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主人的蝉壳从墓碑上掉了下来,昴捏起蝉壳,扔到附近的树丛里。生前的真夏应该会哭著大声嚷嚷吧,她很讨厌这种大昆虫。
真夏的墓静静地伫立在白金的某座高级墓园中。墓碑前没有供奉鲜花,只有尘埃和乾燥的香灰。一看就知道好一阵子没有人来扫墓了。
昴从提桶中舀水打湿墓碑,再用拧乾的抹布仔细擦拭灰尘。他在炎炎夏日的树荫下专心地擦洗墓碑。毕竟真夏是女孩子,他就该帮无法行动的真夏将墓碑打理乾净才行。最后昴在墓前供上极具真夏风格的向日葵,就像为她插上发饰那样。
阳光自叶片间筛落而下,这座墓地就像通风良好的宁静避暑地。昴回想起几年前他们俩去伊豆旅行时感受到的沁凉快意。
「好想再去一次伊豆啊。」
昴看著墓碑轻声说道。没什么太深的意义,就只是跟深爱的女友提议去旅行而已。只是情侣之间常有的那种平凡对话,真的就只是这样而已。
他没办法将真夏放进过往的回忆之中。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到未来,也无法接受虫洞、时空旅行这些让世间沸沸扬扬的虚幻理由。他完全不能接受真夏的死讯。
但眼前这一幕,却在昴的心上狠狠泼了一盆冷水。她已经与世长辞,埋在这座坟墓里了。
真夏的死因是心脏机能出现障碍的不治之症。昴只从打工处的店长口中辗转打听到真夏父亲的话,所以对细节不太清楚。
最让昴惊讶的事实是──在那场事故之前,真夏就已经被医生宣告只剩一年的寿命了。昴从来没听真夏提过这件事,也不知道二○一九年的圣诞节对真夏来说,会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圣诞节。
他们在电车上大吵一架,就这么分开了。这本该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争执,真夏应该也没料到他们再也无法相见,无法再多说一句话了。如果昴知道这件事,当时就会毫不犹豫地追在真夏后头跑出电车──
昴在刻著真夏姓名的墓碑前站了好一阵子,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如今充斥内心的并不是失去挚爱的悲怆,而是丧失半分自我的绝望感。
在遇见真夏之前,昴这一生都在和孤独对抗。
他出身于单亲家庭,每天都代替母亲做家务。为了填补母亲不在身边的孤独时光,昴的厨艺日益精湛。每当母亲交到新男友,昴的独处时间就会增加。对他来说这样正好,反而有种被赋予工作备受肯定的感觉。他日复一日用料理排解孤单的心情,不知不觉中,「成为厨师」这个梦想渐渐在昴的心中成形。
昴在高一那年暑假开始在「Bel Momento」打工。起初只是因为住在田町站附近的朋友大力推荐,他才会光顾这间义大利面餐厅。他随便点了一盘青酱义大利面,吃下第一口后,他真心觉得以前吃过的义大利面都是以此为目标粗制滥造的冒牌货。感觉连他自信满满的拿手料理,都被狠狠嘲笑了一番。
手打的生义大利面口感Q弹,光是面体本身就称得上一道料理。鲜绿色的青酱滋味醇厚,吞下肚前停留在舌尖的口感芳香又充满层次。虽然简单,却只能用「绝品」两字形容。昴当下就决定要来这间店工作。
昴在这间餐厅工作一年后,那年暑假,真夏也来这里打工了。她是个活力充沛的女孩子,有著日晒的小麦色肌肤,还有一张和「真夏」这个名字相符的耀眼笑容,和肤色相互辉映的清澈眼眸也让人印象深刻。不知是名字还是季节的影响,昴一看到她,脑中就会响起南方之星的歌曲。
昴奉命教导真夏,两人之间自然有很多谈话机会。昴时不时会用有点搞笑的方式教她,举凡餐厅内的服务举止、如何点菜、啤酒机的使用方式、如何有效率地收拾餐盘,甚至是应付有点难搞的午餐客人等等。真夏每次都会听得放声大笑,昴就会沾沾自喜地开更多玩笑。所有人和真夏说话时,都会误以为自己有搞笑天分,但总归而言,就只是真夏的笑点很低罢了。就算明白这一点,只要真夏一笑,他们的内心深处就会涌现出莫名的自信,甚至更胜于喜悦之情。
昴同时也要负责厨房事务。当他替真夏准备了员工餐时──
「这什么啊!真不敢相信!未免也太好吃了吧!我以后绝对吃不到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
真夏第一次尝到昴准备的员工餐时,她的表情和说过的每一句话,至今仍让昴记忆犹新。那只是用现成食材随便凑合而成的即席奶油培根义大利面,跟店里卖的完全不一样。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对他的手作料理给出这么高的评价。他过去也常煮饭给母亲吃,却从未被如此盛赞过。
真夏每次吃昴准备的员工餐都会疯狂称赞,甚至让昴有点害羞。看来应该是昴的调味方式完全符合真夏的口味。这让昴非常开心,替真夏准备员工餐也变成他新的乐趣。
昴和真夏当时还是高中生,上班时间几乎相同,自然会一起下班回家。昴跟几乎不回家的母亲住在大森,真夏虽然是高中生,却一个人住在品川。真夏的父母在她懂事前就签字离婚,而她的扶养权归给父亲。真夏的老家位于白金的高级地段,家中经常都有三位帮佣阿姨,是非常典型的有钱人家。她的祖父是足以代表日本的大企业理事,父亲也是代表。乍看之下是人人称羡的富裕家境,但真夏似乎很早就独立了。她以「每周回家一次」的条件,获准于高中入学时在外独居,但别说每周一次了,她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回去。
真夏的父亲从以前就经常不在家,她几乎是被帮佣阿姨养大的。说来很不真实,但她好像从来没吃过父母亲手准备的料理。真夏曾笑著跟昴说过:我虽然能得到任何用钱买得到的东西,用钱买不到的东西却一个也没有。
硬要说的话,昴应该算是在贫困家庭中长大的,他却能切身体会真夏的心情。他认为真夏应该也有这种感觉。
不知不觉中,昴已经被拉进真夏的世界里。回过神时才发现,那个世界中心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
真夏每晚都会跟昴通电话,就算当天没排班也不例外。她是个不甘寂寞的超级胆小鬼,曾经在风雨交加的夜晚隔著电话向昴哭诉她的恐惧。当昴说「你回老家不就好了吗」,真夏却回答「待在老家反而会更寂寞」。
昴本来是个怕麻烦的人,但不知为何,一遇到真夏的事,他就不觉得麻烦了。每到下雨的夜晚,昴总会忽然惊觉,早在真夏打过来之前,自己就已经在等她的电话了。
要回品川站的话,其实也可以搭山手线,但真夏还是坚决跟昴一起搭京滨东北线回家。离开餐厅后,搭电车到品川只须一站,在这段归途中,昴总会倾听真夏说的每一句话。从今天发生的事到推特上看到的有趣内容,真夏几乎无话不谈,看上去就像在朗读流水帐似的。但不知不觉中,昴已经深深爱上这段时间了。
跟真夏一起迎接的第一个冬天,他们像平常那样一同搭上京滨东北线。真夏对拉著吊环站在她身旁的昴说:
「吶,我们交往吧。」
那一天,电车开过了品川站,真夏却没有下车。
※ ※
宇宙研究开发机构的研究设施,就位在与高轮GATEWAY站相邻的建筑物中。这件事虽然相当知名,但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建造研究所呢?就算查遍网路也查不出细节。
自愿协助该车厢乘客的再侦讯工作,不是警方或铁路局,而是那个研究所。
那场事故发生后,就有一大群媒体记者挤在家门口,好一阵子都忙乱不堪。昴这辈子当然没经历过被媒体包围的滋味,但真夏的死,让他的心充满了失落感。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昴想听听更具体的说明,于是前往研究所。
当天搭乘电车的眼镜男、穿著时髦的女性、以及在博爱座上呼呼大睡的中年男子,不知为何神情焦虑地在柜台处等候著。昴环视周遭一圈,照理来说应该还有一个兜帽男,此刻他却不在现场。昴从网路新闻得知,只有那个兜帽男的行踪连警察都无法锁定。他当天会立刻失踪,或许是有什么隐情吧。
四人到齐后,研究员向他们递出名片。名片上写著「时空控制研究部门」这种陌生的头衔。
一行人被带进会议室后,有个男人转过头来,对昴他们露出一抹狂妄的笑容。
「辛苦啦,各位。五年后的世界好玩吗~~?」
听到那种流里流气的说话方式,昴马上就确定他是当天和他们在一起的兜帽男。就是那个迅速协助乘客避难,却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的男人。
「是、是那个时候的……」女子也发现他的身分,惊讶地眨了眨眼。
「你看,我说他们可以为我作证吧?」
兜帽男这么说,并对跟我们一同前来的研究员使了个眼色。
「非常抱歉。虽然确定事发当天有第五名乘客,却没留下任何证据和资料,足以佐证您就是那名乘客。」
「这样你们也相信我是乘客了……总之,各位先入座吧。」
兜帽男用一副负责人的口吻,催促昴一行人入座。
随后,他们从坐在研究员最左侧的女性开始,以顺时针方式进行自我介绍。
唯一的女性岛仓瞳,五年前是二十八岁,从事服饰业。
睡在博爱座的人是牧勇作,四十六岁,自营业。
眼镜男是神坂晟生,二十五岁,职业是系统工程师。
兜帽男只说自己叫真太郎。
「那个……我看过网路新闻了,这件事真的是受到参宿四超新星爆炸的影响吗?还有透过虫洞时空旅行什么的?」
自我介绍一结束,瞳就缓缓向研究员提问。
以侦讯名义被叫到宇宙研究开发机构这种地方时,聚在这里的所有人都觉得不太寻常。而且他们自然会联想到,这起事故或许跟网路上吵得沸沸扬扬的「超新星爆炸」有关。瞳所提出的,正是在场众人都想询问的问题。
研究员停下敲打键盘的手,看向昴一行人。
「目前还不能断定……但我们会先将这个可能性纳入考量。不过现实是,现阶段也无法证明虫洞的存在。如果两者确实有关联,我们也期待能以本次事故为契机,厘清虫洞的原理。」
「但这种理论真的可行吗?毕竟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亲身经历了时空旅行啊。」
瞳不断追问,彷佛想表达自己难以置信的心情。
「不对,不是这样。」
开口回答的人并非研究员,而是坐在昴身旁的晟生。
「一九六○年,美国俄亥俄州发生过一起事故。早已不再使用的旧式飞机,居然穿越时空和西斯纳飞机发生擦撞。一九二九年在土耳其出土了一五一三年绘制的皮瑞雷斯地图,上头却详细描绘出哥伦布尚未发现的美洲大陆地形,甚至连一八二○年才被发现的南极大陆海岸线都画出来了。而且,一九九八年也出现过来自二○三六年的知名时空旅行者,是个名为约翰•提托的男人。这种类型的案例,在世界各地层出不穷。若要说这些案例是否为真,目前仍无法证明,但过去也有许多报告出现这些科学难以解释的现象。况且老实说,我们就是时空旅行的当事者,就更无法否定这一切一定是假的吧。」
晟生这些话简直就像科幻电影的剧情。看来不能将这件事当成网友擅自炒作的话题了。假如能透过这起事故厘清虫洞或时空旅行的原理,不光是日本,应该会撼动整个世界。
「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各位描述一下当时的状况或感受呢?再琐碎的细节也无妨。」
被研究员询问后,昴开始回想事发时的情形。此时,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当时体会到的怪异感受。
「……我看到自己的背影。」
「自己的背影吗?」研究员复述道。
「虽然很不合理,但我明明听见瞳小姐的声音在我身后,她的身影却出现在我眼前,我还在她身后看到自己的背影。」
研究员敲打键盘,同时说出自己的见解。
「或许是时空扭曲的影响。时空扭曲时,光线自然也会折射。所以在虫洞之中,可能会因为歪曲的光线看到这种景象。」
「我还听见了不可思议的声音。」
瞳如此答道。
「就像入口和出口的声音在虫洞内发生共鸣。」
晟生接著回答,彷佛要替瞳的描述进行补充。
「是不是还有身体被前后拉扯的感觉?」
听昴这么一说,瞳也深有所感似地点了点头。
研究员兴味盎然地做著笔记。
「穿过时空的扭曲地带时,还会加上『潮汐力』这种力量。据说人类如果掉进黑洞,身体就会被扯得四分五裂,两者是相同的原理。老实说,如果搭乘电车穿过虫洞,各位的身体应该会遭受巨大的重力挤压,不可能安然无事……没想到居然奇迹似地生还了。」
「开什么玩笑!」
就在此时,勇作忽然用力拍了眼前的桌子,猛然起身。
「我不知道虫洞是什么鬼东西,但我忽然被卷进列车事故,历经九死一生回来以后,家里却乱成一团!你们要怎么赔偿我!啊啊?应该要给我一笔慰问金吧!」
勇作厉声威吓,拚命质问研究员。跟这种男人扯上关系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研究员要他冷静点,他却充耳不闻,顺势从裤子口袋中拿出一张被揉烂的纸,用力拍在桌面上。
昴小心翼翼地斜眼偷瞄,发现那是离婚协议书。只有妻子的栏位已经署名,勇作那一栏还是空白的。
「我的家庭被这起事故搞成这副德性!啊啊?女儿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有了男人,公司也已经……你们到底要怎么负责!」
勇作用力拍了好几下桌面,呼吸变得急促不已。光是这样还不够,接著他竟然无视全馆禁菸的规定,从上衣口袋拿出香菸点了就抽。神色惊慌的研究员立刻制止了他。
这时,面无表情坐在勇作身旁的晟生,缓缓开口道:
「恕我直言,只要铁路局并无人为或重大过失,就不会产生赔偿责任。这次是无可预测的天灾,就算打官司将责任全推给铁路局,也不会胜诉。」
晟生继续用淡然的口吻说:
「而且,请看这里。」
晟生指向刻意放在桌上展示的离婚协议书日期栏位说:
「日期栏位写著『平成』。这表示您太太极有可能在二○一九年五月前,就准备好这份离婚协议书了。简单来说,这起事故跟牧先生的离婚问题毫无干系。」
「什……!」
勇作面红耳赤地瞪了晟生一眼。
「此外,请您不要随随便便就大声吼人。说话大声的人,表示他想支配对方使之臣服。我可不记得曾经受您管辖。」
晟生这段近乎完美的辩言,让勇作皱著一张苦瓜脸,从此闭不吭声。
「啊哈哈哈哈!晟生小弟,你还真敢说耶。」
真太郎在昴身旁捧腹大笑起来。对任何事都想和平解决的昴来说,这里的人都让他非常头疼。就算不把大吼大叫的勇作算在内,到这个节骨眼还异常冷静的晟生,以及一看就很古怪的真太郎,都是他平常不会随意牵扯的类型。
「……不过,至少让我们回到过去吧,这也没办法吗?」
众人吵嚷之时,瞳忽然说出这句话。
「我也在这五年间丢了饭碗,周遭环境也变了很多。老实说,我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所以我多少能理解牧先生的心情。事故发生后,我总是心想,要是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听到瞳这番控诉,昴也深有所感。他不要慰问金,只想让一切恢复原状。这才是昴来到这里最想确认的事。他还能不能回到真夏还在世的世界?除此之外,他不奢求其他答案了。知道不是只有自己想回到过去后,昴稍微安心了些。一直大声嚷嚷的勇作,想必也是同样的心情吧。
「我也想回到过去。」
昴也忍不住覆议。他只有这个想法而已。好想回到真夏还在世的时代,好想再见真夏一面。那样大吵一架后就此消失,让昴感到后悔莫及。这股无处宣泄的愤怒和悲伤,冷冷地在他体内不断循环,每一天都像行尸走肉。
谁也没想到未来会演变至此吧。昴一行人面对压倒性的不可抗力,束手无策地被拋到未来,对他们来说,渴望回归原点是再自然不过的心情。不是「前往」过去,而是「回到」过去。如果能再搭上那班电车……
「若真有虫洞存在,我们是不是也能透过虫洞回到过去?」
研究员的答案却不如昴他们所愿。
「应该非常困难。尽管人造虫洞的技术尚未确立,但我们会暂时假设此法可行。如果这起事故真的是受到虫洞影响,可以想见当时那个瞬间发生了多大的能量。而参宿四超新星爆炸,被认定是那股能量的起因。但是请各位想想看,这种可能对地球产生某种影响的天文现象,往后一万年内是否会再次发生……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在场所有人都哑口无言时,晟生用衬衫衣角擦拭眼镜镜片,不疾不徐地低语道:
「换句话说,这是通往未来的单程票,对吧?」
研究员缓缓地点了头。
「在座的各位能平安生还,我们就觉得是天大的奇迹了。照理来说,那节车厢根本不可能承受虫洞内的重力,各位却活著回来了。这件事对往后的宇宙开发非常重要。希望各位能以奇迹生还者的立场,珍惜眼前的未来,好好活下去。」
在当事人以外的人眼里,没有真夏的世界,似乎是充满奇迹的美好未来。根本没有人明白昴的心情。
*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机械了!」
勇作一声怒吼,让自营工厂内的气氛为之紧绷。隔了五年,勇作对工厂内部深入调查后,发现体制已经大幅翻新。这里长年都在进行追求精密性的火箭、天文望远镜和潜水艇耐压壳所使用的零件冲压及加工工程,特别投入心力的就是加工技术。为了追求完美的精密性,有时候甚至会亲手打磨。
但相隔多年再次回到工程现场时,长年使用的那些机械居然全部汰旧换新,还从DN重工导入了最新型的3D列印机。
「可是社长,你不在的这段期间,3D列印机的性能已经有了飞跃性的进化。只要利用对应3D列印机的次世代陶瓷电气硬化超合金,不仅能提升交货速度,还可以制造出拥有地表最强抗压强度的东西,在耐久性、耐热性和精密度的表现都相当出色啊!」
在员工当中最让勇作费心照顾的徒弟松崎,彷佛要辩解般不停解释。松崎应该从勇作身上学到了各式各样的技术和知识,如今却像放弃一切似的,让勇作心中燃起熊熊怒火。
「根本用不上这些技术,靠之前的机械就绰绰有余了!引进这种来路不明的材料,导入最新型的机械,这种事让其他工厂去做啊!我们有自己的做法!一旦用了这些东西,这间公司不就只能制造谁都能做出来的东西了吗!」
松崎也大声喊道:
「你错了!这可不是随便一间工厂都能活用自如的机械!正因为有社长和我们长年累积的技术,才会诞生出这个机械!我们只是想追寻更牢靠、更精密的加工技术啊!」
「开什么玩笑!依靠那种东西,人类怎么可能有所成长呢!」
听到两人的争吵声后,正在处理行政工作的依子冲了过来。
「拜托你适可而止吧。现在已经跟过去大不相同了。」
跟过去大不相同──勇作实在没办法认同这句话。对他来说,依子口中的过去,只不过是几天前而已。
「少啰嗦!一个个都只会顶嘴!我才是社长!胆敢不听我的话,就给我滚出去!」
勇作怒气冲冲地大声咆哮,却没有任何人离开。所有员工都用冰冷的视线狠狠刺向勇作。
被并入DN重工后,勇作就只是个受雇旗下的社长罢了。他的自尊心彷佛被压得溃不成形。勇作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咂了声舌后,自己走出了工厂。
他坐进车内,从胸前口袋拿出香菸叼进嘴里。发生那起事故后,所有事情都不如意。这让勇作更加怒火中烧,但爆发后却换来一场空。他已经受够这一切了。
回到家后,他脱了鞋,就把超商买回来的中华凉面扔到桌上。厨房跟桌面都堆满了杂物。毕竟将离婚协议书交给勇作后,依子就真的离家出走了。
她似乎住在工厂附近的商务旅馆。把这件事告诉勇作的人,是他的独生女优季。
优季是勇作唯一的弱点。知道优季怀孕时,他虽然对依子大发雷霆,却无法对优季本人像那样大声咆哮。从以前开始,不论勇作多么生气,只要被女儿念一句,他就会立刻威严尽失。
勇作大白天就一手拿著啤酒,不停切换电视频道。直到外头的天色都暗下来了,优季才来看望他。
「啊啊~~居然弄得这么乱。给我好好收拾啦!」
几天前,也就是依子离家出走隔天,优季也有到这个娘家露个脸。看到隔了五年才回来的父亲,优季一滴眼泪也没有,反而没完没了地批评他对待依子的态度。
像是「如果我是妈,早就跟你离婚了」、「你应该多感谢她才对」这些话。受不了,女人这种生物马上就会连成一气。
可是优季被拉到母亲阵营之后,勇作就毫无胜算了。
优季的肚子已经明显隆起。或许因为她本来就瘦,看起来才更明显吧。勇作吃得乱七八糟的超商便当空盒,被优季捏著其中一角塞进垃圾袋里。
「爸,再这样下去,妈真的会一去不回喔?」
「是她自己跑出去的,关我屁事。」
「你看,又马上把错推到妈身上。不肯承认自己有错,妈真的会跟你离婚喔?」
优季走到勇作身边,说话的同时将桌上的空啤酒罐塞进垃圾袋。勇作不知该如何回答,决定盯著电视继续默不吭声。
「跟我老公见一面吧,他很想跟爸打声招呼。在你失踪这段期间结婚,我也觉得有点抱歉,但我们已经等了你这么久,你好歹也站在我们的立场思考一下吧?」
优季上次来的时候,最后也谈到这件事。她想介绍老公给勇作认识,但勇作才不会轻易屈服。
如果只是答应要结婚也就算了,都已经擅自将女儿娶回家,他对这种男人还有什么话好说?要是说「给我马上离婚!」优季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跟他说话。话虽如此,他也无法随便同意这门婚事。如今勇作只能用「避不见面」的方式,进行微不足道的抵抗。
在女人眼里,这可能只是无谓的挣扎。但女儿忽然被抢走的父亲是什么心情,其他人不可能懂。
可是优季肚子里的孩子依然会迅速长大。勇作忽然觉得,很久以前依子怀著优季的身影,彷佛和眼前的优季重叠了。
「……男的女的?」
优季将垃圾袋的袋口绑紧,回头问了句「什么」。
「肚子里的孩子。」
「……啊啊,你问性别吗?是女儿。」
又是女儿啊──这句话冲到嘴边,但勇作硬生生吞下来了。他并不是讨厌女孩子。
勇作只是太了解女儿有多难照顾。如果是儿子的话,就可以狠狠踹他的屁股,逼他独立自主。女儿却不能比照办理。
女儿出生后,一直到死为止,父亲都得时刻挂心。母亲在这方面却总是秉持乐观态度。
这个女儿也要为人母了。他当然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虽然知道……
「爸。」
优季将整理好的垃圾袋集中在房间角落后,忽然停下动作开口说道。
勇作又拿了一罐啤酒,拉开拉环,只用眼神瞥了她一眼。
「虽然局面演变至此,但光是你还活著,就真的该谢天谢地了。爸跟我们都是。」
优季忽然一脸老实地这么说,让勇作忍不住皱起眉头,但仔细想想确实如此。就算勇作在事故中丧命也不足为奇。毕竟他被卷入的这起事故非常严重,能平安生还就被视为奇迹了。
然而,像这样逃过一劫,真的是该谢天谢地的事吗?被依子提离婚,女儿落入陌生男人手里,公司也跟丢了没两样。如果就这么死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被打入绝望的深渊。
最大的不幸,或许就是像这样活著回来吧。勇作不由得这么想。
*
元春粗粗的无名指上,带著光彩夺目的白金戒指,代表他已经属于别人了。越想装作没看到,注意力就越会集中在那一处。瞳只能发出类似憧憬的叹息。
元春约她在品川的咖啡店碰面。以前他们看完电影后经常光顾这间店,不是因为看电影才顺便过来,正确来说,应该是为了吃这里的肉酱义大利面才会顺便去看电影。他们都很爱吃这道肉酱义大利面,看完电影之后,会一边吃面一边分享电影心得,再外带两片苹果派回去。这就是两人固定的约会行程。房租、水电费和餐费这些开销,平常都是瞳在负责,但不知为何,这种时候元春一定会买单。
天生的花花公子,就是在形容元春这种男人吧。
「瞳吃东西的时候真的好可爱。我可以看一辈子。」
元春用怜爱的眼神看著正在吃肉酱义大利面的瞳,这么说道。
只要一句甜言蜜语,瞳就可以原谅他花心又浪荡的所有行为。
就像几乎吸收不到水分,在严苛环境下培育的番茄会越来越甜一样,元春的一举一动都只是为了加深瞳对他的偏爱。男人越不检点,女人就越放不下,还会擅自产生「他很需要我」这种使命感,结果越陷越深,还梦想这一切迟早会获得回报。但元春却满不在乎地把这种女人当成垫脚石,在别的地方找到了新的梦想。
「我结婚了。」
元春这么说,宛如少年的眼眸中还浮现出迈向未来的喜悦。以前只要闲来无事就会吞云吐雾的元春,居然主动跟店员要求禁菸座位,让瞳震惊不已。
据元春所说,跟他结婚的似乎是现在工作的服饰店的客人。那天在家里看到的也不是元春的亲生孩子,而是比瞳大三岁的妻子带来的拖油瓶。这个事实将瞳伤得更深了。
因为怀了小孩,才不得已奉子成婚──如果听到这个理由,她还能接受。可是元春却刻意选了个有小孩的女人,决定跟她结婚。过去只会忠于自我欲望的这个男人,竟然会为了心爱的人,成为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的父亲。瞳根本没办法让元春做出这种转变。这一点最让瞳心如刀割,锐利的刀刃狠狠贯穿了她的胸口。
过去她对很多事都睁只眼闭只眼,为自己找藉口,认为她年纪比较大只好妥协。尽管被元春耍得团团转,她却想认同如此可笑的自己,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对元春来说,瞳就跟过去那些女人没两样。元春不可能为了让她得到幸福,不惜舍弃自己的欲望。
元春早就将瞳撇得一乾二净,听到他说起此刻的决心,瞳的心中并没有涌现一丝怒气。如果生气还有用也就算了,她知道自己已经被元春当成过去的女人,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如果立场对调,元春忽然失踪,根本不确定会不会回来,自己有办法等上五年吗?一定不行吧。所以今天她完全无意挽留。能够主张和他共度未来的权利,在这五年之间,不,或许早在交往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消失了。
「你爱她吗?」
明知道只会落得一身伤,瞳还是问了。反正都会受伤,她想伤得透彻。虽然对元春来说是五年的时间,但瞳只觉得分开了几天而已。倘若这段感情被硬生生斩断,再也无法破镜重圆的话,她就不得不承认这份爱情已经结束了。
「嗯,很爱。」
元春口中的「爱」,过去她已经听了无数次。当时那些甜言蜜语当然都是对瞳说的,可是现在这句话明明跟过去相同,话中的重量和深度却截然不同。「真命天女和其他女人」的差别,被浓缩在短短的一句话中。尽管知道元春这句话不是对自己所说,瞳还是忍不住心动。
她叹了口气。过去她有被谁像这样放在心上疼惜过吗?
根本没有。真可悲,居然能说得这么笃定。
这份恋情不只已经画下句点,甚至穿透自己的存在消失殆尽。为了逃离母亲的掌控,离开乡下老家来到东京,誓死守护至今的尊严,已经被彻底打碎了。或许母亲说的那些话未必是错的。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难怪连嫁都嫁不出去。)
母亲说得对。要是她回到乡下,安分守己过日子,参加相亲,跟愿意接纳自己的体贴好男人结婚,可能会过得比较幸福。
「啊,对了。你有空的话,要不要来参加婚礼?我们订在一月五号。如果能得到小瞳的祝福,我会很开心的。」
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邀请前女友参加婚礼,根本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但元春就是会若无其事说出这种话的男人。他根本没想过婚礼可能会被瞳闹得天翻地覆吧。真受不了这个天真的蠢货。他到底以为瞳是多明事理的女人呢?
尽管哑口无言,瞳还是回答「可惜我有约了」。她那天当然没事。但要是回答「我才不去」,感觉就输了。她心有不甘,根本说不出口。
他们点的肉酱义大利面现在才送上来,瞳一点食欲也没有。不对,踏进这间店以后,她就毫无食欲可言,但她不想被元春发现,不想让元春觉得自己是会因为失恋这种小事就食欲全失的可悲女人。但现在光是闻到肉酱义大利面的味道,她就快要吐出来了。以前虽然对这里的肉酱义大利面赞不绝口,但她恐怕不会再来吃了吧。只要来这里,就一定会想起元春,最后只能味如嚼蜡地吃掉这盘无味的义大利面。当时之所以会觉得这么好吃,一定是一无所知的自己,在元春身边尝到了幸福的滋味吧。
瞳硬著头皮把面吃完了,这样赌气的自己感觉更加凄惨。胸口虽然传来火辣辣的痛楚,但她坚信是塔巴斯科辣椒酱造成的胸口灼热,努力撑了过来。
这顿饭由元春买单。今天瞳本来想自己出钱,但她去厕所的时候,元春就已经把帐结了。他是什么时候学会这种招数的呢?一思及此,脑海中的妄想只会越来越猖狂,于是瞳决定放弃思考。当元春问她「要不要外带苹果派」时,她还是拒绝了。她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品尝苹果派,搞不好还会把苹果派当成元春留给自己的礼物,就这么放到烂掉为止。
「不过小瞳,你还真了不起,居然穿越时空耶,现在可是红翻天了。对了,小瞳的年纪没有增长,所以现在是我比你大喽?」
感觉好奇怪喔──元春笑著这么说,并往车站走去。瞳走在他身后。
来到品川站的剪票口前,元春看著瞳说:
「小瞳,你失踪后的这四年,我都没办法交到女朋友。当时我才切身体会到,原来小瞳真的帮了我很多忙。所以我想跟你说声谢谢。要幸福喔。」
元春说这些话,应该是想替瞳打气吧。这四年来他想必也是游手好闲,但时不时想起瞳的时候,或许也会觉得有点感伤。
但对瞳来说,这是最致命的一击。交往了四年,瞳根本连结婚的念头都不敢动,元春却完全相反,跟现在这个女朋友交往不到一年就决定步入礼堂。瞳原本想将失恋的原因嫁祸给那起事故,如今也无计可施了。
「元春,你也要幸福喔。」
瞳的嗓音在颤抖。到这个节骨眼,还要演出毫无留恋的大姊形象,瞳打从心底厌恶这样的自己。她真正想说的,并不是这种帅气的道别。
为什么没有等我?我跟她到底差在哪里?当时你说的话都是骗人的吗?骗我也无所谓,留在我身边吧。拜托不要拋下我。我还很爱你。再跟我说一次我爱你啊!
瞳对穿过剪票口的元春挥挥手,咬紧下唇拚命忍耐。元春头也不回地走下通往月台的阶梯,瞳还期待他身影完全消失的那一刻会不会有奇迹发生,但却什么事也没有。
这样就结束了。瞳将挥舞的手放下,那种没劲的感觉,就像梦境走到终点似的。到现在这一刻为止,元春明明还在她身边,但分开的那一瞬间,两人生活的世界彷佛就被划分得乾乾净净。瞳不死心地再次闭上眼睛,却再也看不见未来了。从今往后,将是和方才截然不同的世界。
瞳彷佛要将吸附在地面的脚抽离一般,踏上来时路。
事故发生后,她回到静冈老家,隔天就开始陆续联络当天可入住的物件,最后搬进了品川站附近的月租型公寓「萧邦品川」。屋中附有全套家具,她把放在老家的那些纸箱原封不动地重新运过来,宛如躲进避风港般展开了新生活。只要解掉定存,应该可以安然无恙地住上半年吧。话虽如此,她也得马上找到工作才行。她原本心想:看是要打工还是怎样都行,最后还是对公司品牌和地理位置挑剔了起来。或许在无意之间,她还是想设法填补残破不堪却又难以割舍的自尊心吧。
她走出品川站高轮口,沿著柘榴坂直走,在格兰王子大饭店右转后,有个熟悉的面孔忽然闯入了她的视野。
那个男人在道路中央蹲下身子,在脚边的大型皮革波士顿包中翻找著。
不知为何,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瞳心中浮现出「得救了」的感觉。在车站和元春道别后,只有她四周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让她几乎要窒息。那个人的出现,就像新吹来的一股凉风。
「你是……晟生先生吧?」
瞳忍不住跑到他身边开口喊道。现在要是不跟他说上几句,感觉就要死掉了。
晟生转头看了瞳一眼,立刻慌张地扣紧包包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现在遇到了紧急状况。能不能陪我一会儿?」
晟生的脸被西沉的夕阳染得通红一片。瞳忽然抓住他的手臂,苦苦哀求道。
尽管晟生一脸困惑,瞳却完全不给他拒绝的权利。
*
瞳说遇到了紧急状况后,就硬是把晟生带到了大众居酒屋。店门口罩著透明的隔热帘,外面还设有以啤酒桶为椅的露天座位。
晟生第一次来到这种酒吧。他看了看四周,实在觉得吃不消。整间店吵得要命,旁边的人还因为没头没尾又毫无逻辑的话题笑得东倒西歪。为什么要这样浪费时间呢?晟生实在无法理解。
瞳跟路过的店员点了第五杯梅酒沙瓦,在啤酒桶上摇来晃去。晟生以为她会跌倒,准备起身搀扶,但瞳自己重整姿态,并将手肘靠在桌子上。露天座位没有冷气,却有夏日晚风拂过,吹动了瞳的一头长发。
连这种事都要当成紧急状况的话,日常生活的各种琐事也都算是紧急状况吧。晟生虽然觉得自己被骗了,当时却也无意拒绝。如果有人用那种眼神苦苦哀求,哪怕是再坏的人,至少都会站著听她说完吧。
「啊,对了。你有空的话,要不要来参加婚礼?……是怎样啊!他居然好意思当著我的面说这种话!你也这么认为吧?晟生先生!」
看到瞳开始口齿不清的样子,晟生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和女性单独用餐。他默默心想:真不想把这次经验当成初次约会。
起初瞳单方面地跟他说「得赶快找工作」之类的话题,但随著时间经过,酒也过三巡之后,话题就变成抱怨刚分手的前男友了。这大概才是她说的「紧急状况」的正题吧,还真会小题大作。晟生喝著装在啤酒杯里的冰咖啡,默默在心中拟定脱逃计画。
「既然女朋友失踪五年,期间交一、两个新女友确实无可厚非啦,但应该有更好的说法吧。居然还一脸爽朗的样子,啊啊~~臭小子!我绝对不会让你好过!在我得到幸福之前,你也别想幸福──!」
瞳将啤酒杯高高举起,开始大呼小叫,活像示威群众的队长。
「那个,岛仓小姐,你喝多了……」
晟生开口劝阻。与其说是担心,他反倒怀疑瞳会不会觉得丢脸。
「岛仓?直接叫我的名字瞳就好啦!年纪比我小,讲话还这么臭屁!来,晟生!你也喝一杯啊!」
瞳这么说,并将店员刚好送上的梅酒沙瓦硬是推给晟生。
晟生请店员拿杯冰水过来,放在瞳面前。可能因为跟酒一样装在啤酒杯里,她以为那杯是酒,不假思索地一饮而尽。
过了一会儿,情绪躁动的瞳终于冷静下来,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开口问道:
「喂,晟生先生有女朋友吗?」
「没有。」
「空窗多久啦?」
「我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吗?」
「啊,难道你是母胎单身?」
晟生闭口不语,瞳就露出洋洋得意的坏笑说:我猜中啦!
晟生站起身说「我要走了」,瞳连忙说了好几次「对不起」,像下跪磕头般拚命道歉。
「我实在说不出什么厉害的话。到头来还是没体会过真正被爱的滋味,老是跟渣男交往。」
瞳将浏海往上拨,随后托著腮帮子叹了口气。晟生心想:瞳可能很认真在烦恼吧。她那时而流露出悲壮感的侧脸,跟某人似曾相识的哭脸好像。如果他当时也像这样对自己抒发情绪的话,或许就不会看到他一个人孤单吹泡泡的模样了。
「会选择渣男的女人,应该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晟生说完,瞳就瞪大眼睛,接著用力地皱紧眉头。晟生不但没有恶意,还打算好好跟她商量烦恼。
「……说得还真狠。你什么意思啊。」
瞳的声音低了一阶,眯起眼睛露出不服气的眼神,嘟起嘴巴问道。
「你为对方牺牲太多了吧……瞳小姐?」
晟生对直呼女性名字有些抗拒,但因此又被找碴的话也很麻烦,他才下定决心说出口。
但瞳完全没放在心上,只歪头问了句「牺牲太多?」
「瞳小姐,你应该只想找个人依赖自己吧。因为对自己没自信,想要成为某人必要的存在,才会产生依存心态,为对方牺牲奉献。这么做就能满足自我认同的欲望,你就是俗话中典型的无用女。弱小的人得成为某人必要的存在,否则无法生存。不过,瞳小姐因为太没自信,就为对方付出一切,这样也不太好。你要拿出自信,跟对方平起平坐,认同彼此。他并不是你的所有物。如果你能理解这一点,衷心祝他幸福的话,应该会轻松许多。」
听到晟生说出客观分析的意见后,瞳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我从以前就很没自信了,事到如今怎么拿得出信心啊。」
「没这回事。」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肯定?」
「因为和别人相比,才会失去信心。可是和外貌迥异、人生之路也截然不同的人相比,又有什么意义呢?首先你得明白,这样根本不会得到任何结果。自己的敌人不是别人,应该是理想中的自己。无法爱自己的人,也无法发自内心去爱别人。这种人的爱,到头来就只是渴望他人认同的自我满足罢了。所以,你要对自己更有信心一点。」
瞳有些赌气地说:可是建立自信哪有这么容易啊。
「建立自信的方法很简单,只要去尝试以前没做过的事,让不可能变为可能。培养兴趣也好,到从来没去过的地方走走也可以。体验和经验,跟自信绝对是密不可分的。」
我干嘛回答得这么认真啊?晟生忽然觉得很丢脸,为了排解尴尬,他拿起放在眼前的梅酒沙瓦喝了一口。他的酒量不太好,也没什么机会喝酒,但味道满不错的。酸味和碳酸的清爽口感,正好适合夏日闷热的气温。
晟生原以为瞳又要反驳,结果她没有继续追问。她或许察觉到了什么。
相对地,她微微扬起嘴角说:晟生先生,你比我想像中还要体贴耶。
「吶,晟生先生。」
瞳在桌子上探出身子,随后突然将晟生的眼镜一把抢走,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说:晟生先生,你戴隐形眼镜一定比较好看。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晟生看著脸部轮廓模糊不清的瞳,伸出手掌讨回眼镜。
「别人要怎么看是他们的事,但只有自己能打扮自己啊。」说完,瞳将眼镜还给晟生。
就在晟生不知该如何回答时,瞳用手将长发梳拢成一束,用挂在手腕上的发圈绑了起来,轻轻说了一句:「其实啊。」
晟生从瞳的无袖上衣袖口处瞥见了汗涔涔的肌肤,急忙转开视线,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他的结婚日期,就是我们交往的第一天。交往至今都没有好好庆祝过,所以我也没放在心上。但他居然选在交往纪念日那天结婚,我只觉得他在整我。当然,这也可能只是单纯的巧合,但从今往后,一月五日不再是我们的交往纪念日,而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一想到这里,我就更搞不懂自己的立场了。」
瞳耸耸肩,勉强自己扯出笑容,晟生看著她却有些困惑。他们只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自己怎么会对她的失恋故事产生同情心?一定是喝了不习惯的酒才会如此。
「真不好意思,忽然把你拖过来聊这种事。别看我这样,我平常超会顾虑别人的观感。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晟生先生面前就能展现出真实的自我。谢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晟生低声说了句「没什么」,并感觉到过去从未体会过的狂乱心跳声。
「吶,以后可以再找你喝酒吗?啊,把电话号码告诉我吧!我现在打给你,响一声就挂掉,可以吗?」
可能是醉意使然吧,晟生没有拒绝。他跟瞳交换了电话号码,甚至连平常鲜少使用的LINE帐号都给了。收到瞳传来的神秘土偶贴图时,他不禁露出苦笑。
他好久没有体会这种毫无作为的时光了。虽然不像他会做的事,没想到感觉还不赖。准备回家时,晟生看了看时钟,发现时间过得比想像中还要快,让他有些惊讶。他此刻的心情难以言喻,只要一看到瞳,就会变得难以呼吸。但不知为何,又会想再多看她几眼。
跟瞳分开后,晟生在回程路上又把方才的情景重新回想一次,像在复习似的。刚刚聊的全是微不足道的话题,复习这些内容对自己一点帮助也没有。可是瞳的表情、嗓音和举止,都在脑海中一一浮现。晟生打开手机,点开刚才的LINE聊天视窗。这么说来,他没有给出回覆。是不是该回点什么才对?
传「今天很谢谢你」感觉也怪怪的。毕竟硬要说的话,应该是晟生舍命陪君子才对。如果传「加油」的话,前男友都已经要结婚了,瞳也不想对他付出什么努力了吧。这种时候就曝露出自己毫无经验的缺点了,他这么心想并叹了口气。必须有过类似的经验,才能给出贴心的回答。
走到公寓前,晟生无意间抬起头,顿时停下脚步。
晟生家里应该没人在,却有光源从阳台流泻而出。微微摆动的窗帘后方陆续飞出了蓝白色的泡泡。晟生目瞪口呆地杵在原地,飞向空中又缓缓落下的泡泡,「啪叽」一声在他眼前破裂消失了。
他的情绪顿时溃堤,急忙冲上楼梯,用颤抖的手握住门把。
大门没锁,玄关口还放了一双陌生的男鞋。晟生脱下鞋子,蹑手蹑脚地打开客厅的门。
有个拉起兜帽的男子坐在椅子上,不停往阳台外吹泡泡。发现晟生回来后,男子连人带椅地转向他,勾起一边嘴角笑道:
「嗨,兄弟……近来可好?」
*
晟生还是想不起真太郎这个人是谁。他一反常态,安安静静地呆站在门后。
「咦?脸也太红了吧,难道你刚约会回来吗?」
真太郎可能想让他缓解情绪,晟生的表情却只是越来越僵硬。这也难怪。假如有人在自己出门时擅闯进来,当然会是这个反应。
「喂,杵在那边干嘛?这是你家耶,可以轻松一点啊。」
真太郎指著放在对面的沙发。沙发上放了一叠厚厚的书,而且房间各个角落都被电子仪器淹没。虽然他是擅自闯进来的,但这个房间确实不太寻常。
「不过,你的房间也太夸张了吧,到处都是电线。你搜集这些可疑的机器到底想做什么?」
真太郎把吹泡泡的道具放在阳台上,再次回过头来。
「你是真太郎先生吧?你为什么,应该说是怎么进来我家的?」
晟生提著那个大型的波士顿包这么问,态度依旧警戒。
他好像只记得真太郎的名字。但那是因为真太郎也是那班电车的乘客吧。
在真太郎的认知中,晟生不会喊他「真太郎先生」。
「……我说你啊,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晟生疑惑地蹙紧眉头,目不转睛地看著真太郎。
难怪他没办法马上意会过来。真太郎最后一次见到晟生时,晟生才十岁。经过十五年的岁月,双方的外表都变了许多。真太郎虽然觉得晟生很面熟,但也是从新闻中看到他的名字才能确定。
「好凄凉喔,我们明明是吃同一锅饭长大的耶。」
真太郎发出哀叹。闻言,晟生的表情骤变。
是「那家伙」的弟弟。说到这个份上,他应该马上就发现了吧。
「……阿真?」
真太郎拍拍手说了句「太慢了吧」,并扬起嘴角。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晟生三岁,真太郎十一岁。父母因为车祸离世后,他住进了真太郎所在的养护设施。晟生有个叫阳生的哥哥,跟真太郎同年。起初真太郎非常讨厌他们。对于刚出生就被送到养护设施,连爸妈的长相都没看过的真太郎来说,尽管时间短暂,但被父母深深爱过的这些人,他都厌恶至极。
他尤其讨厌这些父母遭逢意外,逼不得已才被送过来的人。这些家伙几乎都会在心里藐视真太郎这种被父母拋弃的孩子,觉得他们很可怜。
举例来说,他们会洋洋得意地炫耀父母,这一点真太郎就无从仿效了。还会故意展示父母的遗物,想表达自己是这群孩子中特别的存在。虽然真太郎觉得他们很蠢,却也无法抹灭羡慕的心情。
不知不觉间,这种感情演变成憎恶。在养护设施内,真太郎也是个问题儿童,时不时还会被抓进警局。
真太郎听到风声,得知两人来到养护设施的日期。但那天真太郎在街上发生冲突,被设施职员从警局带了回来。真太郎跟正在办理入住手续的阳生对到眼,就马上挥开职员的手,揪住阳生的胸口放狠话。
「看屁啊,臭小鬼。」
这么做的话,大部分的人都会对真太郎避之唯恐不及。真太郎不想被这种跟自己同年,过去却被父母深深爱过的人瞧不起。
但阳生和其他人不一样。
隔天,阳生独自来到真太郎身边说:「我想变强。」
我想得到足以守护珍贵事物的力量。我不能原地踏步,我想变得更强,好好保护弟弟。所以,请你教教我如何变强。
看到阳生坚毅无比的眼神,真太郎才第一次发现自己搞错了「强大」的意义。真太郎心中那把歪曲的刀总是见人就砍,但那把刀不是用来伤害他人,而是该守护某个人才对。
从此以后,真太郎的生活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不再只会打架,动不动就伤害他人。不知不觉间,真太郎和阳生已经变成公认的挚友。在十八岁离开养护设施之前,他们每天都玩在一起。阳生对弟弟晟生百般疼爱,日子久了,连真太郎都把晟生当成亲生弟弟一样细心呵护。
两个男孩子意见相左时,也会吵架和互殴。大致上来说,比拚蛮力时真太郎绝不会输,但比智慧的话,他从来没赢过阳生。因为阳生有个梦想,为此,他无时无刻都在认真读书。
老实说,阳生第一次跟他吐露那个梦想时,他觉得不可能实现,但阳生没有放弃。如果真太郎提出问题点,阳生隔周就会整理出改善方案,接二连三地蹦出新点子。他总是用认真的目光,直盯著梦想实现的未来。曾几何时,真太郎也开始相信这个梦想可以实现,没有一丝怀疑。
年满十八岁离开养护设施时,他们做了个约定。
【等彼此的梦想都实现之后再见面吧】。
真太郎想变成有钱人。而阳生没有瞧不起他的梦想。
存款数字早就破亿的真太郎,可以说是美梦成真了吧。再来只要继续存钱,等阳生实现梦想就好。
阳生的梦想成真时,就会立刻爆出席卷全世界的大新闻。不管身在何方,应该都能马上察觉。真太郎抱著这份确信,一直等到今天。
「晟生,你从以前就很爱撒娇,我看你现在应该还跟哥哥住在一起吧?毕竟离开设施后已经十五年没见了,知道你就是那个晟生的时候,我还兴奋地大叫呢。」
真太郎回想起各种令人怀念的记忆,不自觉勾起嘴角。
「那也是你们搞出来的吧?」
不发一语低著头的晟生,低声问了句:「什么东西?」
「你还问我,就是时间旅行啊。在那起事故中,晟生居然跟我碰巧搭上同一班车。怎么想都很奇怪吧。」
「我什么也……」
「又来了,想瞒我也没用。毕竟我是全世界最了解你们的人嘛。对了,阳生什么时候回来?」
晟生陷入沉默。他紧闭双唇,似乎在忍耐什么。
「喂,我说阳……」
「……哥哥他,已经死了。」
真太郎花了一段时间,才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真太郎耸耸肩,动作滑稽地说「你在耍我啊」。晟生却看也不看,静静地摇摇头。
阳生死了。再也没办法跟真太郎见面了。
他根本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肺部好像破了一个洞,让他无法顺利呼吸。
晟生告诉他,阳生二十九岁时因为心脏衰竭离世,是那起事故前四年的事了。真太郎完全想不起来四年前的自己在做什么。在这个世界上,阳生应该是唯一一个跟他拥有超越血缘的坚定感情的人,但他却没有参加阳生的葬礼。
「……原来那家伙死了啊。」
感觉太不真实了。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阳生十八岁时的耀眼笑容,里头完全感受不到一丝死亡的预兆。
真太郎变得怅然若失,晟生从厨房里端了咖啡给他。就算真太郎不请自来,晟生似乎还是决定先招待他。
真太郎用呆滞的眼神盯著晟生的模样,再次心想:他真的长大了。有著坚挺鼻尖和白皙肌肤的醒目侧脸,充满了阳生的影子。可是,阳生心中那份明朗的性格,晟生似乎没传承到半分。不对,以前的晟生是个笑脸常开的可爱弟弟。最爱的哥哥死去后,他的心一定被涂成一片漆黑了吧。
晟生将桌上的机器稍加整顿后,把香气四溢的咖啡放在真太郎眼前,也放了自己的那一杯。随后,他在沙发空出的缝隙中浅浅坐下。
他加了一包半的糖。这种拘泥小节的部分,果然跟阳生一模一样。阳生也会在琐碎小事上有些奇怪的坚持。
小学的时候,设施里偶尔会发放五百日圆硬币,让他们去买喜欢的零食。真太郎总会毫不犹豫地用这五百日圆去买刮刮乐,相较之下,阳生会将五百日圆全都拿去买零食,花到一圆也不剩。真太郎说:「你是个小学生耶,怎么这么奇怪啊。」阳生回答:「你跟平均值的偏差也超过三个标准差啊。」
阳生的答案让他听得莫名其妙,这大概是数学家的笑话吧。简单来说就是「你也是个怪咖」。
真太郎婉拒了晟生准备的糖包,直接喝黑咖啡。这是一杯口感滑顺的美味咖啡。阳生年轻时,就常常在想沉淀心情的时候喝上一杯呢。真太郎心情郁闷地想起这件事,觉得自己好可悲。
晟生冲泡的咖啡,稍稍治愈了真太郎动摇的心情。
「这次的事故,真的不是你搞的鬼吗?」
晟生点点头。明明在自己家里,他却端坐在沙发上,将膝盖并拢。
「引发参宿四超新星爆炸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啊。」
「那,真的只是偶然吗?」
晟生再次点头,却有些支吾其词,彷佛还有事情没说。
「晟生,你有事瞒著我吧?」
真太郎将身子往前倾,盯著晟生的脸问道。随后晟生缓缓起身,将放在客厅门边的皮革波士顿包拿了过来。
这么说来,不管是事故当天,还是研究室中,晟生都是包不离身。他该不会带著阳生的头盖骨到处走吧──真太郎忍不住绷紧全身,但包包里放的并不是那种东西。
让真太郎看过内容物后,晟生跟他坦承了某个秘密。
「那一天,我知道那班电车会飞往未来。」
或许是下意识的影响吧,晟生藏在眼镜后方的那双眼睛,像极了过去描述梦想的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