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对心来说,瞬就是「整个世界」。
「哥?我要进去啰。」
这对兄弟住在「老师」遗留的房子里。在二楼的一角,有个被他们唤作「地表房间」的地方,是「老师」为了研究地表世界而准备的房间。
瞬很喜欢这个房间。没有任务在身时,他几乎都会待在这里。
「噢,心,我正好想喝点东西呢。」
「……你能这么说,我是很感激啦。」
心将自己泡好的茶递给正在看书的瞬。
「看到你这样吃药,真的让人很担心。」
「啊啊,对不起喔,心。」
瞬的手边放著一包装著药粉的小药袋。
「嗳,心,听说地表世界有能够医治疾病的药物喔。」
「……医治?」
「嗯。我现在吃的这种药,在地表世界称之为『对症疗法』,听说多半是治标不治本。」
说著,瞬配著热茶将药粉吞下肚。
「——嗯,你泡的茶真的很好喝呢,心。」
「听到配著药粉喝下茶的人这么说,总觉得开心不起来耶。」
不过,倒也不会感到不快。
正当心沉浸在有些窝心的感觉里时——
「嗳,心。」
瞬开口。
「如果去地表世界,会不会找到能治好我的病的药物呢?」
「这种事情!」
心不禁加强语气。
「村里的人不是说过了吗?依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跑到地表世界,恐怕撑不了几天呢!哥,我拜托你——」
——剩下的这段时间,陪在我身边吧。
这句永远无法传达出去的话语,就这样深埋在心的胸中。
*
不知为何,心想起这件事。
他坐在爱马的身旁,茫然地眺望天空。
然后想起方才阿玛乐村的守卫说过的话。
——不愿效忠雅戈泰也不属于地表世界的你,想必永远无法在世上找到安身之处吧。
这种东西,他早就已经失去了。
对心来说,瞬的身边是他唯一的「安身之处」。
——是你选择了必须终身浪迹天涯的人生。你就为此持续悔恨下去吧。
「……」
心静静闭上双眼——
「!」
突然,他弹跳起身。
以前的自己所看不到的景象。
曾几何时变得能看到的景象——没错,就像过去的瞬那样。
即使被分隔在遥远的两地,现在的心,仍然能够察觉到她的气息。
「难道……」
心跳上自己的爱马。
快跑。
他想著——
倘若现在的自己仍有安身之处。
那就是——
「明日菜~~~~!」
明日菜见到了和过去某天相同的光景。
从半空中高高落下的心,一刀砍断掐著她颈部的夷族手臂。
从夷族手中重获自由的她跌在地上。
心一边保护不停咳嗽的明日菜,一边试著牵制周遭夷族的行动。不过——
他发现一件事。
「——天要亮了。」
心的发言就像某种暗号般。
东方的天空泛出鱼肚白。
这样的光芒会灼烧夷族的皮肤,所以它们随即匆忙躲进更深的地底。
最后,只剩下心和明日菜留在原地。
「明日菜,还好你没事。」
心朝瘫坐在地上的明日菜伸出手。
明日菜拉著他的手起身。
「谢谢你救了我,心。」
她打从心底感到开心。
听到他说「早知道就杀了你」的时候,明日菜觉得相当难受。然而,现在的开心,足足有当时痛苦的两倍。
不对,甚至是两倍以上的程度。
「——至今,我都没能好好跟你道谢呢。」
听到明日菜这么说,心移开双眼,看起来似乎有点害臊。
「我可不是刻意赶过来救你。只是比起思考,身体率先采取了行动而已。」
「……」
明日菜直直盯著心瞧。
「——你、你干嘛啦?」
他有些慌张的反应,看起来莫名可爱。
「你眼睛的颜色,跟瞬有点不一样呢。」
「嗯。而且哥哥的个子比我高一点,我们的发色也不太一样。」
听著心说明,明日菜微笑以对。
「就是说啊。仔细一看,你根本是个小孩子嘛。」
「你、你不也是小孩子吗!」
在心的发言之后,明日菜沉默了半晌。
「你果然是心,不是瞬。」
这句话听起来不是在确认。
「你又说这种——」
心没能接著说完后半句话。
因为明日菜哭了出来。
她完全不打算伸手拭去脸上的泪水。
「……因为……因为……」
心回想起老人说过的话。
——每个生命都会像那样,成为更巨大存在的一部分。
——尽情为它哭一场吧。
「……」
盯著不停哭泣的明日菜片刻后——
「别哭了!」
心大喊。
接著,他双腿一软,跪坐在地。
斗大的泪珠从眼眶溢出。
「哥哥……」
之后,两人就这样放声哭泣了好一阵子。
或许直到这一刻,心和明日菜才真正接受了瞬已经死去的事实。
*
森崎的双脚接触到水面。
他试著往下踩——脚下似乎不再是岩壁的触感。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呢喃:
「终于……抵达了吗……?」
这么想的瞬间,森崎的身体一下子放松,整个人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他顺利抵达了这座断崖的底部。这原本是一般人不可能办到的事。所以,森崎几乎已不剩半点力气,任凭自己的脸泡在水里——
然后起身。
「这是威达之水……感觉体力慢慢恢复了。」
他环顾周遭。
这里四处都生长著巨大的水晶,感觉是个相当神秘的空间。
「克查尔特的坟场吗……」
接著迈开步伐。
最后,森崎来到一颗飘浮在空中的黑色球体前方。
他想起借宿阿玛乐村的老人家中时,在书库读过的文献。
「这就是……生死之门。」
他伸手触摸那颗黑色球体。
不,应该说是企图这么做。
下一刻,森崎的整只手臂都被吸入黑色球体之中。
「……」
他没有挣扎,就这样让整个身体融入球体内。
他看到了满天星斗。
不可能在雅戈泰出现、满布星星的天空。
无边无际、以三百六十度延伸出去的草原。
森崎缓缓踏出脚步。
他走到一座石台旁,将歌薇丝的碎片放在上头。
过了片刻,仍不见任何变化。
然而,又过不久……
歌薇丝突然发光。
接著,原本只是一部分碎片的它,恢复成一整块水晶的模样。
同时,空中出现一个影子——
「谢库纳·威玛纳!」
缓缓下降的同时,这艘飞船的外观开始出现奇妙的变化。
若要形容的话,大概像一个以四肢爬行的巨人。
祂重重地降落在地面。
身上跟著浮现无数只「眼睛」。
「这就是……雅戈泰的神……」
数不清的眼睛在森崎面前眨眼。
祂的「声音」直接在森崎的心中响起。
森崎喃喃说道:
「要我……说出自己的愿望——?」
森崎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握拳,又深深吐出一口气。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十年间——」
无数的思绪在内心涌现。
「我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也曾试著跨越你死去的事实。」
可是——森崎摇摇头。
「没办法。没有你的世界,我找不到半点意义。」
接著,他开始祈求。
用力再用力地祈求。
「理纱!回到我的身边吧!」
下一瞬间,歌薇丝绽放出极为刺眼的光芒。
同时,「神」前方的空间出现一道发光的次元裂缝。
几根泛著红光的条状物从裂缝中探出,在森崎面前卷曲、缠绕在一起。
这些条状物编织出类似人类的轮廓——
然后慢慢、慢慢变得完整。
最后,出现在森崎眼前的……
是令人好怀念、好怀念的……
理纱的身影。
「是……理纱……吗?」
他试著伸手触摸。
然而,那纯粹是液体——威达之水所形成的人类样貌。
「为什么——」
森崎不解地低喃。
眼前的无数只眼睛再次眨了眨眼,神的声音也在他脑中响起。
「要我……交出……让灵魂寄宿的容器——肉体?」
这一瞬间,森崎的内心冒出漆黑而疯狂的想法。
*
哭了好一阵子后,心和明日菜终于从原地起身。
正当他们面面相觑时——
听到一阵庄严的钟声响起,两人不禁抬头望向天空。
然后看见飘浮在高空中的神之船。
「那是——」
「谢库纳·威玛纳!祂正在往生死之门前进!」
「所以,老师他……」
「那个亚鲁茨捷利抵达生死之门了吗!威玛纳可是会载著生命离开的飞船耶!」
载著生命离开?
这怎么可能呢?
森崎说那是载著众神的飞船。
可是——谢库纳·威玛纳正朝著森崎所在的菲尼斯·特拉缓缓降落。在两人注视下,谢库纳·威玛纳就这样消失在菲尼斯·特拉那个大洞的深处。
「菲尼斯·特拉……我还以为自己已经走到离那里很远的地方……原来一直在黑暗中原地打转吗……」
在明日菜这么开口后——
心发现了另一件事。
「是克查尔特。」
一头看起来像巨人、有著肤色外皮、全身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克查尔特。
心认得祂,祂就是将咪咪化为自己一部分的那头克查尔特。
「明日菜,这头克查尔特是——」
话说到一半,心又觉得有些犹豫,最后改口表示:
「可能是为了迎接死亡而来到这里。」
接著,克查尔特开始唱歌。
那是一首掺杂著悲伤和欢喜,非常优美、优美到彷佛不可能存在于世上的歌。
「在死前,克查尔特会像那样,将所有的记忆以一首歌的形式留下来。这样的歌,会再以不同的形式散播到各处,透过空气的震动来让其他生物继承,也会在不知不觉中融入我们的身体。透过这样的方式,这首歌的内容将永远被保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歌。
明日菜踏上旅途的契机,就是她当时听到的那首「歌」——
「……我之前听到的那首歌……」
或许……
明日菜想著。
那或许是瞬像这样唱出来的歌吧。
「心,我得赶到老师那边去。」
「可是,那座断崖——」
「那头克查尔特说愿意带我们下去!」
这样的感觉很不可思议。
不过,明日菜觉得自己似乎听得懂那头克查尔特在说什么。
心选择相信她的话。
因为那是将咪咪吸收至体内的克查尔特。
待两人在自己面前并排站好后,克查尔特便张嘴将他们一口吞下。
明日菜并不觉得可怕。
虽然这时她对「回归子宫」这种欲望一无所知,但克查尔特的体内让她有种被母亲怀抱、舒适又安心的感觉。
将心和明日菜吞进肚里后,克查尔特来到菲尼斯·特拉的外缘,慢动作往下跳。
克查尔特以头下脚上的姿态,下坠了好长好长一段距离后,一头栽进威达之水的瀑布里。随后,祂的身体在威达之水的瀑布里融化开来。
手牵著手的明日菜和心,两人一起被瀑布冲往下方。
*
被冲到瀑布终点的水潭里后,两人穿越威达之水的水洼——亦即克查尔特的坟场,来到黑色球体前方。
心和明日菜。
两人望向彼此,然后一同点头。
——走吧。
他们朝黑色球体前进。
随后,两人和森崎同样被吸入黑色球体内。
抵达了满天星斗的草原。
「星空……」
明日菜开口。
「这就是……星星。」
心开口。
「是明日菜吗?」
森崎开口,然后吐出像是带著放弃念头的一口气。
在他前方,有一头生著四只脚和无数只眼睛的某种生物。
「明日菜……我真不希望你出现在这个地方。」
明日菜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泪水从森崎的眼眶溢出。
天空中的次元裂缝散发出强烈的光芒。
这些光芒刺穿明日菜的身体。
她像个丝线被切断的傀儡般倒地。
「明日菜!」
心赶到明日菜的身边,将她搀扶起来。
「明日菜……!」
威达之水不断从她体内涌出。
不管心怎么试图阻止,威达之水仍源源不绝地溢出,最后完全包覆住明日菜的身体。
「让死者的灵魂进入明日菜的身体……!」
心感觉自己因满腔怒火而浑身发烫。
「亚鲁茨捷利!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森崎没有回答。
只是缓缓朝两人走近。
「明日菜!不要敞开心房!你会回不来的!」
威达之水开始发光。
「明日菜!明日菜~!」
在不停吶喊的心怀里,明日菜缓缓起身。
她开口说道:
「好冷哟……」
说著,她以双手环抱自己的身体。
接著——
「你在哪里?」
她继续说道。
「老公?」
森崎瞬间屏息。
「理纱!」
正当森崎想冲过去时,谢库纳·威玛纳的无数只眼睛再次动了起来,一股力道让他的头猛地往后仰。
森崎的右眼被戳瞎,左眼也开始渗血。
音乐盒从他的掌心滑落地面,被他踉跄的脚步踩个粉碎。
森崎抬头望向身后的谢库纳·威玛纳。
「只有那名少女还不够吗……!」
这就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听到他的声音,「明日菜」有所反应。
「老公……?」
「明日菜!」
她似乎听不见心的声音。
明日菜平静地继续开口。
不同于平常的她,那是个温和稳重的嗓音。
「老公,你在那里吗?」
「明日菜,你振作一点!」
明日菜没有回应心的呼唤声。
心让她在地上躺下后,冲向森崎。
森崎则是慢慢走向明日菜——或说是理纱。
「亚鲁茨捷利!快让明日菜恢复原状!」
语毕,心才察觉到异状。
「你的眼睛——」
「太迟了,我已经付出代价。」
说完,森崎直接从心的身旁走过。
「理纱……我就在这里喔。」
被染红的模糊视野中。
出现了让他好怀念、好怀念的理纱身影。
理纱伸出纤细的双臂,轻触森崎的脸颊。
「老公……?你怎么了?好像变老了一点呢。」
森崎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
他以自己粗糙的手包覆住妻子细瘦的手。
「对不起,理纱。」
在两人身后的心低喃:
「这样不行……明日菜……」
他环顾自己周遭。
然后发现——
有一块歌薇丝散发出强烈的光芒。
「……是那个吗!」
心冲上前。
用那把短刀——
哥哥的短刀——
朝歌薇丝猛砍。
刀刃轻而易举被反弹回来,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心整个人震飞。
可是——
他仍再次朝歌薇丝挥下短刀。
以刀刃猛砍。
一直砍。
不停砍。
肉眼看不见的一道墙,将他的攻击一一弹开。
可是,尽管如此……
「明日菜!明日菜!」
理纱不自觉地望向心所在的方向。
「老公……我都明白哟。不知为何,总觉得胸口……」
森崎扶著理纱的双肩,对她露出温柔的微笑。
「理纱,你先待在这里。」
接著,森崎转身,同时从口袋里掏出刀子。
「我马上就回来。」
他朝心走去。
「明日菜!」
心用短刀刺向歌薇丝。
不停地刺。
「明日菜!明日菜~!」
最后,刀尖终于碎裂。
尽管如此,心仍不断挥下这把哥哥留给自己的短刀。
这时,一把刀抵住他的脖子。
「住手吧,理纱并没有错。」
心气喘吁吁地将森崎一把甩开。
「活著的人比较重要啊!」
他大喊,再次将短刀刺向歌薇丝。
紧接而来的是一道刺眼的光芒。
*
这时,觉得好像有人在呼唤自己的明日菜转头。
在某个让人平静的房间里,瞬隔著一张桌子坐在她对面,脸上带著亲切的笑容。
「心在呼唤我……」
明日菜喃喃自语的瞬间,咪咪轻快地跳上她的肩头,绕著她的颈子转了一圈,接著又跳到桌上,在瞬的面前乖巧坐下。
瞬温柔地开口:
「——你要走了吗,明日菜?」
明日菜点点头。
「——嗯,再见。」
*
心挥下的短刀终于敲碎歌薇丝。
「!」
森崎像是触电般转头望向理纱。
原本站著的理纱失去平衡。
「——理纱!」
森崎冲上前抱住站不稳的她。
「理纱!」
倒在森崎的腿上后,理纱伸出手轻触他的脸颊。
「老公,对不起。」
——你根本……
「我……没能保护你……」
——不需要跟我道歉啊!
威达之水从理纱的身体涌出。
「理纱!你别走!理纱!」
威达之水毫不留情地将理纱全身包覆住。
「我爱你!我爱你!我一直爱著你啊!」
理纱露出有些伤脑筋的笑容。
最后……
「我很幸福哟。」
她留下这句话,闭上双眼。
威达之水在下一瞬间迸散开来。
只剩下明日菜的身体。
瘫坐在地上痛哭的森崎背后,谢库纳·威玛纳再次变回飞船的模样。
心重重吐出一口气。
森崎全身无力地跪坐在地,以手掀起自己的浏海。
「……杀了我。」
他开口。
「拜托杀了我吧。」
嗓音带著哭腔。
——但心摇了摇头。
「我听见哥哥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这里是「生死之门」内部的缘故。
「即使怀抱失去的痛苦,也要继续活下去——他这么对我说。」
不知不觉中,天空变成一片澄澈的蓝。
谢库纳·威玛纳在云朵之间愈飞愈远。
「那是上天赐予人类的诅咒。」
森崎的眼泪落在明日菜脸上,让她缓缓睁开眼睛。
「但一定……」
听著心从后方传来的声音,明日菜静静伸出手拥住森崎。
「也是一种祝福。」
心看著两人,这么说道:
「明日菜……谢谢你与我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