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个星期说起来还真长呢。」
「你指的是什么呢?」
五月也已过了一半,天气晴朗,风却很强的日子。平时不怎么多人的餐厅,最空闲的时间是上午十点过后。
一如往常的角落席位上,一如往常的姿态──一身和服配白足袋,如年菜上会出现的慈菇发型,幸田春婆婆端地坐在那里,我则是面向她,不礼貌地托着腮。
「之前见小椋小姐时,她不是说了吗?」我回道。「南野先生过不久就会回这里的警察署,说是三个星期之后。」
当然不只听小椋小姐这么说,我自己也向南野先生确认过了。的确是这样,我原以为他会告诉我,来这里的这段期间能见面的机会应该不只一次,若非如此就太奇怪了──
因此我现在就是痴痴等待那一天。当然我也不是没其他事做,我也要去取材,也要写稿子,凝视着行程表以及努力把那附近的日子空下来。
「可是,还要三个星期才能见到面。」我又念了一遍。「如果时间更短一些,当然这样是最好,相反的,如果时间更长一些,再怎么在意都会有忘掉时间的时候,注意力也会自然分散。
脑中净想着这些事,时间又不会离我更近一点。偏偏感觉是最讨厌的长度。」
「就算你老爱抱怨,」老婆婆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又不可能一直停留在三个星期,已经过了很多天吧?」
「还有一个星期。」我说。「也就是还剩下七天。」
「如果一日为千秋的话,现在就是如隔七千秋了。」春婆婆轻描淡写说。「这么一看,思念这件事也挺麻烦的。」
正如春婆婆所说,恋爱中人才会有的苦乐酸甜的滋味吧。
自那天起已过了两星期。那时难得很坦率(其实也不只那一次)的小椋小姐或许很忙而没来店里,店长的恋情就这么无疾而终。
而另一位恋爱中,或是看起来像恋爱中的人──正想到他那人就过来了。店门开启,跟着相较于这个季节较凉的风一起进门的佐伯胜大师进到餐厅。
这时我立刻觉得哪里怪怪的,试想原因时发现到大师今天没戴帽子手上也没拿东西。如果是不想让风吹走而不戴帽子倒能接受,另一个原因是身上穿戴的清一色是黑色。平时虽然是暗色调但也会有变化,是一看就会联想到画家的服装打扮。
看起来比之前瘦的脸部线条虽然没什么变,眼神却反而更有力,即使有些疲惫也看起来很有精神。养小猫的事情也告一段落,这次换工作变忙碌了吧。
大师一进门立刻看向这边,慎重地躬身行礼后走过来。
「方便一起坐吗?」
于是我移动到春婆婆隔壁,大师则在对面坐下来。
「好久不见了。」
大师说完便沉默了半晌,于是我先开口。
「小猫后来怎么样了呢?」
「美少年凯鲁比诺活力充沛哦。」大师认真地回道。「那次之后几乎从哺乳瓶毕业,开始喝盘里的猫用牛奶,如今也离乳开始吃起饲料了,所以不需要太费心照顾。」
「这样啊,非常顺利。」
「真是太好了。」
春婆婆也笑咪咪地点头,但仔细想想,我并没有跟春婆婆提过大师养猫的事情。
看起来不像是装的,春婆婆果然不知何时听到我和大师(与小椋小姐)的谈话吧。虽然那时春婆婆没有现身,但她肯定是站在「这个世界」与「彼岸」的交界处,聆听我们说话。
「对了,」我说。「听说小猫来到大师家的前因后果有些不可思议──」
平时话多的大师今天有些奇怪,于是由我来开话题。因为不常这么做,先提起这件事不知行不行,又或者大师想说其他的事情,而有所犹豫。但大师点头回应「是啊」。
「我就是想聊聊这件事。说不可思议也有,而且也有许多无法释怀的地方,想借用春女士的智慧才过来的。」
语气听起来有些严重,这样的话我也想听听究竟是什么事。所以我问:
「春婆婆当然愿意吧?」
对于我的问题,春婆婆一如往常轻轻点头。
「若我这个老婆子的智慧帮得上忙的话。」
「我想借用的不是别人,正是春女士的智慧。」
佐伯大师先说了这样的开场白,用手梳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后,开始娓娓道来。
「凯鲁比诺来我家大约是在三个星期前左右,进入连续假期的前几天。
我正在整理旅行的照片时玄关的门铃响起,家政妇出来应门,说是『宅配送包裹来了』。
她抱着一个又大但又不怎么厚的纸箱。接过纸箱的我,如同每个人都会做的一样,先看了下送货单上寄件人的名字,名字是这个。」
大师从包包里拿出便条纸和铅笔,用漂亮的字写着「毛津有人」。
「这名字没听过──应该说,很明显是假名。」
的确是个奇怪的名字,但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我虽然感到奇怪,但打断对方说话也很不好意思。大师接着说下去。
「接着看到『品名』这部分,写的是『生物』,但这种状况下又不是随处可见的保丽龙箱,而且摸起来也不冷。反而有点温温的。
我感到奇怪并打开箱子一看,塞着膨松白色毛巾上躺着小猫咪──大小是可以放在掌心上黑白相间的奶猫,像玩偶般的脸上闭着眼沉沉地睡着。这么一看,那个品名栏写的并非虚假,只不过不是生物,而是动物。
究竟是谁在恶作剧呢?送货单上有寄件人的地址与电话,但从名字来看反正也是乱编的。虽然无可奈何,但对方是生物而且还这么小。决定暂时留下来照顾。
我先带去动物医院,确认它是个健康的奶猫且性别是公的。一开始跟它奋战,手忙脚乱地,终于从喝奶的婴儿到能自己吃饲料──也就是养到调皮鬼的年纪了。」
「太厉害了。」
「真是了不起。」
「我应该要谦虚才对,但也很自豪这把年纪的确把猫养得很好。」
大师骄傲地挺胸说,但似乎又在烦恼猫咪的事而眼角下垂。刚来店里他看起来没精神,但谈话之间他又恢复平时的活力。
「凯鲁比诺实在好可爱,有时又很调皮,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会对自己生气,觉得镜子很神秘──说也说不完,而且今天我想来商量的是另一件事。
最主要的问题就是那封信。信封塞在纸箱缝隙间,里头有封信。但读了那封信,不仅不知道寄件人是谁,又为何要送猫咪过来,甚至更加一头雾水──」
大师话声暂歇。
「说到信,前几天在这里遇到的警界人士小姑娘说『宅配包裹里放入信是违法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况且也不算是用宅配包裹寄来的。」
「唉?什么意思?」
「刚好最近比较能从育儿生活抽出空闲,为了打听寄件人的事而拨电话给宅配业者,但他们却说『没有处理这件包裹的纪录』。但送货单上明明就是由杉并区的便利商店寄出的。
我将这件事向熟悉的编辑请教,毕竟对方经常寄宅配或收宅配,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他很有经验。
据他所说,或许是哪个人拿到真正的送货单,或是放在便利商店的送货单,先把店名写上去,假装是宅配包裹寄过来。并不是寄件人穿着运动外套开车送过来,而是利用『便利屋』送来的,那是客人人付钱委托就能办任何事的行业。」
「啊──」
「我听到这件事,也觉得松了口气。」大师接着说。「意思就是说,如果真的用宅配寄来的话,凯鲁比诺会被关在狭小的箱子里最快也要半天才会送到。如果照他所说的,不会关那么久,说不定只是一下子。」
「说得也是,对猫咪来说是万幸吧。」我附和说道。
「太好了。」春婆婆也点头。
「话虽如此,这样事情变得更不可解了──究竟是谁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恶作剧,会这么想也是真的。」
佐伯大师说得没错。
「都没有任何线索吗?」我问。「刚刚您说的那封信究竟写了些什么呢?」
「是,我把信带来了,请两位看一下。信封里有信,以及照片。」
2
大师从单肩包拿出白色大的信封,从什么都没写的信封中抽出摺叠的纸并打开。文字处理机印着简短的文章。
「前一阵子,看到您在电视上提到莫扎特的歌剧,而想起了你。」
读到这里,同样摆在桌上便条纸飞入我眼帘,顿时明白刚刚大师所说的意思。「毛津有人」的日文发音是「莫扎特」吧。我接受那果然是假名,并继续读下去。
「想起父亲那一辈的事情,觉得我对您应该也有要赎罪的地方。」文章接着这么写。「然而,看到你活力充沛的样子,我又决定要捉弄您。请您见谅。」
就只有这些,全部一共六行而已。
「就是这么短,既没署名也没寄件人姓名,称不称得上是一封信也很难说。」
佐伯大师说,并用食指弹了一下纸张留白的地方。
「话虽如此,从内容来看明显就是要写给我的信,而且一开始就不想透露自己的名字吧。」
而且『捉弄我』恐怕就是把猫咪送来我这里吧。说是麻烦的话的确是个大麻烦,但同时我也觉得战胜了对方,所以很开心──」
「就算是这样,那么『父亲一辈的事情』是什么呢?」
我说出任何人都应该会有的疑问,
「这我就想不到了。」大师耸耸肩说。「只是寄件人是肯定是和我父亲有关的人。因为这张照片跟这封信放在一起。」
这次大师从同一张信封里抽出照片给我们看。
「是最近才将旧照片重新复印的照片吧。」
如大师所说,印刷纸又新又光滑,画像是棕褐色。加上里头的那些人,感觉就很有老照片的感觉。
「父亲也有同样的照片,我记得不只一次和父亲聊过这张相片。左边是父亲,当时他三十岁,我差不多一岁的时候。」
大师的父亲是身材精瘦表情认真的人,同年纪的男性有五个人,其中两人穿和服,剩下的人穿洋服。而右边有个小孩子──华丽的和服与妹妹头短发,看起来像人偶,五官漂亮的女孩子。一位潇洒的男性站在身后,手放在女孩的肩膀上。
没有背景,大概是在照相馆拍的。毕竟那时代不像现在可以轻松地拍快照,大人们都一本正经地望着相机的旁边,只有那女子是正面看着相机。
「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时,是我四岁还是五岁的时候。」
春婆婆和我头靠在一起看着照片,大师接着说:
「我记得有人向父亲询问『这个女孩子是谁』,也记得父亲捉弄我说:『因为是可爱的女孩子,所以想娶她当新娘吗?』事实上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孩,照片上的年纪跟我当时相同,或许会有小孩子情感上的动心吧。
『可是她比阿登大两岁,比阿胜大四岁』,阿登是我哥哥,『更重要的是,她前一阵子过世了。』
然后过了十几年──我是高中生,而父亲五十岁的时候,父亲因缘际会又打开相簿。刚好是那张照片的那一页,我想起以前的对话并跟父亲提起这件事。
当时父亲说那天是和以前美术学校的伙伴们久违的聚餐,聚餐前在照相馆拍了张照片。那女孩是其中一人的侄女──既是朋友的妹妹,嫁去远方老家的女儿,刚好把侄女寄宿在娘家照顾,朋友散步顺便带她出来。听说她只在拍照时人在,后来有人来接她回去了。
顺带一提那女孩过世的事情依根据我的记忆,是在拍了这张照片过了几年后,父亲遇到许久不见的友人时询问侄女还好吗,对方说『已经过世了』。
然后父亲望向远方回忆着,并且说「拍这张照片时,家中的状况很辛苦」。我当时满一岁,也就是母亲过世刚满一年。我母亲生下我后就过世了。
即便家务有家政妇帮忙,父亲一个人要照顾三岁与一岁的儿子不可能奢望有平静的生活。忙碌的生活中,绘画订单一直来──虽说很感恩──原本就很敏感的父亲,神经又断了好几条。
周遭的人都劝父亲再婚,以当时的感觉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为了父亲生活上的方便,也为了孩子,续弦是有必要的。
事实也有介绍对象,父亲也曾决定要续弦,但到最后父亲没有决定再婚,这件事就落空了。父亲最后是再婚了,但那是几年后的事,而当时我也已经懂事了。
继母是个温柔的人,在战时如此辛苦的年代也对我们照顾得无为不至,再怎么感谢都不够,但偶尔也会有『如果是亲生母亲更能互相理解吧。』──真的偶尔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听其他人说,已逝的亡母非常聪明,但她却很谦虚,是一位个性低调的女人。
我在说什么啊。已经完全脱离原本的话题了。」
大师似乎这才回神过来,拿起摊在桌子上的那封信。
『想起父亲那一辈的事情,觉得我对您应该也有要赎罪的地方。然而,看到你活力充沛的样子,我又决定要捉弄您。』
他打直腰干,念起意义不明的句子。
「从这件事可以得知,」大师抬起脸来。「而且从照片同样放进信封里可判断出,寄件人就是照片中父亲某个友人的孩子吧。」
而寄件人的父亲,以前──或许是拍照当时,对我父亲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才说要『赎罪』,以及『我也』决定要捉弄您来看,一般都会这么想吧。」
大师轮流看着春婆婆和我的脸,用率直的语气说,
「然而,所谓的『捉弄对方』──寄件人的父亲对我父亲做的绝不是什么小事。与送猫过来这件事不能相比,连到后来都仍会挂怀的严重事情。
若非如此,不会连非当事者的小孩子,都过了半世纪超过七十年以上,还会使用『赎罪』这么夸张的字汇。
「是吧,我也是这么觉得。」
「话虽如此,这点令人难以释怀。」大师说。「毕竟,父亲拍这张相片时的生活,都不觉得是父亲友人所为。当然,这是从外面的角度来看,而且是由当时还在学步时期的我,之后俯瞰父亲的人生的想法,并不明白当时真正的状况。总之,如先前所说的,工作上是很充实的──绘图的才能受到认同,也就是初露头角。
当然,妻子亡故是很不幸,但那是拍照一年前的事。此外,要我说的话,但不管原因是什么,都不是父亲友人的错。
究竟是谁对父亲做了什么事呢?而且当时那个女孩也就是寄件人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把猫送来我这里呢?特地调查我的地址,还委托便利屋送过来。」
大师话停下来,摆在桌上的双手的掌心向上,
「这正是目前烦恼我的问题。不,应该说之一才对。」
「之一?」我责问说。「还有其他的问题吗?」
「关于这个,待会儿再说。」大师含糊其词。「总之,我想借用春女士的智慧,解开这个谜样的宅配包裹之谜。」
大师话声停住,调整坐姿。看来以上就是宅配包裹与猫咪之谜大致的状况了。
既然看过春婆婆之前名侦探般的解谜手腕,我也懂大师想要依靠她的心情。话虽如此,但这摸不着头绪的事件,就算是春婆婆,从这些小细节进行推理是不是也有些困难呢?
我看着坐在隔壁的春婆婆的脸。一如往常冷静的表情上,看不出来是「内心有想法却默然不语」。
「春婆婆,您怎么想?」我问道。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要我立刻──」
用词比平时更加谨慎。果然是情报没有完全吧。或许有哪里不够清楚,我试着对大师多提一点问题。
「信在一开始提到『想起了您』吧。」
「嗯,是的。」
「这表示,这位寄件人见过大师──不仅两位的父亲互相认识,寄件人本身也认识大师,是这个意思吧?您记得有见过照片上这女孩吗?」
「这部分我也思考过。孩童时期的确记得曾经和父亲某位友人的孩子一同玩耍过。
可是,父亲和友人的交往并不频繁,带小孩同行的更是少之又少,可能偶尔有什么原因会带着小孩,但记忆很淡。
而且究竟是哪个友人,又有没有在照片上──这部分就不得而知了。」
「也是啦──」
的确也是这样,而且当然无法向大师的父亲询问状况。从年代来看,以及从大师的说话态度来看,大师的父亲早已过世了吧。
「但长大之后,就不记得父亲有和这些人见过面。」
大师接着说。
「话虽如此,我说的不记得父亲有见过,自称是父亲友人的儿子与女儿──或外甥、侄女的人。
在各种机会下遇到的人,其实是父亲友人的孩子,对方即使晓得这件事,也不会特地这样介绍自己。如果是这样的话,遇到谁也不奇怪。」
确实是这样没错,这样的话就会不得而知。
「况且,」大师说。「寄件人也没提到『曾经见过我』。既然说『想起我』,之前就一定知道我这个人,但也不一定就见过我。就像刚刚我来这里时,你不是问了『猫咪还好吗?』以及凯鲁比诺的事,就像这样。」
「嗯,是的。」
「因为『想起』凯鲁比诺才问起来的,但并非来我家看过凯鲁比诺。只是从之前见面时我说的话中知道凯鲁比诺的存在。」
「跟这状况相同,即使寄件人没见过大师,只要『知道大师的存在』,就会出现信中这样的说法。」
「就是这么回事。这状况就是对方从父那里得知我父亲的存在,也听说过对父亲『做了不好的事。』知道父亲有我这个儿子,从同样的话题中知道我的存在也不奇怪。
的确是这样,即使寄件人认识大师,这么说也成立。「想捉弄」见也没见过的对方这件事虽然奇怪,但世界这么大的确会有这种人存在吧。
信上的内容看来没什么帮助,没有其他资讯吗?对了,这么说来,
「送货单?虽然信是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但贴在箱子上的送货单是手写的吧?」
「您说的是笔迹之类的吗?」
「嗯,至少猜得出来寄件人是男是女吧?」
「要我说的话,看起来像男人的字迹。」大师说。「当然,我也不是专家,也无法断言。」
「可是,仔细想想,也不一定就是寄件者本人的字。」虽然是我自己说的却没自信。「或许是送货的便利屋所写的──」
「不,应该是寄件者本人吧。」大师肯定地说。「因为那是上年纪的字迹。而且送货人似乎是年轻男子。
若是这样,我就觉得那是本人的字迹,而且是男人的字。虽说是从笔迹来看,但寄件人栏位上的姓名──即便是玩笑话,但至少是男人的名字。
也不能完全否认寄件人是女性的可能性,然而在这种状况下,照片上又没有写是谁的儿子或是谁的女儿,假设即使知道性别,也无法达到「缩小目标」的功能。而且以前的事情是父亲和友人之间的事,跟寄件人是男是女也没有关系。
意思是性别并没有那么重要,反而是男是女都无所谓。
不清楚的事实在太多了,而且假设这些都清楚,也都不能成为线索。这样的话,即使是春婆婆,似乎也很难找出真相。
我瞄了下春婆婆,她依旧双手端放在大腿上,如同颜色低调的小鸟般,可爱地歪着头。
「那如果是猫咪呢?」
我有些苦恼地说。谜样的寄件人寄来的信,贴在箱子上的送货单,如果都不能作为线索的话,箱子里的东西如何呢?
「关于大师的父亲与猫咪,有没有什么小插曲呢?令尊喜欢猫咪吗?」
「这个嘛,应该不喜欢吧。」大师说。「他喜欢小鸟,冬天时他会把水果插在庭园树枝上,野猫倒是每次都会赶出去。他相信关于猫咪的迷信,但也没有特别忌讳。
当然,家里没养过猫,连在那个家长大的我,也不太喜欢猫──」
这样的人竟然眯着眼睛说凯鲁比诺怎样又怎样的,小猫咪的影响力真是惊人。
能问大师的问题也都问完了,我想起一直很在意的事。
「这么说来,大师的父亲也是位画家吧?」
「是的,他画日本画,但却不有名。但毕竟是过去的人,也不是刊登在教科书上的大画家,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应该不认识吧。」
「是什么样个性的人呢?是艺术家性格难以──」我说到一半发现自己讲错话。「啊,抱歉。」
「没事没事,」大师天真地说。「包括我自己,想把绘画之类当作工作的人,本来就不是个性圆滑的人,内心都难搞吧。
话虽如此,有的人外表一看就难搞,也有的不是,而我父亲属于后者吧。即使内心很激动,却不会表达出来和人发生冲突,而是选择藏在心里。
因为他不太对家人大呼小叫,所以应该也很少跟友人发生冲突吧。当然,这不过是我的推测而已。」
我理解地点点头,拿起刚刚那张照片。
仔细看每一个大人的脸,的确如大师所言,有人一看就很难搞,有的人则不会。不过,整体印象都很一般的人聚集在一起,最引人注目的是右边的小女孩。不只是她穿着华丽的和服以及漂亮的五官,也因为听到几年后她已过世的这件事有关吧。
「老实说,有种『举白布投降』的感觉。」我将照片放在桌上。
「当然,也没人对我有期待,但要我解开谜团实在是──」
可是,春婆婆也一样吧?我彷佛要这么说似地,眼神看向旁边。
一看到春婆婆的脸,我就明白我错了。
3
「难不成春婆婆已经知道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佐伯大师问道。从春婆婆的表情,他也跟我察觉到同样的事。
话虽如此,并不是说春婆婆表现出一脸很懂的样子──「啊,我早就知道了。」并不是那般自信满满的表情。反而是有些伤脑筋,不知所措的表情。然而,晓得春婆婆人品的人,就会明白那表示她已经察觉到真相了。
的确是想说出来,可是该怎么办呢,如果引起风波可就不好了,况且又不想多嘴──她这样犹豫不决时明显会有的表情。
「若说知道的话,感觉也是知道的。」
春婆婆开口说,比之前的声音更小,
「应该怎么说呢──」
「我也说过好几遍了,其实没有所谓真正的证据。」大师先开口。「有没有那样的东西其实并不重要。我很信赖春女士的观察力,况且,就算猜想真相是怎样,也不能够做什么。」
过去父亲与友人之间的事情,而且也过了七十年以上,或许是那位友人的孩子,寄给我信和猫咪的理由。
即使是用了「赎罪」这么夸张的字眼,但肯定是私人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犯罪的大事。即使报警也不会被起诉,只要我能接受就可以了。
「大师既然都这么说了。」
春婆婆若有似无的声音说,原本就很直的背脊打得更直,
「那么请听听我的想法,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
「有些事想请教大师,两、三个问题,关于令尊的事。」
「请问。」
「那么,首先是工作。刚刚您说,拍这张照片时,是令尊正要初露头角的时候,也就是照片中的这些人之中,最成功的人吧?」
「是。」大师点点头。「关于当时的情形,我觉得这样说也是对的。虽然之后应该也有人变成大人物。」
「是这样啊?」春婆婆温柔地点点头。「还有,与工作无关的事。令尊喜欢小孩吗?就是非常喜欢小孩到连别人的小孩都照顾──他是这样的人吗?不只女孩子,连男孩子也很喜欢。」
「我懂您说的。」大师回道。「若问我父亲是否是这样的人,我的回答是:『不是』。」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大师高中的时候,您与令尊聊到这张照片,令尊说『那时家里很辛苦』的时候。
令尊的口气是怎么样的呢?有苦涩的感觉吗?」
跟刚刚两个问题不同,大师没有立刻回答,仔细思索着,
「不。」他说。「没有苦涩的感觉,倒是──」
春婆婆默默等待着大师说下去。
「有些悲伤的感觉吧。」大师确认记忆般地说。「感觉自己『是个大笨蛋』的口气。」
「谢谢。」
春婆婆低头道歉。
「那么,很抱歉,请听听我的想法。」
春婆婆两手整齐地放在大腿上,如同往常──不,是比往常还更小心,
「这次的事情真令人意想不到,大师想必大吃一惊吧。名字奇怪的人送来猫咪,读完附上的信件却更加一头雾水,甚至连令尊的旧照片都出现了。
在五里雾中,先从有文字的书信来找寻线索吧。最引人注目的应该是这两个词汇吧。当然就是『捉弄您』与『赎罪』。
以前大师的父亲被某位友人陷害,而且不是小事,是连下一代都记忆犹存的事。
现在看起来模糊不清,但如果去探照以前的事情,那么其他的线索──寄件人是谁,为何要送猫咪给大师,犹如线被解开似地自然有路可走,我认为这样的。」
我默默聆听。过去的事情就是一切源头,看来是没有错,但究竟是什么事呢?
「如大师方才所说,拍照时令尊的生活『不管什么原因,都不是朋友的错』。」
春婆婆静静说出这番话。
「然而,真是如此吗?令尊自己回顾过往时,不也说了『那时家里很辛苦』吗?」
「可是──」
大师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闭上嘴,春婆婆瞄了下大师的表情,眼神稍微朝下接着说下去,
「令尊说的很辛苦指的是三件事,太太过世、照顾两名幼子、以及接踵而来的工作。
这三件事之中,第一件事实在是很不幸,但后两件虽辛苦也是幸福的。虽然有这样的不同,但相同的地方是,这些都不是友人造成的。」
「没错。」大师大力地点头。「我也想这么说。无论哪件事都不是父亲友人所造成的,不会有『捉弄父亲』的结果。」
「您说得没错。无论哪件事都不是人为能办到的。」春婆婆一派冷静地说。
「然而,刚刚听到的内容中,提到那时令尊再婚一事,最后落空了,因为令尊没有下定决心。」
「嗯,的确是这样……」
「这样如何呢?如果令尊当时续弦的话,刚刚那三件事的前两件就会往好的方向发展──至少,对令尊而言生活会比之前轻松。
然而,令尊却没这么做。关于这件事情的发展,人为是办得到的──也就是朋友所造成。」
我吓了一跳,这么一说,的确是这样。
「这个就是『捉弄父亲』的结果吗?」我问。「意思是友人妨碍大师父亲再婚一事?」
「的确是这样。」大师双手盘胸。「倒也不是不可能。」
春婆婆观察大师的表情,并轻轻点头。「令尊本身一边看着照片边说『当时真的很辛苦』,从这件事来看,当时决定不再婚的原因,与照片中人,或发生的事情,似乎是以某种形式连结在一起──我感觉是这样。」
发生的事情原来是这个意思,我感到不可思议。在照相馆拍的记念照片,没有背景也没有摆姿势,只拍到一本正经的大人们。
「大师也回忆起令尊当时的口吻。」春婆婆继续说下去。「您说没有苦涩的感觉,从这答案可得知,令尊本身对于这件事情,似乎不曾认为是朋友故意『捉弄』自己的。」
记得大师说的好像是,感觉有些悲伤,感觉自己『是个大笨蛋』的口气。
「然而,读了这封信的我来看,这正是友人要『捉弄令尊』──或许为了妨碍令尊工作的发展,而故意这么做的。
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件不算小的事,才会用上『赎罪』这般严重的字眼。我对信中还有一句很在意,这点等等再谈。」
春婆婆话声暂歇,大师和我也沉默下来。
春婆婆解谜的语气比平时还要小心,肯定是顾虑到大师的心情。大师本身的出身经历,大师父亲每回的心境,以及人生的转折点──妻子(大师的生母)过世,以及一年后错过再婚的机会,几年后再婚时,时不时会想起那时的心情。
「如果刚刚所说的都正确──换言之『捉弄』的目的是干涉令尊再婚一事。」
春婆婆用相同的语气再度说下去。
「问题就是令尊的友人究竟做了什么?」
「假设知道了目的,」大师说。「剩下的问题就是用了什么手段吧。」
「您说得没错。关于这件事,可以看看刚刚的照片。」
「不过,只有信和照片线索不够呢。」大师说。「工作室拍的照片中,也没有做了什么事的样子,也没有去哪里。
每一个人的表情和当时的服装等,虽然对于作画会很有帮助,资讯量不会太有限吗?不认为有拍出您刚刚说的『发生的事情』。」
「恕我直言,」春婆婆。「依我来看的话──」
「那么,您在那张记念照中看到的事情是什么呢?」
「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您仔细看照片,最在意的是哪个部分呢?最引人注目的是哪个部分呢?」
春婆婆先看大师再看我。
「那就是──」
大师手指着右边,
「这个女孩,穿着和服的少女吧。」
而我则是直接说说来。
「是的,」春婆婆点点头。「这女孩在这里,就是那件『发生的事情』。」
4
「美术学校的友人们久违地聚在一起,在用餐前拍照片,大师是这么形容的吧。」
全都是男人的聚会,也有像大师父亲这样是有孩子的人。但为什么只有这位孩子的伯父带着侄女来呢?
「三十出头的男人,也没有自己的孩子,而且还会带侄女散步啊?如果同样是男孩的外甥倒另当别论。像这张照片那么久的年代,像这种事很普通吗?」
「妹妹将女儿寄宿在娘家,我记得是这样。所以这孩子的母亲并不在身边,由于家中没人,自己出门时只好一起带过来了。」
「事情就是这样。」春婆婆说。「可是,以前的人家,只要不是年轻人一个人住,大部分都会有人在家。事实上,拍了照片之后,家里的人把侄女接回家──您是这样说的吧?」
「家里没人吗?还是刚好那时候──」大师摇摇头,
「看起来的确是那位身为伯父的友人自己带侄女出来的,这状况似乎有点罕见吧。」认同这件事之后。
「然而,从照片中大家的表情来看,似乎已经接受『也是有这种事吧』。虽然不晓得当时大家是什么感觉,至少没有讶异地觉得『怎么回事啊?』吧。」
「我也不认为是很稀奇的事,只是『有些罕见』而已,只要确定是这样就可以了。
而且罕见的不只这个。令尊并没有特别喜欢小孩子,也不是连别人的孩子都喜欢的爱小孩的人士。刚刚已问过大师了。」
「我的确说了,也的确是这样。」
「这样的话,就不奇怪了。大师看到照片时──或是小时候第一次看照片时,向令尊询问:『这个女孩子是谁?』
令尊顺口说出女孩的年龄。比大师的哥哥大两岁,比大师自己大四岁。不是友人的女儿而是侄女,而且也不是跟自己的孩子年纪相同,却把年龄记得那么清楚。
此外,在那之前,和这位朋友久违的再度相遇时,令尊问过对方『侄女还好吗?』您也说了,她并非友人的女儿,说不定只见过一次面的小女孩而已。
并不是非常喜欢小孩的父亲,为何对那个侄女如此关心呢?」
「我先声明,」大师谨慎地说。「这孩子脸长得非常漂亮,但父亲并不是会特别关心年幼小女孩的那种人。」
「嗯,当然不会的。」春婆婆说。「可是,若是这孩子的母亲呢?」
「唉?」
「小女孩的母亲,也就是朋友的妹妹。令尊因为和这位朋友来往,所以从前就知道那位妹妹的事吧。
以前有句词汇叫『深闺闺秀』,有少数的家庭会如同字面上的意思让女儿关在闺房里,稍微严厉的双亲只要有人照料,就会不让女儿去大街上,也不让她见来家里的客人。
假设学生时期的令尊与朋友的妹妹认识──甚至互有好感也不奇怪。」
大师和我都默默听着春婆婆的话。
「再假设,」春婆婆说。「当时的婚姻一般都是跟父母所决定的对象结婚,所以跟同时代的人相同,两人感情无疾而终。
友人的妹妹嫁去远方,令尊也结婚了,之后就不曾再见过面吧。
各自都有孩子,过了几年之后──」
「父亲的妻子,也就是我母亲过世了。」
彷佛替说话犹豫的春婆婆推一把,大师压低声音接下去说。春婆婆有些犹豫地点头,
「过了一年之后,周围的人建议令尊再婚,也介绍对象给他,令尊也挺喜欢这对象。」
如果这个时候,又是假设,某个人──过去曾有好感却嫁至远方的女方,她的哥哥说了这样的话:『妹妹的婚姻不顺利,或许会离婚。』
如果听到这样的话,或许有一丝期待的心情,或许因而拒绝进行中的再婚一事。如果心中有属意的对象,想必一定会这么做吧。」
「然而──」大师支支吾吾。「那位友人的妹妹离婚这件事──」
「当然,那件事是假的。从最后令尊几年后才和另外的对象再婚来看。」
然而,如我先前所说,令尊本身并不认为被骗了。即使原本有离婚的意思,最后也解决了。所以令尊才会觉得对此事有期待的自己像个笨蛋。」
春婆婆说到这里,
「如同一开始所说,一切都是『假设』。」为求谨慎说。「或许的确是这样,若真是如此──也请听听原因。
若真是如此,令尊友人之所以说慌,或许是对同伴中出人头地的令尊感到嫉妒吧。挟怨报复,希望令尊最好就一个人辛辛苦苦照顾幼小的孩子呢。」
大师沉默半晌后,照片中的某一张脸──手放在小女孩肩上的高个子男性的脸,
「就算是这样,」过了一会儿。「就算如春女士所说,为何要把侄子带到聚会来呢?」
「当然,如果真的要离婚的话,最棘手的就是孩子该由谁照顾的问题吧。」
或许是这样吧,但这件事跟这次的事件有什么关系呢?」
「女方从婆家回到娘家时,如果生下的是能够做为继承者的男孩的话,就不可能不要那孩子──虽然不至于那么严重,但当时这样的想法的确很正常。
因为不愿跟孩子分开,婆家那方再不讲理也会忍耐。这样的女人很多。当然,如果是女孩就带回娘家也不是普通的事,无论是男孩或女孩、留下来或带走、都是需要双方同意的,但最容易引起纠纷的是生男孩的时候──就是这么回事。
如此一来,假造『妹妹离婚』的事让令尊相信,为了让他期望妹妹可能马上就会离婚,而假装妹妹的孩子不是儿子而是女儿,这样比较说得通。」
「咦?为什么?」
「『不是儿子而是女儿』,可以假装这样吗?」
大师和我异口同声说。这说法不得不令人发问。
「意思是,这张照片中的『侄女』其实是男孩子,为了让妹妹离婚一事听起来像是真的,所以将外甥打扮成女孩子的模样带去吗?」
「不过这也没有证据,但至少感觉有点不同。」
春婆婆向激动的大师和我,语气冷静地解释说。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没那么久,有一部分古老的家庭,会把男孩子从小就打扮成女孩的样子,作为女孩子来养育的习惯。因为小女孩比较不容易生病,但这毕竟是迷信。据说大部分上学后会把头发剪掉,服装也会改回男孩子的打扮。
友人妹妹的婆家就像这样,『侄女』其实是平常就打扮成女孩子的男孩子。
正因为实际上是男孩,当令尊听到那样的传闻时,为了让他知道『不是这样的,的确是女孩子』才带来聚会的。
这么想来,拍照数年后,令尊关心『侄女还好吗?』,友人回答说『过世了』,只是想应付掉这件事吧。」
「也就是说──」
「当时的『侄女』已经不在了的意思吗?」
「照片中的『侄女』并不是过世。」大师喃喃说。「而是根本没有侄女这个人──」
「那次之后就把头发剪了,恢复成男孩子的打扮,变成成熟的男人了」我说。「现在成为什么样的人,在做什么事呢?」
「这个就不得而知了,就我所知──」
「不只是成熟的男人,而是老爷爷了。」大师有些粗鲁地打断春婆婆的话。「比我大四岁,已经超过八十了。」
「我想说的并非这件事。」春婆婆依旧委婉的语气。
「那位前一阵子看电视时,看到大师上的莫扎特的节目。」
「也就是说,」我说。「这个人就是寄件人。」
「如果刚刚说的话是对的,也只能这么想才符合逻辑了。」
春婆婆用虽小却很有力的声音说,
「正因为自己也在照片里,所以将照片与信放入同个信封中。在伯父做的『捉弄令尊』中,虽说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扮演一个角色,才会说要对以前的事情『赎罪』。
关于以前的事情,不说『父亲之间的事』,而是『父亲一辈』,也是因为这个关系吧。做出这种事的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某位亲戚。我想就是意味着这件事。」
原来如此。虽然每次都是这样的结果,但仍不得不佩服。
这里有个疑问──不对不对,还有一个很大的疑问。
「可是,那个人为什么──事到如今才把信、照片和猫咪送过来呢?」
春婆婆瞄了下大师的表情,像是在问「可以吗」,大师则以手示意「请」。
春婆婆点点头后开口。
「这样果然是因为看到大师上了节目的关系。
听到您谈到歌剧中的『凯鲁比诺』人物而想起过去的事情,而想起当时自己的穿着打扮吧。」
「啊,是这样吗?」我忽然想到。「『凯鲁比诺』是个『俊美如女人的美少年』,在故事中也是穿女装的关系吧。」
「是的,虽然我没看过歌剧,但似乎也听过是这样的故事。
那位从以前就知道伯父与大师之间的事情吧。说不定跟大师一样,曾跟自己的伯父问过那张照片的事。听到过去『捉弄对方』的事,且知道自己是那位登场人物吧。
然后,即使不是自己错,却抱有郁郁寡欢的心情。」
「也就是,罪恶感吧?」大师说。
「嗯。」春婆婆点点头。「而且与其说是对大师的父亲,更像是对大师。」
「这又是为什么呢?」
「意思就是说,」春婆婆的语气更加有所顾虑。「如果令尊第一次就顺利再婚的话,那时大师满一岁,摇摇晃晃学走路,什么都不懂的时候。
对于父亲续弦的对象会以为是自己的母亲,毫无顾虑地就这么长大。之后,即使知道生母是别人,但这件事也能像是听故事一般吧。将从一岁就照顾自己的人视为『母亲』,并在心扎根了。
然而事实上却不是这样,已经懂事时的大师身边没有母亲的照顾。
寄件人知道有没有母亲在身边的不同,担忧比自己年纪小的大师的心情,而且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当然错的人是伯父,但自己也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做了帮凶的感觉吧。
因此那位要『赎罪』的人,不是对令尊而是对大师。」
大师双手盘胸,紧闭双唇,专心听着春婆婆的话。
「寄件者的愧疚感比以前更甚,每每看到大师的名字或工作时,都会想起那件事。
如同刚刚真以小姐说过,画家都难以亲近,以为大师也是这样的人,造成这种个性的其中一个原因是『母亲』这个角色──会不会是这么想的呢?
当然这也是我的想像,那位在前阵子的电视节目上第一次看到大师这个人的模样与言行举止,意外的充满活力又个性阔达的人──所以又有另一种感觉。
既安心又有点吃亏的感觉,而想要小小捉弄您一下。」
我重读信件的一段。「看到你活力充沛的样子,我又决定要捉弄您。请您见谅。」
「那位模仿了伯父对令尊的行为。」春婆婆接着说,希望看起来顺风顺水的大师,体会一下『育儿的辛苦』吧。」
「因此才会送小猫过来啊?」我说。「为了这样的恶作剧,而从哪里拿到小猫。」
「或许是这样,也有另一种看法。那位跟这件事毫无关系,只是刚好捡到被丢弃的猫,不能放着小猫不理所以带回家。
然而,自己已不年轻,不可能一直照顾着小猫──想到这里,决定要让给哪个人,然而就想到大师了。与其说是『让』,更像是『推』给大师。」
「不,请等一下。」大师大声说,看似有很大的不满。
「要说不年轻的话,我也一样啊。」
「不,」春婆婆说。「您还十分年轻。」
「那人是八十几岁,大师是七十几岁,」我回答。「这样的话,差距就很大了。」
「是的,而且。」春婆婆表情认真。「像大师这样有人望有地位的人,一定有……那叫什么来着,不是『支持』──」
「您想说的是『支援』吗?」
「对对,那位说不定认为应该会有人支援您吧。」
而且,我想。看到大师现在的模样,送猫过来才是「赎罪」吧。不知道寄件人原本就有那个意思,还是结果刚好变成这样?
「这件事──姑且不论把小猫送来我这里是对还是错。」佐伯大师调整好坐姿。「信件与照片,以及关于送小猫的原委,我想已经很清楚了。一如往常精辟的破解谜团,非常谢谢您。」
大师跟来到店里时一样,比平时稍微拘谨地说。
「果然,春女士这人跟我想的一样。」
接下来是一如往常地对春婆婆那名侦探的赞许──看似这样,却觉得有哪里不同。
「其实我今天是为了想解开另一个谜团。想请教春女士。」
大师究竟在说什么?我有些讶异,春婆婆冷静地回答:
「请说。」
大师看向春婆婆,点了个头后娓娓道来。
「刚好两星期前,我绕过来这家店想见春女士却没见到她,而真以小姐和那位警界人士的小姑娘正聊得起劲儿时。
那时刚好聊到每天的生活就是照顾凯鲁比诺,说起来很不好意思,我连胡子都没剃,戴墨镜土遮住睡眠不足的眼睛,整个人很邋遢。
我把事情跟真以小姐说,也请她转告春女士,正急着回家时,发现帽子忘在椅子上而从门口折返回去。」
我想起来当时的确是这样,但还是不懂大师说的「想解开谜团」指的是什么?
「然而,我戴帽子走出去,穿过停车场来到大马路上时,发现我把墨镜给忘了。
才刚想我又忘东忘西又要折返回去,正要推开店门。那时透过店门玻璃,看到角落席位──春女士坐在跟现在相同的位置上。」
我想起当时的状况。大师离开,只剩下小椋小姐和我在说话时,春婆婆不知何时现身了──
「我当时在那里时春女士并不在,真以小姐也说『春婆婆今天没来』。
难道春女士跟我擦身而过,我离开后她刚好进来吧?不对,不可能有这种事,照理说半途中就会跟我错身而过才对。
我很讶异所以伫位在门口观察着店里的状况,很快地察觉到一件事。
我想,难道不是两位年轻人与春女士,三个人在说话吗?可是仔细一看,只有两个人在对话,而且刑警小姐眼中没有春女士。偶尔往那边的位置看去时,也像没有人在的感觉一样。
这么说来,以前似乎也有这种事。我和春女士初次见面那天,那位女刑警、另一位男性以及真以小姐在聊春女士的传闻,而我在隔壁桌开会时。我无心听着各位的谈话时,觉得很奇怪。
里头的角落位置上,明明就是传闻中的那位当事人女性。但为何那两位似乎都没发现呢?
我想起那件事,现在才想到。难不成,有人看得见春女士,有人看不见吗?」
这次换春婆婆默默不语了。我发现出大事了却无法插嘴,默默等待大师继续说下去。
「最后我并没有打开门。就这么回去,戴起收在胸前口袋的墨镜回家了。」
春婆婆双手放在大腿上,也没点头也没否认,静静听大师说话。
「从那次之后我就在想。在一阵慌乱的日子暂时休息之时,可以喘口气时抽个几小时的空,来解开除了宅配包裹与猫咪的谜团之外,还有一个谜团──关于春女士的谜团。
结果,一点一滴──但却很难不这么想──我理出自己的想法,终于有了模糊的形状。话虽如此,虽看得到模糊的形状却不知如何对应。
此外,在这件事弄清楚前,把我弄得一头雾水的谜团──关于信、照片与猫的事,想先听听春女士的高见。
而今天,看到春女士将从过去飞来的谜团精采地解开,如今我也明白了另一个谜团的答案。
大师话停下来,做个深呼吸,像在擦汗手放在额头上,
「我出生于战前,几乎战后才受教育。虽然很多思想跟不上现在的年轻人,但思考方式却和父亲那一辈的完全不同。
当我还摇头晃脑学走路时,那时候的大人们,我的父亲、那位友人、友人的妹妹与婆家做了些什么又是怎么想的,我实在猜不到也想像不来,但春女士轻轻松松就说明出来了。能解开这次的谜团,春女士所根据的绝非超强的理论。
春女士,您的思考方式是我父亲那个时代的思考方式。即使您的岁数看起来与我差不了多少。
虽然这些都是今天才明白的,但之前春女士的用字遣词以及和服的姿态等,或许在我下意识中已感觉到,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被您吸引吧?
我知道您的秘密。我认为是知道了。因此,我要向您说明我的心意。或许,很遗憾。
我对春女士的心意是因为春女士拥有比我这个人还古老的──父亲那辈的想法、睿智且谦虚,我很憧憬这样的女性,希望能在您身边。我所没见过的母亲的身影,与春女士重叠了。
春女士,我对您,」
大师欲言又止地说:「我想与您告别。」
春婆婆依旧默然不语,如往常般挺直背脊端坐着。大师曾经怎么形容呢?很久都没见过穿和服如此典雅、端庄且优雅的人。
「您或许并非这世界的人。」大师咬牙切齿说。「可是,我刚刚说的并非因为这个。我并非因为这件事而要与您告别。而且,自称艺术家,却因为对方不是这世上的人而感到害怕也太丢脸了。
并不是这样,而是将其他女性的幻影与您重叠,而对那幻影的心意并非爱情,那是无以名状、自以为是、又烦恼又无法舍弃的──」
春婆婆依旧静静听着,但表情跟平常稍有不同──嘴角有些紧绷,看起来似乎在压抑什么似地。
「觉得这样的自己很不中用,而且或许对于春女士这位女性做了失礼的事了。因此,春女士,我现在要与您告别。」
随着这句话大师站了起来。「再见。」如此低头鞠躬说道:「请保重。我不会再过来也不会再见面,请您保重身体。」
大师转过身,步伐缓慢却大步往外走去,推开店门离开。
大门关上的余音渐渐消失,平时就很安静的店感觉更加不寻常的静谧,又过了一会儿后──
「大师走了。」我说,
「是。」春婆婆回应道。
「好寂寞呢。」
「是。可是,那也没办法。」
「大师说再也不会过来了……」
似乎有点想哭的感觉,却又忽然想到,
「可是,有可能忘掉东西又掉头回来吧?」
我开玩笑地说,但春婆婆却摇摇头。
「唯有今天,应该不会发生这种事。」
「为什么──」
「大师忘掉的东西大部分是帽子。」
春婆婆望着窗外的阳光,
「而今天,大师从一开始就没戴帽子。」
轻轻说完这句,便一如往常地悠悠垂下目光。
(插图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