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这是国中时代恩师交给我的一句话。我一直以为是日本俗谚,指正我错误的是童年好友春太。他咬著盒装牛奶的吸管,轻描淡写地说:“你这么想倒也没什么差啦?”我莫名火大掐住了他的脖子,因此他含著泪水向我说明:“这是英国诗人雪莱的〈西风颂〉里的一节。”哦,真意外。这个诗人真不错。就在我满心敬佩的时候,春太滴咕:“虽然他是有奇行加怪癖、被取了限制级等级绰号的人就是了。”
我有种回忆被玷污的感觉。不是被雪莱,而是被春太。
即便雪莱是××××,只要他的诗作出众不就好了吗?当需要忍耐的寒冬到来,就代表温暖的春天也在不远处。就算现在因不幸而痛苦,只要撑下去,前途就有光明的未来跟希望在等待。
我想珍惜相信这件事的心情。
但也有将不幸当成挡箭牌,无法采取任何行动的人;也有在冬季的严寒之中,光是吐出结冻的呼吸都要费尽全力的人……这点我也明白。人类并不如嘴上说的那么坚强。
我该如何推他们一把呢?
告诉我啊,春太。
1
我的名字是穗村千夏,高中一年级的多情少女,也可说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总之,请容我如此自称。我在国中时代隶属全年无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日本企业般无比严苛的排球社。我决心趁著升上高中的机会进入有女生气质的社团,东奔西跑到最后总算顺利在管乐社落脚。现在我仍宝贝著奶奶庆祝我入学,买给我的长笛,卖力投入练习。
文化祭余音淡去的十一月上旬,那件事在冬初时发生了。
魔术方块突然风靡全校。
我说明一下魔术方块好了。这是匈牙利建筑学家鲁比克·厄尔诺发明的立体益智玩具,平行转动三×三×三立方体的其中几面,拼出白•••蓝•红•橘•绿•黄的六个面即可完成。转动时的旋转感最棒了。就算只是单纯转动,或只拼出一面,也能大幅消解压力。听说我妈妈读高中时(一九八〇年代)大为流行,全国各地还举办了比赛多快拼出六个面的大会。那是手机还没普及的时代。
事情的开端是我所属的管乐社。
二年级社员将义卖会卖剩的魔术方块拿到社办,随手扔在桌上。小猫两三只的社员稀稀落落地聚集过去。
那是个宛如未开化部落居民,注视著从天而降的可乐瓶般的景象。一位具有勇气的前辈伸手拿起,转动起来。当一面颜色拼好,一股喜悦喷涌而出,我们争先恐后出手,上演小朋友般的争夺战。
隔天,一个增生为三个。
这没什么,不过是街上的大型书店角落在悄悄贩售魔方。四分之一世纪前也流行过的益智玩具,坚忍地找到栖身之所,继续活了下去。
练习的空挡中,社员拿著魔术方块转啊转、转啊转,下课时间也会轮流挑战。大家都热心研究,口中说著手指加速法、层先解法、F2L等等,认真谈论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专门术语。
一个星期后,三个增生为七个。
不会吧?而且合唱团跟戏剧社成员也随身携带,每一个都形状大小不一,还有卡通图案等各种类型,自豪地互相献宝。或许是这种益智玩具能给人聪明的印象也说不定。而且颜色缤纷,若换个观点来看,也算是有种时尚味。魔术方块这种称呼不是挺帅的吗?也是啦,比起在学校、公车或是电车中默默跟手机大眼瞪小眼,这的确比较健康清爽……
几天后,校园到处都看得到魔术方块。看著连淮备考试而疲惫不堪的三年级生都陶醉地将之拿在手中,我一阵眩晕。
据说有人在路上发现大量特卖的奇特店家,结果学生蜂拥而至。嗯嗯,原来如此。看来在管乐社这种小众团体中受到正面评价的东西,就是这样在狭窄的校舍中踏上急速普及的道路。我亲身体验到风潮产生后,在超短期内生根的过程。在走廊、中庭、楼顶拿著五颜六色的魔术方块转啊转、转转转的景象,让我陷入一种错觉,此时仿佛不是现代社会,而自己误闯奇幻世界。
然而无论什么风潮,都必然出现衰退之兆。以我的学校来说,就是开端的管乐社厌倦之时。实际上,大家过一个月后都腻了,找起下一种刺激。
此时,压轴登场了。仿佛想主张风潮的高峰与衰退都要由开端的管乐社决定,一个自豪为明星的笨蛋登场了。
那就是法国号演奏者上条春太。
我介绍一下春太吧。他是我六岁以前的邻居,之后各奔东西,接著在高中重逢的幼年玩伴。他很介意自己的娃娃脸跟娇小身形,但他天生拥有女生的我发自内心所渴望的一切要素。他有柔顺发丝与细致白晰的肌肤,还有双眼皮与纤长睫毛。春太容貌中性,被女生称赞可爱就会不高兴,想刻意装出硬派的一面,但这反而导致隐性支持者的增加。
可是,大家不能上当。
他身上藏著大秘密。
他因为那个秘密拒绝上学时,我出手相救。
而春太在短短三十秒内,就能把魔术方块的六个面拼好。
就连眼光高远的管乐社社员也为之哗然,但我冷眼以对。我还在想他练习结束就直接回家,偷偷躲在房间里是在做什么,原来是这个啊。过了半夜四点,房间里的灯还亮著的传闻,原来就是这个引起的啊。
春太以一秒、十分之一秒为单位逐渐缩短时间。传闻转瞬传开,合唱社、魔术同好会、硬笔画社到生物社,最后连三年级生跟回家社的学生都被卷进来。明明可以不要理会,他们却正中春太下怀,对他发起种种挑战。春太被要求先做三十次伏地挺身、额头贴在球棒上转圈圈、用直笛吹完“G弦之歌”再开始等等,背负各式各样的不利条件。
神速方块高手春太。
一如这个称号所示,春太站上了学校的定点。方块高手是能够成功拼出六个面的人的正是总称,不到三十秒就完成的强者则被赠予“神速”的桂冠。之后,音乐教室不时响起“不行,这样成不了世界第一”的哀叹,以及众人鼓励他的声音。顺带一提,官方世界纪录是七•〇八秒。这绝对不可能打破。
各位,拜托你们认真练习管乐啦。
我很不爽,于是弄乱春太陆续完成的魔术方块泄愤。春太无畏无惧地继续完成,而我继续弄乱。不久,我学到了诀窍,可以用短短十妙、仅仅二十个步骤就完全弄乱。做到这件事的时候,我发现众人向我投来畏惧与憧景的目光。
转乱好手千夏。
这是我的称号。转乱是把六面拼好的魔术方块转得乱七八糟,正式比赛似乎还有称为转乱员的正规专属工作人员。唉,终于连我都变成其中一员了。
转啊转,转啊转。
转啊转。
无论再怎么有趣,再怎么盛行,风潮这种东西总有一天会面临沉寂的命运,就好比落在沙漠中的冰雹。虽然早已明白,不过眼看校园见惯的景象渐渐消失,好像目睹六彩宝石逐渐不见,让人感到寂寥。
风潮的开端与蔓延越是随便,越会留下凄惨的残骸,不再被看一眼。这是最糟糕的终结。我妈妈到现在都还把脖子上长著领子的恶心蜥蜴、鳃上方度长著笔头菜的奇怪蝾螈照片像遗照一样贴在相本上(注:前者应指伞蜥蜴,后者应指墨西哥纯口螈,两者于一九八〇年代的日本皆曾因广告风行一时),但我们学校的魔术方块,由引发热潮的春太淮备了特别的引退舞台。
魔术方块退流行的一天——
学校中庭通往正门的道路上种著整排树木,树荫下的长椅则供人休息。放学后的社团练习前,春太盘踞在他的固定座位上。他的理由是让头脑冷静下来。
学生放学途中,不时瞄向春太。春太拱著背脊,戴著手套,吐著白色气息,默默转动魔术方块。部分女生认为这是如诗如画的景象,不过他有点不对劲。
春太叹著气,神情忧郁,有时痛苦地皱起脸。就连不再对魔术方块感兴趣的学生也关注著他。如果是第一次看到的人,一定会停下脚步吧。
因为春太挑战的是——六面全白的魔术方块。
2
若要说明来龙去脉,就得从对春太提出极不合理难题的女生说起。
我跟春太老早盯上了成岛美代子这位同年级生,想邀她加入管乐社。为什么是在这种时期决定?为什么会由一年级生的我们来做?这当然有理由。
我们的管乐社只有九名社员。鼎盛时期似乎有超过六十人的纪录,但今年处在勉强逃过废社危机的低谷状态。这样根本无法参加比赛,活跃的场合顶多就是为棒球队加油时的演奏、在体育祭演奏国歌〈君之代〉,或是文化祭中的舞台表演。我才不要这样。而且社员减少也会影响预算。
可恨的是,我们发现今年又将近三十个接触过管乐器的人入学。在升高中之际放弃管乐的学生意外多。情况分成两种,一种是要加入运动社团,另一种则是对社员活动失去兴趣。
成岛美代子就是后者之一。
双簧管演奏者。我第一次听到双簧管演奏,是在地区学校的管乐研究发表会上。双簧管的乐音近似人类的歌声,我心想,这是多么优美的乐器啊。春太一直说,以乐器“歌唱”是最适合用在双簧管的形容。双簧管有两片簧片,是种不太需要换气的乐器,所以可以吹出明晰圆润的音色。实际演奏中,双簧管常常会负责吹奏主旋律,并执掌独奏。
春太热切期盼她入社,他说成岛式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的卓越人才。至于我,成员中加入双簧管很吸引人没错,但我对她这个演奏者的性格很难产生好感。
“小千,你走得太慢了。”
春太的催促让我回过神,不经意仰望天空,风有点冷,不过头上是一整片万里无云的晴天。
学校的午休时间,我跟春太前往商店街尽头的食品杂货店。之所以特地到教职员办公室提交外出申请,是因为成岛说饭后想喝果汁,而且非得要是国产全熟凤梨口味果汁。像这种稀少的果汁商品,一定要到商店街尽头的食品杂货店才买得到。
也就是说,我们是她的跑腿,而这个任性要求中也适度加入名为“驱赶烦人精”的香料。即便如此,春太还是毫无不悦之色地答应了。
我无法接受。我先抱怨了一句:
“为什么连我也要来?”
“因为我一个人缠著她的话,纯粹就是个跟踪狂。”
春太一面走,一面呢喃:成岛是隔壁班的同学。今天好不容易才制造出跟她说话的机会,没想到不到一分钟就变这样……
“乾脆真的去当跟踪狂算了。”
“哼,”春太说,“学生怎么看待是没差,但我死都不想被草壁老师讨厌。”
啊。是哦。各位,这家伙是变态哦——
我转换心情,问道:
“欸,她有这么厉害吗?”
“去年我在普门馆听过她的吹奏。”
“咦!”
我真心惊讶。普门馆。这对热爱管乐的高中生来说是向往的圣地,以棒球而言就是近似甲子园的存在。正确来说,全日本管乐比赛国中组、高中组的全国大赛每年都在东京都杉并区的普门馆举行。包括媒体在内,会有大批观众到场,比赛受欢迎到连演出人员的家属购票都有困难。
春太也仰望天空。
“她读的国中,用二十三人这种没前例的稀少人数出赛。少人数对审查不利,但第一次出赛就以小博大夺得银牌。”
我默默倒抽一口气。原来是这样。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不先说呢?我好像明白春太执著她的理由了。
春太认真把普门馆当成目标。但悲哀的是,我们学校的管乐社没有那些普门馆常客的规模、设备跟技术,也没有历史跟传统。东缺西缺下,总是在预赛中的预赛,也就是地区大会中止步。
即使如此,春太还是没有放弃梦想,因为我们入学时到校就任的音乐老师——草壁信二郎,二十六岁。他在学生时代曾在东京国际音乐比赛的指挥部门得到第二名,众人期待他能成为举世闻名的指挥。然而海外留学归来后,他舍弃过往的所有资历,消失了好几年,之后到这所学校担任教职。理由不明,他本人也不愿提起。但唯有一件事清楚明了,他是我们管乐社的温柔指导老师。即使拥有强大的资历,他也一点都不骄傲自满,会用配合我们理解程度的用词对我们说话。当然,管乐社社员都很仰慕老师,而我还知道很多大家都不知道的草壁老师的优点。
我、春太跟管乐社的其他社员都暗自希望让草壁老师再次站上公开舞台,而且是普门馆那铺著黑的发亮的亚麻地板舞台。要是草壁老师能以指挥身份站上我们赌上青春的至高舞台,该有多美好、多令人骄傲啊。因此,我们在旁人眼里好像老是在玩,但无论是实际层面还是精神层面,大家都认真投入练习。国中时代隶属于严苛女排社的我都这么说了,绝对不会有错。
讲到这里,偶尔有人不禁失笑,说这像电影、电视剧中才看得到的廉价白日梦。我们当然明白这种事。没有人天真到以为努力就可以获得回报,大家都深知现实的艰辛。但我们并没有忘记,无论多么弱小的管乐社,都拥有挑战普门馆的权利。为了继续保有挑战权,我们才不吝于努力,这有什么不对吗?
“……二十三个人啊。”
有学校光靠这样的人数就能挑战普门馆,还留下好成绩。我屈指算起来。我们还差是四个人……我心里涌起一点希望。
“那是人数少才做得到的精致合奏,是我在会场中听到最有印象的演奏。”
“这样啊。”我莫名开心了起来。
“啊,不过小千得更拼命招募社员才行。”
“为什么?”
“若要演示小千的失误,需要越庞大越好的音乐阵容,想玩什么合奏真是想太多。不过管乐的优点就是可以合为一体,一起演奏。”
真想踹春太的背一脚,不过我忍住了。他大致上没有错。我得更努力练习长笛才行。
“成岛答应入社后,不知道能不能跟我们处得来。”
我都囔著说出很在意的事。
“谁知道。就算处不来,也还是拜托她至少把双簧管留在社办里吧。那在乐器当中也算是高价的,只要卖到二手乐器行——”
我在春太背上一踹。
“搞什么!”
“你小偷吗!要是真的做了,我可不会放过你。”
“我开玩笑啦,真是的。”
春太脱下制服外套拍了拍。白色信纸从内袋轻轻飘落,我捡了起来。若是情书也不稀奇,但上头用粗线条文字写著“挑战书”。我感到一阵无奈。
“你又接受魔术方块挑战?”
“当然,身为神速方块高手,这是理所当然的职责。”
“我可以看吗?”
有三封。上头写著时间、地点。以及比赛前春太必须背负的不利条件:占据广播室,以及在校长室死守一个小时。都是看起来能让人度过一段相当美好时光的高中生活内容。至于最后一封,写著用眼睛夹住花生这种像从哪本漫画书看来的条件。
“……唉,真是难题。”
春太遥望远方。
我们买到国产全熟凤梨口味的果汁,急速冲刺到成岛的教室时,是在午休即将结束的十分钟前。在初冬的天空下,我们流太多汗,全身上下仿佛都要喷发出盐巴。我跟春太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们从拉门望进教室。男生和女生都待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围成小圈圈聊得兴高采烈。这是寻常的午休景象。唯有成岛留在这样的框架之外。
我们穿过座位,走向成岛。她独自趴在窗边的桌上。我很清楚她没有睡著,只是静静屏住气息。她采取一种以全身抗拒旁人攀谈的姿态。
留意到我们,成岛半撑起上半身。感觉像好几年才剪一次的土气长发是她的特徵,带著眼镜的脸完全被遮住了。
“给你。”
春太将果汁放到她的桌上。他的笑容具有仿佛将人吸进去的温暖,大抵上没有女学生对此无动于衷。可以的话,我甚至期待她在我们面前一口答应。
但成岛注视我们两人一会,露出一副想说“哦”的表情,将果汁放进书包,接著她再次趴回桌上。她一瞬间浮现“你们真莫名其妙”的表情让我不爽起来。
春太及时伸出一只手,制止想踏前一步的我。
“抱歉,其实是我们不好吧?搅乱你平稳安宁的校园生活。你会不快也是理所当然。往返商店街这件事也是我们自己要做的,你没有任何责任。”
成岛有了反应。她稍微抬起头。看来她本来没料到我们真的跑去买果汁,多少有那么一点罪恶感。而春太诚垦地抹除她这份感受。
“小千先垫了不够的钱,但她也一点都没有记恨。”
竟然给我多说废话。我用手肘顶春太。
成岛慢慢拿出钱包,不悦地问:“请问是多少?”
“是多少?”
为了不让谈话中断,春太把好不容易扯出来的对话线头抛给我。
“很贵很贵,毕竟是国产全熟凤梨口味嘛。”
我接受到了他的暗号。
“刚才差点买成国产全熟奇异果口味。”
“我最喜欢奇异果了。”
“你知道吗?奇异果是猕猴桃科猕猴桃属哦。”
“是哦,不知道我家的猫能不能吃。”
“请问多少?”玩笑话对成岛完全不管用。
“钱根本不重要。”我吁出一口气。“对不起,我也要跟你道歉。既然希望成岛加入管乐社,应该更光明正大说出来才对。我们无意用这种事让你欠人情。”
成岛的视线动也不动,从长发闲注视著我们。她从钱包里拿出两百圆,像是下将棋一样轻轻放在桌上,滴咕了句“真罗嗦”,便再度趴到桌上。
宣告休息时间结束的预备铃从音箱中响起,隔壁班嘘声开始零零散散回到教室。我跟春太都会造成干扰,所以我们来到走廊上,两人一同叹气。
“还有明天,如果明天不行,也还有后天。”春太并不丧气。
“咦——”我答得不情不愿。
我沮丧地要回隔壁教室时,发现春太没有跟上来。他似乎要在走廊上等哪个人。
“……射人要先射马啊。”
他都囔著些什么,并转过头。走廊尽头有一群热热闹闹走来的女生,她们是成岛的同班同学。春太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很适合绑辫子的女生身上。
“你是西川真由同学对吧?”
“是的!”
被叫出全名,她好像差点跳起来一样,停下了脚步。
“我接受你的挑战。”
春太从制服内袋拿出来的,是那封挑战书。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放学后,不顾被我在眼睛跟鼻子塞了花生而满地打滚的春太,西川率先拼出魔术方块的六个面。
“太棒了、太棒了,我是冠军!”西川举手欢呼。
管乐社社员聚集在音乐教室,围观春太的怪异举动。所有人都为西川鼓掌。
“你很行嘛。”
春太起身,伸手搭在西川肩膀上。真是个眼中含泪也如诗如画的男人。
“上条跟传闻中一样有趣。”西川笑眯眯地说。“不过你丢掉冠军宝座了。”
真是无情的一句话。
但春太没有动摇。他从西川手中轻轻拿起拼完六面的魔术方块,朝我抛来。我花不到十秒转乱,再丢回去给春太。管乐社的众人再度拍手。
春太望著手中的魔术方块一会,接著眼光变得锐利,开始高速转起魔术方块。颜色陆陆续续拼齐,但流程与以往不同。拼出完成的股子图样时,还花不到三十秒。
“来,给你当纪念。”
春太将股子图样的魔术方块递给茫然伫立的西川。西川拿著魔术方块,一屁股坐倒在摺叠椅上。那是承认败北的表情。
春太也拉来一张摺叠椅,在她面前坐下。接著他和善地问:
“你以前跟成岛是朋友吧?”
以前?我注视西川。西川的反应稍慢了一拍,但她点点头。
“……为什么你知道?”
“四月的时候,常常看到你跟成岛一起回家。”
也就是说,春太入学后马上就盯上成岛了吧。春太继续说:
“成岛从外地搬过来,班上当然没有国中时的朋友。按照座号来看,你跟成岛会坐在前后座。是你主动找她说话吧。这是交友常见的开始。”
西川的模样有了变化。她将放在膝上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我顿时明白,午休时独自趴在教室桌上的成岛,与在走廊上跟其他朋友谈笑的西川之间,存在著截然不同的世界。
“跟成岛待在一起时,你想必觉得喘不过气。”
我目瞪口呆地看向春太。春太对西川摆出平静的表情。西川想说些什么,却好像败给内疚感,而懦弱地闭上眼睛。
“你不用在意说出来,”春太用欧美人士常有的动作耸耸肩,“毕竟这是双簧管演奏者的宿命。”
“咦?”
我跟著做出“咦?”的反应,管乐社的其他人也露出“咦?”的表情。
“你刚开始跟她很要好,应该知道她国中时吹过双簧管吧?双簧管是绝对无法当配角的乐器,如果独奏技术不佳,很难在乐团中顺利演出。演奏者的个性也会强烈影响音色,是种相当纤细的乐器,因此很容易累积郁闷的情绪。长期接触的话,性格就会变沉闷。”
好奇怪的理论,绝对是鬼扯。西川也投以怀疑的目光。
“真的吗?”
“当然。”春太带著无比认真的表情说。“不过这就是成岛全心投入双簧管的证据。在这里的我们都很想跟成岛当朋友,希望迎接她成为伙伴……她是足以进入全国大会的演奏者。而且她无意当职业演奏家,那就来参加业余管乐社吧。”
一阵沉默。
“可是美代她——”
西川说到一半,又紧闭上嘴。她全身紧绷,静静垂下头。
“你知道成岛放弃双簧管的理由吧?”
春太压低声音问。西川保持沉默。现场气氛沉重。若要谈话,现在围观群众太多了。社员察觉到状况,成群离开音乐教室。大家真是体贴。春太对此点头道谢。我也打算离开音乐教室,春太勾了勾手指头。我留下来没关系吗?我以目光询问,他以目光回答我当然可以。也对,毕竟我已经参了一脚了。
音乐教室里剩春太、我跟西川。即便如此,西川依旧顽固地紧闭著嘴。她想必是秉持著自制心,认为不可以轻易说出口。
如果这是你的想法,那么西川,你现在依然是成岛的朋友啊。
春太以宁静的眼神注视著西川。时间静静流逝。
不久,他说:
“我去年在全国大会听过她的演奏。节目都结束后,会场响起一声尖叫。而她的身影没有出现在颁奖典礼上。这件事跟那个理由有关吗?”
西川讶异地抬起头。我也深深吸一口气,凝视著春太。
西川吁出一口气。接著,她宛如低声自语的声音响起。
“那一天,美代的弟弟去世了。”
儿童脑瘤。
成岛的弟弟六岁时,因突然呕吐而被带到医院,诊断出这个结果。之后,他在一家四口的扶持之下度过与病魔奋斗的漫长生活,一度显现出康复的迹象,却在十三岁时离开人世。他当时才刚决定要进入比别人晚一年的国中就读。
成岛跟双亲都没预期他的病况会突然生变。当天,他们在普门馆的会场,没见到他的最后一面。这是不幸的巧合,但成岛的性格并没有圆滑到能够接受这是不幸的巧合。她因父母抛下弟弟来帮她加油而感到憎恶,现在也责备著导致这种局面的自己。
老实说,这样的悲剧对眼界只到十六岁的我来说太沉重。春太也只能闭著双眼,默默倾听西川的叙述。这是当事人才了解的辛酸与痛苦。我们这些外人仅止略知一二,什么都做不到,最多只能帮她买国产全熟凤梨口味的果汁。
可是啊,想多做一些。
虽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啊,真是的。
周末到了。现在是星期日下午。西川一个人站在住宅区的指路牌面前。她没绑辫子,身穿白色套头毛衣跟窄管牛仔裤,手上拿著百货公司的纸袋。
这是我们相约的地点。当我抵达时,西川蹦蹦跳跳地朝我挥手。
“春太呢?”
“在那里。”西川一指。
春太宰一段距离外的公车站牌旁,拼命用鞋底蹭著地面。
“……他说他踩到狗大便。”
我伸手搭在嘴边大喊“喂,你别靠近哦”,然后说“那我们走吧”,跟西川并肩迈出步伐。
这里是与量建住宅(注:原文为“建て売り住宅”,相对于由购屋者自行指定样式,这是由建设公司统一建造,在建造途中或完成后连同土地一同贩售的住宅。)邻街的一角。每栋建筑都外形相同,毫无个性。但也没有办法,这是在看不到入住者身份的状况下大量建造的。我想起在建设公司工作的爸爸说过,将生命力注入其中就是“家庭”的工作。
我们三人要去成岛的家。
西川的纸袋里,装著跟成岛借了一直没还的CD跟漫画。她带了许多亲手做的点心当成赔罪,创造出让我跟春太一起登门拜访的契机。我跟春太昨天在西川家努力帮忙做玛德莲,里头也揉进我们在上星期午休那件事的反省之情。
成岛的家在住宅区的尽头。那是量建住宅之一,一看外观就知道是中古屋,感觉有几分凄凉。我抬头望去,二楼的小阳台上立著好几幅画著风景画的画布。画作上色功力深厚,技巧高明。为什么会放在外面呢?
“好香哦。”不知何时,春太站到我身后。“这是炖牛肉的味道。”
“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成岛妈妈很起劲。”西川轻声说。
“咦,不会吧?”我吓了一跳。“要请我们吃晚餐吗?”
时间还不到三点。
“西川,你被邀到她家很多次吗?”春太忽然悄声问。
“是的。”
“哦,所以先不管成岛本人怎么想,她的父母一直很欢迎你啊。”
“……对。”西川很愧疚地低声说。“我不是每次都会跟她约,不过……伯父跟伯母说要我再来玩的口吻实在是……”
“实在是太殷切吧?”
西川垂首点头。
我也畏缩起来,但还是鼓起十足的精神说:
“上吧。”
闻言,西川也微微一笑,上前按下门铃。里头响起从匆促的脚步声,门慢慢敞开,出现成岛爸爸。他约年过五十,头发不算稀疏,但夹杂著几缕银丝。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残留著长时间累积下来的疲倦。
“您好,好久不见。”西川挺直背脊。
“欢迎你来。”成岛爸爸表示欢迎。接著,他的目光停在紧张地站著的我和春太身上。我们都想开口时,春太往前踏出一步。
“我是美代子的同年级同学上条。旁边这位是我的朋友穗村,同样属于管乐社。今天我们硬是拜托西川同学,请她让我们一起上门刀扰。”
被抢先了。我推开春太。
“我是穗村。我们会注意不要造成麻烦,打扰您了!”
成岛爸爸浮现柔和的笑容。他一笑起来眼角就会出现许多皱纹。
在我心中,他的温柔形象定性了。
“欢迎你们。”成岛爸爸摆出三人份的拖鞋,他殷勤到让我们有些惶恐。
我们接著被带到木制风格的宽广客厅。
“请问美代子呢?”
“……美代子啊,”成岛爸爸回答时很尴尬,“她马上就会跟内人一起回来。”
我的肩膀被春太轻轻戳了戳。春太面朝厨房,里头有个炖牛肉的锅子。炉火关著,围裙跟抹布都扔在地上,看起来像是匆忙追出去。
“看来她逃跑了。”
为了避免别人听见,春太悄声说。我觉得好像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成岛爸爸帮我们泡咖啡。我们四人坐在沙发上,啜饮著咖啡等待。我莫名难以平静,这里散发出前所未见的家庭气氛。最先开口的是西川。她谈起学校,谈起前阵子的文化祭。大家的舌头终于动起来,慢慢开始聊上几句。成岛爸爸把话题抛向我们每个人。我感觉得到他作为一个父亲,为了不让女儿的朋友感到任何一点无聊,付出超乎平常的心力。
但无论等多久,成岛都没回来。
成岛爸爸爸爸一直试著挤出话题,拼命到让人不忍卒睹的地步,但再怎么掩饰尴尬或沉默也还是有极限。
我跟春太面面相觑。西川跟成岛爸爸已经垂下了头,如同跑到终点而精疲力尽的赛跑选手一般。西川沮丧程度特别严重。
“我没有告诉美代我们今天要来。”
果然。我跟春太都浮现心领神会的表情。西川紧闭著眼睛,颤抖地说:
“……这是整人计划哦。开玩笑的。”
根本笑不出来。
“不,是不敢直接告诉美代子的我们不好。”
成岛爸爸连忙缓颊,但西川依旧带著暗淡的表情摇头。
“一直都是我不不好。我是个薄情的人,我的友情比一片生火腿还薄。”
“你没必要道歉。”成岛爸爸语气温和,甚至对我们深深低头道歉:“你们难得来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我跟春太像是被水打湿的狗一样频频摇头。
“不会不会不会不会。”
我们两人都不禁畏缩起来,思考起来接下来应该怎么办。这时,玄关方向传来声响。所有人都转过头去。好似恐怖电影的桥段一般,客厅门发出“吱呀”一声,静静敞开。
出现的不是贞子,而是成岛。
总觉得好可怕。
西川从沙发上探出身子。“那个……”
“你们好。”
成岛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表现出拒绝之意,一步也不肯离开门边。成岛妈妈比较晚进门。娇小的伯母看起来比伯父年轻一轮,但脸上疲惫不已。即便如此,她仍没有忘记对我们露出笑容,绑紧围裙,迅速走向厨房。
“麻烦你现在马上去做饭。”
成岛用命令语气对著伯母的背影说话。如果针对我跟春太就算了,她连对伯父也露出轻蔑的目光。
“美代——”
西川呼唤她,而成岛一副突然感到作呕似地转过身,独自跑上楼梯。
“回家算了。”
我朝轻声滴咕的春太小腿一踢。
早知道就回家算了……这或许还比较好。大家努力想炒热气氛,但成岛最多就是应声,她到最后都没主动讲过一句话。这也没办法,但我看到成岛父母要同时顾虑女儿跟她的朋友,以及西川想哭却不能哭,努力维持脸上笑容的模样,难受的心情油然而生。
“我吃饱了。”
成岛毫不犹豫地拉开椅子站起身,引来所有人讶异的目光。时间接著再度运转,因为成岛带著叹息的一句话:
“要到我房间喝杯茶再走吗?”
“咦?”西川发出疑问。
“要不要到我房间喝杯茶再走?”她重复。
西川连连点头,伯母马上淮备泡咖啡。伯父好象松口气,肩膀放松下来。
“我们也可以去吗?”
春太吃了三碗炖牛肉,很痛苦地抱著肚子。
他是唯一能逗成岛妈妈开心,男人中的男人。
“可以啊,没差。”
成岛端起放咖啡杯的托盘,我们于是前往二楼的房间。
“……对不起,这样给你麻烦了吧。”
一面爬楼梯,西川一面用孱弱的声音说。
“不扰人才怪。”
成岛扔下这句话就走进房间。
“喝完就回去吧。”
她把托盘粗暴地放到小巧的玻璃桌上。咖啡四溅。我看著垂首坐下的西川,一股火气自然涌起。
“你知道吗?春太曾经在咖啡店看完魔夜峰央全套八十三集的《妙殿下》,花了五个小时才喝完饮料。他还会跳起奇怪的舞。”
“麻烦用五分钟喝完。”
我扭过头。
“春太,她要你五分钟喝完。”
我对他这么说。
春太静静望著墙边的木柜。探索女生房间的男生最低级了,但春太没有这种恶心的下流感。唯独他一个人平静的身影,让我总算冷静下来,有余裕环顾四周。
春太兴味盎然地观察著一座有玻璃门的柜子。里头摆满像玩具的小玩意,也有造型复杂的智慧环、在学校见惯的魔术方块等等。墙壁上也挂著裱框的画。
“这是什么……”我靠过去问。
“这是个小博物馆吧。我有赚到的感觉。”春太笑逐颜开。
“什么博物馆?”
“这全是益智游戏,也搜罗了古典名作。”春太依序指给我看。“赶出地球圆形消失游戏、第五只猪折纸游戏、珠玑妙算、河内塔、十五数字推盘、华容道、七巧板,墙上挂的也全是错觉画。”
“哦。”成岛显现出兴趣,她对春太的说词并不反感,我跟西川都吓一跳。春太接著转身看著成岛:
“不过我不认为这是你收集的。”
“为什么?”
春太指著玻璃门后方的四本书。书名是《益智游戏之王》。
“这是益智游戏爱好者的圣经。作者杜德耐(Henry Ernest Dudeney)在九岁时显出才能,他是英国孕育出的最强益智游戏玩家。唯有这套书不是收藏在书桌旁的书柜里,但我也不觉得你平时会翻开。”
春太说了声“你看”,指向墙上的一幅画。我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幅像小学生画的稚拙图画,上头用英文字签著NARUSHIMA·SATOSHI(成岛聪)。
“这全部都是你弟弟留下的东西吧。”
听得到成岛默默倒抽一口气的气息。春太触及了我们顾虑著不敢碰触的话题。
“……所以呢?”成岛的声音低了一阶。
“所以很了不起。”
“啊?”
“或许你弟弟憧景著在同世代就已经远近驰名的天才少年杜德耐。才能这种东西会超越时空,让人受到感化并继承下去。看,你弟弟自己创作的作品上全都有签名。在贪玩的年纪,如此为益智游戏倾倒是很值得赞叹的。毕竟就算他身患重病,身旁还是有电视游戏或漫画的诱惑。”
“……你想说什么?”
成岛的声音中带著怒意。一旁的西川坐立不安,我也拉拉春太的袖子。但春太神态从容,一点也没有动摇。
“这些是你弟弟留下的智慧结晶,是你弟弟到世上走过一遭的宝贵证明。益智游戏不是装饰品。你是否有理解到弟弟的遗志,好好把玩、解开这些益智游戏呢?”
刹那间,成岛露出畏缩的表情。
春太观察她的神色,继续说:
“我想也是。而且现在的你还做不到。做得到才怪。”
这是在为刚才的西川回击。成岛脸色一沉。
“要我说出理由嘛?这是因为你现在正靠自己一个人扛著无法解决的问题。为了留下来的你,你的父母在这一年闲努力想找回失去的事物,西川也是。这或许是鸡婆,但她真的很担心你跟你的家人。痛苦的并不是只有你一个。”
我屏息注视著他们。
成岛的喉头发出一声轻响。隐然可见她那长久闷烧的火焰,一下子熊熊燃烧的激情。
“……你们又做得到什么?”她呻吟似地说。
“我把这个问题还给你。你希望我们做什么?”
成岛闭口不语。
“我说啊,我们这些高中生能力很有限。我想想哦,如果是这间房间里的益智游戏,我们可以帮忙解开。若有你的能力无法处理的问题,我们三人会赶过来陪你一起伤脑筋。至少不再只有你一个人,会为这间房里的益智游戏而烦恼。这是我们确切的保证。”
沉重的沉默降临。
“出去。”成岛抛下这句话。
春太不知对谁深深低下头,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哼著口哨,独自一人按住肚子离开房间。
“上条!”西川探出身子大喊。
我连忙来到走廊,注视著春太的背影。作为请吃一顿饭的回报,这实在很过分,但我莫名发不出脾气。因为直到最后,春太都没朝成岛重要的弟弟遗物随便出手。
最后,我跟西川决定跟春太一起回去。
成岛的父母把我们送到门外。真是不好意思、她其实是好孩子、请你们再来找她玩。那两人不断挤出的殷切声音让我满心难受。郑重婉拒伯父送我们到公车站的提议后,我们离开成岛家。
我们穿过昏暗的住宅区,走向公车站。
“我听过美代在全国大会的双簧管演奏。”西川低语。
“你也在场吗?”
春太惊讶地问,西川摇头。
“我听过录音。听说伯父伯母受到弟弟聪的委托,要他们两人当天不用待在医院,希望他们在会场关心姐姐登上舞台,并且帮他录音,否则会埋怨他们一辈子。所以他们才努力弄到票……”
“原来是在这样。”
“在这件事里,没有任何人有错。”春太说。“不过是不幸的巧合碰巧撞在一起,没有任何一个人有错。”
“可是——”事情就发生在我说到一半的时候。
背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我们三人同时回头。跑过来的人影不久就变成熟悉的轮廓,然后停下脚步。那个人长发散乱,气喘吁吁。
她是成岛。
“美代……”西川双手掩住嘴。
成岛站到春太眼前,将手里的东西用力往春太胸口一塞。
“聪留给我的益智玩具中,唯有这个怎么样都解不开。”
她冒失地说。
春太目不转睛地望著接过的东西。在黑暗中,我依稀看出那是个魔术方块。什么嘛,很简单呀。春太,十五秒就完成给她看,让她无话可说吧。
“……这个转乱过了吗?”春太的目光变得锐利。
“聪说转过了。”成岛说得无精打采。
“完成的形态是?”
“聪没告诉我。”
在两人不自然的对话停顿闲,我跟西川终于察觉事态有异。成岛也轮流看著我们,她用带著挑战性和些许轻蔑的声音说:
“你们就试著解解看啊。”
“等一下,期限到什么时候?”春太听起来很着急。
“星期五放学后。这样够了吧?”
春太深思一段时间。欸,你是怎么回事啊?春太。
“我试试看。”
春太答得很艰难,成岛满足地哼一声。她不理会西川的制止,顺著来路回去了。
“等一下,春太,那是魔术方块吧?为什么不当场帮她完成?”
春太默默走到街灯旁。
当他将魔术方块放到灯光下,我跟西川都发出“怎么会这样”的叫喊!
——六面全白的魔术方块。
这就是成岛家无法解决的问题,化为不合理的益智游戏被交到我们手中的瞬间。
4
第一天,星期一。由春太挑战。
第五节课结束的钟声一响,放松下来的喧闹声就在教室涌现,简短的一日总结时间跟偷懒的扫除匆促结束,大家期待的放学时间到了。
教室中,春太在几个男生的包围之下不断转动全白魔术方块。他果敢挑战靠逻辑思考绝对无法解开的魔术方块。
“那要怎么样才算完成啊。”一个男生开玩笑道。
揶俞的味道到放学已经淡去许多,但今天类似的话语不停提起。
“不过……你为什么要戴手套?”
另一个男生的声音响起,这问题也不断重复。我听到春太回答“这样比较好转”的声音。但其实是他不希望手上的油脂跟汗水弄脏重要的遗物。
我看向手表。快到社团时间了。要是不管春太,他好像会一直转个不停,因此我思考要不要硬把他拉过去。就在这个时候。
“穗村、穗村。”
我转向走廊上传来的呼唤来源,西川在窗边招手。我穿过桌子靠近她。
“状况如何呢?”
“连春太都有困难。不过今天才第一天。”
“我上课的时候一直在想一件事。”
西川似乎很想走进教室,于是我把她领到春太的桌子旁。
“……上条,会不会其实有六种白色?”
听到西川的声音,春太转动魔术方块的手停住了。围著春太的那群男生视线望过来。因为隔壁班的女生突然走进来,他们心生紧张。
“像是白色、稍浅的灰色、浅灰色之类的。”
真的假的?那群男生一阵骚动,凝神仔细看魔术方块。
“白色就是白色。”春天说。“白色就算稍微混进一点其他颜色,就不再是白色。文具店看看颜料或是彩色笔专区就会明白了。”
但西川仍未丧气。“那重点一定是声音。例如根据转动方向不同,发出“喀喀”、“答答”或是“滴滴”声……”
真的假的?那群男生又一阵骚动,竖耳倾听魔术方块。
这些家伙全都可以进入哪家剧团。
春太像在转动保险箱的转盘,一列一列依序转动。我也沉默地将脸凑过去。声音……没有变化。就只是普通的魔术方块。
“对不起。”西川意志消沉。
“不用在意,大家一起多想几个主意吧。”春太脱下手套,淮备参加社团活动。
“上条,明天你也要继续吗?”一个男生问。
“是啊。接下来还会尝试一阵子,你们可以帮忙加油吗?”
听到春太意味深长的回答,那群男生看了彼此一眼。
“好像很有趣。”
第二天早上,星期二。由我挑战。
早上的导师时间前,我在座位上转动全白魔术方块,那群男生的声音响起。
“什么嘛,换穗村了。”
先前就决定按照春太、我跟西川的顺序挑战。不能全推给春太一个人,而今天轮到我。“欸,千夏,那是什么?”昨天就算有兴趣,也被男生筑成的人墙阻挡而无法靠近的班上女生聚集过来。我也学著春太戴上手套,重复同样的回答。在众人的关注之下,我踏实慎重地转动。若有春太没注意的事,身为纤细少女的我说不定会注意到。
我暗自叹气。倚赖的最后希望——草壁老师从昨天开始出差,现在不在校内,他这一个星期都不会回来。碰到连春太也感到棘手的问题时,我常常找草壁老师商量。这次不能随便拜托他,不过一个星期都见不到面还是很寂寞。
放学后,我像是护蛋的亲鸟一样抱著魔术方块趴在桌上,耳中传入一句“我有大发现”的开朗宣言。
我愣愣地抬起模糊的视线,西川站在教室里。
“我从美术社那里听说,白色在油画的世界中也有很多种类,像银白、锌白、钛白、正白。”
“意思是说绘材不同啊。”
听到春太的声音,我转过头。他托腮坐在一旁的座位上。
“上条,你觉得怎么样?”
“我认为这是很好的著眼点,因为成岛父母的其中一方兴趣是画油画,成岛家有一整套油画颜料。”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造访成岛家的时候,不是有几幅画在阳台风乾吗?”
我想起来了。那些都是漂亮又技巧高明的画。
“油画跟水彩画不一样,一定得风乾才行。”
“那么——”西川的声音中饱含期待。
“你答对了,这个白色魔术方块上用了油画颜料。看,一般会在方块上贴保护用的透明贴纸,但这个没有。油画颜料会用到乾性油,表面会形成油膜,可以充当保护膜。而且跟水彩颜料或麦克笔不一样,颜色不容易掉。也就是说,这有合理的理由这么做。”
“太好了、太好了!”西川很开心地小步蹦跳。
但春太苦思。“假设一个方块是正白好了,也只有绘材不用,不是颜色不同。”
“有什么关系,不就是绘材不同吗?”我反驳。
说出口的同时,我脑海中忽然掠过“惠财”是什么的疑问,但算了,忽略之后再查字典就好。
“要怎么分辨不同的绘材?难道要用昂贵的分析仪器吗?”
我闭上嘴。真抱歉,我是个笨蛋。
“……明天我会努力。”
西川消沉不已地说,正当她想从桌上拿起魔术方块,春太制止住她。
“小千,再琐碎的细节都没关系,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他注视著我,那双眼睛里充满对我的信任。我没什么自信,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在意。我犹豫著要不要说。
“我说啊,这上面没有聪的签名呢。”
春太跟西川出现反应前,隔了约两次的呼吸停顿空挡。
“——签名?”
第三天,星期三。由西川挑战。
西川每节下课都会在校舍徘徊,寻找转全白魔术方块的地点,因为教室里有成岛。不久,抱著魔术方块、泪汪汪地四处奔跑的一年级女生传闻,在放学后传遍全校。
我跟春太找到西川同学时,她茫然地跪在体育馆的舞台后方,身旁散落著七零八落的魔术方块。
“喂,你怎么了?”
我连忙跑过去,摇晃西川的肩膀。西川仍在发楞。
“穗村同学……”
“难道有人破坏了魔术方块吗?”
春太蹲下,捏起一个小方块。“哦,做得真彻底。”他滴咕。
“……这是我分解的。”
“咦?”
“我想找出聪的签名。”
“咦、咦?”
刚才起,春太就默默观察著每一个小方块。西川忍耐想哭的冲动般地捂著嘴。
“我想美代会不会是塞给我们一个绝对解不开的难题……想著我是不是真的被讨厌到这种程度……想到这里,眼泪就再也停不下来。”
“所见之处都没有签名吧。”
春太抬起头说。西川点头。
“……仔细想想,美代哪可能轻易把聪重要的遗物寄放在我们这边。”
我哑口无言,几乎全身失去力气。“这只是成岛的整人花招吗?”
“成岛是这么狡猾的人吗?”
春太滴咕,接著拼起小方块。我跟西川也回过神,将四散的方块聚集在双手中。
我注视著经由三个人的手再度恢复原状的魔术方块。方块本身没有任何机关。
“只剩两天了。”西川轻声说。
“还有两天嘛。”我说得逞强。
“我会想办法的。”春太叹息。
第四天,星期四。春太再次挑战。
——回到开头的场面。
放学后,春太坐在中庭通往正门道路边的长椅上。他戴著手套,呼著白气,默默转动白色的魔术方块。放学途中的学生不时出声说“加油哦”,也有人傻眼地说“你还在试啊”。每逢此时,春太都会回以无力的笑容,接著他空洞的目光会回到就连是否有完成形都不知道的白色魔术方块上。
我跟西川在稍远处关注。
大家一起努力过了,可是到今天都没有任何成果。连前进一步的点子都想不到,已经无计可施,最后还是演变成推到春太一个人身上的局面。
期限就在明天。
春太苦著脸,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烦恼,西川也变得相当寡言。我不想继续看到这两人痛苦的模样了。我去向成岛道歉吧,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无论被多么冷淡对待都没关系——事情就发生在我下定决心的时候。
我察觉到有人从背后靠近。
“哦,看来传闻是真的。”
悠哉的声音响起。咦?难道说……我回过头,穿深灰色西装的老师提著公文包,站在后头。他调正黑框眼镜的位置,望向春太。
“出差提早结束,所以我回来了。”
“老师……”抬头看的我眼头发热。
“我回来了。”
草壁老师就像是带来救赎的神。
在学校顶楼,我们三人沐浴在带著暗红光芒的阳光中,并肩坐在水泥块上。春太从刚才就紧张得全身僵硬。通往校舍的铁门敞开,草壁老师走出来。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草壁老师将怀中暖呼呼的罐装咖啡递给我们。“谢谢老师。”我跟西川都拉开拉罐,啜饮甜腻的咖啡。春太着迷似的凝视著草壁老师,耳尖都发红了。那是身陷情网中的少年眼神。他没打开来喝,而是喜孜孜地放进制服口袋,看来他打算回家再珍惜地享用。不对,说不定他是打算珍藏到永远。糟,我不小心看到了根本不想看的景象。
草壁老师靠著铁栏杆,观察全白的魔术方块。滴咕了句“原来如此”后说:
“这是禅修问答的世界呢。”
“禅……?”西川的嘴唇离开罐子问道。
“就是禅僧为寻求悟道而进行的问答,也称为公案。简单来说就像猜谜或脑筋急转弯,不过可别小看它,内容全是些靠逻辑思考或知识绝对解不开的难题怪问。”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碰到找不到答案的难题怪问时,就会明白至今为止的经验、理论跟知识是多么无理空虚。虽然期间短暂,不过你们也体会到了吧?面对这样的现实,就是禅修问答的存在意义。”草壁老师举起手中的魔术方块给我们看。
“……老师,这没有解答吗?”
西川不安地开口,草壁老师静静摇头。
“每个人情况不同,说不定有人会烦恼好几年,不过一直思考下去,总有一天会找到打破逻辑高墙的答案,这就叫顿悟。也就是说,这个白色魔术方块的解答,接下俩要由你们自己创造。”
由我们自己创造……
此时,春太以痛苦的语气喊了声“老师”。春太跟草壁老师说话时,用词就会变得恭谨。“老师您说这是问答,如果没有出题者来认可答案,问答就不成立;可是这个魔术方块的设计者已经不在人世了。”
“也对。”草壁老师闭上眼,用一段时间稍作思索。“假如这个魔术方块的设计者效法禅修问答的思考方式,并且领悟到对方完成时自己早不在人世——那么他或许会为了对方,将告知完成形正确无误的证明留在某处。”
“您觉得是留在这个魔术方块里吗?”春太探出身子。
“只要你们抵达正确答案,那个证明就会自动现身吧。寻找的过程,就是益智游戏的本质。”
我深吸一口气。我并未完全理解草壁老师的意思,但好像有点进展了。碰到没有答案的难题时,自己创造出答案即可。这四天并非白费。
就是为了踏出一步,才要经历这四天……
风吹过楼顶,草壁老师好像注意到什么而转过头。西川的视线也黏在校舍的铁门上。
“……美代。”
成岛披散著随风飘动的长发站在那里。她对草壁老师的存在感到困惑,有一瞬间露出讶异的表情,即便如此她还是以不在乎的动作用力关上门,朝我们走过来。
停步的成岛一瞥草壁老师,两人之间好像另有关系。成岛很快就别开视线。
“传闻已经传遍全校了。”
她朝白色魔术方块一看,扔下这句话。
“因为大家都在声援我们。”
春太温和地说,成岛闻言便像咬到黄连般嘴角一歪。
“那么,在大家的声援之下,有完成的希望吗?”
听到她这么说,春太闭上嘴,我跟西川也默默低下头。
“放弃如何?”成岛用金属般冰冷的声音说。
“什么?”我惊讶道。
“乾脆放弃如何?”成岛重复。“别想了,拼不好的。那是绝对解不开的魔术方块,是聪留给我的惩罚。”
“惩罚?”春太愕然。“解不开的益智游戏不算益智游戏。我不认为敬爱杜德耐得人会留下这么不合理的东西。”
成岛用锐利的眼神看向春太。
“这么说来,你在我的房间说过,为什么在贪玩的年纪,聪还能热衷于益智游戏,对吧?那孩子在学校受到欺负。他生的是脑部疾病,别人说他脑子有问题,所以一直遭到严重的欺负。他的自尊心跟心灵支柱就是益智游戏。挑战那孩子创作的益智游戏是我的日课,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国中进入管乐社为止?”
“对,他肯定觉得被我抛弃了。可我也没办法。”成岛痛苦地说:“因为真的很开心。我也想要一个像聪一样投入、热衷的事物啊。”
我跟西川都说不出话。
成岛的视线停在草壁老师手中的魔术方块。她带著有万般思绪的眼神注视良久。
“聪想让我苦恼。他不肯原谅交了新朋友、忙于社团、每天都无法陪他玩的我,所以才留下这种不合理的东西。没必要连你们都跟著苦恼。”
她从内心深处吐出的心情说完,走向草壁老师。
“老师,请还给我。”
“不行。”春太出声阻止。“草壁老师,请不要还给她。”
“你什么意思?”
“还剩一天。”
“不可能,绝对做不到。”
“怎么可能做不到。”
成岛恶狠狠地瞪著春太。“你就这么想让我加入管乐社吗?”
“这跟那是两回事。”
春太没被她的气势压倒,反而如此回答,成岛表情一僵,接著转过身。我以为她会就此离开顶楼,但我错了。她无力地停下脚步,依然背对著我们,用蚊鸣似的声音不知是对谁说:
“……我不加入管乐社,还有别的理由。”
春太听到这句意料之外三话语,“咦”了一声。
“已经没有会帮我做簧片(注:双簧管的吹口)的人了。去年为止,还有亲戚会帮我做,但调职到国外了。”
“我可以帮你介绍。”
草壁老师首度开口。成岛转过头。
“我以前待的乐团朋友中有双簧管演奏者。那个人就住在邻镇,只要你愿意,我就将你介绍给他。”
成岛畏缩了,她再次转身,这次没停步。铁门砰的一声关上的声音在顶楼响起。
西川起身面对草壁老师。
“老师,你早就认识美代了吗?”
“是的。”草壁老师露出有些难为情的淘气笑容。“其实比起上条同学,我更早盯上她。”
我跟春太都愣愣地抬头看他。
“当时被她婉拒了,不过看来她给了你们机会。”
草壁老师将魔术方块交给春太。我跟西川靠近用双手接下来的春太,然后三人一起看著全白的魔方。
“唉,明天能完成吗?”
我的个性中仍有软弱的一面。
“穗村同学也要试著烦恼到对后一刻。”
“请问,老师难道知道答案了吗?”
西川抬起头问。
“我有个想法。不过由我回答真的好吗?”
春太摇头。我也有一样的感觉。
草壁老师伸手搭著铁栏杆。望向远方的老师似乎在回忆著什么,他的左手有深深的伤痕。夕阳照到眼睛,我们都不断眨眼。
“你们往后将会体验到的世界很美丽,但同时会面临各种问题,世界上充满著没有道理的事。我觉得成岛同学不用勉强回到管乐的世界也无妨。不过假如有人能为她创造从停滞之处踏出一步的契机,我认为,那不该是我,而是同世代、拥有相同视野的你们的职责。”
5
期限中的星期五放学时刻终于到来。
我、春太、西川,再加上成岛,四人聚集在校舍一楼的空教室。这是一闲空荡荡的教室,桌子推到两边,唯有几张椅子放在正中央。隔壁的实验室飘来带有药品臭味的空气。
不知何处传来了钢琴声。我跟西川都紧张地站起来。
“快点开始啊。”
坐在椅子上的成岛用焦躁的声音催促。与她对峙的春太靠著讲桌,手里拿著全白的魔术方块一句话也不说。他好像严重睡眠不足,眼睛满是血丝。
教室的拉门开了。
“抱歉我迟到了。让我也当观众吧。”
草壁老师走进来。他将椅子搬到教室角落坐下并从旁关注我们。
“那我要开始了。”
春太终于开始动作了。
“首先,我想将一件事当成前提——我现在拿的魔术方块并非完成形。这个魔方六面全白,而且已被转乱,一切由此开始。”
确认成岛点头后,春太转动一次手中的魔术方块。
“你看得出跟刚才的差别吗?白、白、白、白……一点差异也没有。这个魔术方块无论往哪个方向转,都无法脱离最初的转乱状态。”
我跟西川屏息以待。成岛一副想说“那种事我早就知道了”似,冰冷地盯著春太。
“我觉得很奇妙,你弟弟为何没提示过这个魔术方块的完成形是什么,但这是因为——根本不需要提示,再怎么转都不会改变。你弟弟要的是脱离最初的转乱状态,并且前进到下一个阶段,就算只有一步也好。做到这一点时,才能解开魔术方块的谜题。”
成岛别开视线。
“……哪可能做得到。”
好似吐出诅咒一般,她低声说。
“没错,这个魔术方块具有光靠逻辑思考绝对无法解开的矛盾与不合理之处。即便如此,你弟弟还是当成益智游戏保存下来。我想,诊断出罹患儿童脑瘤的聪他在成长过程中,渐渐发现这个世界是多么没有道理;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失去希望。他知道碰到无法解决的难题时,心里要怎么样才会得到拯救。”
春太举起全白的魔术方块。
“那就是,走进打破逻辑高墙的顿悟世界。他想透过这个魔术方块向你传达这一点。不过就算一句话可以打破逻辑之墙,寻找过程也是件难事。即便是得道高僧,一个不好也可能会花上几年或几十年。谁都没有权力为此剥夺你宝贵的青春时代,知道你当时全副心神投入于音乐,你弟弟也不希望带给你困扰。所以为了你,他在这个魔术方块上做了不用花时间就能破解的机关。”
我默默倾听,手中渗出汗水。他真的要做那件事吗……西川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同样显得心神不宁。
春太拿起事先藏在讲桌下的运动肩包,在成岛面前的椅子坐下。他悠然翘起腿,与神情始终僵硬的成岛面对面。
“先换个话题。“哥帝尔斯之结”(Gordian Knot)是亚历山大大帝留下的西元前传说。在一个小亚细亚的古代国家,有位贫农出身的国王叫做哥帝尔斯,他在神殿祭祀自己的牛车,并用绑得复杂难解的绳子将牛车捆住。他留下一个传说,那就是揭开这个绳结的人就成为亚细亚的支配者。此后各国的强者跟智者使出所有手段,拼命想解开绳子,但长久以来无论如何都解不开。”
草壁老师一直保持沉默,此刻的他表情好像稍微改变了。春太继续说:
“……时光飞逝,解开哥帝尔斯之结的人终于现身,那就是亚历山大大帝。你猜他做了什么?他竟然在众多士兵面前,用系在腰间的剑斩断绳结。”
成岛睁大眼睛,而春太加强语气:
“无法解决的难题,要用非常手段解决。那就是你弟弟留下的讯息。你弟弟大概早已领悟来日无多,而且,他也想到被留下来的你会多么颓丧、悲伤。你弟弟相信你在双簧管上的才能,所以才将这份心意倾注在这个白色魔术方块中,告诉你无论他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停下脚步,必须继续前进。”
春太拉开放在地上的运动包拉链。里头放著调色盘、六种油画颜料跟六支笔。
成岛一惊。
“——拜托你们两个了。”
看到春太的信号,我紧抓住成岛的右臂,西川则抓住成岛的左臂。
“做,做什么!”成岛一阵惊慌。
“对不起,美代。”抓著她的西川道歉。
成岛试著甩开,但我们两人把体重压上去,她动弹不得。
“只要三分钟就会结束,麻烦你们努力到那个时候。”
春太将白、蓝、红、橘、绿、黄的颜料挤到调色盘上,再倒入乾性油。看到这一幕,成岛脸上血色全失。那是理解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表情。
“——住手!”
无视成岛的叫声,春太像精密仪器一样挥动著笔,在每一个小方块上将颜色薄薄涂开。他动作好快,涂完一面就扔下笔,著手涂下一个颜色。
“不要、不要、求求你们放开我!”
让人想捂住耳朵的尖叫声响彻教室。我跟西川都相信春太,紧抓住成岛的两臂。成岛挣扎起来,用难以想象是女生会有的力量。她的反应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弟弟的重要遗物,在别人手中逐渐改变模样。
春太丢下笔。他露出全神贯注的眼神。已经涂完四面了。
“啊……”
我感到成岛渐渐失去力气。拼命抓住她的西川露出难受的表情。
喂,春太,这样真的好吗?
“完成。”
春太说,成岛跪倒在地。她茫然地望著被春太涂成六色的魔术方块。
“……为什么这么做?”
那是呻吟般的声音。
“如何,心情爽快多了吧?”
只有春太一人心情爽快。成岛摇头,僵硬的神情表现出她无法认同。我也无法坦率接受这个结果。西川也咬著唇,满心伤悲。我望向一次也没有介入制止的草壁老师。他只是一脸怜悯地眯起眼睛,没起身离开椅子。
“你跟你的家人都受尽折磨了。够了吧?”
春太平静地说。
“……轮不到你来说。”
成岛的声音丧失了所有情感。
“我也不想说这种像在强迫你的话;但如果我不说,你身边会有人对你说吗?”
“……吵死了。”
“只要愿意退一步,你家的问题就会解决。无论再怎么难受,再怎么痛苦。现在都是轮到你忍耐的时候,否则所有人都会不幸。你弟弟也不希望变成这样。”
“……怎么可能做得到。”
“你往后也打算把不幸当成挡箭牌,这样生活下去吗?”
“……聪过世到现在还不到一年。”
“已经一年了。”春太严厉地说。“长大成人后度过的一年,跟我们现在度过的一年是不一样的。”
下一瞬间,成岛扑向春太,狠狠地甩他一个耳光,力道猛烈得要把娇小的春太打飞。接著,成岛又反手挥下,春太紧闭上眼睛,打中脸颊的尖锐声响起。春太脚步踉跄,宛如被打得晕头转向的拳击手。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放开魔术方块。
耳光声即将再度响起。
我从没见过这么狠的连环巴掌。
我跟西川都扑向的背后,而草壁老师淮备从椅子上起身。
“不可以过来!”
春太高喊。他直盯著涂成六色的魔术方块,好像在等待什么。
“啊!”
西川发出声音。我抓紧著成岛的背不放,同时注视著春太手中的魔术方块。我感受到成岛倒抽一口气,我也发不出声。
我看见了魔法。
魔术方块的小方块开始龟裂,宛如花瓣飘落一般,颜色逐渐剥落。
颜色龟裂脱落的小方块共有九处。
春太用指甲一抠,就将麻布做成的底层撕得乾乾净净。
下方写著字。
“这是你弟弟留下的祝福。”
春太灵巧地转动,把九个小方块转到同一面。他让完成的那一面朝向成岛。
成岛夺过魔术方块。她的唇瓣张阖,阅读上头的字。我痴痴地看著泪珠在她的眼中成形,然后滑落脸颊,拖曳出一道泪痕静静落下,接著,仿佛长久以来堆积而成的堤防溃堤,她跪地痛哭。
我跟西川默默注视著她的身影。
“……成岛没问题吗?”
“西川陪著她,不会有事的。”
我跟春太和草壁老师一起前往音乐教室。春太抱著运动包,两颊上清楚留著似乎很痛的掌印。
“那是锌白。”
春太说。
“在锌白上重复涂油性颜料,它就会剥落。”
我想起来了。油画的“白”分成不同的颜料,有很多种类。锌白就是其中之一。
“那个魔术方块如同草壁老师所说,属于禅修问答的世界。我想成岛的弟弟大概是以某一天为分界,开始意识到死亡。死亡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无法解决的难题。敬爱杜德耐、热爱益智游戏的成岛弟弟不愿屈服于这样的难题,他构思出特别的白色魔术方块。”
草壁老师催他说下去。
“白色魔术方块的解法,在成岛的弟弟心中只有一种。他必须先留下即便自己去世后,依然能证明这个答案的机关才行,所以他先在九个方块上写字,再贴上麻布,涂上锌白使其凝固。此外,就个地方外的部分也贴上麻布,接著用银白、钛白还是正白涂色都没差。如此一来,六面同为白色、触感相同的魔术方块就完成了。”
“原来是这样。”
心生敬佩的同时,我偷看草壁老师。他闭著眼睛,对春太这段话连连点头。我不禁有种无可遏制的嫉妒。
“多亏西川跟小千给的提示。”
“咦?”
“锌白是西川说到的,签名这是你告诉我的。”
这么说来,我确实注意到那个魔术方块上没有成岛弟弟的签名……
“魔术方块上能签名的位置,我只想得到白色的下方。这成了我思考如何剥落那层白色的契机,所以这是托你的福。”
总觉得很难为情。谢谢你,我在心中对春太道谢。
“欸,所以上面有签名吗?”
“上头确实有小小的英文字签下名字。”
“我说啊,”我提出刁难的问题,“假如春太用的是水性颜料,会发生什么事?”
“颜色无法附著,涂不上去。”春太回答。“而且那是该在成岛家完成的益智游戏。”
原来如此,我想起在成岛家阳台风乾的油画画布。那是伯父的兴趣还是伯母的兴趣呢,下次拜访的时候问问看吧。
“……好啦,”草壁老师仿佛卖足关子,终于开口,“上条同学,差不多可以揭晓另一个秘密了吧?”
“您是指什么?”春太大为动摇。
“要使油画颜料剥落,必须等颜料乾燥。一般会花整整一天,不可能几分钟就结束。无论用成效再怎么迅速的乾燥剂,都要花一小时。”
“啊!”我这才注意到。
“穗村同学,上条同学其实让那间教室的时间加速了。”
“这种事做得到吗?”
“靠上条同学彻夜尝试摸索出的方法。为了成岛同学,以及一起努力到现在的你们,他必须这么做。”
“请问,”春太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说,“难道老师早就发现了吗?”
“大致猜到。比方说,穗村同学跟西川同学今天某段时间后没碰触过魔方。”
对哦。午休过后,我跟西川就一直把魔术方块放在春太那里。
“欸、欸,你做了什么,春太?”
听到我问个不停,春太投降似滴咕:
“我事前就在上头涂了一层白色颜料。六面全都涂了。”
我愣住了。
“上条同学知道何时才会剥落。就算说出正确答案,总不能让成岛同学等一个小时以上,也不能在那段时间一直挨连环巴掌,或被不停痛骂。”
“不好意思。”春太好像很想睡,忍住一个呵欠。
“拜此所赐,才能用最有效的方式提出答案。上条同学在那间教室里的演说,以及穗村同学跟西川同学在这五天的辛劳,我觉得都确实传达到成岛同学心中了。”
面对这两个人,我只能不断惊叹。但我还是不想输给春太。
我们来到校舍间的连接走廊。在对面新校舍的四楼,可以看到音乐教室。大家都在那里等著我们。
“成岛接下来会怎么做呢?”我轻声说。
“这要由她自己决定。”春太回答。
现在我真心希望成岛加入管乐社。我想跟她学很多东西,至于我能回报她什么……我接下来会开始寻找。
“那个魔术方块果然是要亲手涂上六个颜色才是正确答案吗?”
“成岛的弟弟不就证明了吗?”
“对了,他留下什么话?我没看到。”
“九个方块上都各有一个字,是一句单纯的祝福。”
春太仰望著仿佛会把人吸进去的冬日天空,告诉我那句话。
这就是正确答案 姐姐
我相信,这九个字会成为唤醒春天,造访她身边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