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嶋雅彦医师钧鉴
中秋时分到来,小生在此恭祝川嶋医师身体康泰。
关于自去年即有劳您惠予协助之事,日前已顺利完成研究论文的草稿,特随信附上。
部分草稿内容引用了川嶋医师的发言,若有不妥之处,烦请与我联络。
不知自上次见面后,您的身体状况是否无恙?殷切期盼川嶋医师一切平安健康。
北海道大学医学系医学研究所博士班三年级
柏木道大 敬上
从东京回来后,有人立刻在自己的宿舍房间里,拆开第一封寄达、收件人是叔叔的那封信。
看了随信寄来的草稿标题后,有人这才知道柏木的研究主题。
〈环境疗法对各类病患之效果有无研究〉
所谓环境疗法,就是指为了疗养而离开熟悉的长居地区,进而改变环境。柏木就是为了这点,才会来到离岛的诊所。也难怪柏木曾经和被疾病缠身的阳学长交谈过。
想到这里,有人的内心顿时掀起波澜。
有人想起自己还是家里蹲的那段时间,曾经被父母亲带去精神内科看诊过。今年六月的那次应该是柏木第三次到访小岛。
有人心中升起一个疑问,为什么叔叔要邀约我来照羽尻岛?
有人翻阅起被订书针固定住、A4纸张大小的草稿。
*
『有人,我捏了饭团,你多少吃一些吧!』后藤太太隔著房门开口道。『我放在门口喔!』
有人隔了一会儿后打开房门一看,看见封上保鲜膜的盘子上有两颗小小的饭团,旁边还配了萝卜乾。有人在自己的房间里吃了饭团。
有人事前告知过今天不需要帮他准备晚餐。柏木所写的草稿内容,夺走了有人的一切欲望。从东京回来的一路上,有人明明只喝了一包补充能量的果冻饮料,却不觉得肚子饿。不仅如此,他甚至觉得闻到一股油炸天妇罗的油味而感到胸闷恶心。
送来的饭团宵夜有人也只吃了几口就吃不下。有人心想多少有吃了一些,后藤太太应该会认同他的努力,于是把剩下的饭团端到厨房去。
后藤太太正好在厨房收拾沥乾的盘子。
「……不好意思,我没吃完。」
「你身体不舒服吗?会不会是感冒了……要是川嶋医生还在,这时间也会愿意看诊的。」
有人猛力摇了摇头。「没事的,我只是太累了。我先去睡觉了,晚安。」
有人奔向二楼,冲进自己的房间把门锁上。
此刻,有人心中的叔叔已经变了样,就因为柏木的草稿。
看在有人的眼中,放在书桌上的草稿简直就像老鼠或蟑螂的尸骸。
早知道就不该看草稿,没想到叔叔是用那样的眼光在看我!有人一边这么心想,一边粗鲁地铺上床铺,衣服也没换就钻进了被窝。
柏木的草稿里不只有阳学长,有人也是登场人物之一。
而且是以一名病患的身分。
十六岁少年,在东京拒绝上学,忧郁导致足不出户,心理创伤,来离岛后约两个月即复原到可上学的状态。
描述重点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内容。
符合这般描述的对象除了有人,还能有谁?
对于叔叔,除了有「以医师身分于北海道的离岛——照羽尻岛提供常驻服务,并从初级预防医学的观点持续支援地区医疗」的介绍内容之外,甚至还有叔叔的发言。
『对他来说,假使从东京换成离岛的剧烈环境变化发挥了正面的影响,那无疑是乐见的结果。』
叔叔一直把我当成病患看待吗?叔叔邀约我来岛上并非单纯是为了我著想,而是想要视为病例来做观察吗?
——你要不要试著想像一下未来的自己?
叔叔的那句话究竟用意何在?
有人确实在东京接受过精神内科的治疗,有段时间也服药过。不过,最终什么效果也没有。毕竟有人的状况跟生病是不同回事。
打从看见叔叔在机舱内回应紧急呼叫医生的那时开始,有人便一直一心向往能够变成像叔叔那样。就算当时不是叔叔而是别人,想必有人也会和哥哥一样觉得对方很帅。然而,所谓的别人只不过是一种假设。当时只有一个人主动表明身分,也就是叔叔。这是事实。
明明如此,怎么会这样呢?
还有,周末放假时叔叔也勤于学习,为了在发生紧急事态时能够随时应对,也总是手机不离身。看在有人的眼里,叔叔满怀参与地区医疗的使命感。然而,有人却在非自愿之下得知这不是百分之百的事实。
草稿里也有章节提及受访医师们针对地区医疗的访谈内容。当中自然是叔叔的发言,吸引到有人的目光。
『即便是假日,我也会犹豫不该离开小岛。岛民所抱持的医师样貌,和城市的认知截然不同。大家想要的是一个没有私人时间、会把所有时间花费在岛民身上的医师,这让人感受到有别于一般医师的压力和束缚感的状况并不算少。不过,对于这些隐情和我的内心想法,我并不期待岛民能够有所理解。因为地区医疗的实情就是如此。』
叔叔亲切地与大家相处,岛民一会儿送海胆,一会儿送晚餐的配菜,总是抱著仰慕之心围绕在叔叔身边,而叔叔却暗自在心中为了岛民的缺乏理解而摇头叹气?叔叔之所以假日也阅读文献,并且手机不离身,是因为屈服于岛民的无形压力?
在草稿里说出不期待岛民能够有所理解的叔叔,简直像个陌生人。然而,就算想要问出叔叔的真心想法,叔叔也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其他医师们也各自针对地区医疗的难处做出发言。在那当中,叔叔的发言算是比较温和的。即便如此,有人还是不禁感到失望。
此刻,有人的憧憬心遭到狠狠践踏。一路羡慕叔叔走来的日子究竟算什么?
尽管备受尊敬与爱戴,背地里却把侄子有人看待成病患叫到岛上来,也怨叹岛民的自私。有人一点也不想知道叔叔这样的一面。
不仅如此,对于小岛和岛民,有人也再度感到失望。当初来到小岛时,有人的印象是来到了「天寒地冻的地狱深渊」,而叔叔针对小岛和岛民的负面自白内容,大大提升了这个印象的正确性。
有人之所以回到小岛,只是顺势发展的结果。那时有人在久违的东京自家房间里,就快受挫地决定不再回小岛时,道下拿起球棒用力一挥。道下的挥棒击中有人内心懦弱部位的中心点,把有人打飞到如此遥远的小岛。虽说是被道下打飞过来,但毕竟照羽尻岛也是叔叔努力撑到极限的地方。在思考向往多年的叔叔的「生存之道」时,必然不能少了照羽尻岛。
哥哥在机场说的那些话,就像在对有人说:「你也试著在照羽尻岛寻找自己的梦想吧!」
明明如此,有人却一回来就失望连连。即便有人试图让自己为了叔叔振奋起来,在看了草稿得知内幕后,心情也只会反而更加沮丧。在这座不知不觉中人们会以「你回来了」这句话来迎接有人的小岛上,有人感到极度孤独不安。
另一封气泡信封上写著「易碎品」。透过触摸,有人得知里头装著薄片状的硬物,他猜想应该是装了CD或DVD类的盒子。
有人没有拆开那封信。
草稿里的有人被视为病患看待。万一纪录媒体的内容是关于身心治疗或健康的指导内容,有人担心自己会真的承受不了。有人猜想十之八九会是那样的内容,毕竟那封信是寄给他本人。
「……烂透了。」
有人拚命忍住泪水,在被窝里自言自语。
今天是足以匹敌「那天」、甚至是更糟的一天,有人不由得紧紧咬住嘴唇。
*
有人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告诉宿舍的后藤夫妇今天要请假不上学后,夫妇俩又特地为他煮了咸粥,也帮忙向学校请假。
「可能是叔叔的事情加上长途颠簸,所以累坏了。」后藤太太即使看见体温计显示出正常体温,还是不放心地伸手摸著有人的额头。「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去诊所给医生看一下。」
「我想只要好好休息就会没事的。」
毕竟有人之所以不舒服,是因为草稿内容带来的打击。有人自知不是生病,所以予以婉拒,但后藤太太就是不肯点头答应。
「不去找医生看一下怎放心得了!这星期一就开始有新的医生来诊所上班。」
上午九点多钟,有人被后藤太太带去了诊所。他把伴手礼的马卡龙托给了桃花。
诊所的候诊室已经聚集十名以上的岛民,也看见桐生护理师和负责医疗事务的森内身影。不同之处就只有在诊疗室里的不是叔叔。然而,光这一点就带来极大的差异。叔叔还在的时候,候诊室的气氛一片祥和,但现在就像带著静电似的,感觉随时可能冒出火花。
「星泽医生到了八点四十五分才来上班,而且一副很郁闷的样子。他说了一声早安之后,就马上跑进去诊疗室。」
从叔叔还在时便经常来诊所报到的中年女性率先开口后,其他岛民也纷纷跟进。
「他比川嶋医生年纪大很多,应该跟我差不多年纪吧?」
「他看一看病历表,就问我是不是还是老样子?只问诊个两、三句,就结束诊疗叫我拿药。」
「我忍不住跟他说了。我说以前川嶋医生八点钟就会来诊所上班,看诊时也比他更仔细又亲切,还会跟我们聊天。」
「人家川嶋医生来我们岛上的那天,就替一个突然不舒服的孩子看病。你们还记得吗?就是齐藤家的小诚啊!」
「还没轮到我进去,到时候如果态度太冷漠,我一定会跟他抱怨的。」
透过岛民的交谈,有人得知新来的医生名为星泽,是个即将迈入老年的男医生。另外,有人也得知这位医生已经惹得岛民不开心。
「川嶋医生的离开真的让人很遗憾。有人,请节哀顺变。阿姨们也都很难过。」
吉田理容院的太太向有人表达了哀悼之意,但有人没能够正面看著对方的脸。
——对于我的内心想法,我并不期待岛民能够有所理解。
吉田理容院的太太不知道叔叔这句,宛如在岛民和其自身之间画上一条粗黑分界线的发言,才会也感到悲伤。如此沉重的秘密压得有人抬不了头。
「你不舒服啊?喏!过来这边,在这里躺一下。」
原本坐在候诊室的沙发上、看起来精神充沛的几个岛民站起身子,让出位子给有人。森内拿著体温计走来,量完体温后便收了回去。
没多久,桐生呼唤了有人。轮到他看诊了。在后藤太太陪伴下,有人走进诊疗室。
星泽医生戴著老花眼镜,体型微胖。往后梳的头发有些稀疏,而且发色黑得不自然。星泽医生压低老花眼镜,从眼镜框上方投来视线观察有人的状况,这般举动让有人没什么好感。
「……你是川嶋医生的侄子,对吧?」
星泽医生开口第一句话不是询问有人的身体状况。
「看来川嶋医生似乎有相当多的信徒。请节哀顺变。」
星泽医生口中的信徒肯定是指岛民。星泽医生以手势催促有人坐上病患专用椅。
「你今天怎么了啊?我看体温是正常的。」
「他说不舒服,好像也没什么食欲。」有人还来不及回答,后藤太太已经先帮他做了说明。「我们是抱著代替家长的心态在照顾孩子,所以有点担心。」
星泽医生摸了摸有人的喉咙。医生的手很冰。
「嘴巴打开。」
有人听话地张开嘴巴。「没有红肿现象。」星泽医生立刻这么说,跟著转身面向桌子,在病历表上写字。
「应该是疲劳吧。」星泽医生做出和后藤太太一样的见解。「毕竟与近亲死别会带来很大的压力。不需要特别吃什么药。今明两天让他好好休息,给他吃一些容易消化的东西。这不是生病,难过归难过,照常生活也很重要……」
星泽医生以一句「可以离开了」宣告诊疗结束。整个看诊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感觉是个很冷漠的医生呢!跟川嶋医生差太多了。」
一走出诊疗室,后藤太太立刻在有人的耳边细语。说是说在耳边细语,但后藤太太的音量颇大,相信就是被星泽医生听见也很正常。
川嶋医生比较好。
要是川嶋医生就不会这样。
要是川嶋医生还在该有多好。
叔叔往生已经过了七七四十九天,这些话语却像照羽尻岛岛民的暗号一样渗透整座小岛。
*
「你回来之后就一直很没精神耶!」
诚说道。现在已是十一月初,自叔叔往生后也差不多过了一个月。
「我当然能体会你的心情沮丧。我也觉得很寂寞啊!应该说,大家都一样。」
桃花也在一年级教室里。她似乎听著诚和有人的交谈,但没有插嘴说什么。
「星期五的下午,星泽医生不是都会休诊吗?你知道为什么吗?」诚明明是在问话,却自己抢著回答:「听说他都是回去北海道本岛。搭星期五傍晚的最后一班渡船。然后啊,星期天再搭末班渡船来我们这里。」
「……听说他是留下家人自己来岛上上班,应该是回家去了吧。」
「海老原叔叔说他看到过星泽医生在后茂内的酒馆喝酒。」
诚口中的海老原叔叔,是和诚的父亲一起组成捕捞鳕鱼船队的渔夫之一。海老原差不多三十五来岁,小腹微凸,还是单身汉。
「海老原叔叔说他跑去打招呼,结果星泽医生露出嫌烦的表情马上离开酒馆。」
有人轻易就能想像出星泽医生的冷漠态度,也能想像出海老原在描述这件事情时的口吻。
——新来的医生真的很冷漠,跟川嶋医生实在差太多了。
有人让星泽医生看诊过一次,所以知道星泽医生的态度有多冷漠。那时星泽医生才刚来赴任,就已经表现出厌烦于被拿来与前任医生的叔叔做比较的态度。
有人曾经与哥哥和人以及叔叔相处过,他能够体会被拿来与他人做比较是一件多么令人厌烦的事情。
不仅如此,有人也猜得出星泽医生来到这座小岛后有什么样的感想。
——地狱深渊。
尽管事前已掌握某程度的知识,实际看到离岛的光景后,还是会大受震撼。海水味道、海鸟叫声、强劲海风;在渡船上看见逐渐逼近的港口时,星泽医生面对了离岛的真实。他肯定觉得自己来到一个可怕的地方。在那样的状况下,一开始就被要求做出跟叔叔相同水准的表现,星泽医生的感受可想而知。
岛民也每天都会向有人搭腔。「你叔叔比新来的医生好太多了!」这样的话语简直变成日常的打招呼话语。
每次听到这些话,有人就会被迫想起柏木的草稿,不由得低头看向地面。过去在有人心中闪闪发光的憧憬,粉碎成无数碎片,胡乱散落在地面上。
有人很想有个人可以跟他分担不小心得知的秘密。如果那个人会说出「川嶋医生太让人失望了」的话语,被看待成病患的有人肯定也能够得到解救。
然而,有人没有说出秘密。即便人都走了,叔叔的人气仍持续攀升,这时就算说出埋怨叔叔的话语,也不可能取得认同。「川嶋医生不可能那样的!」「是你在说谎吧!」如果一个不好,有人还可能遭到否定。万一变成那样,状况将会比现在更糟。
「像是久保家的阿姨,她整个人焦虑到不行。毕竟她们家的翔马年纪还小。」
久保一家在港口附近经营旅馆,深受大人宠爱的翔马还没有满周岁。岛上就只有三个婴儿,有人再怎么不善交际,也记得每个婴儿的名字。
「我猜以后星期六日,星泽医生也会待在岛上。」五人聚在一起吃午餐时,凉学姊这么提起。「我听说上个星期天,大家趁医生回来的时候逮住他,在港口直接谈判。」
「直接谈判?」
有人忍不住脱口问道。桃花和阳学长原本吃著后藤太太煮的特制猪排盖饭便当,这时也停下了筷子。诚从旁插嘴回答:
「对啊,我也听说了。星期五晚上翔马他不是发烧吗?听说因为星泽医生不在,所以就带去给桐生护士看。」
「没错。因为这样,久保家的叔叔和阿姨,还有家里孙子还小的村雨家和松木家,他们都全家人去到港口找医生沟通。他们说以前川嶋医生星期六日也会待在岛上,手机也打得通,所以很放心,但现在万一小孩子出什么状况要怎么办?」
「在港口问这些?」阳学长以平淡的口吻确认。「一大群人在港口等著星期天晚上的末班船抵达吗?星泽医生肯定吓一大跳吧。」
「嗯,听说医生吓了一大跳。桃花,柳橙分你吃。」凉学姊把保鲜盒递向桃花,盒里装著切成瓣状的柳橙。「幸好翔马后来退了烧,所以没大碍,但万一是生了必须马上抢救的急病,那就太可怕了。」
「……没有医生还真是伤脑筋喔。」桃花拿了一瓣柳橙。「如果是在札幌,假日或晚上都有医院轮流开著,也可以打电话叫救护车。」
「不过,紧要关头时会有取代救护车的直升机飞来我们这儿。」
叔叔以前说过的话,透过诚的声音重现出来。
「是说,翔马生病那天的天气很糟,我老爸也没有出船。如果遇到像那样的日子,就真的不妙。」
「小诚,你以前也出过状况喔。那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吗?还是四年级?」
「喔~你说那次啊。那时候川嶋医生……」
诚本人亲口说出有人之前在候诊室耳闻过的话题,但有人根本无心聆听。有人甚至觉得在被海鸟占据一半以上土地的这座小岛上,此刻应该是星泽医生的心境与他最为相近。
「有人。」诚忽然喊了有人一声。「你怎么啦?肚子痛吗?」
诚的口吻不带挖苦的意味。
有人知道诚是在担心他。有人也想过或许可以把草稿一事说给诚听。然而,有人还是脱口回答:「我没事……」
诚在岛上出生长大,他是站在照羽尻岛一方的人。这个事实让有人感到迟疑。
在那之后没多久,照羽尻岛诊所的门口被贴上一张公告纸张。
*
北海道立照羽尻岛诊所体制之相关公告
目前任职中的星泽医师将于十一月二十日正式卸任。
本所正致力于接任医师之安排事宜,接任医师未定案之前,预定由派遣医师执行诊疗工作。
此外,针对星泽医师卸任后的看诊日期,待确定派遣医师之人选后,将另行发布公告。
若有不便之处,还请诸位岛民多多体谅并予以协助。
北海道立照羽尻岛诊所
*
「他到底有没有为我们这些岛民设想过?」
「没办法,他一开始就一副心不甘情不愿来上班的样子了。」
「就算这样,也没必要马上就离职吧?」
「真怀念川嶋医生。川嶋医生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就像神明一样。」
自从那张公告纸张被贴出来后,岛民可说毫无忌惮地说出对星泽医师的不满。对星泽医师的不满和对叔叔的称赞,简直就像翘翘板的两端。星泽医师和叔叔被视为同个话题,其中一方越往下降,另一方就越往上扬。
星泽医师的卸任日逼近眼前的某个放学天后,有人决定前往诊所看一下状况。小岛正一步步快速迈向冬季,即使穿著羽绒外套,仍感觉得到寒意。尤其是耳朵,感觉特别冷。阳学长说要请医生开处方领药,所以与有人一起行动。阳学长甚至戴著保暖耳罩和手套,彻底执行御寒动作。不知道是不是还持续坏习惯地倒掉难喝的药水,阳学长的脸色不太好。
因为看了柏木的草稿,有人在无企图之下得知阳学长的病名。到现在,有人依旧没能够对任何人说出草稿的内容。孤独感日渐强烈之下,有人想过阳学长同样以病患身分被记录在草稿上,或许多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虽然有人和阳学长在宿舍同住一个屋檐下,一路走到现在却还是一直没能够变得亲近,但毕竟阳学长也是从外地来到岛上的一人。
不知道阳学长如何看待星泽医师和岛民之间的冲突?
「那个……」
有人压低声音试著搭话道,但阳学长理都不理。这个人果然很难让人有好感。有人忍不住这么暗自埋怨,但想起偶然得知的阳学长病名,又看见阳学长戴著保暖耳罩,涌现心头的淡淡烦躁情绪也就随之散去。
就在诊所的屋顶出现在眼前时,换成阳学长反过来搭话:「那信件怎么了吗?」
「啊?」
好一个突击。有人根本无法轻松带过话题,不由得发出怪声停下了脚步。
「因为柏木先生寄来那东西,你才会身体不舒服,隔天还跟学校请假,对吧?」
「你怎么会……」
「嗯,我果然没猜错。」
有人不确定阳学长方才是在套话,还是有十足的把握。不管真相为何,阳学长都没有询问信件里写了什么。因为阳学长没开口问,有人也就没机会说出口。
为什么阳学长不肯说一句「详细说给我听」呢?有人明明已经做好吐露心声的准备,就等阳学长主动试探啊!
有人刚才还在想阳学长或许能够理解他的心情,现在却有种阳学长伸出援手又立刻抽回手的感觉,不满的情绪化为火焰在有人的心头延烧。
「我先进去了。等一下我会绕去海鸟观察站,但会在晚餐之前回去。」
有人一边望著消失在诊所内的无情背影,一边观察诊所里的状况。叔叔还在诊疗室里看诊的那时候,候诊室总是挤满了岛民,但现在一个人影也没有。
后来,有人听说星泽医师搭上渡船准备离开小岛时,没有半个人前去送行。
没有医师来看诊的小岛,笼罩著动荡不安的氛围。岛民一见到有人,就拿出星泽医师作为比较对象来缅怀叔叔。有人觉得自己变成了信箱,专门让岛民投递星泽医师的坏话。
每被投递一次坏话,有人就会变得更想拥护星泽医师,觉得星泽医师其实没那么糟。医生也是人,即使他们想要在假日好好放松,谁也没资格批评。既然岛上没有能够让他们放松的地方,理所当然会选择回去北海道本岛。有人的父母亲都是医生,休诊日时他们也都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在城市里,那是很普遍的事。然而,同样的事情岛民却会认为医生忽视他们的存在而出声谴责。甚至做出在医生搭渡船回来时上前围堵的行为。
听到围堵事件时,有人吓傻了眼,也深刻体会到离岛的封闭性。这就跟岛民对于家里不锁门,或宅配业者直接把包裹放进玄关的状态,不会有任何疑问一样。
明明选择回到小岛,有人却是越来越讨厌小岛。讨厌起小岛后,有人也痛切感受到只能选择来小岛的自己有多么缺乏价值。虽然哥哥在机场激励有人采取行动,但有人已经完全不知道在这种地方要做什么才好?也不知道缺乏价值的自己采取行动能够得到什么?
当有人察觉时,才发现自己对带他来到小岛的叔叔心怀怨恨。如果叔叔是因为觉得这么做比较好才把有人带到小岛来,那还说得过去,但谁料得到有人会看了草稿,不小心得知自己只是样本。就连叔叔准备离开小岛时说的那句「谁都没有错」,有人现在回想起来,也只觉得叔叔是预料到会演变成这般事态而在替自己辩解。
有人不禁觉得以前关在房间里的那段日子还好过一些,至少不会心怀怨恨。现在的有人是在地狱深渊,继续往深处挖洞。
有人此刻的心情比延绳更加严重纠结,怎么解也解不开,他期望著能够得到某人的理解。只要有个人愿意站在有人这一边,有人就能够获得些许解救。然而,从岛民对星泽医师和叔叔的言行举止看来,有人实在不认为他的期望会有实现的一天。
*
十一月底,大家正准备上体育课。
「好痛!」
凉学姊和桃花互练排球的托球动作时,突然在胸前抱住右手。桃花率先奔向凉学姊询问:
「你怎么了?」
「我的手指好像挫伤了。」
「让我看一下。」桃花抓起凉学姊的右手看了后,脸色沉了下来。「撞到了食指。已经肿起来了。希望没骨折才好。」
「小凉,怎么啦?」
有人跟著诚也朝向两个女生走近。「我想应该没有伤到骨头。」凉学姊弯曲又伸直发肿的食指给大家看。
「手指还能够这样动作,至少安心一点,只是……」桃花转身看向体育馆入口。「我们去找老师吧!还是尽早贴贴布冰敷一下。」
「不要硬动作手指比较好。」阳学长保持独自坐在角落的状态提出忠告。「本来还勉强连著的肌腱有可能就这样断掉。」
「小阳,你不要吓我好不好!」
目送凉学姊和桃花走出体育馆后,诚低喃说:
「现在就算想拍X光片,岛上也没有医生。想都没想到竟然一个月就落跑。太过分了,再怎样也说不过去。」
接下来即将听到称赞叔叔的话语。有人在内心祈祷:「我不想听,但愿时间可以静止不动!」然而,不用说也知道时间不会静止不动。
「人家以前川嶋医生都随时在岛上,而且体贴又可靠。」
拜托别再说了!没有人懂得我的心情!
有人的这般情绪不小心化为言语脱口而出。
「……你根本就不知道叔叔的真实一面。」
「咦?」诚确实捕捉到了有人的话语。「我又没有说错!不是啊,你说叔叔的真实一面是什么意思?难道川嶋医生有假的一面不成?」
有人让视线在空中游走。「那只是一种说法。我只是觉得……」有人舔了舔发乾的嘴唇。「我只是觉得岛上的人都一直夸奖叔叔多了不起又多了不起……让我很纳闷为什么叔叔会那么受到肯定。」
「不是啊,川嶋医生就真的很了不起,不是吗?他是个医生,应该早就隐约知道自己的病情。不过,他可是一直留在岛上几乎到末期耶?哪像星泽医生一到周末,就回到北海道本岛去喝酒。」
诚完全倾向拥护叔叔的一边。有人把视线移向非岛民组的阳学长,阳学长顶著一张脸色苍白的脸说:
「应该是岛上的人们强烈需要川嶋医生,强烈到足以让你心生纳闷的程度吧?」
这时,在接受应急处置后,凉学姊与桃花回到了体育馆。
「小凉,你没事吧?」
「嗯,已经用中指取代石膏固定住了。而且贴了贴布后感觉好多了。」凉学姊敏锐地感受到气氛不对劲。「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没事啊?」
诚顶出下巴指向有人的方向。「谁叫这家伙突然说一些奇怪的话。他说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一直夸奖川嶋医生。可是,说真的,星泽医生和川嶋医生本来就有天壤之别,不是吗?」
「……你讨厌叔叔一直被大家夸奖吗?」
桃花的低喃话语戳著有人的痛处。诚的反应当然是支持桃花的说法。
「桃花说的对,你说那些话听起来像是讨厌听到人家夸奖川嶋医生。还说叔叔的真实一面什么的。」
「有人,你听我说,我一直在岛上生活,所以也知道川嶋医生还没来到这里之前的状况。」
凉学姊举高缠著绷带、让人看了心疼的右手,轻轻碰触自己的脸颊。那姿势看起来像是在思考,但有可能是如果一直让患部朝下,就会觉得疼。
「以前也差不多是这样的状况。岛上没有医生……那时大家就算身体不舒服,也都尽量忍耐。诊所不是有位负责医疗事务的森内先生吗?森内先生的父亲因为心脏病发作而去世。心脏病发作时岛上刚好没有医生,虽然呼叫了急救直升机,但还是来不及急救。而且,以前来岛上的医生再怎么久,也顶多一年就会离开是很正常的事。可是,川嶋医生不一样。算一算应该有……七年吧?川嶋医生在岛上待了这么久。我妈也说从来没有医生愿意待这么久。」
「我也听我老爸说过,他说川嶋医生原本只预计待一年。」
有人不知道这个事实。「你是说任期吗?」
「我是不知道是不是任期什么的,但听说川嶋医生刚来赴任时,自己说过一年后就会和下一个医生交接。这是我老爸跟我说的,所以错不了。我老爸也说过会来到离岛诊所服务的医生,都是这样的。可是,一直安排不到下一个医生的人选。」
意思就是,虽然发出徵募讯息,但没有半个医生愿意接任。
「虽然川嶋医生说是因为这里的海产很好吃什么的,但我觉得他其实是为了岛民设想才会继续留下来。这样的医生理所当然会受到尊敬,不是吗?」
就跟你说过那只是表面上的叔叔!有人很想这么说,但无奈只有看过草稿的他才知道这样的事实。反正岛民一方当时肯定也对叔叔说出「等你任期届满后,岛上就会没有医生」之类的话语,以恳求做伪装来威胁叔叔。毕竟岛上的常识就是如此。有人随随便便就能够想像出有哪些岛民会这么做。
「老师来晚了一点,开始上课啰!」
体育老师现身说道,有人噤声不语。诚盯著有人看了好一会儿。阳学长向老师提出希望在一旁休息看大家上课的请求。有人想起阳学长中午也没吃完便当,心想阳学长应该是身体不舒服。凉学姊在阳学长的身边坐下来,一脸担忧的表情开口说:
「要是诊所有开,你就可以去打点滴的。」
后来,阳学长决定提早离开。阳学长连走路都有困难,让诚背著离开了体育馆。
*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放学后,有人准备回宿舍时,诚跟了上来。「而且是在你回来岛上后,对不对?」
面对诚的犀利质问,有人掩饰起内心的狼狈,开口询问: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马卡龙。」诚不假思索地答道。「你不是特地买了伴手礼要给我们吃吗?而且好像是很高档的马卡龙,不是便利商店卖的那种。把小凉给吓坏了。」
「我的确在羽田买了伴手礼。」
「你在港口时不是跟小凉说过明天会带去学校吗?也就是说,一路到港口时你还满心抱著要去上学的想法。小凉也说过你的表情虽然有点疲惫,但不至于到累到爬不起来的程度。你是在回到宿舍之后,才突然身体不舒服。」
诚指出的每一点都是无可反驳的事实,有人连附和都懒得附和。诚也知道有人收到信件的事。
「你应该有收到寄给川嶋医生的信件。还有另一封在晚了几天后,来自同一个寄件人寄给你的信件。听说你拿著信件回到房间后,就没有出来吃晚餐。那些信件是不是写了什么?」
「……没想到你还挺敏锐的。」
「有八成是跟阳学长现学现卖就是了。」
诚告诉有人他在背著阳学长离开学校时,询问阳学长说:「有人这阵子怪怪的,学长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学长都已经有气无力了,你还问他。」
「但学长还是有回答我。你如果有什么事闷在心里,我可以听你说的。虽然我头脑不好,不能给你什么建议,但有些事情说出来之后,会痛快很多的。老爸也说过晕船时只要吐一吐,就会痛快很多。」
「你可不可以举好一点的例子啊?」
虽然皱起了眉头,但有人心中其实很感激诚说了这段话。的确,有人得知所有岛民都不知道的叔叔另一面却束手无策,导致压力不断地累积。有人渴望著能够向人倾诉。
「那……我就说给你听。你可以来一下宿舍吗?」
取得后藤夫妇的同意后,诚进到宿舍,换上来宾专用的室内拖。有人回到自己房间拿了两封信之后,和诚关进聊天室里。
「跟你说,其实……」
有人描述起透过柏木的草稿所得知的叔叔另一面。
最初,有人是一边观察诚的反应,一边说话。诚一直表情严肃地聆听有人说话。看见诚的态度后,有人也渐渐地越说越顺。把压抑在心中的情感,化为言语从体内释放出来的动作,也等于让有人以客观的角度去看叔叔不为人知的一面。有人再次因为叔叔的另一面感到受伤,时而还会哽咽到说不出话来,但最后总算把草稿所写的内容全说了出来。
「……你、你说的这些……」有人说了一大段话之后,诚开口第一句并非有人期待听到的话语。「是在说川嶋医生的坏话?」
「不是坏话,是事实。叔叔劝我来念照羽尻高中时,问过我要不要试著想像一下未来的自己什么的,说一些会让人烦躁起来的话。即便如此,我还是心想叔叔是看我一直关在房间里而为我著想,才会做出提议。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叔叔那是在对病人说的话。他的意思其实是,你再这样下去将会一辈子都振作不起来……所以还是接受治疗吧。」
「你是说医生把你当成环境疗法的样本病患来看待?不可能的,医生不是那种人。应该是你往坏的方向想,想过头了吧?这根本是被害妄想症。」
从晚秋一脚踏进初冬的小岛,日落时间变得特别早。屋外已是一片昏暗,聊天室里更加昏暗。
「要我认为川嶋医生是心不甘情不愿留在岛上,我才不干!」诚高高耸起肩膀。「一个抱著不甘愿心态的人,不可能那么受到大家的仰慕。那种心态一定会有不小心表现出来的时候。就像我会知道你不对劲的意思一样。」
「既然这样,你自己亲眼看草稿好了。给你!」有人说出一切却遭到否定。他心想:「我担心会发生的事态果然就快发生。」面对这不好的预感,有人也不得不奋力挣扎。「你看了之后,对叔叔应该就会有不同看法。我说得直接一点,你之所以会袒护叔叔,是因为你是照羽尻岛的岛民。老实说,我觉得大家对星泽医生的态度真的太夸张了。星泽医生没做错任何事。他那样才是正常的。」
「也就是说川嶋医生真的很特别,不是吗?我们也一直都会这么挂在嘴边。」
「那是被岛民硬要求的啊!你看草稿这里!」有人把草稿翻到写出叔叔针对地区医疗的发言那一页。「叔叔说虽然这里和城市不同,假日也不能离开小岛,但他并不期待岛民能够有所理解。叔叔不是什么圣人君子。他虽然内心有所感触,但因为考量到是在封闭的环境,才没有说出来。这纯粹是一种为人处世之道。这才是叔叔的真实一面。」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在照羽尻岛出生长大。在你眼里,我应该是个俗气到不行的乡巴佬吧!」诚面带不甘心的表情皱起正气凛然的眉毛,瞪著完全陷入黑暗之中的大海。
「从我还是小学生那时开始,只要一有什么状况,都是川嶋医生帮我看病。不管你怎么说,我心中都只有我认定的川嶋医生。我心中的川嶋医生不会把自己的侄子当成样本。他是一个愿意为照羽尻岛负起责任的人。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不论是我个人,还是身为一个岛民,都会觉得很悲伤。」
北海道本岛的方向开始亮起小小的灯光。
「你为什么没拆开另一封信?」
「……里面好像装了CD还是DVD之类的东西。我大概猜得到会是什么内容。」肯定是给精神出状况的病患看的内容。「我不要。」
「该不会是采访的录音档吧?」
诚的猜测让有人感到意外。「你的意思是当初有用录音机录下采访内容?就像赤羽小姐那样?」
「咦?不然你想像的是什么?既然会写出采访内容,就表示很有可能录音啊!」
「就算是,我也不要。」
叔叔把有人视为「病例」,亲口说出有人受到的心理创伤、足不出户的过去、从来到小岛到开始去上学的身心状态变化。有人绝对不想听到这些东西。若是听了,有人这次真的会严重受伤到宛如内心某处被划出一道深沟,一辈子只要一有状况,叔叔的那些声音就会从裂缝之中涌出,让有人陷入苦恼。有人把未拆封的气泡信封狠狠丢进聊天室的垃圾桶里。
「你干嘛丢掉!」
「那是寄给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做都是我的自由吧!」
「既然你已经丢掉,那就不属于任何人的啰!」诚捡起气泡信封。「既然你不听,我来听好了。」
有人顿时脸色铁青。不管是写给有人这个病患的讯息也好,采访录音档也好,当中都可能提及有人想消除也消除不了的体育馆事件,以及那天他所做出的举动。有人一直隐瞒到现在的可耻部分将会被人看见。
「等一下,那关系到我的隐私。」
「既然这样,你就别在我面前那样往垃圾桶丢啊!」诚不肯还给有人。「我对你的隐私根本不感兴趣。我只是想听听川嶋医生的声音。我也是喜欢川嶋医生的其中一人。小时候我差点没命,但川嶋医生救了我。就在他来到小岛的当天。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除非从这里面的资料真的听到川嶋医生在说岛民的坏话,不然我绝对不会相信的。」
诚以一句「既然你会在意,我绝对不会让其他任何人听到」向有人做出保证后,当真把信封小心翼翼地收进背包里,走出了宿舍。
*
进入十二月后,岛上开始频繁下雪。雪花还来不及堆积,就会被强劲的海风吹走,所以依旧看得见马路的柏油路面,但相信小岛早晚将化为一片雪白的世界。
渔夫也已经组成船队,展开捕捞鳕鱼的行动。这是冬季才有的捕鱼行动。暑假期间有人刺得双手伤痕累累所解开的延绳,也被搬上诚父亲的渔船。
「那里面装的果然是录音档。」看来诚把那东西带回家后,确实打开听了。「你也听一下吧!」
「……我不用听也知道会是什么内容。」诚拿著信封打算递给有人,但有人避开诚的视线。「关于那天我做的事。」
「那天?没有啊,没提到你说的这些。」
「咦?真的吗?」
「听了之后,我是知道你以前遇过不知道什么辛苦事。不过,里面不是在说你以前的事。」
有人先是有种扫兴的感觉,但立刻松了口气。毕竟有人知道在他来到小岛的当下,背后有著特殊原因早已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我记得有说到什么好心撒马利亚人的宝物?说实话,里面也提到我听不懂的用词,但搞不好你听得懂吧?」
「没有,我完全不懂。」
事实上,有人记得以前听过类似的用词,但刻意做出否定。
「总之,这东西是希望你能听一听才会寄来的。」
「是对方自己寄来的,我又没有拜托他。」
即便有人这么说,诚还是一直执意要求有人听录音档。从诚的态度,有人判断出录音档里没有明显在说小岛坏话的内容。话虽如此,但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证会是能够让有人得到解救的内容。有人无法下定决心答应诚的要求,每把诚硬塞过来的气泡信封推开一次,有人就觉得自己周围不断被堆上名为「孤独」的积木。
十二月初,渡船因气候不佳而停航,从北海道本岛被派来照羽尻岛的临时医师也因此无法前来小岛。这时期进入冬季运航期间,渡船只会在早上和傍晚各往返一趟,医师一星期也只会前来小岛一次。即便是非岛民的有人,也预想得到等进入真正严峻的寒冬后,停航状况将会变得比现在更加频繁,医师不在岛上的时间也会增加。
照羽尻高中每天都在劝导学生「小心不要感冒」。万一出什么状况,岛上也不会有医生帮忙看病。尤其是被疾病缠身的阳学长,更是被百般叮咛。整座小岛笼罩著彷佛面对看不见形体的不祥黑影而提高戒备的氛围。
岛上发生了使得这道不祥黑影变得更加深邃的事态。
桐生护理师受伤了。桐生踩在椅子上,打算拆下自家的窗帘来清洗时,不慎跌倒而导致肩膀受到强烈撞击。桐生忍痛搭上渡船去到北海道本岛后,被诊断出是脱臼型骨折,直接住院接受治疗。
桐生出意外的消息立刻传遍整座小岛。
「翔马生病那时还有桐生护理师可以帮忙,所以还勉强应付得了,现在却这样……」
就医疗方面来说,照羽尻岛陷入了毫无防备的状态。
地方报像是算准时间似的做了报导。
【照羽尻岛面临无常驻医师状态,诊所医师已于11月中旬离职】
虽然被归类于社会新闻,报导篇幅也不算大,但内容颇为充实,就连长期在岛上服务的叔叔死讯、接任医生约一个月即离职,以及临时医师因渡船停航而无法在预定日期前来小岛的事实都确实被报导出来。
「我妈深受打击。」午休时间,凉学姊在三年级教室一边吃便当,一边低喃道。「她说客人有可能会减少。虽然现在是淡季,但通常寒假期间还是会有客人来玩的。这状况应该算是受到毁谤中伤吧。」
在网路留言板和社群网站上,无常驻医师的报导也掀起了话题。
乡下地方就是会有这种状况。
其他县市的村落也发生过霸凌又赶走外来医生的事件。
死去的前任医生八成也是想离职却离职不了,才会没能够及时挽救性命。那位医生简直就是被照羽尻岛杀死的。
在搜寻方块输入「照羽尻岛」时,还会自动带出「医师霸凌」的建议关键字。岛民经常会利用网路购物,所以比外面的人想像中的更擅于使用网路,而这也是有人来到小岛后才得知的事实之一。
「那些人根本不知道我们的状况,就胡说八道一通,真是气死人了!」诚忿忿不平地说道。「他们说我们这里是偏僻地方,是在瞧不起我们吧!」
这时,桃花开口说:
「……如果我是住在札幌,只看到报导内容的话,搞不好也会和网路上的那些人有一样的想法。」
诚一脸受到打击的表情。凉学姊微微垂下乌溜溜的大眼说:
「真的会那样吗?桃花。」
「嗯……听到在港口围堵星泽医生的事情时,我也没有太好的印象。我是说只看表面的话。」
正因为桃花平时不多话,所以说出口的每个字眼都份量十足地落在教室里。甚至是诚,也陷入了沉默。
另一方面,桃花的发言击碎了有人独自承受的孤独高墙一角。针对岛民对星泽医师所做的行为,终于有其他人表现出心存疑问的态度。有人不禁有种在深渊里看见一道微弱光芒的感觉,于是抱著求助的心情追随光芒而去。
「说得直接一点,我也觉得那件事很夸张。在东京绝不可能发生那种事。虽然岛上的人都一副自己是受害者的模样,但老实说,我觉得星泽医生会那么快就离职,原因是出在岛民的缺乏理解。」
这样简直像是一边在袒护星泽医师,一边在宣泄自己对叔叔和小岛的不满——有人心中闪过这般想法的那一刻,桃花投来冰冷的目光。
「有人同学,我可没有那么说。」
桃花的眼神和说话态度,明显在强调「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明明长相和声音都毫无相似之处,有人却觉得彷佛看见在星巴克与他面对面而坐的道下。
有人的脸发烫起来,但不单纯只是因为暖气太强。有人全然不知自己在哪个细节做了什么错误的解读,只能默默把没吃完的三明治放回餐篮里,再盖上盖子。
「有人,你听我说。」
凉学姊用著试图打圆场的口吻搭腔道。然而,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来,收拾好东西走回空无一人的一年级教室。
有人站在窗户边,隔著玻璃看向窗外。比夏天时来得黑暗深邃的海面上,可看见白浪如卷云般连成一串。上水产实习课时制作罐头的工作小屋、马路、住家的屋顶、天空,所有色彩都变得淡薄。看著看著,玻璃窗因为呼气而起了雾。
「有人。」
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有人转身一看,发现诚的手上拿著多次要塞回给他的信封。
「……很烦耶。」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遇过什么事,我也不会觉得一定要知道。不过,我知道你现在还是很在意以前的事。」
「……那又怎样?如果说给你知道,有办法让事情好转吗?」
「你想再多,也改变不了气候和过去。」
「你在学你爸说话啊……既然这样,不管我做什么都没用。」
「可是,我觉得过……」
「抱歉,我不想听人家说教。」
诚一副还想要说下去的模样,但有人打断他,别开著脸在座位上坐下来。
再怎样也改变不了过去。这句话完全正确。有人就是因为这个改变不了的过去,才会流落到这里来。
隔天是星期六,学校放假。在住宿生各自度过时光之中,有人吃完早餐后,便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玩著不小心下载的益智游戏,来消磨时间。
有人把已经过关完成或玩腻了的游戏都删除了,但有一个从在东京时就一直保留著的游戏程式并没有被删除。
那就是逃脱游戏的程式。有人时而会点开逃脱游戏,试著思考几分钟,但还是缺乏灵感想出逃脱方法。对于逃脱游戏,有人一向颇有自信,所以怀疑起可能是程式有错,以至于没有显示出所需道具。
在冬天的太阳早早就开始披上黄昏色彩时——
『有人,你可以下去一楼吗?』
后藤先生隔著房门呼唤有人。有人看了智慧手机确认时间后,发现时刻就快到下午三点钟。
『桃花在楼下叫你。』
有人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人想不出桃花找他会有什么事。虽然有人也同样成了住宿生,但与桃花依旧维持著不算亲近的关系,更何况昨天吃午餐时才跟桃花闹僵不久。
「你先打理一下。」
后藤先生的意思是要有人做好外出的装扮。有人纳闷地歪著头,但还是顺著后藤先生的意思走下楼。
桃花一身亮白色的长版羽绒外套搭配围巾、毛帽的装扮,在餐厅里等著有人。桃花的一对没有被围巾和毛帽遮挡住的眼睛,朝向有人发出犀利的目光。有人不禁有种被贬视的感觉。
「有人同学,可以跟我去个地方吗?」
「咦?现在?去哪里?如果有话要跟我说……」
有人本打算说出「可以去聊天室」这句话,但桃花没有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
「去海鸟观察站。这时间阳学长也会在那里。」
毫无相似之处的道下面孔,再次与桃花重叠在一起。桃花散发出不让有人多说什么的气势。
有人不敢拒绝,只能跟著桃花一起骑上脚踏车。
两人像是要划开迎面吹来的冷风似地,在就快结冰的马路上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