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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小小的钢琴家

1

森林里有一栋老旧的洋馆,好多年没有人住了。但我发现最近一楼有扇窗户忽然从里面被封起来。

「应该是在重新整修吧?可能过一阵子就有新主人搬进去了。」

妈妈对这个消息不太感兴趣,她更担心我跑去小镇边缘的事。

「俗话说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你也别太爱管闲事,免得最后自己受伤喔。」

妈妈半开玩笑地这么说。可是被她这么一讲,我反而更加对那栋洋馆好奇了。

没有人晓得那栋洋馆是何时盖在那里,过去又曾经住过什么人。大家一致认为那多半是有钱人的别墅,也许因为主人没有亲朋好友,过世后屋子就荒废了。

这种屋子通常都会因为附近居民抗议「小孩会跑到里面玩,太危险了」,落得惨遭拆除的下场。不过这么久了,那栋洋馆却都完好无缺地矗立在那里,多半是因为距离小镇太远,很少有人会靠近的缘故吧?

洋馆虽处处斑驳,看起来倒没有严重毁损的地方,外观依旧富丽堂皇。

白色油漆剥落的窗边堆满枯叶,都盖住玻璃的下半部了。即使我从那里窥探里头的情况,也没看到人影。不管是设计精致的门口、二楼的凸窗或者是斜屋顶上的采光窗,明显都没有人整理过。

相对地──

一楼的某扇窗户却发生了变化,勾起我的兴趣。我原本就对这栋洋馆充满好奇,只是别随便接近陌生人家这种常识我还是懂的,因此之前每次都佯装没看见地走过去。也因为这样,我说不出具体来说是从何时开始不同了,尤其变化并不剧烈,而是静悄悄、一点一滴的,才更令人挂心。

窗子里像要遮蔽视线般挂起黑布。那块黑布十分平整,毫无松垮之处,可见里面还有用木板或其他东西压著。

什么缘故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呢?

从其他窗户看不到被封起来这扇窗的房间里面,有异状的那间房大概就只有那一扇窗吧。换句话说,如果想确认那扇窗的情况,只剩下溜进洋馆直接进房去看一途了。

我当然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我不过是好奇心旺盛了些,才没有那种胆子。那种神秘的洋馆怎么可以随随便便闯进去。

所以,我暂时就当作没这回事,顶多是比之前更常去瞧一瞧而已。

我有我自己该完成的工作,也不可能一天到晚往那里跑。

我的工作主要是去河里抓鱼,并加以烹煮,目的自然是为了款待客人。我跟妈妈住的那间屋子,名义上是一家旅馆,只是好多年都一直没有旅客入住,造访的都是在地的好朋友。他们来家里吃好料时,会带上自己家种的各式蔬菜过来,就这样形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型社群。

那栋洋馆距离我们村子有点太远了,对我们而言,那里是难以接近的「那一边」。当然,看起来像阴森诡异的废墟,也是让大家萌生这种想法的主因之一吧。

除了我以外,大家都对那栋洋馆没兴趣,似乎不乐意去多管闲事。

有一天,我怎么都抓不到鱼,一直到天全黑了还待在河边,最后不得不空著手回家。但就这么回去,心里有股整天一事无成的空虚,灵机一动想去洋馆看看。

夜里的洋馆说不定别具风情。

出于这样随性的理由,我在连盏灯也没有的情况下踏进森林里。

没多久,白色的洋馆映入眼帘。

微微映射出光芒的那栋建筑,简直像一只庞大无比的妖怪。

外观看起来比平常更加阴森,其他则没有什么显著的差别。

不过,我立刻注意到一件从未发生过的事。

洋馆里传来了乐音──

这音色是钢琴。

理应没人的洋馆真真切切地传出弹奏钢琴的声音。

屋内看起来并没有任何亮光。

但那道清脆的声响却实实在在地传进耳里。

妖怪?

我浑身一震,倏地在枯树旁蹲下。

下意识握住挂在胸前的护身符。

那是一个有小十字架和银铃的护身符。十字架看起来是手工的,纵轴还稍微歪斜。我紧紧握著,整个人不住发抖。

那个声音是什么?

那栋洋馆究竟藏有什么样的秘密?

我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一时兴起就跑来这种地方。

正要逃跑时,我忽然改变主意。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从洋馆流泄出的钢琴旋律勾住了我的心弦。

为什么呢?

曲子本身只是简单的乐句不断反覆,旋律也非特别优美,但我好像听过那首曲子。虽然不晓得曲名或作曲家是谁,心里就是充满无法解释的怀念。

我为什么会觉得在这种鬼地方听到的音乐令人怀?

说不定那道乐音跟我的过去有什么渊源。

一思及此,我就没办法离开这里。源源不绝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

那个乐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藏身于黑暗中竖耳倾听,没多久,乐音戛然而止。

被发现了?

我缩成小小一团,眼睛直直盯著黑暗。

洋馆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硬要说的话,就是里面看起来比刚才更黑。

片刻之后,被封起来的那扇窗以外的其他窗户上,出现了模糊的人影。

那是一名脸色苍白的青年。或许是沐浴在月光下的缘故,他的脸看起来毫无血色,端正的容颜散发出音乐家般的纤细气质。他就是弹琴的那个人吧?

不管怎样,没想到居然是我喜欢的类型。

他好像没有发现我,瞄了外面几眼,就迅速离开窗边。看起来就像是从黑暗中现身,又消失回黑暗一样。

这栋洋馆原来有人。

有那名偷偷弹钢琴的青年。

他到底是谁?

2

我告诉妈妈在洋馆里面看到人的事后,她神情一暗,郑重告诫我:

「那表示你不应该再靠近那栋洋馆了,懂吗?你也不喜欢有人在自己家附近玩探险游戏吧?」

她说话的语气简直像在教导不懂事的孩子。

不管我问谁洋馆的事,大家回的话几乎都跟妈妈的忠告差不多,全都异口同声地说些不要靠近那里,不要多管闲事之类的冷淡话语。甚至令我不禁怀疑,大家是不是有什么事瞒著我。

真奇怪。

那名青年究竟是谁?

无论其他人怎么说,我有件事必须要搞清楚。

昨晚的钢琴旋律在我脑海中萦绕不去,但我仍旧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曲子。

说不定再听一次就能想起来。

自那天起,我开始去洋馆调查。

随著我去的次数多了,才逐渐注意到一件事。

洋馆白天完全没有人在此活动的气息,静悄悄的,但每当夕阳西沉,天色初暗时,里头就会传出钢琴乐音。毫无疑问,有人在洋馆里弹钢琴。不过窗户全是暗的,乍看之下仍是那个杳无人烟的废墟。这也是理所当然。一开始只有一扇窗被黑布遮起来,一天天过去,越来越多窗子都被封住了。

不对劲。

这栋洋馆到底怎么回事?

那名青年是谁?

我对他的好奇益发高涨。虽然只看过那张脸一次,却经常跃入脑海,渐渐就烙印在心上了。

对了,乾脆向他搭话怎么样?

没什么好怕的。他看起来是位个性温和的青年,应该不可能把我抓去吃掉吧。我有自信。我去镇上的次数远比妈妈她们多上好几倍,算是擅长与人交谈。

不过要主动找人家讲话,心里还是有点紧张。我该怎么起头呢?只要晚上来洋馆,应该就有机会遇到他吧?到时我该说些什么好呢?

决定要向他搭话那一晚,妈妈似乎察觉了我的坐立不安,一脸狐疑地询问:

「这么晚了你打扮得这么漂亮,还戴了帽子,不会是打算去镇上吧?你最近到底都跑去哪里?做些什么事?」

「我去哪里做什么都无所谓吧?」

「你该不会──」妈妈满脸绝望之色地说,「变成不良少女了吧?」

「没错,说不定暂时不会回家呢。」

我故意语带夸张地回话后,妈妈震惊到身子发颤。

「啊啊,你果然待不住这种小地方……」

我没耐心再听妈妈抱怨,逃也似地冲出门外。

秋意已深,夜里十分寒冷。这种夜晚戴针织帽正好。我将帽缘拉低到眼睛,遮住不想让人看见的部分。既然待会要去见那位青年,必须用心打理仪容才行。

洋馆依然黑漆漆的,好似要融入周遭的黑暗似的。

我才刚踏上玄关,脚下的木板就嘎吱作响,吓得我立刻向后退。我还没有心理准备。

对呀,突然敲门叫人家出来也太尴尬了,而且我根本就还不晓得他此时在不在里面吧?

于是,为了确定他是否真的在屋里,我决定静待钢琴声响起。

没想到我左等右等,迟迟都没听到钢琴声。

今天不弹了吗?还是那名青年不在里头呢?假使他在,晚上突然有人来打扰,会不会惹他不高兴啊?

我不禁开始胡思乱想,在洋馆四周走来走去。要是被人看到,肯定会觉得我是可疑分子,幸好偏远的森林根本不会有人经过。

等了半天还是没听到钢琴声,我耐不住性子了,大胆走近洋馆的窗户。

他应该不在吧。我失望地从一扇又一扇窗户窥视屋内。现在几乎所有窗户都从里面用黑布遮起来了,看不见屋内的情况。把窗户全封起来,阳光就完全照不进去了吧?难道白天都是开电灯度日吗?但晚上电灯看起来又是暗的。

实在是很奇怪。

我看到的那个人该不会是幽灵吧?

绕洋馆一圈后,我回到玄关附近。

这时,森林中忽然传来踩著枯叶走近的脚步声。

我赶紧躲进建筑物的阴影里。

在黑暗中凝神注视,没多久,青年的身影就出现在树林间。是他。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走上玄关。

我第一次有机会看清楚他的模样。个子很高,白衬衫上套著一件针织开襟衫,肩膀挂著包包。乍看之下就跟镇上的大学生没两样,不过混血儿似的五官,白皙的肌肤,让他看起来像个外国人。那名青年拥有不可思议的魅力。

他进去洋馆后没多久就响起了钢琴声,果然是他弹的。

我仍旧躲在阴影里,原地坐下,聆听清脆的琴声。有些曲子我知道,有些曲子很陌生。过了一会儿,那首令人怀念的乐曲倾泻而出。令人放松、喜爱的旋律。我全心感受音乐,眺望皎洁的月亮,此时此刻,「他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全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一阵子后,琴声突然停止。

四周蓦地陷入一片寂静,彷佛洋馆进入沉睡一般。我回过神,才发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今天原本是打算找他攀谈才过来的,但此刻我才意识到在自己下意识躲起来的那一刻,就注定错过搭话的时机了。我轻手轻脚地离开洋馆,回家去。

躺上床时,心情莫名低落。明明没有失去任何东西,却感觉自己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

当天晚上虽以毫无斩获告终,后来我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巧遇他。

有一天,太阳下山后我去镇上跑腿,采买一些生活必需品。这明明就是小事,可妈妈就是不愿意做。不只妈妈,周遭的其他伙伴也都不太乐意离开我们的地盘。该说她们还活在上一个世纪吗?总之就是想法太老旧了。像我这样经常跑去镇上玩的反倒是异类。

采买完毕后,我通常会去逛电子游乐场。我喜欢要用机械爪子勾起娃娃的抓娃娃机,总要玩上几局才甘心回家。

那一天,我在电子游乐场里走动,物色想要的娃娃。我全副心思都摆在娃娃上,没注意到其他人的动静,因此忽略了有一群高中女生站在游戏机台的暗处聊天,不小心撞到她们。

现场响起短暂的尖叫声,那些高中女生气愤地瞪著我,我频频鞠躬道歉。

尽管被我打断了对话,那些女生很快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用尖细的声音继续兴高彩烈地大聊特聊。

她们旁边站著一名身材高䠷的青年,那群高中女生会这么兴奋,看起来就是因为他的缘故。那名青年融入那群女生之中,露出温煦的笑容愉快交谈。

是他!

他就是在那栋洋馆里弹钢琴的青年。

突然其来的相遇,令我蓦地紧张到全身毛发都竖起来了。他与那些高中女生聊得很热络。

我对那些女生产生一股近似嫉妒的情绪。不,那种感受单纯到可以用嫉妒这个词来概括吗?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跟那些高中女生这么要好?话说回来,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好多疑问脑海中盘旋,令我无法冷静思考。

他绅士地挥了挥右手,向那群高中女生告别,接著极为自然地朝我的方向走来。我慌张别开视线,假装正在挑选下一个要抓的娃娃。

他在我旁边停下脚步。

我有种要发生大事的预感。

「你刚才撞到她们,没怎么样吧?」

温柔的声线从头上传来。

我胆颤心惊地抬起头,确定他真的是在向我讲话后,才轻轻点头。

「我、我没事。」

「这样呀,太好了。啊,你已经抓到两只娃娃了。好厉害。这个很难抓吧?」

他脸上漾开无邪的笑容,指向我怀中的娃娃。

他一笑,就露出了尖尖的虎牙。可爱极了,简直是他最迷人的地方了。

一直以来我都相信,有一天会遇见命中注定的白马王子,此刻,我心底开始猜想说不定他就是那个人。

因为即使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我已经喜欢上他了。

3

意外遇见他后,我时不时就往电子游乐场跑。当然是去见他的,也顺利遇过他几次。

他总是在太阳下山后过来,偶尔还很晚,甚至接近半夜才来。我不曾在阳光下看过他,他总是伴随著黑暗一起出现。

碰见几次后,我们熟稔起来,站著聊天的时间也拉长了。我跟他会一起玩机台,或是去自动贩卖机买果汁喝。

我的目标唯有他一个人,但他眼中并非只有我。他来此的目的似乎是找年轻女孩聊天,讲得难听点,就是搭讪。

不过就我观察,他对女生并没有期待任何回报,就是单纯享受当下聊天与玩游戏的乐趣。他举止绅士,再搭上那张漂亮的脸蛋,在女生中自然大受欢迎。感觉上有不少女生也跟我一样,是为了见他才来电子游乐场的。

因此就算我跟他聊上了,他也会立刻被其他认识的女生带走。

他一离开,我就无比失落。不过一想到自己知道他一个没有其他人晓得的秘密,内心就充满优越感。

某天,我不经意地询问他钢琴的事。

「欸,你该不会能弹乐器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手指很长、很漂亮呀。」

我说完,他低头盯著自己的指尖一会儿,微微笑了。

「我试过很多种乐器,但都玩得不好。」他不好意思地说,「别看我这样,我手很笨。」

「是吗?你看起来……很会弹钢琴的样子耶。」

「没这回事。」

他摇摇头,看起来不像在说谎,但也不像说了真心话。他似乎习惯将自己的本性隐藏在美丽的外貌下。

「你几岁了?」

「嗯……二十岁。」

「比我想的年轻。你平常是做什么的?」

「秘密。」

他略显刻意地笑了一下。

「你咧?你是做什么的?」他第一次询问有关我的事,「这样说起来,没看过你穿学校制服耶。你高中毕业了吗?还是所谓的不良少女?不过,你感觉上又不像拒绝上学的学生。」

「我看起来那么小吗?」

「没有没有,没这回事。难道你其实是位成年女性?」

「其实连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几岁了,我没有以前的记忆。」

「丧失记忆?你的人生这么戏剧性?」

他虽然感到意外,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语调沉稳地这么回我。

「你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几月几号吧?我不知道。我超羡慕别人有生日的。」

「你最早的记忆是?」

我能清楚记得的,是在森林中的荒废屋子里醒来时。当时外头好像下著大雨,雨点敲击屋顶的声音吵杂到简直是种听觉暴力了。我躺在潮湿的地板上,睁开眼时,周遭围绕著许多奇妙的生物,正兴味盎然地盯著我。它们的眼睛很大,眼尾又长,耳朵长在头上面。我吓到跳起来,结果那些奇妙的生物也受惊了,纷纷消失在废弃屋子的阴影里。

「很怪的故事吧?不算是什么好回忆。」

我怕他认为我是怪咖,那群奇妙生物的部分就只好含糊带过。

「是喔。那选个你喜欢的日子当作生日不就得了。不知道年龄很不方便吧?」

「说的也是。」

「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生活中不是常常被问到年龄吗?」

「呵呵,我住的地方不太在意这种事,还行。」

每当有年轻女孩进出店里,都会向我身边的他打招呼。至少现在这一刻我独占他一个人,这项认知令我窃喜。

不过美好的时光十分短暂,一群高中女生硬是把他拉走了。他面露为难的笑容朝我挥手,回到店里。

剩下自己一个人后,我决定乖乖回家去。

我还有很多事想问他。

像是那首钢琴曲。

那首曲子肯定是我失去记忆前的回忆。如果能知道曲名是什么,说不定就能成为寻回记忆的线索。

有一天一定要问他。

我的秘密跟他的秘密有所关联。肯定如此。没错,这个世界上充满不可思议的神秘巧合。

妈妈似乎不太认同我天天往镇上跑的举动,找了附近的一些伙伴商量这件事。

我窝在房里呕气时,妈妈来到我房里,脸上神情显示出她正打算来一场严肃的谈话。

「你最近好像常去找洋馆里的那个男生?」

妈妈努力让语气平和。

「是啊,不行吗?」

我则一开始语调就充满挑衅。

「如果要说行不行的话,不行。」妈妈的语气透著决心,斩钉截铁道,「我说过了吧?不能跟他扯上关系。你正在犯错。为什么偏偏选上他呢?」

「你知道他吗?」

「不……不知道。但如果是他们,那我就清楚得很。」

「他们?」

「不能和他们有牵扯,是这里的规矩。」

「你又要搬出这种大道理,把我关在这里了吧?」我也火了,「你到底以为他是谁!」

我冲出家门,在森林中狂奔,想离妈妈越远越好。现在去镇上还太早,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我无处可去。

因此,在百般犹豫之下,我决定造访那栋好久没去的洋馆,一方面也是想表达对于妈妈的抗议。

洋馆一如先前斑驳老旧,彷佛时光静止似地安稳矗立在那儿。一楼的窗乎全都从里面封起来了,再也不能窥探屋内的情况了。

我自暴自弃地跑上玄关。好想见他。那股渴望击倒了我的自制力。

我放任自己敲门。没人应声,我伸手去抓门把,没想到门轻易地开了。

「那个……有人在吗?」

他不在吗?

我战战兢兢地问,第一次踏进洋馆里。

大概因为窗户全都封住了,屋内宛如夜晚般黑暗,从玄关射进的光线照亮走廊。那道光束里悬浮著数不清的灰尘。

从内部荒废的程度看来,这里应该没有人住,不过残留在地板上的鞋印还很新。

此刻我才终于开始怀疑,他平常都在这里做些什么?

仔细想想,每次遇到他都是晚上。一到夜晚,他就去镇上物色年轻女子,或者在洋馆里弹钢琴。白天呢?我不知道白天他都去了哪些地方,又做了些什么。

还有洋馆内部的改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简直像是厌恶阳光从窗户射进来似的。

我在走廊上前进,小心避免发出任何声响。

这里说不定藏著他的秘密。而他的秘密,极有可能与我的记忆之谜有关。

妈妈她们畏惧的他──

我喜欢的他。

应该揭穿那个秘密吗?

有必要了解心上人的所有事吗?

话说回来,根本不可能彻底了解一个人。这样的话,不管对方是妖怪,或是真面目不明的怪物,还不是都一样。这些问题用爱就能解决。至少,我是如此深信。

我终于找到摆放钢琴的那间房。

不大的房间里放著一架直立式钢琴,四周打扫得很乾净,显然经常有人使用这个房间。琴旁放了一张小圆桌,立著一根烧过的蜡烛。

遮住窗户的果然是类似遮光窗帘的布幔,还用看似书架的家具压著。书架里塞满了揉成一团的床单。

室内改造不只这样而已,墙壁还钉上了夹板,这程度有点超过,有必要强化房间到这种地步吗?

我走近那架钢琴,打开琴盖。琴键老旧骯脏,但似乎无损乐器本身的性能。证据就是,琴键能直接按到底,熟悉的音色钻进耳里。

那名喜欢跟年轻女孩聊天的青年,躲在这间乌漆抹黑的房间里弹琴时,都在想些什么呢?那股纤细又神秘的气质,跟来者不拒的花花公子行径,两者间的落差更是令我沉沦。

我决定去其他房间瞧瞧。

在光线透进不来的房里移动十分困难。他平常也是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活动吗?

逛了几个房间,每间都荒废了,但没有什么显著的异状。只是窗户全都封起来,暗到让人几乎要以为现在是晚上。

最后去的那间房,正中央摆著一个大箱子。薄薄的箱盖没盖好,里头的白被单都跑出来了,而那道缝隙里黑漆漆的。

这箱子真的很大,是运输用的木箱吧?看起来很像是体积庞大的雕像或艺术作品用缓冲材料包好后会放进里面的那种箱子。此刻横放在房间的正中央,看起来简直像一具棺材。

我很好奇箱子里头装了什么,蹑手蹑脚走近。

伸长了脖子,从缝隙中窥视。

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双手颤抖地缓缓推开箱盖。

箱里盈满了宛如液体般的黑暗。箱子内侧铺上了白布,躺著一个人。

仔细一看,是那位青年。

青年双眼阖上,似乎正在熟睡,双手交叉摆放在胸前,淹没在箱里的黑暗之中。那个身影令人联想到极为优美的世界名画《奥菲莉亚》。

我因眼前的画面心生恐惧,却又发出观赏美术品时不由自主的喟叹。他苍白著脸沉睡的身影,有一种近似玻璃精工脆弱又细致的美感。

我忍不住朝他的脸颊伸出手指。

渴望触及他纤长睫毛尖端的冲动驱使著我。

然而我霍然恢复理智,缩回手。

迅速将盖子挪回原处,离开现场。逃跑似地冲出洋馆,回到森林中。

他到底是谁?

知道越多,他却越显得扑朔迷离。

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吗?

4

我前往镇上。

在常去的咖啡厅啜饮咖啡欧蕾,等待太阳下山。不到晚上,他多半不会出现。我想问他的事多得要命。

我手肘撑在桌面上,出神地想著一些事,没注意到妈妈不知何时已坐在眼前。

「哇,吓我一跳。」

「你反应也太迟钝了。」妈妈傻眼道,「看来你脑袋都要烧坏了。」

「你专程来取笑我的吗?」

我噘起嘴。

「不是。看在你跟我的交情,有些话想先提醒你。」妈妈点了牛奶,像我一样手撑在脸上,「该怎么说呢……我们只是想安稳过日子,所以就算多少有些事必须忍耐,也只好忍著。尽管如此,我们也不会为了村子的存亡就优先考虑牺牲伙伴,这一点,你能懂吧?」

「……嗯,我懂。因为有你们大家,我才能活到今天。这件事,我一直感激在心。」

「那我在这个前提下继续说,我认为你这些擅自的行动很危险,才会不小心讲了一些类似说教的话,但那也是因为我很为你著想。」

妈妈伸手摸头,调正戴不惯的帽子。

「这个我也懂。」

「这样啊,那就好。」妈妈温和地笑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我们的伙伴。」

我轻轻点头。

看来我远比自己以为得还让妈妈担忧。

「你待会要去找他吗?」

「嗯,但我也不晓得他会不会来。」

「最后再让我讲一句。一件事要开始之前,肯定会伴随著结束。但结束之后,不见得会有开始。」

「这是警告?」

「不是,只是恋爱的教诲。」

「这样啊……」

「祝你好运。」

妈妈把桌上那杯都没动过的牛奶一口气喝乾,随即离开咖啡厅。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似乎是我们最后一次碰面了。

回过神,我才发现自己手里一直握著那个护身符,这是我情绪不安时的习惯。

这个护身符是失去记忆的我在醒过来时,身上唯一拥有的物品。换句话说,它代表了我的过去。是出于这个缘故吗?我握著它时,总能感到安心。

手工制的十字架与铃铛。没办法光靠这些东西了解我的过去。

窗外天色渐暗。

我离开咖啡厅,朝常去的那家电子游乐场走去。

他今天是否会来呢?

假设真的碰到面,我要说些什么?像平常一样聊些无伤大雅的话题?还是提及他弹琴的事?甚至是那具棺材?

我脑中转著各种有关他的事,在街道上漫步。

发现正前方有一张熟悉的脸庞正朝自己靠近。

是他。

我忍不住「啊」地惊呼,朝他挥了辉右手。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带著愉快的笑意,小跑步过来。

「嗨,失去记忆的小姐。」

「晚安,只有晚上出没的先生。」

我俏皮回应,他夸张地耸肩。此刻的他跟白天在棺材里睡觉时的感觉截然不同,举止皆透出少年气息。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失去记忆时也把名字忘了吗?」

「没错,我没有名字。」

「那我要怎么叫你才好?你身边的人都叫你什么?」

「叫『你』或『欸』……不太熟的就叫『新来的』。」

「『新来的』啊。」

不知不觉中,我们并肩走在拥挤的人潮中,方向虽与电子游乐场相反,我还是配合著他的步伐。

「没有办法找回你的记忆吗?」

「嗯……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像是这个护身符,好像是我失去记忆前就有的,或许能成为想起过往的线索。」

我将一直握在手中的护身符拿给他看。

他先是兴味盎然地望向我手中,接著表情忽然凝重起来,脸色越来越白。

「这……这个,你……为什么……?」

「咦?」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是我失去记忆前就有的东西,我想应该跟我的过去有关,只是……细节我就不晓得了。」

「这个,怎么可能……」

他抗拒似地摇头。

脸上流露出迷惑的神情。

「这东西怎么了吗?」

我将十字架的护身符举到他面前,他别开脸,皱起眉头。

「这、这个护身符是你的东西?」

他略显焦躁地问。

「我不知道,当初醒来时就挂在脖子上了,应该是我的。」

「挂在脖子上?」

「嗯,当时铃铛还会响,现在已经坏掉,发不出声音了……」

「这样啊……」

他应声时已经半陷入自己的思绪,倏地抓住我的手臂。

「我们去没人的地方聊一下。」

第一次被他触碰,我内心小鹿乱撞。他急切的神情令我更加紧张。

「那个……要去哪里?」

他拉著我的手臂离开镇上的大马路,行人逐渐稀少,他才终于放开手。

「我有事想问你。」

我搞不清楚状况,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他平常就很神秘了,今天更是特别令人无法捉摸。

不知何时我们已经走出镇上,来到森林附近了。

我当然也察觉到了此刻的情况。

「你该不会是想去那栋洋馆吧?」

我朝著他的背影发问。他站定,转过身,一脸讶异地点头。

「你知道……那栋洋馆啊? 」

「何止知道。」我总算有机会坦白,「我在洋馆里看见你好几次。」

「是吗……我还以为没人发现,看来果然是我想得太美了。」

他说完这句话,又迈步向前。

我跟在他后面。四周黑漆漆的,连个路人都没有了,假使下一刻我就消失在世界上,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我们走向森林深处,林里枯黄的树木捎来冬季的气息。

「我一直很注意你。」

我朝著他的背影说。正因不是面对面,才说得出口。

「我也知道你晚上都会弹钢琴。不过,你,到底是谁?」

「你问我是谁?」他微微摇头,接著低声道,「比起这件事,我更想知道你是谁。」

他诱惑般的声音令我心底微微颤动。我很清楚那份情感不单单只是欢欣,还包含著面对未知油然而生的巨大恐惧。

他带我一路走过来,到底打算做什么?

即使不清楚状况,我也不曾考虑过跟他走以外的选项。

没多久,洋馆出现在幽暗树林的另一端。熟悉的那栋洋馆,因为跟他一起来,此刻看起来别有另一番风貌。

「我是谁?」他边说边走上玄关,打开门,「我先回答这个问题好了。」

「你愿意回答?」

「当然。」

我们在昏暗的走廊上前进,半路上,他打开小型的笔型手电筒。那团光点好似搞错季节的萤火虫,在一片黑暗中摇摆不定的飘浮著。

我们终于来到钢琴所在的那间房,他灵巧地用火柴点亮蜡烛。

「我就是在这里弹琴。」

他说。

「嗯,我听过好几次你的琴音了。不过你为什么要把窗户都封起来?简直像在躲避阳光──」

说到一半,我霍然想到一件事。

「你该不会是讨厌阳光吧?」

「我是不喜欢,但我不是怕晒黑才封窗户的。」

「那为什么要把这栋屋子的窗户封起来?」

「为了避免声音传出去。」

「声音……?」

「钢琴声会传出去吧?所以我一开始就先设法在窗户上做点隔音。说得很厉害的样子,其实就只是用这里现成的物品自己弄一下而已,还有墙壁我也稍微加工过了。」

他叩叩地敲了几下墙壁,虽然不晓得到底有没有效果,但应该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能够隔音。

「可是,你为什么要隔音?」

「当然是防止声音传到外面。只是既然你都听见了,显然成效不怎么样就是了。」

「钢琴声传出去有什么关系,这里又不是公寓或住宅区,没有那些怕吵的敏感人种。」

「是这样说没错。如果这里是我家,那的确不需要隔音。可惜并不是。」

「什么意思?」

「我不晓得这栋洋馆的主人是谁,就擅自闯进来,擅自借用人家的钢琴。换句话说,就是所谓的非法入侵。仅管这里已经荒废了,但法律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要是被人发现,对方可能会报警,所以我才会慢慢搭建这些隔音设备,避免有人注意到钢琴声,说不定还要因此再加上一条毁损器物罪。」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当然是因为想要练琴啊。」

「练琴。」

「对。你刚才问我是谁,对吧?答案很无聊,我就是个想考上音乐系的重考生。」

「重考生?」

「为了考上音乐系,我必须练琴。但我没钱,钢琴又很贵,我买不起,烦恼了很久。前阵子听重考班同学提起,他们晚上去探险的废墟里,有一台钢琴。」

「为什么你只在晚上练习?」

「我没钱,白天要打工赚生活费跟未来的学费,下班后就来这里练琴,回家前再去电子游乐场放松一下。这就是我的生活。我不是你怀疑的任何人,就是一个平凡无奇的重考生。」

「原来是这样啊……」

就算得知他的秘密,我也不觉得幻灭,反倒因为终于能了解他的生活而暗自开心。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可疑的谜团。

「对了,今天下午你在这边睡觉吧?」

「咦?连这个也被你看见了?我睡得太熟了没发现。今天刚好不用打工也不用去重考班,我白天就过来了,只是最近太累了忽然好困……就在附近房间简单做了一张床睡一下。」

「还特地盖盖子?」

「万一我睡著时有人进来怎么办?这一看就知道是非法入侵。玄关的锁坏了,门没办法上锁,我才只好把自己藏起来……」

「啊啊,原来如此,你只是躲起来睡觉啊?」

「嗯。」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肯定是妖怪或吸血鬼。」

「吸血鬼?你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误会?」

「森林里的大家都讲一些恐怖的话吓我,叫我离你远一点。」

「森林里的大家?」

「嗯,我平常就跟她们一起生活。」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那里的?」

「我失去记忆醒来后,就一直住在那里。她们救了我以后,我就一直跟她们一起生活。跟我住在同一间屋子的伙伴叫作『妈妈』,她也不晓得自己真正的名字。只记得以前大家都叫她妈妈,所以现在就沿用『妈妈』当作称呼……」

「轮到我发问了,你到底是谁──」

「我说过了,我失去记忆了……」

「你记得这首曲子吗?」

他无预警地掀开琴盖,优美指尖宛如抚过琴键般开始弹奏。

是那首曲子!

我很熟悉的曲子。

好久好久以前曾在某个地方听过的那首曲子。

「这是我小时候钢琴老师教我的练习曲,不是什么名曲,而是老师特别配合我的程度写的曲子,没有几个人听过。」

他华丽地奏完乐曲后,转头看向我。

「你听过吗?」

「其实……有。我觉得很怀念。但我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听到的。」

「是十年前。我记得很清楚。那阵子我们家里养了一只猫。我从路旁捡回来一只全身脏兮兮、喵喵叫个不停的小猫,才开始养的。我每次弹那首乐曲,她就一定要来捣蛋刷存在感。我帮她做了一个项圈,跟你说是护身符的那东西长得很像──」

我拿起胸前的护身符。

早已消失的记忆模模糊糊地开始苏醒。

隔著一层透明却很厚的膜,朦胧地看见一些幸福的往日时光……

「她充满好奇心,常跳到钢琴上恶作剧,还会用力敲琴键,所以我给她取了一个名字,是代表『强』的音乐记号──FORTE。」

这个名字我的确有印象。

「后来我就模仿FORTE的记号『f』,帮她做了一个项圈。但后来没过多久,我爸爸的事业出了问题,我们几乎是连夜举家逃跑。很遗憾,当时不得不把FORTE留在家里。我自然是大哭著反对,可是爸妈说家里已经没有余力养猫了……我那时只是一个小朋友,什么都做不了。」

我记得。

当我醒来时,我喜欢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我绝望地走出屋子,饥肠辘辘地在外头晃荡。

不久后降临的空白意识,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死亡」。

「我真的很对不起FORTE,直到今天我想起这件事还是会想哭。」他说完,朝我走近一步,「虽然这种事太超乎常理了,但你手上那个护身符怎么看都是我做的那个项圈,也就是说,你──」

「嗯,一定是。」

我深信不疑地点头。

「可是,不可能有这种事。」

「你认为不可能吗?」

我缓缓拿下针织帽。

露出不能让人类看见的部分。

「耳朵……?你头上那个是……猫耳朵……?」

我轻轻晃动头上的双耳。

「好像是这样没错。森林里的大家也都有喔。她们原本都是跟人类一起生活很久的猫咪,或者是对人类怀抱深厚感情却不幸过世的猫。据说这样的猫咪会像我们一样,变成『外型酷似人类的猫』回到这个世界。我想自己一定也是这样,但因为不记得从前的事,所以不是很清楚。不过现在好像终于能想起来了。」

「你真的是──」

「嗯,让我报答你。当年你带我回家,我今天才能好好地出现在这里,也能想起自己的名字。」

「不,我才应该要赎罪。是我害死你的。」

看到他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忽然萌生想恶作剧的念头。

「既然这样,那你跟我交往吧。」

「交、交往?」

他惊讶得声音都变了。

「因为人家很喜欢你啊。」

「是、是喔?」

「你讨厌耳朵长在头上,屁股后面有一条尾巴的女生吗?」

「不,这,从来没遇过这种类型,所以我也不晓得,不过……我认为你很有魅力喔。」

「好开心。那你愿意跟我交往喽?」

「嗯、嗯。」他的表情还带著几分困惑,但仍旧使劲点头,就像在表明自己的决心,「我发誓这次不会再拋下你了。」

「太棒了!」

老实说,我也因为这戏剧性的发展而感到有点困惑。

不过,有件事我下定决心了。

就把今天当作我的生日吧。

希望无论明年或更久以后,我们都能幸福地在一起。

我握紧护身符,在内心默默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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