和人越过有人的头顶询问空服员。
——他说要交代一些事情,所以跟著一起去救护车那里。
——突然发病的那位乘客后来怎么样了?
——不用担心。他被送走的时候,意识还很清楚。真是多亏有你们的叔叔在!
空服员的脸上浮现安心的神情,眼眶也有些湿润。
不久后,叔叔出现了,他带著一如往常的笑脸催促有人两人下飞机。空服员提议要帮忙提行李,但叔叔表示没必要,委婉拒绝了。
——如果能够多少帮上一点忙,我也很开心。
有人等人准备走出机舱时,不仅空服员,两名身穿机师制服的男子也出来目送,并且深深低头致意。机师打著领带、左胸口别著胸章、袖口上有好几道金色条纹,那帅气的模样简直就像电视里会出现的男演员。
不过,在有人的眼里,一身不起眼的白色毛衣搭配牛仔裤装扮的叔叔,远远帅气上好几倍。
我想变成像叔叔一样!我想变成这么地帅气!
这一天,有人心里绽放出向往的小小花朵。
有人告诉父母亲叔叔的帅气表现。出乎预料地,有人的父母亲,尤其是父亲的脸上并没有喜悦之情。父亲逮住准备搭夜间巴士回去的叔叔,苦口婆心地劝告。
——你是以乘客的身分搭飞机耶!根本不用担心违反应召义务(注2)而被追究。这次纯粹是恰巧遇到轻症病患,才有那么好运。在连个像样的仪器都没有的环境底下,万一错了一步,就会变成一场梦魇。
叔叔以平稳的语调反驳。
——如果没有加以活用,就算拥有知识和技能,也跟没有一样。下次我还是会主动表明身分。这跟医师该保有什么样的心态无关,重点是有没有忠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
坚持这般生存之道的叔叔——
『有人,你在里面吧?』
——隔著房门这么开口。
『我想跟你聊一下。』
有人就像被猎人盯上的小动物一样僵住全身,屏息不让人察觉动静。
『我能够体会你的心情,很痛苦吧!』
受人怜悯让有人感到难堪,只能一直保持沉默。
『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叔叔再次搭腔道,那口吻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你想怎么做?』
有人加重抱住头的力道。
『继续当家里蹲是你想做的事吗?』
叔叔不是在责怪,纯粹是在发问。
『有人,你要不要试著想像一下未来的自己?』
有人感觉到颈部后方彷佛有什么东西爬过,跟著颈部以上的部位毛细孔全开。有人一直瞪著木头地板看,忽然间,地板上的木纹闪过一张翻著白眼的少女面孔。
『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说一下。』
叔叔的声音像坐著溜滑梯似地滑落下来。原本从上方传来的声音,下降到差不多与有人的头部同高的位置。有人知道叔叔在房门的另一端坐了下来。
『我要搭七点的飞机回去,我会在这里等你等到最后一刻。』
——要不要试著想像一下未来的自己?
叔叔为什么要这么问?万一到了三十岁、四十岁还继续当家里蹲就太难看了,快点改过自新吧!叔叔是这样的意思吗?叔叔是不是认为我到了四十岁还会在家里蹲?
有人难过地把脸埋进枕头里。我能有什么办法?昨天和今天都不会改变。明天肯定也不会改变。既然这样,未来还有什么好想像的?
未来根本不存在。
早在那天就消失了。
*
今天会不会太热了?不知道谁这么嘀咕一句。
「你在那边喊热,也不会变得比较凉快啊!」
「就真的很热,喊一下热又不会怎样!」喊热的家伙拉松制服的领带,拿起笔记本对著冒出汗珠的脸部和颈部搧风。「都九月底了,还这么热。」
「有一部分应该是因为刚吃完便当,才会觉得热。」有人若无其事地插嘴说道。「用餐后即使静静待著不动,代谢量也会大幅增加。养分被分解后,会化为体热被消耗掉。因为这样,身体才会发热或流汗。据说这现象叫作摄食产热效应。」
「……不愧是川嶋,果然是家里开医院的小孩。」
「你未来的梦想是当医生,对吧?」
与有人升上同一所私立中学的同学当中,有个人四处宣传有人在小学毕业纪念册上的留言,这件事因此成了众所皆知的事实。其实有人也没有特别隐瞒这个事实,他老家的医院也确实颇有知名度。只不过,被人直接点出「医生」这个字眼,有人顿时为自己爱分享知识的表现感到难为情。「……但应该会是我哥继承家业就是了。」
「欸!要不要去体育馆?今天是开放给我们二年级使用的日子。」
随著女同学的声音传来,有人自然而然地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声音的主人是一群女同学当中最为亮眼,也是在团体里拥有最高地位的上原。白色上衣映入眼帘。有人难以控制不让目光集中在白色上衣底下隐隐透出的曲线上。
「要不要去练排球的托球?」
「好主意!」
「道下同学,你要不要一起去?」
被称呼道下的少女脸上,瞬间闪过迟疑的神情。不过,她立刻展露开心的笑容,门牙上的不显眼矫正器随之泛光。
「我也想去。」
「那就走吧!不然午休时间快结束了!」
「啊!等一下!补充一下能量!」围在上原四周的其中一人拿出小东西分发给大家。「我爸带回来的伴手礼。听说是比利时的巧克力。」
加上道下共八名女同学走出了教室。女同学们一离开,教室里的空气顿时变得乏味。
对于我刚才的表现,那几个女同学当中,不知道有谁会有什么想法?如果是觉得我很博学多闻或觉得很帅,那当然令人开心,但不可否认地,女同学们也有可能觉得我太爱出锋头而嗤之以鼻。思考到这里,有人冒出一身冷汗心想:「如果是后者,真希望可以删除刚才的那一分钟。」不过,女生还真是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一种会让男生想要逞强的力量。
「我们要不要也去体育馆?要不要打篮球?」
最先喊热的家伙提议道。
「好啊,来玩三打三。」
想要追著女生们的脚步而去的男生们纷纷表示赞成。
「道下也被约去了呢!」
「你对道下有意思啊?」
「你管太多了吧!我只是觉得她能够慢慢融入大家很好而已。」
「上原主动约道下,真的是天使来的。」
「道下她有带著女生爱用的小包包去喔!」
「你去这样跟她说啊!」
有人想起她——道下丽奈刚才的表情变化。从迟疑的表情化为开心的笑脸。那想必是道下的真实情感表露。道下是放完暑假后转学来的新面孔。有人就读的私立中学原本就设有接纳转学生的制度,但从有人入学以来,道下是第一个实际转学进来的学生。
道下不仅是转学生,还是个从纽约回来的侨生。
虽然道下在日语沟通上没有问题,但班上同学都是表现出和她保持距离以观察状况的态度。当时班上散发出「在辨别出无预警现身的异类是什么样的个体之前,难以决定应对态度」的氛围。道下每天都是一个人去教室、一个人去上厕所、一个人吃便当、一个人放学回家。
总是孤孤单单的道下终于获得邀约。她的情绪想必先是惊讶,接著化为满心欢喜。尽管被大家观察,道下依旧表现出坚毅的态度,没有刻意讨好大家,但她内心肯定很想早点跟某个同学拉近距离。毕竟在学校生活中,如果能够归属于某个团体,就会产生安心感。
有人等人抵达了体育馆。八个女同学在距离入口较远的舞台那侧,围成一圈互传著排球。上原失误把排球拍到其他方向,道下追上去灵巧地把球拍了回来。所有女生当中,道下最灵活地动来动去,热得都流汗了。
三打三时,本地规则是当成员超过七人以上的话,只要某一方投篮得分,得分者就必须下场,换多出来的成员上场。有人最初排在多出来的成员当中,顺序是第二个上场。有人在旁等待著上场的机会到来,但眼睛不是望著眼前的三打三场面,而是望著女同学打排球。道下依旧积极地拍著球,但看起来呼吸似乎有些急促。
第二个人投篮得分,轮到有人上场。有人不太擅长打篮球,他试图挡球,但球从他的手的上方飞过,传到对手的队友手中,对手顺利投篮得分。我一定要抢到下一颗球,然后投篮得分!就在有人这么心想的时候——
「道下同学?」上原的声音传来。「你怎么了?没事吧?」
有人移动视线一看,发现原本打著排球的女同学们聚成一团。
「女生她们怎么了?」
手拿篮球的家伙停下动作,对著等待上场的人问道。
「我也不太清楚状况耶。」回答的家伙眯起双眼凝视女同学们继续说:「道下刚才突然下场到旁边坐著休息。然后不知道怎样,就突然倒下来。」
「会不会是晕倒了?」
「贫血吗?」
女同学们聚在一起形成一座堡垒,遮住了道下的身影。
上原从散发慌张气氛的堡垒一角,转头看向有人这方。
有人甚至觉得自己和上原的视线交会。或许所有男生都和有人有著一样的感受。不过,没有一个男生采取行动。有人也一样。即使拥有让男生想要逞强的不可思议力量,也敌不过渐渐扩散全场的不寻常氛围。
「天啊!」
一名女同学往后退了一步。
「欸!」上原大声喊道。「你们!」
上原没有接著喊出求救的话语。随著惨叫声,女同学们围成的堡垒开始崩裂。裂缝间,出现道下无力摊在地上的手。
男生们没有采取行动。应该说想动也动不了。大家全怔住了。
——如果有哪位乘客是医生或护理师,烦请……
这时,有人的眼底浮现过去在他心中,深深烙下向往印记的叔叔背影。
忽然间,有人朝向女同学们的方向跑了出去。帅气的叔叔。救了急症病患的叔叔。如果能够像叔叔一样——有人抱著一颗向往之心,同时心想:「总之要先想办法帮忙!既然没有人采取行动,就必须有个人率先行动!」有人每蹬踏地板一步,这般想法便越发强烈。有人之所以会采取行动,并不是因为女生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他才不在乎什么逞不逞强。
发现有人跑过来后,女同学们推开堡垒让出路来。
仰卧在体育馆地板上的道下身影,映入有人的眼帘。看了一眼后,有人发现事态的严重程度,脸上顿时失去血色。道下的脸、脖子、手臂、双脚,所有暴露在外的肌肤都发红,也可看到有出疹的现象。道下每呼吸一次,就会听见喉咙深处传来咻咻叫的声音。
「……我去叫老师。」
某个女同学这么说时,道下动了动手,嘴巴也一张一合地动著。道下的手移向舞台的方向。那动作似乎像在寻找著什么,于是有人看了看舞台附近的状况,但只看见方才有个男同学当成说笑话题的小包包被随意丢著。
道下严重到呼吸困难的程度,一副吸不到气的模样。
如果是叔叔碰到这种状况,他会怎么做?
有人奔向道下身边,抬高道下的下巴,让她张开嘴巴后,捏住鼻子。接下来——
我必须和道下嘴对嘴吹气,进行人工呼吸才行——自从对机舱内的叔叔抱有向往之心后,有人便自学起急救知识。
可是,进行到捏住鼻子的步骤后,有人不禁停下了动作。有人知道这是紧急状况,但想到必须在所有人注视之下与道下嘴对嘴,还是忍不住犹豫起来。除此之外,道下是否有过接吻经验,也让有人感到在意。万一没有,有人岂不是成了道下的初吻对象。对有人来说,也会是初吻。
道下忽然别过脸去。
一转眼,呕吐物已经洒在有人的手上。女生们发出一阵惨叫,有人也猛地缩回手。一股恶臭扑鼻而来。道下在体育馆的地板上竖起指甲,一边吐出如奶昔般的胃部内容物,一边发出怪异的咳嗽声。
有可能是被呕吐物卡住喉咙,也可能是严重到停止呼吸,道下已经失去意识。她翻著白眼,脸上满是黏答答的呕吐物。
如果是呕吐物卡在嘴里,就要把呕吐物挖个乾净,然后真的要赶快嘴对嘴吹气才行。
有人这么告诉自己,但眼前的光景和异臭让他感到恶心反胃。
下一秒钟,有人忍不住也跟著一起呕吐。尽管感受到周遭变得更加喧闹,有人也已经无心理会。他只知道自己不舒服到了极点。有人不想待在这里,恨不得可以独自瞬间移动到气味清爽的乾净空间。
对了,刚才听到像风切声一样咻咻叫的声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反胃感断断续续涌上的短暂空档里,有人或许勉强还思考过一次这个问题。
「让开!」
有人被粗鲁地推开,手掌不偏不移地栽进自己的呕吐物之中。有人一看,发现是被班导师推开,紧接著看见白袍衣角掀起。保健老师也来了。
「是道下同学,那有可能是过敏性休克。」中年女保健老师滔滔不绝地说道。「她应该有随身携带肾上腺素笔(注3)才对。」
导师眼尖地立刻发现道下的小包包,并冲上前去。导师毫不犹豫地拉开拉炼,从小包包里取出器具。
那器具的造型看起来很像加大号的胶水。细长型的筒状塑胶容器贴著白色标签,一头有著黄色盖子。怎么会要用胶水?有人内心就快茫然升起这般疑问时,保健老师大喊一句:「就是那个没错!」导师把容器递给了保健老师。
「可以打吗?」
「要打。不打不行。请打电话叫救护车。」
导师当场拿出手机,保健老师把道下的裙子卷高到就快露出内裤的位置。有人看见道下的大腿上留有尿失禁的痕迹。
黄色盖子不是那种转开来的设计,保健老师只靠著大拇指,便轻松推开盖子。装在里头的瓶子露了出来。里头的瓶子外观更是像极了胶水。用来涂抹胶水的前端部位呈现橘色,尾部带有蓝色的盖子。有别于外部容器,里头的瓶子瓶身贴著黄色标签。
保健老师打开了蓝色盖子。有人一边心想:「盖子被打开了耶。」一边抱著事不关己的心态望著眼前。这时,套著白袍的手臂往下挥动。橘色的前端部位被用力按压在道下暴露在外的白皙大腿外侧。
轻轻的一声喀嚓声传来。
就这么按压住几秒钟后,保健老师挪开那瓶像胶水的东西,跟著用右手搓揉被按压过的大腿部位。
虽然保健老师握在手中,但看得出来橘色的前端部位变长了。
不知不觉中,其他几名教职员也聚集了过来。
「其他学生都离开体育馆,回自己的教室去。」
只有有人被导师要求留在现场。
「川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好好说明一下道下变成这样之前是什么状况?」
有人有种莫名奇妙被大声怒骂的感觉。他保持无力瘫坐在地上的姿势,咽下口中的唾液。胃液的强烈酸味刺激著喉咙的黏膜。
「我是想……想、想做急救……想做人工呼吸。」
「道下没有说吗?她没有说要拿肾上腺素笔吗?」
有人这才明白方才道下动了动手,还一张一合地动著嘴巴,原来就是要拿肾上腺素笔的意思。
「道下有做了一些动作……但我完全不知道是要拿肾上腺素笔。而且,她连发出声音都有困难……」
有人看见道下在保健老师的白袍另一端,缩了一下身子。救护车的警笛声渐渐逼近。
在其他老师的催促下,有人站了起来。警笛声逼近到附近后,安静了下来。想必是事前已被告知,两名事务员拿著处理污秽物的清扫用具,戴著拋弃式手套和口罩、身穿塑胶材质的围裙出现。事务员像是要掩饰被呕吐物弄脏的地方似的,铺上满满的纸巾。一阵氯臭味传来。
有人照著指示,当场脱去弄脏的衣服。他接过替换的备用制服穿上,但尺寸太大了。有人脱下的制服被放进塑胶袋里归还回来。在那之后,有人在一走出体育馆就会看见的洗手台,被要求洗手洗了好长一段时间,差点没有洗破皮。
洗手途中,道下躺在担架上,从有人身后被送走了。保健老师也跟在一旁。道下的面孔随著担架发出的噪音一忽儿便已远去。看不出是生是死的道下残影,深深烙印在有人的脑海里。
午休过后正在上第五节课时,有人单手拎著装了制服的塑胶袋回到教室。有人从后门悄悄地走进教室,却还是逃不过全班同学,甚至讲台上的数学老师,也停下写黑板的动作回头看的命运。数学老师的√符号只画到一半,手上的白色粉笔便应声折断。
有人完全不记得数学课上了哪些内容。
第五节课一结束,摆明是说给有人听的讥笑话语在空中交错。
「你们有没有觉得很臭?也太臭了吧!」
「不是啊,也太逊了吧!」
「他跑过去是要干嘛啊?」
「想救人啊!但没那本领就是了。」
「他还跟著一起抓兔子耶!想搞笑也不是这样。」
「他未来的梦想不是当医生吗?」
「是啊,人家是医生喔!」
虽然也有同学出声制止,但一下子就被越发热烈的讥笑声掩盖过去。
「我以前就一直在想,立志当医生会不会太夸张了?」
「立志当医生却那副德性,根本当不了嘛!」
有人僵著身子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承受著耻笑声的洗礼。
女同学们的交谈也都是绕在午休事件的话题上。
「道下同学不知道会不会有事?」
「她那是怎样啊?」
「想到就觉得恶心。我今天晚上肯定会睡不著。」
对于突然倒地的道下,女同学们在言谈之间流露出的厌恶感胜于关心。上原的发言更是直接:
「而且,连川嶋也跟著吐了。真是恶心到极点。」
提议说要玩三打三的同学来到有人的座位旁边,踹了一下椅脚说:
「肛门科医生的儿子乖乖看欧吉桑的肛门就好了啊!」
有人难以承受地拿著书包和塑胶袋,从座位上站起来。
「你想跑去哪啊!」
除了教室,哪里都好。有人逃离教室,一心只想去到一个没有人知道他的失态的地方。
喊著「逊毙了!」的声音化为无数尖刺,朝向在走廊上奔跑的有人背部射来。
有人在JR中央线的车厢内,一直低著头看向下方。不仅穿著肩宽过宽、袖子过长、裤管拖地的制服,还捧著大大的塑胶袋,有人不禁觉得所有陌生乘客都在看他。
在阿佐之谷站下车后,有人顾不及弄脏裤管步行了十分钟左右。有人的脖子四周被汗水沾湿,但那不是单纯因为太热而流的汗水。有人快步走过父亲担任院长的医院前方,抵达位在医院隔壁的自家住宅后,拿出钥匙打开玄关门。趁著没有人在家,有人把弄脏的制服全部塞进洗衣机,随便操作了洗衣机。虽然从不曾操作过洗衣机,但有人丝毫不以为意。他一心只想尽快消除痕迹。
有人喝了冰箱里的汽水。明明把便当都吐了出来,肚子里应该空空的,有人却只想喝东西而已。
客厅的时钟就快指向下午三点半。
有人准备回自己的房间时,母亲出现了。有人的母亲和父亲一样都是肛门科的医生,并以女医师的身分在医院里上班,但并非全职。「你翘课了啊?」母亲单刀直入地问道。
「……嗯。」
「身体不舒服吗?不是啊,你跟人家借了制服啊?」
有人没有回答。「洗衣机怎么会有声音?」母亲察觉到洗衣机的声音,往洗衣间走去。
有人趁机冲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脱去备用的制服。楼下传来母亲询问为什么要洗制服的声音,但有人没有回答。在那之后,母亲隔著房门不知道呼喊、询问了有人多少遍。你还不舒服吗?要不要吃饭?我有煮稀饭喔!你要洗澡吗?今天发生什么事了?——自始至终,有人一直保持沉默。他不想告诉任何人发生了什么事,祈祷著那时在场的所有人全都消失。
道下不知道怎样了?有人想起了道下躺在担架上被送走时的面孔。想像最糟的状况后,有人不禁全身颤抖。因为他知道自己肯定会受到责难。
过了晚上七点钟后,有人固守城池的原因轻而易举地被揭穿了。学校打了电话到家里来。从无故早退到午休事件的整个来龙去脉,校方全告诉了有人的父母亲。
虽说是整个来龙去脉,但对于保健老师等人还没到场的那段时间里的种种,都是从当时在体育馆的学生口中听来的内容。从班上同学在第五节课结束后表现出来的态度,有人能够轻易揣测大家会如何描述他的举动。
在父亲严厉的一声斥喝下,有人不得不放弃固守行动,随著父亲下楼。走到客厅后,有人看见母亲和哥哥也都一脸严肃的表情。
「有人,我们家从你祖父那一代开始,就一直经营医院。爸爸和妈妈也都是医生。」父亲先这么叮嘱事实。「不过,你只是一个外行的普通国中生,不应该简单看待医疗行为。你太自以为是了!」
自以为是。这四个字深深刺入有人的头顶,一路贯穿到内心深处。
「爸爸会出面好好跟那女同学的父母亲沟通。」
「听说救回了一命。」母亲夹杂著叹息声说道。「不过,有可能会留下轻微的后遗症。虽然时间不长,但有一小段时间大脑呈现缺氧状态。」
「为了以防万一,我已经联络过律师。这方面你不需要过度担心。只是……」
父亲暂时停顿下来,在胸前交叉起双手闭上眼睛。缓缓摇了摇头后,父亲一改眼神瞪著有人看。父亲的强烈目光朝向有人射来,两颗眼球彷佛随时有可能从眼窝里飞出来。
「你应该只要打电话叫救护车就好。那才是正确的判断。医生是不允许失误的职业,但你今天出了错。」
有人不自觉地发出了哽咽声。「你可以回房间去了。」父亲放过了有人。感觉上,父亲的态度与其说是出自体贴,更像是觉得无药可救而决定放弃。
有人回到自己的房间放声哭泣。
到了隔天早上,有人面临了最大难关——到学校上课。如果要有人选择爬上圣母峰的山顶或到学校上课,有人肯定会选择前者。即便如此,有人还是穿上洗好的制服,勉强拖著宛如绑上重石的脚步去到了学校。
有人一走进教室,彷佛繁多颜料胡乱交杂的喧闹气氛瞬间安静下来。一阵永恒般的宁静过后,教室里又开始慢慢喧闹起来。不过,陷入沉默前的缺乏统一性的多样色彩,在看见有人的身影后,全化为同一色彩。那是一种瞧不起有人、嘲笑有人、皱眉冷漠看待有人的色彩,一种让人化为被霸凌者的色彩。
有人的智慧手机收到了简讯。『你还真有脸来学校』。
去了厕所回来后,有人发现书桌上被人涂鸦。『误诊王』、『无医生潜力』。
女同学的低声絮语撼动著有人的耳膜。「川嶋同学说以后想当医生,也太可怕了吧?」
有人无法忍受到放学时间。他趁著午餐时的混乱场面,还是翘课了。
在那之后,有人没有再去学校上课。正确来说,是做不到。每次有人试图穿上制服,心脏就会像发狂的马儿一样猛烈跳动,汗如雨下,紧接著开始发寒,最后呕吐。父母亲开了镇静剂给有人吃,但还是无效。有人也去看过父母亲透过人脉找到的精神内科,结果什么也没改变。
有人几乎整天都在自己的房间里生活。等到父母亲和哥哥出门去医院和学校后,有人才会爬出被窝,在空无一人的餐厅吃冷掉的早餐。午餐他会随便找像是杯面之类的东西来吃。到了晚上,有人会等到家人都安静入睡后,才去吃一样是冷掉的晚餐,然后冲澡。有人会尽其所能地憋著不上厕所,真的憋不住时就使用靠近自己房间的二楼厕所。虽然很少那么做,但有人时而会在半夜两点钟过后,去到家里附近的便利商店购买零食、果汁、漫画杂志,或当下所需的东西。买东西时,有人是用存下来的压岁钱付钱。
和人偶尔会隔著房门跟有人说话。
『道下同学好像出院了喔。』
『今天爸爸和律师去跟道下同学一家人沟通。对方好像没有责怪你。』
『我听说她正在做复健,似乎有轻微的言语障碍。』
『不过,她下星期就会去学校上课。』
和人会告诉有人关于道下的近况,但有人猜不出和人的用意何在。和人传达的资讯像是试图让有人安心,但相反地,也像在谴责有人足不出户。
『听说道下同学本人说她不应该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所以责任在于自己。』
有人脑袋放空听著哥哥自顾自地说话,听著听著,自然而然地掌握到道下的状况。
道下从幼年时期就对小麦或花生等多种食物过敏。
为了预防严重过敏症状发作,道下随身携带过敏性休克的辅助治疗剂——肾上腺素笔。
去体育馆时,同学分给道下的巧克力当中,含有构成过敏原的坚果泥。
当时道下确认过包装,但看不懂包装上的文字。
虽然察觉到有坚果的味道,但道下心想「只是少量,应该不会有事」,所以还是吃下巧克力。
『因为这样,她才会说是自己不对。』
道下有言语障碍的后遗症,不知道她是如何传达这些话语?有人一点也不想去想像这件事。虽然道下承认责任在于自己,但不可能不怨恨有人没有采取适当的行动。毕竟这件事留下了后遗症,就跟夺走了道下的未来没什么差别。
有人从未回应过和人的话语。渐渐地,和人也不再那么主动向有人搭腔了。有人和父母亲之间,也只有最低限度的互动。遇到逼不得已的时候,有人会利用在LINE设定的家人群组。
时光一点一滴流过,四季轮回后,新的年度到来。有人理应升上国中三年级,但打从那天开始,一切都没有改变,有人依旧几乎一整天都在房间里度过。每一天,有人都是利用电脑看影片、玩手机游戏来消磨时间。他任凭头发留长,等超出忍耐极限时,就拿文具用品类的剪刀自己剪头发。
绣球花盛开的季节到来,好一段时间没有来搭腔的和人搭腔说:
『欸,游戏好玩吗?』
有人兄弟之间几乎没什么沟通,和人却彻底识破有人的行动。
『你如果看到不错的黄色影片,再LINE给我啊!我喜欢偏娃娃脸的可爱长相、胸部大的女生。』
有人不禁心想原来兄弟对女生的喜好也会十分相似。和人的语调极其自然,既没有像是在应付难搞家伙的感觉,也听不出瞧不起弟弟在家里蹲的意味。
因为实在太过自然,有人也随之卸下警戒心听著和人接续说出的话语,以至于不小心被话语一箭射中内心。
『那天,你只是想救那女生而已吗?还是,你其实是怀著不轨之心?你当时实际是想怎样?』
那天。改变了一切的那天。
「……我……」有人挤出沙哑的声音说道。「我只是……」
有人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抗拒感卡在有人的喉咙,让他说不出话来。
和人等著有人接下来的话语等了好一会儿,但最后静静地离开了。
「……我只是……」
我只是想变成像叔叔那样而已。
*
那天,有人十四岁。在那之后直到今天,也就是有人迎接十六岁的元旦,有人一直活在封闭的世界里。
『有人,我差不多该走了。』
有人感觉到叔叔在房门的另一端站起身子。此时天色早已转暗,房间里一片昏暗。有人按了一下智慧手机的归位键。液晶萤幕发出刺眼的光芒,彷佛在说:「别看我!」有人皱起眉头确认时间后,发现叔叔在冰冷的走廊上坚持了将近两小时。
『我是想跟你说关于高中的事。』
有人不想听到「高中」这个字眼。要不是那天,有人现在理应是高中一年级生。自从国中那时不再去学校后,有人便一直独自留在原地,哪儿也去不成。有人感觉到一天比一天更加动弹不得,而「高中」两字让这般感觉变得明确。
『有一所高中我觉得挺适合你去报考看看。』
事到如今还要考高中?就算考上了,想也知道有人在同届学生之中会有多么突兀。想忘也忘不了的讥笑声,在有人的脑中交错。
『我工作的小岛上,有一所根本不会介意你在意的事情,还会很乐意接受你的高中。』
有人的身体不自觉地使力,床铺随之嘎吱作响。有人记得叔叔是在北海道的离岛工作。那座岛的名字是……忘了。
『你有在听我说话,对吧?』想必是听到了嘎吱声响,叔叔的声音变得开朗一些。『我在想那所高中应该很适合现在的你。那里有宿舍提供给从远地去就读的学生住宿,要是不想住宿舍,也可以跟我一起住。』
现在的我——有人转头看向被房门遮住而看不见的叔叔。现在的我除了连高中生都当不成,只是个家里蹲之外,还能有什么?
『你有没有听过好心撒马利亚人的比喻?』
有人不曾听过什么好心撒马利亚人,继续坚持著沉默的态度。『没事,你没听过也无所谓。』叔叔也不在意地说道,并且继续说:
『我觉得你那天的举动并没有错。』
有人咬住脸颊内侧的肉。有人之前便从哥哥口中听过叔叔像这样袒护过他,但这时才第一次亲耳听到叔叔的袒护话语。叔叔在七年前去到小岛的诊所服务后,不论是扫墓或过年,都没有回来过。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就这样终其一生。我希望你能够试著思考一下未来。」
叔叔又提起「未来」这个字眼。有人听了后,还是不禁悲从中来。叔叔根本不懂。一次的跌倒也可能改变一切。而且,有人跌倒后,还遇上陡峻的坡道。有人根本无计可施,只能一路滚下坡,如今在地狱深渊把身体缩成一团。
四周一片漆黑,有人根本看不见眼前有什么。他只知道一切糟透了。
『可以的话,我想要看著你说话。』
叔叔的声音拉远了一些。有人知道叔叔转了身。意思就是,叔叔已经准备要离开。
『我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报考高中的事。』
有人暗自说:「不管做什么都没用的。」
『我回去后再打电话给你。到时候要接电话喔!』
放轻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在那之后,有人等了五分钟。他心想差不多等够久了,于是爬出被窝,抓住门把准备开门。其实大约在三十分钟前,有人早有尿意,但因为叔叔守在门口,所以去不成厕所。
悄悄打开房门后,有人吓得跳了一下,差点就快尿了出来。
「嗨!被我吓一跳啊?」
叔叔没有走,还在灯光明亮的走廊上。
「我想说如果不这么做,你肯定不会出来。」叔叔给人的印象跟在机舱内站起身子的那一天几乎没有改变,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年轻的脸上,浮现成功骗了有人的得意笑容。「我订了最后一班飞机。」
「为什么?」
「我刚刚不是说过想要看到你吗?」看来叔叔识破了一切。「可以看到你真开心。对了,你不赶快去厕所OK吗?」
不OK。有人急忙冲向二楼的厕所。叔叔也跟了过来,而且竟然站在厕所门口不动。
「叔叔,你挡到我了。」
「我刚刚说的,真的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
「你是说考高中的事?」
「嗯。」坏心眼的叔叔在这时收起笑容,露出诚挚的表情。「我工作的小岛上会有那样的高中,相信也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安排。那所高中合适到让我忍不住这么想。」
有人扭动著双脚,但叔叔只是直直注视著他。
「到时如果真的觉得不适合,再退学也不会怎样。问题是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厕所的门就近在眼前,但被叔叔以肉身挡住,开不了门。膀胱持续发出紧急讯号。有人万万没料到叔叔会使出如此阴险的攻击。不过,叔叔投来的目光中,带著真心真意为有人著想的色彩。
「有人,你就试一试看看……」
「好、好啦!」有人以机关枪般的说话速度答道。「既然叔叔要我那么做,那就做吧!」
「我不是在要求。这不是命令喔!」
「嗯……嗯。」可以的话,有人比较想命令叔叔让开来。「如、如果只是去考试,可以啦……」
叔叔的表情顿时变得明亮。「真的吗?」
「真、真的。但我完全没有读书就是了。」事态已经来到刻不容缓的地步。「抱歉,借过。」
有人伸直手臂准备推开叔叔的那一刻,叔叔迅速挪开身子。真是千钧一发。有人在厕所里松口气这么心想时,传来叔叔的开朗声音:
『那我就去安排了喔!谢谢你愿意试一试。你尽情解放吧!』
其实我不是那么愿意的……有人还来不及更正叔叔的说法,叔叔这回是真的离开了。
上完厕所后,有人回到房间。顺著事态演变,现在有人不得不报考高中,混乱的思绪加上内心的动摇使得他心悸不已。事到如今怎么可能回到正常轨道?还是耍赖跟叔叔说不要报考好了。虽然有人的脑海里也闪过这样的念头,但家里蹲期间培养出来的灰心意念,渐渐抚平混乱的思绪以及内心的动摇。又不是百分百一定考得上。反而应该说,考不上的机率比较高。再说,万一考上了,只要现状还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走投无路状态,管它是待在这里或待在叔叔那里,也都一样。
叔叔既然主动提出邀约,一定会为有人安排一个房间。哪怕房间外面的环境改变,只要不踏出房门就不成问题。现今这时代,便利商店随处可见。就跟一路来一样,必要时再利用深夜时间去便利商店就好。
有人在床上躺了下来。
*
事情进行得相当顺利。有人觉得自己宛如被放在输送带上大量生产的饼乾。目前有人所处的状态就是,擅自被人揉成面团后,经过烤箱烘烤,再点缀上巧克力,现在已装箱完成等著出货到叔叔工作的小岛。
当然了,过程中有人不可能一概不参与。接受入学考试前,包含家长在内,叔叔推荐的那所高中的校长、管区教育委员会的职员与有人进行过面试。对方来到有人的家中,拿出介绍小岛和高中的手册,针对地区和学校做了说明。有人微微低著头没有看手册一眼,只有在对方发问时才出声回答。
半夜出门不算在内的话,考试当天可说是有人睽违已久的外出。那一天,厚厚一层乌云像是要压垮大气似地覆盖住整片天空,让人就快喘不过气来。有人的母亲开车载他去到被指定为考场的公共设施。面试时见过面的教育委员会职员,以及这回换成是副校长两人出现在考场上。只为了有人一个学生,两人特地来到东京,在一间小房间里完成监考后,收走了题目卷和答案卷。对国中二年级上到一半就停止学习的有人来说,时间充裕到让人头痛。
有人在心中反覆告诉自己:「反正我又不想去,考不上也无所谓。」
然而,有人收到的却是一张合格通知单。
那什么学校啊,考成那样居然还考得上?有人反而害怕了起来,心想会不会是一所龙蛇杂处的学校。这样还不如参加函授课程比较好。
有人没能够直升高中部时,父母亲曾经提议他就读采用函授制度的高中。那时如果乖乖听从父母亲的提议,就不必报考什么北海道离岛的高中了。话说回来,就算成了函授制度高中的学生,有人八成也是过著和现在没太大差别的日子。
如果是那天之前的那个想要变成像叔叔那样的有人,就会为了考上医学院而认真读书。
*
三月最后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有人离家的日子到来。为了接有人,叔叔特地在前一天就先回来。
「哥哥、嫂嫂、和人,你们就放心把有人交给我吧!」
有人搭上计程车准备离去时,别说是父母亲,就连和人也出来送他。和人考上了父母亲的母校的医学院。有人从长长的浏海缝隙间看向自己的哥哥,哥哥咧嘴一笑,还竖起大拇指。
有人把背包放上膝盖,身体靠著椅背心想:「还真是个乐观的哥哥。」和人一脸深信弟弟总算摆脱不具生产性的家里蹲生活,朝向明亮未来踏出一步的表情。
哪里明亮了?今天还是个下雨天。下雨就算了,至少来个倾盆大雨,感觉还会爽快一些。这种绵绵落下的细雨,与其说是想让人被淋湿,反而更像是想让人心情变差。
从羽田机场飞往新千岁机场后,搭上快速电车来到了札幌。北海道毕竟比较冷,有人急忙穿上原本卷成一团带著走动的羽绒外套,再围上黑色围巾。
从灰色天空落下的不是雨滴,而是显得沉重的鹅毛大雪。
「这里有时候五月也会下雪。」
叔叔说道,有人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与札幌车站相通的巴士总站,搭上了长程巴士。花了约莫三小时的时间后,巴士总算抵达名为「后茂内」的城镇的渡船航站。有人和叔叔搭了早上第一班飞机出发,在这个时间点却已经过了下午一点钟。小规模的渡船航站出乎预料地新,地板也十分乾净。不知道为什么,剪票口旁边立著一块大型看板,画出深受喜爱的美少女图案。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下来,取而代之地,大地被覆盖上一层不起眼的薄云。海上吹来冷飕飕的强风,浪花声不间断地传入耳中。
再不久就要出航了。
「还是吃一下晕船药比较好。」
叔叔从航站的餐厅买来饭团,让有人先吃一颗饭团,再吞下胶囊状的药丸。
「吃了药应该会想睡,你上船就睡吧!我们要搭一个半小时的船。」
走上渡船时,有人摸了甲板的扶手。扶手被海风吹得黏答答。有人看见有男女共用的厕所,于是打开厕所门,一看发现是老旧的蹲式马桶,便坚决地告诉自己除非事态紧急,否则就忍著不要上厕所。渡船共有三层船舱,叔叔挑了中间层。中间层的船舱铺著地毯,必须脱掉鞋子才能上去,有人看见已经有好几名乘客大剌剌地躺在地毯上睡觉。
「这不是川嶋医生吗?」女子的沙哑声音从角落传了过来。「真的,看到你回来实在是太好了!」
几乎当场所有人都立刻上前围住叔叔。有人掌握不到状况而感到困惑,顿时低下头来。
「你周末去哪儿了?」
「都没看到你,心里好不踏实啊!」
「他就是你说的那孩子啊?」
「你可以把头朝向船头比较不会晕。」叔叔低声对著有人这么说一句后,便走远了。喧闹声跟在叔叔的后头远去。
有人把以防万一的塑胶袋放在身边后,拿背包当枕头闭上了眼睛。渡船的引擎声和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很吵,但想必是叔叔给的晕船药发挥了作用,有人在晕船之前先睡著了。
「快到了喔!」
叔叔摇醒有人说道。有人看不清楚叔叔的脸。光线实在太刺眼了。
「快准备下船。」
有人一挺起上半身,瞬间感到一阵晕眩。他把塑胶袋塞进羽绒外套的口袋里,背起拿来当枕头的背包。
「白眶海鸽耶!」
叔叔把脸贴近窗户,自言自语道。有人也跟著看向窗外。
不知不觉中,天气已经放晴。一道道海浪反射著阳光,使得海面看起来就像无数发光碎片聚集在一起。近似黑色的鸟飞过海面,长了蹼的鸟脚呈现鲜艳的红色。有人发现不只一只而已。他忍著刺眼的光芒,眯起眼睛仔细一看后,发现从近处到远处,随处可看见鸟儿的身影在海面上穿梭。
「那只是丹氏鸬鹚。不知道有没有角嘴海雀?」叔叔搭著有人的肩膀,把有人拉近自己。「手册上面不是也有介绍吗?你将展开新生活的小岛……叫什么?」
有人哪敢说自己连封面都不曾翻开过,只能让视线在空中游走时,某人伸出了援手。
「叫海鸟乐园,对吧?医生。」一名少女突然从叔叔身后现身。「你就是医生的侄子有人,对不对?」
少女穿上的深蓝色粗呢大衣把身体裹得紧紧的,胸前的牛角钮扣感觉就快爆开来。一双浑圆眼睛会让人联想到可爱松鼠的少女,露出天真的笑容轻轻挥挥手说:「多多指教喔!你的头发好长喔!」少女摇晃著挂在手肘上的罗森便利商店的大大塑胶袋,率先走出了船舱。
有人已经许久不曾被年纪相仿的异性搭话。那也就算了,少女方才还突然移动到有人和叔叔的中间,害得有人的心脏猛跳。等到察觉时,他的双手已被莫名的汗水浸透。
小岛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而且比有人想像中的更小。有人从渡船侧面的圆形窗户往外一看,发现小岛的左手边地势较高,高度随著往右手边移动,渐渐趋缓。整体看上去,像极了一边被压扁的车轮饼浮在水面上。地势较高的那一端还有积雪,看上去白白的。渡船朝向地势较低的方向驶去。看似民宅的建筑物集中在被压扁的那一端,以港口附近的地势最低。
反过来说,小岛地势较高的那一端什么也没有。啥都没有!
船舱门每打开一次,刺骨的寒风和海鸥争鸣的叫声就会随之涌入。有人从船身侧边的圆形窗户,移动到正面的窗户边。像在挖苦人似的,来到这里后,天空变得一片晴朗,毫不留情地让有人看清自己的目的地。防波堤、老旧灯塔。短短的狭窄港口附近,只见稀少的人影在走动。看似候船处的建筑物,明显有著走过岁月的斑驳痕迹。如破旧小屋般的名产店。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黯淡无光。即便是如此萧条的光景,那依旧是小岛的大门,属于较为发展的区域。
一条车道狭窄的马路,从港口沿著小岛的周围延伸。马路一穿过港口边,立刻遇上陡峻的坡路。坡路侧面经过补强的水泥墙上,写著献给到港渡船的文字。经过风雪吹打的油漆字已经褪了色,传达著冷清的讯息。
『欢迎来到梦想浮岛 照羽尻』
有人感觉到全身的力量从膝盖慢慢散去。
在地狱深渊时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道四周的景色长什么样。但现在,光芒照射下,照亮了一切。
天寒地冻。
我竟然来到了这样的地方。
来到了地狱深渊。
要不是因为那天,根本不必来到这里。
注1:二世古町位在日本北海道,是以滑雪场相关观光业为主的城镇。
注2:应召义务是日本的医师法所规定之义务,指拥有医师职务者当被要求进行诊疗行为时,除非有正当的理由,否则不得拒绝。
注3:即肾上腺素自动注射器,用于紧急处理过敏性休克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