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拓也发现自己即使身在梦中额头仍旧冒著汗。眼前的景象看来大概是夏天吧。他身处在一片苍茫皑然的世界。
他时常察觉自己置身梦中。能察觉自己正处在梦里其实是件好事。然而,拓也得以发现自己身在梦里的情形永远只有梦境的开端,随后他马上又会坠入意识深处的泥淖,失去冷静看待梦中一切的自主性。当他开始进入更为深层的梦境,他便又会忘记自己其实身在梦中。
拓也站在书店里。
梦中的场景是在车站前综合商场大楼里占据了半个楼层空间的大型书店。他正在阅读物理相关的专门书籍。对于他来说他所需要的杂志或书籍其实研究室里都有,摆放在一般书店里的书本对他来说几乎都没有用。因此眼前的他其实正在做著他平常不可能做的事情。然而他并没有察觉到这样的矛盾。
不,这其实并不矛盾。拓也在梦里察觉到了自己回到国中三年级的学生身份,然后瞬间跟十五岁的自己同化,被十五岁时的世界所包围。下一刻,他清醒的意识再次沉入了梦中。
他缓步在书店里走著,在各排的书柜之间移动。当他来到文库类书柜夹道的走廊上,一位身材纤瘦的少女出现在他的眼前。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取出书柜上的书。
眼前的景象让拓也有些意外,于是他出声叫唤这位少女。
「泽渡?」
这个名叫佐由理的少女闻声回头。
「……拓也?」
他们走出书店,来到了青森车站的津轻线月台。此时距离列车进站还有十五分钟。
他们彼此没有说话。静默的气氛让拓也感到有些尴尬,于是他不停抬头确认提供列车资讯的显示器。他偶尔也低头看著月台下的铁轨,然后毫无意义地将视线移到自己的鞋子上。
「那个……」
拓也跟佐由理耐不住眼前沉默的空气,同时开口说话。
「抱歉,你想说什么呢?」拓也尴尬地说。
「没有……」佐由理带著些许阴郁的表情将方才带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沉默————这个状况让拓也感到十分不解。他不明白为何跟某人站在一起,彼此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这种氛围,会如此让他觉得焦躁。明明跟浩纪在一起的时候,再久没有说话也不会让他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那个,浩纪呀……」
在拓也开口的时候,佐由理又同时出声带到了同样的话题。
为何他们会如此凑巧地想到同样的人名呢?这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共通点就只有浩纪这个朋友而已。
拓也的耳边传来低声的窃笑。
「我们两个人好像没什么机会单独聊天呢!」
佐由理泛出了笑容开口说道。多亏了这么一句话,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稍稍得以缓和了下来。
「也许是吧。」拓也点头。
「拓也,你喜欢物理吗?」
「咦?」
「你不是买了一本物理学的书?」
「嗯,是啊。是有一点点兴趣啦。」
「真厉害……」
「什么东西很厉害?」
「物理就好像魔法一样。其实,我爷爷也是一位物理学家喔。」
「是喔?」拓也问话的同时,脸上露出了十分诚恳的佩服之情。「那你爷爷才厉害呢!」
「不过我好像完全没有继承到爷爷这方面的才能。其实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他。」
「因为南北分裂的关系吗?」
「对,他当时人在北海道。」
因为南北分裂而与亲人相隔两地的人多半不太喜欢使用虾夷这个名字。
「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著。」
「这样啊……」
「拓也,你跟浩纪都有打工对不对?打工好玩吗?」
「还好耶。」
其实对拓也来说,用自己的双手赚取自己所需的花费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不过他刻意地隐藏这样的感想,给了佐由理一个否定的答案。
「我们可是在一个很可怕的大叔那边工作,老是被他叫过来唤过去的,还经常挨骂呢!」
「这么可怕吗?」
「我们总是狼狈得像是驱睡祭里面的鬼,不用化妆就可以扮鬼了。」
「骗人!」佐由理听了不禁皱起了眉头。「真的吗?」
「下次有机会要一起去看看吗?」拓也从容地开口问道。
「咦?可以吗?」拓也的邀约让佐由理的脸上露出愉悦的表情。「可是我去不会妨碍你们工作吗?」
「你愿意的话浩纪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尽管拓也心中对此感到有些不安,不过他很快便挥别了这样的顾虑。因为眼前佐由理坦率的笑容让拓也希望能够更让她感到高兴些。
「嗯!我要去,我要去!」
此时车站广播告知开往蟹田三厩方向的列车即将进站。拓也闻声便探头看向列车驶来的方向,一如他往常一定会有的举动。
「拓也,我有话想跟你说,不过你不可以笑喔!」
听到佐由理忽然开口,拓也于是又回过头。
「嗯,我不笑,你想说什么?」
「嗯……」
佐由理应了一声,然后接著开口说道。
「既然你答应了,那我就告诉你……」
就在佐由理进入正题的时候,列车滑进了车站。
「你说的塔就像联邦国的那座高榙一样吗?」
他们搭上了方才那辆津轻线列车,并且来到车厢内其中一张两两相对的双人座椅前面,拓也坐下来同时开口发问。佐由理将手放在大腿后方的裙襬上,静静地坐到了拓也的对面。
「不是。」她摇头回应拓也的提问。「那座塔的外型比起联邦国的高塔更为扭曲,有著不可思议的形状。除了我的那座榙之外,另外还有很多很多一样的塔群伫立在附近。」
「大概有多少?」
佐由理稍微沉思了一下然后开口。
「十、二十……也许还要来得更多也不一定,我不知道……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能够了解那一座一座的塔分别都是不同的世界。那里的每一座塔都在作梦,都在做这个宇宙的梦。」
拓也将手肘靠到了窗边撑起自己的下巴,然后聚精会神地倾听著佐由理所说的每一句话。她说话时看著窗外。也许此刻出现在她眼中的并非是远方的窗景,而是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
「其中一座塔的塔顶被掀开而露出了内部的空间,我就站在那个平台上面。那座塔的周围,只有一整片褪了色的天空,还有宛如森林一般耸立在四周的塔群而已……」
她在这里暂停,稍微思考了一下接下来要如何说明。
「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离开那个地方。」
她握紧了那双小巧的手,摆到了纤细的膝盖上。
「我一直孤独地待在那里。我觉得寂寞。然后呀,就在我觉得自己的心灵会这么死去的时候……」
她说著抬起头,微微挺出了身子看著拓也。
「我在那个时候看到了一架白色的飞机在天空中飞过。」
列车驶进了隧道,强烈的风压推挤著两侧的玻璃窗。拓也整个人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白色的飞机?」
「嗯。」
「然后呢?」
车厢内没有其他的乘客,只有拓也跟佐由理彼此正在对话。高挂在列车车厢天花板上的电风扇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没有开。
「然后我就醒了。」
拓也听完沉默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佐由理的话题。拓也觉得自己现在不能随便谈笑敷衍,也不适合摆出严肃的表情。
「那个梦让我觉得很寂寞、很难受,整个心都纠结在一起了。不过那架飞机的出现却让我觉得安心,它给我一种很温暖的感受。所以我只要觉得难过的时候,就会想起那架飞机……最近,很多事情让我觉得不太能够释怀,不过只要我想到那架飞机,我就可以坦然地面对了。我想,只要哪天它飞过天空,所有的事情一定都会变得顺心。我觉得它一定可以载我到一个不会让我觉得寂寞的地方……」
「泽渡……」拓也脱口而出的言语比起思考更快上一步。
「嗯?」佐由理歪著头对拓也投以一个微笑。
「你一定要到我们打工的地方来……我有一样东西一定要让你看。」
*
拓也觉得十分刺眼。在眼睛习惯了光线之后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的天花板。他还没戴上眼镜,所以视线有些模糊。左手的上臂窜过了剧痛的感觉因而举不起来,拓也于是闭上眼睛等待上臂神经的痛觉消退。身上的衣服全因为汗水而濡湿。房里的空气热度颇高,偏高的室温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这什么梦呀……」
他尽量避免牵连到疼痛的肩膀,稍微活动了一下颈子。这是一间老旧的病房,地上铺设了打过蜡的木质地板。床头柜上放著消毒药水的器皿,旁边的锅暖炉上的水壶被火烘得啪啪作响。病房里来有两张铝制折凳,其中一张放了一只手提袋。他觉得那个手提袋他好像在哪里看过。
窗上布满了水汽。窗外的天空则是一整片的白云,似乎还下著雪。他望著窗外一片寂静中飘落的细雪。
病房的房门被推开了。
轻盈的脚步声缓缓地接近。
「白川,太好了……你终于醒来了。」
「真希。」
眼前的这位女性露出了安心的微笑。她乌黑的秀发缀著斑斑的雪花。看来她刚刚一直都待在外面。她告诉拓也她很担心他。
「你的肩膀还会痛吗?」真希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挂到了椅子上开口问道。
「嗯……还是会痛。」
「我看一下。」
真希走到拓也的的身旁,伸手轻触了这个男生的额头。她掌心微凉的温度让拓也觉得舒服。真希上衣底下隆起的乳房就在拓也的眼前,他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你有点发烧呢!」
真希说完收回了贴在拓也额头上的右手。
「你可以吃点什么吗?」真希提起自己带来的购物袋。「我买了一些水果还有几块蛋糕。」
「不……还不能吃东西。」
「这样啊。」真希露出了些许失落的情绪。「那你有什么要我帮你做的事吗?」
拓也的视线不禁落到了真希白皙的手上。然而他终究还是摇摇头,接著问了件与问题无关的事情。
「研究室那边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啊,对了,发生了很不得了的大事呢!」
真希听到拓也的问话而想起了研究室里发生的事情即刻回应拓也的问题。
「联邦国的高塔活动层级一下子大幅度地向上窜升,现在研究室里的研究员全部都为了解析这个现象而手忙脚乱呢!」
「咦?你所说的是……」
「那座塔的周围,那个……拓扑变换的黑色圆圈在短时间内整个扩散开来了。我之前也有担任监控那个状况的工作。那个状况让我觉得很可怕……」
真希说完沉默了一会儿。
「这么夸张吗?」
「以塔为中心半径二十六公里之内的空间全部置换成平行世界了。」
「整整是之前的三倍呀?为什么忽然会有这样的突破呢?真想看看相关的资料。」
拓也想要起身却遭到真希阻止。她柔嫩的左手放到了拓也的右肩上,于是拓也便乖乖地躺回到了床上。他想要伸手握住真希的手,然而身体的状况却让他收回这样的想法。他知道自己现在变得相当虚弱。正因为自己变得虚弱,他才会想要乞求对方的安慰。
「没关系的。研究所那边已经立定了分析的目标,你只要赶快好起来,然后再查阅相关报告就好了。」
「可以请你告诉我现在你所知道的状况吗?」
真希带著满脸困扰的模样,彷佛看著一个不听话的弟弟。不过她还是马上跟拓也解释。
「就是那个患者呀。」
「你指的是……喔,你是说富泽教授从东京带回来的那个患者呀?」
「对,就是他从东京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她的意识波动跟塔的活动几乎同时变得活泼起来。也就是说,她试著想要从梦中醒来。就在她的意识活性化的同时,拓扑变化也跟著加速。然后,她的脑波又马上沉了下去,陷入沉眠的波段,而塔的活动也就在这个时候同时沉寂了下来。」
「这……」
从真希开口的说话到拓也接受这个事实,他在脑中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整理。
「虽然在我真的看到这样的状况之前,我一直都对这种说法半信半疑,不过那位患者的睡眠状态果然跟塔的活动完全连结在一起。要是你看到那个现象,一定也会深信不疑。」
「这么说来,那位患者就是让塔作用的开关啰……」
「根据富泽教授的判断,他认为与其说那位患者是开启塔作用的钥匙,倒不如说是控制那做高塔活动的系统。教授怀疑那座高塔接收到的平行世界的讯息,无法释放到这个世界上,而是流到了那孩子的脑中……也就是那个孩子的梦里面。」
「梦里面……」
「不知道平行世界的相关讯息在她的梦里如何呈现?是不是能转换成平行世界的影像呢?不过不管怎么样,接收了如此庞大的讯息,她一定很难继续维持自己的意识。因此,一旦她拾回了自己的意识,平行世界的讯息就会超过负荷……」
「所以酿成了联邦国高塔机能运行上的失控……」
「理论上,这种情况甚至可能会让整个世界都被那个黑色的空间给覆盖掉。」
「那么……那个患者怎么办?」
「嗯,就目前的结论而言,也许就让那个叫泽渡的小女生永远、永远沉睡下去是最好的方法吧……」
真希语中两根锋利的锐刺戳到了拓也的神经,让他反射性收起了全身上下的毛孔。
他屏住了呼吸。
「你……你刚刚说了什么?」
拓也下意识冒出这句话,喉咙跟嘴巴完全不听使唤。
这是由于他的思考被压缩在极短的时间之内,身体跟不上这个瞬间的意识。
脑中许多片段的记忆集中成为一点,导出一个问题的答案。拓也整合了过去所有的讯息,而这些讯息全部指向同样的结论。他一下子豁然开朗。
拓也感到自己急遽窜升的体温,还有漫布全身的痛楚。他呼了一口气,那口气夹带著胸口炙热的温度。
「泽渡?」拓也带著炙热的呼吸开口问道。
「对呀,她叫作泽渡佐由理。」真希的口中听得见些许同情的语气。「好像跟你同年,是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生。真的很可怜……」
拓也两天后出院,他左腕吊著三角巾开车,这看得出来他的左腕有骨折的现象。他将车子开进了停车场,下车之后马上赶往实验大楼的特殊病房。
全新的实验大楼所有的门扉都是设置了卡片识别系统的自动门。拓也取下夹在胸前衣袋内的识别证,刷过自动门旁边的读卡机。机器发出了小小的警示音,灯号从绿色变成了红色。门没有打开。
他放慢了刷卡的速度再试了一次。警示音还是响了,结果一模一样。
此时拓也的耳边传来了脚步声。军事大学的实验大楼没有窗户、窗帘等等可以吸收声波的设计,室内总是充斥著脚步声冷澈的回音。
「你的识别证是进不去的。」
脚步声的那头传来了某人说话的声音。是富泽教授。
「你的伤好了吗?」
「啊,是的。不好意思,让您担心了……那个……」
「真希可是担心你担心得要死呢!你可要跟人家道谢喔。」
「是。」
「你听真希说过了吗?要去看看吗?」
富泽教授没等拓也回话,便先一步用自己的识别证刷过了辨识机。
门边发出了空气压缩的声音,厚重的自动门于是朝右侧滑开。
特殊病房的室内照明被控制在和缓的光度。为了消除阴影,天花板上配置了绵密的光源。微微偏蓝的光线布满了整个空间。一台有如断层扫瞄机具的大型医疗机台上面躺著一位年轻的女性。她身上盖了一层薄被,不过薄被底下应该是一丝不挂的裸体。
眼前的这个女生毫无疑问就是————泽渡佐由理。
「为什么……」拓也喃喃自语。
眼前的这个女生跟他记忆中的模样已经有了相当大的转变。飞逝而去的三年光阴也在这个沉眠的少女身上留下了相当程度的改变。佐由理也许长高了不少,原本丰腴柔嫩的脸庞变得消瘦,整张脸的轮廓也变得修长。她的体态透过薄被清楚地呈现出来。那纤瘦的模样一点都无法让人感觉到丝毫生气。
尽管如此,佐由理依旧美丽如昔。不,也许该说正因为她的改变让她显得更为美丽。拓也第一次知道人类的外貌可以如此叫人感到著迷。
真可谓完美无瑕。
他注视著佐由理的脸。那双眼睛似乎永远不会张开。拓也不禁认为也许这张美丽的面容天生就是经过艺术家的刻意雕琢,根本不可能睁开眼睛。
佐由理有著白皙的肌肤,蓝色的静脉透过了她的脸颊在朦胧中浮现,剔透的肤质在灯光的照映之下呈现白色的光泽。
那是惊为天人的美貌。
拓也察觉到自己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根据推论,她之所以会持续陷入昏睡状态,是因为联邦国的高塔传来的平行世界讯息让她的脑袋无法负荷之故……」
富泽教授说话时的口吻跟他在课堂上讲课时几乎没有差别。他用这副无论何时都显得轻盈的语气继续解释各项研究报告的结论。
「要是她从睡梦中醒来会变成什么样的状况呢?」
富泽教授举起了左手的手指代替联邦国的高塔,然后右手画出了圆圈代表黑色的空间扩张。
「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这个世界将以那座高塔做为中心,在短暂的瞬间之内被平行世界所吞没。」
「该怎么办……」
「嗯?你说什么?」
「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从睡梦中醒来呢?」
「这就不知道了。究竟要如何让睡美人苏醒,这点我们迟迟找不到相关的线索。不过……目前这个状况也许对现在这个世界来说是件好事。」
拓也没有回话,只是默默地看著佐由理的睫毛。
「这一两个礼拜之内美日联军与联邦国之间的战争就会展开,为了因应这个变故,上层已经决定要将她送往美国的国安局本部去了。其实我本来从头到尾都没有打算要让你知道的。因为你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痛苦而已……面对这个状况,我们什么事也不能做……也许这么说没有意义,但是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钻牛角尖比较好。」
「您为什么会知道我跟佐由理之间的事情呢……」
「只要稍加调查,马上就可以得知你们过去是就读同一所学校。而且在她断断续续陷入沉眠的时期,还曾经试著跟你联络过。」
「泽渡要联络我?」
「是啊,她想写信寄到阿冈那边要转交给你。不过在她把信写完之前就完全陷入沉眠的状况了,所以信也就没有寄出去。」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佐由理……」拓也重复著类似的疑问。
「现在我们能够掌握到的情报远比不知道的多,不过我想这应该不是偶然。我看了她的身家调查吓了一跳,那位塔的中心设计者,艾克森·月卫……」
富泽教授语毕前轻轻叹了口气。他刻意地压抑了些许的感慨才又开口。
「艾克森·月卫就是她的祖父。」
拓也彷佛奔逃一般冲出了病房。他在走廊上找到了安全门,推开便冲下了楼梯。他奔出了实验大楼,来到停车场。停车场上的积雪全部都因为洒水器而融化了,不过花圃跟大门前的车道两端依旧堆积著大量的白雪。
吸气时,冰冷的空气窜进了拓也的胸口,随后换吐出了温热的气息。呼吸,再呼吸。一吸一吐之间,拓也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总会涌出一股难以压抑的激荡情绪。
塔、塔、塔。
这个词汇在他的脑中不断地回荡。
一股讨人厌的气味搔弄著他的嗅觉————就是那座塔!
拓也抬起头,就看到那座高塔正处在视线的彼方。它变得比起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清晰。大气化成了一面透镜,将这座高塔的模样直接投射到了他的眼前。
拓也的面容变得扭曲。他瞪视著那座远方的高塔,将心中所有的愤恨全都灌注在自己的眼神之中。
三天过去。
「美军已经将联邦国在虾夷中央搭建的那座量子塔,视为具有威胁性的武器了。」
冈部社长宏亮的男中音回荡在虾夷工厂空荡荡的厂房里面。
包含拓也在内,一共有七名男子整齐地并排在冈部社长的面前。这是反联邦国武装组织————威尔达所有的成员。同时,他们也都是虾夷工厂的员工。其实虾夷工厂本身就是冈部社长为了掩人耳目而设立的。
拓也注视著冈部社长。他的左腕依旧吊著三角巾固定。
「二十五年来,那座塔几乎成为日本人习以为常的风景。它成了各种事物的象徵,它象徵著国家,象徵著战争,象徵著民族……对某些人来说它代表了绝望,又或者成为某些人的憧憬。它的意义在不同世代的日本人眼中不断改变,人们站在不同的立场,也会对它怀抱著截然不同的想法。然而,这其中依旧存在著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无论对谁而言,它都是无法触及的,无法改变的。这个共通点说明了它为什么会成为某些笨蛋的信仰。」
宏亮的声音撞上高高的天花板并反射回声。
「只要还有人认为那座高塔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东西,这个国家就无法得到任何的改变;只要人们还惧怕那座高塔,这个国家就会对联邦国怀有一种非必要的恐惧。这让两国之间的情势与南北统一的方向背其道而驰。只要那座高塔一天不消失,这个国家大概将永远处于分裂的状态吧,而相隔两地的亲人也终究没有重逢的一天……」
拓也的视线投射到了冈部社长身后一架宛如玩具一般的小型飞机。那并非人可以搭乘的大小。飞机的机首张开一面透明的挡风玻璃,玻璃里面装著一架可动式的摄影机。
这架飞机是由美军提供的无人侦察机,RQ—1掠食者。飞机已经经过了专业人员的改造。
「三天后的早上,美国政府将对联邦国全面宣战。我们将趁著开战时期的混乱场面深入北海道,对那座高塔进行爆破行动。」
眼前的队伍默不吭声,他们早已熟知整个计画。冈部社长的发言不过只是确认计画实施的仪式。尽管如此,当下的气氛却令拓也感到战栗不已。冈部社长就是这么一个有著自己的一套,并且能够改变这个世界的男人。
「我们将利用无人操作的掠食者飞入虾夷的领空,然后使用装载了PL穿甲导弹攻击联邦国的那座塔。」
拓也听了再度将目光移向掠食者身上。它的机腹装配了一枚红色的飞弹。
「这东西会让整座高塔从世界上消失。」拓也的脑中反覆地回荡著这样的想法。
导弹内的导航系统是拓也设计的,经过了万无一失的模拟测试。只要在射程之内发射这枚飞弹,一定能够自动地朝目标飞去,并且确实地命中。
「我要毁掉那座塔。」
他的身上因为激荡的情绪而颤抖著。
「威尔达解放军将于计画实施的当日解散,这座工厂也将在今天关闭。」
「终于到了这一天……」拓也心想,只要毁掉那座塔,他便可以卸下一直梗在心底的那个重担,右手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2
眼泪不一会儿便停了下来,并且随即风乾。我走出医院,步伐很自然地加快,到了站牌前面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我略过了巴士站,直接徒步朝著涉谷车站走去。我感受到自己心中一种不想停下脚步,只想朝著某个方向前进的意念。
随著我的脚步,迎面而来的风刺激著我的触觉而变得敏锐。我心中一股沉眠的意识在此刻得以烟消云散。心脏在胸口活泼地运动,氧气随之流窜著我的全身;我的脑细胞开始思考,拼命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我针对脑中那个想法持续地开始摸索。
在我搭乘山手线回到了新宿,然后徒步走回宿舍的过程中,我的脑内不时回荡著「铿锵铿锵」的金属撞击声;这声音有如徒手搬动生锈的铁路切换器手把一样锐利。
我静静地盯著手上的便条纸。那是医院的护士递给我的便条纸,上面写著佐由理转入的医院。
我回到宿舍,取出被我埋进书架上的书堆里的信。我拿著便条纸,一张一张地比对信中的内容。
青森军事大学特殊战略情报处理研究所 脑神经化学班特殊病房
便条纸上写著这样的名称,我反覆地对照著信上的内容看了看。
没错,那是拓也的研究室……佐由理就在那间研究室里,在拓也那里。
一切都依循著特定的指示发展,所有的事物都被牵引著。
当然,这一切不过都是偶然。
假设所谓的偶然具有人性,那么它一定是要我回到位在日本极北地区的那块土地上。一定是的……
在回去之前,我还有一件非在东京完成不可的事情。我得跟这个都会中我唯一珍视的那个人把话说清楚。这么做绝对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我会选择逃避,不过这么做是不对的。我在不断选择逃避的过程中,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害。
在那天理佳跑出我的宿舍之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联络。不,正确来说,我曾经打过几次电话给她,但是她不愿接我的电话。她是个个性率直的女生。只要她没有接电话,那不会有其他的藉口,就是她不想接。刚巧我又是不喜欢强迫别人的人,我跟理佳之间就这么好一段时间没有彼此的消息。
私立大学的甄试跟公立大学的共同学力测验已经结束,不过大家现在都还需要准备私立大学的二次甄试跟公立大学的各校后期补试,因此我跟理佳也都还有得忙。
然而,这不是我可以逃避的藉口。
现在这个时候已经不怎么需要去学校了,不过后天是返校日,看来要找到她只剩下后天而已。这两天漫长的等待,让我完全没办法集中精神做任何事情。
返校日到来,我比平常都要早了三十分钟来到了学校。我站在理佳的教室门前等她。她在规定到校的时间五分钟前来到了教室门口,身旁伴著一位烫著长卷发的女生。当我叫住她,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肩膀瞬间抖了一下。然而她却想假装没有我这个人,就这么直接走进教室。理佳身旁那位女同学胡乱猜测眼前这个状况,几度出言暗示要我赶快离开。
我单刀直入,小小声地告诉理佳,我有事情无论如何都要跟她说。
理佳听到细声地做出了反应,她往教室里走去的背影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头微微偏了一下。这样的发展彷佛出乎她的意料,这并非表示她认为我不可能会有这种表现,只是单纯地听到了一句她没有预期到的话。
然而,理佳马上扳起了脸,冷冷地开口答道:
「下次再说吧。」
尽管我告诉她非今天说不可,她却依旧跟那位同学一起走进了教室。
我曾在短暂的瞬间思考是否就这么冲进教室里揪住她,不过这么一来,她肯定会成为班上所有同学们好奇目光的焦点。我并不希望事情朝这种方向发展。
经过了数秒钟的思考,我朝著走廊那头走去,绕过楼梯来到二楼的走道,然后朝著走廊的另外一头移动。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是教务处。教务处前面有一支绿色的公共电话。我插入了电话卡,然后拨出连指尖都已经熟记的电话号码。
铃声响了五次,理佳接起了电话。电话那头没有应声,理佳什么也没说。我只从话筒听到教室内的杂音跟其他同学模糊的对话。除此之外,耳边还可以听到理佳的呼吸。
「我要回青森去。」面对话筒,我劈头便直接这么说道。
尽管理佳没有回应,她的静默依旧表现出了她内心的困惑。
在我打算继续开口的时候,理佳却抢先一步问道:
「可是……你还有后期补试要考吧?」
「对,我打算早点结束那边的事情,然后回来考试。不过我不知道会不会像我想得这么顺利。拖长的话,我可能就得翘掉了。也许后者的可能性比较高。」
「什么事情让你非这么做不可……」
「我已经迟了三年,现在不想再多拖一天。理佳,那边有件我非做不可的事情一直被我悬在那里。」
「是啊。」理佳的语气听得出她心中的不悦。「迟到跟该带的东西忘了带都很不应该呢!」
「对,非常不应该。」我没有避讳她的嘲讽,接过她的话我又继续开口说道:「有件非做不可的事我过去一直刻意地放著它不管。那件事非常重要,要是做不好我这辈子就完蛋了。我今后是不是还会像今天这样行尸走肉,这是非得面对的事情。我曾经因为一点小小的疏忽而放弃它,打算就这么不管。所以我这三年来才会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就这么一直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想想我会变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我把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具引擎弃置在我的故乡了……」
「然后呢?你要去把它找回来吗?」
「对。」
「是女生吧……」理佳的声音带著些许的颤抖。「那边有你喜欢的那个女生对吧?」
「不是。」我即刻否定了她的疑问。我没有说谎。「这件事的确跟一个女孩有关,不过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我是为了回去找回遗留在过去的自己。在一座山丘上的仓库里面,我的另外一半还沉睡在那里。我得回去把它找回来。」
「藤泽,你说得太笼统了,我听不懂啦。」
先前的对话中隐约可以听到衣衫摩擦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是因为理佳身上的衣服在她的移动之中身体轻微地拉扯所致。
我察觉到这点,于是回过头。
理佳正拿著手机从走廊另一端的楼梯口跑了出来。
我跟她彼此站在这栋校舍的两端。走廊很长,视线的延伸之处可以看到她的身影因距离而显得渺小。多位学生在我们之间来回走动,偶尔会遮住我跟理佳彼此四目相望的视线。我想要朝她的方向走去,却在话筒的线伸展到极限时停了下来。我受到电话线的牵绊,无法再往前跨出任何一步。
我犹豫著是否要挂上电话,心中有种莫名的预感,害怕要是挂上了电话,我就再也无法跟理佳说话了。
我跟理佳之间现在靠一条电话线维系,我打算屈就这个状况。远方理佳娇小的身影依旧伫足在原地,我紧握著话筒,片刻都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
「藤泽,你其实对我根本没有任何的感情吧?」理佳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入了我的耳中。「其实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但我也觉得这样就好。我有生以来,一直都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我时常觉得自己就好像游魂一样。我这个人实际上并不存在,而我周围的人也全都只是没有意识的游魂。所有人的心灵都是空荡荡的。我总是对此隐隐约约地抱持著不安的情绪。不过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会觉得自己好像可以安稳地踩在这个大地上,而且可以开始建立我跟这个世界的关系。所以我希望你能够陪在我的身边。你对我来说就是拥有这种与众不同的特质……」
这些话让我短时间内不知该如何回应。然而,我终究还是开口回应了。
「问题是,现在的我依旧缺少了某种能够证明自己存在的东西……」
眼前的人群散去,此时我跟理佳在走廊的两端彼此对望。
「理佳,我一直都好像在作梦一样。就算我从梦里醒来,我还是觉得自己好像身在梦中一样。我这三年来,一直都有这种感觉。酿成这种后果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我这三年来从未有过任何形式的感动,因为我的心灵空荡荡的,什么感觉也没有。如果要说我拥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特质,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完全失去了那样的自己。所以你之所以会觉得我与众不同,那是因为我身上还留著当时确切地存在于这个世上时的那种余韵罢了。」
「我不是说过那也无所谓吗?」
说实在的,理佳这句话让我的决心出现了不小的动摇。
「理佳,我想,要是我们就这么继续相处下去,你哪天察觉到了我像个游魂,心灵空荡荡,你一定会失望的。所以不管我们接下来怎么样,两人都得面对没有出口的人生。所以我得重新开辟一条路,我得要取回过去那个能够跨越所有障碍的力量,我想要变回一个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自己。」
「藤泽,要是失去你,我会崩溃的。」理佳以极为平板而没有抑扬顿挫的音调开口说道:「因为,你是我维系这个世界唯一的牵绊。这样你还是要回去吗?」
我反射性地就要将一句抱歉脱口而出。然而话没说出口我便觉得这么说不妥,于是立即改口。
「我要回去。」
理佳的叹息透过话筒传入了我的耳中。远方的她肩膀发出了颤抖。理佳低著头,我无法判断她此刻脸上的表情。
「然后呢?你回去要做什么?」
「我要让飞机起飞。」我说:「我要飞过津轻海峡,往塔那边去。」
「你是指联邦国的那座塔吗?」
「对。」
「等一下!」理佳抬起头。「藤泽,你没有看新闻或报纸吧。也许这礼拜美日联军就要跟联邦国打起来了呀!青森跟虾夷之间会成为战场不是吗?」
「是啊。」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
「那你要去?为什么非得现在去不可?」
「因为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听到理佳的问话,我才察觉到这个重要的讯息。「搞不好那座塔会在这场战争中被毁掉也说不定。」
「为什么你非得要……」
她不满的言词中途吞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个话题。
「藤泽,我之前不是说过我想跟你一起到青森去吗?」
「嗯。」
「我是认真的。」
我没有回话。
「你认为我是开玩笑的吗?」
「这个……」我想了一下才又开口。「我不知道。」
「我觉得你有时候会给人你是从远方国度前来的访客那种感觉。」她说:「你刚才说的那些大概就是呼应你这种特质吧。」
「理佳,虽然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不过等到一切都结束了……我想回来找你。到了那个时候,我会把一切的事情全部都告诉你。我无论如何都希望在一切都结束之后跟你碰个面。」
理佳没有回答。我们之间大概流过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这阵沉默之中,我跟理佳彼此完全没有动作。我压抑了呼吸的声音静静地等待。终于,她放下了手机,同时挂掉了电话。话筒「嗤」地一声震痛了我的右耳。
理佳转身消失在人潮之中,我看著她离去,手中依旧紧握著话筒。我回想著理佳方才的言词,才明白,她就是我。我们一样懦弱。我明白了自己对理佳做了多么过分的事。好一段时间,我就这么像是一根石柱一般伫立在原地。
3
尽管我伤害了理佳,然而那是受情势所迫,不得不这么做。
回到宿舍之后,我换过衣服,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便前往东京车站。
我搭上了东北新干线,在不用划位的车厢内找到了窗边的座位。列车启程之后,我取出了短夹克衣袋内的一本书。那是我在东京车站里的书店一时兴起买下的《宫泽贤治诗集》。我开始翻阅著手中的书本。
我并非基于多么深刻的动机买下这本书,然而其中的内容却意外地撼动了我的心灵。过去我读过这些诗篇的的时候什么感想也没有,今天,这些词句里蕴含的能量却让我体验到一种彷佛自己的血肉一般的感动。
也许在你眼中
这景象黯淡而不见生机,
然而在我的眼里,
那里尽是清澈而艳丽的蓝色天空,
还有,
舒畅心性的微风。
————眼中的世界
这词句里的意境在我的脑中与梦到佐由理的梦境叠合。佐由理身处在奇形怪状的塔群之中,尽管她觉得寂寞,但那个梦境却让我觉得异常美丽。不……在我读到了这首诗之后,我才察觉到我在潜意识里是这么想的。
跟佐由理的梦比起来,也许我置身的东京才是黯淡的光景。就在我的脑中浮现这样的想法的时候,我忽然才察觉到,佐由理的梦境,其实正是我在东京生活的写照。
她到底是如何看待我所居住的世界呢?
寂寞的佐由理也许会喜欢那个四周都有高楼环伺,高挂的电线布满了天空的地方吧?也许正因为她终日处在那个只有风不停吹,举目只看得到天空的地方,所以东京拥挤而嘈杂的街道在她的眼里成了美丽的憧憬。
我继续阅读著诗集。一首题名为「鸟」的诗在我的心中引起了一阵嘈杂的回响。那并非不快的感受,而是在心情上出现一种和缓的对流。
这么说起来,我想到很久以前那个文学怪人吉鹤老师曾经说过,宫泽贤治的作品中出现的鸟是连接现世与往生者的桥梁什么的;当他想要和死去的妹妹交心,他便会将心中的那股情念寄托予天空中遨翔的小鸟。
我一再地反覆阅读这首诗,读累了便将书放到膝上打盹了一下。我靠到了玻璃窗上,在眼皮落下的前一刻,看到了联邦国的那座高塔出现在窗外的风景之中。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以往那座高塔带给我的压迫感此刻完全不见了。我在眼前那座高塔耸立的美丽风景中缓缓地进入了梦乡。
我换乘了津轻地区的铁路来到了津轻滨名车站。没选在三厩下车是因为我完全没有回家的心情。我踩著地上的积雪,跟三年前一样越过虾夷工厂,来到了熟悉的废车站前那片草原。草原上整片的积雪反射著阳光,透出了平常难得一见的光芒。我踩进了雪中,走在这片平坦的雪面朝著停机棚走去。这么说来,刚才虾夷工厂的庭院里也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足迹。我原本打算顺道跟冈部社长打个招呼的,却无论工厂或办公室都大门深锁,毫无有人在里面的感觉。
我绕到了停机棚后面,拨开地上的积雪向下挖掘。那把钥匙依然处在当初我将它埋下的地方。
钥匙第一次插入钥匙孔的时候完全扭不开。我于是抽出了钥匙,仔细地拨开沟槽上的泥土,再转了一次才得以将门打开。
在我踏进停机棚的第一步,我便整个人僵住了。
停机棚后门敞开的地方阳光透过整片的白雪射进了停机棚内,单向的光线打在室内的那架飞机身上。它带著白色与银色的光辉伫立在停机棚中央。这架飞机比起我记忆中的形象来得小了一圈,彷佛凝缩了所有美好的事物一般散发著耀眼的光芒。我心中的感动有如注视著一片雪花的结晶。
薇拉希拉。
我迈开了脚步靠近那架白色的飞机。每跨出一步我便可以感受到身上激荡的情绪波动。我在机首前面停下,伸出自己的右手带著轻微的颤抖抚摸它。
坚硬而带著些许弹性的组织化奈米碳纤维外壳勾起了我心中怀念的情绪,眼中的泪水差点就要夺眶而出。
我详细地审视著薇拉希拉。这架飞机在我们离开的三年间非常不可思议地没有留下丝毫岁月的痕迹。我们将它弃置了许久,我想它应该多少有些部分会变得陈旧老朽,为此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若是要让这架飞机起飞势必得要大动一番工事,然而……
「这里的时间完全没有流逝吗?」我不禁咋舌。
我吐出的话语彷佛冻结在冰冷的空气中一般不断地在室内回响,久久滞留在这个空间里面。
我松开大门上的铁炼,推开两侧的门扉,然后试著为薇拉希拉的引擎点火。启动方面完全没有问题,油料燃烧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停机棚内。
我关掉引擎,随即开始著手剩下的作业。
所有的制作资料还有工具零件在我离开的时候全都留在停机棚内。当我开始活动起手跟身体,时间的流逝便与我无关。此刻的我全神贯注,这种快感已经许久未曾造访。
薇拉希拉的硬体方面三年前已经几乎全部完工,只剩下细部的调整工作。这并非难事。
然而现在的问题在于它的软体导航系统。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我走到墙边,那儿有一架靠在墙上的小提琴琴箱。这个地方的配置也跟三年前一模一样。
此刻我心中的有些感慨也有些哀伤,但并不能确切地归类为哪一种情绪;这把小提琴在我的心中留下了相当深刻的感触。
我想要伸手打开这只小提琴箱,但最后还是做罢。时间悄悄地流逝,夜幕已然低垂。我走下山,来到了津轻滨名车站前面的一间杂货店。我拿起公共电话想要拨打拓也家的电话号码。我依然清楚地记得他的电话,但是要按下全部的号码需要一些勇气。
电话没有人接。
我循著原路回到了废车站。此刻的我没有心情跟任何人碰面。方才沿途上经过了虾夷工厂,厂房的灯火完全没有点亮。我回到停机棚,在卤素灯青白色的灯光照耀下,我彷佛处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世界。
我将暖炉搬到了板凳旁,卷起了棉被度过这个晚上。
翌日,我依旧重复了往返车站前杂货店的举动。然而我还是没有联络上拓也。
又隔了一天,电话始终没有人接听。
这天,我跟拓也选在大川平商店街的郊外碰头。拓也已经先到了。他靠在电线杆旁叼了一根香菸。铺设了铁轨的桥梁横在拓也的身后,一辆车厢上载运了战车的货运列车缓缓驶过。他静静地凝视著那一节一节车厢上载运的战车,接著因为我的脚步声而回头。
他面无表情地跟我打了招呼。
「嗨。」
我紧张的情绪让他的招呼声给驱散。他的脸庞让我有种近情情怯的感觉,或者又可以说是心绪动荡而无法自制的感受。我抬起头,出言回应他的招呼。
「三年不见了。」
尽管我们碰面已过了午后三时,但我跟拓也都没有吃过午餐,我们于是找了间中式餐馆叫了两碗拉面。店内除了我跟拓也之外,还有两群美军的小团体坐在另一桌。放在高架子上的十四吋电视此刻正播报著政府为了因应战争而宣布戒严的消息。拓也以锐利的眼神看著电视萤幕。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拓也问话时眼睛依旧没有离开电视。
「前天。我现在都睡在废车站。」我一边吸食面条一边答道。
「你睡在废车站?」
「是啊。」
回答了他的问题之后,我便问起从刚才就一直令我感到十分在意的事情。
「你的手怎么了?」
他看了看左腕的三角巾随便支吾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
「是怎样啦?到底怎么回事?」我开口追问。
「晚点再告诉你。」
拓也丢下这么一句话,然后举起了另一只手继续吃起了拉面。这个家伙,就算受了伤吃起拉面来的模样还是依旧维持他一贯的端庄举止。眼前的拓也一点也没变。
看著拓也这副模样让我觉得好有趣,不禁扬起嘴角露出了笑容。
这么说来,我们三年前是因吵架而分开,当时的我也打算就此不再过问他的任何事情。之后的那些日子我也认为这样很好。然而现在我却对于拓也当时开始交往的那位学妹有些好奇,打算开口询问他们之后的关系。不过想想这个问题实在有点无聊,最后还是做罢。
「然后呢?你找我出来有什么事?」拓也问道。
在此之前我什么也没对他说过。毕竟解释起来相当麻烦,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从何说起。
「在这边不方便说……」我开口答道:「我们去废车站吧?」
他听了没有答话。我们之间持续了依段长时间的沉默。
他最后还是开口说道:
「好啊,就去废车站聊吧。」
前去废车站的途中,我绕到了虾夷工厂办公室敲了敲门。结果依旧没有人应们。
「他们今天也休息吗?拓也,你有没有听说什么?」
拓也没有答话。
脚边传来了猫的叫声。是栖息在工厂边的那只野猫。
「唉呀,是巧比呀。你好吗?好久不见了呢!」
我蹲下来伸出手,巧比亲昵地过来磨蹭著我的身体,这让我觉得感到有些安慰,于是顺著它的动作抚摸它、逗弄著它,陪它玩了好一会儿。
耳边传来脚步摩擦在地面上制造出来的声音。我回过头,看到拓也带著一脸不悦的表情转头跨步离开。
「喂,拓也!」
我最后轻抚了一下巧比,然后起身追了过去。他快步地朝著通往废车站的山路走去,身后的我则连忙想要早一步追上他。
我们穿过了森林来到废车站前的草原。拓也没有前往停机棚,而是朝向站前的月台走去。他的脚步彷佛最初便决定要往那里移动,完全没有想要询问我的意思。我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一起踏上了废车站的水泥月台。月台下的湖泊湖面整个结成了冰,看似要是脚步放得轻盈一些就可以直接在湖面上漫步。
我们站在一起,从月台上眺望整个湖面。
「我想跟你说的事其实有点复杂……」
我话才说出口便让拓也插嘴盖了下来。
「你等等,先让我把我想说的话说完再轮到你。我想说的是很严重的事,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要先讲。」
「拓也,你现在是怎样……」
我一派轻松地回话,然而他却始终维持著方才一直扳起来的脸孔,让我明白他想说的是非常严肃的事情。
「虾夷工厂其实是威尔达解放军的据点。」他劈头便直捣问题的核心。「这是现在工厂为什么没有人留守的理由。工厂已经关起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听了只是淡淡地开口问道。
「这个礼拜。」他说完带著惊讶的表情看著我,同时开口问道:「你看起来好像不觉得意外。你早就察觉到了吗?」
「没有。」我摇摇头。「我接受了这样的事实而已。你以前不是就说过,这间工厂不如外表看起来得这么单纯吗?」
「我说过吗?」他自顾自地念道,然后接著开口。「算了,这么一来解释起来就方便多了。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事情是我觉得你最起码应该要知道的事,所以我必须先说。不好意思,可能要请你待会先不要插嘴。」
拓也于是开始讲述这一连串漫长的故事。其中的每一个段落都让我惊讶不已,包括威尔达解放军的理念等等。拓也接著提到冈部社长跟她的太太分隔两地的事情。
他解释著他在大学修的量子物理学跟联邦国高塔之间具有什么样的关系。那座塔具有接收平行世界讯息的功能,同时也是以高度的精确性预测未来的系统。
塔的机能失控,造成以其做为中心的领域被置换成为另外一个平行世界。美军则将联邦国的高塔视为一种自毁型的大规模毁灭性武器……
我一边听一边捡起一颗石头施以浑身的力气将它扔向湖的彼端。
石头落在结冰的湖面上,然后顺势滑向远方。
拓也继续提到他成为威尔达的一员,并且参与其策划的活动而受伤;还有他在医院里面看到了始终陷入沉眠的佐由理。
我于是知道佐由理的脑部跟联邦国的高塔之间,彼此以相当紧密的关系连接著,每当佐由理的意识呈现复苏的迹象,联邦国的高塔也会跟著活性化。拓也还告诉我要是佐由理醒过来,那座塔便可以发挥所有功能。而且要是佐由理醒来,那么这个世界很可能会在那个瞬间完全消失。
拓也继续讲述美军跟威尔达联手的事情,他们打算利用威尔达的恐怖行动炸掉那座高塔……
他说著说著便蹲了下来。在整个说话的过程中,他始终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的情绪,只是带著客观的语气陈述所有的事情。这样的他,其实是因为他无法客观地看待整件事情的证明。一旦拓也试图控制自己过剩的情绪,他就会摆出这样的态度。
我再捡起一颗石头扔了出去。
这颗石头掉下来之后也同样顺著结冰的湖面滑向了远方。它终将受制于冰块的阻力,不可能滑到太远的地方。
拓也结束了一段漫长的话题,我沉默以对。他见状于是又开始讲述一些比较偏向专业知识的内容。诸如怎么去证明平行世界的存在,还有平行世界对于人脑会否产生的影响等等。我想他应该是觉得忽然提到平行世界这样的话题,也许一般人会无法理解吧。
「你听得懂吗,浩纪?」
拓也说完之后,为了保险起见而多问了这么一句话。
「我懂。这么一来我就全部都能够理解了。」
听完拓也的话,我整个人豁然开朗。毕竟我过去一直都是以具像化的方式看待拓也口中所谓的平行世界。
「你是怎么理解这些事情的?」拓也听了开口问道。
「我们都只是有机交流电所引燃的其中一盏蓝色火光。」
「你说什么?」
「这是宫泽贤治的诗,大概是说所有的人类不过都只是存在于假说之中的一种现象罢了。」面对拓也的疑问我于是答道:「无论是这个世界或是人类的存在都只是一种假设,就好像幽灵一样。而泽渡则是决定要让哪一种假设持续作用的关键。」
「……这还真是诡异的说法呢!」拓也思考了数秒钟之后囫囵吞枣地接受了我的比喻。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要是将那座高塔破坏掉之后,那泽渡会怎么样?」
「这种事情谁有办法知道呢?不过话说回来,有一种可信度颇高的说法。」
「什么样的说法?」
「现在的泽渡其实可以说是艾克森·月卫博士所设计的量子塔支援系统。本来应该由那座塔来处理的讯息,现在是由泽渡的脑来取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泽渡的意识中的这个部分便是由塔的系统加以控制。也就是说,泽渡跟塔之间并不是建立在交信联系的关系,而是同化。塔就是泽渡的脑,而泽渡就是塔。」
「怎么会这样……」
一股战栗感从脚边窜到了我的肩膀上。
「要是……」拓也说:「把塔破坏掉的话,泽渡的意识大概会永远停滞消失吧。」
冰冷的氛围此刻弥漫在我俩之间。
「我要说的话到此为此了。」拓也说:「换你。」
「要驾驶薇拉希拉?」
拓也重复了我说的话。我边走边把我所经历的一切告诉他。跟他提起的那些事情比起来,我所说的这些显得含糊而笼统。我们从后门走进停机棚,然后打开了电源的总开关。几盏聚光灯同时射出了白光,照在室内白色的机翼上。
「你要让泽渡搭乘这架飞机吗?」拓也再一次问道。
「对。」
我伸手轻抚著薇拉希拉。
「最后的组装工作只要在一天就可以完成了。剩下的问题就是导航系统……」
「你等一下,刚刚我说的那些你真的有听进去吗?泽渡现在依旧陷入沉睡,而那座塔……」
「塔成了恐怖攻击的目标对吧?我当然有在听。」
我缩回了放在薇拉希拉上的那只手,转身朝著坐在木椅上的拓也那边走去。
「拓也,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忙。我不是说了吗?我一直在想,要是载著泽渡一起飞到塔那边去,她就可以清醒过来了。」
拓也的视线没有放在我的身上,他眯著眼睛,有意无意地望著桌上那台数据机闪烁的灯号。
一会儿之后拓也开口说道:
「你就是为了这种蠢事回来的吗?」
他的口气带著十足的轻蔑,让我整个人僵在那儿。
我完全没有想到拓也会这么说。他这句话让我觉得意外而失望。我的内心为此燃起了一丝愤怒的焰火。
「你怎么可以说这是一件蠢事……」
我词穷了。为何我总是无法完整的表达我心中的想法?
「我们不是跟佐由理约好了吗?」
数据机上的红色灯号依旧一明一灭地不断闪烁。拓也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架数据机,这让我忽然对灯号感到气愤。我靠近桌子,原本打算要关掉数据机的电源,但是终究觉得这么做毫无意义而做罢。我将手放到了桌边,用力地握住了桌角。
「我一直梦到泽渡所做的梦,这样的情形这几年来从没停过。」
我低头看著桌子的木纹,接著开口说道:
「泽渡总是一个人孤独地待在没有人的地方,然后说她什么也记不起来。不过她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
我转头看著薇拉希拉的机翼,聚光灯偏蓝的光线照在机翼上。然后我转头面向脸色苍白的拓也。他一直保持著同样的姿势没有任何动作。
「我在梦中又跟佐由理重复了一次约定。我告诉她这次我一定要带她到那座塔去……我不认为那只是单纯的一场梦而已!」
我提高了音量,将胸口里所有的空气全都一口气吐了出去。
拓也从羽绒衣的口袋里面取出了一包香菸。他叼起了一根菸点了火,吸了三口后随著叹息将最后一口烟一起吐了出去。
「到现在你才回来,结果竟然就只是回来说这些梦话。光是看到你我就觉得很火大。」
他弹了一下菸头上的菸灰,摆出一脸「这么无聊的事情也要追究到底」的无奈表情。我对他这般态度感到愕然。
他采熄了脚下橘色的菸蒂然后站了起来。
「我没时间陪你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
他从怀里取出了手枪,我起初没有辨识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你就是从头到尾都无法放弃对这鸟东西的执著。」
他靠近薇拉希拉,以熟练的手法将弹匣送进了枪膛,然后拉动了枪身将子弹上膛。
「我让你把它忘掉……」
拓也说完便举起手枪指向薇拉希拉。
「住手!」我反射性地发出了嘶吼。
拓也摆出了冷酷无比的眼神。
这是在我还维持著自我意识的时候所看到的最后一幕景象,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便浑然不觉了。我几乎处于失神的状态,只有身体不理会我的意志擅自行动。我时常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身体会赶在思考之前自动地做出反应?好像此刻我的身体不是自己的一样。
枪声响起。
我的耳膜被枪声击发时的音爆侵袭。
停机坪外传来乌鸦受到惊吓而振翅飞离的声音。
拓也倒在地板上。自动手枪落到了地板上滚动了一下。
不需要特别确认,我也知道薇拉希拉没有受到伤害。
右手的拳面传来一阵麻痹的感受。我一拳将拓也击倒在地上。我此刻方才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慌乱的气息反应出了心里激动的情绪。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喘息,依旧无法平复心中的亢奋之情。血液甚至随著急遽的喘息拼命往脑袋上窜去。
拓也吐了一口口水站了起来。他走到我的眼前,然而我却因为亢奋的情绪而没能即时反应过来。一阵冲击之下,我知道有东西打在我的脸上,这才晓得自己挨了一拳。意识顿时陷入一片茫然,然而我依旧拼了命地维持自己的意识。我倒了下去。咳了一下之后我发出咆哮。
「拓也!」
这阵怒吼搔弄著自己的耳膜。愤怒、恳求,还有困惑的情绪三者掺杂其中。我从地板上坐了身子,双手紧紧握著拳头,手腕的肌肉变得结实,看来我的身体正打算再还拓也一个拳头。我右脚蹬了一下冲了出去,然而眼前却出现一只枪正对著我的眼睛。视线之中这个圆圈显得特别黑暗。我一动也不动。在意识到危险或死亡之前便已经无法动弹。我看著紧握著枪托的那只手。那是一双我再熟悉不过的手。手臂的延伸之处,我透过眼镜跟拓也四目相望。
「让你选!你是要救泽渡还是要救这个世界!」
拓也没用多大的声音说话,然而这声音却响彻了整间停机棚。也许这不过只是我的错觉罢了,然而我却受到了声音的威吓,身体完全无法动弹。拓也手中握的是不是手枪此刻已然不再重要。因为更具有冲击性的东西已经击发。我连眼球也整个僵住。我明明知道这个道理,但是我不愿听到的事实此刻还是从拓也口中窜进了我的身体。他放下手枪,然而方才击发的子弹此刻依旧梗在我的心里。
拓也转过头,扬起一阵脚步声朝停机棚的后门走去。
他的脚步声传入了我的耳中,那声音维持著他一贯步行时的韵律。这个韵律在我的脑中化成了某种特殊的节奏。
水色的天空下,
清风拂过反射著阳光闪耀的雪原高地……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了!」我叫喊著。
一只鸟在炙热的紫外线中,
带著一颗受到污染的心灵……
「佐由理的事情一直都在我的脑海中徘徊不去!」
试图回忆弥漫著陈旧水色的苍穹之梦。
「我想要让自己不再去想佐由理的事,可是我却换来难以言喻的痛苦!」
那记忆已然褪色。
「我们的时间都是静止的,心情也冻结在那年的冬天。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我们都只会跟这个世界越拉越远了……」
它是一叶扁舟。
「所以才更要把那座塔炸掉呀!」拓也发出了咆哮,他脚下踩出的韵律同时消失。
「拓也,你变了。」
我说话时双脚依旧定立在原地,视线没有移到拓也的身上。
「当然会变。」他丢下这么一句话。「浩纪,反倒是你始终都像个孩子。」
停机棚的后门无情地应声阖上。
摇摇晃晃的航程中,大雪刻画的世界太过寂静,一切渺无声息。
————鸟
4
拓也身处梦中。
要拯救这个世界吗?
其实对拓也来说这个世界会怎么样根本就无所谓,这个世界要怎么发展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然而,如果没有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便无法贯彻自己的决心。他唯一的愿望不过就只是想要让那座塔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罢了。他想要扼杀潜藏在自己心中的那个幼稚心理。当他破坏了那座高塔,连带使佐由理也无法得救,但是他却可以从自己的过去得到解放。
「好棒……是飞机!」
梦中的拓也置身废车站旁的停机棚内。佐由理也站在旁边。那是国中三年级时的佐由理。她跑到薇拉希拉的旁边,回过头喊出了这么一句话。
时值炙热的夏天。废车站的周围弥漫著整片浓郁的绿色。
拓也从梦中清醒。
他跳下床,不禁开始咬牙切齿。挨了一拳而显得红肿的脸颊隐隐作痛。
「可恶!」
5
我处在梦中。
脸颊的肌肉传来些许麻痹的触感。颚骨有些疼痛。我的心情糟到了极点。放学的钟声响彻了整个校园。钟声告诉学生们,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春天的气息暧昧温暖且潮湿,湿润的感觉布满了我的每一吋肌肤。梦中的我比起现在的体型稍微小了一吋,以十五岁的年纪走在国中校舍的走廊上。窗外的淡粉红色的樱花在风中摇曳。枝头上已经露出了成簇绿油油的嫩芽,风中飘著樱花的花瓣。
找到了刻著三年三班的木牌,我走进教室。在喀啦喀啦的摩擦声中我推开了老旧的木质拉门。有人还滞留在教室里面。是哪个同学还留在这里没有回去吗?
是佐由理。
她一个人独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当我走进了教室,便看到她连忙擦拭著眼角上的泪水。我假装没有察觉到她正在哭泣。此时的她身上穿著体育外套。就一个不适合运动社团的学生来说,放学时维持这副模样其实是相当奇怪的现象。然而我并没有多加思索这个疑点。
面对眼前这个情况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稍加解释为何我会回到教室里来。
「我忘了拿东西。」
「这样啊?」
尽管佐由理试图装出平静的态度,然而声音中却依旧带著颤抖。
教室里除了我的脚步声之外听不见其他东西的声音。我一边走向自己的座位,然后为了缓和当下的气氛而开口对佐由理问了一句话。
「泽渡,你没有要回家吗?」
「啊,嗯……我要回去了……」
佐由理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然后似乎在意起了自己的外表,偷偷地拉了拉运动外套的衣角。桌上置著她的小提琴琴箱。
我歪著头,伸手在自己的书桌抽屉里摸来摸去,然后取出了两本杂志。这么做作的动作其实是因为意识到了佐由理的存在而出现的不自然反应。我感受到了佐由理的视线。
「浩纪,你的脸怎么了?」
她的问话让我心跳加速。
「我跟拓也起了一点争执……」我边说边将杂志放入书包内。
「没关系吧?」
「没事的,我们应该马上就会和好了。」
我说完便将书包的背带扛到了肩上。
「泽渡,我先走啰!再见!」
「啊,浩纪,等我一下!」
我听到佐由理叫住我,于是回头看她。她此时正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要去车站吗?」
「是呀,怎么了?」
「可以等我一起去吗?我马上换衣服。」
佐由理走进了女子更衣室然后关上门,我则靠在走廊的墙壁上等她。视线一直落在女子更衣室的门口怎么想都觉得怪怪的,于是我便转头望向窗外的景色。太阳已经西斜,暖色调的光线透过玻璃投射进了校舍。
此刻的走廊上已经完全看不到人影而显得空荡荡。女子更衣室的门扉那端微微传来佐由理衣服摩擦的声音,我极力地压抑自己脑中若隐若现的遐想。佐由理不一会儿便换好了水手服走出了更衣室。她的胸前抱著那个小提琴的琴箱。
「我的心里一直都有一种预感……」
这时我们两人正肩并著肩,横越校园里光线有些昏暗的操场。佐由理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与其说她这句话是对著我说,倒不如说她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样的预感?」
「一种将要失去什么东西的预感……」
我们步出了校园,横过一条树林旁边的窄道。
「明明这个世界是如此美丽,可是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一个人……」
眼前尽是疏落的民宅还有满山遍野的田地。
「只有我一个人将要远远地离开这里……」
在这一片荒凉的道路上,一台自动贩卖机座落在路旁。在这个夜幕低垂的时候,那台机器上投射出的白色萤光,此刻散发著一种寂寥的氛围。
我在贩卖机前停了下来,从口袋里取出了散放著的几枚硬币,投入贩卖机内买了两罐温咖啡。我将其中一罐塞到了佐由理的手上,过程中并没有特别注意她脸上的表情。
这场梦里所发生的事大概是三年前……不,应该已经是将近四年前的事了吧。我完全不记得当时的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动作大概有著这样的意涵:也许哪天你会离开这个世界,远离所有事物成为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不过我会永远记得你身上那个拥有灿烂光辉的特质。我将会记得埋藏在你心中的那份温暖。
尽管此刻的我猜想当时自己想要传达的应该就是这样的想法,然而当时的我却无法理解,而这样的情绪要用语言表达也并非这么容易的事情。
我将咖啡交给佐由理之后转身继续往前走。然而,佐由理却停留在原地。
我回过头看她。
此时的天空染上了整片低彩度的暗红色。
远方的那座高塔反射著夕阳而与天空融成一体,直挺挺地耸立在佐由理的身后。
佐由理沐浴在夕阳红色的微光之下,置身在这片日暮时分的景致中。
她的身后是那座高塔。把小提琴抱在胸前佐由理对我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这时,我彷佛看到佐由理正处在这个光辉灿烂的世界中心。
风拂著佐由理的发梢在空气中飘荡,她的视线落在我的身上。
我也看著佐由理。
「是啊,原来如此……」
*
我在废车站的停机棚中醒来。暖炉散发出来的热气烘暖了我的脸庞。才刚梦醒,前一刻的梦境却马上消失无踪。我将手放在额头上坐起身子,身后是停机棚内的沙发床。
「刚刚我好像……」
我绞尽脑汁,试图取回方才消失的梦境,试图找回我在记忆的迷宫深处所找到的那个景象。然而这个十分重要的记忆在梦醒之后消失,只留下残存的情绪让我的内心慌乱不已。
「我好像才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为什么重要的事情总是只出现在梦里?为何这些梦总在梦醒时分变得再也无法触及?我不甘就此罢休,持续朝著意识深处摸索。然而,结果终究没有任何收获。
我清楚地体认到什么叫作孤独。此刻的我孤立无援,一切的事情都得自己独力完成不可。而我正是为了自己一个人把所有剩下的工作结束掉才回到这里。
心情开始平复下来。
我熄掉暖炉里的火,走出了停机棚。我的想法变得积极多了。我抬头望向眼前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蓝色天空,周围一片白蒙蒙的积雪。推门的声音惊动了四周的鸟群,它们振翅飞向天空。
我在原地停留了一下,利用了短短数秒钟的时间眺望了眼前的景色。随后我便飞快地沿著山路朝山下跑去。
我边跑边开始思考自己该做的事情。只要找出具体的方法,一切的事情处理起来都会变得简单。
我得要让冈部社长取消炸掉那座高塔的恐怖活动,或者试图说服他延期行动。同时我也得将佐由理从那间大学里的附设医院中带出来,在那座塔被破坏之前到达那里。尽管要做的事情变得多了些,但总会有办法的。当然,我非得要让这些事情顺利不可。现在的我,没有撤手或退让的机会。
我穿过了铁丝网的破洞潜入虾夷工厂的围地里面。
如果是过去的我,一定会直直朝中庭走去。然而这次我为了掩人耳目,刻意迂回地沿著外围的铁丝网绕进去。我来到了厂房外头,此时的厂房铁卷门紧闭著,俨然就像是一个没有开口的大箱子。厂房的出入口当然都上了锁,我整整绕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进出的地方。
我朝向那栋铁皮屋办公室走去。工厂跟办公室彼此是相通的,然而办公室的出入口也全都上了锁。不过办公室的窗户毕竟跟铁卷门不一样,我贴到窗边,摒息窥探著室内景象。里面完全看不到有人活动的气息。
我蹑手蹑脚爬上了面对庭院的铁梯,朝著位在二楼的办公室入口走去。入口处的铝门窗上嵌著一片毛玻璃,我贴在毛玻璃上,稍微看了一下门内的状况。
在判断里面没人之后,我用一个空罐子打破了门上的毛玻璃,接著从玻璃外部伸手进了门内,扭开门把上的锁打开了房门。室内理所当然地没有任何一盏灯光,一片黑暗。
我走进室内。
根据我的判断,用于恐怖攻击的无人飞机大概有五成的机率还留在工厂里。我只要动些简单的手脚,在他们打算让飞机起飞的时候发现就好。
我希望能够让整个恐怖攻击延后半天,顺利的话最好可以让这个行动延宕一天左右。
我走进了一个只有单人可以通过的狭廊。
我在走廊的转角被人擒住。太大意了……在我被抓住的瞬间,一股强力的拉力将我甩到地上,然后整个人被压制住了。肩膀传来手臂被硬扳到身后而窜出的剧痛。在对方的压制下,我要是轻举妄动,关节瞬间便可能脱臼。
一个硬物抵在我的后脑杓上,那大概是我昨天看过的东西。我感受到自己的冷汗直流,全身的毛孔在瞬间放大。
「果然是你,你长大了嘛……你现在这个举动是为了还我写信给你的谢礼吗?这还真是恩将仇报啊!」
耳边传来冈部社长的声音。我无法回头,眼前尽是地板上的灰尘而已。
「冈部社长!」我扬声叫道:「要是把塔炸掉,泽渡会死的!」
「什么?」冈部社长用枪抵著我的那只手,还有扣住我肩膀上的力道完全没有放松。
「泽渡之所以会陷入沉睡,都是因为那座塔的关系!她的脑部跟塔的运作彼此相系著。请您终止这次的行动,如果您不愿意,拜托您至少延后行动,等我把佐由理带回来再展开攻击。」
「浩纪,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不过……」冈部社长低沉的声音在我脑后扬起一阵声音的波动。「这个计画现在是不可能改变的。」
「拜托你,冈部社长!」
「不行,这已经是决定好的事,不可能更改。还有,我也不会让你离开这里。」
一股寒意窜上了我的心头。冈部社长手上的那把枪抵住我的后脑杓,强势地将我的头压到了地上。
我会死,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可能会死的事实。
尽管我想要挣扎,却因为冈部社长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我的脚上,让我完全无法动弹。
我眯起了眼睛……
「等一下!」
这声音让我的身上窜起了一阵痉挛,瞬间我以为自己已经遭到射杀。然后接著一阵脚步声走近,这是我所熟知的节奏。
「怎样啦?」冈部社长开口说道。
「请让我们两个人来执行那座塔的爆破工作。」这是拓也的声音。
我试著抬起头,枪口冰冷的触感此刻更贴到了我的后脑杓上。他右手环在身上,左手包著三角巾,乍看之下彷佛双手叉在胸前的模样站在走廊前端。
「我跟浩纪会把塔给处理掉。我们可以用薇拉希拉一起载运佐由理跟飞弹完成这次的任务。只要让佐由理到达那座塔,她就可以清醒过来了。在这之后我们再把飞弹射出去。」
「喔?」
「无论如何,为了佐由理都得要把那座塔给炸掉。只要佐由理醒过来,那座塔会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为了佐由理……不,不对,我们是为了自己而得要飞到那座塔那里去。」
「……」
「拜托您,冈部社长!」
「拓也!」我从喉咙深处尽力地发出声音。
「岂能就这么顺著你的意思去办?」
冈部社长的一句话让拓也手腕上的肌肉一下子绷了起来。
一阵无情的沉默弥漫在整个空间之中。
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拓也的身影。他瞪大了眼睛睨视著冈部社长。拓也的肩膀几度因呼吸而起伏。
「……我是想拒绝你啦!」冈部社长说话时从我身上移开了自己的身体。「不过我这个人呀,对于这种说词总是没办法拒绝。再说威尔达成立的宗旨,本来就是让原本被迫分开的事物回复到原有的模样……你们可一定要把那座塔给破坏掉喔。」
「冈部社长……」
我带著急促的呼吸,口中数度重复著同样的词句。
「我会把飞弹锁定程式的资料给你。」冈部社长敲了一下我的脑袋,然后转头对拓也说道:「你们赶快把那架飞机完成,好把这些资料输入到那架飞机上去。」
拓也听了终于将三角巾底下紧握的那把手枪塞回到了口袋里去。他随后又在牛仔裤上来回擦拭著手心的汗水。
6
拓也开车奔驰在夜晚的街道思考著接下来该怎么办。现在的他没有时间尝试各种复杂的计画,而且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也只剩下唯一的方法。
拜托笠原真希帮忙。
然而拓也其实并不想把她卷入这次的行动之中,而且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够避免。不过拓也已经别无选择。他没有时间了……
拓也半推半就地将车子驶进了大学的校地。他将车子停放到平常没有人使用的地下停车场,然后来到富泽研究室专属的院生室。
「你现在这个时间还来实验室呀?」
时值凌晨两点钟左右,笠原真希却还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面对著电脑桌。拓也原本打算打电话把她找出来,却因为没有在这里碰见她的心理准备而产生了些许意志上的动摇。
「你也是,怎么这么晚还留在这里……」
「我得要料理那位患者的事,所以今天值班嘛!」
「是喔……」
「本来预定要把那个孩子送回本国去的,结果最后没有赶上……」真希转过椅子面向拓也。「明明这两天可能就会开打了。」
拓也走到真希附近的桌子旁边,将身体轻轻地靠到了桌上。桌上置著一本最新的新闻周刊,他顺手便拿起了那本杂志。
「该怎么办呢?」拓也开口说道:「其实战争就在眼前,也许现在已经不是处理佐由理问题的好时机……毕竟要是战争的规模扩散开来,我们研究那座塔的意义也许就会跟著消失吧。」
「你不要说这么叫人感到害怕的事情啦……听说甚至会有恐怖攻击。不晓得这是真的还假的。」
「攻击哪里?」
「就是那座塔呀!你没有听说吗?」
「没听说呢!你从哪里听来的?」
「也许这个研究室也会成为攻击的目标吧……」
真希拿起了一根百吉巧克力棒放到了嘴里。
「讨厌,这么说起来,这两天不是最危险的时候吗?」
「没事的啦。」拓也淡淡地答道。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
「因为这里只是以研究那座塔为目的,跟南北分裂的原因扯不上关系。威尔达只是为了反抗南北分裂的现况而行动而已。」
「喔?」
「所有的问题都是出在南北分裂上。把原本完整的事物强行切割开来终究是会造成问题的。真希,其实我最近开始觉得,也许月卫博士所要做的就是同样的事情……」拓也翻著杂志开口说道。
杂志的内容正是报导著战争危机的特别报导。
特报!恐怖攻击的威胁!
跨越最后一道警戒线的倒数计时!招致长期战争的国际情势……
杂志里充满紧张气氛的标题。
「塔的周围出现了拓扑变换……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无从得知,虽然那个现象大概可以断定是塔的机能失控,不过我也在想,也许那根本就是艾克森·月卫刻意设计的陷阱。这其实是一种恐怖行动,他想要藉此表达自己对于南北分裂的抗议。要是这个现况还要持续下去,那么他就乾脆把虾夷、本州,还有联邦国一起葬送掉……」
真希圆睁著眼睛盯著拓也。她拿著百吉巧克力棒的手整个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真希忽然将视线从拓也身上移开。
「你有时候会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呢!总觉得你身上好像藏有很多秘密。」
「不,没这回事。」
真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开口驱散此时弥漫在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
「抱歉,我去泡个茶。」
她走向拓也,然后在绕到茶水间之前,伸手指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等等,我帮你处理伤口。」
真希冲了两人份的咖啡,然后到了共用的置物柜取出一只急救箱。她回到院生室要拓也坐下,于是拓也便听她的话乖乖地坐到了椅子上,让真希为他处理脸上的伤。
「你最近浑身都是伤呢!」真希一边帮拓也涂药,同时开口说道。
「抱歉……」
「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吗?」
「没有,没什么特别的事情……」
她站到拓也的面前,帮拓也贴上一块OK绷。此时真希微微隆起的胸部,跟著她胸前的那张识别证一起横在拓也的视线前方。他察觉到每当自己接受了对方的温柔,他的心灵便会变得怯懦。有姊姊是这样的感觉吗?虽然有些不太一样,不过应该非常类似才对。
「抱歉……」拓也再一次说出方才已说过的话。
真希在短暂的瞬间皱了一下眉头。那个表情一下子便消失在她的脸上,随即恢复成平常的模样。她开始收拾用过的棉花棒。
「他是我以前最要好的一位朋友。」拓也喃喃径自开口说道。
「咦?」真希听了回过头来。
「就是打我的那个人。我们过去有著同样的憧憬,怀抱著相同的目标。」
「嗯。」真希温柔地点点头。她总是这么样的温柔。
「不过我们各自到了不同的地方,也失去了自己的目标……该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该朝什么方向前进。然而我的体内依旧充满了一股莫名的力量跟冲动,我无处发泄。总觉得自己彷佛被困在什么地方一样……」
「嗯。」真希应声暗示著拓也继续说下去。
「所以当我来到这间研究室,我才整个人得以安心下来。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除此之外,能够碰到你也让我觉得很高兴。」
他抬头望著真希。眼前的这个女生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潮。
「所以……」拓也说著站了起来。「所以我真的不想把你卷入这个事件之中。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
拓也走到可以搂住真希的距离,想要抱起她但终究还是做罢。她抬头看著拓也。
拓也伸出手,然后取下了真希胸前的识别证。
真希尽管对此感到困惑,却也没有抵抗。她抬起头来带著渴望获得解释的眼神看著拓也。
拓也将识别证放入口袋以后回头看了看真希一眼,随后便朝出口走去。他的眼眶泛起了泪水。拓也知道自己就要哭了出来。真希散发出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感觉,拓也察觉到了,但是她却没有任何的行动。拓也终于伸手操作起了门边的开关。
「我现在有非完成不可的事情。等到一切都结束了……我想再回来找你。」拓也说话时回头看了真希一眼。
她忽然惊觉,这是临别前的词句。而且她领悟到了这样的说法很有可能是再也见不著面的告别方式。真希惊叫出拓也的名字,同时朝著拓也的方向跑去。
拓也在真希跨出第一步之前便打开门,然后很快地跨出了院生室。他离开后立刻将门关上,同时用真希的识别证将门上了锁。这栋大楼里,只要没有识别证所有的门都打不开。
拓也站在走廊上,一直盯著自己锁上的门扉。他伫足在原地好一会儿,心想门的那端,真希一定拼了命地敲著这扇无法开启的门扉。然而这扇门厚重而得以将空气隔绝开来的设计连声音也透不出来。
拓也终于下定决心迈开了脚步。
拓也抱著一袋整理了私人物品的运动背包来到了特殊病房的门前。
他使用了真希的识别证刷过门边的读卡机。空气活塞运动的声音中,厚重的自动门向侧边滑开。
佐由理的身体跟上一次看到的时候维持同样的姿势就躺在床上。
真美……这种美感彷佛一支箭,穿过了正确的途径深入复杂的迷宫而直接一击贯穿灵魂深处的意识一般。
这样的感受让拓也在触碰这位女性的时候心中多了一份敬畏之情。
「泽渡……」
拓也抱起这位女性,很快地帮她穿上了自己为她准备的衣服,然后用外套将她裹住。
「泽渡,这次我们一定带你去那个约定的地方。」
他背起了佐由理,走在四下无人的走廊上。通往地下停车场的路上,有个人挡在拓也的面前。
「白川,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富泽教授的脸上显出了过去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
「教授,您所指的是什么呢?」
「我可以让你现在就把那个孩子带回到病房里去,然后放你一个礼拜的假在家里休息。我会把这一切当成从没有发生过。我会忘记这件事,你也不会记得,真希也会愿意配合的。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不,教授,我非得赶上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任务不可。」
富泽教授听了之后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叹气是他的习惯。
「白川,你最好听清楚。这个孩子现在可是美日联军这边最为重要的实验体,要是你把她带走了,你想想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别说是研究工作了,恐怕你今后一辈子都无法在非共产主义国家生活了。」
「大概是吧。」拓也回应了一个坚决的语气。「不过,也许她还有救……」
「坦白说,比起她,我更重视你,白川。你拥有才能,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继续现在的研究工作,然后有朝一日以一位杰出研究员的身分光耀于世。」
「我只能跟您说声抱歉了……」
「其实除此之外还有拓扑变换的问题。要是她清醒过来,这个世界也许会整个消失也不一定。」
「关于这点,我们会设法解决的。实际上,我们也已经想好了解决的方法了。」
「威尔达吗?」富泽教授清楚这个计画。「事情会如你们所想得那么顺利吗?你打算以全世界做为赌注奋力一搏吗?」
「是的。」拓也点点头。「我是打算这么做。」
这句话说毕,两人彼此交望的眼神转而锐利。
「这条路对你一点意义也没有……」富泽教授先一步开口说道。
「不,教授。这是我必须选择的道路。要是不这么做,我的灵魂将会永远乾涸死去。」
拓也在开口的瞬间明白到,尽管这样的说词只是为了应付富泽教授,但是对拓也而言,实际上就是如此。
「教授,您没有遇过非得舍弃一切也要完成的事物吗?对我来说,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富泽教授的表情明显露出了些许动摇的心绪。看来拓也的言词确实击中了富泽教授心灵深处的某个核心部分。
「其实一直到前一刻为止,我的决心都不是特别坚定。不过跟您聊了这几句话,让我确信我必须这么做。请您让开。」
「……」
「请您让开。」
富泽教授终于无力阻拦,让出了去路。拓也与富泽教授擦肩而过,笔直朝著前方走去。而此时的富泽教授,只能眼睁睁地看著拓也通过自己的身边。
「教授……」拓也说话时并没有回头。「真的很感谢您的体谅。」
他说完便再度迈开了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现场。
拓也的房车行驶在一片漆黑的天空下。一路上几乎所有的号志灯都只是一明一灭地告诉驾驶缓速行驶。偶尔碰到了红灯,拓也便会回头确认躺在后座上的佐由理。他这趟车程中没有抽菸。
前面没有车子行驶,对向也没有来车,拓也花了一个小时便来到了虾夷工厂。冈部社长靠在办公室一栋二楼阳台的栏杆上等著拓也回来。他看到拓也的车子驶入工厂的围地便走下阶梯来到中庭迎接他。
拓也走下车便听到冈部社长开口问道:
「小妞真的可以因为飞到那座塔就醒过来吗?」
他问话的同时探头看著车内身上包覆著一件毛毯的佐由理。
「其实我刚开始也是半信半疑的……不过我现在可以肯定她一定会醒来。」
拓也看到冈部社长点起了香菸,自己也跟著叼了一根。他吐了一口轻烟然后接著开口说道:
「那座塔大概就是佐由理跟这个世界之间唯一的联系。就连她现在处在梦中,也一直等著薇拉希拉来接她。泽渡在陷入沉眠之前知道自己将会跟这个世界分离,所以事先拜托我们,要我们救她……其实我跟浩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有这样的感受。」
拓也将菸蒂扔到了地上,用脚踩熄它。他没有吸多少口,因为他的身体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尼古丁的渴望。低头望著脚下的视线此时又拉回到了冈部社长身上。
「薇拉希拉是两人座的飞机,我的手伤成这样也不能驾驶,所以我会留下来看著那座塔的结束。冈部社长……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你为什么会愿意让我们两个人来做这件事呢?」
「这个呀……」
「老实说,我觉得在这个时候改变计画,让整个行动增添一分不确定的变数并不是威尔达最好的选择。为什么你会同意?」
「这个嘛……」
冈部社长含著菸草自顾自地笑了一下然后接著说道:
「以前有两个妄想要做一架飞机的小鬼……不是指你们,是更久以前的事。」
「咦?」
「那是一架螺旋桨式的水上飞机。他们为了吸引一个女生可是拼了老命呢!」
「……」
「我只是想起了有那么一件事而已……」
「那两位是否都是我所认识的人呢?」拓也听了之后开口问道。
「你说呢?那么……我也回问你一个问题。」
「请说。」
「让你这么做的理由,是想要救那个小妞吗?」
「也有。另外泽渡也曾经拜托过我们,而我们答应了,所以我们有履行这个约定的责任。除此之外,我也是为了我自己。许下的约定就必须要完成,这是为了我自己。我无法抱持著愧疚的心情过一辈子。我必须证明自己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装模作样的小鬼,现在真的长大了呀?」冈部社长叼著菸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语毕,他忽然狐疑地抬起头望向了天空。
「咦?我才刚觉得冷,竟然就真的下起雪来了。」
雪花片片疏落地从空中飘了下来。这个时候垂直看向天空,雪片会像是从视线的消失点中向外散射开来的模样。它们围绕著这个经由视觉虚拟出来的圆心划出螺旋状的弧线,无数的白色结晶从天空中洒落。
「趁著大雪之前我先离开了。」拓也开口说道。
「嗯……对了,提醒你一下。」
冈部社长靠近拓也,用力地在他背上拍了一下。
「好不容易和好了,你们可得珍惜这个默契呀。」
*
到前面一段为止,是拓也日记里写到的最后一个段落。
这些我从没有亲眼见到的情境,过去不止一次地频繁出现在我的梦里。
7
我忍耐著下雪的夜里特有的一种了无生气的氛围,来到了废车站旁的停机棚里。进了停机棚,我埋首在自己用了三年多的笔记型电脑前。
由于薇拉希拉采用的是线传飞控系统(注11),即全电脑控制的平衡系统。也就是说,程式方面必须分毫不差,而且拥有能够完全掌控飞机每一个细微机件平衡的高精密度。这样的程式撰写工作好比在人工的身体内设计每一条细部的神经一般,是连接意识与肉体的作业。虽然这只是为了三年前我跟拓也携手合作的工程进行收尾作业的工作,不过我对于程式方面的反应力一直都相当迟钝。
我在BIOS的序列中判读需要的调整项目。闪烁的绿色文字折腾著我的眼睛让我觉得疲惫不堪。
「是哪个档案呢……这个吗?」
我喃喃自语的同时输入了预想的档案名称。这个动作让驾驶舱内的萤幕发出了警示音。
指令出错。手边的电脑液晶萤幕上秀出了红色的文字————BIOS的版本不对啦!不会好好确认呀,猪头!
不悦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我闭上了眼睛叹了一口气,不禁喃喃道出了抱怨。
停机棚的后门传出了门把被拉开的声音,我的神经不禁抽动了一下。
拓也带著迟缓的脚步走了进来。他背上多出了一个人影。看到那一头带著斑驳白雪的乌黑秀发,瞬间让我整个人僵在那儿。我回过神连忙将桌上还点著火的那个暖炉搬到沙发床的旁边,等著拓也将背上的那个女生背到沙发床上。他为佐由理裹上了棉被。
我跟拓也一起默默地看著她的睡脸。
尽管十八岁的她在这三年间外貌有著显著的改变,却跟我所梦到的模样没有一分一毫的差距;过去的那些梦果然不只是梦……
佐由理安静地沉睡著。暖炉融掉了她身上的雪片,雪水顺著她的发梢滑落。
佐由理现在就在处这里……她不再只是出现在我的梦中。
我的胸口涌起一股激荡的情绪。
只要我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也许我们就能一辈子像这样看著佐由理终老。然而我终于还是打破了沉默。
「拓也,BIOS该用哪个版本才对?你不是在之前改变了方向舵的位置吗?没有变更设计之后的BIOS版本了。」
语毕我才察觉到,前天我们彼此交互赏了一拳之后今天是第一次对话,我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羞怯之情。也许拓也也是一样,他的脸红通通的。他随即从衣袋里取出了一张盒装的光碟片,然后拋给了我。我睁大了眼睛盯著接过手的光碟,上面什么也没写。
「在那张光碟片里面。除了BIOS之外,导向飞弹的程式也在里面……现在还剩下些什么工作?」
「超导马达的配线工作还剩下一点点……还有一些软体部分。」
「我透过冈部社长听到了一些跟美军有关的情报。」
拓也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了一台笔记型电脑然后继续说道:
「宣战布告预定在五个小时之后发布。我们唯一的方法就是趁著开战时的混乱局势飞进虾夷岛。软体方面我来搞定,配线部分就交给你了。」
「好。」我应声之后,随即吐出了方才一直闷在心里的不满。「不过拓也,你写那个错误讯息是怎样?」
「什么怎样?」
「就是确认BIOS版本的那个讯息呀!你真是有够可恶!」
「确认BIOS版本的讯息?」他歪起了头想了一下。「喔!你说那个呀?那个部分是你负责的吧?三年前的那个时候……」
「咦?」此刻我的心情彷佛踩到了香蕉皮而滑了一跤。「是这样吗?」
好像真的是如此。
拓也撇起了一边的嘴角笑道:
「看看你的蠢样!猪头!」
拓也转眼间便完成了软体方面的收尾工作。尽管必要的档案全都在他的电脑里面,不过几个小时就把这些部分全处理掉还真的只能用神速来形容。
「这种东西简单啦。」他一派轻松地说道:「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剩下的就只有动手而已了。最难的部分是在于决定要怎么做。」
正是如此。他的想法跟我不谋而合。
我正在为马达做最后的调整,先利用搬过来的发电机帮电池蓄电,然后接上帮浦将燃料灌进油箱里面。现在回想起来,这里竟然有大量的煤油被弃置了好几年,真是危险……发电机跟帮浦的震动集合成了嘈杂噪音,让我整个人充满了干劲;心中涌出了一股跃动的情绪,一种生命力。
外头的天色慢慢地亮起,太阳马上就要浮出地平线。
我进入了驾驶舱开始确认显示萤幕还有各个开关,然后踩著踏板确认方向舵的状况,同时交互活动著高升力装置还有辅助翼。制动器传来悦耳的声音。
行了!
薇拉希拉大功告成……
我握住了操作杆,呈现茫然状态。
忽然间驾驶舱的下方传来拓也的声音。
「浩纪,你过来一下。」
「什么事?」我闻声而探出头来看向拓也那边。
「津轻海峡的交战状况推想已经出来了。」
我从飞机上下来,朝著拓也面前的那张桌子旁边走去。
「大概跟我们预想的一样。」
他的笔记型电脑上映出了青森至北海道间以津轻海峡为主的地图,我站在拓也的背后看著萤幕上的资料。这张图上出示著各个地点上战力配置的百分比。
「前线大约落在北纬四十二度左右……」看来美日联军还有联邦国两边都预测会在海上交锋。「虾夷陆上,特别是塔的周围,几乎呈现没有防备的状态。」
「这是因为那个地区几乎都被塔的运作给侵蚀掉的关系吧……」拓也解释完之后开口对我问道:「你怎么打算?」
「这个嘛……」我稍微思考了一下之后伸手指向笔记型电脑的萤幕。「在飞越海峡的过程中以喷射引擎采取超低空飞行……等到穿过飞越北纬四十五度的交锋线,然后在这座山脉一带提高高度,做巡航飞行。你看这个策略怎么样?」
「嗯……不过这么一来会直接进入到空战地带呢!」
「对。」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要是被打下来,那一切可就都玩完了喔。你这样没问题吗?」
「开战前其实警戒会比较严密,这时候不能飞吧?我们终究只能在别人忙著打仗的时候趁乱飞过空战地带,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不是?」
「是没有。」拓也毫不犹豫地答道:「不过你看来真的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也许是因为麻痹了吧!」
拓也操作著电脑,秀出了另外一个画面。
「等你飞到塔那里去,泽渡醒来之后,塔周围的拓扑变换会再度启动。这时候你得要马上掉头飞离那个地方,然后在距离塔十公尺的位置发射导弹。飞弹射出之后就会自动导航以塔为目标飞去……接著一切就结束了。」
「嗯,我知道了。」
拓也将椅子朝后方退了一步,然后瞥过头看向聚光灯下的薇拉希拉。从这个角度,他可以将整架完工的机体形貌尽收眼底。
「距离开战还有两个小时,我们比预定得来得早完工呢!」他说。
我望著薇拉希拉,然后仔细地检视著它的每一个部位。我花费在它每一块机件上的苦心此时正在我的心中沸腾。尽管迟了许久,我们终于一步一步地将要实现彼此对自己许下的约定。剩下来该做的,就是完成我们跟佐由理之间的约定而已了。
突然间,一阵奇妙的异样感窜上了我的心头。
「这东西长得还真是怪呀!一般人看到它,大概都会问『要是不能顺利起飞的话怎么办』吧。不过,我倒是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拓也听了率性地答道:
「它是我们以能够飞行为前提而制作的,当然能飞啰!」
「听到你这么说,我就觉得一切都没问题了。」
「你明明从来就不觉得它会出问题,还画蛇添足加上这么一句干嘛?」
没错,「以能够飞行为前提而制作的,当然能飞啰!」没有比这一句话更贴切的了。
我从没想过我们制作的飞机也许飞不起来,当然也不可能飞不起来。
所谓的力量就是这么回事————无所惧。
「浩纪,你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我不知道这种疑问到底是来自于天马行空的想像,还是直觉……」
「什么直觉?」
「你该不会学过小提琴吧?」
「真给我说中了呀?」拓也嗤嗤地笑道。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了佐由理的小提琴开始调音。
令人难以置信地,这把小提琴几乎没有走音,而且音色非常棒。调音的工作一下子便完成了。这把小提琴也一直留在这里,停留在三年前的时空……
拓也坐到地上。暖炉置在他的身旁。我站在薇拉希拉跟拓也的中间,面对著薇拉希拉开始确认小提琴的音阶。
「面对我拉啦!」
「你啰唆!」
我转过头,看到的是拓也一脸爽朗而愉悦的表情。
「要给你拍手吗?」
「你闭上嘴安静听啦!」
有那么一瞬间,笑容中丝毫没有芥蒂的拓也在我的眼里,跟他三年前的模样两相重叠。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来,然后背对著薇拉希拉开始拉起了我手中那把小提琴。
第一首曲子是「向星星祈愿」,是一简单而好听的曲子。我很喜欢。这首曲子让我抓住了佐由理的小提琴音色方面的独特性。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用有共鸣箱的小提琴演奏。
在「向星星祈愿」之后我又拉了几首流行音乐。因为我平常多半都会收听广播,所以对于流行音乐其实相当熟悉。然后我又拉了一首古典英国摇滚。
接著是萨蒂的「天空前奏曲」。我之所以会选这首歌是因为它的曲名,这是一首让人心情雀跃得静不下来的曲子,跟现在这个嘈杂的心情十分吻合。
到了这里,我忽然有一首想拉的曲子,于是转而选了一首爵士小提琴曲。琴弓拉出来的第一个音符便带动了当下的气氛瞬间改变。接著一阵复杂的旋律,我感受到自己的手指头快速地舞动,顿时涌上了一种畅快的感受。
我拉得忘我。
直接由共鸣箱发出来的声音相当悦耳,小提琴的每个部位一起作用而发声。声波回荡在整个空间里面,夹著小提琴的下颚也直接地将音符传入了我的脑海之中。
我成了曲子的一部分。
最后收尾的是那首曲子。佐由理曾经演奏过的那首曲子————「来自远方的呼唤」。
这首曲子我至今拉过无数次。不知何时开始,我已经拉得比佐由理还要好上许多。我可以完美地诠释其中的每一个音符。然而这样的结果却让我觉得有些落寞。
不过为什么呢?此时我手中的旋律却彷佛第一次听到。
「来自远方的呼唤」……这是这么动听的一首小提琴曲吗?
屋檐、墙壁,停机棚内的四处的缝隙透出了阳光。尽管距离太阳攀升上天空还有一段时间,不过此时外头应该已经有些明亮。
拓也脸上忽然显得有些焦躁。此时的我,尚不知他过去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佐由理依旧躺在沙发上沉睡著。我忽然想起了过去三人共同在外头那片草原上漫步的模样,佐由理背著她的小提琴琴箱,走在我跟拓也的前面。她不时回过头看我们,脸上带著一脸愉悦的神情。
佐由理曾说,她有种一切将要消失的预感。
现在这个时候,这样的预感也同样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拉著小提琴,然后闭上了眼睛……
停机棚的外头此刻一定下起了雪。
细雪中的废车站月台、细雪中的车站建筑、风化而残破不堪,却从四处透进晨曦光辉的陆桥……
我想像著停机棚外的景致。
真美。
太美了。
我深爱著这一切。
下一刻我们听到了宣战布告的第一手报导。
8
我们将佐由理搬上了薇拉希拉的驾驶舱后座,并且帮她绑上了安全带。我跟拓也用尽了力气一起把薇拉希拉从停机棚中推了出来。打从开始建造这架飞机的工程,我们就始终都在板车上作业。而这辆板车也是一开始就搬到了外头连进停机棚内的铁轨上。因为这个预先就设想到的制作准备,让我们最后移动的工作轻松不少。而在开始建造之前,我们就已经计画好让这架板车当成飞机起飞的弹射装置了。
我们将停机棚的大门完全敞开,让飞机整个暴露在黎明前的夜雾中。
我们推著薇拉希拉沿著铁轨移动,同时抬头仰望著天空。在地平线边缘的天色是偏橙的红色,而天顶的部分几乎还是夜色未褪的深灰色。
我们在轨道交换器的地方扳过了手把,改变了铁路的连接方式,接著将薇拉希拉推到了预定的直线起降跑道起始处并固定板车的轮子。
我上半身钻进了驾驶舱,启动引擎的点火器。薇拉希拉的引擎在此刻获得了生命,喷射引擎尖锐的音爆扬起了机尾后方的空气强烈的震荡。这种让人振奋不已的异样感甚至让我期待著佐由理会不会早一步在这个阶段就从梦中清醒。
这段时间里,我跟拓也没有什么交谈。我们从不会说些言不及义的话来维系彼此之间的默契,这不是我们两个人相处时的习惯。
我坐进了驾驶舱,前座不像佐由理坐的后座有椅背可以靠。其实前座本来也有椅背的设计,不过我们为了将后座的输入设备全部集中移到前座而把它拆掉了。没有椅背最大的问题是在起飞过程中面对G力的时候,我可能比较没有办法稳定身体的姿势。
不过,这个缺陷倒也让我可以回过头就看见佐由理。
我跟拓也在起飞前默默地再看了一次佐由理的容貌。我是直接转过头面向她,拓也则是爬上驾驶舱用的阶梯。
一会儿之后拓也帮我关上了滑动式的挡风玻璃,然后下了阶梯离开了飞机。接著他只是静静地看著我们,没有特别做些多余的手势或要我们出发。
我转头面向前方,看著直直朝著北方延伸的起降跑道。
在这条铁轨的彼方,那座高塔便耸立在海峡对岸的岛屿上。
这时的津轻海峡上已经可以断断续续地看到几盏明灭交错的火光。一定是双方已经开始交战了。
我抬头往上看去,美日联军的战斗机编队划过了天空,留下宛如爪痕一般的飞机云扬长而去。我已无法分辨身上的震动究竟是来引擎引起的,还是我紧张的情绪使然。
我耐著瞬间窜上心头的麻痹感,同时将操作杆向后拉动。喷射引擎的音频顺势上扬。
这时我开口给了自己一个必备的指示。
「起飞!」
我的声音在引擎的音爆中完全听不见。
板车的安全锁解除,喷射引擎的力量在解放的瞬间发出了咆哮。
我彷佛置身在云霄飞车高速驶进回旋道的过程中。由于前座没有椅背,我于是将身体大幅度地前倾。前方的景物在瞬间来到了眼前,然后被薇拉希拉拋到了身后。视线中的一切急遽地以放射状的方式消失在视界的边缘。我让薇拉希拉带起了一阵高速,视界变得狭隘,同时身体也在这阵高速之中不断地被压向后方。
原野边的山岬来到了眼前。
我使劲地握住了右边的操作杆。机体下方传来一阵冲击,这是用以分离板车与机体之间的爆破装置使然。
我的直觉告诉我飞机已经离开陆地。薇拉希拉脱离了铁轨开始航行在透明的空气轨道。瞬间,心理上一种强烈的退缩感化成了具像的触觉侵入我的大脑。
山峰的棱线沉入了视线下方,云层也同时从视线上方潜了下来。强烈的风压冲击著驾驶舱前的挡风玻璃。
「也许我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这个地方了也说不定……」这种类似舍弃希望的解放包覆著我的全身。
我在天空中遨翔。
坐在喷射机上飞航的感受几乎与优雅二字无缘,我极力地抵抗机体航行中的强烈震荡。身体在强烈的力道中拉扯。剧烈的震荡撼动了我的内脏,让我几乎要吐了出来。飞航中的我不禁要担心脑浆会不会就这么被震碎。其中最为难受的则是视线的晃动,我在双手几乎麻痹的触觉中紧紧握住操作杆。
用力地握住操作杆其实反而会让机体的震荡更扎实地传达到我的手上,然而我却非得这么做不可。飞机可能就此解体的恐惧感侵袭著我,驾驶舱跟挡风玻璃之间的接缝传出了喀哒喀哒的声响。这让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够扎实,然后薇拉希拉的航程便会在那个偷工减料的地方开始解体而结束。我拼命地压抑脑中想要拉回操作杆掉头回去的冲动,让薇拉希拉持续地全速飞行。陆地已经消失,广阔无尽的海洋横在视线的下方。
到海上了……
我多花了一点时间才察觉到飞机已经离开了本州,海面上弥漫著一片雾气。
————我得飞过这片海峡!
强烈的寄望让我将操作杆前倾。薇拉希拉压低了高度,在贴近海面的距离低空飞行。我不禁怀疑起了海面的浪花是否会打到飞机的机腹。尽管我无法回头,但由于飞机飞航时的真空效应,后方肯定扬起了一阵阵的波涛。来自海面的反作用力让薇拉希拉机首不断地上扬。我使劲地不让飞机减速,并且压低机首。这个动作让我的身体自然前倾。
海面扬起的水蒸气打湿了飞机的外壳。我看著前面,远方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黑色船舰身影。尽管此时它们在视线中因距离而显得渺小,但其实应该都是大型的战斗舰。在那些舰艇的空域各方的火线不断交错。数道连续的火光朝著天空画出了斜斜的直线。那不是机关炮就是固定式火箭发射器射出的飞弹。然而望向远方,那不过就像是冲天炮一般的规模而已。我根据萤幕指示出来的路线,避开了战区。
在不祥的预感驱使下我抬头望向天空。上方正进行著一场近距离的空战。
灰色与海军蓝的两架战斗机持续著空中追逐,其余的数架则像是夏天的苍蝇一般窜来窜去。我不禁缩起了脖子,好像还喃喃地发出了一点声音。
薇拉希拉的雷达隐密性非常好,只要没有被肉眼搜寻到,就不会被发现。再说他们大概也没有任何一架飞机有余力注意低空飞行的薇拉希拉。
我试图这么安慰自己。
天空中有两架飞机垂直朝下方飞来;F—23的后方尾随著一架一架米格机。F—23在我的正前方急遽地掉头攀升,米格机亦尾随而去。下一个瞬间,米格机射出了空对空飞弹。这个情景有如一只肉食性的鱼类锁定眼前的一只食物,一口气冲了出去一般。
在飞弹击中之前,那只肉食性鱼类的猎物几度拍动了方向舵,像极了动物临死前的挣扎。这架F—23在我行进的路线上爆炸,那是极为强力的爆炸,凝缩得紧密的黑烟彷佛带著固体的扎实触感。
我闪躲著散落而来的飞机残骸,细小的破片依旧打在薇拉希拉的身上发出了声响。
此时机首彷佛撞到了什么东西。
挡风玻璃染上整片的鲜红色。我察觉到飞机撞到了某种软质的物体,让我瞬间扬起了一阵哀鸣。
我眯起了眼睛,身体因战栗而颤抖。然而我依旧没有松开手中的操作杆。我不顾一切地继续飞行。风压驱散了挡风玻璃上的红色液体,前方的景物此时再度映入了我的视线之中。尽管挡风玻璃上的血痕已然全部消失,我慌乱的气息却无法平复。
我扬起了一阵毫无意义的嘶吼。在这阵号叫之中我抬起了头。
一个令人感到亲切的景物映入了我的眼帘。
「陆地!」
我喃喃自语的同时,薇拉希拉已经离开了海峡,进入了北海道的土地上。
我拉起了操作杆,将操作杆固定在扬起机首的角度而放空了自己的意识。在一种虔敬的心情下,我注视著大气的流动。
薇拉希拉穿过了云层,飞到了距离地面极高的空域。它浮出了云端。
我终于来到了世界的尽头。
9
此刻我置身在整片天蓝色的世界。我喜欢蓝色。如果这个世界是由某位设计师从头到尾统合规划出来的,那么这位设计师在蓝天中铺设了白云的想法真可以说是天才。海面上的雾气与白烟已然消失,包围著我的仅仅只有透明澄澈的空气而已。
我关掉了引擎的油门,喷射引擎的音爆与机体的震荡随之消失。
同时间我握住了控制超导引擎的启动手把。解除安全锁的同时我缓缓地将手把上提。
这时候,一片横在驾驶舱上方的水平刃状物分成了前后两半。它原先的模样乍看之下有如薇拉希拉的主翼,但其实跟飞机的扬力作用毫无关连。前后两块水平的刃状物分别以两道各自的轴心做出了些微的倾斜,然后在我的面前一前一后地开始以顺时针及逆时针的方向旋转。
那是两道螺旋桨,这时候代替了喷射引擎成为薇拉希拉的飞航动力。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两道螺旋桨以两种不同的方向快速回旋,它们带动了大气的流动将气流往飞机后方拨送。超导马达的声音几乎传不到机首。若非竖耳倾听,完全不会注意到马达的声音。
它非常安静。我遨游在这片令人心旷神怡的蓝天之中。
只要稍微瞥过眼睛,我便可以看到下方的世界。底下空无一物。在这构不到地表的高空,下面除了透明的空气之外什么也没有。尽管这对现在的我来说根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一旦肉眼确认过之后却会在心理上出现些许的恐慌。这里跟虾夷岛的土地之间有一段很大的高度差,看起来就跟空中摄影一模一样。脚底下什么也没有,方向舵踏板上的双脚传来一阵不寒而栗的感觉。我整个人倚靠的这张椅子底下,什么也没有。
这样的事实让我瞬间不知所措而连忙回头。我看到佐由理的胸部在呼吸间大幅度地起伏,耳边清楚地传来她的呼吸声。这个景象让我平复了我的紧张情绪。我呼了一口气。为什么呢?只要知道自己现在不是一个人便可以安心……
我在萤幕中叫出了地图确认现在的位置。
双手交替松开操作杆,在牛仔裤上拭去掌心的汗水之后又握了上去。然后我将操作杆缓缓地向右推。薇拉希拉也同时做出了反应而向右倾斜。在倾斜中我向后拉回了方向杆扬起机首改变行进方向。
联邦国的高塔就耸立在机首的方向。
塔就近在眼前。这个距离让人不禁想要伸手抓住它。
是塔!
那座高塔传来强烈的压迫感,瞬间涌出的情绪让我完全无法保持平静。它比我想像中要来得更为巨大。塔周围的地表就如同拓也给我看的那张空中摄影一般,划出了一个漆黑的圆形拓扑空间。薇拉希拉此刻飞进了那个区域上空。在这块深邃的黑色空间上方,我笔直地朝著高塔飞去。
我来到塔前。它非常巨大。
在远方无法判别,靠近之后才得以看到这座塔四角形柱的外观。不过它的四个角都被削掉了,所以正确来说应该是八角柱状。塔的表面全部都做了镜面处理,清楚地映照出了天空还有浮云。
一股情绪涌出了喉咙梗住了呼吸,鼻腔一阵刺激让我低下了头。眼眶中的泪水在我低头的同时顺著脸庞滑落。我咬著牙试图强忍住接下来的眼泪,然而眼眶中的泪水却宛如决堤一般不断地涌出。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塔就在眼前。
我飞在塔的前方。
我将操作杆向左倾,绕著塔飞行。几次回旋之后,薇拉希拉再次飞进了塔的阴影处。光线变得昏暗。而塔面上的倒影却在这个时候变得清晰,清楚地映照出了蓝天白云,还有薇拉希拉白色的身影。飞出了塔的阴影,塔面变成一片皑然的白色,驾驶舱内的各处此刻也反射著阳光而呼应著塔的颜色。我的意识被整片的白色光线所覆盖。飞机绕著塔继续回旋,我飞进塔的阴影,飞进了倒影横在上方的空间,然后飞出了阳光下。一会儿之后薇拉希拉再次为阴影所覆盖……
飞机划著螺旋缓缓向塔顶攀升。每次飞进塔映出倒影的空间我便可以看到镜中的自己。飞机已经上升到了极限,然而塔却依旧向上延伸。薇拉希拉的挡风玻璃无法看清楚头顶上的景物,我于是扬起了机首,从挡风玻璃的前侧观看上空的景致。从这个地方仍旧看不见塔顶。塔朝著天空持续延伸,两侧的轮廓在远方的消失点交会,然后不见。
我想就这么永远在塔的周围持续回旋。这样的感受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嫌腻吧。
我也想让拓也尝试一下这样的感受,还有佐由理也是……
「佐由理!」
我不禁唤起了她的名字同时回过头。
她依旧静静地沉睡著。
她是否处在褐色的螺旋状塔群中眺望著薇拉希拉白色的双翼?
我们到了,佐由理。
这是属于你的地方……
「佐由理……」
我叫著她的名字。
「这是我们约好要带你来的地方呀!」
佐由理不理会我的叫唤。我松开了在油门上的左手,并叠放到握著操作杆的右手上。我闭起了眼睛,同时暗自开始祷告。
「神啊……」
我呼唤著至高无上的存在。过去我从没有对任何一种宗教产生过认同,然而面对这片蓝色天空,还有这座白色的巨塔,我以这辈子从未有过的虔诚之心祷告。
我自然地以「神」称呼这个至高无上的存在,然而即使不是神也没关系,我对著超越自然万物的力量祷告。祂在我的心中化成了巨大的形貌,比起眼前这座塔更为巨大。祂化成了这个水蓝色的星球,再从这个星球变成了深邃的宇宙;我看到一个巨大的齿轮规律地操作著为数众多的巨型天体。齿轮发出了喀喀地声音转动著,同时更进一步推动了宇宙背面的另外一个宇宙。
我对著脑中的一切祷告。我的祷告化成了方尖碑,刺穿了复数的平行宇宙。
塔……
「拜托㢠,请让佐由理从睡梦中醒来……」
薇拉希拉持续地绕著塔回旋打转。塔的外墙映出了天空、云彩还有薇拉希拉的身影。塔的墙面、塔的角、云、天空、薇拉希拉……
我忽然间觉得头晕……
塔的墙面上映出的薇拉希拉改变了方向,笔直地朝著我而来。
薇拉希拉的倒影占据了我所有的视线。
白色……一片白色的景致将我包围。
我,连同薇拉希拉,一起被吸入了塔的内侧。
*
接下来要写的内容是距离前一段故事结束许久之后我才回忆起来的事情。
在多年以后,因为某个契机,使得之后的这段故事彷佛挣脱了布满铁锈的枷锁再次苏醒过来一般,出现在我的记忆中。
它能否说是我的亲身经历其实我不敢断定,因为在这段经历结束的那一瞬间,我便将它完全给遗忘了。
我飞在褪了色的天空之中,这片天空的颜色彷佛经过长时间日晒而显得黝黑的肤色。它的颜色跟我住了三年的宿舍墙壁有些类似。
这里有无数的塔群林立。这些塔跟虾夷岛上的巨塔流线的外型不同,每一座塔的模样都呈现复杂的扭曲。塔群的材质彷佛素烧风乾的瓦砾。然而这些塔群的外观上完全看不到接缝,都是一体成形的模样。每座塔的表面都以红色的颜料画出了复杂的图样。
空气中飘荡著一股密闭藏书阁中的霉味。
这些塔群一座一座逐渐失去了色彩。它们逐渐变成全影像一般的半透明状态,然后慢慢地消失。彷佛这些塔群原本就只是幻影一般,此刻它们将回归到原本不存在的事实。
我不知道何时开始已经脱离了薇拉希拉的驾驶舱。我不存在于眼前的这个世界之中。此时的我与佐由理合而为一,我既是我,也是佐由理。多重的梦境彼此交错,这些塔群也开始融合成为一体。这里是塔群汇集之处,是平行世界的交会点。所有的平行世界都是人们的梦,这里是每个人梦境交会的特殊空间。在这个一切梦境的源头,我跟佐由理的灵魂处在同一个容器之中,我是佐由理,佐由理也是我。所以我能够完全明白她的一切。
佐由理站在其中一座塔顶。
她看著颜色逐渐消逝的天空中,那一对前后以不同方向回旋的翅膀。
她喃喃道出了那双羽翼的名字。
「那是……薇拉希拉……」
一种清醒的预感窜上了我的心头。
快了……
塔群消逝的速度加快,它们逐渐失去了颜色,变成半透明、透明,然后不见。
「梦消失了……啊,原来如此……」
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我知道接下来什么东西将会消失……」
那是……
「这种感受,现在这种感受……」
那是……
「……不要!」
清醒的预感忽然被逼退。
拒绝!拒绝!
这副躯体用全身的力量排斥方才窜上心头的那种感受。消失的塔再次漆上了原有的色彩。土壤般的褐色,那有如土壤烘烤之后的颜色逐渐变得厚实……
「佐由理!」我出声叫道,声音中带著强烈制止这种行为的意图。
————不可以这样!
这种想法同时在我跟佐由理的心中浮现。排斥这种感受的人是我。若是我将会从此失去现在与佐由理同化的感受,我便不想从这样的梦中清醒。我不想离开这个梦中,不要!
「为什么?浩纪来找我了呀!在这个梦中,我能够理解浩纪的一切。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要。我不想失去现在这个梦……」佐由理的意识开口说道:「这个梦里虽然什么都没有,但对我而言它却是我的一切。只要浩纪愿意留下来陪我,那我就要永远待在这里。」
她的意识中带著些许的哀愁。这同时也是我的心声……
「我一直都是孤独的一个人,在我被关进这个梦里之前,我一直都是孤独的。明明外头的世界是如此美丽,但是那些美丽的事物,还有幸福与愉悦的感受,却永远都不会来到我的身边。」
「所以我曾经想过外头的世界是不是哪里不对劲,也许那个世界并不是真实的;除了那个世界之外,其他一定还有某个不会让我觉得孤单的世界存在。所以也许我曾经希望能够把外头的世界抽换成另外一个不会让我觉得孤单的世界……」
「浩纪,这里什么样的梦都有,所以我不想回到原来的世界。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吧?」
这个世界中所有的塔开始一齐唱出了宏亮的歌声。
佐由理听从虾夷岛上那座高塔的指示,而那座高塔则努力地想要完成佐由理的愿望。她掌控著「现实」。这里的其中一座塔颜色急遽地变得鲜艳,同时开始发光。那座塔的塔顶开始发出了光芒,这道刺眼光芒变得愈趋强烈。
白色的光芒覆盖了整个视界。
「现实」在这阵光芒中被另一个世界所覆盖。
这个新的「现实」跟我与佐由理过去所生活的那个世界几乎没什么两样。也就是说,两者之间只有细微的差异。
在这个新的现实之中,日本并没有被美国与联邦国切割成南北两个区块。实际上在这个世界中,拥有广大领土的联邦国根本从来不曾出现过。尽管以俄罗斯为中心的共产主义邦联曾经存在过,然而在这个世界中早就已经瓦解。北海道无论过去或现在始终都是日本的领土,日本也从没有因为战争而被迫相隔两地的亲人。冈部社长与他的太太也始终生活在一起,当我去虾夷工厂玩的时候,社长夫人为我端了茶水出来。所谓的日本国家铁路局已经不存在。这个机构已经民营化,分割之后取了JR这个言不及义的名字。亏损的铁路线难逃停驶的命运,所幸津轻线铁路依旧持续经营著。我最爱从这条铁路上眺望津轻半岛的田园风光了。我从车厢内透过窗户看著眼前的这片景色。当然,无论朝哪里看去,那座塔也从来不曾存在过。我在丝毫不曾受到塔的刺激之下挥别了我的少年时光。
我跟拓也还有佐由理来到了那个废车站旁,正处于夏日风光的美丽山丘上。我们在这里制作飞机。
那是带有螺旋桨的水上飞机。
复座式驾驶舱中我坐在前面,拓也坐在后面。螺旋桨回旋带动了飞机,浮筒一跃飞离了水面。
佐由理兴奋地沿著湖岸追著我们奔跑。
这里没有任何人是疏离的。不幸的际遇不曾出现在任何人的身上。
这里没有那座高塔。
佐由理也从来不曾陷入长期的睡眠之中。
飞机遨翔在天空之中。
我、拓也、佐由理,我们三人将永远相处在一起。我不会去什么东京,拓也也不再需要进入什么军事大学。
所以……我不会遇到理佳,拓也也不会遇见笠原真希……
「不对,佐由理!」
我跃下了水上飞机,脱下安全帽,同时笔直地朝著佐由理那头奔去。
我站在佐由理的面前。我们置身在土褐色的塔顶。天空的颜色充满了杂质,彷佛大理石的花纹一般带著条状的异样色彩。佐由理紧握的双手缩在自己的胸前。每当她试图忍耐让她觉得难受的事,还有空虚寂寞的心灵,她都会出现这样的动作。
白色的薇拉希拉不声不响地绕行在我跟佐由理的上空。由于它回旋时必须侧著机体,所以它光滑的正面总是对著我们。它以我跟佐由理为中心,画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圆圈。
「我知道你心中的痛苦。」我说:「而你也知道我的痛苦。这样的彼此相知不是才有价值吗?是吧?因为这些痛苦全都是我们的一部份,不论悲哀或不幸都是。所以心灵的伤痛,或者是被伤害的事实都不可以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过去所受到的伤痛也不能就这么轻易地忘怀。因为,这些都是促使我来到你身边的力量呀。」
「可是……」
「被忘记是一种很可悲的事……不是吗,佐由理?」
「可是!」佐由理激动地驳斥这样的说法。「要是我醒来,我就会忘记这种感觉了!我会忘记你对我是多么地了解,我也会忘记你在想什么的这种感觉。我所要求的只是我们彼此理解,彼此都将对方当成自己的一部分……我所要求的就只有这样而已!可是一旦我醒来,这些就会全部消失了。我只渴望你的这种心情只有在这个梦里可以续存,而你醒来之后也就不再会认为我就是你的一切了!」
「但是这毕竟是梦呀!」
「你怎么这么说……」
「佐由理,你自己应该也很清楚。我就是你,所以我想你应该要从这场梦中醒来……」
「可是……」
「没问题的。」我对佐由理示以一个微笑。「接下来的所有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的……你不要担心。」
佐由理周围的塔群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这片天空下。这并非方才那种逐渐变得透明的消失方式。这些塔群,在瞬间化成了发光的尘埃而一下子溃散。」
「不过神呀,拜托㢠……」
佐由理站在此刻仅存的一座塔顶道出了她的祈愿。
「拜托㢠,不要让我忘记此刻这样的心情,哪怕只是在我苏醒之后的短暂瞬间也罢……」
薇拉希拉做出了一个大幅度的回旋然后朝著我的方向飞来。
「拜托㢠,我一定得告诉浩纪,我们两人的心灵藉由梦境的联系究竟是多么特别……我得告诉他,在这个杳无人烟的世界里,我多么渴望能够与他接触,而他又是多么盼望能够找到我……拜托㢠!」
那架白色的薇拉希拉,上面有我的身影。
「我必须告诉他,我究竟有多么爱他。只要我可以告诉他这件事,其他的我别无所求……」
薇拉希拉占据了这个容器的视线。
「所以就算是短暂的瞬间也好……」
眼前一片皑然的白色。
「请让我记住这样的心情!」
在佐由理的声音中,我忘记了薇拉希拉撞进那座白色巨塔之后发生的一切。
*
「神啊……」我祈祷著。「拜托㢠让佐由理从睡眠中清醒……」
薇拉希拉依旧绕行著表面有如一整片镜子的高塔持续回旋。塔的表面映出了蔚蓝天空的倒影。
躲在白色的云朵身后的朝阳透出了光芒,强烈的光线打在佐由理的脸上。
我感受到一种类似胆怯的预兆。
将操作杆锁住后,我转身看著后座的佐由理。我的眼中只有这个少女。
强烈的朝阳彷佛要将她给融化。
她慢慢地,慢慢地张开眼睛。
我也圆睁著双眼。
心脏在一张一收的脉动之间短暂地静止。
我朝佐由理伸出了手,指尖轻触了佐由理的脸颊。中指的指尖传来柔嫩的触感。
「佐由理。」
高塔从塔芯射出了光芒。那是有如刀刃一般锐利的强光,带著一种凶猛的气势。
「藤泽……」
整座高塔包围在一阵强光之中。这阵光芒一刻比一刻更为强烈,无边无际地向外蔓延。随后一阵冲击席卷而来。这阵冲击并没有影响到薇拉希拉,不过空气的质感明显地改变。
塔苏醒了。
我没有将注意力放在那座塔上,只是专心地注视著佐由理。她脸颊上的肌肉微微地收缩,瞳孔也跟著适应此刻的光线而调整。她的指尖、呼吸,我看著她每一个细小的动作。
地上的黑影变得更为深邃。
这座白色的巨塔从没有一刻停止增强身上的光辉。紧接著,宛如银河一般的光点画出了弧线,以螺旋状的轨迹攀上了整个塔身。
我感受到那块黑色的区域开始快速地侵蚀周围的地表。另一个有别于「现实」的宇宙从塔的根部钻了出来。山脉倒塌,大地崩裂,「它」的势力范围逐渐扩张。
北海道的土地正逐渐地遭到这块岛屿中心产生的虚空所吞噬,然后一点一点消失。
大概最后整个世界也都会成为「它」的食粮吧。
我们注视著附近的一切在塔的鸣动之中消逝。
我的手依旧放在佐由理的脸颊上。她真的回来了吗?我对此感到不安。我不知道这三年的沉睡对于她的意识究竟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会记得我。
「佐由理……」我呼唤著她的名字。
一瞬间,她发出了呜咽,随后眼泪便决堤般不断地从她的眼眶滑落。她的脸颊很快就全湿了,彷佛一辈子的眼泪都在此刻宣泄出来。
「我……」
佐由理抓住了我的手。
「我有一件事非得告诉你不可……那件事非常重要……」
她使劲地紧握著我的右手,彷佛不这么做我就会消失一般……然而我却无法从她用尽力气的模样中感受到多么强劲的力道。她似乎使不出什么力气。
「可是我忘记了……」
她的胸口跟肩膀不断地颤抖。我听见她的啜泣。哭声没有停顿,眼泪也不停地滑落。
「我忘记了……」
佐由理哭著覆述了一次同样的字句。她藉此苛责自己,然后彷佛一个孩子般嚎啕大哭了起来。
「没关系。」我说:「你醒过来了,接下来的一切都会顺利解决的,你不用担心……」
佐由理抬起头。
薇拉希拉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继续遨翔在空中。我跟佐由理,在这双羽翼的导航之下来到了约定的地方。
我露出了笑容。
「你回来啦,佐由理?」
10
我压低薇拉希拉的高度,底下的黑色区域逐渐扩大。我来到了够低的地方之后收起了螺旋桨,将机体的推力换回喷射引擎。薇拉希拉背著塔,朝著南方飞去。此时飞机并没有向来的时候一样全速飞行。尽管我们现在很赶,但是我希望尽可能不要刺激到佐由理。
航行辅助系统通知我时候到了。在离塔十公尺的地方警示音响了两声。此时我该做的就只有按下一个按钮,这是易如反掌的工作。机腹的飞弹匣打开,一个红色桶状物从飞机上落下。
这颗导向飞弹在天空中维持了一秒的自由落体运动之后,尾部点上了火光拉出了一条带状的白烟。飞弹微微调整过方向之后画出了一道弧线,朝著我们身后的那座高塔疾飞而去。
塔身发出了另外一道光芒,那是澄红色的火光。爆炸后的火焰瞬间席卷了整座高塔。红色的烈焰以弹著点为中心同时朝上下两边蔓延,整座塔变成了鲜艳的红色。
一阵爆炸声响之后冲击波从后方袭来,我全力控制机身。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幻觉似的记忆化成了影像出现在我的眼前。然而我却不以为意,在脑中思考起了许许多多重要的事情。佐由理将她的额头贴在我的背上,她抓著我的上衣,不断低声啜泣著。她彷佛手指头使不出力一般,几度重复揪著我衣服的动作。
我们飞入了海峡上空。两方的战斗机持续在海上交锋。船舰上的火炮依旧朝著天空画出了橘色的直线。我们笔直穿过了这个战区。身后那座高塔化成了火柱,终于在此刻露出了内部螺旋状的结构,然后在强风吹袭之下倒塌。
那个黑色区域侵蚀地表的动作此现在应该已经停下来了吧。换句话说这个世界不会被吃掉了。但是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意义是,佐由理不需要再次陷入长期的睡眠之中。
我们回到废车站,四处找不著拓也的踪影。
11
到此,我的故事算是结束了。
至少我想写的部分在这边全部写完了。起初我并不想再继续写下去,不过看来不写不行。因为一旦起飞之后,就非得找到某个地方降落;无论是飞机、人,或者是文章都是如此。
拓也失去踪影的是我先前已经提到过。接下来的十几年间,我再也没有跟他碰过面。五年前他寄了自己高中三年的日记给我。神经质的他,将日记里高中三年以外的部分全部都用小刀割开拿掉了。那个包裹是从联邦国寄过来的。
因为某个契机,我跟笠原真希碰过一次面。她可爱的脸庞跟灿烂笑容一定十分相称。然而,在我跟她见面的过程中,她始终没有笑过。我们彼此客气地打了招呼,然后客气地道别。她说她在那天之后也就再也没有见过拓也了。
我跟水野理佳刚才联络过。她的手机没开,所以我打了电话到她的家里去。电话是她自己接的。
「我试著自己独自去完成自己该做的事。」她说:「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思考著,我应该要更扎实地接触这个世界。我不该拜托别人成为我跟这个世界的桥梁,而是应该要自己去面对自己的人生。」
她稍微沉思了一下之后又再度开口说道:
「不过让我产生这种想法的人是你喔!我看到你之后觉得我应该也要自己去面对这个世界。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件事。」
她向我道谢。其实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才对。让我找回自己的人正是理佳。她引导我走向重生的道路。
她挂了电话之后,我大概将话筒摆在耳边五分钟左右没有放下,持续听著里头传来嘟嘟的声音。一种难以释怀的感受在我的心中挥之不去。这大概会成为我一辈子讨厌电话的契机吧。
我跟佐由理在这个失去了约定之地的世界中重新开始生活。
在回到青森来以前,大学入学测验的结果出来了。第一志愿的国立大学落榜,但是我考上了第二志愿的私立学校。我回到东京整理了行李,然后离开了宿舍。接著我在大学注册的同时申请休学,然后回到青森。我在青森跟佐由理展开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独居生活。
佐由理在三年的长眠之间,无论身体或是精神都变得非常虚弱。我们找不到她家人的踪影,因此我必须守护佐由理,而我也不想让其他人碰她。生活必须的花费方面我就不再详述,总之都还过得去。我守护著她,帮助她调养身体,跟她说话,并且无时无刻将她拥在怀中。对我来说没有比这些更为重要的事了。
佐由理不记得自己在三年的沉眠之中做过的任何一个梦。
我们一起生活了两年。
青森很冷,越是住在这里,就越能深刻体会这里的恶劣气候。不过我有好长一段时间,对于这个「应该看得见那座塔」的风景有些无法适应。每当我在一片宽阔的土地上朝著北方看去,我总免不了歪著头思索一下,然后偶尔不禁道出了狐疑的语气,问著为什么会这样?
第三年我带著佐由理一起来到了东京。我到大学复学。
这时候她外表上已经恢复了健康。在我们刚开始一起生活的时候,她对于睡眠有著极度的恐慌。不过这样的反应现在已经不再出现了。她变成一个只是睡眠方面有些不稳定的二十一岁普通女生。二十一岁……
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对于她变成二十一岁这件事情有些无法适应。
我到了二十一岁,她当然也是这个年纪,这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不过这个理所当然的事情却让我始终抱持著些许的奇妙感觉。我开始拥有足以被称为成人的能力。无论谁到了这个年纪都会如此,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过到底是为什么呢?在她二十一岁的生日造访的时候,我却觉得这一刻不应该到来。
她爱著我。每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她一定都会在家里等我。当我走进玄关她就会出来迎接,然后用她那微小的力气抱著我不放。这个举动彷佛是在确认某种无法用语言传递的意念,并且想将这样的意念传达给我。这时我都会用我的双手搂住她的肩膀,然后陪她站在玄关直到她满意为止。
在这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佐由理只属于我一个人。这对我来说就是所谓的幸福。而我也只属于她,这是一种恬静、安逸的幸福。过去她曾在电车中让我的心涌起一阵宛如暴风雨般的情绪,如今已经不会再发生了。我们只是单纯地努力填补彼此的需求。
然而这样的生活中我偶尔会因为太过安逸而感到恐慌。这种反应也许是因为我过去总是在命运的压迫之下,不得不违背自我意志的生活方式。这种恐慌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发现自己的心灵变得乾涸,就像一片逐渐融化的雪原……
每当我有这种心情的时候,我就会想要碰触佐由理,想抱她,然后将脸贴到她乌黑的秀发上。我失去了许许多多东西。现在我所拥有的,就只有佐由理而已。她是我手中唯一残存的冰晶,我小心翼翼地呵护她,不要伤害她,然后将她放在我最珍惜的地方。
我们的生活中有过几次奇妙的事情发生。
其中之一跟飞机有关。
一个礼拜天,我跟佐由理一起来到高圆寺的某座公园散步。天气晴朗,公园里相当热闹。我们漫步在林间的小径,然后靠在水池边的栏杆上看著乌龟游泳。之后我们坐在草坪上悠闲地享受阳光。
就在这个时候有三个看起来像是小学生的男孩在我们身旁玩起了纸飞机,其中一个男生做的飞机完全飞不起来。就算乘著风丢出去机首也会前倾,然后马上落地。飞机掉到了我的身旁,我拾起了这架纸飞机。
「浩纪,你可以修好它吗?」佐由理开口问道。
我想这架飞机应该是重心出了问题,但是此时的我已经不想再管任何跟飞机有关的事情了。我在美日联军与联邦国开战的那天之后就对飞机完全失去了兴趣。该飞上天空的时刻已经过去了,现在的我是该停留在地面上的。我摇摇头,然后打算将飞机还给那个男生。
这个时候佐由理从旁取走了飞机,然后看了看它。她仔细地审视过飞机的每一个角度之后取下了她头上的发夹夹到了飞机的机腹。她顺著一阵风将飞机送了出去,飞机在空气的流动之中,宛如原本寄宿在体内的灵魂复苏了一般流利地划过了空中。
「你真行……」佐由理的做法让我打从心底感到佩服。
她吓了一跳,对于自己方才所做的事情露出了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她伸手抓著自己的脚尖,然后认真地回想这一切的经过。
「为什么我会呢?」她喃喃自语道:「我根本从没有折过纸飞机……」
另外一件事情跟一只猫有关。
我们租的房子位在一栋五层楼的公寓一楼,门前有一个小小的庭院。这个庭园小到只要种几株盆栽在足以将它完全塞满。
秋初的时候,一只猫来到了我们的院子里。它眼睛以上是灰色的,鼻梁跟脸颊是白色,是只很小的小猫。大概是那年春天才刚出生吧。
我试著丢了一颗栗子给它,它吓了一跳然后走近那颗栗子,闻了一下之后高兴地吃了起来。那天开始,它一天会到我们家两次,渐渐不怕生之后便会从落地窗进到室内来。
佐由理很疼那只猫,之后那只猫便住在我们家里不走了。虽然公寓禁止养宠物,不过我们没有多加理会,就开始把它当成了家里的一分子。
那只猫很黏佐由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跟我不会特别亲近。我彷佛感受到它跟佐由理之间彼此培养出了什么样的关系。那只猫常常会压低身子,专注地盯著停在盆栽上的小虫子看。而佐由理则面带微笑地看著它作势就要扑上去的模样。基本上猫通常抓不到会飞的虫,所以她总是嗤嗤地笑著看著猫错失虫子的模样。
大概两个月之后,那只猫离开了。
某天我跟佐由理来到附近的超级市场买东西。那只猫不肯跟我们出来,加上我们去去顶多一个小时就回来了,我们于是将它锁在家里。然而,我们回到家的时候猫却不见了。房里的门窗全都上了锁,它应该没办法跑出去的才对。我们在屋内找呀找的,甚至猜想它可能困在哪里出不来,因而搬动了房里的所有家具。就连衣柜里的东西全部搬出来却还是没有看到它。
「该来的时候终于还是来了。」
佐由理如是说道。她的神情看来有些落寞,不过,她的反应却让我觉得有些太过冷静,明明是那么喜欢的猫啊!
几天之后我从梦中醒来,发现她躺在我的身旁抑声啜泣著。我转身将她抱了起来,却在这个动作中感受到她的身上一阵颤抖。
「我好怕……」佐由理开口说道。
我告诉她没什么好怕的。她听了默默不语。
「浩纪,我想跟你道别……」这年冬天她忽然对我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道别?」
如此唐突的词句忽然挂在她的嘴边。
「我想我不能再这么跟你继续下去……我想我必须自己一个人生活。」
「为什么?」
「因为我会跟你撒娇,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你做。就算我什么也不做,你都会帮我做得好好的……」
面对这个唐突的话题我陷入一片慌乱的情绪之中。
「佐由理,我如果做错了什么我会改,所以你不要说这种话好不好……」
「不是这样的,你什么也没有做错。」
她摇摇头,身后的长发也跟著在半空中摇曳。
「我想试著在自己的规划下,自己一个人生活看看。」
尽管我的脑中一片混乱,却也终于知道她将要离开我的事实。
「跟你在一起的三年里面,你总是呵护著我,守护著我。」她将脑中纠结的思绪一点一滴地抽了出来。「被你如此细心地呵护让我觉得很愉快,但是相对的,我跟这个世界接触的部分就只剩下你一个人而已了。你很坚强,什么都会,我却是个什么都做不到的人。我觉得这样不行。我想要走出你的臂弯,走出这座城堡,然后让自己暴露在这个世界上……」
「可是我觉得……就算你说的事情真的都对,但是我们也不需要道别吧?只要我们两个人一起仔细地思考……」
「不对,我觉得这种作法一定不可行……」
佐由理继续地将她脑中的思绪一点一滴地抽出来。而我则是默默地倾听。
「我觉得我得开始去做我自己。我必须要在没有你的地方,不依赖你,然后选择自己该走的道路,自己一个人生活……现在大概是时候了。我要是现在不走,我就会永远黏在你的身边。我想做我自己。我必须弥补自己沉睡了三年……不,应该是弥补过去六年的空白。我得要取回过去我所失去的时间。」
我沉默了。
曾几何时,我也曾经为了取回我所失去的自己而下定决心。我无法反驳。她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我知道了。」
我如是作答,声音显得有些沙哑。
我并不想要理解……
「这三年间我幸福得好像在作梦一样……」
她笑容彷佛下一刻就要落泪。
「我一点也不想从这场梦中醒来。」
佐由理离开这个家的准备还有所有的杂事都没有让我插手。她彷佛之前就做好准备一般,全部一个人处理好了。
「我不会告诉你我搬到哪里去喔。」
她提著行李,在离开家门的前一刻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为什么?」
「为了让我不再跟你撒娇。要是我听到你的声音,再跟你碰面,我的决心就会崩溃的。」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我开口问道。
佐由理带著一点点的不安,还有一点点的笑靥同时开口说道:
「重生啰!」
「浩纪,你可不能认为我不爱你喔。我一直都很爱很爱你。今后要是我遇到什么挫折我就会想起你,我会想到你也在这片天空下努力地生活,这么一来我就可以获得继续努力的动力。浩纪,你也要想我喔。我想你一定不会碰到想放弃的时候,不过我希望你偶尔会想起我一个人靠著自己的力量在某个地方努力。」
我经常会仰望天空,然后想起此刻也依旧生活在这个世界某处的佐由理。
这么一来我就变成一个人了。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一个人过,不是只有我而已。
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我不寂寞,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这样就好。
让所有的寂寞与悲伤都随风而逝;
我就这么朝著一条透明的轨道前进。
————小岩井农场 第九段
最后让我写一段跟冈部社长有关的消息。
佐由理从我身边离开之后的隔年,冈部社长彷佛忽然想到了我,捎来了一封信。几张转寄的标签贴满了信封。信封上贴的是我过去从没有听过的国家通行邮票。这时候他应该也离开那个地方了吧?
信封里放了一张冈部社长跟夫人一起合照的照片。我不知道他寄这张相片来到底是什么用意,不过我猜大概是为了炫耀。这位大叔也未免可爱得过分了点,真是的。他的太太当然跟他差不了几岁,现在也有一定的年纪了。不过尽管上了年纪,照片中的她却也依旧是位美女。说起来,其实她美得会让人吓一跳。
经历了战争跟塔被炸毁的事件之后,虾夷回归日本。也就是说,那年的冬天我们驾驶薇拉希拉飞越海峡的结果,至少造就了这么一对夫妻的重逢。这也意味著我们那年所做的事其实不是没有意义的。
这么一想便觉得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说到照片……
我在搬离开跟佐由理一起生活的那间公寓之前整理过房子。我之所以会搬离那里,是因为我无法承受一直待在充满回忆的地方所带来的煎熬。我选择了离开。在整理的过程中我找到了一样东西————夹在某本书里的一张照片。
那是国中时期的相片,是我跟拓也还有佐由理三人愉快的合影。相片中的背景是在废车站,我们站在破破烂烂的车站建筑前一起拍了这张照片。
在我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在那座「白色的巨塔」中发生的事情全部一起回到了我的记忆之中。
我为什么会忘记那件事呢?那明明是如此重要的事。
那时候的我跟佐由理合而为一,我们彼此就是对方的一切。
这个奇迹已经消失。
不,也许该说让我想起了这件事反而是一个奇迹。佐由理大概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吧?这段记忆是无法从那个世界带回到「现实」里面来的,是没有必要想起来的回忆。想不起来也许对她反而是件好事。
忘掉的事其实就等于从没有发生过。
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还记得那件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这件事终究还是对我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因为被遗忘其实是一种悲哀。
我看著照片,心中不禁涌起了激荡的情绪。
这张照片究竟是什么时候照的呢?
我完全不记得我们照过这张相片。是我不记得了吗?
我们三个人一起入镜,那么到底是谁按下快门的呢?
是用了自动快门吗?也许是吧。
我试著回忆起废车站周遭所有细微的景致。包括了枕木堆,还有废弃的公车轮胎。那么我们到底是将相机固定在什么地方呢?这点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然而,照片终究是存在的。
我放弃思考照片究竟怎么照出来的,只是静静地注视著照片中的三个人。
照片中的三人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氛围。这股幸福的气息强烈地撼动了我的心灵。照片中的三人脸上都没有露出笑容。佐由理歪著头表现出有些困惑的模样,拓也觉得拍照是件很蠢的事情而没有看镜头,我则是一脸严肃的表情(我从以前就不善于面对镜头了……)
尽管如此,照片中却洋溢著某种特殊的氛围。那个世界彷佛聚集了所有最美好的事物,并且散发出一股温柔强悍的气质。这三个人让人感到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动摇他们。那是一种什么都不怕的信心跟勇气。
我紧紧地抓著那张照片不放,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眼睛一直盯著此刻已然消逝的那个夏天。
注11:线传飞控系统,为了因应音速飞行下的灵活度,飞航工程师舍弃了传统油压传导的飞航控制系统,开发出以电脑计算辅助飞行。这样的设计排除了高速飞行下,人为的平衡调整受限于人类的反应速度而相对显得迟缓的缺陷,成为操作杆与平衡系统之间的协调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