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即丑恶,丑恶即美好。”
戏剧社社长借我的戏剧脚本中,有几句莫名让我印象深刻的句子。其中之一就是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里,三名女巫同声说出的这句台词。
看著深思这句台词的我,戏剧社社长用一句“女巫的价值观跟我们不同”,将问题抛到一旁。“价值观”这种高尚的词汇跟那个社长的形象一点都不搭,不过他的回应在我心中揭示出另一个真理。
碰到讨厌的事、痛苦的回忆、烦恼也想不出答案的时刻,我就会便宜行事地将问题抛到一旁。我一路走来都是如此。抛开问题这么容易吗?这么怀疑的人,肯定不了解,也未尝接触过弱者吧。
黑孩子。
没户籍的孩子。日本人听到都会吓一跳。我成长的村庄常有鼻梁高耸的白人夫妇来访,有时也有同志伴侣。他们会评头论足般地望著我跟我的伙伴,牵著一个又一个人的手离开。你觉得很过分吗?完全不是那回事。白人跟亚洲人不同,不会歧视有障碍的我跟我的同伴。我见过大家受到一视同仁的对待,状甚幸福地跟“双亲”回去“故乡”的景象。
因此,尽管我脚有问题,走路不方便,但“父母”还是前来迎接我跟他们一起回到“故乡”美国。我想,我不过只是碰巧迷路闯进村子,而“父母”花了五年找我。
——这样的幻想与想象,支持著我的精神世界。
我不需要当时的真实记忆,也不需要知道那时候的名字。
之后的生活,无论裁下哪一段来看,我都觉得是被幸福包围的。爸爸跟妈妈给我祝福,也给我家庭的温暖。他们耐心治疗我的脚,现在我已经过著毫无障碍的生活。此外,他们还给了我另一个巨大的喜悦。到美国没多久时,我常常哼唱一段旋律。爸爸很惊讶,致使他开始教我吹萨克斯风。爸爸原本是职业萨克斯风演奏者,他热情地告诉我,他的梦想是跟儿子一起演奏,而我这个做儿子的当然努力一番。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当时我哼唱的旋律是肯尼·吉(Kenny G)的乐曲,我出生时,四处总是播放他的歌。但这件事我没告诉爸爸。我不需要那时候的记忆,也不需要知道那时候的名字。
住在美国的第四年,爸爸由于工作因素,突然举家搬到日本。
我在日本上学时,到小学毕业前都是读国际学校,国中则读一般学校。当时,欺负、偏见跟排挤的情况没有我担心得那么严重,而在管乐社找到栖身之所的同时,我也交到好朋友,度过令人满足的学校生活。
那件事,发生在我进入理想的高中时。我在等不及迎接新生活的某天晚上,观赏了一个电视节目。那是一部纪录片,描述一位与我有同样境遇的人,长大后才知道自己有手足,前往寻亲。电视上没完没了地播放著让人思考起根源、身份认同的内容,但我完全无法信服。根源跟身份认同只能用血缘作为衡量标淮?真是自以为是。我深深感到愤慨。
然而,跟我一起看的爸妈都露出十分悲伤的表情。他们隔天好像下定决心,将一封信交给我。那是一封邮戳日期在半年前的信……
现在我依旧无法忘记,自己当时宛如血液逆流的感受。
那封信来自一个自称是我弟弟的人。
弟弟?这会是我最好抛弃的现实吗?脑中警铃大作。我不打算读,只想把信撕破,却被爸妈阻止,恳求我读一读再说。
信用英文写成。
弟弟说他现在住中国苏州。
内容还写到和他一起住的“亲生父母”、毫无匮乏的生活、学校情形、他在学萨克斯风,以及殷切盼望跟我见面的心意,也写到希望我回去看一次“真正的故乡”。
我感到动摇。弟弟……?
我的视线数度扫过信件。弟弟是瞒著“亲生父母”寄给我的。
这究竟是为什么?
此外,爸妈交给我一个小铝箱。常年使用而伤痕累累的箱子上,锁著密码转轮锁。
四位数密码是九〇八九。
里面是孩子的衣物跟坏掉的玩具,据说这是我在村子里唯一的私人物品。上头写著看起来像中文的文字。
我的双腿打颤,冷汗冒出。才不是这样,我说。口气激动到连我自己都不知所措。
自称弟弟的那个人事后又寄来好几封信,但我读都没读就直接撕掉。卧室角落的萨克斯风箱积满灰尘。一想到跟“亲生父母”住一起的弟弟也在学萨克斯风,一股难以忍受的心情便油然而生。
我根本不需要那时候的记忆,根本不需要知道那时候的名字……
支撑我到现在的事物……发出逐渐崩坏的声音……
我更常独自思考了。
原本一大堆事情想做的高中新生活,转变成不知做什么才好的庞大负担。朋友离开了我,唯独一个朋友始终没有远离。虽然高中后分到不同班,但他一直深深照顾我。
他让本已废社的戏剧社复活,还说“只当幽灵社员也没关系”,半强迫我这个无事可做的回家社成员入社。他知道我不该待在戏剧社,也知道我对戏剧没有半点兴趣。但他还是要我入社,想必是想把我安置在自己目光所及之处吧。
我想在失去这个重要的朋友前找出答案:
我该向何方踏出一步?
我该选择什么,朝哪个方向前进?
我的“父母”是谁?“故乡”又在哪?
然后,在找不到答案的情况下来到二月——
我倒楣地卷入戏剧社跟管乐社之间,一场以我为中心的奇妙争夺战中。
1
我的名字是穗村千夏,高中一年级的多情少女。抱歉,乱讲的。我现今处在热烈的单恋中。不过还是希望大家关注我,请叫我需要关爱的女孩。
我现在正将长笛盒背在肩上,泫然欲泣地踩著沉重脚步走在商店街的拱廊中。这阵子,我结束管乐社的练习后,每周到长笛教室上三次课。秉持著对枯燥的练习不厌烦、不妥协的信条,我今天也度过被长笛老师到处挑毛病的一天。
我满心沮丧。
我所属的管乐社有十个成员。光是有“就算人数少也不会输给其他学校的大规模管乐社”的热情,还是有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事,声部练习就是其中之一。社员不足是烦恼之源,以前的学长姐一直为此所苦。
这状况从我们这一届开始出现改变。人数稀少这点没变,但指导老师换人了。
草壁信二郎老师,二十六岁。他在学生时代曾在东京国际音乐比赛的指挥部门得到第二名,众人期待他能成为举世闻名的指挥。我不知道他不惜舍弃这种亮眼经历,到普通高中任职的理由,但惟有一件事我很清楚,他是我们管乐社的温柔指导老师。
草壁老师在以前待过的乐团成员间有深厚人望,他运用这些人脉积极接触校外,为我们创造出跟各种团体或学校联合演奏的机会。
平日基础练习,而星期六共同练习的循环就此底定。星期日基本上放假,但自主到学校练习的社员很多。教务主任甚至感叹,一个指导老师竟能造成这么大的改变。不过这句话有点不对,因为我们还在改变的途中。我们须仔细聆听像草壁老师这样的指导者提醒,成长到精淮实践老师所言的水淮才行。
有机会参加与普门馆常客的共同练习时,这种感受特别深刻。社员人数、各声部配合无间的演奏、拍点的掌握、管乐的整体能力、合奏……我们无论哪一点都和别人有明显差距,大家在回家路上总会变得寡言。
这时,成岛这个具全国大赛水淮的双簧管演奏者,在去年底加入我们管乐社。她国中时代曾以二十三人的阵容在普门馆出赛,以小博大得到银牌,拥有出众实力。
她的入社带给我们勇气,决定将期待已久的双簧管加入编制中,更尝试有正式演出形式的合奏。乐曲则由草壁老师改编,帮我们写成由少人数演奏的乐谱。
我斜眼望著鼓足干劲的众人,独自陷入复杂的心境。我从高中才开始学长笛,会不会扯大家的后腿?这让我不安。或许有人觉得我太晚才想到这问题,但我不希望因为我一个人而让成岛失望。
所以,我想拜托草壁老师帮我上密集的个人课程,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好主意。草壁老师曾是优秀到接获来自国外留学邀请的指挥,再加上相当熟悉乐器知识与吹奏方式,节奏感和音感也出色得让成岛频频点头,他肯定马上解决我的问题!
……我招了,我有一点点不良居心。
两人在放学后的校舍独处。草壁老师弹钢琴伴奏,精神可嘉的我则吹著长笛努力跟上。这不是很可能成为情人节事件的伏笔吗?当成我努力至今的奖赏并不过分吧?
我这微小的希望,遭到我幼年玩伴、法国号演奏者上条春太全力阻挡。
“我认为穗村同学需要的不是草壁老师您的个人课程。”
首先是这句话。
“先换个环境跟指导者,再加强基础会比较好。”
然后是第二句。
只见在音乐教室里默默倾听的草壁老师拿出手机。对哦,我都忘了老师有强大的人际网路。老师帮我跟经营长笛教室的朋友谈妥,以一万圆的破盘学费进行限期一个月课程,而且那一万圆也由社费帮我负担……我没得抱怨。接著,春太缓缓从老师手中接过通话中的手机,用几乎喷出口水的惊人气势说:
“我们认真将普门馆当成目标,请您用最严格的课程指导她!”
这是他的第三句话。然后,春太静静挂断带你话,他看起来很满足地对我露出一口白牙。偷跑是不对的哦,春太的目光如此诉说。
当然,草壁老师离开音乐教室后,我踹了春太一脚。
哼。
结束了今天也同样严格的课程,我沉浸在“比起吹笛子,是不是吹啤酒瓶还比较适合我”的自虐心情中,一边踏上归途。
星期六的五点半,商店街的拱廊街道上满是购物后淮备回家的亲子档,我也跟许多约会完,要回家的国中生情侣擦身而过,不禁觉得有一点点寂寞。甜甜圈咖啡厅“蜂蜜咖啡厅”传来刚炸好的甜甜圈与肉桂的好闻香气。我忘记这份寂寥,朝店内张望。回想起这个月的零用钱已经见底,又转身离开。肚子好饿,晚饭是什么呢?我在心里不断滴咕,在这句话快要搭上旋律变成歌的时候,我走到有寒风等著我的拱廊街外头。
穿过儿童公园,走到看得见市民会馆建筑的地方时,我们猛然停下脚步。
我看到戏剧社社员在市民会馆的玄关跟货车之间来来往往。他们灵活扛起比自己身体更大的薄木板或照明器材,模样与工蚁拼命搬运食物的景象十分相似。
“喂——那个要放在这里、这里。”
嗯?这个声音……
春太不知为何夹杂在戏剧社社员之间。他急急忙忙地跑来跑去,又跳上货车载货台,“嘿休”一声接下戏服箱。
“啊,讨厌,重得手都要断了。”
咦?这个声音是……
是成岛。她那头及腰长发在背后扎成一束,身穿体育课的针织运动套装,搬著纸箱。
我以为这两人练习结束就马上回家了,现在是在做什么?我马上躲在一旁住商混合大楼的阴暗处观察。这阵子,戏剧社接连举办了文化祭公演跟圣诞节公演,照理说这段期间都不会有公演才对。
我很在意,决定尾随在后。
自动门打开,我被舒适的空调暖气包围。虽然没有郊外的文化会馆那么大,但这里有多功能表演厅、会议室跟研习室。我猜大家八成是在小表演厅,于是往里面走,路上看到一名男学生肚子坐在长椅上。
他穿著制服,将牛角扣大衣抱在腿上。我偶尔会在戏剧社的公演还有社办中看到这个人,他那头光泽亮丽的头发令人印象深刻,垂下的发丝几乎盖住右半边脸。
我跟他四目相交。他马上别开视线,望向不知名的远方。这么说来,我没看过这个人露出笑容或说话的模样。
我直直穿过摆著成排观叶植物的走廊,站在一扇双开门前。里头传来说话声。我把门推出一条细缝偷看。
“——好,今天辛苦大家了。”
一道并非特别大声,但十分响亮的声音响起。戏剧社的社员在观众席围成一圈,中心有个态度格外神气的同年级学生出言慰劳众人。
那是隔壁班的名越俊也。他让本已废社的戏剧社复活,现在担任社长。换言之,这个社团全由一年级生构成,享受著随心所欲的社团生活。
我不太会应付名越。去年四月,到处都在拉人入社的时期,我跟全身涂抹白粉、只穿一件红色兜裆布,并于校内狂奔的名越在校舍的连接走廊上相撞。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宛如缺氧的金鱼,嘴巴张阖个不停;相反的,名越很镇静,他定定地注视著我的眼睛,起身朝我伸手。
我还以为他肯定是要道歉,他却说一句话:“你加入戏剧社吧。”“啥?”我问。“看你的表情,还有身体弹性,你是十年难得一见的奇才——”话还没说完,他就被生教组的老师架走了。“这是侵害表现自由啊啊啊啊!”这样的叫声响彻校舍。“抱歉,我们社长是笨蛋。”像是他手下的同年级学生接连出现,递给我戏剧社的招人传单。之后,穿著红色兜裆布的名越开始用不用形态出现在我的噩梦中。
“——按照惯例,录影反省会将在星期一放学后举行。”
名越在表演厅观众席发出指示,接著拍手。
“那么,善后工作交给我们就好,今天就此解散。大家辛苦了。”
社员重重吐出一口气,零零散散地走向我在的门边。我像忍者般迅速躲起,让他们离开。观众席剩下名越、春太跟成岛三人。春太跟成岛重重倒在椅子上,显得疲倦不堪。
“欸,春太、成岛,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穿过观众席走过去。名越看向我,他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
“你谁啊?”
“我是那个十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我差点动手揪住他的衣领。
“……穗村千夏,跟我同属管乐社的同班同学。”
春太疲惫地说完,名越用拳头打了掌心一下。这家伙每个肢体动作都好夸张。
“啊,我想起来了,就是在球技大会的排球比赛中,如鱼得水般不断接球的女生。拜你所赐,我们班输了。”
“我以前是排球社的。”我突然回神。“把你脑内的带子继续往回倒!”
“这反应眞不错。”名越一脸佩服,手支在下颚上注视著我。“你是五年难得一见的奇才,欢迎加入戏剧社。”
我乾脆无视名越,摇晃起成岛的肩膀。
“欸、欸,为什么连成岛也在这里?”
成岛跟春太一样累得说不出话,眼镜的位置完全歪了。为了塡补一年的空白,她平日参加晨练,假日则保持十小时的练习时间。在这种地方搬东西,要是弄痛手指怎么办?
此时,我感觉有人从我们背后靠近。
“我,也可以,回去了吗?”
这是一道平静的声音,有著一句一句谨愼断句的说话方式。我转过头,刚才坐在长椅上的男学生站在那里。他的手脚修长,比我高出约一个头。纤细宁静的眼眸从他的刘海间露出。
名越凝视著他,露出好像想说什么的表情。但他彷佛要按捺住这个念头一般闭上嘴,还以认眞的神色。“对。抱歉,硬是拉你过来。”
对方轻轻挥手离去。
双开门的闭门声响起后,成岛叹口气,发出一副快哭出来的声音:
“……为什么马伦不是在管乐社,而是在戏剧社?”
(马伦?)我一愣,望向他离去的方向。
“小千,你不认识马伦吗?”春太倦怠的声音接在后头。
“……你说刚才那个人?”
“马伦•清,中裔美国人。正确来说是清<名>·马伦<姓>才对,不过他配合我们这些日本人调整了。”
我再次愣住,注视著春太跟成岛。为什么这两人要帮忙戏剧社打杂,而刚才成岛那句话又有什么含意……
(怎么回事?)我用眼神询问名越。
“咦?你想听详情吗?说来话长,背后有一段漫长又无聊得吓人的故事。”
“那我不听。”
“等等!”
名越抓住我的肩膀。搞什么啊,这个人。
“啊姆啊姆,啊姆啊姆啊姆!”(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
我在甜甜圈咖啡厅“蜜蜂咖啡厅”大口吃著肉桂甜甜圈,差点噎到时就用冰拿铁灌下去。
“不用在意我的钱包。”
座位正对面,名越啜饮著奶茶。他修长的手指支撑著茶杯,不知道是不是随时意识著旁人的目光,他的姿势很漂亮。一起围坐在桌边的春太跟成岛小口小口咬著甜甜圈。
“……长笛教室怎么样?”
见我总算缓口气,成岛开口问。
“老实讲,很痛苦。”
我把吸管从玻璃杯抽出来,贴在唇上。最近只要看到管状物,不管什么都忍不住想吹。我的长笛教室课程是从长音开始练习,跟在老师的演奏后头吹奏时,对我来讲是最难熬的时间。学生也尽是技巧高明的社会人士,让我很难为情,有时候甚至会接到嫌我碍事的眼神。
“指法练习跟和弦练习呢?”春太问。
“我已经养成在家里严格练习的习惯了。”
“这样啊。”成岛把自己没碰过的甜甜圈用纸巾包起,移到我的盘子里。“管乐社里都是温柔的人,到长笛教室多受点伤,学会坚强面对人际关系比较好。”
“这么说来,最近上条你们练习得很刻苦呢。”
名越加入对话。
“算是吧,因为两个星期后要加入双簧管,尝试正式上场的合奏形式。顺利的话就会增加曲目,在新生欢迎典礼上演奏。”
“曲目决定了吗?”
“汤姆历险记组曲。”
“哦。如果是那一类,我比较喜欢〈月河〉或〈美女与野兽〉呢。”
“节奏慢的曲子很难演奏。”成岛带著叹息加入谈话。“音调的抑扬跟发声都不能马虎,各声部的配合也要费一番心思。”
“原来如此。”名越放下杯子。“只有十几人的管乐团,演奏不了什么华丽的乐曲;但若是为了让社员产生自信,最理像的是节奏快于平均水淮、气势磅礴又简单的乐曲。你是这个意思吧。”
成岛敬佩地看向名越。
“最重要的是,如果演奏成功,就会觉得自己进步了。”春太托著腮。
“对,觉得自己有进步的感觉非常重要。”成岛说道。
“高中戏剧表演也是一样。”
名越点头,然后三人异口同声地说:“眞的呢。”
吃到一半的甜甜圈从我口中掉下。我也得加入这段对话才行。此刻,我体会到在团体跳绳中,因为害怕甩动的绳子而迟迟不敢进去的孩子心境。
成岛拿起装热可可的杯子。“演奏的曲子是大家一起选出来的。”
“还有其他候补吗?”名越问。
“奇克·柯瑞亚(Chick Corea)的<西班牙>跟<北方森林>。”
“<西班牙>是上条的喜好吧。不过用管乐演奏应该蛮炫的。”
“但大家驳回了。”春太比往常更没精神。
“<北方森林>是出于我的喜好”成岛说。
“这也被反对了吗?”
成岛静静摇头。“因为无法演奏。”
“无法演赛?反正都可以改编成少人数的版本吧。”
成岛再次摇头,注视著名越。
“<北方森林>前半的萨克斯风,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删除。”
我看著名越的表情暗下来。一阵沉默后,他发出黯然的轻声叹息。
“——穂村,你明白了吗?这两个人想得到我们家的社员马伦。”
“什么叫想得到。”成岛的声调一沉。“请别用这种无视当事人人格的说法。”
在一旁听的我跟春太缩起身子。对不起,过去我们曾有无视成岛人格的一段时期,像跟踪狂一样缠著她,进了她的家门,甚至被请吃晚餐。
“不然还有哪种说法?”
名越直视成岛。面对他眼睛眨也不眨、可称为凝视的注视方式,成岛先别开视线。
我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那个,”我插嘴道,“……成岛跟马伦是朋友吗?”成岛身上有股莫名的气息让我有这种感觉。
“朋友?这个嘛,国中时,我的学校跟现在一样社员很少,所以夏天都会参加集合四、五个学校的联合集训。马伦在那里很引人注目。他的父亲以前是萨克斯风演奏者,他也技术出众,而且擅长跟旁人沟通。”
“擅长沟通?眞抽象。”名越一一帮我们倒茶。“麻烦用跟马伦往来已久的我也听得懂的方式说明。”
“他的日文不流畅,但会拣选精确的用词慢慢讲,所以反而比太多话的人更容易传达想法。包括我在内,四周都是偏爱讲理论或大道理的人,他的建议却不可思议地会留在我们心中。”
“……这的确是他的优点。”名越深有所感。”然后呢?”
“然后?“春太重复他的话。
“你们到头来就是想邀马伦加入管乐社吧?”
“你这样说……”
太直接了。春太说到一半,成岛制止他。
“为什么马伦不吹萨克斯风了?刚才他还无视我。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又不是他的心理谘商师。”
“你不是说跟他往来已久吗?”
我注视著濒临发火的成岛,名越也睁大眼睛。
“难道你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情感吗?”
“你在乱说什么。”
“像是你喜欢上他之类的。”
“咦,真的假的?”我两眼放光。
成岛太过安静,名越跟我都渐渐害怕起来。
“双簧管总是依恋著萨克斯风。”
春太开口,扫去让人如坐针毡的沉默。
“法国号也一样。要是负责高音域旋律的小号跟萨克斯风表现不好,负责自然音的双簧管跟法国号就无法发挥。成岛国中的管乐社遇到的困境就在此,我们管乐社现在的问题点也在这里。”
“也就是说,这是双簧管跟法国号的热情邀约啊。”名越朝成岛一瞥。他的眼神在说,好吧,我就当成这样吧。“那长笛呢?”
我跟服务生续点了甜甜圈。“咦,有什么事吗?”
“算了。”名越带著“我已经看开”的眼神深深靠到椅背上。“我先说好,刚升上高中时,我就建议马伦加入管乐社。”
“麻烦你详细一点。”春太说。
“他变得不对劲是在国中毕业典礼结束,进入春假后。那种落差大到好比正片跟负片,以往随身携带的萨克斯风也不见了。”
“所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成岛的语气焦躁。
“不知道。我被马伦的父母打电话邀去他家好几次,理由诸如“名越,你想不想吃烤火鸡?”或是“我们做了大汉堡,名越你想不想来大吃特吃?”,我不讨厌那样的大人。他的父母很担心,但马伦什么也不说,我完全不明白。”
成岛大大叹息,名越继续说:
“是我邀马伦加入戏剧社的。他长得高,不参加社团的话,就会一直收到排球社执拗的邀约。”
“我懂我懂,”我嚼著甜甜圈说,“如果是高个子,就算对方是新人,他们也很乐意好好磨练培养。”
“没错。所以我是马伦的好友,也是恩人。”
“是哦。”春太发出怀疑的声音。“我还以为你铁定打著如意算盘,想把马伦打造得像是时下流行的亚洲风奶油小生,得到轻松招徕观众的力量。”
名越一阵动摇。看他那个表情就知道春太正中红心。
“你不知道怎么对待没干劲的马伦吧?”
“我、我可不在意这种事。”
“你这样无法做为其他戏剧社社员的表率。”
名越沉默下来。
“拜托你,”春太低头伏在桌上恳求,“可不可以再像升高中时一样,推马伦一把,鼓励他加入管乐社?就算他不吹萨克斯风也没关系。我们会努力扛起名越现在的角色。”
我跟成岛忐忑地注视著名越。
名越思考一阵子,然后开口:
“不行。”
“为什么?”春太抬起头。
“我不认为这就能解决他的问题。”
“这当然。不过你不觉得改变环境也有意义吗?”
“我是这么觉得,我也觉得马伦待在管乐社比较好。可是他现在是戏剧社的一员。就算有人茌背后说闲话,嫌他是包袱,一次都没让他站上舞台就鼓励他走,这太不负责任。尽管只有短短十个月,我还是想让他留下跟我们一同度过的轨迹。”
“那只是你自以为的私心吧?”
成岛难以忍耐地高声质问。不过,我不认为名越的想法有问题。名越并不是说:我不需要他了,给你们吧。对于成岛的反应,我本来预期名越会不高兴,但猜测落空了。
名越仅用平静的眼神注视著她。
“成岛,这不是我的私心。因为即便从高中毕业,我们的人生仍会继续。”
“……我们要等多久?“春太问。
“我不知道,但正在努力。今天麻烦上条跟成岛帮忙业余剧团的舞台整理。作为回报,我们可以演出暖场节目。虽然只是十五分钟的短剧,不过要演原创剧哦。”
成岛垂著头,放在桌上的手握得紧紧,看得我不禁同情起来。
“那个,”我稍稍举起手,“如果能演出戏剧社、管乐社跟马伦都皆大欢喜的公演,那不就行了吗?”
春太跟名越都回头看我。
“穗村,你偶尔也会说出好点子嘛。”名越把盘子推向我,问我要不要吃甜甜圈。“我就是想听到这种积极的意见。管乐社要不要在办得到的范围内,来参加看看戏剧社的活动?如果同心协力,马伦的想法或许会有些变化。”
“这是好主意。”春太点头。“代替提案的小千,我来写一出戏吧。”
“你会写吗,上条?剧作家的道路可是很艰险的。”
“我会。下星期五以前就能完成。”
我跟成岛都讶异地望向春太。他到底在想什么?那种自信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是哦。”名越伸手支著下巴,一脸兴味盎然地看向春太。
“那会是一部马伦可以演出的戏。他无论过多久都没对戏剧产生兴趣,一定是因为对名越写的戏不够有爱。这是证明我们对马伦的感情更深厚的好机会。”
“是——哦。”名越的脸颊在抽动。“我很期待哦。”
“麻烦等一下,”成岛尖声问,“上条,你说这种话没问题吗?”
“别担心,我们跟名越不一样,可以创作出最棒的杰作。”
“是——哦——”名越已经化为一只猫头鹰。他好像会就此「哦——哦—」叫著飞到蠢某处去。“还眞是令人期待。既然决定了,就不能继续浪费时间。”他拿起帐单。
春太跟成岛好像想起什么一般,发出疲倦的叹息。
“……你们等一下要做什么?”
我吃得饱饱,开始淮备回家。
“舞台还没打扫好。有四个人的话,一个小时就能做完。”名越穿上外套回答。
“有四个人的话,一下子就能搞定了。”春太的声音开朗了些。
“也对,只要四个人合作……”成岛顿时打起精神。
咦?我指向自己。你们竟然这样对我!
2
看来春太是认眞的。
课堂间的下课时间、午休及社圑开始前,春太在音乐教室隔壁的淮备室闭关,而且门上都会贴著“正在创作戏曲,绝不可入内”的告示。当然,详情告知过管乐社的社员了。
我们到星期三都还耐得住性子,但星期四就心痒难耐,星期五的放学后,无论是我还是学长姐都看著贴在淮备室上的告示,满心开门冲动。
“感觉就木下顺二的《夕鹤»(注:木下顺二(一九一四〜二〇〇六〕,日本的剧作家及评论家,代表作《夕鹤》是以日本民间传说“白鹤报恩”为题材的戏曲,故事描述白鹤化为人类女子前来报恩,以自己的羽毛织出高价的美丽布匹时总是躲在房间里,不许丈夫窥看。)一定会诞生出杰作。”
成岛抱著双簧管箱站在我背后,嘴巴凑近我耳边悄声说:
“好像有帮手哦。昨天有人听到里头有三个人说话的声音。”
“三个人……?”
“时间到了。”社长片桐学长的视线落到手表上,接著敲敲门。“喂,上条,差不多该练习了,你好了吗?”
门从内侧打开,春太拿著一张活页纸现身。
“终、终于完成了吗!”
众人围住春太,好像随时要把他举起来抛。春太踏前一步,抬头看著片桐社长。
“社长,接下来我要去戏剧社的社办,可以吗?”
片桐学长盘起胳膊,露出困扰的神情。他的视线停留在春太手中的活页纸上。
“上条,这出戏眞的能让大家都变得幸福快乐吗?”
“……大概吧。”春太回答。
“这样啊。”片桐闭上眼睛。“那就去吧。我会帮你跟老师说一声。”
春太低头道谢后就从走廊上跑掉了。“好,开始练习。”随著片桐学长的声音响起,社员陆续快步进音乐教室。成岛注视著春太消失的方向好一会,便垂下视线转身。
(大家都变得幸福快乐……)
我反刍起这句话。这种结果眞是美好。
我忍耐不住地抓住片桐学长的手臂,抬起眼向他恳求:
“请问,我也可以当监督人,跟他一起去吗?”
戏剧社社办是在旧校舍一楼的某间空教室。桌子被推到两端,穿著针织运动装的社员正面对面围成一圈谈天说笑。
马伦不在。
春太站在名越的面前,一脸得意洋洋。而名越带著认眞的表情,阅读那张活页纸。
“打扰了。”我一走进教室,春太就说:“啊,小千,你来得正好。”
“……怎么样?”
“哪有什么怎么样可言,这不可能被打回票。不过为求谨愼,我在这出戏采用了受到全日本大人小孩都喜爱的角色。老实讲,这戏眞的毫无死角。”
“是哦。”
我绕到名越背后,跟他一起看那张活页纸。
《女朋友撞到Gachapin的那一天》
(注:Gachapin 跟Mukku 为富士电视台的儿童节目中,穿著布偶装登场的角色。)
这是仅由讲手机构成的情境喜剧,也是一对情侣的故事。聚光灯打在饰演男主角跟女主角的演员身上。然后,男友接到女友的电话,并让慌乱的她平静下来。他听完她的叙述后,得知女友似乎是在骑脚踏车时撞到某种东西。他问了被害者的状态……
•绿色衣服。
•形迹可疑。
•很胖,嘻皮笑脸。
•一旁的电线杆有个穿红衣服的人目击整件事。那个人眼睛突出,毛发浓密。
总结以上情报,男方判断被害者绝对是「Gachapin」,于是告诉女友接下来该怎么做。
通报卫生局前,男友突然问她有没有加入anicom (宠物保险)。
但女友小心舆翼地说,里面应该是人,还是送去综合医院吧。
男友顿时怒道,别说那种蠢话。那是船长从南方岛屿带回来的蛋,之后就会孵化出Gachapin,大家都知道这件事。
女友说,那就把那个船长带过来。
Mukku其实是雪男,所以做不到!男友居然嚷嚷起莫名其妙的话。
女友开始怀疑,男友该不会动摇了吧?
此时,自称船长的神秘中年男子在男友这头登场!女友那头则闯入一群附近小学的地球环境保护具乐部小朋友!令人冲击的眞相即将揭晓!
Gachapin会被送到医院吗?
……里面的人还好吗?
我看著春太,“你白痴吧”这句话险些脱口而出。我动员脸上所有肌肉装出笑容。“呜哇啊,超级有趣。”我平板地说。“你不觉得吗,名越?”
名越像蜡一般僵硬,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究竟是哑口无言,还是累积怒气,或是内心其实觉得有点好笑呢,我完全不知道。
“很有趣,对吧?名越。”
我像是摸摸狗狗的头一样晃著名越的头。他露出倏然回神的表情。“我要问一个问题。”他低声说。“马伦究竟是哪个角色?”他听起来快哭出来了。
春太抱臂沉思,营造出一种彷佛成了大作家的奇妙派头。
“演地球环境保护具乐部的小朋友如何?鼻子下挂著绿鼻涕,脸颊上画著红色圆圈,当然最好要穿著缝有名牌的运动服。”
一瞬间,名越的双手紧抓住活页纸撕成碎片,断然扔掉。
“啊,我这一个星期智慧与汗水的结晶……”
春太四肢著地跪在地上,聚集起被撕破的纸片。
名越挺起身。
“你瞧不起戏剧吧?”
“瞧不起戏剧的人是名越你吧。比起你们文化祭公演的剧本,我写的显然更有意思。说起来,那个令人疲乏的全共斗学运时代喜剧算什么啊。这种实验剧根本只是自爽,称不上什么娱乐。”
“你说什么……”名越忽然醒悟,“难道说,就是你在问卷中写下又长又尖酸刻薄的批评吗?”
“我评论时也有提出有效的替代方案。”
“你那个叫做尖酸刻薄!”
“你把当成蓝本的戏剧从人物到情节都偷偷改掉,一定会被有著作权的剧作家告。”
“轮不到写了这种东西的你来说!”
名越跟春太都血冲脑门,瞪大眼睛争吵著。喂、喂……我惊慌失措地看向一旁的戏剧社社员。他们望著彼此,乾笑著说:社长又热血起来了,哈哈哈。
“我跟小千还比名越你更有当演员的资质。”
春太丢下这句话。咦?他刚刚说了什么?
“……是哦。”
名越闭上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人的脸血色尽失的模样。
“我从以前就很想讲,我实在很受不了你们把社办称为工作坊。”春太气喘吁吁地起身,他展开双臂,目测全场。“看,这间教室用来当管乐的分部练习室再适合不过了,小千你说说看!”
春太说这什么话!我差不多该阻止他了。
就算辛苦写出来的戏被撕掉,他这样否定戏剧社也太过火了。
“我也从以前就很想说,能不能把老有管乐社在那边制造噪音的停车场,挪来当成发声练习区。”
名越压抑的低语让我转过头。抱歉,我现在马上叫春太道歉——我想这么说。
“尤其长笛特别难听,我妹妹的直笛还比那高明一千倍。”
“……你说什么?”
“连我老爸的鼾声都比穗村的长笛更奏得出美丽的旋律。”
“……喂,你什么意思?”
春太的手轻轻放到我肩上。
“看,他就是这种人。趁现在像打苍蝇一样干掉他,对管乐社的未来比较好。”
名越的双眼充血。“眞巧,我正好也这么想。”
“你想怎么做?”春太的鼻头凑过去。
“我就跟你们来一场演戏竞赛吧。你们不是比我更有当演员的资质吗?”名越说。
“等一下。”我介入两人之间。“什么演戏竞赛,我们哪可能赢过戏剧社,还是不要做这种事啦。”
“……穗村,演技不是什么特别的玩意。”
“什么?”
“你在日常生活中也在演戏啊。你不是满脑子都想著要让喜欢的人喜欢自己吗?如何受他喜爱、投他所好就是你最关心的事,不是吗?”
我顿时脸上发烫。春太站到我的前方。
“这可眞有趣。名越要跟谁搭档?”
“我来介绍我们社上的招牌演员吧。”
一个女生在名越的眼神示意下起身。她戴著厚重眼镜,头发低低地绑在两边。由我来说也有点怪,不过她的外表似乎没出色到足以称为招牌演员。
“藤间弥生子,你们就叫她间弥吧。她家开拉面店。”接著,名越将脸凑向我们,他压低声音说:“……她可是眞正的巨星。”
一旁的春太拼命忍笑。
藤间默默颔首致意,她像是个正经认眞的社员。
我为自己光凭外貌就抱持偏见的心态感到羞耻。
“藤间,我们一起阻止那两人争吵吧。”
我伸出的手被她一把拍开。怎么搞的?怎么回事?
“啊,”名越想起什么似地说,“现在藤间在社长命令下,化身为『刚在半年前接受保护的狼少女』了。”接著他轻轻一拍手。“喂,藤间,清醒吧。”
我推开名越并与藤间面对面,摇晃著她娇小的双肩大力呼吁:
“这样好吗?宝贵的青春时代被这样的社长支配眞的没关系吗?别再做这种事了,好不好?”
不知边哪里好笑,名越哈哈大笑起来。
“喂,藤间,对这个把青春纯洁化的小丫头说几句。”
藤间认真思考一会。不久,她像摆脱迷惘般抬起头,微弱地说:
“……安逸是演员的大敌。”我身边脑子有问题的同年级生又增加了。
“上条,比赛时间就在星期六放学后,地点在体育馆的舞台,可以吗?”
“如我所愿。”春太说。“我可不会输。”
“内容是即兴剧。不过给你们一点优待,设定成心理游戏好了。不是比赛飙演技,而是率先达成我方提出的条件者获胜。我会找观众过来,马伦也包括在内。”
咦?我注视名越。因为名越的视线越过我们,望向教室的拉门。
“——可以吧,草壁老师? ”
我转头。草壁老师单手拿著印好的五线谱,靠在教室半开的拉门边。
“我们接受你的挑战。”
老师露出带著挑衅的笑容。
3
星期六放学后,我茫然伫立在体育馆的舞台上。
观众席排著约四十张摺迭椅,几乎被管乐社社员、戏剧社社员与毕业学长姊以及名越班上的朋友坐满,连还没开始练习的女篮社、羽球社的社员都饶富兴味地从远处望著。是我的错觉吗,观众好像增加得越来越多了……
戏剧社跟管乐社的代表要赌上威信进行戏剧对决——早上起,宣傅就傅遍整间学校的学生耳中。
到底为什么变这样?
我不经意一看,马伦坐在观众席最后面。不知道是不是被名越强硬邀来,他浑身散发著不自在的气息。成岛坐在距离他有点远的地方,似乎很在意他。
“那开始吧。”
名越跟藤间从侧台飒爽登场,而春太从观众席走上舞台。戏剧社社员开始鼓掌,掌声随即蔓延整个观众席。
名越举起双手,用清亮的声音说明:
“决斗方式是简单的即兴剧,各位要在设定的情境中扮演适合的角色,只要在限制时间内从这个舞台上退出即可。我将此命名为『退出游戏』。”
“……退出是指离开这个舞台就行了吗?”我问。
“对,很简单吧?第一个题目是“恩师的欢送会上,要在最后和老师道别致意前退出”。无论什么理由都行,而敌队要设法阻止。请你们运用想像力,思考退出方法。」
我用手肘戳戳春太。
“我还以为会出更难的题目。感觉很简单,眞是太好了。”
“但我对想像力没信心。”春太说。
“恩师设定成谁都没差,你们假想成草壁老师也没关系哦?”
我心生不悦,但一看春太,他竟然眞的全身僵硬。想必是被比别人更丰富的想像力压垮了。
名越偷笑。“没错没错,就是那个表情……眞是活灵活现。不过这是演戏哦?希望你们不要忘记。顺带一提,上半场四个人进行,不过,没先取悦观众再退出可不行哦?这个游戏其实很深奥,试试看就知道了。基本上,否定发言时要先肯定再否定,否则对话会没办法好好接下去,所以要注意。”
“咦?”
不顾我的困惑,名越给个信号。
舞台上的巨大白板翻了过来,上头用麦克笔大大写著如下文字:
戏剧社VS管乐社 即兴剧对决 上半场
题目『恩师的欢送会上,要在最后和老师道别致意前退出』
演出者
名越俊也(戏剧社社长)
藤间弥生子(戏剧社女生,招牌演员)
上条春太(管乐社的小角色)
穗村千夏(同右,小角色)
以上四人。限制时间十分钟。
“小角色……”春太恨恨地低喃。
“那么,开始!”
名越的声音响起时,观众席涌起「啪啪啪」的鼓掌声。
我深呼吸,等鼓掌停下。不能在这种游戏上瞎搅和太久。拍手完全停止后,我举起手走到舞台中央。
“我、我可以去洗手间吗?”
名越跟藤间都呆住了。观众鸦雀无声,戏剧社社员们发出叹息。“怎么用这招。”小小的声音这么说。不久后,那变成「嘘——嘘——」的嘘声。
我慢慢转过头。大家都显得很不满地盯著我,这让我眞切感受到观众的存在。
名越走到舞台中央,看著我跟观众说:
“劈头就用生理现象吗?倒也不是不行。向恩师致意前,说要去厕所。这也没办法。但这不构成从这个情境退出的理由,应该明白吧?这是中途退出,前提是还会再回来。”
观众席傅来“原来如此”的理解声。那人竟然是管乐社的片桐社长。他完全享受这种状况,这个可恶的背叛者。
春太点头,我也好像渐渐懂这游戏了。
“那来试试这招如何?”春太拿出手机。他突然跳起来大叫:
“什么,爸爸遇上车祸?送到哪家医院了?我马上去!各位不好意思!”
观众一阵鼓噪,春太志得意满地收起手机。的确,这种状况就不能不退出了。观众席上的管乐社社员都握拳做出胜利手势。
名越立刻拿出手机。
“妈妈?你说撞到上条同学的爸爸?然后……因为冲撞的冲击,上条爸爸的脑袋变聪明了?然后上条爸爸逃了?”
观众之间炸开宛如炸弹落下的笑声。名越伸臂环住无法接话的春太脖子。
“原来也会发生像笨蛋阿松的爸爸(注:赤冢不二夫《天才笨蛋阿松》的角色,该角色原本是天才,因出车祸而瞬间变成笨蛋。)那样的事啊。太好了,你家明天似乎会变得热闹哦。”
体育馆被浩大的掌声淹没。“对啊对啊!”“明天上条家好像会变很好玩!”“我,要去你家玩!”开心的声音在观众席上此起彼落,春太垂著头回到我的身边。
这个丧家之犬。
“你们真的什么都不懂”
名越无奈地说。这道声音也传到观众席。
“听好罗?这游戏的重点在阻止退出,观众会审查两方的主张。你们要牢记,如果有脑袋转得快又优秀的『阻止退出方』,那种造成冷场的理由不管来多少都会被挡回去。”
我跟春太都屏住气息。
“那么,重新开始。”
名越刚宣言,藤间就突然跪倒哭起来。她娇小的身体颤抖著,尽全力忍住涌起的呜咽……看起来是这样。名越走过去,手放上藤间的肩头。藤间抗拒似地拍开他的手。名越手足无措。“我一直对你——”他说到这里就没了声。
我对春太耳语:
“他们在做什么?很好笑耶。”
“虽然说是退出游戏,这还是一场戏对吧?他们开始演即兴剧了。这应该是一直暗恋恩师的女学生,跟一直暗恋那个女生的男学生。诺,你看那里。”
春太指向舞台上另一块白板。有个戏剧社社员正用麦克笔写字,然后移动白板让我们跟观众都看得到。
·藤间暗恋恩师,而名越暗恋藤间
“……增加了一个设定。”
春太也对我耳语,我还以一张苦瓜脸。
“快,小千,我们要在节奏被他们掌控前阻止退出。”
春太推著我的背,我无奈地走向藤间,举起手引起观众跟藤间的注意。
“藤间,你必须好好传达出心意才行。从老师那张新干线的车票看起来,他必须在最后的致意结束后就离开教室,否则赶不上吧……我会想点办法,至少让新干线误点一班以上。我可能会因此回不来,但不要紧。藤间,你不可以受到那边的名越迷惑!我先走一步了!”
不出所料,名越阻止了想转身离去的我。
“喂,你要去哪里?”
“我我我、我去打电话预告要引发爆炸,由我来付出代价!为了避免马上被抓,我会用路上的公共电话打。从这里跑到离学校最近的公共电话要花十分钟以上。”
“哦哦!”观众席响起稀疏的掌声。
“那么,这个拿去。”名越将手机递给我。
“不可以用手机!这样身分马上就会被查出来!”
“这用预付卡,没关系。”
名越说,我停下脚步。观众也寂静无声。
“——咦?”
“眞期待你怎么预告引发爆炸。”
我喉头不由得一鲠,战战兢兢地转头看观众席。管乐社所有人都脸色发青,戏剧社社员跟名越的同学则嘻嘻轻笑,满是期待地注视台上。
我满脸通红,双手掩著脸坐倒在地。“……不行,我还是做不到。犯罪是不好的!”
“也是啊。”观众席响起阵阵掌声。这些人搞什么嘛。
舞台上的白板增加了新设定。
•最后的致意结束后,老师就会离开教室去搭新干线
春太来到我身边耳语:“接下来团队合作吧。”他留意著观众,大步走到舞台中央,一个旋身后面向名越。“这么说来,等最后的致意结束后,大家要一起把老师抛起来吧?”
“……啊,对。”
舞台的白板上又增加新设定。
•最后的致意结束后,要一起把老师往上抛
我灵机一动。“藤间,趁著把老师抛起来时,向他表明心意怎么样?”
藤间猛地抬头又低下头。“大家都会看到……很难为情。”
“不用担心。”春太在藤间面前蹲下,搭住她的肩膀像要让她放心。“抛老师的时候,我们就用名越出的主意,在广播室播放充满回忆的音乐发表会演奏——第九号交响曲,对吧,名越?”
“……嗯,我好像这么说过。”
名越配合我们。
“对啊!”我跟春太一起并肩站在藤间面前。“我会去广播室把音量调高,藤间就趁大家把老师抛起来的时候,在老师耳边清楚说出心意。别担心,就算别班抱怨,我也会死守广播室,绝不容任何人妨碍藤间!”
“小千,你可以去一趟吗?”春太问。
“可以,我愿意!”我说。
我跟春太同时偷偷观察观众席。掌声雷动。“做得好!”“藤间,随著第九号交响曲一起表明你的心思吧!”很好,掌握到确切的感觉了。我跟春太联手,这点小事轻轻松松。我连忙跑到舞台边踏上楼梯。绝不能回头。名越跟藤间安静得让我毛骨悚然。
“啊,关于这件事——”名越阻止我。果然来了。
他从制服口袋拿出体育课时老师用的那种哨子。
“……我们突然决定用『哨子』来演奏了。”
观众一阵喧闹。
“怎么用一个哨子演奏啊!那又不是乐器,表现不出音程吧?”春太反驳。
直到刚才都还哭得抽抽搭搭的藤间静静从口袋拿出另一个哨子。观众间发出爆笑:不愧是间弥,毫无漏洞。
名越嘴里咬著哨子大喊
“这是哨子的合奏!”
他们两人轮流“哔——”“啵——”地吹起有点像第九号交响曲的演奏,观众笑个不停。连成岛跟草壁老师都在忍笑,我觉得我们输了。
“不是合奏,是合吹啊。在某种层面上眞令人感动呢,小千。”
春太双膝一弯,我也坐倒在地。
此时“叮铃铃铃铃”一声,像闹钟的铃声响起。比赛规定的十分钟到了。观众席涌起响亮的掌声,当中也有学生站起身,找还留在学校的朋友来。
咦?骗人吧?观众还会增加吗?
名越跟藤间在舞台中央浮现无所畏惧的笑容。
“……小千,状况不妙。”春太悄声说。
“……为什么?”我疲惫不堪地回答。
“名越他们一次都还没轮到退出的那一方。他们打算在下半场一口气定出胜负,刚刚都在玩弄我们。”
“怎么会!”我感觉到双方的实力差距。
名越岔著两腿站在我们前面。不要,别用那种视线看我们!我的心境宛如被蛇盯上的青蛙。名越轮流观察观众跟我们的反应,接著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大喊:
“我没兴趣欺负弱者,接下来会给管乐社一点优待。”
“咦?”我跟春太同时出声。
“下半场双方阵营都追加一人。不是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吗?你们就试著突破这个难关吧。”
名越举起一只手,舞台上的白板马上就翻过来,接著写上新内容的戏剧社社员让开。
全部观众都注视著上方。两名学生难以置信地站起来。
戏剧社VS管乐社 即兴剧对决 下半场
题目『伪钞犯在追诉期将届的十五分钟前,能否从藏身地点退出?』
演出者
名越俊也(戏剧社社长)
藤间弥生子(戏剧社女生,招牌演员)
马伦.清(戏剧社社员)
上条春太(管乐社的小角色)
穗村千夏(同右,小角色)
成岛美代子(同右,小角色)
以上六人。限制时间十五分钟。
4
“为什么我非得在舞台上丢脸!”
成岛在舞台上揪著春太的衣领猛力摇晃,观众轻声笑起来。
一想到自己原来一直在舞台上丢脸,我就暗自沮丧。
“我绝对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春太像摇头娃娃一样晃著头,他说“要抱怨就去跟他说”并指向舞台中央的名越。
“成岛,你乾脆放弃吧。”
“你这个人啊——”
成岛说到一半闭上嘴。马伦从名越背后走上舞台靠近众人。他露出困惑的表情。
“……名越,我办不到。”他拥有跟名越一样清澈的嗓音。
“为什么?”
马伦垂下视线摇摇头。
“我没有你们的才能。到头来只会站著不动,演不了即兴剧。”
“对啊对啊,我也是一丁点的意愿都没有!”
成岛用食指跟拇指比出的“一丁点”眞的是半点也没有。
名越发出观众也看得出来的夸张叹息。
“唉,瞧不起戏剧的人可是会被戏剧弄哭的。稍微改变主旨好了。”
他说著站到白板前,用麦克笔补充。
胜利条件
·名越跟藤间让成岛退出
·上条跟穗村让马伦退出
名越满足地关紧麦克笔的盖子。
“这样就会变成所有人都能参加的即兴剧,你默默呆站在那边也没关系哦?”
“什么?所以我要被这两个像恶魔一样的戏剧社成员欺负吗?”
成岛露出好像快哭出来的表情。这就是瞧不起戏剧的人被戏剧弄哭的瞬间。
“哦。”跟名越一样,春太用观众也听得到的声量做出反应。“就算马伦没意愿,默默站在那边也没关系,我们只要用各种手段让他退出就行了。”
马伦一愣,视线慢慢转向春太。他平静的眼神中,一瞬间闪现出玩味的光芒。
“做得到那种事吗?”
“不试试看的话,我们不就赢不了吗?”
明明可以不用理会,春太却认眞了。
“-—好,那就开始吧。”
名越摊开双手,请观众鼓掌。观众席涌现响亮的掌声,我倒抽一口气。下方连站著的观众都有,人数膨胀到将近刚才的两倍。下半场的即兴剧「伪钞犯在追诉期将届的十五分钟前,能否从藏身地点退出?」开始了。
戏剧社社员从侧台迅速跑来,发给我们每个人一条毛毯。
“这什么?”我抱著毛毯问名越。
“小道具。你看看我们的招牌演员。”
我看向名越指的方向,藤间裹著毛毯、全身不停颤抖。她像被逼上绝路一样咬著大拇指甲,不断自言自语。哦,看来藏身地点没暖气。名越披著毛毯缩成一团,马伦也学著他盘腿坐下。但他把毛毯放在旁边,眼神平静。
我们也把毛毯从头罩下,三个人紧靠在一起。
“……面对名越这个对手,我们有办法赢吗?”成岛小声问。
“原来如此,看来你认可他的才能。不过我想到方法了。”春太悄声回应。
“咦?”成岛跟我问。
“冷静想想,这个退出游戏就跟将棋解残局(注:运用将棋规则的益智游戏,原本是用来磨练处理棋局终盘能力的习题。攻方要以最少步数走到能将死对方的局面。)一样。只要联合运用临场战略与状况,将名越他们引进不得不让马伦退出的状况就行了。”
“这种事做得到吗?”我压低声音问。
春太看著名越,露出奸笑。“就让沉溺于戏剧的人为戏剧哭泣吧。”接著他都脓起莫名其妙的话:“绵绵落不尽,长雨涨泪川。簌簌衣袖湿,思君不得见。”
“你在说什么?”成岛一脸狐疑地问。
“退出游戏中的获胜咒语。”春太说完,将嘴凑向我跟成岛的耳边。他告诉我们一个在场戏中“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词”。
“——喂,上条。”
烦躁的声音响彻舞台。是名越。
“戏已经开始了。”
观众席涌现阵阵嘘声。对。我都忘了。
“不是的,名越。”我猛然起身,披著毛毯走到舞台中央。“春太不在藏身处。”
“什么?”名越被我出其不意的一招弄得发怔。
“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他!”我演出含泪倾诉的模样。
“他、他他、他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暂时躲到侧台的春太披著毛毯走到舞台中央。他像是抱著什么。
“你去做什么了啊,春太!”我责问春太。
“……上条,那湿答答的小汪怎么回事?”成岛也披著毛毯走近。
春太气喘吁吁地回应。“外头似乎有台风在接近,小汪在没有行人的地方发抖,我就带回来了。”
“狗?再过十五分钟就过追诉期的伪钞犯,哪有闲工夫关心狗!”
“等等,名越。”我劝著名越。“在这种持续紧张的状态中,也有成员需要可爱的小汪不是吗?”
我、春太跟成岛的目光投向披著毛毯发抖的藤间。
藤间眼中泛起泪光,朝我们伸出双手。
“小、小汪……”
这位招牌演员眞配合。
“啧,竟然增加多余的道具。”
名越咒骂一声,在舞台的白板上追加新设定。
·伪钞犯的藏身处有捡来的小汪
“总之,再躲十五分钟就好。”春太披好毛毯。“而且我们所有人都做过整形手术,不会有事的。只是……”
“……只是?”名越重复他的话。
“令人担心的是,在六个犯罪成员中,混著一个没干劲的中国人。希望他没搞出什么差错。”
除了春太以外的所有入都一惊,视线集中在默默坐著的马伦身上。马伦脸色铁青。
“喂,马伦是美国人。你给我订正。”
名越沉下脸逼近春太,马伦连忙站起身制止。我跟成岛也紧张起来。
“没差,就当我是中国人吧。”马伦低喃。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追加设定。”春太用让人感到冷酷的声音指示戏剧社社员。
舞台的白板上增加了新设定。
·所有成员都做过整形手术
·六个犯罪成员中,混杂著一个没干劲的中国人
“……那个啊,名越。”
我举起手。在舞台边线,成岛正掐著春太的脖子。观众嘻嘻轻笑。
“什么事?”
“这个藏身处究竟在什么地方?”
“哦,其实……”
名越朝藤间投去怜悯的目光。藤间用双手抱著无形的小汪,用脸颊磨蹭著。
“藤间会如此需要狗的治愈,有两个理由。这里是只有电灯泡跟自来水勉强可用的破旧公寓住屋,没有电话、没有收音机,也没有电视。”
“什么?”喉头被摁住的春太发出痛苦的声音。“那怎么看得出现在的时间是追诉权时效过期日的十五分钟前?”
“我有手表。”
“你怎么证明时间正确?”
“我的手表是高级电波表!”名越怒目而视。“Made in Japan。只要这是比什么都正确严谨的电波表,你们就没办法在时间上玩花招。我绝不原谅瞧不起戏剧的上条,看我把你打垮,笨——蛋,笨——蛋。”
“知道了、知道了。”我安抚著从骂人方式难以想像这是现代高中生的名越。我好像成了他妈。“那藤间状况有异的另一个理由是什么?”
“哦,其实这楝破公寓是有共用玄关的两层楼木制建筑,房间正上方有个独居的住户。除了我们以外,这里就只有那个住户。而藤间唯一的乐趣是,竖起耳朵听每天晚上十一点回家的住户脚步声。”
“……好阴沉。”我诚实说出感想。
舞台的白板上增加了新设定。
·藏身处正上方有个独居住户
·那位住户每晚十一点会回家
“真够琐碎的。”成岛用会傅到观众席的音量抛下都脓。
“轮不到你们管乐社这么说!”
名越指向罗列在白板上的文字,而观众轻声笑起来。
“接下来才是重点。”名越露出怀疑的神情继续说:“正上方那间屋子的住户,今天偏偏到现在还没回来。为什么在我们的时效过期日当天会发生这种事?”
“这只是巧合。”成岛不予理会。
“是啊,只是巧合。”我也附和。
“你们是白痴吗!现在说不定有一堆警察在外头埋伏,让他回不了家。看!藤间都怕成这样了!”
藤间像是刚出生的小鹿一样手脚痉攀。她眞的是招牌演员吗?但观众都在笑。我斜眼看著这个情景,暗叫不妙。名越开始把观众拉到他们那方了。
“……在这群成员中,或许有跟警方勾结的背叛者。”
“在即将失效的时刻前内神通外鬼,也没好处可言。”春太试著阻止发展。
“没错,但该不会是动整型手术的时候,被卧底调查员掉包了?啊,那个人会不会假装成我们的成员,欺骗我们到今天?”
春太随即发出“啧”的一声。
“冒牌货?”我依序环顾春太、成岛、名越、藤间跟马伦。
“我的眼睛可不只是没用的两个洞。”
“你说有人是冒牌货?”
“是你,成岛。”
被名越指到的成岛露出“啥?”的表情。
“我知道,你的眼镜是装饰用的。眞正的成岛应该带著有度数的眼镜。”
“这副眼镜有度数。”成岛很镇定。
“是吗?”名越偏了偏头。“我确认一下。”
成岛一脸狐疑地拿下眼镜交给名越。名越观察成岛的眼镜好半晌,接著交给不知何时平静下来并端坐著的藤间。藤间裹著毛毯翻来覆去地检查完,将眼镜还给名越。
“抱歉。”名越将眼镜架摊开后还给成岛。成岛伸手碰到眼镜时,大喊著“这什么东西!”并扔了出去。
那是一副有如派对道具,只有框的装饰用眼镜,大到几乎超出脸的范围。
名越在装饰用眼镜前跪下,宛如捧起圣杯般恭敬地拿起它。
“哦哦,这正是如假包换的装饰用眼镜。”
“还来!交出我的眼镜!”
成岛敲打著藤间的背。将毛毯披在头上的藤间像是收起手脚的乌龟一样缩成一团。
名越从后头戳戳激动的成岛肩膀,说一声“拿去”并在她转来的脸上戴上眼镜。这副眼镜出乎意料很适合她。
“我不要啊啊啊啊!”成岛的尖叫声响起。
我和春太都愣愣地看著乱七八糟的情景。但观众大爆笑,十分乐在其中。的确……这无疑是有趣的画面。他们想看的就是这种场面吧……
名越抓住成岛的手臂。
“上条,懂了吗?成岛是冒牌货的可能性很髙。再这样下去,就算一直躲在藏身处,警察也会冲进来。接下来我要以成岛为人质,离开这个藏身处。要是外头有警察,立场就颠倒了。超过时效还有五分钟。这五分钟由我牺牲,我会设法为你们争取时间。”
观众之间响起惊叹及掌声。“还剩五分钟!名越,为大家豁出去吧!”也有观众如此声援。名越看著观众说,“我的自我牺牲是无价的”,并竖起大拇指。
“不要、我不要,我不是冒牌货。”
“闭嘴,你这个冒牌货!”
戴著大大装饰用眼镜的成岛被名越用蛮力拉走。
“救救我,上条、穗村!”
得快点帮忙才行……我正要淮备动身时,眼中映入一直默默坐在侧台的马伦身影。他的表情让我觉得他好像正在瞪著名越。
春太举起双手吸引观众注意。掌声停下,名越也注意到他而回头。
“这招太笨了。应该是要让对方主动退出才对……你是这么想的吧,马伦?”
名越拉著成岛的手臂回到舞台中央,现在是名越与春太的对峙时刻。
“怎么,上条,我要让成岛退出的这件事应该没问题吧,观众也都支持我。”
“成岛是冒牌货这桩事纯粹是名越你的误会。藏身处正上方的住户还没回来,是因为现在不到十一点。今天不是什么异常状况。”
“……你说什么?”
“我的手表显示现在十点五十五分。按照你的理论,十一点后再怀疑成岛也不迟。”
名越鄙视般地笑了。
“你手表坏了吧?我的手表是比任何手表都正确的电波表。就算有人对指针动手脚,这支聪明手表也会马上自动校正。不好意思啊,上条,你大概想让时间推迟一个小时,但以我为对手,你这种作法太不利了。”
“推迟?我跟名越的手表时间都是正确的。因为我们的藏身处……是在中国的苏州不是吗?”
观众吵嚷起来。
这里是中国?我睁圆眼看向春太。成岛跟藤间也呆住了。
“我们最后偷渡到中国的苏州。这里离九州大约一千公里,所以名越的电波表是校正成日本的时间,而此处与日本时差一小时。也就是说,藏身处的现在时间是十点五十五分,名越的电波手表则是日本时间十一点五十五分。”
观众一片哗然。我听到问著“这怎么回事?”的声音。草壁老师起身向众人说明,我竖起耳朵。他说,电波表的修正距离是在东北与九州发射台的一千到一千五百公里内。若将国内用的电波表带到邻近国家,有时候即便将时间调成当地的标淮时间,手表仍会接收到原本国家发射的信号,校正成该国的标淮时间。在加拿大或是美国这些位于校正范围外的国家,也有被修正成日本时间的案例。
名越神色扭曲.
“唔……的确,这里是中国。”
藏身处因为春太的一句话改变了!
观众之间涌现响亮的拍手声。
“这里是中国,而时间才要到十一点。”春太说。“就算正上方房间的住户还没回来,要怀疑成岛还太早了。」
此时,一只手从春太背后抓住他的肩膀。那是马伦的手。
“为什么……是苏州?不是还有其他时差一小时的地方吗?广州、北京、上海……为什么是苏州?”
“这是有意义的。”春太轻推回马伦的手。“重要的是,各位,我们现在面临了一个更大的问题。你们没发现吗?”
“什、什么事?”名越答得惊慌失措。
“就是日本法律上的时效延长。我们逃到中国这个外国,时效就会暂停计算。现在这个瞬间已经不会算进追诉期内,我们就是活在距离追诉期将届的十五分钟前永不结束的世界。”
“你、你你、你说什么!”
“没错,我们的罪不会消失。我们伪造的钱使许多人不幸。认为时间会抹除一切悲伤,不过是种自以为是。我们之前就决定好了,一生都要在中国背负著罪孽活下去。”
名越说不出话。春太继续说:
“但这里除了五个犯罪成员,还混著另一个人。那人与此事无关,我想放那人走。”
“六个人以外还有另一个人?”名越动摇了。“等一下,这个藏身处只有我、藤间、马伦,以及上条、穗村跟成岛这六个人吧?”
“不,有七个人。”
春太微笑,他接著对我们眼中不存在的人招手。
“跟大家介绍,这位是中国人成员小汪。”
观众安静下来。草壁老师不知为何独自笑著。不知道大家是不是渐渐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笑声蔓延至全部人。
“你说狗就是小汪?小汪是……怎么可能,小汪是狗啊!”
名越唾沫横飞地大喊。
我理解了。事前春太规定了一个“不可以说出口的词”,那就是狗。一开始他带来的就不是狗。我们一句话也没说那是狗。大家一致称为小汪是因为名越那些戏剧社的人擅自误会。无聊归无聊,但很有春太的风格。汪的确是中国人的姓氏之一。
我望向观众席,掌声很热烈。
观众是支持我们的!
“顺带一提,多亏这位中国人小汪的协助,我们得以偷渡到中国。谢谢你,小汪。” 观众仍笑得很开心。
春太静静与马伦对峙,名越跟成岛也默默注视著彼此。
笑声停止了。
“马伦,六个犯罪成员之中,就只有一个中国人。也就是说,其中一个是没有关系的人。回想一下开头的情况吧。我当时说的中国人是小汪。他是在这种状况下外出的冒失鬼,我才会怕他出差错。”
“啊……”
马伦退后一步。
“你说『没差,就当我是中国人吧』,承认了自己的身分。也就是说,跟这六个犯罪成员无关的就是你。我们在苏州这里让你走。如果你想跟一生都是犯罪者的我们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待下去,希望你说出让人接受的理由。如果有想见你的人,或是想实现的愿望,你就该回自己的家。”
“我能回去的家……在哪里?”
马伦发出顗抖的声音。
“这个藏身处外头就是苏州。”
马伦想说些什么。他明明想说话,却有千万思绪涌上心头,话不成言。他的表情透露出这股挣扎。他东张西望,求助地注视著名越。然而不知为何,名越没帮忙解围。
“——这样啊,马伦,你担心两手空空地被我们丢在苏州吧。我们已经为你淮备好装著生活资金的铝箱,并用密码转轮锁锁上。我现在就告诉你密码。”
春太走近马伦,用观众听不到的声音耳语。
但我听得见他说的话。
“四位数密码是九〇八九,中文谐音就是『求你别走』,拜托你别走。你并非一出生在这个世上就没人要的孩子。希望你重视两个故乡,两对父母。这是名越跟我的愿望。”
马伦的喉头发出“呜”的一声。他的脸悲哀地扭曲著,努力武装自己失态的神情。接著,他再度望向名越,可是名越避开他的视线低语:
“你回家确认看看吧。”
然后,马伦退出了。
“的确,在中国听到肯尼•吉作品的机会多得不可思议。萨克斯风在那里是远比在日本更流行的乐器。”
在体育馆收拾著折迭椅时,草壁老师告诉我。
“不好意思。”成岛走过来,她小心确认一旁只有我们后才开口:“我听到上条说『两对父母』……老师知道什么吗?”
草壁老师浅笑著回答:“这种事,等哪天请当事人亲口告诉你比较好。”
成岛红著脸低下头。
我从春太口中听说了事情的一部分。
只能生一个孩子——这是现代相当少见的制度。但约十五年前,只有第一个孩子可以报户口的制度,悲哀地使一个乡下家庭出现裂痕。继承香火的长男地位无可动摇,但若是长男带著某种疾病或身心障碍,事情就有所不同……而极少数的家庭就存在著这样的不幸。
马伦他便是如此——
我搬著摺迭好的椅子,走到舞台下的收纳空间。
哪三个人构思出「退出游戏」这个脚本,不用我说,各位也知道吧?
我找到推著滑式手推车的春太跟名越。
“这样好吗?马伦说不定会离开戏剧社。”
春太小心襞翼地问起时,名越伸手制止他接下来的话。
他仰头注视著天花板。
“你问我吗?我很满足。毕竟我在他最初、也是最后的舞台上演出过了。”
5
苏州的风很冷。
那天后,我向学校请假,踏上四天三夜的旅行。
旅行最后一天,我拜托爸妈让我独自行动。而我轻易找到弟弟的住处。那是一楝坐落在郊外的房屋,外观看起来是一户家境富裕的人家。我从远处眺望一会,将这幅景象烙印在记忆中,然后转身离开。
接下来,我费一番工夫找到最近的邮筒,寄出给弟弟的信。
我想让他知道,我回过“故乡”一趟了。
虽然我们的“父母”不同……
但我是你的兄长,这个事实永远都不会改变。等我们哪一天都独立自主,可以自由见面的时候,来一起演奏萨克斯风吧。我想,那一定很不错。