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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 献给挚爱的人们

这已经是第三次到真夏老家拜访了。

第一次去,应该是和真夏交往一年左右的时候。真夏的父亲总是忙著工作,几乎都不在家,那天却难得打电话告知能回家一起吃晚饭。真夏认为机会难得,想把昴介绍给父母认识,便擅自定下这场饭局。

尽管事出突然让他有些惊惶,但看到真夏雀跃的表情,昴实在难以推辞。就算他总丢下女儿不管,他依然是真夏的家人。

真夏的老家是一栋超乎想像的大豪宅,规模大到连玄关的位置都得找上一番。整座宅邸被高墙围绕,厚重的大门居然还是自动开闭式设计,说不定会让人误认成某处的大使馆。

但那天昴还是没能见到真夏的父亲。他在饭局之前临时接到了工作。

「他常常这样,我早就习惯了。不好意思喔。」

昴觉得真夏说话的神情,看起来伤得很深。

第二次去,是交往第二年的父亲节。

对没有父亲的昴来说,这个节日跟他毫无关系,但他还是带著跟真夏一起出钱买的威士忌前去拜访。听说她父亲很爱喝威士忌。

「你就是真夏的男朋友啊?今年要考大学了吧?你要考哪间大学?」

这就是她父亲说的第一句话。他用熟练的动作扣上袖扣,说待会儿又得出门一趟。

「我没打算考大学。因为对烹饪有点兴趣,所以会走那条路……」

「啊啊,是吗?」父亲没把话听到最后就打断了他。

「……放轻松,当自己家。好好用功读书吧,真夏跟男朋友都一样。」

在帮佣阿姨的帮忙下完成准备后,父亲就出门了。最后根本没给他们赠送礼物的空档。

在那之后,真夏就很少跟老家往来了。

当时真夏的父亲并没有把昴看在眼里。没有学历的人毫无价值可言──昴觉得自己被贴上了这个标签。他一定只把昴当成女儿短暂的恋人吧。关于这一点,真夏表现得比昴还要难过。

听说真夏在病床上断气的时候,她父亲也不在场。

虽然是从店长和真夏的好友那里听来的消息,不确定可信度有几分,但的确很像那个父亲会做的事。那种状况反而更容易想见。

距离最后一次见到她父亲已经事隔两年,实际上却是过去七年了。

跟他只打过一次照面的男人,到底还记不记得他呢?

「为什么连我都要来啊……」

勇作穿著不合适的西装,在真夏老家前抱怨连连。晟生也站在他身边。根据晟生那游走在法律边缘的情报网掌握到的消息指出,真夏的父亲再过一会儿就要回来了。

「不过,这家也太气派了吧。他真的会见我们吗?」

「我不会放弃的。」

昴说得斩钉截铁。就算她父亲不肯见他,他也会在这里待到能见面为止。昴心中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

等了一会儿后,有台高级的黑色轿车缓缓减速开到家门口。确认过车牌号码后,晟生断言道:「就是那台车。」

三人直接挡在大门口,彷佛不让车开进去似的。察觉到异状的父亲,从后座车窗探出头来。

「奇怪,你……在这里做什么?」

「好久不见,我是佐野峰昴。您还记得我吗?」

「啊啊,记得啊。你之后就失去音讯,还登上新闻了嘛。幸好平安回来了。」

「是的。有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跟您谈谈,今天才会登门拜访。」

父亲露出有点意外的表情。

「抱歉,待会儿我得在家里审核文件才行。」接著用这个理由婉拒会面。

「请等一下!我真的很想跟您谈谈真夏的事!」

听到那个名字,父亲的脸明显绷紧了一瞬。

随后他将视线从昴身上别开,说了句「抱歉」。但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勇作就接著昴的话继续说:

「喂,他不是说要跟你谈女儿的事情吗?你要不要下车听他说几句啊?」

勇作的态度十分猖狂,让人完全不明白他为何要穿这身拘谨的西装前来。父亲问了句「你是哪位?」后,勇作也没打算隐瞒身分,直接报上自己的公司和姓名。如果被发现是子公司的人,最糟的状况说不定会被开除啊。昴不禁替他担心起来。

但父亲似乎认为再拖下去会没完没了,便下车将三人带进家里。

走进玄关后,三人立刻被领至客厅,帮佣阿姨将茶和点心放下后就出去了。墙上挂著一幅巨大的画,虽然应该要价不斐,却像涂鸦似的,完全不知道在画些什么。客厅正中间摆了柔软的植鞣牛皮沙发和大理石桌。

「真夏已经不在人世了。事到如今再找我谈也毫无意义。」

父亲浅浅地坐在沙发上,将双手交叉在面前低声说道。

「如您所知,真夏在我被卷进那起事故的期间过世了。我忽然失去真夏,想见却不得见。在那之后,我满脑子都在想能不能回到过去。」

父亲无法理解昴的话中含意,视线变得有些焦虑。察觉到这一点后,昴马上切入正题。

「我有个方法,说不定可以让真夏起死回生。」

父亲对昴这句话嗤之以鼻。

「您可能觉得我说的话很荒唐……」

昴继续说道。

「但说不定还有唯一一种方法,可以像我们失踪时那样,穿越虫洞回到过去。」

别说是半信半疑了,父亲根本不相信昴说的话。接著,晟生向父亲说明了「参宿四计画」的整体概念。起初父亲还不肯相信,但听了晟生的讲解,他的表情出现了明显的变化。

「这个计画需要这位牧先生公司的技术,以及贵社最顶尖的技术。请问您愿不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呢?」

父亲重新将手环在胸前,靠在椅背上仰望天花板。

「……但这种不切实际的计画,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拜托您!我真的很想再见真夏一面!我想看到真夏还活著的未来!」

昴站起身,拚命低头恳求。父亲的眉头却依旧紧锁,没打算和他对上视线。看到他的态度,昴觉得流窜全身的血液都因为悲伤与愤怒而沸腾滚烫。

「……一天到晚在外奔波,从来没让真夏吃过亲手做的料理,连临终前都让她孤单一人。身为这种父亲,难道您不觉得丢脸吗?这个方法说不定可以让她逃过死劫,您却什么也不做,真的不会后悔吗!」

昴心有不甘地用力握紧拳头。这个男人到底要披著「大企业社长」的外皮到什么时候?此刻昴希望他能以真夏父亲的身分和自己谈话,而不是大企业的社长。

这时,一旁的勇作忽然大发雷霆地怒吼道:

「这牵扯到你女儿的性命耶!你还不懂吗!」

父亲猛然回神,抬起头看向勇作。

「所谓的父亲,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得好好保护女儿才对。为了女儿赌上性命,就是父亲的职责所在!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啊!说说看啊!」

父亲被勇作的气势震慑,咽了口口水。

「是啊,你可能觉得这个计画很可疑,但我认为值得一试。我也知道你的地位变得太高,无法轻易做出决定。如果你不想扛责,可以啊,所有责任都算在我头上,你就暗地里从公司派几个优秀的员工过来。资金也由我们这里筹备。如果还有其他怨言,就尽管说吧!」

被勇作这么一骂,父亲似乎无法接话,完全安静下来。

昴没想到原本对这个计画兴趣缺缺的勇作,居然会为他说到这种地步。晟生也有同感。这或许就是勇作为人父的那一面,只是昴和晟生不知道罢了。

最后,真夏的父亲终于无可辩驳,默默地点头答应了。

「我女儿……真的可以逃过死劫吗?」

父亲用微弱的声音这么问,语气跟刚才判若两人。

「虽然无法百分百保证,但我们想将可行的方法全都试一遍。」

听到晟生这句话,父亲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变得弯腰屈背。

这或许就是他身为父亲毫无矫饰的一面。

他甚至主动说出「我没办法动用公司资产,但我的个人资产多少有点帮助。」这种愿意帮忙的话。

「昴。」听到真夏父亲的呼唤,昴在玄关口回过头来。只见完全丧失威严的他低声说道:

「如今让我代替女儿跟你说句话吧。谢谢你从没放弃真夏……真夏一定在你身上获得了救赎。」

他露出有些落寞的笑容说:「现在我完全能理解了。」

参宿四大作战开始后,这五个人就常常聚在「Bel Momento」,俨然把这里当成行动据点。他们占据了最后方的桌位,以晟生为中心围成一圈,像极了某个海盗集团。这样的话,昴应该就是船上的厨师吧。

每个人点的义大利面口味向来都是固定的。晟生是蒜炒义大利面,真太郎是本日特餐,瞳是肉酱义大利面,勇作是茄汁炒义大利面。此外,晟生的咖啡会加一包半的糖。真太郎不喜欢番茄,绝对不能加到面里。瞳一喝醉就会很难搞,一定要调低酒精浓度。勇作的茄汁炒义大利面就是要撒满起司粉。工作结束后,昴也会直接加入会议。

会议途中,勇作拿著菸站了起来,不知为何把昴也一起叫了过去。于是昴一头雾水地跟在他身后。

「我说你啊,真的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或许是因为香菸的烟雾熏眼,勇作眯著双眼这么问。

昴给出肯定的答覆后,勇作就用打量的眼神盯著昴看了一会儿,随后缓缓叹了口气。

「昴啊,我欠你一个人情。」

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试著追溯记忆,却不记得自己何时帮过勇作。

「我们全家人被你,不,是被你女朋友拯救了。」

勇作将变短的菸蒂放进菸灰缸捻熄。

「你说真夏吗?」听到昴的回问,勇作说了声「是啊」并转过身子。他嘴上又叼了一支新的菸。

菸头像秋天的萤火虫一般,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说到底,我的工厂之所以会纳入她父亲公司旗下,也是她帮忙牵线的。」

这时昴才第一次听说,真夏和勇作的家人透过被害者家属互助会互相认识的事。他完全没想到他们会以这种方式有所牵连。

「听说你的女朋友一直在等你,直到最后一刻都相信你会回来。」

昴完全说不出话来。

那起事故之后,他曾怀疑真夏是不是放弃了一切。昴离开前和她大吵一架,还忽然消失不见,就算她对昴的感情因此冷淡也无可厚非。在真夏最痛苦的时候无法陪在她身边的懊悔,随著时间流逝与日俱增。想见却不得见。原来真夏一直以来都过著这样的生活。他越体会,自责感就越强烈。

但真夏并没有放弃,一直苦苦等待,直到最后一刻都相信著昴,没有拋下希望。

昴觉得眼底发热,忍不住用手摀著双眼。

「臭小子,别哭哭啼啼的。」正在吞云吐雾的勇作骂了他一声。

昴吐了一口长气,平复躁动的心情后,好不容易才忍住泪水转向勇作,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所以你一定要回到她身边。否则我在你跟你女朋友面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这种道谢方式确实很有勇作的风格。虽然顽固,却充满昭和男子的人情味。但他要感谢的人应该是真夏吧。正因如此,勇作才只能藉由昴救回真夏这件事,来偿还这份人情。

「我一定会把她救回来。」

昴下定决心如此宣言道。

「哦。」勇作耸耸肩后,又吸了一口菸。

「……至少不能变得跟我一样。」

缓缓吐出的白色烟雾,袅袅上升后马上就消失了。如烟雾般消散的时间脆弱又无常,或许勇作再次体会到这一点了吧。

勇作在研究室中拿出离婚协议书之后,昴就不知道他跟家人之间进展如何了。但勇作应该跟他一样,被卷进那起事故后,就面临了无可预期的未来吧。

「但不管再怎么想,直到死之前,我都还是家族的一份子啊……」

昴觉得不开口才是正确的选择,于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听著。他就是碰巧听见勇作的自言自语而已。

昴回想第一次见到勇作时,他也像这样躺在椅子上鼾声大作。结果「参宿四大作战」会议一路开到凌晨,最后勇作喝了十杯以上的啤酒,就这么倒在店里的沙发上。瞳和晟生像情侣一样倚著彼此的肩膀睡著了。天空早已破晓,清晨的柔和日光从窗外洒落而下,温柔地照耀著熟睡的三人。

店长将店面和这群人的善后工作交给昴后,就先行离去了。

「抱歉啊,昴小弟。还让你负责收拾。」

真太郎这么说。他已经移动到吧台区,还在喝红酒。

「没什么。」昴在厨房水槽清洗碗盘并回答道。他的意识已经完全清醒,一点也不困。

说不定真能回到过去。因为晟生说了这个异想天开的提案,昴的未来忽然就有了意义。或许可以创造出真夏还活著的未来。光是这样,就让昴的心跳猛烈加速。

就算能陪在她身边的人不是现在的自己也无所谓。在真夏的性命之前,这点小事根本不会让他心生犹豫。

刚才听真太郎说,他跟晟生以前曾在养护设施生活过一段时间。昴忍不住心想:就如瞳所说,我们五个人果然是被命运牵引在一起。

「可是,为什么晟生先生愿意为我做到这一步?」

擦拭玻璃杯的同时,昴将这个疑惑已久的问题问出口。

若只有昴一个人,根本想不出这种计画。虽然很感谢晟生帮忙,但他为什么这么想拯救真夏,不惜关切到这种地步呢?就算是牵扯到人命,晟生也没有任何义务。他甚至怀疑过晟生跟真夏的关系。

「……因为晟生把自己的梦想托付在你身上了。」

真太郎这么说,并将最后一杯红酒倒进自己的酒杯。

「梦想?」

不明所以的昴停下手边动作,看向真太郎。

「晟生原本有个哥哥。要追溯源头的话,其实一开始制作那台装置的人是他哥哥。我说过是在养护设施认识他们的吧?他们的父母年纪轻轻就走了,他哥真的很想让父母起死回生,才会拚命学习制造时光机的方法。可是梦想还没实现,他哥也离开了。」

真太郎拖著腮帮子,看著红酒杯,彷佛在遥想很久以前的事。

「但那台装置无法将讯息传送到完成日之前的时光。要是连未来的讯息都接收不到,就真的无计可施了。晟生已经没办法用那台装置救回父母和哥哥,但你还能救回女朋友。总而言之,参宿四大作战是晟生和他哥哥最后的希望。」

「不要把别人的家务事说得这么顺口好吗?」

昴转过头循声望去,发现本来已经睡著的晟生正看著他们。

「抱歉啊。」真太郎耸耸肩。晟生也走到吧台区坐了下来,跟真太郎隔了一个座位。

昴问他想喝什么,晟生要了一杯咖啡。

「不只是这样而已。」

虽然不知道刚才的话题晟生听了多少,但他开口这么说。

「我必须跟昴先生道歉才行。」

说完,晟生拿出一张纸让昴过目。昴将咖啡放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地拿在手上,发现纸上写了几行字。

【电车 吵架 情侣 拉进来】

「过去的我收到了这则讯息。起初我完全看不懂这些字的意思,但事故当天看到昴先生和真夏小姐时,我才明白这则讯息是在描述二位。当我理解这些字的意义后,她已经走出电车,门也关上了。对不起,如果当时我能马上察觉,就不会造成憾事了。」

昴完全无意责怪晟生。毕竟在那之后,晟生已经为他们付出太多了。

「没关系。我一定要回到过去救回真夏。所以晟生先生,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昴再次深深低头恳求。晟生回答:「一定竭尽全力。」

「真是青春啊。」真太郎举起酒杯,勾起一抹冷笑。

「开什么玩笑。我们已经给店家添麻烦了,喝完这杯就把大家叫醒,赶快回去吧。」

晟生不高兴地瞪了真太郎一眼。不知怎地,昴觉得这两个人就像亲兄弟一样,让他这个独生子看了有点羡慕。

晟生心目中的时光机构造,要运用到潜水艇的耐压壳系统。

为了将虫洞内时空扭曲的压力抑制到最低限度,他希望交通工具能设计成球体。因为球体最为坚固。

此外,承载人体的耐压壳周遭还要再覆上一层耐压壳,打造成双重构造。两层耐压壳之间架上一种名为「驱动器」的动力支撑装置,将施加的能量转换成物理运动。时光机会因应不均等的时空扭曲,承受不同的重量,这么一来时光机内部就得以支撑。外侧装上小巧的圆形观景窗兼舱口,以及可遥控操作的引擎。为了在轨道上运行,还加装了车轮。

如果车轮和外装不幸喷飞,遭到挤压也不碍事。总之只要耐压壳和坐在里面的人,也就是昴平安回到过去,就算成功。

然而,要制造出耐压壳那种精密的球体并不容易。要让真球度尽可能趋近于1,就要花费更多时间和经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台机器不是科幻电影里那种要透过复杂内部构造才能起飞的时光机,只要达到在轨道上行驶和通过虫洞的目的就行。所以内部构造可以设计得很精简,只要有引擎、加速器和煞车的开关即可。

晟生提议用陶瓷电气硬化超合金作为时光机的素材。这个材质在二○一九年还不存在,其金属性质可以透过施加电力而硬化,相当神奇。强度胜于目前世界上发现的所有金属,耐力表现十分优秀。鉴定硬度的基准「杨氏模数」数值,更是远高于钻石数十倍,可谓天壤之别。

这种金属要用3D列印机加工。在日本也只有寥寥几间工厂能进行这种加工作业,其中一间正好就是勇作的工厂。没错,就是勇作坚决反对,采用最新机械的加工技术。

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离计画执行日不到四个月的时间。

勇作将动力支撑装置驱动器和引擎委任DN重工派来的员工制作。他在办公室跟设计图大眼瞪小眼时,他的部下松崎走了进来。

「咦?社长,你在做什么?」

勇作还来不及藏,松崎就探头看向摊在桌上的那张设计图。

「这……这是什么?上面写著时光机耶。」

松崎百思不解地歪著头问。不得对外透露参宿四大作战的内容,这是他们的铁则。如果计画闹得太大,他们担心实行时会出现弊端。于是勇作著急起来,随便找了个藉口。

「不,这是……名为时光机的未来汽车模型。这次上级指示要制作试作车款……」

「哦,感觉很有趣耶。」松崎兴味盎然地摸摸下巴上的胡子,仔细盯著设计图。

「咦?车体要用陶瓷电气硬化超合金吗?为什么要特地用这种材质制造车子?成本跟重量都比铝高上许多,而且车子有必要打造出这种强度吗?」

「上级应该想做出强度堪称世界第一的汽车,但应该很难落实在一般民众身上。可能是活动专用的订制品吧。」

「什么时候要交货?」

「二月。」

如果这是二○一九年的过去,松崎早就惊声尖叫了吧。毕竟根本不可能这么快交货。但现在的松崎却说「那就得马上开工了」,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让松崎如此从容的原因,就是勇作反对到底的3D列印机。如果没有那台最新机器,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那种金属加工成正球体。勇作心里也很清楚。

但先前老是破口大骂的勇作,一旦认同这项技术,就会牵扯到威信问题。他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却还是碍于那份固守僵化的自尊心,不肯依赖下属。

松崎应该从现场气氛就能感受到勇作的心情了。他脸色一变,转身面向勇作后,就深深低下头说道:

「社长,请你相信我们一回吧。我们根本没有动过篡夺工厂的念头,只想将更多不可能化为可能而已。我们想以过去的技术和智慧为基础,开拓加工业的前景,培育未来的技术人员,为世界做出贡献。」

他第一次听到松崎说出这么热情澎湃的话。勇作失踪的这五年间,他变得比过去更加成熟进步。想必是用努力和忍耐,克服失去领队的不安情绪吧。努力后获得的成功体验,一定会带来自信。不论是好是坏,都能培育出技术人员的自尊心。可是松崎更没有忘记对勇作的尊敬和礼仪。勇作看人的眼光果然没错,松崎已经蜕变为气度非凡的男人了。

在这样的他面前,死抓著自尊心不放的自己简直傻得可以。上级的职责并非只有单向教学,而是要得到下属的支持,从中学习,请他们协助自己实现梦想。曾几何时,勇作竟然忘记了这一点。

「……时间不多了。能不能教我怎么使用3D列印机?」

勇作觉得丢脸,低著头这么说,声音还变得有点尖细。

但松崎没有马上回覆,于是勇作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见松崎双肩震颤,整张脸皱成一团,激动地哭了起来。

「够了,男子汉不要动不动就掉眼泪。你们这些家伙真让人受不了。」

勇作握拳轻敲松崎的头。松崎有点站不稳,但还是粗鲁地用衣袖擦去泪水。

随后,松崎挺直背脊,高声回答道:

「是,社长!我也来帮忙!」

隔天,勇作组织了以松崎为中心的时光机制作团队,连日在工厂常驻赶工。反正回家也没人在,对勇作来说这样正好。埋首于工作,就不必面对现实了。

晟生也几乎每天往工厂跑,跟松崎一起盯著萤幕,交换彼此的意见。

用3D列印机制造的耐压壳球体,作工确实很精密。像过去那样将金属压缩做出半球体后,再用焊接技术使其相连。考量到耗费的精神、劳力和时间,这确实可说是未来技术的显著成长。但3D列印机也会发生机率极小的瑕疵。尽管还在容许范围内,但后续以电气硬化技术提升强度后,就再也无法调整了。正因如此,在电气硬化之前将球体打磨得更加细密,就是勇作将过去培育的技术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时候。

勇作始终相信,不管时代如何进步,机器还是赢不了人力加工。只要世上还存在胸怀大志的技术人员,就算已经迈入99%都能以机械代工的时代,完成最后1%的技术,机器还是敌不过人力。

勇作让那些和自己不一样,有家人等待的员工全都回去了,独自留在工厂进行打磨作业。这时有个声音说道:「差不多该歇会儿了吧。」

他回头一看,那人竟是依子。依子将包上保鲜膜的盘子和叉子,放在勇作工作区域旁边的桌子上。那是勇作最爱吃的茄汁炒义大利面。

「你最近是不是瘦了?要按时吃饭,不然没体力要怎么工作。」

依子离家出走后,勇作几乎每天都靠超商便当果腹。虽然味道不算差,但还是会吃腻。天天都吃一样的东西,食欲自然也会跟著降低。

除了主菜之外,旁边还放了三、四个小碗及味噌汤。此时此刻,勇作才切身体会到依子每天为他准备晚餐的恩情。除了三餐之外,他当然也很感谢依子为他打扫、洗衣和采买日用品。依子从来不曾让勇作感受到一丝不便。

为了这个从不言谢也不道歉的男人,她每天都在做这些重复的工作,将近二十年之久……或许该让她解脱了吧。

依子说了声「再见」,就转身背对勇作离开。勇作看著她的背影说道:

「依子,就照你的意思做吧,我会在离婚协议书上盖章。但明年的二月四日你一定要空出时间,把女儿跟女婿也一起叫过来。」

勇作不知道依子脸上是什么表情,也不敢面对,只好埋首于眼前的工作。

瞳已经没办法再穿高跟鞋了。一整天都要为花卉补充水分,以为工作终于结束了,还得继续换水、修剪花卉、处理、打扫等工作。花店的工作比她想像中还要辛苦。就这一点来看,跟服饰店的工作还有些相似。

乍看之下光鲜亮丽,实际上都是重体力劳动。更换沉甸甸的水桶和移动花盆等等,她之所以能胜任这些工作,没有在途中累垮,就是拜在服饰店工作时培养出来的臂力所赐吧。

唯一不同的是,花卉才是店内唯一的主角。服饰店的主角自然也是服装,但店员也得表现出符合门面的应对之道。为了提升顾客的购买意愿,新品进货时就得自掏腰包购买,搭配出能吸引顾客的穿搭方式。除了服装以外,也要留意饰品、鞋子、鞋跟高度、仪态、妆容甚至发型,才能获得站上店面的资格。外人如何看待自己,这个答案应该跟自己的销售成绩息息相关。

但花店不一样。为了衬托花卉的美丽,店员反而要朴素一点比较好。根本没有顾客在意店员是否带妆或穿高跟鞋。

习惯之后,瞳觉得心情轻松多了。现在顾客会请她帮忙制作花束,凭藉在服饰业培养的时尚品味和灵巧技术,这个才能也得以发挥,让瞳渐渐对自己的内在产生信心。她觉得妆点外表所获得的自信,和内在受到肯定体会到的自信,大概就像刚换盆的嫩芽和树木一样相差甚远。

万圣节过后,店面布置转眼间就变成了充满圣诞风格的红色和绿色。店门口放了一排圣诞红盆栽,店里到处都挂著圣诞花圈作为装饰。店面正中央放了一株足足超过两公尺的香冠柏圣诞树,让客人看得赏心悦目。

私底下,她也在参宿四大作战进行期间,偶尔抽空和晟生单独见面。瞳的工作因为进入旺季忙得不可开交,晟生也要常常到勇作的工厂协助时光机的制作,自然也闲不下来。但只要瞳开口邀约,晟生都不会拒绝,愿意为她调整时间。

他们有时候会约在甜点相当可口的咖啡厅。瞳会花上好几个小时,跟不太喜欢甜食的晟生讲述甜点的重要性,例如能充分缓解压力等等。有时候会约在天文馆,换晟生花上好几个小时讲解宇宙诞生的假说。

只要和晟生在一起,他们就有聊不完的话题。彷佛原本分处两个世界的人,对彼此世界的常识充满兴趣。

晟生的话题都会让瞳惊叹连连,总让她听得入迷,忍不住忘记时间。瞳那些无聊的闲话,晟生也会兴致盎然地专心聆听。

那天,瞳结束工作,晟生从勇作的工厂离开后,两人约在「Bel Momonto」见面。当瞳因为比较晚下班,正在传LINE跟晟生道歉时,却接到一通来电。

看到来电者的名字,瞳不禁僵在原地。

是元春打来的。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是三个多月前的事了,期间完全没有连络。几周后就要举行婚礼的男人,究竟为了什么事才打给她?跟元春分手后的情伤好不容易才痊愈,看到手机萤幕上显示的那个名字,瞳的心跳还是剧烈到可笑的地步。她知道不要接电话比较好,却无法视而不见。

『……喂,小瞳?』

他用甜腻的嗓音在瞳的耳边呢喃细语。瞳用力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不能陷进去,并问他打来做什么。

『……我想再跟你见个面。喏,平安夜那天是小瞳的生日吧?我想帮你庆祝一下。』

她觉得心被狠狠揪住了,下意识压著胸口,一不留神就会喘不过气。元春就是这种人。他应该想趁结婚之前,最后再尝一次禁果吧。反正一定是这样。没错,他只是拨了通电话给对自己有意思,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她再清楚不过,她完全明白。

挂上电话后,瞳急忙赶往晟生正在等候的餐厅。

已经见过好几次的店长,在厨房里指向最里面的位置。瞳往那里一看,发现晟生早已在座位上品尝咖啡。昴今天不在厨房也不在大厅里,应该是排休吧。

瞳慌慌张张地走向座位,为迟到一事跟晟生赔罪。

「怎么了吗?」

眼前的晟生用平常那种淡然的口吻问道。看来自己把心情写在脸上了。因为表现得太过明显,瞳很犹豫是否要找藉口带过。

「对、对不起!下班的时候有点匆忙!」

「这样啊。」

晟生没有继续深究。瞳因为如释重负呆了一会儿,随后被晟生催促点餐时,才又手忙脚乱地翻开菜单。她跟平常一样点了肉酱义大利面,又随便点了个酒精饮料,没头没尾地聊起了今天的天气话题。

「出了什么事对吧?不用勉强自己找话题。」

不知是晟生眼光敏锐,还是瞳太好懂了。大概是后者吧。

瞳大大地叹了口气,放弃挣扎,坦承了元春打给自己的事。

「前男友说想见我。」

晟生面不改色地听著瞳的告白。

事到如今才说想见面,让瞳一气之下就挂上电话,但不知为何,心情还是郁闷难消。

不仅和元春分手,还丢了工作。那天的事故是个转捩点,彻底改变了瞳的生活。听从晟生的建议,开始现在的工作后,她才慢慢放下对服饰业的眷恋。她以为往后也能像这样渐渐淡忘元春的一切,实际上也快要忘记了,没想到却因为一通电话,自己的心就被动摇到这种地步。

明明被伤得那么深,内心某处却还渴望再见他一面,实在太没用了。

晟生将咖啡杯放回盘中,低声说道:

「有什么关系。想见就去见他啊。」

他的口吻就像知道瞳在逞强,刻意在背后推她一把似的。不知怎地,瞳觉得自己在这句话中再次获得了救赎。穿越到未来之后,就听元春说要跟别人结婚;为了让自己被他甩掉,不惜在他家门前苦苦守候;明知元春只想玩玩,却还是想跟他见面。瞳觉得自己很没用,却有种被晟生肯定的感觉。

晟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心里或许毫不在乎,或觉得无言以对吧。说不定晟生那双客观的眼神,早已看透了瞳没说出口的真心。

自己为什么这么傻呢?简直就像赌博成瘾的人。跟元春在一起不可能幸福,她明明再清楚不过,却还是蒙蔽了心眼,选择忽视对自己不利的因素。

瞳之所以把晟生约出来,就是为了排解失去挚爱的寂寞心灵。晟生应该也察觉到了吧。

「你不吃义大利面了吗?」

晟生已经快把蒜炒义大利面吃完了。

稍早前端上桌的肉酱义大利面,明明跟那天和元春一起吃的完全不一样,瞳却还能从余韵中感受到元春的影子。

回到家的晟生,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在阳台上抽菸的真太郎跟他说了句「你回来啦」,却没得到任何回应。这阵子晟生每天都往勇作的工厂跑。十二月也接近尾声,二○二四年马上就要结束了。

不知道明年地球,不,东京会因为流星雨来袭变成什么样子。但东京的夜晚今天也弥漫著微弱的光芒,一如往昔。

呼出的气息化作白烟消失在黑夜中,已经分不清是香菸的烟雾还是吐息了。

真太郎仰头望天,忽然定住视线,正好能在高空处看见失去右肩的猎户座。对真太郎而言,冬季星座猎户座意味著誓言。虽然他不知道晟生还记不记得。

「过来一下啦。」真太郎喊了三次,晟生才终于顶著厌烦的表情走出阳台。

「很冷耶。」

明明回来之后还继续穿著大衣,这小子还真敢说。虽然穿著家居服的真太郎觉得更冷,但晟生似乎是因为别的理由才板著一张脸。

「干嘛气呼呼的啊。怎么啦?」

「没什么。」晟生没说什么就低下头去。他难得有这么情绪化的反应,但真太郎马上就看出端倪,勾起嘴角说道:

「……你也开始谈恋爱了吧?」

真太郎一说完,晟生就明显表现出惊慌失措的样子。

看来猜中了。既然如此,对方就只能是瞳了吧。

五人齐聚于「Bel Momento」时,真太郎就发现晟生跟瞳谈话的气氛特别亲密。没想到晟生会爱上年纪比他大的女人。

「怎么,还失恋啦?」

「我才没有失恋。」晟生不服气地说。

那张侧脸,和晟生三岁时那副令人怀念的样子重叠了。以前只因为找不到阳生的背影就会哇哇大哭的晟生,不知不觉已经长这么大,一个人走了过来,真是不可思议。如果阳生知道那个晟生坠入爱河,他会怎么想呢?一定会跟真太郎一样拚命损他,为他高兴吧。

「那就别露出这种表情,大声喊出『我喜欢你~~』不就得了?这样应该会舒畅一点吧。」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真太郎耸耸肩回答:

「你在说什么傻话?世上没有比爱情更单纯的事情了。因为喜欢所以喜欢,除此之外还能做何他想?我告诉你,连谈恋爱都要有理有据的男人,根本没人感兴趣。」

「……可是她还忘不掉那个人,我根本……」

「那又怎样?法律有规定不能爱上心里还有别人的女人吗?不合理也无所谓,会错意也没关系。偶尔就该拋开先后顺序,喜欢就要勇往直前,才能改变『当下』。不管是飞到未来或回到过去,我们只能活在当下而已。」

晟生依旧低著头不发一语。

真太郎不禁苦笑。晟生这种恋爱白痴的个性,应该是遗传到他哥哥吧。

「吶,晟生,你还记得吗?」

真太郎背靠著阳台扶手,轻轻扬起下颚。在他的催促下,一旁的晟生也抬头看向天空。

「阳生第一次失恋那天,我们是小学六年级,所以你才四岁……应该不记得了吧。」

晟生一脸疑惑地看著忍不住喷笑的真太郎。

真太郎到现在还记得阳生的初恋。

阳生喜欢上同年级的某个女孩子,却单方面被她甩了。有一次阳生抓到机会跟那个女孩单独聊天,他简直乐疯了,不停跟那个女孩分享当时他构想的时光机构造。

结果那个女孩好像丢下一句「跟阳生聊天的时候,他都尽说些听不懂的事情,有够无聊!」就走掉了。

真太郎虽然捧腹大笑,阳生却十分沮丧。于是真太郎半夜带著阳生和四岁的晟生跑出养护设施。

那晚正值寒冬,气温低到都要结冰了。阳生跟真太郎让围著围巾的晟生坐在脚踏车后座,骑著脚踏车去海边。当时真太郎被某部黑道电影的台词影响,遇到不开心的事就常往海边跑。

【想哭的话就到海边去,就会明白自己的眼泪是何等渺小】

三人在沙滩上排排坐,真太郎说:

「只是被女人甩掉而已,别沮丧成这副德性,成何体统!只要以后做出超厉害的时光机,赚很多钱,再找个更好的女人不就行了!」

听到这声喝斥,阳生还是迷茫地望著海浪,迟迟无法放下。

真太郎变得有点意气用事,面向大海大吼一声:「混帐东西──!」

「来,阳生也喊出来!这样心情会舒畅一点!」

阳生似乎觉得害羞而欲言又止。

结果不顾他的反应,口齿不清地喊出「混帐东西──!」的人,是晟生。

晟生应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却觉得很有趣,便在伤心的阳生旁边不断喊著同一句话。见状,真太郎和阳生看著彼此笑得东倒西歪。

阳生终于抬起沉重的身子,缓缓跑到海岸边放声大喊。

混帐东西──!

不准说我无聊──!

以后我一定会让你后悔莫及──!

「很好,很好!女人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嘛!」

晟生开心地抱著阳生的脚,笑得不亦乐乎。看到阳生怜爱地将晟生抱起来的样子,不知为何,真太郎感受到一股椎心之痛。

于是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阳生,你还有晟生在啊!这样还有什么不满啊,太贪心了吧!哪像我……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无意间变得越来越粗暴的语气,让他更觉空虚。真太郎真的很羡慕阳生。虽然他把阳生当成好朋友,但刚刚那一瞬间,心中却出现难以抹灭且无可比拟的孤独感。没有人疼爱自己、需要自己,他根本就不该被生下来。尽管阳生十一岁时失去了双亲,但他过去确实备受疼爱。真太郎发现自己跟阳生之间存在某种决定性的差异。他知道阳生并没有错,却还是忍不住嫉妒。真太郎觉得这样的自己又逊又没用,紧咬下唇低下头去。

也不知道阳生懂不懂真太郎的心情,只见他彷佛灵光一闪般开口说道:

「那我们就变成一家人啊。」

真太郎目瞪口呆地抬起头,阳生露出一口皓齿笑了起来。

「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三兄弟了。好不好,晟生?」

阳生对抱在怀里的晟生这么问。晟生看著真太郎,悠悠哉哉地说「好啊」。

到今天为止,真太郎从没想过自己能变成某个家族的一份子。他认为家庭是幸福的象徵,这种组织根本没有能容纳自己的空间,但或许不是这么一回事。

只要能认同彼此,将对方视为必要的一份子,往后或许就能以各种形式组成一个家。不合乎法律也无所谓,没有血缘关系也罢。家族真正的意义,或许只是「心灵相系」的一个代名词。

「我们来发誓吧。」阳生瞭望著天色阴暗的海滨,指著天空说道。

「对了,就跟那三颗星星发誓吧。」

阳生指著高挂天空的猎户座,并排在正中央的三颗星星。

「我们就是那三颗星星。往后不管离得多远,我们的感情绝对不会消失。我向那颗星星发誓,我们就是一家人。怎样,很帅气吧?」

阳生一脸贼笑地说。刚刚那副沮丧至极的样子,好像都是装出来的。

虽然很不甘心,但真太郎觉得当时的阳生真是帅呆了,比他以前看过的所有黑道电影里的流氓都帅上千百倍。

「我们是一家人啊,晟生。所以不管你伤得多重,我都会帮你收拾烂摊子。你只要毫不畏惧,奋勇迎战就行。」

真太郎跟那天一样,抬头看著那三颗并排的星星这么说。

晟生虽然默默地再次仰望夜空,但真太郎发现他的手紧握成拳,似乎下定了决心。

「阿真,我有事情想问你。」

晟生忽然这么问。

「你为什么要为了我们动用重要的存款?我根本无以回报,这也不算投资。难道就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吗?」

真太郎把所有积蓄都借给晟生了。为了不让晟生担心,他私下也在赚钱,目前的处境甚至可以追加投资金额。

因为是一家人──的确也有这个因素在,但不只如此。

「傻瓜,我又不是做慈善事业。」

晟生一脸惊讶地看著真太郎。

「我是用那笔钱买下你跟阳生的梦想。我只是觉得,这梦想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来得有价值。」

晟生的眼中微微泛出泪光,低声说了句「谢谢」。

「如果情况没有演变至此,你打算把那笔钱用在什么地方?」晟生再次询问。

真太郎耸耸肩说道:

「啊啊,我对花钱没兴趣耶。我想想……应该会在养护设施屋顶上疯狂撒钱,当作报恩吧。」

「果然没错。」不知怎地,晟生深感同意地点点头。

真太郎问他这话什么意思,晟生抬头看著猎户座轻声说道:

「因为阿真比任何人都为家人著想啊。」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当天,晟生穿过热闹繁华的大街,赶往瞳工作的那间花店。这天,瞳答应要跟前男友见面。

瞳亲口对晟生说,现在正值工作旺季无法排休,所以会工作到傍晚再去跟前男友会合。

瞳工作的花店静悄悄地伫立于小巷中,离品川站约有十分钟的路程。

晟生这辈子从来没去过花店,他在外面窥看店内好一会儿。今天走出家门后,他就一刻也静不下来。或许是因为像这样忽然来找瞳的关系,但还有其他原因使然。他摘下平常戴的眼镜,改戴隐形眼镜,所以有种视线变开阔的感觉。

他不是真的接纳了瞳劝他戴隐形眼镜的建议,但他的确想让瞳多看他几眼。过往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这种想被某人关注的念头。

总不能一直在店门外徘徊,于是他看准店里没有客人的时机,下定决心走了进去。

店里播放著轻快的圣诞歌曲,正中央还有一株巨大的圣诞树装饰,似乎是货真价实的树。缠卷在树上的LED灯以不规则的频率闪烁著。

「咦……晟生先生!」

晟生忽然来访,让瞳惊讶地瞪大双眼。

「哇,你没戴眼镜耶!好新鲜喔!嗯,真好看!这样果然很适合你!」

尽管晟生不请自来,瞳也完全没有表现出厌烦的态度。虽然还有其他店员在,却都在后方各自忙碌,没有凑过来。

「你要送礼物给别人吗?」瞳这么问。晟生还在烦恼怎么回答,结果瞳就帮他做了一束五千日圆左右的花束。

瞳偷偷确认了店里的时钟一眼。现在是下午四点半。

「我今天下午五点就下班了。」

说话的同时,瞳手脚俐落地从展示柜中抽出几朵以红色调为主的花。「我之前跟晟生先生说过了吧?」还故意装傻吐出舌头。

瞳今天给人的感觉,跟晟生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差不多。华丽又带了点帅气风格的妆容,头发也做了漂亮的造型。她用涂了美丽酒红色指甲油的指尖,将花束中多余的茎叶挑出来。

「这束花是要送给女人吗?」

基本的前置作业完成后,瞳将视线转向晟生。晟生姑且先点点头。

「那我告诉你一个有用的小常识。」

瞳先到店后方一趟,抱著装饰在店门口的看板走回来。

「玫瑰的意义会因为数量不同而改变喔。你可以参考看看。」

看板上写著数量不同的玫瑰花语大全。一朵是「一见钟情」,两朵是「世上只有我和你」,三朵是「我爱你」,全都是晟生说不出口的浪漫词汇。他的脸颊不自觉变得滚烫,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将手放在嘴边咳了几声。但在花语这一关逃避的话,往后他一定会养成处处逃避的坏习惯。晟生想起跟真太郎说过的那些话,鼓起勇气选了最贴近此刻心情的一种花语。

「那给我七朵吧。」

晟生害羞地低著头回答。

瞳将包含了七朵玫瑰的花束绑上蝴蝶结,交给晟生。

「希望你的心意能传达给她。」

瞳笑容满面地鼓励他:没问题,毕竟是圣诞节嘛。

毕竟是圣诞节──这句话到底有什么魔力呢?

宇宙是起源于大爆炸或暴胀,正确来说是被称为「初期奇异点」的某个位置。晟生的思考模式,是以这个研究成果为大前提衍生而来,立场跟神创论完全不同。科学家当中自然也存在有神论者,但至少在日本国内,应该没多少人会在圣诞节认真为基督庆生吧。遗憾的是,晟生也不是有神论者。

当他独自在脑中争辩各种理论,迟迟无法切入正题时,瞳的上班时间已经结束了。

瞳留下一句「拜拜」,就急忙跑回休息室,晟生只能眼睁睁看她离开。无奈之下,他只好走出花店,却还是不肯放弃,决定在店门口等一会儿。随著路灯的影子逐渐拉长,太阳慢慢西沉,冰冷刺骨的寒意也等比增加。

过去他也等过瞳好几次。在被她约出来的餐厅里,在约定会合的车站前,有时候在你来我往的LINE对话框中。这些等待的时间应该都不算长,他却觉得无比漫长,彷佛时钟坏了。明明跟瞳见面的时间都转瞬即逝。

在一身蓝色洋装外披著大衣的瞳,从店里冲了出来。

「咦,晟生先生,你还在啊?」

一看到晟生,瞳踩著高跟鞋跑到他身边。

「还有什么事吗?」瞳看了眼手表这么问。

晟生现在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他就只是没来由地想见瞳一面。晟生知道瞳忘不了那个人,也知道她其实很想去见那个人,但晟生还是迈开脚步朝著瞳走去。

「生日快乐。」

说完,晟生将刚买的那束花递到瞳面前。

瞳脸上明显表露出疑惑的神色。

「咦……谢谢,但我待会儿要跟前男友……」

「我尊敬的爱因斯坦,生前说过这个笑话。」

听到晟生忽然说起毫不相干的话题,瞳虽然一脸困惑,却还是停下脚步聆听。

「跟可爱的女孩共度的一个小时,感觉却像只有一分钟。但坐在炙热的火炉上一分钟,却觉得像一小时那么久。这就是相对性。」

瞳不明所以地歪著头。

「时间并非固定,而是会随著状况延长缩短。这可说是完美融合心理时间和相对论的笑话吧。遇到瞳小姐之前,我其实不太懂这个笑话的意义,但跟你共度之后,我就渐渐明白这个笑话的意义了。」

瞳一脸为难地说:「你说我很可爱……?」

「不,不是这个意思,但以这个笑话为基准来思考的话,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应该也有同样的感觉。」

「咦?那你是说我不可爱吗?」

这次瞳露出有点生气的表情,眯起双眼问道。

「不,怎么可能呢……但我想说的是……」

心脏剧烈跳动到近乎疼痛的地步,害羞到快要喷出火来了。打从出生以来,他确实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心情。

尽管如此,晟生还是更想将心意传达给她,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于是晟生下定决心,看著瞳说:

「……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瞳一脸惊愕地回望著晟生。

「所以,拜托你不要去。」

晟生这太过突然的请求,让瞳呆站在原地不停眨眼。

「但之前在背后推我一把,鼓励我去见他的人也是晟生先生……」

「我不想再看你受伤了。」

听他这么说,瞳皱紧眉头别开了脸。

「今天是瞳小姐的生日。我觉得你一定是故意挑这一天让自己受伤。」

晟生感受到一股椎心之痛,彷佛玫瑰的刺扎入神经,又或许是毒针,让他有种肺部被挤压的窒息感。身体出现这种前所未有的变化,让晟生手足无措,觉得自己渐渐失去自我。这股莫名的忐忑,随著血液在全身各处循环流窜。

「……如果我还是想见他呢?」

瞳垂下肩膀,垂头丧气地轻声低语,声音听起来虚弱又无助。晟生看著沮丧的瞳说:

「尽管如此,我还是可以阻止你吗?」

瞳缓缓抬起头。在路灯照映下,脸颊上的泪痕正闪闪发光。

晟生的耳朵深处不断传来脉动声。这都是有生以来的初次体验。

瞳伸出手,将晟生捧在手中的花束抱进自己胸口。

「……『虽然一直没说出口,但我喜欢你』……」

瞳看著那七朵玫瑰,脸上绽出一抹温柔的笑。

「吶,这算告白吗?」

她开心地看著听到问题变得狼狈不堪的晟生。接著,她叹了口长气。

「我真的很傻耶……我不去了!」

瞳在附近的人行道护栏坐了下来,斩钉截铁地说。

她说了声「忽然觉得无所谓了」便仰头望向天空。猎户座今天也在天空彼端绽放著光芒。

「吶,你知道吗?」瞳向晟生搭话道。

「猎户座代表的猎人俄里翁啊,是个超级好色鬼喔。他现在变成星座之后,还一直在追普勒阿得斯七姊妹呢,真是烂透了。」

晟生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毕竟他以前对希腊神话这种不科学的事物兴趣缺缺。

「但俄里翁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呢。」

在不同人眼中,失去右肩的星座或许只是普通的星辰。

「他一定是跟著那起爆炸消失的吧。」

晟生从来没谈过恋爱。

才被对方耍得团团转,体会到执著、独占、流泪和悲伤的滋味,离别却说来就来。他觉得谈恋爱只是在浪费时间。光是看到丧失理智,为了如此不确定的感情舍身奉献的人,他就觉得好丢脸,不想变成那种可笑又没用的笨蛋。可如今看到眼前想跟上一段恋情告别的瞳,他却觉得美得无与伦比。

「过来一下。」瞳对他招招手。晟生走过去后,瞳就对他伸出右手。

「可不可以握一下我的手?既然要阻止我,至少要负起这点责任吧。」

晟生小心翼翼地伸手握住瞳的手,感觉又冰又凉的,实在不像活人的手。他下意识说了声「好冰」,瞳就笑著说「女孩子都是这样」。

瞳的纤纤玉指温柔地回握住晟生骨节分明的手,晟生觉得心脏好像转移到交握的手掌之间了。他的所有神经都集中在手上,试图从相连的手掌分析出她的生态。

「晟生先生,你的手好温暖。」

瞳看著两人交握的手说道。

「你是为了我才戴隐形眼镜吗?」

接著瞳扬起视线,看向晟生的眼眸。

他觉得瞳好可爱。不是客套话,是真心这么认为。

晟生轻轻点头,瞳也心满意足地微微一笑。

「如果过去改变了,现在这段记忆,可能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被窜改吧?……那就再让我多感受一下此刻的心情吧。」

再多一分钟,不,再一小时,至少持续到天色破晓为止。晟生也在心中如此祈愿。

假如时光机顺利抵达过去,引发了足以改变过去的事件,那搭上同一班电车的两人,命运一定也会受其影响吧。未来他还能跟瞳再次经历如此美妙的时光吗?想必不可能吧。

在那场混乱当中,比起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晟生,瞳一定会跟同为女性的真夏说话吧。如果瞳没主动开口,过去的晟生根本不可能和她搭话。他们就会像这样渐渐失去接触的机会,最后变成「同为事故被害者」的普通关系。

在晟生心中开始萌芽的这份感情,一定不会开花结果。一思及此,晟生终于确信了。

这份无以名状的椎心之痛,正是恋爱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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