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掉暖气的房间冷到不行。可是,诚却是毫不迟疑地脱去睡衣。
「终于可以出海去了!」
诚肌肉结实的手臂上,起著鸡皮疙瘩。不知道是太冷还是太兴奋,诚的声音微微颤抖。
「你也赶快换衣服啊!」
还来不及点亮房间的电灯,诚的父亲就已经离去。两套上下成一套的御寒衣,被丢在地板上。一套是蓝色,另一套是橘色。
诚告诉有人那是渔夫在冬天出海时会穿的御寒衣,并确认了尺寸。
「橘色的比较小件,是给你穿的。」
有人照著诚说的话穿上长袖发热内衣、长袖衬衫再套上最厚实的毛衣后,穿上牛仔裤。他的脖子围著常用的黑色围巾。有人没有保暖耳罩和帽子,所以诚借了自己的给他。
有人在最后穿上了橘色御寒衣。御寒衣采用了防水防风的材质。这是有人长这么大,第一次穿得像包粽子一样。不过,有人发现身体没有想像中的那么难以行动。
诚的母亲出现在客厅里,身穿比平常高档一些的针织衫外套以及长裤。「你们俩吃点东西,别让肚子空空的比较好。」诚的母亲这么说,并端出小颗饭团和热茶给有人和诚。吃完饭团后,也拿了晕船药让两人吞下。在那之后,诚的母亲把装了水的宝特瓶和暖暖包,分别塞到有人和诚的手上。
「船上也有厕所,不用担心。一路小心,等你们平安健康回来。」
有人和诚穿上已经准备好在玄关的橡胶长靴后,走出屋外。天色看来距离天亮还相当遥远。虽然暴风雪就像不曾发生过似地已经完全平息,但户外的空气也相对地冰冷,暴露在外的脸颊感觉到阵阵刺痛。
一片黑暗之中,只见一艘停靠在港口的船只发出耀眼的明亮光芒。诚朝向那艘船奔跑而去。有人踩著雪地,脚边随之传来显得陌生的啾啾声响。
诚从左舷后方跳上船,没有表现出半点迟疑。反弹力道使得船身摇晃起来。看见有人不由得停下脚步,诚伸出手说:「真是拿你没辙!」码头与船身之间存在著几十公分宽的黑沟,有人被诚拉著跨过了黑沟。
「出发啰!外面很冷,你们俩进去里面。把救生衣穿上去。」
诚父亲的声音从驾驶舱传来,有人两人照著指示做了动作。驾驶舱后方有一间可供数名乘客面对面而坐、像是把一小节捷运车厢加以缩小的小房间。
「这艘可是九人座的船喔!」
诚一副自己是船主人的骄傲模样说道。有人看向右手边的船头方向,诚的父亲在驾驶舱里露著头部。
有人学著诚的动作穿上救生衣后,彷佛就等著他穿上救生衣似的,引擎声变得不一样了。有人的心脏也猛力跳动一下。
渔船朝向大海驶了出去。有人转头看向身后的窗户。因为外头一片黑,玻璃窗变成了镜面,有人撞见自己显得不安的一张脸。
有人让注意力集中到船底。或许是海面一片风平浪静,船身几乎没有晃动地前进著。
然而,平稳的时光只维持短暂片刻。渔船一驶出港口、离开防波堤的庇护后,随即与起伏的海面展开正面交战。海浪扑上船身侧边,在玻璃窗溅起细细浪花。有人咽下一口口水,并稍微放松围巾和御寒衣的胸口部位。
「你会怕啊?」
听见诚捉弄人的口吻,有人逞强地反驳说:「我只是觉得有点热。穿太多件了,最外面还穿了救生衣。」
「冬天穿得像包粽子没有什么好伤脑筋的,觉得热再脱掉就好。比起冷到衣服不够穿,多穿才不会没命啊~」
「什么没命,太夸张了吧。」
诚的眼神变得严肃。「别瞧不起大海!」
有人不由得紧紧抿住双唇。
这时,船身忽然倾向一边。诚整个人往后倒,有人则是往前倾。这回相反过来,有人戴著帽子的后脑勺撞上玻璃窗的窗框。
有人看向驾驶舱。诚父亲的背影看不出有任何不对劲之处。
「你自己找个东西抓紧啊!」
诚加快了说话速度。船身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如果是搭飞机遇到这场面,空服员肯定会发出机上广播,说出「这不会影响飞行」的固定台词,但在渔船上,不会有任何人来安抚乘客的心。
「相信我老爸吧!」诚的发言简直像是识破了有人的心声。「这状况很正常的。」
「你有坐过啊?」
「没有。不过,听我老爸他们的对话就会知道的。」
有人相信诚的发言。诚的父亲比天气分析师更能准确预测天气。年底时,诚的父亲可说是天气图整天不离手。若航海会伴随危险,诚的父亲不可能决定开船出海,更何况还载著有人这个别人家的小孩。
没错,不会有事的。渔船不会翻船或沉船。大海再怎么刁钻难缠,也不会有事。有人从诚父亲的背影,感受到十足的从容感。
然而,另一个问题逼近在眼前。
「……我想去外面。」
明明吃了晕船药,也才出海没多久,有人的嘴里却已经分泌出大量唾液。船身每晃动一次,引发头痛的小小火种就会越烧越猛烈,反胃感也会随之增强。
出去吹一下冷风,应该会舒服一些。有人抱著这般想法伸手抓住门把,打算走出甲板。
「从那边的甲板往船尾方向走就会看到厕所。」
诚一边说明,一边也跟在有人的后头走来。
「会滑喔!」诚的父亲搭腔道。「小心一点!绝对要抓著船的某处移动!不可以松手啊!诚,有人交给你啦!」
「我知道!」
诚大吼做出回应。
走出甲板后,海水的气味宛如碎冰一般,乘著强劲的海风袭来。渔船每越过一道波浪往前进,甲板就会被海水洗刷一遍。外头依旧一片黑暗,但眼睛适应黑暗后,也就渐渐捕捉得到大海的模样。有人紧紧抓住甲板上的扶手,看向船头的方向。
渔船前进之中,有人看见一大片海浪宛如一座顶端冒著白色泡沫的黑色小山从前方逐渐逼近。那不是有人所认知的海浪形状。比起停靠在港口的其他渔船,诚父亲的渔船绝不算小,但在一片汪洋大海上,却显得极不可靠。
尽管如此,渔船仍然继续前进。
渔船爬上黑色小山时,有人感到一股彷佛五脏六腑从脚跟喷出去的恶心感。
下山时,喷出去的五脏六腑带著另一波呕吐感又回到体内。
渔船一座接著一座无止尽地迎接这般小山。
随著往上扬的角度和海浪的力道强弱不同,船身不只会上下摇晃,也会左右摇晃。身体负责感应重力的感官陷入恐慌状态,频频发出哀号。
有人摀著嘴巴好不容易走到厕所后,立刻打开门对著小型的坐式马桶呕吐。诚的母亲特地准备的饭团,甚至是晕船药,恐怕已经全部被吐了出来。
呕吐出来后有人感觉舒服了些,但脑海里立刻浮现另一种担忧。
怎么办?渔船晃得这么厉害,但晕船药已经被吐掉了!
然而,有人根本没空陷入错愕的情绪。
「让开!」
诚简短说道。有人抓住门把让开身子后,诚也对著马桶呕吐起来。
「超不舒服的!」
诚走回船舱拿了宝特瓶过来。看见诚含了一口水漱口后,把水往海上吐,有人心想自己也要学著这么做,而打算走回船舱时,诚默默地递出宝特瓶。有人接过宝特瓶,也做了一样的动作。
「你们撒饵给鱼吃啦?」驾驶舱的窗户露出一张渔夫的脸,渔夫大笑起来。「如果受不了,我不反对现在掉头回去,要吗?」
「谁撒饵给鱼吃了!」诚大声反驳道。「这种程度根本是小事一桩!」
「吐在水桶里吧!椅子底下可以收东西的。你把坐垫移开看看!」
「早点说嘛!」
「叔叔,你不用看前面吗?」
「这艘船有自动驾驶功能的。」
有人和诚一起回到了船舱。船舱里比外头温暖许多,但有人又忍不住觉得吹著强风或许比较不会那么恶心想吐。如诚的父亲所说,坐垫被设计成可以往上弹起的盖子,内部像一个特别订做的空间,收著两只打扫用的蓝色水桶。有人和诚各自把水桶放在膝盖上捧著时,诚突然伸出手来,粗鲁地摩擦著有人的脸颊。
「你干嘛?!」
「你的脸超夸张的。」
「因为我在晕船。」
「不是,就只有那个部位特别红。你会不会觉得刺刺的?快要冻伤时,就会变成那样。自己又看不到自己的脸,而且不舒服的时候谁还有空去管刺痛不刺痛,所以身边的人要帮忙察觉,然后告诉对方。我老爸说过的。再来你自己处理吧!」
有人照著诚说的话,自己处理起来。有人想都没想过冻伤这回事。他猜想之所以必须用手摩擦,应该是要从外部去刺激因冰冷导致血液不流通的部位,好让血液恢复流通。
「是因为自动驾驶,才会晃得这么厉害吗?」
「跟那没关系。不管再怎么风平浪静,海面也绝对会有波动。」
「不过……」有人满嘴都是充满酸味的唾液。「这比想像中的晃得更严重。」
「我老爸不会跟气候作对。他既然决定出海,就表示没问题。」
船身又倾斜一边。有人捧著水桶撑过恶心感的煎熬。
「……你当上渔夫后,也不会跟气候作对吗?」
「那还用说!找气候的碴根本是一种自杀行为。不过……」
渔船接连越过好几座波浪小山后,往下降。有人头痛得要命。
「我心里有做了一个决定。当遇到一种状况时,尽管知道是自杀行为,我还是会赌上性命出海。」
「什么状况?」
「就是遇到如果没有人开船出海,我老爸、老妈、桃花或是你绝对会死掉的状况。」
海浪撞上玻璃窗,溅起了浪花。
「……为什么?」
「与其抱著后悔的心情过日子,哪怕要赌上性命,我还是会出海。」
诚斩钉截铁地说道,跟著把脸塞进水桶里吐了起来。
有人和诚不知道吐了多少次。诚每次吐完就会用水漱口,然后小口小口地喝几口水。诚顶著一张苍白的脸,笑著说明这么做可以让胃里有些东西才比较好吐,也不会引发脱水现象,所以有人也跟著这么做。
有人感觉得到驾驶舱那头时而会投来视线。看在一个老手渔夫的眼里,肯定会觉得有人的模样太窝囊。不过,有人不大觉得丢脸。比起丢脸,有人反而有种被人守护著的感觉,心情也随之镇静下来。不知不觉中,有人和诚都让头部朝向船头的方向,躺在狭窄细长的椅子上。因为围巾变得很臭,所以已经解下来卷成一团。
闭上眼睛打盹个几分钟后,被大浪晃得张开眼睛就立刻把水桶拉近自己;这样的动作不知道反覆做了多少遍后,引擎声变得不一样了。那声音听起来似乎是降低了转动速度。
有人和诚同时猛地坐起身子,身体因为晕眩、头痛和恶心而陷入一阵僵硬后,两人看向玻璃窗外。
窗外依旧是一片黑暗。不过,出现了淡淡的色彩。那色彩是极近黑色的群青色。有人看见无数颗星星撒在群青色的色盘上,也发现星星带著颜色。有的看起来蓝蓝的,有的泛著红光,有的夹带著橙色。
「你们两个出来吧!」
渔船停下来后,诚的父亲出声呼唤。
有人把发臭的围巾随便缠上脖子后,走出甲板。跟方才去厕所时比起来,海风减弱了些。有人和诚一起走近驾驶舱的窗户。虽然已不见大浪扑来,但还是感受得到会让人觉得身体飘飘然的晃动。诚的父亲从窗户伸出手臂,指向某个方向。
「太阳会从那个方位升起。我们的岛刚好也在那个方向。」
有人朝向诚父亲所指的方位定睛细看。在天空和海洋的界线也显得模糊之中,有人一开始没能够捕捉到小岛的踪影。不过,循著星辰的分界线看著看著,有人渐渐认出一块极小的隆起部位浮在海面上。
黑色的隆起部位宛如把夜色吸引过去一般,逐渐变得深邃。
四周开始明亮起来。
色彩从太阳的升起点,逐渐往外扩散。仍在水平线另一端的太阳,率先朝向世界释放光芒,夜晚一步一步被追赶到有人的后方。眼前的一切事物以目不暇给的速度变换了颜色。
没多久,小岛被画上金黄色的框线。
在那同时,有人听见了鸟叫声。
有人心想原来鸟儿这么早就出门觅食。它们才不管是不是过新年,就只为了生存下去。
虽然认不得鸟儿的种类,但有人看见一只身体轮廓呈现金色线条的鸟儿,彷佛为自己来自小岛而感到骄傲般,横向划破黎明的天际。
世界闪耀起光芒。
「……元旦的日出。」
有人不由得低喃道,在他身后的渔夫用鼻子哼了一声。
「只要一切拿捏得好,不管哪天的日出都是像今天这样。」
船身随著大海轻轻摇晃。
「我啊,其实不太喜欢你老妈每次都在唱的那首歌。」
诚反问说:「黑夜总会过去的那首歌啊?」
「没错,就是那首。」
渔夫露出苦笑先说一句「不可以跟你老妈说啊」,才接著说:
「照羽尻高中有可能废校那时候,我也去上了一点课。就是利用下暴风雨不能出海之类的时间。去上课后,我才知道那个叫什么来著,就是地球会自转,对吧?上理化课的时候学的。」
诚催促著父亲说下去。「所以呢?这种知识连我也知道啊!」
「我想说的是,黎明会来是因为地球在转动。如果只知道默默地等著黑夜总会过去,根本就是在依赖别人。万一地球不再自转,黑晚的地方就会一直是黑晚,黎明根本不会来。」
「要是地球变成那样,人类就活不下去了吧。」
「诚,我不是在说那种事。」诚的父亲发出咋舌声。「要是真心想看到美到极致的黎明,就要主动采取行动才行。不是只要等著看就看得到,而是要向前迈进才有机会看到。」
——动起来吧!采取行动吧!
「……我哥在羽田机场时,也说过类似叔叔说的话。」
诚的父亲把眼睛眯得像细细弯月。「跟你哥说一声吧,叫他下次有空到我们家来玩。」
有人想起方才诚也做出类似的发言。
——我还是会出海。
旭日已经现出完整的样貌。天空就像清澈响亮的钟声一般无比透蓝。
「好啦,都看到了。可以回家了。回家吃早餐去!」
确认有人和诚都确实抓住甲板的扶手后,诚的父亲再次让引擎快速转动。
渔船划破汪洋大海,朝向旭日的方向驶去。
有人面向船头尽情让海风吹拂在身上时,脖子上的围巾忽然解开了。
「啊!」
有人伸出手,但距离太远了。黑色围巾往后方飞去,最后落入渔船驶过而掀起的浪花泡沫之中,消失不见了。
有人转身面向船头。风从正面吹来。那是渔船飞快航行所产生的风。有人抓住扶手就这么往前走去,诚也跟了上来。
有人和诚站上船头的最前端。
两人就这么持续让强劲的海风打著全身,即便弄湿了身体也不在乎。
「好强的风啊!」明明很冷,诚不知怎地也拿下了围巾。「感觉好像脸被打到一样耶~好痛!你不会痛啊?」
只要往前进,就能够迎风。
「会痛啊……理所当然啊!」
有人反覆用心感受著这份理所当然。
*
回到已化为一片光明的港口后,先把弄脏的种种物品清洗乾净,再收拾好东西一回到齐藤家,便听到诚的母亲说:「已经准备好热水可以泡澡了喔!」
「有人先去泡澡吧!」
有人承蒙好意,第一个泡了澡。因为诚他们也等著要泡澡,所以有人尽量加快了速度。不过,仅管只泡了短短几分钟的热水澡,不论身体也好,连体内的凝结物也都静静软化了。
等齐藤父子也都泡了澡之后,大家一起吃了早餐。虽然有人还陷在身体随著海浪在摇晃的感觉之中,但恶心感和头痛几乎都没了。有人一边看电视播放新年驿站接力赛(注16)的第二区选手赛跑。
饱餐一顿后,有人突然感觉到睡意袭来。有人本打算去诚的房间睡觉,但又担心如果钻进棉被里,恐怕会一路睡到傍晚去。为了顾及礼节,有人观察起四周的状况后,发现诚的父亲只穿著衬衫坐在暖炉前,并在喝了屠苏酒(注17)之后正式开喝起来。有人有种获得免死金牌的感觉,当场动作缓慢地躺了下来。
有人一闭上眼睛,睡魔立刻来袭。
不知是谁来到了有人的身边。一股浑圆的氛围让有人察觉出是诚的母亲,暖烘烘的毯子披上了有人的肩膀。
「……老爸,今天谢谢你喔。」
「看你吐得一塌糊涂的。」
有人在意识朦胧之中,听著诚父子俩的对话。
「有什么感想?不敢再搭船了吗?」
「不是啊……你为什么会答应让我搭船?之前明明一直说不行。」
含著酒杯啜饮日本酒的声音传来。
「去年……不对。应该是前年。你正好去参加班级旅游不在家。那时候,我让那小子搭了船。那小子虽然那副德性,但也是多少有兴趣。」
「你让老哥搭了船?」
有人从动静中感觉到诚的父亲做出肯定的回应。
「说到这个至也是一样……明明也不是多大的浪,从出海到回来港口,他整路吐个没停……从那次之后,那小子就讨厌搭船了。要不是那时候让他搭了船,搞不好就不会去上什么糕点师傅的学校了。」
加热过的日本酒气味弥漫整间房间。
「其实呢,我本来是想等你上高中后,也打算让你搭船。可是啊,我让至搭了船之后,他就甩头不理人。所以……我才会一拖再拖地不让你搭船。实在很没出息。」
「……如果是这样,那我更想知道为什么会答应让我搭船?」
「因为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就算你甩头不理人也没关系。你的人生是属于你自己的。我能做的顶多是让你知道什么叫大海。诚,好好花时间去思考吧!如果你跟至一样决定要离开小岛,我也不会反对的。」
诚轻轻发出笑声。
「早上老爸让我搭船后,我也做好心理准备了。我有可能会吐上个一年才会习惯,到时候不能怪我喔!」
诚说道。
「那我的船不就会臭死人,啊?」
渔夫哈哈大笑一阵后,擤了擤鼻涕。
元月初二也是风平浪静的好天气。有人搭上上午的渡船,回到东京的老家。
有人在自己房间里透过播放器,听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不敢听的叔叔声音。
得知草稿和录音档的存在之后,哥哥和人表示他也想看、也想听。有人毫不犹豫地交给了哥哥。等不及哥哥归还草稿和录音档,有人便在元月初七早上,踏上回照羽尻岛的归途。
「那些东西放我这儿没关系吗?」
有人告诉哥哥无所谓。哥哥同样也对叔叔的生存之道感到憧憬。再说,叔叔说的每一字句完全渗透到有人的细胞里,所以有人根本不需要再拿来重新听过。
有人不仅能够想出叔叔说的一字一句,眼前还会浮现叔叔与柏木交谈时的身影。有人不知听录音档听了多少遍,次数多到足以让他陷入一种化身为诊所里的观叶植物的叶子,彷佛当时自己也在场的错觉。
录音档一开始先传来柏木的声音,声音背后同时响起泡茶声。
*
『您似乎没有开任何处方给您的侄子。』
『因为没有那个必要。在东京时,他有段时间也服用了精神内科开的处方药,但我不认为那会是解决之道。谢谢。』
叩咚一声传来,应该是柏木把茶杯放在桌子上。
『您应该是希望透过改变环境来帮助身心变得健康,才会把他叫来岛上的吧?』
『所谓的健康,究竟是指什么?如果身心健康是被定义为在没有任何烦恼之下过生活,那根本没有任何人会是百分之百的健康。我没遇过这种人。大家都会有或大或小的烦恼。包括我,还有你。』
应该是喝了一口茶,叔叔说一句:『嗯,真好喝。谢谢你。』
『我只是希望他能够走出自己的房间。』此刻的叔叔应该是面带温柔的笑容,望著茶杯里的热茶。『我想先让他有喘气的机会。等他变得比较自在一些后,我希望他可以很自然地去接触一群个性丰富的人们。我希望他有机会多去感受人与人之间所产生的情感。我也希望他可以去到没有人烟的地方。独自一人待在海鸟栖息地的时候,就会体会到不管自己存不存在,世界一直都在转动,未来想必也会继续转动下去。』
『不管自己存不存在这部分不会让他变得悲观吗?』
『每个人都是无力的存在。我是说在大自然之中的话。我希望他能够知道世界有多么庞大……没错,世界真的很庞大。我希望他能够在这座小岛上,发现即使再怎么对世界感到绝望,那也不会是全部的世界。』
椅脚摩擦地板的声音传来。有可能是柏木把自己的椅子拉近了叔叔。
『虽然我是以一个病例的角度来请教关于您侄子的事情,但您应该不这么认为吧?』
叔叔给了简单明瞭的答案:
『你站在一个医师的观点认为是一个病例,那也是一种见解。不过,我的观点不同。他不是生病,纯粹是个性使然。』
『我记得他还小的时候,您们曾经一起生活过。因为这样,您才会很了解他。』
『他是个好孩子。只不过,我希望他能够有一点点改变。不要发生什么事情时,只知道低头一直看著脚边。他所面临到的事件冲击性十足,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会让你觉得就算他只因为区区一天就对未来感到悲观,也是难免的事。话虽如此,但我打从心底觉得如果一辈子都独自关在房间里,实在太可惜了。我希望他能够在这里自由自在地思考要如何度过人生。我希望他好好思考自己真正想追求的是什么样的人生。我不是希望他「痊愈」,我是希望他「成长」。不是身为医师,而是身为叔叔。』
录音在这里暂时中断,接著传来不同一天的对话。这天叔叔和柏木也气氛融洽地一边喝茶,一边交谈。
『虽然岛民都十分仰慕您,也很尊敬您,但相信这七年来,您应该也有过辛苦的一面。为什么您在任期届满后,还是继续留在岛上呢?是因为经过一年的任期后,您对地区医疗和预防医学变得感兴趣吗?』
『这个嘛……』叔叔似乎喝了一口茶。『针对先进医疗,选择待在大学会比较有利,但有些东西只有这里才学习得到。实际参与后,我才发现相当有趣。说到你在研究的环境疗法,一般模式都是从都市换到充满大自然的地区,但这里其实有些疾病比在都市更常见。包括地区居民的饮食倾向,在这里可以重新学习到跟整体生活和健康有关的基础。还有,如果是在大学附设医院,就只会针对某特定专业领域,但在这里即使没那么专精,也必须具备广泛的知识。如何推动人们维持健康也包含在其中。我在这里纯粹是做必须做的工作,而且这样的医师样貌也跟我的个性比较合。』
柏木稍微压低声音,提出下一个问题:
『在任期届满之前,您没有感受到无形的压力吗?当初应该也有岛民说出万一岛上没有医生会很伤脑筋之类的话吧?我记得您以前也说过不期待岛民能够有所理解。』
对于这个发问,叔叔开朗地做出否定:
『眼见任期就快届满却安排不到医生来接任的那段期间,岛民确实显得很不安。但老实说,当时没有一个岛民当面对我说希望我留在岛上。以前刚赴任不久,我假日去了北海道本岛回来时,确实有岛民直言不讳地跟我说一知道医生不在岛上就觉得很可怕,不过……唯独那时候,没有任何岛民来跟我诉苦说:「医生你要是离开了,我们会很伤脑筋。」我相信那时候大家其实是很想诉苦的。可是,大家选择尊重我的人生。』
这时叔叔肯定在脸上挂起开朗的柔和笑容。叔叔就是一个拥有开朗笑容的人。有人在年底听到诚的往事时,脑海里也浮现了同一张笑脸。
『我之所以会留在岛上,不是因为怜悯岛民,也不是因为有高尚的使命感。绝对不可能是因为怜悯岛民,他们非常坚强的。我是自己经过一番思考后,依自己的想法决定留在岛上。对于地区医疗特有的辛劳,我也是在理解一切之下,自己乐于这么做的。我会说不期待岛民能够有所理解,是基于这样的理由。我是自己做出决定,现在才会在这里,所以岛民们什么责任也没有。如同我是自己高兴留在岛上,他们也可以依自己的方式来利用我和诊所。』
『您为什么会决定留在岛上呢?』
『以前我曾经带著两个侄子……就是有人和他哥哥……我们一起去旅行过。在他们放寒假的时候。那时,在回程的飞机上遇到紧急呼叫医生的事态。』
柏木宛如上了钩的鱼儿,立刻做出反应。『您回应了呼叫吗?』
『有啊。』
『我会迟疑。飞机上没有足够的仪器,而且我听说就算使用听诊器,也会被引擎声盖过去。日本不受好心撒马利亚人法的保护。有时回应了呼叫,却会因为无计可施而反遭怨恨……您当时没想过会有诉讼或损害赔偿的风险吗?』
诚之前说过有听不懂的用词,想必就是指这段话吧。有人的记忆清楚浮现。那时是元月,叔叔在走廊上对著有人说话时提到过这个用词。
『这一切我当然都想过。所以,当时我也会感到害怕。不过,我告诉自己万一演变成最糟的状况,到时候就算会被责怪也无所谓。』
叔叔断断续续地描述起来。
『要做出某个决定的时候、站在分岔路口的时候,我会试著想像未来的自己。像是十年后的我之类的。先想像十年后的自己,再试著回顾现在。我会去思考如果现在采取或没有采取这个行动、如果现在选择或没有选择这条路,未来的我会怎么想,然后再去做出自己应该最不会后悔的选择。遇到紧急呼叫医生那次,我也是这么做。当时我心想如果没有回应呼叫,想必一辈子都会记得自己做出了那样的判断……说得极端一点,就是会后悔一辈子。我心想即便没有救人成功,十年后的我也不会感到后悔。所以,我回应了紧急医生呼叫,也做出留在照羽尻岛的决定,就这样一路走到现在。』
『试著以未来的自己来回顾现在……是吗?』
『也可以形容是循著理想的生存之道而行动吧。对于遇到尽管机率不高,但还是有可能成功救人的状况,却为了保身而视而不见的作风,我实在很难苟同。就这点来说,或许我和我侄子还满意气相投的……』
*
——你要不要试著想像一下未来的自己?
在为了道下而强出头的那天,有人觉得自己失去了未来,也心灰意冷地认为自己会一直关在房间里,度过什么也不会改变、只会徒增岁数的一生。所以,最初听到叔叔这句话时,有人不禁悲从中来。有人以为叔叔也预见有人的悲惨未来,才做出这般忠告。
然而,有人误解了叔叔这句话的核心。听了录音档后,有人才知道叔叔的真意。
叔叔不是在询问有人说:「你就这样过日子下去,以后能怎样?」
叔叔是在询问有人说:「假设你就这样过日子下去,以后当你回顾起现在时,不会为了这样的生存之道感到后悔吗?」
其实叔叔早就给过提示。
——重点是有没有忠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对于叔叔回应紧急呼叫医生一事,有人的父亲面带苦涩表情时,叔叔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反驳话语。即将走入生命尽头之际,叔叔询问哥哥说:「如果是我以外的某个人做了同样一件事,你也会觉得很帅吗?」
叔叔是一个对生存之道有所坚持的人。
阳学长和诚听过录音档后,也都用了「后悔」这个字眼来表达自己的意念。
——未来我肯定也会带著后悔的心情思考今晚的事情。
——与其抱著后悔的心情过日子,哪怕要赌上性命,我还是会出海。
阳学长和诚两人都确实接纳也理解了叔叔的生存之道和想法。
随著录音档寄来的那封信,写著这样的内容:
『草稿是我以研究为目的而整理出来的内容,所以你看了可能会心生疑惑。得知草稿被转交到你手上后,赶紧寄上录音档给你。录音档的内容应该比较容易捕捉到川嶋医生的真心想法。另外,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川嶋医生当时的身体状况就不太好了。我相信川嶋医生不可能没有想像过濒临死亡的自己。尽管想像过,川嶋医生还是贯彻自己的生存之道,选择尽可能地留在岛上到最后一刻。』
柏木在离开小岛的前一天,对有人说过希望有人主动帮忙分担家事。现在,有人终于明白了柏木的真意。正因为柏木比任何人都更早察觉到叔叔身体不适,才会提出那样的请求。
柏木还随信附上了名片。有人简短写了答谢内容,寄到印在名片上的大学专用电子邮件信箱。其实有人想向柏木表达很多事情,包括为什么到现在才回信、之前因为只看了草稿而深受打击等等。可是,这些事情要用言语表达出来实在太困难了。所以,有人抱著至少必须把感谢之心传达出去的想法,只做出简洁的回覆。
*
从北海道本岛前往照羽尻岛的渡船上,有人遇到过年期间都在函馆亲戚家度过的吉田理容院夫妇俩。吉田夫妇眼尖地发现有人在船上,上前来表达通俗的新年贺词。有人也回了新年贺词。船上另外就只有一名看似观光客的男子,男子一身CANADA GOOSE(注18)的黑色羽绒外套搭配牛仔裤的装扮。
「这位帅哥也是打算到岛上拍摄星空的吗?」
男子在船舱的地毯上安稳坐下来后,吉田太太态度轻松地主动搭腔问道。看见男子一边咳嗽,一边从大包包里拿出单眼相机把弄,有人想起年底时诚说过的字眼——天文迷。
「是的。」男子开朗地答道。「我听说照羽尻岛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景点,所以很期待。」
「你要住哪里?」
「野吕旅馆。」
男子又咳了起来,并伸手按住喉咙。
「感冒了啊?」
「我扁桃腺有点肿。不过,搭船前我已经先去医院拿药了,没问题的。」
渡船摇晃了一下。如果是在以前,有人这时可能早就紧抓著塑胶袋不放。不过,跟渔船那宛如爬上小山再往下滑的摇晃程度比起来,渡船根本就像在镜面上前进一样。
「哎呀,你回来了啊!」
有人在宿舍的玄关出声后,担任舍监的后藤夫妇一同出面迎接有人。
「不好意思,我提早回来了。」
距离寒假结束还有一星期以上的时间。北海道的寒假放得比东京久。桃花和阳学长都还没回来宿舍。
「这有什么关系!元月初三过后,阿姨和叔叔也都会依规定待在宿舍里啊!阿姨很高兴看到你回来呢!要不要喝热可可啊?」
在餐厅喝了热可可,再整理好行李后,有人独自在岛上散步。虽然有几个岛上的孩子在中小学学校的操场上互丢雪球嬉戏,但学校本身一片静悄悄。照羽尻高中也是。教师和职员都是在接到教育委员会的聘书之下,从外地前来岛上工作。放长假时,大家都会离开小岛回自家去。供校长们居住的教职员住宅也和放暑假那时一样悄然无声。宅配服务要怎么办?有人脑中忽然闪过这个疑问。他心想毕竟再怎么夸张,回老家的期间也总会锁上门窗吧。
诊所的门上贴著公告纸张,写著目前没有常驻医师,以及从北海道本岛派医师来的日期和时段,也就是每星期二的十点到十四点半。今天不是星期二,桐生护理师也还在北海道本岛的医院住院。诊所也跟其他地方一样,感觉不到有任何人在屋内。
有人想起凉学姊说过岛上的工作机会少之又少。诊所现在呈现这状态,想必负责医疗事务的森内也有著有别于病患的苦恼。如果森内是以正职员工的身分受雇,收入就可以获得保障,但如果是临时员工的话,就伤脑筋了。
光是一位医师的存在,不仅能够使得诊所这个职场得以成立,并且帮助病患,还能够支撑一个健康者的生活。更广义来说,在旅游地点身体突然出状况时,如果该地区没有医师,将会构成极大的不安要素。想必也会出现因此而踌躇该不该去旅游的人。与有人搭同一艘渡船的天文迷虽然说过先去了医院,但也是有可能改变主意觉得应该谨慎行事,而折返回去。这么一来,野吕旅馆就会因为一位客人取消住宿而蒙受损失。
对于仅次于渔业、算是照羽尻岛产业第二大支柱的观光业,包含叔叔在内的历代医师,都一路间接给予了支撑力量。
有人迎著从海面吹拂而来的风,站在原地闭上了眼睛。
与后藤夫妇一起吃了只有三个人的晚餐后,有人洗了澡,慵懒地躺在床铺上。半乾的浏海感觉有些烦人,有人往后拨起浏海,心里盘算著或许明天可以跑一趟吉田理容院。和人发过LINE的讯息给有人,内容只有简短一句:「我听过叔叔的录音了,谢啦!」有人没有使用贴图,而是以文字回了一句:「嗯。」
不知道凉学姊、诚、桃花和阳学长他们在做什么?有人发愣地望著天花板一边这么心想,一边任凭时光缓慢地流过。
四周一片静谧,安静得让人陷入一种彷佛拉上窗帘的房间已经脱离世界,正在宇宙中漂浮的错觉。不过,其实只要专注聆听,就会听见海浪声。只是有人早已听惯了海浪声,所以即使听得见海浪声,也会觉得身处寂静之中。
凉学姊的一声大叫,划破了这份漆黑的寂静。
*
「快来人啊!」
有人大吃一惊地从床铺上跳起来后,确认了时间。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钟。有人穿著睡衣便急忙冲下一楼后,看见后藤夫妇也穿上羽绒外衣准备走出屋外。
有人也跟著两人走去。野吕旅馆与宿舍近在咫尺,有人看见玄关门大大敞开著。从旅馆流泻出来的光线特别明亮,让人看了反而内心掀起一阵波澜。
凉学姊的母亲率先走出旅馆,并启动专门接送客人的车子引擎。有人从玄关探头一看,看见凉学姊和她的父亲分别抓著一名男子的头部和腿部,试图把男子往屋外移。
一看见CANADA GOOSE的羽绒外套,有人立刻知道男子是在渡船上遇到的天文迷观光客,也看见单眼相机和三脚架滚落在水泥地上。
咻~咻~彷佛对著细孔吹气的声音传来。有人听过这样的声音。男子每看似痛苦地呼吸一次,就会发出那耳熟的声音。
「怎么了?」
后藤夫妇一边帮忙扶住男子的腰部,一边问道。后藤夫妇问得很急。凉学姊回答时的说话速度也很快,语调也显得万分紧急。
「客人从外面回来后就说不舒服,下一秒就在这里晕倒了。」
「打了119没?」
「打了。会派直升机过来。可是,总不能什么都不做,一直等到直升机飞过来。」
「做岛内广播!」后藤先生对著太太发出指示。「渔夫和渔会那些人都上过急救课程。」
后藤太太脱下鞋子乱丢在地上后,往旅馆里头走去。后藤太太擅自走进位在玄关旁边的房间,不知准备打电话给什么人。
面对眼前宛如龙卷风来袭的慌乱光景,有人杵在原地不动。大家没有理会有人,忙著把观光客搬上车。
搬动过程中,有人看见观光客的脸。
发红的肌肤、发疹现象、发肿的眼睑。
那天的记忆随著咻咻叫的声音,鲜明地浮现在有人的眼前。
——跟道下那时候的状况一样!
车子立刻驶了出去。紧接著,果真传来了岛内广播声。
『岛上出现紧急病患,参加过急救课程的人,请尽速前往中小学学校的操场。』
后藤太太打完电话回来后,催促有人说:「你这样会感冒的,快回宿舍去。」
「为什么要送去操场?」
「因为急救直升机会在那里降落。好了,赶快回去吧!」
后藤太太从背后推了有人一下,但有人没有移动双脚。这时,一辆车子从港口附近一带快速驶来,跟著在有人等人的面前停了下来。助手席的车窗降下来后,出现诚的面孔。诚的父亲出现在驾驶座上。
「有人,你在这里干嘛!?」
「我……」
「你也一起来吧!」
诚父亲的声音带著不允许对方表示任何意见的霸气。有人钻进了后车座。在这之间,车子一辆接著一辆驶来,从停下的车子旁边越过而去。
诚和诚的父亲都是上半身穿著跟搭船时同样的御寒衣,但下半身穿著睡裤,并且光著脚套上鞋子。
虽然路灯稀少,但取而代之地,有好几道车子的后灯,透过挡风玻璃映入眼帘。平时在这种时间,根本不会有车子在马路上奔驰。结冻的路面泛起黑光。
「老爸,你看!」
诚发现某人在马路上奔跑,结果发现是森内。诚的父亲毫不犹豫地让森内也上了车。
森内手上拿著诊所的钥匙。
「AED放在诊所里,我要把东西带去。」
「有人,你看到紧急病患了吗?」
诚的父亲问道。「看到了。」有人答道,但声音有些被喉咙卡住。
「病患什么状况?还有呼吸吗?看起来像是还有心跳吗?」
「还有呼吸。」就跟道下一样。「心跳我不太确定,但应该还有心跳。」
把森内送到诊所后,车子继续往中小学学校的操场前进。诊所里立刻亮起灯光。有人心想:「森内会拿著AED跑到操场去吗?」
咻咻叫的声音在有人的耳边缠绕,挥之不去。有人猜想观光客说不定和道下是相同的症状。可是,有人不敢确定。道下的事件发生时,有人的父亲告诉他只要打电话叫救护车就好。已经打过119了,再来只要等待急救直升机赶来就好。一个外行人只能做这些。
中小学学校的操场角落,停了超过十辆以上的车子,并且朝向操场中央照射头灯。野吕旅馆的车子停在操场中央,凉学姊的父亲单手拿著智慧手机大声说话。听起来似乎是在跟北海道本岛的急救医生对话。
「晚餐吃了我们旅馆提供的餐点。我不清楚他在外面有没有吃过东西。什么?」明明是一月份的晚上,凉学姊父亲的额头却是布满汗珠而泛光。「应该不太可能会那样。」
「爸,医生说什么?」
「医生说有可能是过敏发作。」
在场的岛民掀起一阵骚动。
「哪可能会过敏!」
「经营旅馆或民宿的人都会先问过客人的。」
「野吕旅馆也都会问,不是吗?」
「爸!」凉学姊大声喊道。「客人好像很痛苦的样子,怎么办?」
几名岛民往操场中央跑去。他们是渔夫和农会的人。诚的父亲也在其中。
「如果是要做人工呼吸,我会喔!」
「我们也学过CPR。」
森内也拿著AED出现了。凉学姊的父亲朝向话筒另一端更加拉大嗓门反问:
「什么?肾上?肾上腺素笔?」
有人的心脏僵硬地缩起,紧接著一鼓作气地膨胀起来。那是有人在那天学到、想忘也忘不了的字眼。形状像胶水的东西、被掀高的裙子、保健老师的白袍。
「……保健老师。」有人低喃道。「学校的保健老师……」
那时是保健老师帮道下做了处置。然而,诚立刻摇摇头说:
「从外地来的老师们都不在岛上。」
诚说的对,教职员住宅不见人烟。寒假还要一星期才会结束。
「只要使用肾上腺素笔就好吗?」凉学姊的父亲朝向森内大吼:「诊所有叫肾上腺素笔的东西吗?肾上腺素笔!」
过去的声响在有人的耳边响起,取代了森内的回答。那是打开柜子的声响。柏木在六月来到岛上时,曾经把两根肾上腺素笔收进诊疗室里用来保管药剂的柜子里。
如果和那天是相同状况的话……如果观光客和道下是相同症状的话……可是,不确定相不相同,搞不好会弄错状况。反正保持沉默也不会被人责怪。
没关系,什么也不用做。
不要采取任何行动就不会有事。
——有人。
——你要不要试著想像一下未来的自己?
这时,有人听见了叔叔的声音。
——要向前迈进才有机会看到。
——动起来吧!采取行动吧!
诚的父亲和和人的声音也传来了。接著是……
——我还是会出海。
诚的声音传来。
忽然间,一阵猛烈的逆风吹拂而来,有人被吹得就快无法呼吸。有人从正面承受强风吹打。
向前迈进时势必会感受到逆风。
元旦那天在海上飞远消失的围巾,从有人的眼底闪过。
有人踏出了步伐。
*
男观光客名为小西。被搬上直升机之际,陪同的医师询问名字后时他亲口回答了。
「肾上腺素笔是你打的?」有人轻轻点了点头,医师先确认小西的生命徵象后,用力点头回应有人说:「谢谢,你做得很好。」
有人与医师的互动一下子就结束了。直升机立刻载著小西,朝向北海道本岛飞去。
急救直升机的光线混入星光之中后,有人发出「咚」的一声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有人,怎么了?」
大人们上前询问有人,但有人什么也回答不出来。有人从超越他所能承受的紧张感之中解脱,整个人虚脱无力,想站也站不起来。
有人害怕极了。到了现在,他才全身颤抖起来。
「不过,有人,干得好啊!」
「你还真有一套,会知道要怎么使用那支喀嚓刺上去的东西。」
在大人纷纷说出慰劳话语之中,凉学姊含著泪水在有人的面前跪坐下来。
「幸好你有回来,真是太好了……」
「小凉,也辛苦你了。好啦,回家去啦!」诚的父亲把手轻轻放在有人的头上。「今晚的英雄也要回家啦!」
「我……」
「你穿这样坐在雪地上会感冒的。看你都发抖成这样。」
聚集到操场来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各自准备离开。即便发生这么大一场骚动,那些人几小时后照样得开船出海。凉学姊也跟著父母亲离开了。离开时,凉学姊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有人好几次。
「老爸,你先回去吧!我想在这里休息一下,再送有人回宿舍。」
「这样啊。」诚的父亲没有追究下去。「那你就这么做吧!」
诚的父亲脱下身上的御寒衣丢给有人后,便开车离开了。
操场变得一片宁静,彷佛方才的喧闹声不曾存在过。诚像个哥哥一样让有人披上御寒衣。在带著淡淡鱼腥味的暖和感包围下,有人抬头仰望起天空。月亮像被削薄似的只发出稀薄光芒,相对地布满夜空的星星显得特别光亮。
「不知道小西先生有没有拍到一些照片喔?」诚在有人身边坐了下来。「对我们来说,这样的夜空其实很普通的。」
「……在这里可以……很、很清楚看见星星。」有人直打哆嗦,也使不出什么力气发出声音。「夏天……放烟火时……我也这么想过。」
「是喔~」诚仰头说道。「我换个话题喔,刚才的你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诚灵活地用脚尖把白雪踢向有人。有人瞪了诚一眼后,诚淘气地咧嘴一笑。
「有人,你真厉害。」
「……我、我才没有。完全没有。」话语化为白烟在夜里飘荡。「一点也不厉害……我会知道那东西……是有原因的。」
整个人完全松懈下来后,有人连内心的那道防线也松垮下来。有人用两手摀住脸。
「我本来……很想当医生的。」
在星光下、雪地上,有人把年幼时对叔叔怀抱憧憬的那一天的故事,以及让他一直懊恼至今的那一天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在听完所有故事之前,诚没有插嘴说话,也没有表现出觉得冷的态度。说完故事后,有人也不再发抖了。
「原来如此。」诚站了起来。「那位道下同学恢复健康真是太好了。」
「……嗯。」
「你跟她说今天发生的事吧!」
「咦?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理由啊,我只是觉得她听到之后,应该会很开心。」
道下在星巴克头也不回地离去的背影,如幻影般浮现在一片雪地的操场上。有人捏了颗雪球打算丢过去,但中途改变了念头。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不存在……」有人捏碎手中的雪球。「我就不会变成这样。」
「可是,如果那天不存在,小西先生不就惨了。」诚徒手拍了拍沾在屁股上的白雪。「那现在呢?」
「现在?」
「现在你怎么看待那天的事?你还是觉得那天不存在比较好吗?」
有人再捏了一颗雪球,这回朝向诚丢去。诚也做出反击。
「我问你,今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去!那时候你为什么会去小凉和小西先生那里!你怎么会知道哪里有肾上腺素笔还有注射方法!」
有人根本只看过一次注射方法而已。只是,那次就深深烙印在有人的脑海里。当然了,医师在电话中持续给予准确指示帮了很大的忙,但不管怎么说,有人主动出面,并完成了动作。
「难道是因为你喜欢小凉吗!」
「你、你是笨蛋吧!」
诚一边笑,一边在操场上跑了出去。
「……你明明知道的。」
诚听过叔叔说的话,他肯定知道的。
那时,有人思考了片刻未来的自己。有人想像十年后、二十年后的自己,再回顾现在。他思考著未来会不会后悔自己只知道默默杵在原地。
接著就听见了诚的父亲、哥哥,还有特别是诚的声音。
那些声音简直就像震天巨响。
「有人!虽然我们会说有急救直升机可以取代救护车,但包含我和老爸在内的所有住在岛上的人,大家都有一定程度的心理准备。」诚站在直升机飞远后在雪地留下的痕迹上。「我们会想万一出什么状况,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真的不行的时候也只能接受。有些状况在都市的话或许有救,但在这里就是没得救。」
「……嗯。」
「尽管有心理准备,我们毕竟也是人,还是会忍不住去想至少有医生在的话,如果运气好一点还是个超厉害的医生的话,搞不好就有得救。」
「……嗯。」
「我们会觉得如果是川嶋医生,那就没关系。只要是川嶋医生看的病,就算出了什么状况但最后没救,我们也甘愿死心。川嶋医生让我们能够相信他会帮忙找出最佳方法,也绝对会尽力去做。」
有人想起叔叔周末时也不松懈地阅读资料的身影。「嗯……我懂。」
「你的『那天』是改变不了的吧?我们改变不了过去的。我不是说过很多遍了吗?气候和过去不是我们能掌控的。」
「嗯。」
「不过,要怎么看待过去是可以改变的,就看自己现在怎么想,对吧?」
有人没料到会从诚的口中听到这样的发言,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感觉还是很像在说教喔,抱歉!」
「诚,你那时候该不会……」
之前诚递出装著录音档的信封时,试图说些什么,但有人以一句「不想听人家说教」打断了诚说话。
到了现在,有人才察觉到原来诚在还不知道他过去有过什么样的失态时,就信任有人,也试图站在有人的立场给予支持力量。有人用冰冷的手背擦拭脸颊后,稍微别开了脸。这时,有人眼前出现了第一次看到时认为毫无意义的号志灯。
诚的嗓门越放越大。
「川嶋医生果然很厉害!那个好心撒马利亚人法,对吗?就是那个为了抢救危险状态的人而尽了最大的努力后,即使没能得到好结果也不会受到谴责的法规。日本明明没有那样的法规,川嶋医生在飞机上还是出面救了病患,对吧?」
有人拚命点头。
「我想像得出来川嶋医生那时候是什么模样。就是你朝向小西先生走去的模样。你看起来很像川嶋医生。」
诚像是要向全世界炫耀似地大喊:
「你那时候真的是……超帅的!」
过去一度熄灭的光芒,在这一刻获得重生。
*
寒假结束不久,小西便寄来慎重的感谢函以及糕点礼盒。小西表示导致过敏的是前来小岛之前,医院开处方给他的抗生素。小西也提到为他急救的医院说明过即使是原本不会过敏的物质,也会有突然出现症状的时候。也就是说,野吕旅馆没有任何的过失。
小西写出在照羽尻岛的意外事件,以及发生事件时岛民全员出动救援而获救的内容,投稿到全国性报纸的读者投稿专栏,并获得采用。当中也以「来自东京的离岛留学生」的说法提及有人。小西的文章纯粹是为了表达感谢之意,最后以一句「我在此向照羽尻岛的所有人表示感谢」做了结尾。
这是非常渺小的事件,不像星泽医师离开小岛时的毁谤内容,还能够在网路上掀起话题。即便如此,照羽尻岛的人们还是很开心。
凉学姊不知道向有人道谢了多少次。
桃花和阳学长也都向有人表示佩服。
岛民会主动向有人搭腔。你那时候做得很好呢!今天也要精神抖擞地去上课喔!
哥哥和父母亲也主动联络过有人,最令有人惊讶的是来自道下的联络。道下传来了这样的简讯:
『我拜托和人先生告诉我你的电话。我看到报纸了,很行嘛!』
很行嘛!
道下这区区三个字的话语,让有人感到无比开心。
在那之后,有人重新回顾与道下在星巴克的互动。
——反正我看你也不可能当得了医生。
有人想像起未来的自己。未来的我回顾今天时,会怎么想呢?好比说,三十岁、五十岁的我会怎么想呢?
对于内心再次燃起的这把小火焰,有人当然可以选择视而不见。应该说,要有人视而不见还比较容易。
容易是容易,但不会为了这个选择而后悔吗?
假设没有选择视而不见,最后这把火焰却没能够热烈燃烧的机会就熄灭时——如果试著追求梦想却没能够实现时,会后悔地心想早知道就什么都不要做比较好吗?
有人启动了许久不曾碰过、一直置之不理的逃脱游戏程式。有人摸索了好一会儿,但依旧没有灵感,想不出如何通往真结局。
如果借助他人之力,有人会觉得等于在认输。因此,有人从未利用过写出攻略资讯的留言板。
有人第一次连结到攻略留言板的网址。
留言板上有很多留言,有人滑动画面后,很快就找到与他处于相同状况的玩家。
针对该玩家的留言也有回覆内容。回覆内容没有直接说明破解方法,而是以委婉的说法写出只有走到最终结局的玩家才能够理解的提示。有人看懂了提示的含意。
突破点就是,在特定处刻意做出照理说会迎向其他结局的行动。
游戏里并没有针对这个行动的提示。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在毫无提示之下想出要这么做?有人猜想应该是个头脑相当柔软的人,也感受到世上确实有才智过人的人。
感到佩服的同时,有人也想著世上并非每个人都如此聪明。这个最终结局是就算一直浮现不出灵感,只要有毅力地在各处持续尝试采取所有行动,尽管有可能花上很长一段时间,也能够成功走到最后一步的结局。
在借助陌生先人的智慧下,有人总算走出白雪纷飞之中的小屋。有人感慨万分地望著「True end」的字眼好一会儿,但最后没有删除已成功破解的逃脱游戏,便切换到其他画面。
在那之后,有人坐在电脑前面浏览了阳学长所参加的补习班网站。之前有人也利用智慧手机浏览过,所以知道该补习班设有针对报考医学系学生的课程。不过,那时有人没有查看是否可透过线上教学参加该课程。这次有人查看了,也发现该课程设有线上教学。在那之后,有人也看了自己以前在东京就读的学校官方网站。有人记得道下说过学校将新设医学系专攻课程。
*
「我今天可不可以不去帮忙做陆上工作?」
有人一早这么切入话题后,诚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
「你有事啊?」
「我要打个电话,要跟人家说一下事情。」虽然没必要也说出对象是谁,但有人没有隐瞒。「我要打给柏木先生。」
听到柏木的名字后,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是喔。好吧。」
从写了E-mail答谢柏木寄来录音档那次之后,有人和柏木互相联络过几次。从那当中,有人得知虽然不至于偏僻到像照羽尻岛这般程度,但柏木也是来自乡下地区的人,也得知柏木在应考之际费了很大的心力。
哥哥和人是应届考上医学院的学生,有人心想比起和人,应该听一听柏木的经验谈会更有帮助。
柏木想必相当繁忙。时间虽然是由柏木指定,但仍还是接受了有人的请求。柏木指定的时间就是今天。
柏木主动打电话来,还告诉有人不需要特意回拨。原因是之前受到川嶋医生诸多的照顾。
对于有人,柏木表现了十分诚挚的态度。透过直接和柏木交谈,有人得到想知道的资讯,也得到了建议。
重考好几次才考上医学院并非罕见之事,也有学生是出了社会后才重拾学生身分就读医学院。柏木本身也是重考了两次。
重考生的那段时期,柏木离开老家住进位在札幌的补习班学生宿舍读书。
『我当初也想过要接受线上教学,但那种方式有的人适合、有的人不适合。』
有人直逼核心地询问:「请问什么样的人不适合?」
『对自己很宽松的人、个性懦弱的人不适合。还有,很会找藉口的人也是。任何人都会有提不起劲读书的时候,这时如果很会找藉口的话,就会真的不读书而导致进度落后。还有,这种人在没能够考出好结果时,一定会找藉口说怪就怪在选择了线上教学。毕竟要把责任推给环境再容易不过了。』
柏木说得十分笃定。
『还有,这部分纯粹是我个人的看法,我觉得除非是个自律心很强的人,否则还是要刻意在自己会觉得有点不自在的地方读书才比较好。如果是在一个没考上医学院也不会被人责怪、气氛和乐融融的温和环境,就会忍不住耍赖撒娇。一定会的。』
*
有人最先向诚坦承了自己的决心。就在放学后两人一起踏上归途的时候。二月里吹来的风还带著寒意,但感受得到阳光在发威。
「等到了春天,我打算去念东京的学校。我要重考设有医学院专攻课程的学校。」
诚猛地停下脚步。「你果然还是要当医生啊?」
「当得了的话。不过,与其说想当医生……」有人猜想叔叔年轻时想必也抱著跟他同样的心情,决定自己的未来之路。「我是想以自己的方式,成为其他人的力量。如果看到遇到困难的人,我会想助他一臂之力。我希望自己保有这样的生存之道。」
「嗯~是喔。」
诚眯起眼睛看向大海,没有再多说什么。
有人在隔天的吃便当时间,向凉学姊、桃花和阳学长说出决心。凉学姊表现出落寞的情绪,阳学长询问有人:「你要在东京跟我上同一所补习班啊?」桃花露出微笑简短说一句:「你不太一样了。」
诚则是沉默不语。
「我们用LINE互相联络吧。」桃花这么做出提议。五人当场互加为好友,并建立一个群组命名为「照羽尻高5」。
凉学姊询问有人说:「你什么时候要离开岛上?」
「考试日期的前四天。二月底。」
「这样距离结业式还有一段时间……」凉学姊一副要甩开落寞情绪的模样,在脸上堆起可爱的笑容说:「没办法,毕竟你也要为了新生活做准备。到时候我们会一起到港口替你送行喔!」
「大家应该要上课吧……」
「翘课就好了啊!不是啊,老师说他们也会去港口。」
有人有预感老师们真的会让学校闹空城,也到港口替他送行。想到若是当真演变成那样的局面,有人不禁感到喉咙深处难受地膨胀起来,泪腺也受著刺激。有人同时也想著如果自己周遭围绕著这样的一群人,肯定会耍赖撒娇。
有人的自我矜持不允许他让这群人和这座小岛成为藉口。
正因为来到这里,有人才得以鼓起勇气重新面向前方,准备踏出步伐。
有人从教室看向窗外,脑中忽然浮现一句形容话语,二月是光之春。这里明明曾经是地狱深渊,有人眼前所看见的一切景色却是如此地耀眼。
——下次再来到这里时……
虽不确定下次什么时候会再来到小岛,但有人想像著未来再来到小岛的自己。
——至少绝对不会感到后悔。
到了现在,有人能够体会即使任期已届满,叔叔还是选择留在岛上的心情。
只是,诚让有人感到挂心。有人明明比对任何人都更早向诚坦承自己的决心,诚应该也察觉到这点,但他却什么话也不肯对有人说。有人当然不是硬要听到诚的鼓励话语不可,但到了这局面却受到诚的冷漠对待让有人难受不已。
诚该不会是在生气有人要弃小岛而去吧?不对,诚不可能会那样。对于诚,有人坦承过一切,包括过去的事件也都说了。有人相信与诚两人之间不会有误解。既然如此,为什么诚会那么冷漠?
初夏那时,诚连有人上厕所时也一起跟来的往事就像不曾发生过。大家一起吃便当时,诚会表现得特别开朗,但不太肯跟有人对上视线。「我先走了喔!」放学时诚也会这么说一句,就潇洒地先离开。说出「我先走了喔!」这句话时,诚的音量大得像高中棒球选手在宣誓一样,也像在强调「我已经没话跟你说」而阻断有人说话的机会。看著诚离去的背影时,有人会觉得心窝疼痛,喉咙深处有种被卡住的感觉。
有人摸著胸口自问:「这究竟是什么感受?」最后,有人想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答案。也就是,寂寞。即将与诚告别让有人感到寂寞。告别之日近在眼前却说不到话也让有人感到寂寞。有人不曾有过这种感受。在东京度过家里蹲的日子时,即使见不到同学,有人也丝毫不以为意。
有人当然必须认真读书应考,也要花时间打包行李,但一想到诚的态度,有人就难以集中精神。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隔天就要回东京的日子终于还是来了。
目送诚迅速收书包回家的背影后,有人回到宿舍做最后的行李打包。打包行李的空档时,垃圾桶里越堆越多擤过鼻涕的面纸。晚餐时间就快到了。『我有话跟你说。』有人发了LINE的讯息给诚。讯息立刻呈现已读状态,但有人等了五分、十分,也没等到回覆。
「有人,你要去哪里?快要可以吃饭了耶!」
虽然对后藤太太感到过意不去,但有人还是冲出宿舍,直奔齐藤家。渔夫家的夜晚比一般家庭来得早,如果要去打扰,就不能犹豫不决。
之前收留有人过夜的房间窗户,紧紧拉上了窗帘。
有人按了门铃后,诚的父亲从屋内回应说「你按什么门铃!自己进来就好啊!」有人听话地自己走进屋内。
「我想见诚一面。」
「喔,你要找那小子啊。」诚的父亲朝向二楼放大嗓门说:「有人来找你了喔!」
『我身体不舒服在睡觉!』
实在听不出像身体不舒服的宏亮声音从二楼传下来。诚的父亲露出苦笑说:
「有人,你就别跟那小子计较吧!至要离开家里的时候,他也是那副德性。那小子之所以不肯让人看见自己的脸,要怎么说呢,因为他也是个男子汉。」
「叔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人会想让人看见红通通的眼球吧。」渔夫粗犷的手温柔地放在有人的头上。「不过,你都不怕被看见红通通的眼球跑来找他了。我看是诚比较孬种吧。」
有人走出齐藤家,朝向拉上窗帘的窗户大喊:
「诚!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来找你要说什么啊!」
玻璃窗反射著港口的光线。
窗帘没有被拉开来。
*
港口挤满了岛民,呈现黑压压一片。跟叔叔离开小岛时差不多、甚至更多人来到港口替有人送行。校长和高中的老师们也真的都来到了港口。
「多注意健康啊!」
「要来玩喔!」
「我会寄海胆给你。」
这句话是诚的父亲说的。
有人实在难以一一向每个人道别,于是使出丹田的力量大声说:「谢谢大家!谢谢大家的照顾!」最后深深行了一个礼。
有人发现了凉学姊、桃花和阳学长的身影,智慧手机随之收到LINE的讯息。
『以后如果遇到什么事,可以在群组里发牢骚喔!』
『考试加油!』
阳学长传了崖海鸦在海上飞翔的照片过来,看来阳学长是想以照片取代贴图。
出航时刻逼近,有人朝向三人挥挥手后,搭上了渡船。有人寻找过诚的踪影,但就只有诚不肯现身。诚究竟在哪里?
那天……不是未来消失不见的那天,而是其他的那天。不论是有人得到可再次通往未来之火的那天晚上,还是有人感觉到背后有一股莫大力量推来、看到元旦日出的那天早上,都是和诚一起度过。
有人很想见到诚一面。
有人没有进到船舱里,而是在甲板上移动脚步,持续寻找诚的踪影。诚不在人群之中。如果诚在人群之中,有人有自信一定能够找到他。
有人拿出智慧手机,打算发出LINE的讯息询问诚说「你在哪里?」
出航的汽笛声响起。
为了挥手回应前来送行的人们,有人再次把智慧手机收进口袋里。诚不在人群里。
有人不想透过LINE,而是想要好好亲口对诚说出想法。
比起对任何人,我最想跟你说一声:「谢谢。」
如果未来我能够像叔叔一样当上医生……
我一定会再……
渡船驶离了岩壁。岛民们的身影慢慢地越变越小,声音也越来越远。
『欢迎来到梦想浮岛 照羽尻』
褪色的文字写在断崖的补强水泥墙上。
黑色海鸟在海面上低飞而过。
有人一直认为这里是地狱深渊。
可是,要不是来到了这里,也不会有此刻的有人。
有人微微压低下巴迎著寒风,朝向渡船的前方走去。
随著海风吹来的细小浪花浸湿了有人的脸颊。打在岩壁上的波浪如烟火般绽放开来。
烟火——有人杵在原地不动。暑假大家一起放烟火的那天晚上,诚说过的。
——对于真正想说的话,不该用言语表达。要用态度和行动来表达!
有人这才明白原来诚是因为这样才没有现身。
「诚你这个大笨蛋!」有人挤出声音大喊。「这就是你的真心话啊!」
海风吹起有人长长了的浏海,整个额头露了出来。有人感到既不甘心又难受,于是从港口别开脸,看向船头的方向。船头一带放著绳索和器材,除了船员之外,其他人不得踏进该区域。有人前进到不能再前进的位置后,抓住甲板的扶手,探出身子目不转睛地看著大海。
有人瞪大了眼睛。有一个人站在逐渐逼近的防波堤突出部位上。那个人是诚!
「诚!」
有人出声大喊。浪声、引擎声、风声,哪怕会被所有声音掩盖过去,有人还是再次放大嗓门大喊。
有人看得到诚的脸。即使距离很远,也看得出来诚的眼皮浮肿。有人还看得出来诚的眼球变得红通通。不过,诚的脸上挂著笑容,就像以最大的力量在激励著有人一样。
「诚!有一天我一定会——」
诚用力地只点了一次头。
诚取下围在脖子上的围巾。跟著,他紧紧抓住围巾,朝向有人的方向用力顶出围巾。
围巾剧烈地飘动起来。
有人看见了风的形状。
注16:驿站接力赛的日文为「驿伝竞走」,是一种源自日本、由多人组队参加的长距离接力赛跑活动。驿站接力赛会分多个区间进行接力赛跑,当中第二区通常是最难跑的坡道等地形,因此各队多会安排王牌选手负责第二区,也会看见观众聚集在第二区沿路为选手加油的场面。
注17:屠苏是一种草名,日本在新年时有喝屠苏酒的习俗,以去除一整年来的邪气,并祈求长寿。
注18:CANADA GOOSE为加拿大的高级冬服制造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